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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芒鞋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夜色渐渐笼罩,不知过了多久,小院终于宁静下来,笼子里的鸡歪头琢着羽毛,静静等待夜晚的来临。


    倏然,院门开了,脚步声纷踏而至,亮光的堂屋蹿出个人影,大喜过望地喊,“父亲。”


    嗓子都哭哑了,谭盛礼望着那张泪洗过的脸庞,垂眸轻问,“吃过了?”


    听父亲关心自己,谭振兴忙不迭点头,清汤寡水的粥比米汤都不如,担心谭盛礼骂他浪费粮食,撒了糖,喝的干干净净,当然,以他的厨艺,菜是弄不出来的,就靠稀粥撑着。


    谭盛礼又问,“味道如何?”


    “勉强能入口。”自己煮的饭,流泪也要吃完。


    谭盛礼看了眼灶房,思索道,“那明日继续罢……”


    “啊?”谭振兴吸口气,眼泪又在眼眶打转了,刚刚生火时他全身在冒冷汗,生怕稍有不慎烧了灶房,烟雾呛得眼泪直流都不敢离开半步,天干物燥容易着火,最后熄火时,他特意往柴上泼了盆水,里里外外捡柴好几遍,确认没有火苗才敢出门,再让他煮饭,岂不还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他双漆跪地,哀求道,“父亲,儿子知错了。”自无能,不应嫌他人不好,谭振兴拱手向谭佩珠和汪氏赔罪,态度诚恳,看得谭盛礼直摇头,无奈叹息道,“回房看书吧。”


    此后两日,仍由谭佩珠和汪氏做饭,谭振兴不敢再多言,桌上有什么吃什么,吃得香又多,仿佛几月没吃过饱饭的人。


    赵铁生看着好笑,谭家几位公子品学兼优,德行尚佳,也是谭盛礼对其要求高,普通人家有这群儿子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儿,然而谭盛礼从未因儿子展颜笑过,哪怕谭振业夺得县试案首,谭盛礼眉色也淡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仰之弥高,令人深表佩服。


    唯独谭振兴是个例外。


    院试过后,他在屋里抄书,谭振兴见缝插针的往他跟前凑,凑过来就打听他院试的考卷,赵铁生好笑又好气,为图耳根子清净,他把默写的答卷给谭振兴看了,然后就看谭振兴握拳欢呼,大笑不止,笑着笑着害怕谭盛礼发现,赶紧捂着嘴,眼泪都笑出来了。


    赵铁生:“……”


    “大公子,笑什么呢?”他请谭盛礼看过,谭盛礼说能过,运气好能进前十,院试前十名为廪生,每月有银钱八百文,大米20斤,养活他们全家仅够了,真要那样,谭盛礼就是他的再生父母,故而在谭振兴面前,赵铁生对他也多敬重。


    谭振兴捂着嘴,连连摇头不肯说,赵铁生却看他喜不自胜,走路大摇大摆,活像斗胜的公鸡。


    赵铁生:“……”


    老实说,院试能不能过谭振兴心里没底,前两天听谭盛礼和赵铁生在书房说话,谭盛礼点评赵铁生的答卷说能过,他这不就上心了吗,刚刚比较自己和赵铁生答卷,自己答得比赵铁生好,赵铁生能考上,自己绝对也能考上。


    也就说,他谭振兴,过不久就是秀才公了。


    嘻嘻嘻……


    回书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谭振学他们,三人像看傻子似的眼神,摇摇头,继续专心写功课去了,谭振兴:“……”


    “你们不高兴吗?”


    秀才公啊,谭家自从搬回祖籍,好多年不曾出过秀才了,谭振学他们怎么就不激动呢?


    正想说说他们,余光不经意扫到窗户边的人影,谭振兴心下咯噔,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父亲啊……”


    其余三人:“……”


    这次,谭盛礼没揍他,而是要他把屋里那根打磨光滑堪比手臂粗的木棍拿出来,双手举在头顶,去堂屋跪着。


    谭振兴:“……”那是他为儿子准备的家法,如何能现在拿出来,他苦着脸,“父亲。”


    “不去吗?”谭盛礼轻飘飘反问了句,谭振兴忙摇头,脚底生风的回屋拿木棍去了,明明打儿子用的,没想到自己先受了惩罚,跪在堂屋里的谭振兴泪流不止……


    谭盛礼只看他无事拿着刀在屋檐下削树皮,不知谭振兴要木棍干什么,他也懒得问,问也问不出什么好事,既然谭振兴喜欢,往后就少打他,举着他心爱的木棍跪就是了,谭盛礼在堂屋盯了他会,确认他老老实实后去赵铁生房间赔罪。


    赵铁生摇头,“你严重了,大公子性格跳脱了些,心眼不坏。”


    谭盛礼严于律子,尽管赵铁生不在意,谭盛礼仍罚了他。


    在教子方面,赵铁生自认不如谭盛礼严格,他请谭盛礼进屋说话,“明年参加乡试吗?”乡试每三年一次,明年不考就得再等三年,以谭盛礼的才学,用不着多等那三年。


    “院试放榜后再说吧。”谭盛礼思索道,“几个孩子如果都过了院试,明年就下场试试……”


    就谭振兴两天不挨打就皮痒的性子,不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谭盛礼不放心,哪怕推迟三年,也要将性子掰正了,否则日后还得出事。


    天下父母爱子之心皆同,赵铁生道,“我看大公子能过。”


    谭盛礼缓缓点头,问他抄书抄得怎么样了,赵铁生从书铺借了书抄,早晚都在房间里,甚少出门,勤奋不输院试前。


    说到这,赵铁生陡然来了精神,“抄得差不多了,我有问题想请教谭老爷。”


    谭盛礼送了他两本明算类的书籍,批注详尽,之前赵铁生没翻开看,直到昨晚闲来无事随意翻了两页,哪怕明算不好的他也能看到,而且越看越爱不释手欲罢不能,要知道,朝廷重视明算,这类书价格昂贵,花钱都不见得能买到,更别说做了批注的书了。


    有些题他在纸上算了算,明明过程相同,答案却有对不上的地方,他本来想再自己琢磨琢磨,此时看到谭盛礼他又想起来。


    他翻开书页,谭盛礼看了两眼,拿笔在纸上做分析,逻辑缜密,到最后不用谭盛礼说,赵铁生自己都能说出答案,他拿过笔,照谭盛礼说的思路往下看,每道题都变得轻松很多,心底愈发钦佩谭盛礼的学识,想到什么,他道,“谭老爷,你给几位公子讲课时我能否旁听?”


    他明算极差,将来回村教书恐无法教授透彻,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惑,自己尚有疑惑如何教学生?今有谭盛礼在,能学多少学多少,他懂得更多,学生们能从他这获得的更多。


    谭盛礼颔首,“欢迎至极。”


    于是,赵铁生调整了计划,上午抄书,下午随谭振兴他们听课,晚上完成谭盛礼布置的功课,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不敢怠以轻视懒散之心,而是更认真刻苦,经常学至深夜,思路开明,受益匪浅,和谭盛礼说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谭盛礼解释,“以往受院试限制,读书习字都抱着考科举的功利心,如今院试已过,心愿已了,读书自然更清晰。”


    赵铁生想想还真是这样,如果在院试前要他学明算,定静不下心来,“不管怎么说,还是谭老爷讲得好。”晦涩难懂的算题经谭盛礼分析后通俗易懂,连他都喜欢上明算了,从来不知,简单的算数也有千奇百怪的形式。


    “谬赞了。”


    赵铁生知他谦虚,不再阿谀奉承,而是说起另件事,“我看又有人送帖子来,你真不打算去?”谭盛礼父子同场,加之谭振业又是桐梓县案首,消息传开,慕名而来拜访的络绎不绝,但谭盛礼闭门不见客,时日长了,难免给人孤高自傲的感觉,影响谭家名声,赵铁生道,“你若不爱热闹,让振学代你去也成。”


    谭振学温和有礼,为人处事和谭盛礼极像,他出门不会损谭家名声。


    至于谭振兴,赵铁生想想还是算了吧。


    谭盛礼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无碍。”


    见他这样,赵铁生不便多说。


    接下来几日,又有不少人往谭家送文会帖子,有时是谭振兴他们卖柴捎回来,有时直接上门递到谭佩玉手里,无论怎样,谭盛礼从未理会过,而谭振兴他们也不曾过问,天天清晨外出砍柴,并不在外多逗留,多有读书人在街上碰到他们,却也只是颔首微笑,并不攀谈。


    在读书人眼里,谭家既神秘清高又平凡普通,很难相信会有如此矛盾的存在。


    然而没人敢轻视他们,因为院试放榜,谭盛礼是案首,谭振兴甲科第四,谭振学甲科第二,谭生隐第十三,谭家众人,都考中了,且成绩惊人。


    在整个郡城,父子同场能考出三位廪生的,谭家是头份。


    红榜张贴出来,眼尖的衙役看到谭姓,敲锣打鼓地就往谭家跑,报喜的衙役极有经验,早早就打听到各考生的住址,为的就是报喜这日多领些赏钱,谭盛礼是舒乐府的案首,自然在衙役们关注之例,因此看到谭姓人往谭家跑就对了。


    这日,谭振兴早早就起了,特意穿了身簇新的衣衫,发髻梳得油光锃亮,就等给报喜的衙役留给好印象。


    结果,刚出门,就看谭盛礼在院子里喂鸡,眼神扫过他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眼天,轻描淡写的问了句,“今日不用出城砍柴吗?”


    得,甭管放榜不放榜,砍柴没有休息日。


    谭振兴回屋换了件破烂的衣衫,叫着谭振学就出门了。


    第52章


    谭家兄弟不在家,院子里清风雅静的,报喜的衙役以为走错了门,试探地叩门问道,“请问是谭家吗?”


    开门的是赵铁生,吃过早饭他就在院子里等着,听到敲锣声就按耐不住喜色了,要不是想到谭盛礼谦逊内敛,冒冒失失会累及他名声赵铁生早奔出去了。


    看到衙役,他嘴角高兴地抽搐不止,声音都在颤抖,顿道,“是谭家。”


    衙役看他衣衫破烂,但面庞干净,喜气洋洋道,“恭喜谭老爷夺得今年案首,令公子也中了……”


    院试以案首为最,便是家贫之人得知自己是案首都会大方地给很多赏钱,为了抢先半步,衙役甚至都不曾细看红榜,粗略地扫过甲科前两名姓谭就匆匆狂奔而来,这会儿看对方端着脸,神色自若,不由得生出佩服来,荣辱不惊,不愧是谭家后人,他拱手又报了遍,“恭喜谭老爷夺得今年案首,令公子甲科第二名。”


    赵铁生木然,想到什么,回眸喊屋里人,“谭老爷,你是今年案首呢……”说着,他掏出个钱袋子,这是他为给自己报喜的衙役准备的,递过去道,“谭老爷给孙女修矮凳子,等等吧。”


    衙役默然,眼前人竟不是谭老爷,他有点不好意思,问道,“不知这位老爷是……”是不是读书人,看穿着神态就看得出来,想到外边人说谭家住着位同乡的老童生,正绞尽脑汁的想名字呢,巷子里又跑来两个报喜的老衙役,两人年纪大,动作慢腾腾的,次次报喜都跟在年轻衙役后边捡便宜,仗着资历深,没人敢吱声。


    看到他两,门边站着的衙役面露苦色,得来的钱又得平摊成三份了。


    不待他有所反应,资历最老的衙役伸手,自然而然拿过赵铁生手里的钱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谢谭老爷打赏。”


    赵铁生不清楚眼前情况,根据惯例,每个衙役分开报喜,突然多出两人,他钱袋子里的钱就有点少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突然递来只手,手里握着两个钱袋子,左右分给剩下的衙役,声音清清润润,“辛苦了。”


    赵铁生侧目,尴尬地冲谭盛礼笑了笑,谭盛礼颔首,上前温声介绍赵铁生,“请问这位赵兄排名如何?”


    衙役们面面相觑,来得太慌张,没有细看,此时听谭盛礼问,年轻衙役不由得脸红,“看到谭老爷榜上有名就匆匆忙忙来了,未曾留意赵老爷名字,我再去看看罢。”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有点重,比客栈那群读书人慷慨得多,知道自己没白跑,年轻衙役仓促地冲赵铁生拱手,“还望稍等片刻。”


    他抬脚往回跑,跑到巷子口,刚好和砍柴回来的谭振兴等人撞上,看到穿着官府,神色匆忙,谭振兴顿时眼冒精光,比天边的太阳还明亮,顾不得后背的伤痛,箭步流星的上前,激动地握住衙役双手,“官差大人,是我谭振兴,请问我排名如何?”经过和赵铁生比较,他笃定自己是能考上的,虽说排名不分前后上榜即称秀才,但名次靠前终归要体面些。


    衙役懵了,他就看到案首谭盛礼,谭盛礼下边是谭振学,往下是其他姓氏的人,没注意还有谭姓人哪,他面红耳赤地咽了咽口水,正要回答说不知,谭振兴似有所感,晃了晃他双手,眼神殷切充满期待,“没看到我吗?”


    衙役不好意思的摇头。


    谭振兴惊讶地瞪大眼,微微直起背,反手指着自己,“没看到我?”是不是眼睛瞎啊,他竖起食指,凑在衙役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衙役:“……”这不是问人是否醉酒常用的法子吗,这位谭公子莫不是以为自己喝了酒?赏钱都没拿到,哪儿有钱买酒喝,他按住谭振兴的手,“谭公子,我这就给你看看去。”


    谭振兴眨了眨眼,什么意思,认为自己不依不饶死缠着他再去看榜是不是?


    等等,问题不在这,问题是他没考上,明明谭盛礼说赵铁生能考生,他比赵铁生答得好,怎么他就没考上了?刹那间,从糊名交卷到阅卷排名次,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可能出错的环节,最终,他怀疑阅卷过程出现了纰漏:他的考卷在中途不慎遗失亦或被老鼠蚂蚁啃碎了。


    时不待人,他也无法,“请问刘家人呢?”


    他没考上他能接受,刘明德他们要考上他就没法接受,像那种不仁不义的人就该剥夺他考生资格,永世不得参加科举最好。


    衙役脸上更是迷惑,摇摇头,但听谭振兴道,“那就好。”刘家人没考上比什么都强。


    衙役:“……”


    “我父亲总考上了吧。”谭振兴又问。谭盛礼如果考不过简直天理难容。


    这个问题衙役能回答,“谭老爷是案首。”


    谭振兴舒了口气,扬唇笑得开怀,回眸朝谭振学他们道,“父亲是案首。”比刘明章厉害多了。


    “刘家人真没考上?”谭振兴快抑制不住脸上得意的笑了。


    谭振学看不下去了,上前冲衙役拱手,“刘家乃桐梓县同乡,大哥询问两句并无他意。”幸灾乐祸非君子所为,谭振兴此举传到谭盛礼耳朵里,恐怕又得端着他视若珍宝的木棍跪半个时辰。


    衙役眨了眨眼,完全没听明白兄弟两的意思,不过看谭振学谈吐不凡,礼貌道,“你是谭振学公子?”


    谭振学点头,“是。”


    “公子甲科第二名。”


    谭振学愣住,旁边的谭振兴惊呼,“哇哦,甲科第二名,二弟,你也就只比父亲差呢。”谭振兴喜不自禁,掏出兜里刚卖柴得来的钱,捡了六个给衙役,“劳烦你辛苦跑一趟,拿着买酒喝吧。”


    衙役:“……”


    衙役低头,看了看手里暖和的铜板,谭家这位大公子,真真是个妙人……


    “请问……”谭生隐上前,报了自己名字,询问自己情况,得知他也姓谭,衙役后悔太过莽撞,应该把红榜看完再来的,他拱手道,“我只看到谭老爷和谭公子名字就来了,后边没有过多留意,诸位等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衙役撒腿就朝衙门方向跑,那儿人声鼎沸人满为患,纵使他是衙役也挤不进去了,好在谭家今年太过高调,不用他亲眼看,从旁人嘴里就听来了谭家众人成绩,谭家父子同侄子都过了,连住在谭家的老童生都冲到了甲科前十。


    听到这个消息,衙役嗖的往谭家跑。


    巷子口,再次碰到了谭振兴他们,几人在那儿和两个读书人说话,衙役欢喜地跑过去,刚喊了声谭公子,就看谭振兴鼓着眼,摊手伸到跟前,衙役不懂,只听他说,“还我的铜板。”


    衙役:“……”


    后边谭振学等人捂脸想走人,太丢脸了,世上怎么会有谭振兴这么混的人,拿出去的钱竟有脸开口拿回来。


    谭老爷给的钱多,衙役因未能报完谭家众人情况而心里过意不去,掏出带着他体温的铜板轻轻搁在谭振兴手上,然后就看谭振兴把铜板递给旁边两个读书人,“谢谢你们专程过来告诉我们结果,拿着买酒喝吧。”


    两人:“……”


    “谭公子客气了。”其中皮肤白的读书人推辞,他们来是有意和谭家人交好做朋友的,谈钱多伤情分。


    谭盛礼固执地把钱塞进他们手里,“你们该得的。”


    两人:“……”这谭大公子还真是正直良善得很。


    得知自己进了甲科前十,谭振兴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伸手按住,无意拂过破洞透风的衣衫,他神色微僵,慢慢地垂下手,朝两人拱手,“家父还等着我们回家抄书,就先告辞了。”


    话完,慢条斯理的转身,脚步优雅从容,两人看他处变不惊,稳重非常,内心十分佩服,他们两人也考上了,衙役来客栈报喜时,他们高兴地热泪盈眶,甚至跪地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响头,想想自己,再看看从容不怕整理衣衫往家去的谭振兴,两人自愧不如。


    谭家底蕴深厚,纵使沦于耕读世家也非普通人能比,哪怕再过几十年,他们也学不来谭家人的高贵从容与镇定。


    便是衙役心里都这么想的,谭家人举手投足自有份气度,这份气度……衙役形容不出来,就觉得谭振兴很了不起,得知父亲兄弟考上秀才欢喜异常,而知道自己排名后却冷静自持,这份气度,请问谁有啊……


    在场的恐怕也就朝夕相处的谭振学他们明白谭振兴心情,没看到他双手抠着漏风的衣衫吗,定是觉得衣衫破烂没脸见人。


    果不其然,不等他们进门,院里就传来谭振兴独有的哭声,“呜呜呜,呜呜呜,我是秀才了……呜呜呜,我穿成这样是不是很丢脸啊……”


    他们摇摇头,进院子后赶紧关上了门。


    而屋檐下,抱着谭盛礼哭得肝肠寸断的谭振兴没有消停的意思,“父亲啊,儿子给你丢脸了啊。”


    好好的心情被谭振兴消贻殆尽,谭盛礼缓缓吐出口气,缓缓深吸口气,反复片刻,弯腰扶起谭振兴,语气柔和道,“不丢脸。”


    不以己衣帛便觉高,不以己衣陋则觉低,人者,以德行品学论之,这个道理,谭盛礼以前未亲口说过,也是看谭振兴哭得不忍直视,他觉得有必要说两句,说完就看谭振兴仰起头,打了个哭嗝,泪流满面地问他道,“那我下次放榜能穿件好点的衣衫吗?”


    谭佩玉持家,给他们备了见客应酬的衣衫,他到现在还没穿过呢。


    谭盛礼:“……”白说了。就这蹭鼻子上脸的德行,不能给他好脸色,谭盛礼抽回手,瞬间冷脸,见状,谭振兴又老实了,“父亲说的是,儿子记住了。”


    说完,又打了个哭嗝。


    见谭振兴哭尽兴了,边上呆若木鸡的赵铁生慢慢回过神来,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大公子,我真的甲科前十吗?”尽管谭盛礼和他说过,他心里并无底气,刚刚谭振兴冲进门痛哭流涕说得口齿不清,他生怕自己耳聋听错了,这会看谭振兴平静少许,不由自主又问了遍。


    谭振兴擦了擦脸上的泪,“是啊,我们都甲科前十,生隐弟稍微差点。”


    以前考试,谭振兴都不如谭生隐,这次猝不及防地超过了谭生隐,心里觉得不太踏实,问谭盛礼,“父亲,你说我们会不会被骗了啊。”


    谭盛礼:“……”和谭振兴说话费劲,谭盛礼不想多聊,摆手,“回房做自己的事儿去。”


    无论结果如何,该读的书还得继续往下读。


    排名不好谭生隐并不气馁,谭振兴他们牙牙学语就启蒙学习,他晚了几年,结果不如他们无可厚非,于他而言,考上就算不错了,排名没有那么重要,况且他还小,在年纪尚来看比谭振兴有潜力,故而,他并未觉得沮丧。


    谭盛礼睨了谭振兴眼,安慰谭生隐,“能考上秀才就说明努力没有白费,你父亲会以你为荣的。”


    谭生隐点头,随即双膝跪地,重重朝谭盛礼磕了三个响头,“谢辰清叔教诲。”没有谭盛礼,他府试这关就卡住了,哪儿有本事考上秀才。


    “你这孩子,和我客气作甚……”谭盛礼扶起他,替他掸了掸膝盖的灰,“不羞不恼,不骄不躁,继续读罢……”


    谭生隐老成持重,他日定有番作为的。


    谭生隐重重答了声“是”。


    又朝赵铁生作揖,“铁生叔回家能帮我捎份信给我爹娘不。”


    赵铁生沉浸在谭振兴的话里,心绪无法平静,甲科前十为廪生,每月有银钱有大米,他们家真的不用穷了,也有钱给儿子娶媳妇了,担心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掐了下自己大腿,感觉到疼才松开,见谭生隐望着自己,他回过神,连着说了三声好。


    看他激动得情难自遗,谭生隐由衷为他高兴,说了几句道喜的话,这才去书房抄书了。他住在谭家,衣食住行皆没掏钱,读的书也是谭盛礼买的,谭盛礼说他吃得少,靠砍柴抄书挣的钱足以抵他的开销,他却知道远远不够的,谭盛礼待他的好,他这辈子都还不请。


    看他眼角荧光闪动,谭振学拍他肩,“父亲常说谭家族里人才凋零,你肯跟在他身边,他心里甚是欢喜,往后用功读书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谭盛礼胸襟广阔,眼界非常人所能及,尽管谭盛礼嘴上不说,谭振学却感觉得到,父亲和他们是不同的。


    “嗯。”谭生隐抿唇笑了笑,回眸看谭盛礼,他站在屋檐下,风拂过他温润的面庞,无悲无喜,无哀无怨,突然让他想起了圣人石像,任它风吹日晒,任它电闪雷鸣,任它顶礼膜拜,永远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他轻叹道,“走吧,我还剩下几页就抄完了。”


    以前他们抄书是为挣钱,这几日抄的书多是给赵铁生带回村的,惠明村交通不便,想买本好书要到府城,来回耽误事,谭盛礼就让他们多抄些和科举有关的书送给赵铁生,往后学堂启蒙,赵铁生先教他们背,等学生们会写字后就慢慢抄,既能巩固文章,又能省买书的钱。


    谭盛礼考虑长远,赵铁生不过说回村办学堂,他已为赵铁生想了很多。


    世间能遇到如此抱诚守真云行雨施生之人,是学生们的福气。


    屋檐下,赵铁生搓着手,来回踱步,尤为焦躁不安,半晌仍不见平静,他担忧地问谭盛礼,“谭老爷,你说外人不会看错名字了吧?”盼了几十年的秀才,突然间梦想成真了,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觉得不太真实。


    “应该没有差错,你要不放心,再去瞧瞧吧。”谭盛礼看他魂不守舍的,多年愿望如愿以偿难免患得患失,唯有亲眼看到才能冷静下来,他看到很多两甲进士入翰林也露出这种自我怀疑的神情来,他道,“赵兄再去看看吧。”


    看过方能心安。


    赵铁生点头,急切地往外边走,走到门口想起自己失了礼数,转身朝谭盛礼拱手,“我去去就回。”


    谭盛礼颔首,继续回屋给大丫头捯饬她的矮凳子去了。


    街上正是热闹,赵铁生碰到很多人,有考上仰天大笑的,有落榜消极沉郁的,有心灰意冷欲放弃科举的,也有发誓后年再战的,赵铁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类人,约莫看他六神无主,好些人过来打招呼,问他姓什么,何县人,赵铁生有问必答。


    “原来是桐梓县的赵秀才,你甲科前十呢。”廪生啊,坐在家就不愁吃穿,谁不羡慕。


    赵铁生笑笑,纵有无数人和他说,他仍固执的守着。


    太阳升高,红榜前的人们终于散了,就剩下几个落榜后悲痛欲绝无脸见人的考生蹲在角落里低低抽泣,赵铁生慢慢走到最前,仰头便看到自己的名字清晰地落在红榜上,他举起手指,顺着谭盛礼的名字挨个挨个往下数,确实在甲科前十名里头,他伸向自己名字,食指摩挲着自己写过无数回的三个字,从没哪次写得这般好看过。


    这一刻,他真的相信自己确确实实考上秀才了。


    他说不上来心里的感受,静静仰了会儿,直至阳光照得他眼睛睁不开才慢慢垂下了头,走向旁边呜咽的书生,“我考上了。”


    太想找人说说话了,他盘腿坐在地上,拍了拍书生的肩,书生缓缓抬头,露出双哭红的眼,赵铁生轻轻撩起头上黑发,里边有银丝闪闪,“几十年了,我终于考上了。”


    那人看到黑发里藏的白发,呜咽变成了啜泣,最后嚎哭不止……


    赵铁生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意是找人感慨几句,却不想对方会错了意,他心生愧疚,真诚地向其赔罪……


    这天晌午,突然看饭桌上少了人,谭振兴左右张望,又挨个数了数,最后断定,“父亲,赵叔是不是太高兴自己下馆子去了啊。”


    真不厚道,虽然他最近吃得多,也不该不请他们啊。


    谭盛礼抬眸,静看他两眼,谭振兴顿时噤若寒蝉。食不言寝不语,谭盛礼不爱吃饭时唧唧歪歪聊天,谭振兴拍拍自己的嘴,差点又犯错了。


    吃过午饭,仍不见赵铁生回来,谭振学担心他出事,问谭盛礼要不要出门找找,语声刚落,就见赵铁生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叹气道,“人老了,竟和年轻人找不着话题聊了。”


    刚回屋准备换衣服的谭振兴听到这话探出头,“赵叔,你在含沙射影讽刺我吗?”


    家里除了谭盛礼就他和赵铁生聊得最多,赵铁生在暗示他年纪大?


    难怪谭盛礼要他们戒骄戒躁,心要飘起来,就是赵铁生这个德行,他决定引以为戒,关上窗户不再看理会外边发生的事。


    换下衣服,丢给汪氏要她好好缝补,汪氏正在看谭佩玉给她的食谱,食谱记载了谭振兴最爱吃的糕点做法,她能认的字不多,看得很费劲,猛地看谭振兴丢来件衣服,她纳闷,“你不是要我学厨艺吗?”


    “厨艺先搁着,先把针线活学好。”针线活关乎着他在外人面前的体面,必须先学。


    汪氏针线活勉强凑活,缝补衣衫鞋袜不是问题,要她缝精致细腻则不行,汪氏反复检查了遍这件衣服,“相公不是说能穿吗?”


    “能穿不代表着好看啊。”他要的效果是好看,能彰显他谭家长子的气质,汪氏不再多说,抱着衣服就去找谭佩玉了,谭佩玉性格好,招人喜欢,和邻里几个姑娘走得近,能不能找到人教她针线,还得请谭佩玉去问问。


    不能不承认,汪氏围着自己转的态度很让谭振兴满意,他嫌汪氏煮的饭菜不好,要汪氏去学她就去,要汪氏去学针线活她也去,如果父亲对自己有汪氏对自己一半好……


    “振兴……”熟悉的低沉声打断了谭振兴想象,他忙从床上坐起,大声应道,“是,父亲。”


    “去堂屋跪着。”


    谭振兴:“……”


    谭盛礼觉得谭振兴的毛病就是给惯的,没人依着他照样过得好好的,哪儿来的少爷脾性。


    “父亲,要举木棍吗?”谭振兴起身,幽幽看了眼被他用布料缠住悬在墙上的木棍,甚是纠结。


    “你若喜欢就举着吧。”谭盛礼扶额,不和他多言,而是问赵铁生是否遇到什么事……问到中途,就看谭振兴双手抱着他那根圆溜溜的木棍,爱不释手地往堂屋走。


    谭盛礼:“……”


    谭家有子如此,怎会不没落!


    “哎……”他长叹了声,与赵铁生道,“赵兄去屋里说话吧。”


    看到谭振兴他就脑袋疼,他记得幼帝顽劣都不曾让他如此头疼过,谭振兴真真是好本事。


    “我无事,看众多年轻人落榜心生感慨罢了,谭老爷,院试成绩已出,我寻思着明日就回去了……”他在谭家叨扰多时,没理由待着不走,过两日有学子宴,到时再走传到几个学政大人耳朵里难免认为自己心高气傲不给他们面子,明日走最好。


    谭盛礼问,“你不想去学子宴看看吗?”


    赵铁生摇头,“不了,我妻儿在家里等着,早点回去也能安她们的心。”刘明章休妻对读书人造成不好的影响,他出门前还有人借机打趣,哪怕妻子不曾放在心上,但他多在城里待一日,村里的闲言碎语就更多。


    谭盛礼想了想,“成,我待会让振业出去问问有没有去安乐镇的马车,你随他们一块吧。”


    赵铁生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给你们添了诸多麻烦,哪能再麻烦你们。”


    “同村人又何必介怀,等着吧,我让振业去问问。”


    谭盛礼直觉赵铁生出门遇到了事,他不多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叫来谭振业,要他去客栈打听回安乐镇的马车。


    赵铁生苦读多年才有今日,别路上出个意外,什么努力都白废了。


    谭振业回来得快,安乐镇有商家来郡城进货,明早就回,得知赵铁生是今年廪生,乐得载他。


    “父亲,还有件事…”说完正事,谭振业又说起外边的嘲讽,嘲讽赵铁生住在谭家沾了他们的光……


    用词难听至极。


    “嫉妒者妒言而已,何须理会。”谭盛礼摆手,“下去吧,我去看看赵兄。”


    谭振业拱手,退到门边忽听谭盛礼问,“买宅之事是你怂恿振兴的吧,晚上自己过来领罚。”


    谭振业先是一愣,随即垂眸道,“是。”


    第53章


    谭振兴呆头呆脑,受人愚弄而常不知,作为兄弟,不该欺他愚钝。


    兄弟两的性子如若折中互换,谭家能太平清静不少……


    谭盛礼无声长叹,静坐半晌,出门去了赵铁生住的屋子。


    赵铁生在收拾衣物,进城院试,他只带了两身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不多时就收好了,最后整理桌上的书籍,转身就看到谭盛礼站在门外,手悬在半空要敲门,他微微一笑,“谭老爷不必多礼,进来便是。”


    谭盛礼克己复礼,尽管自己出身低微,也多以礼相待,赵铁生不甚感激,想到谭振业外出问事,他心下了然,“谭老爷听说了?”


    谭振业耳通目达,必然和谭盛礼说了外边传言。


    平心而论,他们说的不无道理,自己此次能考上全凭谭盛礼指点,要不然仍是落榜的,以为谭盛礼担心他,他道,“既得志,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往心里去的,你不用担心我。”他急于回家是不想给谭盛礼招惹是非。谭盛礼博学多闻,几位公子才华横溢,过两日学子宴上,定会有人请他们吟诗作对,自己才疏学浅,跟着去不是给谭盛礼丢脸吗?


    “甚好。”谭盛礼进屋,垂眸看向桌上的书,旁边有几页纸,是他给赵铁生布置的明算功课,还剩下两题没做。


    注意到他目光,赵铁生愣了愣,“这两题任我抓腮挠头也无从落笔,明算这门,他半路出家,底子薄,稍微难点的题就不行,纵使能看懂书,答题却不会融会贯通,笨拙得很。”


    “无妨,待会我与你说。”谭盛礼想说的是其他,“赵兄再住两日罢……”伤人之言深于矛戟,他道,“高第者,必有忌之者妄言疑之,赵兄学识过人,坦然处之即可。”


    “不以疑言惧之,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久之,人必闻。”谭盛礼安慰他,世间多有小人作祟,若次次避之,迟早退无可退,最好的办法是不予理会,自行其是,时间长了,人们必能看清其品行,不受小人蛊惑。


    风吹起桌上的纸,赵铁生伸手压住,“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铁生面露动容,“还是谭老爷颖悟绝伦。”


    任何时候,谭盛礼三五句话就让人豁然开朗,赵铁生感慨,“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赵兄严重了。”与人善言,暖于布帛,谭盛礼由衷敬佩赵铁生坚持不懈的信念,不想他被恶言所伤。


    “谭老爷说得对,等学子宴后我再回。”


    改了日期,谭振业又出门与约好的商家说了此事,对方说愿意等赵铁生两日,郡城回安乐镇说远不远,能与秀才公同行实属幸事,何况出面的是谭家,商家更乐得卖谭振业这个面子,谭振业回来说起此事,赵铁生不好意思,“给小公子添麻烦了。”


    “赵叔太见外了。”谭振业看了眼神色平静的谭盛礼,不再多言。


    晚饭过后,识趣地领着木棍去屋里受罚。


    木棍被谭盛礼悬挂在堂屋墙上,谭振业握着进屋时,被书房的谭振兴无意看到,他双目圆瞪,无比兴奋地冲谭振学招手,“快看,三弟拿着木棍呢。”


    灯下研磨的谭振学无语望天,“大哥,白天跪得不够久吗?”等着吧,等谭振兴后背的伤好,挨打的日子就又开始了。


    谭振兴趴在窗棂上,卯足劲的伸脖子看,心里不以为然,“我就看看,你们说三弟犯了何事啊?”


    今日谭振业出去过两回,不像惹事的样子,到底因何事挨打啊。


    “各人自扫门前雪,大哥还是专心做你的事吧。”谭振学展开纸,提笔开始写文章。


    留谭振兴兀自哀怨,“兄长关心弟弟怎么了……”


    谭振业这人抗打,无论谭盛礼怎么打从来不哭,任谭振兴屏气凝神如何细听都听不到上房动静,正准备偷偷出去看看,这时,上房的门开了,谭盛礼拎着棍子出来,“振兴……进屋来……”


    谭振兴遍体生寒,不住地甩头,“父亲,不关我的事啊。”他都没出门,绝不可能闯祸,但看谭盛礼在那等着,他不敢不去,反手扶着后腰,姿势僵硬地去了上房。


    本以为逃不过顿毒打了,谁知父亲没有揍自己不说,也不罚跪,挨了打的谭振业还向自己赔罪,谭振兴诚惶诚恐,和谭振业道,“父亲常教导我们,兄弟相互扶持友爱谦恭方能外御其务,我身为兄长,理应大度包容……”


    谭盛礼侧目望着窗外月景,不露声色,谭振兴偷偷瞟两眼,讪讪地问,“父亲,儿子说得可对?”


    “先听振业说说什么事吧。”谭盛礼语调平平道。


    有谭盛礼在,谭振业不敢糊弄谭振兴,如实把买宅子的前因后果说了,谭振兴瞠目,“唆使我找父亲买宅子竟是利用我……”由不得他不惊讶,因为这件事,他和谭振学谭生隐都挨了打,结果竟是遭谭振业算计的,如何要他不生气,他颤抖地指着谭振兴,骂道,“好你个蛇蝎心肠的坏……”


    声音太大,震得谭盛礼耳朵疼,他皱眉看谭振兴,不知是不是吓着他了,落在谭振业肩膀的手突然放轻,语气骤然转好,语重心长道,“坏弟弟啊,哥哥的坏弟弟哟……”


    说这话时,他小心观察着谭盛礼表情,见谭盛礼沉默,他心里摸不准谭盛礼想什么,兄弟反目定会遭训斥,既是如此,除了原谅谭振业他还能怎么办?身为兄长,总是要吃些亏的,他弯腰扶起谭振业,大度道,“你肯和我说这事便有心悔改,圣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不会记恨你的。”


    与其他揍谭振业几下再被谭盛礼揍,不如心平气和地把这事揭过,免了顿打不说,还能在父亲眼里留下宽容的印象,而且,谭振业虽陷害他,认真想想,自己在刘家人面前也是出了气的,兄弟互惠互利,用不着太计较得失。


    他想得明白,谁知揣错了父心。


    谭盛礼并未因他的大度包容就称赞夸奖他,相反,又打了他。


    谭振兴:“……”


    虽说打的是手掌,不如打后背疼,但也避免不了他挨打的事实,他捂着疼到麻木的左手,呜呜呜哭泣出声,“父亲……”


    他真的太难了,到底要他怎么做啊。


    看他懵懵懂懂,谭盛礼道,“有容人之量是好,但不可盲目,兄弟犯错,身为兄长,你有权苛责训斥教之悔过,不愤不威,他日再犯岂是好事?兄弟如手足,手足如有病,自该请医救治,若放任不管,手足之病必蔓延五脏六腑,大隐患也!”


    谭振兴:“……”要他教训谭振业早说啊,他呜呜呜大哭,“父亲,儿子懂了。”


    这顿打,真的挨的冤!


    不就要他狠狠发泄被兄弟戏弄陷害的气愤吗,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都领悟到,谭振兴抽搭了下肩膀,哭得痛不欲生,泪眼模糊中,看谭盛礼又挥起木棍,吓得他浑身哆嗦,闭目咬唇,好不害怕。


    奇怪的是,木棍好像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因为他听到了声不适宜的闷哼,偷偷侧目,看谭振业低着头,齿贝在打颤,他微微抬头,就看木棍咚的声落在谭振业后背,力道不轻……


    谭振兴松了口气,心头不免觉得自己挨得算轻的,论惨,还是谭振业惨。


    “兄长博爱宽容,你可否愧疚?”打完人,谭盛礼放下木棍,坐在桌边品茶,不露声色道,“你虽聪慧,心计却过于深沉,立身于世,不修德行,其诸事钻营皆能达?”


    谭振业撑地磕头,“父亲教训的是。”


    “回屋抄《论语》20遍。”


    “是。”


    反复品味谭盛礼教育他们的话,谭振兴惊人地发现,父亲疼爱自己甚过谭振业,毕竟那‘博爱宽容’是称赞自己的,难怪自己只是被打了手掌,他揉揉掌心,心情莫名大好,宽慰谭盛礼道,“父亲,三弟已经知错,往后定不会再犯了。”


    再犯就是挨棍子,他不信谭振业还敢。


    谭盛礼搁下茶盏,叹气道,“下去吧。”


    谭振兴徐徐起身,瞄了眼桌上的木棍,恭敬地上前拿起,“父亲,可要放回堂屋?”


    谭家的威严,必要慎重待之。


    谭盛礼沉沉看他两眼,谭振兴面色悻悻,轻轻放回去,道,“父亲早日休息罢。”再不敢乱说其他,扶着谭振业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进到书房,他就绷不住了,甩着自己被打的手,抱怨谭振兴,“你太过分了,竟然推我出去当靶子,你倒是出门躲过一劫,你知不知道刘明章老娘找上门告恶状啊……呜呜呜,我被父亲揍得好惨……呜呜呜,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


    谭振业:“……”


    “我是你亲哥啊,呜呜呜……”谭振兴趴在桌上,边数落谭振业的不是边呜呜大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啪掉个不停。


    谭振业垂眸,敛去眼底神色,真诚道,“大哥,是我错了。”


    看他态度诚恳,谭振兴倒不知怎么说了,旁边谭振学劝道,“事已至此,不必再提,咱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想到谭振业挨了打,谭振兴心里好受不少,学谭盛礼的样子摆手,“罢了,我发发牢骚,我不生你气了。”说到这,他看了眼谭振学,“往后再有这种事,交给二弟来做吧。”


    他真的太疼了,多少天过去,后背还疼得厉害。


    谭振学:“……”


    大抵是挨打的缘故,冲散了他们考上秀才的喜悦,翌日照样出城砍柴,不同的是,未到城门,几捆柴就被城外等候的人买走了,那人约莫眼神不好,混了两个碎银在铜板里也不知,要不是谭振业正直,那人白白就损失上百文银钱。


    和谭盛礼说起,谭振兴毫不吝啬的表扬谭振业,父亲赞他博爱宽容,自不能让父亲失望,关于他那点小心思,谭盛礼懒得拆穿他,只道,“明日随我去学子宴吧。”


    “不砍柴吗?”谭振兴不太想去,无聊得慌,没有砍柴自在。


    第54章


    砍柴能卖钱,去宴会只能干坐着,和谭生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生无趣,明明人多热闹的场合,为何就觉得寂寥呢?


    正想叹气,吟诗两句抒发自己内心烦闷,却听谭盛礼道,“你不想去就和振业出城砍柴罢。”


    谭振兴:“……”父亲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作为甲科前十名,他不去难道不会少很多热闹吗?


    况且学政大人办的宴会,他不露面太不给面子了吧,会不会落得高傲自大目中无人的名声啊……


    “要不我还是去吧。”谭振兴反悔了。


    因为他想起放榜那日,自己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大街上和两个秀才说话,对方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而他灰头灰脸好不狼狈,不行,他必须去,屋里那件簇新的长衫还未穿出过门呢,纵然黯淡素雅,也该让外人瞧瞧,长相英俊,身材挺拔,朴实无华的衣服也能穿出高贵优雅的气质来。


    任他们穿绫罗绸缎又如何,自己没输的。


    “父亲,我要去!”谭振兴重复道。


    见他眼神坚定刚毅,谭盛礼不知他又在琢磨些什么,告诫道,“出门赴宴,多听多看,少说少言,切忌大声喧哗,与人争执不休……”


    谭振兴认真记下,又默默背了两遍,突然问,“父亲,同样是学子宴,为何府城那次你不告诫我呢?”莫不是他近日表现欠佳,父亲担心他言行不慎丢了谭家的脸?


    他这两日没有犯大错吧……


    好吧,有的事无须细想,迎上谭盛礼扫过来的眸光,他识趣地闭眼不言。


    翌日,阳光明媚,天色正好。


    谭盛礼深居简出,平日甚少出门,这次领着几个孩子参加学子宴,引得不少人围观,尤其是落榜后决定后年再战的童生,俱拿着文章诗集候在酒楼外,希望谭盛礼能稍加指导,学政大人日理万机,他们连秀才都不是,没脸叨扰学政大人,只有求助这位案首。


    不过顾及谭盛礼有事,远远看到人后,并不蜂拥上前询问,而是默默等日落西山,学子宴结束后再说。


    街上人多,但不拥挤,众人默契地沿街站着,并不上前和谭盛礼攀谈,只是敬重地拱手作揖,安安静静的,像书院里看到老师的学生,态度恭敬,谦和有礼,谭盛礼,径直进了酒楼。


    楼里已有不少秀才,彼此客套寒暄,热闹非常,谭盛礼他们进门,酒楼安静了瞬,众秀才皆扭身看着谭盛礼。


    少有人在不惑之年能夺案首的,谭老爷子大器晚成不同凡响。


    谭盛礼今日穿了身灰白色长衫,身长玉立,素净儒雅,见到他,有两位秀才上前,恭喜谭盛礼夺得案首以及祝贺谭家在院试取得的好成绩。


    父子三人,皆在甲科前十。


    几十年来,郡城从未有此现象,也是谭家不惹人生疑,谭振兴认出是前日给他们报喜的书生,都是今年的秀才,他小声向谭盛礼介绍,谭盛礼垂眸,有礼回道,“也祝贺二位。”


    他语气温煦,明明见之生畏,众人却又忍不住想靠近与他交流交流心得,心知待会几位学政大人会来,谭盛礼并不指点文章诗集,只探讨院试试题,能考上秀才的,学识都不差,聊到试题不禁面露苦色,得亏诗文和杂文出众,要不以贴经墨义的成绩哪儿能过。


    不知是不是谭盛礼在众人放不开,早先喧闹的场面,突然安静了许多,众人说话不自主地压着声,像极了屋里有长辈晚辈们偷偷闲聊的情形。


    谭盛礼喜静,倒没察觉异样,赵铁生在他身侧,有所感觉却不多言。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四位学政大人姗姗而来,最年轻的学政大人姓鲁,开课讲明算的就是他,他来时,身边跟着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相貌堂堂,气质尚佳,众人无不投去艳羡的目光,能跟在鲁学政身后,想来已拜过师了,是鲁学政正儿八经的学生。


    角落里默默嚼着糕点,看谭振学有板有眼生和人讨论诗文的谭振兴在看到鲁学政进门后,顿时坐直了身体,不住地抵旁边谭生隐胳膊,哑着嗓子问,“看到没,看到没……”


    “……”谭振兴侧目,顺着他冷箭嗖嗖直射的眼神望去,轻轻点头,“看到了。”


    刘明章嘛。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刘明章口蜜腹剑,用花言巧语讨得鲁学政喜欢,前两天已拜入鲁学政门下,在这看到不无意外。


    “你早就知道?”谭振兴眼睛不瞎,看谭生隐好像不意外,他蹙眉,“怎么不和我说?”


    谭生隐呼吸一滞,顿道,“卖柴时听旁边人说的,振兴哥没听到?”


    谭振兴:“……”卖柴时他要负责数钱,哪儿有注意其他。


    看他注意力重新落在刘明章身上,谭生隐松了口气,刘明章的事是谭振业告诉他的,谭振业消息灵通,城里就没他打听不到的事,刘家在谭振业重点关注之列,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谭振业,在他看来,谭刘两家之事没过,必有方落得凄惨下场才算过去。


    目前来看,刘家是完全没胜算了。


    刘明章穿了身祥云纹对襟直缀,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如春风得意,他看到谭振兴,挑眉笑了笑。


    笑得谭振兴怒火丛生,又抵谭生隐胳膊,“看到了没,不就穿了件花枝招展的孔雀衫,得瑟个什么劲儿啊。”谭振兴不屑地轻嗤,就这面料,以前放他衣柜他都不会穿,藏青颜色,老气横秋的,家里就父亲喜欢,看不出刘明章是这种品味,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欲过去和刘明章分个高低。


    注意到他动作,谭生隐皱起眉头,“振兴哥,要不要去后院瞧瞧?”


    后院有片池子,他看好几个人靠在围栏处吟诗,谭振兴应该喜欢。


    谭振兴不满地拂开他的手,嘴巴歪了歪,“凭什么他来我就要给他腾位置,我偏不走,我要用我这双惩奸除恶的眼睛瞪得他如坐针毡,后悔踏进这道门。”


    谭生隐:“……”


    怕是皮又痒了。


    谭振兴要在学子宴上丢人现眼,回家就不是几棍子能完事的,谭生隐小声提醒他,“井水不犯河水,你招惹他作甚?”


    “怎么就我招惹他了,獐头鼠目的杵在那还不准许我看了?”


    谭生隐:“……”明明天天待在一起,怎么就感觉谭振兴又刻薄许多了呢?跟谁学的啊。


    因着刘明章冒出来,谭生隐担心谭振兴惹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鲁学政在读书人眼里极有名望,加之其他三位学政大人年事已高,无心收学生,众人便将希望放在鲁学政身上,因此鲁学政刚坐下,就有许多人拿着文章来请教,鲁学政来者不拒,甚是平易近人,他看文章,刘明章就在旁边端茶倒水,亲近十足。


    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关系,谭盛礼自然也是,只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外人根本不知他作何想,谭盛礼也不言,退后两步,转身去看角落里的谭振兴,隔着距离也能看到他眼里的滔天怒火,谭盛礼摇头,正欲过去警告两句。


    “谭老爷……”刘明章到跟前,朝谭盛礼拱手作揖,“听老师说你是今年案首,晚辈在此恭喜了……”


    谭盛礼礼貌又不失疏离道,“多谢。”


    “此文立意不错,顺序略为紊乱,回去好好斟酌,不失为一篇佳作……”给学生指点文章的鲁学政听到刘明章声音,抬眸望去,就看到了谭盛礼,谭盛礼的杂文堪比衙门公文,诗更是精彩绝伦,他做案首,当之无愧。


    见鲁学政望着自己,谭盛礼拱手,“学政大人……”


    鲁学政颔首,似乎想着怎么称呼谭盛礼,两人年纪相仿,若以学生称难免拗口,而且他看得出来,谭盛礼的学问在他之上,别的不提,单是那首好字他就输了,沉吟片刻,道,“谭老爷?”


    “是。”谭盛礼道。


    鲁学政夸奖,“你的诗磅礴大气意境深远,令人叹为观止……”如此才学,这般年纪才下场,鲁学政不由得纳闷发生了何事,但关乎谭家私事,他身为学政也不好多问,只道,“你们父子成绩都不错,明年可要下场乡试?”


    谭盛礼如实道,“是。”


    他的祖父渴望子孙后代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如今谭家虽然没落,他想慢慢撑起来,乡试必然要参加的。


    鲁学政震惊,“令子也去?”


    谭盛礼又道是


    “乡试增加了场明算可知?”


    “知道。”


    鲁学政不再问了,朝廷旨意下来,多少读书人心灰意冷欲放弃科举,他自认在算学有几分天赋,不忍看到明年乡试郡城众学子落败才开的课,旁观者数不胜数,但从未听说谭家人来凑热闹,文章也不曾托人递到他面前,想来是成竹在胸了。思及此,鲁学政道,“谭家祖上荣光无限,你们要比旁人轻松得多。”


    谭家祖上出过帝师,这份天赋,不是谁都有的,否则父子同场,三人皆得甲科后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朝廷亦会让衙门查查是否存在作弊行为,也就是谭家人,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学政大人谬赞了。”谭盛礼宽厚和善,如和风细雨,鲁学政对他印象颇好,看手边文章多,不由得让谭盛礼帮着瞧瞧,以谭盛礼的学识,点评这些文章绰绰有余。


    盛情难却,谭盛礼上前,有人帮忙拉开椅子,谭盛礼颔首道谢落座。


    谭盛礼做事专注认真,在家看文章的速度很快,今日速度慢上许多,但点评却不虚言,拿起手里文章道,“过度追求立意,词不达意反而弄巧成拙,此文文笔朴实,不若以小见大,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更引人入胜……”


    鲁学政凑过去,扫了几行,确实如谭盛礼所说,又看谭盛礼点评几篇文章,字字珠玑,一针见血,虽是秀才,却有大儒之风,鲁学政甘拜下风,忍不住好奇谭盛礼看了自己的文章会如何点评。


    有的人便是如此,陌生时敬而远之,熟悉后敬而生畏,多少年鲁学政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索性他把文章全推给谭盛礼,“良师难寻,我时时都在,而你难得出山,既然来了,就给他们看看吧。”


    鲁学政不是妒才忌德之人,谭盛礼博学多才,他能指点学生文章对学生来说是好事,学生们考得好,作为地方学政,他亦脸上有光。


    况且这段时间日日看文章,早已心生疲惫,此时能躲清闲,何乐而不为。


    谭盛礼点评文章,他就在旁看着,初始谭盛礼速度慢,渐渐快了起来,整页纸的文章,他扫几眼便知问题所在,委实令人佩服。


    不消半个时辰,桌上的文章就被他翻完了,不仅翻完,还提了修改方向,鲁学政看得瞪圆了眼,待回过神,神色不由得恭敬起来,朝其他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能得谭老爷指导,是你们可遇而不可求的福气。”


    他想起住在谭家的那位老童生,多年落第,这次去考上了廪生,名师出高徒,想来都是谭盛礼指导有方。


    对于鲁学政的称赞,谭盛礼谦虚回答,“学政大人谬赞了。”


    在场的人算是见识到案首的学识,简直心悦诚服,无话可说,连带着看赵铁生的眼神都变得敬重起来,得谭老爷这样博学的人指导,廪生无可厚非,赵铁生注意到旁人视线的变化,绷着的脸慢慢放松下来,他知道谭盛礼又帮了他,谭盛礼不说半个字,却替他消去了所有质疑和嘲笑。


    怀瑾握瑜,厚德载物,他万分庆幸那天抱着试试的态度进了谭家的门……


    刘明章站在鲁学政身后,内心难掩震惊,他竟然猜错了,谭盛礼有真才实学,且才高八斗满腹珠玑,只是平日里藏拙不显山露水罢了,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看他精神恍惚,谭振兴笑得难掩得意,他立在谭盛礼身后,眼睛直勾勾地向刘明章射刀子,毫不掩饰自己对刘明章的厌恶,期间,刘明章给谭盛礼添茶,他担心茶里有毒,硬是偷偷拿掉换了新茶杯再给谭盛礼满上。


    这会两人视线空中交汇,又是番刀光剑影。


    桌边的谭盛礼并未注意身后的谭振兴,还是刘明章突然开口引起他注意才回眸看到谭振兴在身后的。


    刘明章道,“恭喜谭大公子考上秀才……”


    谭振兴歪嘴,假惺惺的,谁要搭理他啊,细想不对劲,他纠正刘明章措辞,“是廪生。”


    秀才好几十个,廪生只有十个,别以为他不知道刘明章故意混淆视听损他学识。


    刘明章愣了下,纠正道,“是我不够严谨,恭喜谭大公子榜上有名且名列前茅。”


    谭振兴扯了扯嘴角,装作耳聋,并不答话。


    场面突然冷了下来。


    鲁学政想起什么,道,“明章说受过你教导,如今算来,竟是我捡了便宜……”


    “学政大人怕是搞错了,我父亲并未教导过刘秀才,刘秀才能考上,靠的勤学苦读日夜不辍。”谭振兴撇嘴,刘明章考的什么名次?说出去不是丢父亲的脸吗,要知道,父亲教的学生,最差的是谭生隐,院试第十三名,刘明章哪点能和谭生隐比啊。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谭盛礼皱了皱眉,谭振兴心知自己又闯祸了,懊恼不已,怎么就管不住嘴呢,说好谨言慎行的,看到刘明章就全忘了,他急忙朝鲁学政拱手,脸上略带着笑意,“学生没有别的意思,刘秀才自始自终就鲁学政您这个老师而已。”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刘明章这等背信弃义之人,没资格认谭盛礼作父亲。


    明明是嫌弃急于撇清关系,听在鲁学政耳朵里却不同,认为谭振兴面面俱到,不愿和自己抢功劳,刘明章年轻,心性坚定,拜在自己门下,他日中举或中进士,众人皆知是自己教出来的而非谭盛礼,谭振兴这般说,真是为他考量呢。


    有谭振兴亲自辟谣,不用担心日后有人故意诋毁他清誉了。


    鲁学政收刘明章纯属看他文章好,文章即见人品,他看刘明章出身寒门,却言行有度,且心性坚定,为人孝顺,这样的人他日高中,定会懂得感恩,其实,他今日来还想将谭家父子收在门下的,如今看来,是他狂妄自大了,谭家不需要老师,有谭盛礼就够了。


    如此也好,免了刘明章尴尬,他知道谭刘两家的事,刘明章休妻实属被逼无奈,任谁爹娘以死相逼做儿子的都会休妻,不过他警告过刘明章了,读书人最终品行名声,自己有错在先,遇到谭家人要好好赔罪,今天看刘明章和谭振兴相处还算融洽,他心里宽慰,有意缓和双方关系,扬声道,“明章经常在我面前夸你文采斐然……”


    “什么?”谭振兴担心自己听错了,贴着耳朵往鲁学政跟前凑,“你说刘秀才夸我?”


    怕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见他又开始犯浑了,谭盛礼轻咳了咳,“振兴。”


    声音低沉,带着浓浓警告,谭振兴立刻直起身,脸上笑出朵花来,“听说刘秀才舌灿莲花,能得他夸赞真是太难了……嘻嘻嘻……”


    谭盛礼:“……”


    不出意外地,谭振兴又挨打了,谭盛礼觉得打大不过瘾,这次直接打屁股,疼得谭振兴嗷惊声尖叫,“父亲啊,我错了啊。”


    谁让刘明章没事去学子宴凑热闹啊,害得他又挨打,呜呜呜,谭振兴趴在凳子上,恨得牙痒痒,等着,谭盛礼在他不好多言,等两天他屁股的伤好了非要去问鲁学政说说不可,收那等不忠不义的人为学生不怕遭报应吗?


    嗝……


    “呜呜呜,父亲啊,我错了啊……”


    谭盛礼:“……”


    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谭振兴伤了屁股,后背又有伤,左手还痛,简直没有比他更惨的了,做错事的是刘明章,到头来打都让他挨了,谭振兴咽不下这口气,晚饭过后,趁谭盛礼和赵铁生在屋里说话,他偷偷溜进灶房,“小妹,小妹……”


    谭佩珠回眸,看了眼门外,声音温柔,“大哥找我有事?”


    “我今天碰到刘明章了。”害怕外人听见,他进屋后关上灶房的门,声音沙哑道,“他拜了学政大人为师,你帮我想想法子。”


    所有兄弟姐妹,谭振兴最相信的就是谭佩珠,上次对付刘家人他做得滴水不漏,连谭盛礼也没逮着错处,都是谭佩珠教得好,他自叹不如。


    “大哥,你们已经是秀才,和刘家人计较作甚,他拜名师也比不上你们的。”谭佩珠洗干净碗,又拿干净的棉布挨个挨个擦干,整整齐齐的叠好放进碗柜,垂眸望着谭振兴红肿的左手,“大哥,等你伤好再说罢。”


    谭振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坚持,“小妹,你就教教我吧,你放心,出了事我不会供出你的。”上次谭振业问他,他什么都没说,他很有诚信的。


    谭佩珠不语,偏头望了眼窗外,“大哥,三哥聪明,你让他想想办法吧。”


    “他?”谭振业忙甩头,被谭振业卖了他都不知道,不敢信谭振业的鬼话,“小妹,咱们都是为长姐好,刘明章就是个混账东西,理应把他的丑事宣扬开,要他在城里混不下去。”就在刚刚,谭振业告诉他刘家买了处宅子,过几日就要搬新家了,想着和那样的人同在一座城生活他就呼吸难受喘不过气来,必须把那家子弄走。


    他把刘家的搬家的事说给谭佩珠听,谁知谭佩珠坚定地回绝了他,“大哥,刘家有学政大人撑腰,咱少惹得好。”


    谭振兴:“……”刚刚还说拜名师爷不如他们,现在有学政大人做靠山就了不得了?


    “小妹,要大哥给你跪下吗?”


    谭佩珠:“……”


    不多时,谭振兴走出灶房,手里端着谭佩珠盛的糖水,笑靥如花地喊,“大丫头,大丫头,小姑给你弄糖水喝了。”


    书房里,听到谭振兴声音的谭生隐完全无法静心写功课,问谭振学,“振兴哥不是伤得很重吗?”听声音不太像呢。


    谭振学头也不抬道,“药膏效果好吧。”


    这时,桌边的谭振业抬头,目光幽幽地看向夜色,笑了笑,“人逢喜事精神爽,约莫遇到什么好事了吧。”


    第55章


    知子莫若父,听声音就知道谭振兴又要起幺蛾子,谭盛礼脸上不露分毫,为赵铁生整理书籍的动作却慢了少许,见状,赵铁生宽慰他,“大公子恩怨分明,品行端方,不足为忧。”


    谭振兴私底下常常犯错,人前却成熟稳重言行得体,学子宴上,纵然对刘明章怀恨在心,也不曾做出过激行为,实属难得了。


    几位公子,性格迥异,但都很孝顺。


    “他若听你这般称赞,恐怕偷笑得睡不着。”


    见过谭振兴窃喜的模样,赵铁生毫不怀疑谭盛礼说的,要他说,谭振兴就是个活宝,全家人属他最能闹腾,谭盛礼看紧些不是坏事,不再聊谭振兴,而是问谭盛礼今后有何打算,仰慕者甚多,递过来的文章数不胜数,明年就乡试了,谭盛礼日日指导其他人文章少不得会耽误授课,影响几个孩子学业就得不偿失了。


    此事谭盛礼早想好了,道,“此去绵州要半个月左右,我寻思着年前举家搬到绵州去。”接连两日砍的柴未进城就被人买了,大抵是冲着谭家名声而来,谭家在院试崭露头角,受人敬重,几个孩子心性不坚,时间长了,难保不会消磨斗志,养出身纨绔病来。


    搬家最好。


    况且世道好,沿途风景好,适合几个孩子游历修养品行。


    赵铁生没料到他们还要搬家,转而想想又不无意外,谭盛礼高山仰止虚怀若谷,长隐于此未免可惜,绵州繁华,去绵州更有作为,他问,“谭老爷还会回来吗?”


    他说的是回惠明村。


    谭盛礼默然片刻,道,“但愿能回罢。”


    待考完科举要好几年,几个孩子又不成器,谭盛礼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到处走走,如有机会,定然要回惠明村看看的。


    老人间的离别远比年轻人更悲恸,因为到他们这个年纪,或许永远都见不着了,此刻望着谭盛礼温润如初的面庞,赵铁生有些泪湿,背身掩去,声音略微哽咽道,“我尽量活久些,在惠明村等谭老爷回来。”


    谭盛礼沉吟,“好。”


    离别多伤感,赵铁生心里堵得难受,不想太过沉浸在离别的愁绪里,忍住喉咙不适,说起回村教书事宜来,不怕人笑话,他虽为廪生,钱袋却空空如也,满心想着回村教书,可村里连学堂都没有,他琢磨着要不要向谭盛礼开口。


    谭家人走科举,名声尤为重要,若出钱建学堂,定能博得好名声,将来入仕也有底气些。


    又怕无端给谭盛礼添麻烦,甚是迟疑。


    “谭老爷……”他张了张嘴。


    像知道他心中所想,谭盛礼接话道,“惠明村山清水秀,我早有建学堂的打算,苦于几个孩子的学业而抽不出身,谭家在惠明村还有些田地,你若不嫌弃,尽管……”


    赵铁生连连摇头,“谭老爷严重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难怪当时谭家卖田地他心里纳闷怎么不全卖了,原来留着早有安排,谭盛礼眼界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长远。


    学堂的事儿解决,赵铁生松了口气,为人师表,不怕学生顽劣,就怕连顽劣的学生都没有,谭盛礼肯出面那再好不过了。


    谭家的田地交由谭辰风照看,回屋后,谭盛礼就给谭辰风写信,托他卖掉两亩田建学堂,剩下的钱添置些书籍,供家贫的学生借阅……


    因着明日赵铁生要回去,这晚谭盛礼免了谭振兴他们功课,要他们专心抄完剩下的书好让赵铁生带回去。


    几人抄书抄至天明,仍然有两本没抄完,赵铁生过意不去,“空着吧,等建学堂还要许久,我自己慢慢抄。”


    谭盛礼送了他很多书,够村里孩子读了。


    天雾蒙蒙的,街上没什么人,马车在城门外等着了,谭振学他们搬行李上马车,谭盛礼与赵铁生话别,“学堂之事我在信里写清楚了,辰风堂兄会安排妥当,谭某在这祝赵兄桃李满天下,绿野追唐裴……”


    赵铁生颔首,拱手而言,“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谭老爷对赵某的关照,赵某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客套的寒暄让两人笑了,笑容淡然,如路边悄悄绽放的菊花,无须多言,彼此皆知彼此心中所想。


    行李装上马车,赵铁生不愿人久等,再次向谭盛礼拱手,踩着矮凳上了马车,他撩起车帘与众人挥别,眼泪噙满眼眶亦不知,直至马车驶出去老远,抬手抚脸才知自己泪流满面,原来与友人离别竟是如此情绪,他伸出脖子,望着视野里模糊成点的人,用力挥了挥手,高山流水,恐再难遇贵人了。


    待马车消失在视野里,谭振兴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疲惫道,“父亲,今日进山砍柴吗?”


    “回屋歇息半日吧。”


    送走赵铁生,父子几人回城又遇到不少读书人,纷纷上前请谭盛礼看看他们写的文章,昨天走出酒楼谭盛礼就收到不少,加上今天收到的,足有两本书厚,谭盛礼打发几个孩子回屋睡觉,他则坐在桌边,每张文章每张文章的看,人不在眼前,他边看边写点评,速度慢得多。


    太阳东升西落,夕阳笼罩整个院子时,谭盛礼仍然埋在桌边,跟前还剩下几篇文章没看,谭振兴进屋唤谭盛礼吃晚饭,看他撑着脑袋,眉头紧锁,谭振兴上前扫了几眼,说七岁小儿写的文章也不为过,他七岁都比这写的要好,杀鸡焉用牛刀,不是浪费谭盛礼时间吗?


    “父亲,这种文章何须细看……”谭振兴心想,这等水平,别说院试,县试都过不了,另寻出路更为合适。


    谭盛礼没有作声,在纸上圈圈写写,他的字快写满整张纸,比文章字数还多,完了,谭盛礼放下笔,缓缓地问,“为何?”


    谭振兴嘴唇动了动,‘浪费时间’四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父亲治学严谨,不因天资愚钝就轻视怠慢,他要敢说必然挨打,他想了想,道,“父亲累了两日,明日再看吧。”


    凡谭盛礼翻过的文章都认真给了建议,谭盛礼不出门,托谭振学捎还给人家,有人文章评价多,有人评价少,无不郑重待之,但无人上门亲自答谢谭盛礼。


    谭家父子明年要参加乡试,时间紧迫,他们人多,人人上门寒暄几句半日就过去了,敬重谭盛礼最好的方式就是不上门叨扰,如果疑惑,写在纸上,交给出城砍柴的谭家几位公子转交给谭盛礼即可,谭盛礼耐心宽厚,任何问题都会认真解惑。


    包括私塾外偷学的小乞丐,不知从哪儿借了纸笔随意写几行字,谭盛礼都有认真点评,没有任何轻视之心,约莫不知小乞丐身份,谭盛礼还鼓励了他。


    谭盛礼博爱仁厚,不因出身而高看轻贱任何人,公平谨慎,圣贤也不过如此了吧。


    旁人评价,谭盛礼素来不放在心上,连续解惑几日,对众人水平有所了解,把谭振学叫到跟前,抽了纸上的几个问题考他,谭振学回答得没有半点差错,谭盛礼道,“你功课扎实,纸上诸多问题是你能解答的,日后再有人递纸,你可以看看其文章,能答则答,不能答的回来问我。”


    谭振学颔首,“是。”


    第二天出门,再有递纸条求谭盛礼解惑的,谭振学就先看看,挑简单的回答,因为头次在人前出头,他紧张得声音颤抖,语速磕磕绊绊,见对方面露迟疑,他脸颊滚烫,回家和谭盛礼说,“父亲,儿子才疏学浅,恐不能为人解惑。”


    谭盛礼在看书,“哪儿有疑虑。”


    谭振学展开手里的纸,谭盛礼搁下笔,拿过扫了眼,是《论语》里简单的释义问题,谭盛礼问,“你怎么和人说的?”


    “有仁德的人要先立身于世,必使他人也能立身于世……”谭振学说完,谭盛礼点头,“并没错误,为何会有疑虑?”


    谭振学低头,神色略为沮丧,“害怕说错了误导人家。”


    “何来误导之说?”


    谭振学不答了,上前接过纸,“儿子知道怎么做了。”


    谭振学学识不差,唯独信心不足,平时不显关键时刻容易紧张出错,乡试比院试更难,同场科考,其他人学识更甚,不培养信心,谭振学乡试还得出错,他道,“下去吧。”


    再出门,谭振学仍然紧张,但能流畅地解答其意思,外人看他不疾不徐,从容有度,心里信服了些。


    如此,有些问题不用专程请教谭盛礼也能解惑。


    又过几天,谭盛礼再让谭振学进屋,给他看其他问题,是经义问题,谭振学回答得可圈可点,谭盛礼道,“集广思而解其意,日后遇到不肯定的和谭振兴振业生隐他们商量……”


    这般,谭盛礼桌上等着解惑的问题又少了许多。


    半个月下来,四人功课长进明显,无论是经义还是策论,思路开阔许多。


    子有善,勿吝言,检查他们的功课时,谭盛礼每人夸奖了两句,谭振学平静如初,谭振业脸颊微红,谭生隐面露羞赧,唯有谭振兴,咧着嘴,笑得开怀。


    这么久了,得到谭盛礼称赞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怪谭振兴高兴,要知道,他已经好久没挨打了,以为父亲忙着看文章没时间,不想是自己表现好,嘻嘻嘻……


    受了表扬,谭振兴心情大好,以致于再看到刘明章都觉得顺眼不少,当然,顺眼的是刘明章身上那套如孔雀开屏的长袍,和他这个人买关系。


    他们在卖柴回家时碰到的刘明章,院试放榜后,人们争先恐后地抢着买他们的柴,谭盛礼定了规矩,挑着柴进城走两条街才准把柴卖出去,且每天要走不同的两条街,刚开始有人跟着他们走,慢慢的,跟着的人少了,多是站在自家门前冲他们吆喝招手的大娘,“谭公子,我买捆柴。”


    托谭盛礼的福,现在他们买柴和送货上门没什么两样。


    买他们的柴,不用去街上找,在家等着就行。


    四捆柴,走了两户人家才卖完,然后出来就看到了跟在鲁学政身边的刘明章,他站在鲁学政身后,俯首帖耳,好不谄媚。


    谭振兴学罗氏呸了句,“人模狗样的,看着就不是啥好东西。”


    他记得罗氏就是这么骂人的,此时用在刘明章身上再合适不过。


    谭振学:“……”屁股的伤好了,又能作妖了不是?


    出乎意料的,谭振兴并没继续骂,而是低头兀自整理自己的发髻衣衫,还问谭振学有没有哪儿不妥,颇有盛装出门参加宴会的架势。


    谭振学:“……”


    谭振兴脑子里想什么没人清楚,但刘明章毕竟是鲁学政的得意门生,当街起冲突不好,谭振学善意提醒,“大哥,你后背的伤还没好呢。”


    “我知道。”谭振兴呲牙,揉了揉发疼的后背,小声抱怨,“辰风叔送的草药不太管用啊。”


    谭振学:“……”


    刘明章他们在街对面,也看到了他们,刘明章端着风度,冲他们微微颔首,谭振兴嗤了声,没有作声,转头要往回走,旁边谭振业拉住他漏洞的衣衫,“大哥去哪儿?”


    “回家啊。”


    小妹说了,刘明章德行不好还敢招摇过市,多的是人收拾他,他静静等着就好,他相信小妹说的。和刘明章正面起冲突,如果刘明章日后出了事,保不齐又跑到谭盛礼面前告黑状,不如避着些,他拂开谭振业的手,小声道,“咱们走这边,别和他说话。”


    听刘明章说话他就想揍他。


    谭振业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认真盯着谭振兴看,像在看陌生人,目光沉沉,看得谭振兴心里发毛,“怎么了?”


    “没,学政大人也在,不过去打声招呼会不会不妥?”谭振业问。


    “学政大人心胸宽广,岂会与我们斤斤计较,回家吧。”


    对于谭振兴的反应,不说谭振业,谭振学和谭生隐也惊讶不已,就在刚刚,他们以为谭振兴会龇牙咧嘴的扑过去咬人呢,结果自己想通了?


    怎么可能。


    两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没有问,问了就是有意怂恿,传到谭盛礼耳朵里都别想好过。


    直到转过拐角,看不到刘明章了,谭振学才问,“大哥今日怎么了?”


    谭振兴摇头,“无事,看到讨厌鬼不能骂他两句不痛快罢了。”


    谭振学:“……”是他想多了,大哥始终还是那个大哥。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接下来连续几天,经常在街上遇到刘明章和鲁学政,奇怪的是谭振兴分外沉得住气,无论何时,见着他们招呼几个弟弟掉头就走,避刘明章如蛇蝎,几次后,鲁学政都看出点问题来。


    谭盛礼饱读诗书,诲人不倦,极受读书人推崇,就鲁学政所知,好些落榜的童生迟迟不肯离去,为的就是请谭盛礼指点文章,谭家人在学子宴上还和刘明章相谈甚欢,态度突然这般冷淡,他觉得不得劲,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他问刘明章,“你们可是又起了隔阂?”


    刘明章老实答,“学生私底下并没和他们接触过。”


    鲁学政皱眉,“那这是为何?”


    刘明章摇头,心里也纳闷得很,回家问罗氏是不是又去招惹谭家人了,罗氏举手发誓说没有。


    刘明章这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学政大人重视品行,若发现罗氏偷偷找谭家人麻烦,定会认为自己纵容爹娘不依不饶得寸进尺,落得不好的名声。


    既然罗氏没找谭家人,那问题就不在他身上了。


    许是谭家人态度太过明显,鲁学政其他几个学生都看出有猫腻,鲁学政年年都有收学生,近日刘明章得宠,他们心有不满,看谭家人不屑刘明章的态度,纷纷打听其中是否有事,结果问了圈都说不知,最后,还是在文会上,有个秀才多喝了两杯透出些事儿出来,原来刘明章休妻并非被爹娘逼迫,而是全家合谋将谭家女捆住手脚扔到院子里,谭盛礼携长子上门接人,没有说刘家半句不是,倒是刘家人还把谭大公子打了顿……


    刘明章口蜜腹剑巧舌如簧,德行败坏不堪,学政大人被其蒙骗了。


    听得事实的几人震惊不已,难以相信学政大人口里尊师重道的人会这般不堪,一时之间,他们竟不知怎么处理。


    此事干系重大,必须要告诉学政大人,谭家家风清正,谭老爷乃高人雅士,不该被刘明章此等小人这般羞辱,论才学,刘明章远不及谭家几位公子,论人品,更是差得远,况且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明章所作所为早晚会为人所知,到时候学政大人名声亦会受其牵连。


    可在谁出面告诉学政大人的事儿上几人无法达成共识,此举得罪人,稍有不慎落得个长舌妇的名声,都不肯轻易冒险,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由谭家人自己说。


    于是,这日清晨,谭振兴他们几兄弟进山砍柴,远远的听到山里有人背书,走近了看,是鲁学政带了几个学政在……赏秋景……


    哪儿赏秋不好,非得来山林,哪座山不来,非得来他们砍柴的这座山。


    谭振兴:“……”


    定是有备而来。


    谭振兴沉眉,转身准备走人,“我们去其他山头吧。”


    语声刚落,就听有人喊他,“谭大公子请留步。”


    谭振兴心想,我偏不,催谭振学他们,“我们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不上当。


    “谭大公子……”鲁学政委实纳闷他们退避三舍的态度,不由得出声,“既然遇到了就过来聊聊吧。”


    鲁学政亲口邀请,谭振兴不得不他面子,笑盈盈地转身,“是学政大人啊……”


    这神情,这语调,谭振学都快忘记了,以前每每他们去刘家探望长姐,院子里的罗氏语气便是如此,“是几位公子啊……”


    真的,谭振兴口吻和罗氏一模一样。


    刘明章也恍惚在哪儿听到过,没想起来,直到看谭振兴眼角特意堆起的褶子,以及歪嘴露出的左边四颗白牙,他脸黑了彻底。


    谭振兴在学他娘!


    谭振兴歪着嘴,笑眯眯给鲁学政见礼,谭振学他们徐徐上前,拱手作揖,“见过学政大人。”


    几人里,谭振学最有谭盛礼风骨,鲁学政对其印象最好,“听说你常在街边给人解惑?”


    谭振学穿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长相斯文,气质儒雅,鲁学政曾远远看到过他给人解惑的场景,眉眼沉着冷静,俯首细细聆听,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


    “解惑说不上,交流心得罢了。”


    是个谦虚的,鲁学政对他更有好感,随意拿篇课文考察其功课,谭振学不慌不忙,回答得亦无半点错误,鲁学政点评,“课业扎实,不愧是你父亲悉心教导出来的。”


    语毕,他开门见山地问,“前几次在街上看你们掉头就走,可是有什么事?”


    看谭振学文质彬彬,不像不懂礼数之人,鲁学政不禁好奇。


    谭振学瞥了眼边上的谭振兴,后者拱手便要答话,谭振学心惊,没了父亲,大哥犹如脱缰的野马,由着他不知会说出怎样惊天动地的话来。


    “让学政大人见笑了。”谭振兴低着声回答,“学生们衣着简陋,唯恐惊着你了,学政大人博览群书,风姿过人,学生们瞻仰其容颜,非衣帛不敢相见罢了。”


    谭振学:“……”


    谭振业站在后排,若有所思地望着脊背微弯的谭振兴,嘴角扬起抹弧度,并不答话。


    长兄如父,出门在外谭振兴最大,他的话代表着谭家。


    闻言,谭振学道,“兄长所言极是。”他不擅长阿谀奉承,几个字,脸颊泛起丝丝红晕。


    好在鲁学政被谭振兴的话逗得眉开眼笑,并未留意到他,想到自己学生也在,鲁有意让双方切磋切磋,逢秋景正盛,鲁学政提议以秋为题,各自即兴作首诗。


    作诗是谭家人强项,别人不知刘明章是清楚的,在诗文方面想赢谭家人胜算不大。


    他心思动了动,道,“老师,院试便有以秋为题的试题,想来几位公子也腻了,古人以诗会友,今日,我们寻点新鲜的吧,不如比算学如何?”


    心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谭振学道,“依刘秀才所言吧。”


    “等等……”谭振兴扬手,“比诗很好啊,我不腻。”


    问都不问,妄断他们作诗腻了,谭振兴见不得刘明章算计的嘴脸,谭振业也算计过他,但他怎么看谭振业怎么喜欢,刘明章就不同了,前看后看左看右看都看不顺眼,尤其今日,刘明章又穿着那身藏青色衣服,更是令人生厌,他还要再呛刘明章两句,突然后背钝痛,他哎哟声。


    “不好意思,大哥,我脚崴了下。”谭振业低头看脚,谭振兴回眸,“没事吧……”


    见谭振业像是疼得站不稳,抬脚踢了踢地面,山里路不平,陈伯就是不小心掉进猎户陷阱没了的,谭振兴扶住他,“要不要先坐下?”


    “无事。”谭振业按着腿,往后边的树靠去。


    见状,谭振学忙道,“科举改革,文数并重者为优,读书人自幼读书作诗,在外算学却是少见,比起诗文,算学更新颖,便依刘秀才所言罢!”


    第56章


    谭振学不卑不亢,刘明章想起前两日鲁学政布置的算学题,提议鲁学政以此为题。


    此题偏难,几个学生都不会,鲁学政也未曾给他们解题分析,拿出来探讨省了他解惑的功夫,鲁学政觉得甚好。


    扶着谭振业的谭振兴额头急出汗来,比诗多好偏偏比算学,摆明了刘明章故意设套呢,谭振学就不该往套里钻,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不好反悔,而且鲁学政在,太过执着未免有失礼貌,他侧着身,屏气凝神的听刘明章出题,生怕刘明章出道千古无人解的题故意发难。


    他绷着脸,如临大敌似的。


    结果听完题,他笑了,笑容得瑟,就差没笑出声了。


    《九章算术》最简单的题:今有竹高九尺,末折抵地,去本三尺,问折者高几何?


    这类题,谭振兴闭着眼睛都会算,以为刘明章会出难的题,不过尔尔,他撇撇嘴,只觉心思清明,心旷神怡,扬手顺了顺发髻,抬脚欲上前作答,袖子被谭振业拉住,谭振业楚楚可怜地说,“大哥,我脚疼,你帮我瞧瞧是不是肿了。”


    谭振兴:“……”大敌当前,谭振业竟出乱子,他不耐烦地蹲身,撩起谭振业裤脚,皮肤白白的,没有丁点红肿迹象,担心自己眼神不好,又撩起另外条腿的裤脚,对比过后,确实没有肿,他和谭振业说,“没肿……”


    随着他话音落下,前边刘明章又说话了,“现有竹子高九尺,折断的末端撑着地,离地面的竹根三尺远,问折断处离地面有多高?”


    刚刚问过,现在又说,莫不是怕他们听不懂?


    真是欺人太甚。


    他吸口气,捏了捏谭振业脚踝,“是这疼吗?”


    谭振业点头。


    谭振兴轻轻揉了两下,没有任何变化,“待会回家敷点药膏罢……”确认谭振业没有大碍,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欲作答,却被谭振学抢了先,谭振学声音张弛有度,“高四尺。”


    是了,高四尺,和自己答案相同,谭振兴投以个欣慰的眼神,回头分析这道题的解法,然后就笑不起来了,这道题的难度远不如舒乐府府试的明算题,他们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刘明章出这种简单的题来考他们,分明是瞧不起人。


    谭振兴恨得磨牙,想到谭佩珠的话,硬是忍着没发作。


    答案已出,鲁学政的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看谭振学的眼光变得不同起来,这两日他们都被此题所困,硬是找不着破题之法,因为他们当中无人擅长算学,而且明算在府试比重不大,答得不好靠贴经墨义也能挽回,眼下科举改革,明算比重大,他们前不久拾起这门功课,难得堪比孩童启蒙。


    没想到谭振学不假思索就说出了答案,几人心情复杂。


    便是鲁学政都惊于谭振学的敏捷反应,半晌不到谭振学就能将答案脱口而出,冲着这点,他的学生无人能比得上,思及此,鲁学政脸色稍有些许难堪,自己稍逊谭盛礼就罢了,他教的学生比谭振学差这么多,委实脸上无光。


    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凝滞。


    但听谭振学又道,“不瞒大家说,此题曾在我们的功课里出现过。”


    难怪如此。


    其余人松了口气,完全不知自己为何松口气。


    看众人表情,谭振兴又急了,做过又怎么了,也是他们赢了,想他们家个个聪明绝顶,怎么就摊上谭振学这种榆木疙瘩了。


    谭振学胸襟坦荡,鲁学政不好占他便宜,坦然道,“虽说是这样,能记住所做过的功课也是你们的本事。”他在城里开课到现在,多少人还拿着他讲过的功课来请教,在场的学生,没有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记住所有功课,这点来看,谭振学强多了。


    而且观谭家其余人反应,这题他们都能做。


    比算学,他的学生输得彻底。


    鲁学政问,“你说这道题你们做过,那你们如今的算学功课有哪些?”这道题他们会,说明他们学得更深,鲁学政不禁好奇他们深到哪种程度了,院试过后,他专程托人翻了翻谭家众人的府试考卷,除去谭盛礼外,谭振兴和谭生隐错了不少,但和往年比,两人在案首之上。


    如果不是对算学感兴趣的人,少有人钻研这门,要知道,府试最后道题到现在都无解,其他地方也没人答出来。


    谭盛礼在算学这门的造诣,已经达到进士水准了。


    想不到教出的学生也好不逊色。


    鲁学政不由得想知道谭振学答到何种水平了,故而有此问。


    谭振学想了想谭盛礼这两日布置的功课,随意说了题,鲁学政皱眉思索许久,问谭振学,“是《九章算术》里的内容吗?”


    “不是,父亲偶然翻到本古籍,觉得有趣,要我们多看看……”


    父亲学问深不可测,功课的难度也不同,院试过后,父亲放宽的检查功课的期限,从每日延长到四日,期间不准相互讨论,四日后再任他们交流,今日翻出功课,回家必被谭盛礼训斥,他诚恳的请求,“学政大人,此题乃父亲留给我们的功课,未曾来得及做,还望你莫把答案告知,否则被父亲知晓,定会说我们投机取巧……”


    鲁学政眉头紧皱,许是他孤陋寡闻,此题他也不会做,谭振学想多了。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鲁学政不会揭自己短处,只道,“有子诚实如此,何愁家族不兴,罢了,你们几人功课在明章他们之上,如有机会,指点明章他们罢。”


    “学政大人谬赞,学海无涯,学生们知识浅薄,指点谈不上……”谭振学谦谦有礼,“学政大人,若无事,学生们就进山砍柴了……”


    鲁学政摆手,“去罢。”


    有此才学,行事不骄不躁,且不忘初心,日日砍柴贴补家用,这份心性,便是他,都自愧不如,回眸和几个学生说,“为人以德,为学以心,当以谭家人为是。”做人要有好品德,做学问要保持初心,看谭家人就做得很好。


    众学生齐声,“是。”


    本想让谭家人拆穿刘明章的真面目,不想谭家几位公子端方至斯,面对刘明章的刁难都不曾议他半句不是,论修养,几人望尘莫及。


    而刘明章,更甚。


    事情回到原点,谭家人不开口,谁和学政大人说刘明章的人品,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站出来。


    不远处,谭振兴偏头看,确认鲁学政看不到他们了才说谭振学,“刘明章摆明了包藏祸心,你该挫挫他的锐气,那道题就让刘明章答,我不信他答得出来。”


    谭振学:“……”


    “大哥,做学问意在进步,为难他人作甚,他答不出又如何,答出又如何?”谭振学摘掉他肩头的草屑,低声反问,“无论他回答得正确与否,与我们何干?”


    谭刘两家已经没有关系,心中既是存怨,不搭理他便是,刘明章德行不好,即使能逞一时风光,终究不能长远。


    有的道理父亲不曾亲口言明,授课时却常常提及,以前他们读书只想着考科举振兴家业,却不曾细细回味书里的道理。


    读书意在明理,而非读书只为科举。


    他们的观念,都该变变了。


    谭振兴想了想,没再吭声,“罢了罢了,砍柴吧,今日之事还得和父亲说说,免得日后又起事端。”说着,他看向抬腿踹枯木的谭振业,“三弟,你脚好了?”


    谭振业敛目,“好多了,大哥,今日之事让二哥和父亲说吧。”


    “行吧。”


    下山时,远远地又看到鲁学政等人,他们在半山腰,几人在山脚,鲁学政在前边走得很急,后边几个学生亦步亦趋地跟着,刘明章落在了最后,谭振兴不解,“不是赏秋景吗?急匆匆回城作甚?”


    谭振学摇头说不知,倒是谭振业咧着嘴笑了,不在意道,“管他们作甚,咱们卖完柴早点回家罢。”


    用不着特意打听,进城后就有读书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何事。


    鲁学政狠狠训斥了刘明章,回府后把为刘明章备的课桌撤了。


    也就说,刘明章往后不再是鲁学政的学生了,他被逐出师门了。


    哇哦,谭振兴激动地握拳,止不住地唇角上扬,果然,小妹没有骗他,人贱自有天收,而鲁学政就是刘明章的天。


    看他笑得眼睛都不见了,谭振业小声提醒,“别笑太过,这么多人看着呢。”


    谭振兴揉了揉脸颊,又张嘴打了两个哈欠,仍然高兴得不行,偷偷扯谭振业衣服,“你看我现在这样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


    不知是不是气狠了,连续两日鲁学政都未出门授课,据说还请了大夫,城里的秀才们急得不行,纷纷上门探望,然而鲁学政闭门谁都不见,旁人不知出了何事,只得拐着弯向鲁学政几个学生打听,几人哪儿敢多言,要知道,是他们揭露的刘明章恶行,说出去不得落得个说长道短得名声啊。


    他们三缄其口避而不谈,无人知晓鲁学政和刘明章发生了何事。


    也就桐梓县的几个秀才隐隐感觉到和谭家有关,不过那是刘明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谭盛礼整日在家,不太理会坊间事,晌午归家谭振学就与他说了山里发生之事,谭盛礼问,“振兴可有闹事?”


    “没有,大哥心直口快,担心他说错话,三弟借由脚痛拖住了他。”


    谭振学实诚,他的话谭盛礼不会起疑,“无事就好,你大哥行事率真,藏不住情绪,容易落人口实,你多提醒他点……”想起还有心眼多的谭振业,谭盛礼又问,“振业表现如何?”


    “三弟站在后边,未曾说话。”


    谭盛礼点头,“知道了。”


    这次,谁都没有挨打。


    谭振兴心里乐开了花,偷偷找机会和谭佩珠说,谭佩珠神色如常,情绪不曾有任何波澜,谭振兴愈发觉得小妹是有大智慧的人。


    真的,他们谭家人个个都是有大智慧的。


    他决定了,日后遇到事先找谭佩珠商量,这样能避免少挨很多打。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藏不住喜色,晚饭比平日多吃了两碗,搁下筷子时还有点意犹未尽,注意到谭盛礼眸光幽深望着自己,他略有些心虚,讪讪道“不知为何,今天好像比平时饿。”


    谭盛礼收回视线,不再看他,而是望着屋外沉沉的夜色,说道,“年后不久就是乡试,我琢磨着过段时间搬到绵州去……”


    他们要考科举,这几年注定无法待着不动,家里女孩多,带在身边最好,而且,该给佩玉说门亲事了。


    第57章


    谭振兴左右看了看身边人,低声问,“父亲,何时启程啊?”他还想看看刘明章名声尽毁,遭人唾弃的模样呢。


    “等天再凉爽些就启程。”他又道,“这段时间把手里的书抄完,借书铺的书也还了,再者……买的那处宅子卖了吧。”


    那处宅子是他为谭佩玉准备的嫁妆,本想考取功名后把佩玉安顿好,如今却是不行,想了想,思索道,“佩玉随我去书房说话。”


    听到这话,谭佩玉神色微僵,低头掩饰眼底神色,小声应,“是。”


    夜幕低垂,喧闹整日的巷子恢复了静谧,偶有几声脚步响起,谭佩玉垂着眼,神色安静,谭盛礼回眸看她,“猜到我想与你说什么了?”谭家姑娘心思细腻敏感,尤会察言观色,尽管他未透露分毫,谭佩玉却是领会到他意思了。


    谭佩玉五官生得清秀,眼眸明亮,很会持家,进城后,家里的大小事都由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进屋后,谭佩玉先去点灯,慢慢的,房间明亮起来,谭盛礼道,“坐吧。”


    收起火折子,谭佩玉缓缓走向窗边木凳,步子不大,心事重重的。近日来,街坊邻里有意给她说亲,但父亲都给婉拒了,以父亲的性格,必然是有安排了,她攥着衣角,脸色隐隐泛白。


    谭盛礼没有卖关子,直言,“我最初想着等院试放榜在城里给你找门亲事,这几日我想了想,佩玉,晚两年再给你说亲如何?”


    刘家人在,保不齐哪日撞上又说什么难听的话,如果是谭振业定会想尽办法不让自己吃亏,谭佩玉不行,她心肠软,不善言辞,碰到只有吃亏的份儿,而他又隔得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最后不知会怎样,谭家出过这样的事,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让谭佩玉留下。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婚事务必又要搁置许久,谭盛礼与她言明,是想她有个准备。


    “父亲……”谭佩玉难掩面上震惊,她以为父亲要把她丢下了,下堂妇的身份始终是种拖累,她嫁出去是最好的……


    “父亲……”谭佩玉张了张嘴,鼻尖酸涩难忍,喉咙哽住,再难说出话来。


    见状,谭盛礼面庞愈发柔和,“莫哭,父亲在,谁都不能欺负你去,我与你说这事,是不想你胡思乱想,你是我谭家姑娘,谭家在,必会永远护着你的……”


    谭佩玉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谭盛礼递给她手帕,“莫哭了,你这孩子心思重,有事闷在心里谁也不说,不是好事,你几个弟弟或有诸多缺点,但极为护短,你要受了委屈,尽管和他们说便是。”谭佩玉照顾他们长大,几人甚为敬重她,为何与刘家的事迟迟翻不了篇,就是他们想替谭佩玉出口恶气。


    方法错了,心却是好的。


    想到几个弟弟,谭佩玉心里暖融融的,“是。”


    堂屋里,急着回屋写功课的谭振兴迟迟等不到谭盛礼出来,又看谭振业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难道长姐做错了什么事父亲要打她?


    不能吧,他仰起头看墙上的木棍,谭盛礼出去时没拿,应该不会动手吧。


    “无事。”谭振业食指摩挲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谭振兴撇撇嘴,又去和谭振学嘀咕,“三弟怎么了?”阴着脸,活像谁买柴没给钱似的,定有什么事发生。


    “应该在想秦秀才问的问题吧。”回家时秦秀才拿了两个问题来问,他们只回答了其中一道,剩下的一道不知怎么回答,他现在都想着呢。


    谭振兴:“……”谭振业就不是那样的人。


    他歪头,想和谭生隐说两句,谭生隐起身径直走了,“振兴哥,我赶鸡回鸡笼。”


    谭振兴:“……”怎么觉得所有人都不待见他呢。


    又等了片刻,谭佩玉回来了,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谭振兴忙跑上前,非常小声地问,“长姐,你犯什么事了?”


    父亲从不无缘无故打人,必然是谭佩玉做错了事。


    谭佩玉摇头,想说无事,转而想起父亲的话,说道,“父亲说晚两年再给我说亲。”


    谭振业抬眸,黑漆漆的眸子骤然清亮,谭振学未有任何反应,继续想着白天的题,谭振兴则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太晚了吧。”难怪谭佩玉会哭,换他他也会哭的。


    早成亲早生子早享福不好吗?


    这事父亲做得不地道,谭振兴安慰谭佩玉,“长姐别哭了,我去和父亲说说情。”


    门外站着的谭盛礼:“……”


    时隔21天,谭振兴终于又挨打了,当那久违的嚎啕大哭声响起,谭家众人无不扶额,小心翼翼这么多天,还是没能逃过这劫,命!


    便是会说话的二丫头都拍着手欢呼,“爹爹,爹爹!”


    谭振兴:“……”小小年纪就幸灾乐祸成这样,幸亏是闺女,是儿子不得气死他啊。


    不是,是儿子的话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气什么气啊。


    这晚,回屋后的谭振兴取下成色还新的木棍,来回擦拭抚摸,半夜醒来给女儿把尿的汪氏睁开眼,猛地看谭振兴抱着根木棍来回晃,五官扭曲,面庞狰狞,差点没吓死过去。翌日清早,谭振兴出门她就起了,偷偷去找谭佩玉说了此事,谭佩玉想想不对劲,又去找谭盛礼:谭振兴被打太狠,脑子有问题了。


    难怪特意进山砍了根树,剥皮后细细打磨光滑,竟是落下病根了。


    谭盛礼:“……”


    因着要搬家,走前总要知会声,让城里住着的读书人安排好,再过五天,他们就不外出探讨学问了,也不用再送文章过来,消息传出去不到片刻,涌来的人越来越多,四人不好转身走人,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以致于回家都下午了。


    四人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回到家,明显气氛有点奇妙。


    不是气氛,是看他们的眼神。


    也不是看他们,而是看……三人侧目,眼神落到谭振兴身上,她们看谭振兴的眼神很奇怪,那种眼神,谭生隐或许不懂,谭振学和谭振业不陌生,母亲病重,大夫说药石罔顾,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全家人都尽量瞒着不和她说,但嘴上不说,眼里总会透些出来。


    此时,谭佩玉和汪氏的眼神就是在看重症之人的眼神。


    兄弟两对视眼,默契地盯着谭振兴看,想说他又做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啊。


    “你们饿了吧,饭菜在锅里温着,你们先洗手,我给你们端去。”谭佩玉低头掩饰眼里泪花,匆忙地进了灶房,谭振业蹙眉,和谭振学道,“我去看看长姐。”


    谭佩玉在灶台前抹泪,谭振业少有看她哭成这样,也就母亲去世那次她哭得最为伤心。


    “长姐,怎么了?”


    谭佩玉快速擦了擦眼睛,“没事。”


    “是不是大哥怎么了?”谭振业开门见山地问。


    提到谭振兴,谭佩玉眼泪又止不住了,看了看窗外,示意谭振业小点声,别让谭振兴听到后难过,然后把谭振兴夜里的异样说了,上午她去医馆请教大夫,大夫说脑子有问题不太好治。


    这事她还没和谭盛礼说呢,怕谭盛礼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听了谭佩玉的话,谭振业哭笑不得,那根木棍是谭振兴为儿子准备的,棍棒底下出孝子,谭振兴对儿子寄予厚望欲严加教导,因此早早准备好棍子,没事时练练,顺手了好动手。


    谭佩玉:“……”


    这事不好实话告诉汪氏,儿子还没影就想着怎么揍他,有儿子也吓跑了,谭佩玉只和汪氏说谭振兴有梦游症,算病也不算病,村里许多人都有,尤其干了天活的人最容易出现这种症状,夜里躺在床上,总觉得活没做完,突然翻身起床干活去。


    谭佩玉就听过,汪氏自幼住在村里,这种故事听得更多,再看谭振兴,更觉得他可怜,读书没读出毛病,挨打挨出毛病了。


    几人间的波涛涌动谭盛礼并不清楚,他观察了谭振兴两日,有没有病他不好判断,想揍他是真的,但他手里攒着的文章多,没功夫搭理他。


    知道他要走,这两日递上来的文章很多,其中,他又翻到了让他记忆深刻的字,字迹歪歪扭扭,连语句都不通,只有几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答曰,是。今有小乞丐,其父母为乞,其生而为乞,既人有生则贱者也,何以无生为贵也?还请先生解惑。


    短短几行,倒尽人间无奈,谭盛礼唤谭振兴进屋,问他这篇文章谁给的。


    谭振兴扫了眼,就是那篇连字都写错浪费时间的文章,他摇头,文章写成这样,应该是哪家无聊的孩子吧。


    “你去街上问问。”


    谭振兴不知所谓何事,拿着文章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听谭盛礼吩咐,“唤振学与你同去。”


    谭振兴疑惑更甚,“是。”


    让两人出乎意料的是,写此文的是个小乞丐,不能说小,顶多说他个子矮,十岁的年纪看着和七八岁的孩子无异,衣服破破烂烂的,他们看到他时,正和街上几个孩子打架,私塾老夫子说是他,谭振兴毫不怀疑,稍微读过几句书的人就不会连句子都写不通顺,不知谭盛礼为什么偏偏对他感兴趣。


    似乎认识他们,见着后调头就跑,谭振兴跺脚,“看到没,还给咱端着架子呢。”


    要不是父亲有吩咐,走在街边他看都不会多看这小乞丐一眼的。


    谭振学:“……”


    “大哥等着吧,我去瞧瞧。”


    他追着小乞丐跑到处破败的庙宇,庙宇外有个供奉香火的大坛,小乞丐跑到那停下,然后捧里边的水洗脸。


    他洗得很慢,边洗边整理乱蓬蓬的头发,还有身上破烂的衣衫,谭振学想起那日谭振兴对鲁学政说的话‘非衣帛不敢相见’,他徐徐走近,伸出手替他拍掉衣衫的灰,小乞丐吓了跳,转身惊恐地望着他,谭振学弯腰,“莫怕,我帮你整理。”


    他看到,小乞丐脸红了。


    他大概明白众多文章里,父亲唯独对他的文章有印象了。


    小乞丐不好意思,转过身,继续对着荡漾的水波清洗脸颊,又进破庙搬出根板凳,双脚踩上去,就着清澈的水整理仪容,他的动作很慢,甚至还重新盘了发,完了问谭振学,“好点了吗?”


    谭振学点头。


    他高兴地笑了笑,随即拱手作揖,他动作别扭,“见过振学公子。”


    他们四兄弟日日在街边和人探讨学问,旁人称谭振兴为大公子,而他则是振学公子,振业是小公子,生隐是生隐公子,谭振学拱手还礼,“我父亲看了你的文章,想请你去谭家坐坐,你愿意吗?”


    小乞丐惊着了,再次转身,低头望着水面,弯腰重新洗漱,谭振学道,“父亲宽厚随和,并不以貌取人,你别紧张。”


    “谭老爷厚德载物,博施于人,我理应慎重些。”他又对着水面清洗许久,正了正衣衫,确认差不多了,端着板凳回屋,不多时跑了出来,“谭老爷真的想见我吗?”


    谭振学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摇摇头,“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唤我乞儿……”他爹娘是乞丐,也没有名字,有了他后,害怕找不着他,就乞儿乞儿的喊,街上的孩子都这么喊他的。


    谭振学回眸看了眼院墙摇摇欲坠的寺庙,“你父母呢?”


    小乞丐指着庙子旁边草木掩映的小山丘,“有年夏日落大雨,墙垮了,他们都没了,我把他们埋在那的。”


    他的爹娘是为了保护他,用身体挡住了垮塌的墙,他仰头问谭振学,“谭老爷为何想见我?”


    谭振学摇头,“去了就知道了。”


    街上,似乎有很多孩子认识小乞丐,看到他就冲他做鬼脸,还捡地上的石子扔他,谭振学上前两步,走在小乞丐旁边,周围孩子顿时老实了,小乞丐道,“谢谢你。”


    “不用。”


    谭盛礼没想到写这文章的会是个乞丐,待他进门后,拿文章给他看,“是你写的?”


    “嗯,老夫子教我的。”


    谭盛礼拉过凳子,招手让他过来坐,小乞丐双手伸到后边拍了拍衣衫,局促地走过去,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想问问,我很多都不懂,我把意思说给老夫子听,老夫子教我怎么写,我写了后再托他交给你的……”他爹娘是乞丐,他们家住在破庙,他爹娘死后,破庙又来了乞丐,他天天和他们住着,有天经过私塾,偷偷溜进去听了两节课,觉得喜欢,就经常去了。


    老夫子待他很好,时不时会给他捎吃的。


    写文章给谭盛礼也是老夫子的意思。


    老夫子说谭盛礼满腹经纶仁爱厚德,定会给他指条好路,至少不用做乞丐,不用卖身为奴。


    上次的文章是他自己写的,有些字不会写,语句也不通顺,没想到谭老爷会认真看,还写了很多鼓励他的话,可能不知自己身份,谭老爷提到父母提到亲戚,殊不知他在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了,读书这条路走不通的,做买卖也不行。


    谭盛礼说,“你的文章很好。”短短几句,揭示的道理很深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是掀起政变时鼓动人心的话,生逢乱世,这话没有错。


    但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这句话就不完全对了。


    见着小乞丐后,谭盛礼没有解答文章,而是问他,“你有什么疑惑?”


    “我想给我爹娘换个风水好的坟地……有没有办法挣到钱,有没有办法不让我的子女也是乞丐……”他听城里人说,风水好的坟地要花钱买,他希望爹娘下辈子投胎到富裕人家,不用颠沛流离,日日受人施舍过活,他不想再做乞丐了,不想自己的子女也做乞丐。


    他想挣钱,又不仅仅是钱。


    他说不上来,但他觉得谭老爷会懂。


    “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不算名字,却也是父母给的名字。


    “乞儿。”谭盛礼低低唤了声,小乞丐搓搓手,重重地哎了句,“是,谭老爷。”


    “你几岁了?”


    这个小乞丐记得很清楚,“十岁了。”他六岁爹娘被埋在生墙下,七岁把他们挖出来,八岁把他们葬在破庙旁边,九岁进私塾遇到了老夫子,今年十岁,十岁碰到了谭老爷。


    谭盛礼摸摸他的头,“你在世上还有亲戚吗?”


    小乞丐摇摇头,如今这世上,对他来说最好的就是老夫子了,但老夫子身体不好,没有多少时日能活了。


    “那你愿意跟着我吗?”谭盛礼很轻的说,“你的问题有点难,恐怕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解开,我不久要去绵州了,你如果愿意跟着我,将来我定会为你解开的。”


    很难吗?小乞丐认真想了想,“我爹娘呢?”


    世上他们是亲人,小乞丐舍不得他们,在他看来,破庙就是他的家,爹娘还在,他不能走远了。


    “可以把他们也带上。”自始至终,谭振兴声音很小,小乞丐仰起头,发现谭盛礼眼角湿润润的,很慈祥地看着他,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小乞丐抬头,忐忑地问,“谭老爷,你在哭吗?”


    “不是,我在笑。”谭盛礼掖掖眼角,勾唇笑了,“乞儿,你很孝顺。”


    小乞丐又不好意思了,“爹娘他们待我很好,我应该孝顺他们的。”


    “你很睿智。”


    这话小乞丐不明白了,谭盛礼也不说与他听,“你想跟着我吗?我会为你解开你内心的疑惑……”


    “我愿意。”


    他知道,如果连谭老爷都不能解答,其他人恐怕就更不能解答了,谭盛礼又摸摸他的头,“待会我让两个哥哥陪你去安顿好你爹娘,之后跟着我们去绵州吧。”


    “好。”小乞丐跪下给谭盛礼磕头,“谭老爷,我将来会报答你的。”


    谭盛礼再次眼角湿润,却比任何时候都笑得开心,“好。”


    谭振学进屋,注意到谭盛礼眼角有异样,心下大骇,却什么都没问,接下来,他照谭盛礼的吩咐请人在城外找了块风水宝地把乞丐的爹娘埋了,又把所有费用开销写了张纸条给小乞丐,“父亲说这钱日后得还。”


    小乞丐慎重地拿过看了看,“能让谭老爷替我收着吗,我怕不小心弄丢了。”


    “好。”


    如此,他们离开郡城时,身边又多了个人,离开这天,小乞丐天不亮就出了门,回来后眼眶红红的,谭盛礼也没多问,小乞丐就身上穿的这件衣衫,是谭振业的改小后给他的,小乞丐帮着搬物件,谭盛礼要他去车里待着。


    为此,谭振兴看小乞丐的眼神极为不善,原因无他,小乞丐进门那天他就挨了打,直觉告诉他小乞丐和他八字不合,往后还得遭殃。


    成见归成见,谭振兴还是很心疼他的,看这小身板,往后要跟着他们进山砍柴,不知吃不吃得消……


    第58章


    两辆马车,没花多少功夫就装好了,比起上次搬家,这次多出了许多书,整整两箱子,有他们抄的书,有平日的功课,还有新买的纸。


    晨光熹微,秋风和煦。


    出门后,巷子里站满了人,多是来相送的街坊邻里,他们此次离开,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念着邻里情谊,前两天谭盛礼让谁家要写对联的,备好纸,抽半天时间帮大家把对联写了,这次家家户户没有多出的对联,不到傍晚就写完了。


    “谭老爷,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有抱着孩童的老妇人站在院门外的台阶上,面露不舍,“我家孙子太小了,不然我也想让他跟着你去。”


    谭盛礼收小乞丐为学生的事城里传遍了,都说小乞丐福气好,攀上谭家,纵使愚钝,这辈子也前途无忧了,老妇人也想送孙子出去见见世面,可是,她低头看了眼怀着吃拳头的孙子,太小了。


    “谭老爷此去绵州是为乡试,你以为游山玩水呢,谭老爷,你们放心去吧,有机会就回来看看,我们年纪大那时或许不在了,年纪小的都记着你呢。”又有个头发花白的老翁道,“我儿子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就指望孙子他们能像谭老爷学习……”


    谭盛礼和善,待人也好,此次卖宅子,害怕卖给闹腾的人扰了邻里清静,专程打听了对方人品,又挨家挨户上门解释,他们在这住了几十年,谁家搬来谁家搬走,从来不问邻里打招呼,也就谭家,来时家家户户送礼,去时家家户户问候。


    老翁没怎么读过书,却清楚谭老爷这样的人世上罕见,他希望孙子成为这样的人。


    巷子旁站着不少孩子,俱规规矩矩地靠在家人身旁,谭盛礼勉励他们用功读书,孝顺父母,孩子们羞涩地点头,胆小地藏在母亲身后,探着脑袋新奇地望着这位谭老爷。


    谭老爷穿着同爹爹差不多款式面料的长衫,却又不同,好像干净许多。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直直朝着城门而去,城门外,早早过来送行的读书人们看到谭家马车后躁动起来,随后,又安静下来,兀自整理自己的衣冠,然后恭敬地站好,待马车驶近,缓缓拱手作揖,文人送别,多吟诗送别,而此时,众人沉默,谁都不曾言语。


    马车就这么慢慢地从众人面前驶过……


    然后,众人看到,马车停了,谭老爷站在车前,后边站着几位公子,拱手朝他们作揖。


    众人敛眉,再次还礼。


    敬人者人必敬之,看到谭老爷,仿佛看了书里的圣人,即使寒风瑟瑟,天光未明,他在哪儿站着,哪儿便阳光普照,温暖如春。


    与众人道别,谭盛礼坐上马车,眼神望着远处最高的山头,树木茂盛,云雾缭绕,犹如他的生平,通通藏在了大山里。


    谭盛礼拿出箱底的书,又翻了起来,小乞丐凑过去看了两眼,许多字他都不认识,问谭盛礼,“这是那位陈爷爷的书吗?”昨日,他陪谭盛礼出城,走了许久的路到了处坟前,谭盛礼在那坐了许久,手里就捧着这本书。


    如今看他望了眼山头,不禁问了出来。


    谭盛礼感慨,“是啊。”


    “能和我说说陈爷爷的故事吗?”能让谭盛礼记挂的人,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谭盛礼想了想,和小乞丐说了陈山寻子的事,却看小乞丐神色怔怔的,“我爹也很疼我,我哪日回去晚了,他也会大街小巷去寻我,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久点呢?”


    他靠在窗户边,怅然若失地望着远处山林……


    马车驶出城外几百米,突然停了下来,谭盛礼靠着车壁,神色困倦,低低问,“怎么了?”


    突然蹿出几个人挡住了去路,赶车的谭振业勒住缰绳,弯眸,眸中微寒。


    没错,挡在车前的正是刘家等人。


    刘明章德行有损,鲁学政与其断绝关系后,其名声更差,往日结交的好友纷纷疏远了他,读书人皆不屑与他为伍,他走到哪儿哪儿都是唾弃声,刘明章自知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欲贱卖新买的宅子领着全家回村,殊不知两个弟弟见惯了城里繁华,哪儿肯回家过苦日子,且刘父刘母要面子,觉得搬出村再搬回去丢脸,死活不愿意。


    近日刘家很是乌烟瘴气。


    更不论刘家几个媳妇会来事,婆媳关系不好,从早吵到晚的,闹得街坊邻里不安生,没少引起抱怨。


    就刘家目前的名声,用不着他说什么,外人自有定论。


    谭振业不屑地掀了掀眼皮,讽刺溢于言表。


    见状,刘明章像受了奇耻大辱,攥紧的拳头隐隐泛白,片刻,他幽幽出声,“我……我想和佩玉说几句话。”


    谭振业冷冷瞪他眼,“无话可说。”到现在都在费尽心机算计,刘明章莫不是以为谭家人人都是心软好说话的?


    刘明章看了眼后边马车,屈膝跪地,冲马车道,“岳父大人,还请出来和小婿说几句话。”


    谭振业冷哼了声,“刘秀才,你怕是认错人了,你的岳父大人在安乐镇呢……”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刘明章,脸上讽刺更甚,这般人品,如何配得上长姐,父亲的做法是对的,带长姐离开刘家,纵使将来长姐不再嫁人,也好过在刘家当牛做马。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刘秀才,你以为落得今日田地是休妻所致吗?”


    罗氏站在刘明章身侧,看儿子下跪她已万般不忍,又听谭振业奚落,更觉愤怒,眼神凌厉地瞪着谭振业,“明章跪下给你们赔罪了,你们还要怎样?”


    要不是明章说求得谭家人原谅能在城里活下去,打死她都不会过来。


    谭振业嗤了声,“刘秀才,枉你是个秀才,事到如今都没想明白,刘家名声尽毁,非你休妻所致,而是你有这般品性不堪的父母,子女出息,而父母不修德行,胡搅蛮缠,骄纵妄为,今日刘家不败也难逃他此命运。”可惜他眼光短浅,那日在街上受刘明章言语挑拨就扑过去揍他,就刘家众人这般品性,能走多远?


    刘明章脸色苍白,罗氏恨得咬牙切齿,扶起地上的刘明章,“我就说别来别来,怎么说你也是秀才公,何须让他这般羞辱,走,咱们回家去。”


    谭振业脸上讽刺更甚,吆喝声,转方向往侧边走了。


    后边马车驶过时,刘明章看到了车里的谭佩玉,她抱着个孩子,眉眼如初,仍是记忆里的模样,刘明章张嘴,喊了声佩玉,谭佩玉侧目,眼里闪过惊慌,然后扭过了头,她身边的谭佩珠握住她的手,“长姐,和他说两句话吧。”


    谭佩玉皱眉,“我……没什么可说。”


    谭佩珠凑过去说了两句,谭佩玉回头,冲后边的刘明章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愿刘秀才前程似锦。”


    这话像根针扎在刘明章胸口,扎得他喘不过气来。


    旁边的罗氏不满,“我看她没安什么好心,要知这样,就不该休了她,如今倒好,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学会落井下石了……”


    “娘。”刘明章低低喊了声,“还嫌不够丢脸吗?”


    谭振业说得对,他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爹娘给害的,若当初不听他们的话休妻,和谭佩玉相敬如宾,断不会发生后来的事,谭盛礼博学多识,有他悉心教导,自己能像谭生隐留在他身边,跟着去绵州,少说能考个举人,如今倒好,什么都没了。


    前程似锦,他顶着这样的名声还有何前程可言。


    刘明章将此怪在爹娘头上,因着孝道,又不好与他们争吵,郁郁寡欢,消沉度日。


    最后还是卖了城里的宅子回村去了。


    不过那是后话了。


    绵州在郡城以北,马车沿着官道蜿蜒而上,休息时,谭盛礼将谭振业叫进马车训斥了顿,刘家怎样已和他们无关,谭振业那番话分明有挑拨母子关系之嫌,挑拨离间,非君子所为,谭盛礼打了他两棍子,罚他好好繁盛抄书,往回挨了打便算过去,这次多了抄书。


    路边放着桌子,谭振业盘腿坐在地上,规规矩矩地埋头抄书,旁边,谭振兴盯着教谭佩珠作画的谭盛礼看了几眼,轻咳了咳,见谭盛礼没动静,忙猫着腰上前,“三弟,你做错什么了啊?”


    以前他在家挨打的次数是最多的,近日来,谭振业明显有超过他的趋势。


    就说卖宅子,谭振业买宅子花了几十两,转手卖出去卖了两百两,与人家说风水好,住在里边大有前途,买宅子的是户有钱人家,买过手家里儿媳妇就生了个大胖小子,那户人家上门感激谭振业,被谭盛礼逮着个正着。


    在谭盛礼眼皮子底下就不能干坏事,谭振业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三弟,和大哥说说,你到底又做啥了?”谭振兴挑着眉,“和大哥说说呗。”


    谭振业:“……”


    看谭振业不答,谭振兴兴致冲冲地挨着他坐下,仔细看他抄的文章,半晌,又问,“难不成宅子不止卖两百两?你偷偷昧了钱?”


    谭振业:“……”


    两处宅子,经谭振业转手卖的是外边那处,他们住的宅子由谭振学卖出去的,价格贵了20两,明明挣得没有谭振业多,但谭盛礼明显更为满意,他算看出来了,谭盛礼品节高,闻不得谭振业这满身铜臭味,他语重心长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再犯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谭振业:“……”


    谭振业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不远处的谭盛礼,道,“这打我是替你挨的。”


    “还有这事?”谭振兴想了想,他这几日好好的不曾犯错啊,谭振业问,“你看到刘明章他们了吧?”


    就那人模狗样的,想装看不到都难,谭振兴点头,他瞪了刘明章好几眼,要不是怕挨打,非狠狠羞辱他们不可,但他听谭振业开口就没张嘴,想到这,谭振兴明白谭振业为何挨打了,搂住谭振业胳膊,“还是你对大哥好啊。”谭振业如果不落井下石几句,他肯定忍不住,但凡他开口,这顿打就是他挨的。


    谭振业说的话不无道理。


    谭振业笑笑,“大哥记得就好。”


    因着这事,兄弟两又亲近许多。


    看兄弟两你侬我侬的,谭盛礼摇摇头,指导完谭佩珠作画,又教小乞丐认字,尽管赶路,仍在读书学习中,不仅这样,谭盛礼还备了往年乡试出类拔萃的文章,乡试多了经义和策论,不好好学,根本难以脱颖而出,根据他们各人情况,谭盛礼放慢了进度,增大了功课难度。


    以前的文章多和修身养性孝顺父母亲疏有人有关,这次,他添了兴邦之道,难度增加,四人要花许久方能写篇文章出来。


    这类文章难的不是文采,而是词句,涉及朝廷,词句得斟酌好,稍有不慎犯了忌讳就会出事。


    光是琢磨词句就得想许久,加上针砭时弊,激进不行,保守不行,不好把握。


    谭盛礼布置好功课并不催促他们尽快完成,因为安排了他们进山砍柴,加上赶路的时间,写功课的时间并不多。


    这天,他们挑着柴回来,谭振兴手里提着两只兔子,白绒绒的,甚是招人喜欢,大丫头要养,谭振兴不让,随行养两只鸡就够闹腾的,再养兔子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他打算卖了,卖了换钱。


    想归想,还得谭盛礼说了算。


    “大丫头既是想留着就给她留着吧。”


    “养在哪儿?”


    他们的鸡是用麻袋套着,戳了洞挂在马车底的,兔子不行吧。


    “去前边集市买个笼子,放笼子里吧。”


    谭振兴心里不太高兴,“父亲会不会太纵着大丫头了。”大丫头多大点啊就事事依着她,少不得养得骄纵了。


    谭盛礼在教小乞丐认字,小乞丐会背几篇文章,字却认得少,闻言,他抬眸望去,“你觉得不好?”


    “不是。”谭振兴不假思索,“极好。”


    女儿又不是儿子,骄纵点就骄纵点吧,他转身去找谭振学,谭振学赞同谭盛礼说的,鸡都养了,养兔子不费事,对于谭振兴的吃醋行为,谭振学道,“大丫头嘴巴甜,父亲自然疼她。”


    捉到兔子,他和谭振业也提议给大丫头养,谭振兴不答应,非说兔子是他捉到的,女儿也是他的,他说了算。


    谭振学还能说什么?


    如今这样也好。


    他们赶路慢,天天砍柴读书,大丫头年纪小,坐不住,有两只兔子给她打发时间正好。


    说起这个谭振兴就来气,大丫头不知道像谁,心眼特多,知道谭盛礼对她好,天天往谭盛礼跟前凑,自己稍微说她两句就找谭盛礼告状。


    为此,父亲没少给自己冷脸。


    生了儿子,绝对要让他离父亲远点!


    看他嘴巴唧唧歪歪,谭振学心知不是好事,挑着柴兀自往前边集市走,谭振兴后背的伤未好,谭振业又得抄书,卖柴的事就落到他和谭生隐身上。


    谭振学年纪长两岁,两人出行,谭生隐自是听他的。


    回来发现,卖柴的铜板对不上数,他们被骗了。


    第59章


    明明亲眼看着对方数清楚后放进钱袋子里的,谁知回来数时发现少了四文钱,谭振学翻转钱袋,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确实少了。


    “父亲。”谭振学沮丧着脸,“儿子被人骗了,卖柴少得了四文钱。”


    在郡城时,天天上街卖柴,谭振兴年长,他负责收钱,拿过钱他会在手掌摊开重新数,多了不吭声,少了问人补上,刚刚,他看男子数钱时也如谭振兴那般,便没多想,解开钱袋子让其放进去,钱袋子没破,钱却少了,除非是那人做了手脚。


    谭盛礼看了看矮桌的铜板,温声叮嘱,“下回注意便是,出门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


    谭振学品行学识没话说,做事过于死板,就说卖宅子,谭振业坑蒙拐骗多卖了上百两银子,他惩罚了谭振业,再卖宅子就交给谭振学去办,不知谭振学是不是吓着了还是怎么,逢人便先透露价格,价格不高不低,刚好是买宅子的价,今年郡城涌进不少读书人,物价上涨,谭振学报的价格算下来比市价便宜,以致于众人疯抢,堵着他不放,硬要把宅子买到手。


    人多了,谭振学不知所措不知怎么办,还是谭振业给出的主意。


    谭振业机灵,心思用在正道上定会是几个孩子里最出息的,唯独做事爱投机取巧,有些事,尝到甜头后就收不住脚了,容易越走越偏,他和谭振学道,“与人打交道多想想振业怎么做的……多看多听,做事不慌不忙不出乱子就行……”


    谭振学颔首。


    这天晚上,他们就住在集市的客栈里,有了兔子,大丫头不往谭盛礼跟前凑了,牵着谭佩玉去后厨找了些青菜喂兔子,说天冷了,让谭佩玉给兔子做身衣服穿。


    客栈不隔音,谭振兴思考怎么写文章呢,猛地听到大丫头的话,忙推旁边谭振学胳膊,“听到没听到没?”


    他长这么大不曾听说给兔子穿衣服的,大丫头这么下去,早晚会被宠坏的。


    父亲到底怎么想的!


    谭振学还在想那人怎么在眼皮子底下藏起四个铜板的,被谭振兴出声打断,他愣了下,道,“大丫头喜欢就好,这么小跟着咱们奔波,满足她这点要求不算什么。”这路上,大丫头不哭不闹,甚是乖巧,别说给兔子做件衣服,给她做件衣服都行。


    谭振兴:“……”


    “不是你闺女你自然这么说,宠坏了还不是我做父亲的受罪……”说罢,想起谭盛礼在隔壁,忙改口道,“罢了罢了,大丫头喜欢就由着她吧,她开心我做父亲的开心。”


    谭振学:“……”


    这性格反复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谭振学不知说什么好,又想自己被骗的事,愁眉不展的开口,“大哥,有件事我委实想不清楚……”


    说着,他把白天的事说了,得知他被骗,谭振兴难掩惊愕出声,“好好的怎么会被骗,钱少了都不知道吗?”


    声音尖破天际,估计整个客栈的人都听到了。


    谭振学:“……”


    “你拿过手没数吗?”谭振兴问。


    “看他数清楚了,我就没数。”


    谭振兴露出恍然之色,“那你不被骗谁被骗啊,银货两讫,无论钱多钱少,必须当面数清楚,多了咱就当对方赏的,少的该问他要就得问他要。”


    谭振学:“……”所以那日铜板里多出两个碎谭振兴是看到了故意不吭声的?


    夜色已深,窗外尽是虫鸣蛙声,分外安静,谭振兴拍拍谭振学的肩,“明早我们去集市转转,没准能看到人,骗谁也不能骗到咱们头上,得让他把钱补上。”


    谭振学略有迟疑,“他死不认账怎么办?”


    “也该让其他人知道他品行,咱们上当就算了,不能让更多人上当。”谭振兴义正言辞,“别怕,有大哥呢。”


    专心抄书的谭振业抬眸,目不转睛盯着谭振兴看,后者挺了挺胸脯,“怎么了?”


    “大哥怕不是皮又痒了。”


    不说这事人家认不认,这集市小,没准人们清楚那人品行呢,强龙都不够地头蛇,谭振业不认为得罪人是好事,四文钱说多不多,往后注意点便是,谭振业分析给他们听,谭振学附和,“是这么个理,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还是算了吧。”


    尽管心里堵得慌,但总好过闹出点事连累家人。


    因为受过骗,翌日再去山里砍柴卖,谭振学尤为小心谨慎,哪晓得冤家路窄,换了集市也能遇到熟人,那人在街口向樵夫买柴,樵夫要五文钱,他只给四文,樵夫说家里有急事,四文钱就卖给他了,数钱时,那人摊在手掌数给樵夫看,樵夫没有多想,接过手就往怀里放,谭振学扬手,“请等等。”


    那人看到谭振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铜板,“我不买了。”


    拿着钱掉头就跑。


    樵夫看到手的银子飞了,脸色铁青地瞪着谭振学,又看他挑着柴,认定谭振学来和他抢生意的,秋日柴多,卖不起价,他卖的这捆柴要比其他人的多很多,要不是急着回家,四文钱他是不卖的,如今买主走了,他就怪在谭振学身上,要谭振学给他钱。


    不多不少,四文钱一捆,他这共有三捆柴,十二文银钱。


    谭振学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极为惊慌,耐着性子解释许久,人家听不进去,就要他买柴。


    最后,谭振学别无他法,只得掏钱买柴。


    他身上有20文,是父亲留给他傍身用的,不成想花在这种地方。


    莫名奇妙得了三捆柴,加上他和谭生隐挑着的就共五捆柴,负责吆喝叫卖的谭振兴不在,两人又走不开,只能站在柴捆前,大眼瞪小眼。


    不多时,有人来买柴,看他们是外地人,每捆柴只肯给两文钱,谭振学不乐意,不说两文钱少,他花四文买的,两文卖就亏了,然而随着太阳落山,天越来越晚,手边的柴却无人问津了。


    久久等不到两人回去,谭盛礼他们只能进城找人,远远的就看到两人靠柴捆站着,双眼四处张望,谭振业回眸唤谭盛礼,“父亲,看到二哥他们了。”


    两个人,五捆柴,到现在都没卖出去,谭振学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垂着脑袋不说话,谭生隐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谭盛礼看了眼天色,“找间客栈住下再说吧。”


    至于柴,也拖到了客栈。


    这已经属于绵州地界了,再往北走四五天就是绵州,客栈老板看他们衣着普通,又挑着柴,兴致不太高,大概猜到所谓何事,近日街上出现了无赖,专门占人便宜,低价买东西,转手高价就卖出去,周围几个集市都是他的活动范围,看谭盛礼他们是外地人人,约莫撞到那人,给的价格低舍不得卖吧。


    掌柜叹气,遇到那种人,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


    好在他开客栈的,四文钱把柴全买了。


    如此,谭振学更过意不去,他要是不多言没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还耽误了全家人赶路。


    他心情不好,晚上写功课也心不在焉的,谭振兴不懂他情绪为何低落,“柴不是卖出去了吗,你还垮着脸作甚。”而且,谭盛礼不曾苛责他,更不曾打他,换作他高兴还来不及,谭振学怎么还忧上了?


    谭盛礼在隔壁教小乞丐认字,自从小乞丐随他们上路,谭盛礼就特别认真的教他,不是教学问,只教认字,小乞丐这两日都会写自己名字了,到现在谭振兴都不明白谭盛礼为何收留小乞丐,文章毫无逻辑可言,字也丑,哪怕同情心泛滥想收学生也该找个天资聪慧点的,就小乞丐这样,谭振兴觉得他日不会有什么大建树。


    然而他不敢和谭盛礼说,害怕挨打。


    扯远了,他拍拍谭振学的肩,“别想太多了,先把功课完成再说吧。”


    谭振学低头写了几个字,随即放下笔,起身走了出去,谭振兴正觉纳闷,但听隔壁有人说话,是谭振学的声音,“父亲,儿子有错,请责罚。”


    谭振兴:“……”


    自叹不如啊。


    见过这么多人,就没见过主动求挨打的,谭振兴细细想了想,他们几兄弟,谭振学和谭生隐挨打的次数是最少的,谭生隐还好说,毕竟年纪小做事从来不出头,再挨打都打不到他头上,谭振学不同,谭振学偶尔也会犯错,但谭盛礼甚少责罚他,在谭振兴记忆里,谭振学上回挨打还是受他买宅子的事牵连……


    有的人哪,不吃点苦总觉得生活没味!


    屋里,谭盛礼指着书上的字给小乞丐认,听了谭振学的话,他转身,面朝着谭振学,“你何错之有。”


    “识人不清被人蒙蔽是错,多管闲事耽误行程是错……”


    谭盛礼叹气,“被人蒙蔽非你所愿,至于多管闲事就更说不上……”


    “此事是你疏忽了而已,错误算不上。”谭盛礼弯腰扶起他,“人心复杂,能遇到好人也难免遇到心思叵测之人,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注意便是,何须严重至此。”


    今日这件小事都能搅得他心神不宁,将来遇到挫折,恐难以爬起来,谭振学错不在其他,而是内心过于懦弱,禁不住风浪,院试屡考不过也是因承受不了落榜太过紧张所致,他问谭振学,“若有下次,你还会插手此事吗?”


    好心被误会,好意被曲解。


    谭振学没有回答,谭盛礼无奈,“回屋好好想想吧,若想不明白,去后院柴房看看……”


    谭振学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走出房门他就去了柴房,柴房里堆满了柴,满满当当的,明年也烧不完,他心刺痛了下,突然就明白父亲的意思了,这世道,终究是好人多的。


    如果再让他遇到,他仍然会出声制止。


    离开客栈时,谭振学偷偷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昨日有人两文钱问他买,他没卖,若是掌柜,他愿意卖给他。


    他把这件事和谭盛礼说,谭盛礼没有说对,也没说不对,只道,“做事如同写文章,遇到解不开的疑惑就跳出问题看看周围,光沉迷于做学问是不够的,为人处事也很重要。”


    谭振学做学问没问题,做事过于墨守成规认死理,这种人,信念容易被击垮而颓废不振,相较而言谭振业,更有越挫越勇逆流而上的本事。


    谭盛礼将谭振业叫到跟前,要他再好好教教谭振学。


    接下来,谭振业带谭振学去卖柴,他不出面,让谭振学和他们打交道,谭振学卖柴的价格不稳定,有时高,有时低,也会碰到故意找茬的,调戏谭振学的,他会脸红,会气恼,唯独不会放心里,再去找谭盛礼认错。


    几兄弟天天砍柴欢乐多,小乞丐也想跟着他们去砍柴,请示谭盛礼后,谭盛礼让谭生隐带着他。


    谭振业性子不着调,谭振学太老实,谭振业太滑头,跟着谭生隐,性格不会偏,更像个正常人。


    殊不知他想多了,人到他们手里就谭振兴说了算,进山后,谭振兴就问小乞丐,“你会砍柴吗?”


    小乞丐摇头,砍柴他不会,但他能捡柴,说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枯枝,谭振兴看得直甩头,朝他招手,“来来来,振兴哥教你,像你捡的柴,弯弯曲曲的,卖不了钱……”他指着不远处竖着的枯木,腿在地上蹭了蹭,“振兴哥给你露一手。”


    谭振学正要提醒他后背的伤,然而晚了,谭振兴尖叫着冲过去,抬脚毫不犹豫的踹向枯木根部,啪的声,枯木断了,还伴着声嗷嗷嗷的哭声,“哎哟,我的背啊……”


    谭振学:“……”


    小乞丐看得脸色煞白,回到马车里,再也不提进山砍柴的事情了。


    谭振兴这次伤得不轻,到了绵州都不见好。


    可能看他有伤在身,谭盛礼难得对他和颜悦色了些,谭振兴心里又不得劲了,总怀疑谭盛礼在暗示什么,背地里问谭振学,谭振学道,“你的功课长进大,父亲心里欢喜。”


    从郡城到绵州,谭振兴功课进步是最大的,胸襟开阔,眼界长远,尤其那篇关于太平盛世何以兴邦的文章,除了赋税徭役,谭振兴提到了教化百姓,施以仁德的观点,即使他阐述得不够明白,但看父亲反应是极为满意的。


    “我有长进吗?”谭振兴表示怀疑,他的文章还是如以前差不多啊,倒是谭振学的文章更合他心意,要知道,他做梦都想写出谭振学这样文采斐然文笔流畅的文章,可他不行,想得很容易落笔就歪了。


    “你说我乡试能过吗?”问出口,谭振兴就惊觉问错了人,忙摆手,“罢了,问你作甚,要问也是问父亲。”


    在这方面,没有比父亲更有眼力的了。


    于是,得了谭盛礼好脸色的谭振兴又发出考前一问了,“父亲,你说乡试我有希望吗?”


    “不知。”谭盛礼惜字如金地回了两个字。


    谭振兴:“……”连父亲都不知,他要问谁?


    谭振兴迷茫了,不死心地凑过去还要问问,却看谭盛礼在翻往年的乡试试题,路上他们就看过了,文章如行云流水,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几兄弟,就谭振学和他不分伯仲,由此来看,谭振学是没什么问题的,他想了想,问谭盛礼,“父亲,能不能买些举人老爷的文章回来看啊。”


    排名前几的举人老爷他是比不过的,只能比倒数几名的没准还有点希望。


    看他眼珠子动谭盛礼就知道他想什么,扶额,“回屋看书去。”


    他稍微沉脸,谭振兴就不敢再问了,规规矩矩作揖退下。


    绵州物价更高,人多住宿费贵,因此,仍然是谭佩玉她们住房间,谭盛礼带着几个孩子睡柴房,进城后,谭盛礼就让他们打听城里在卖的宅子,最先打听到消息的是谭振兴,他显得尤为激动,因为他在城里遇到熟人了,就是在郡城给人写信的秀才。


    他来绵州也是参加乡试的,他介绍了两处宅子,临街,地段不错,价格便宜,念在郡城的事办得不好,这次他打听到的价格很便宜。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的话谭振兴还是很信服的。


    “再看看吧。”谭盛礼不着急评价,叫上大丫头和小乞丐,逛书铺去了。


    绵州乃西南最繁华的州城,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谭盛礼左手牵着大丫头,右手牵着小乞丐,不远的距离,因着拥挤走了许久,到书铺门外,里边更是人头攒动。


    “祖父,好多人。”


    “是啊。”越繁华的地方,读书人越多,读书人多的地方,书铺生意自然更好,绵州便是此盛景,京城可想而知,谭盛礼弯腰冲大丫头道,“牵着祖父的手别放,买了书,祖父给你买糖葫芦。”


    大丫头点头,紧紧握着谭盛礼手,“好。”


    进门后,谭盛礼注意到人们手里几乎都拿着本绿色封皮的书,他去到书架时,最后本书刚好被人拿走,谭盛礼又去看其他,整面墙,整排书架的书,种类繁多,不供外地人借阅,如果是本地秀才身份,能借阅,但不能离店。


    逛了圈,谭盛礼什么都没有买。


    走出书铺时,大丫头略有困惑,“祖父,不买吗?”


    明明说了买书的。


    “不买。”谭盛礼牵着她往卖糖葫芦的走,“给大丫头买糖葫芦吧。”


    难得谭盛礼逛书铺是两手空空而回的,谭振兴在门口等几个弟弟,看到谭盛礼顿觉困惑,“父亲回来了?”


    “振学他们还没回来?”


    “是。”谭振学小心瞄着谭盛礼神色,看不出他是悲是喜,狐疑道,“父亲没买书?”


    “再看看吧。”云尖书铺为绵州最有名的书铺,据说很受读书人喜爱,但规矩太多他不太喜欢,见谭振兴站在门口不动,他问,“今日功课不用写了?”


    谭振兴:“……”


    “这就回屋写。”谭振兴揉了揉发疼的后背,不情不愿上楼去了。


    没过多久,谭生隐回来,宅子贵,听他是外地口音要添钱,谭振学和谭振业回来都这么说,谭振兴又沾沾自喜起来,“还记得我在郡城认识的秀才不,他来绵州了,在街上摆了张桌子给人写信,他说有两处宅子不错,地段好,价格便宜,大小和郡城住的宅子差不多,要不要明早过去看看?”


    谭盛礼扫他眼,“振业明天随你大哥去看看吧。”


    绵州物价高,宅子的卖家比郡城翻了倍,谭振业随谭振兴去找那位秀才,宅子没看谭振业就回了。


    那个秀才,摆明了是个骗子,他的话不可信。


    他没和谭盛礼说,否则谭振兴又得挨打,被人蒙蔽尚不自知且深信不疑帮其说服人,他们如果上当,赔进去的就是所有家当,如果别人上当,谭振兴就有帮凶之嫌,谭振业替他瞒下这事,背地提醒谭振兴不得和那个秀才深交,否则迟早会惹祸上身。


    他话说得严重,谭振兴被吓得睡不着。


    他睡不着,谭盛礼却是好眠。


    几人在柴房打地铺,谭振兴鼾声如雷,谭盛礼常常要很晚才能睡,难得今晚安静,他沾枕头就睡着了。


    却又被谭振兴唤醒。


    “父亲,我害怕。”谭振兴睡在谭盛礼旁边,翻了个身,面朝着谭盛礼,“那个秀才是骗子,他会不会骗了别人嫁祸到我身上啊……”


    绵州于他来说太陌生了,进城后心里没踏实过,隐隐好像会发生什么大事,他摇了摇谭盛礼手臂,“父亲,我害怕。”


    谭盛礼:“……”


    “何事害怕?”谭盛礼揉了揉额头,缓缓睁开了眼。


    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谭振兴怕得脊背直冒冷汗,如实把白日的事说了,谭盛礼宽慰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既没做错事,何须怕呢。”


    “哦。”


    简短的回答过后,谭盛礼就听到了如雷贯耳的鼾声,他:“……”


    客栈人来人往,谭盛礼要谭佩玉他们看紧孩子,翌日清晨,他随谭振兴他们出门了,他先去各街米铺杂货铺问价,随后无意逛到个书铺,在平安街的街尾,里边藏书不多,但种类齐全,而且看书的字迹,都是同个人所抄,他在那待到快晌午,晌午后,他转去衙门,问衙役平安街可有宅子要卖的?


    谭盛礼走了好几条街,唯独喜欢那的清净。


    第60章


    衙门气派恢宏,衙役虎着眼盯着谭盛礼看,看了半晌,问谭盛礼要了路引和身份文书,冷冷道,“等着罢。”


    话完,转身进了衙门,不多时捧着个册子出来,将平安街登记在册售卖的宅子报给谭盛礼听,语气冷淡,完全公事公办的嘴脸,换作他人,怕会惧得胆战心惊掉头走人,谭盛礼却沉着冷静,面色不显,细细听完,又仔细询问了价格,大致了解情况后才离开。


    在外逛了大半天,回到客栈后其余人已经回了,绵州城大,四人足足转了两日都未曾打听到合适的宅子。


    整个绵州城,临城门的宅子最便宜,但有闹市,环境嘈杂,不适合读书,往里两条街价格就得高许多,知晓谭盛礼喜静,他们试着去城内两家书院周围问了问,结果价格高得离谱,以谭家目前的家底,买了宅子就没剩的了,那全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


    看谭盛礼进屋,四人围过去说了情况,谭盛礼先倒了杯茶,慢慢抿了两口,坐下后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进城后你们有何感受?”


    他先看向谭振兴,谭振兴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不愧是州府,车水马龙,比府郡热闹太多。”


    谭盛礼又看谭振学,谭振学思索道,“年后乡试,读书人汇聚,文会诗会极为壮观,连街上摊贩都能吟诵文会脍炙人口的诗,学风浓厚,非府郡能比。”他经过一处酒楼,据说是备受读书人喜欢的地方,酒楼外挂着绵州城内好几位举人老爷的诗……


    “振业,你呢?”谭盛礼问。


    谭振业沉吟,“不知父亲所问何事……”


    “诸事。”


    谭振业想了想,推开窗户,看了眼楼下,“繁华归繁华,但总觉得过于浮躁了。”


    “哦?”谭盛礼来了兴致,“为何?”


    “绵州乃西南最繁华的府城,热闹无可厚非,文人汇聚文风更盛,可风气浮躁,人心难静,踏踏实实做学问的少,追名逐利的更多……”谭振业顿了顿,没有再多言。


    谭盛礼轻轻点头,再问谭生隐,谭生隐抿了抿唇,如实道,“侄子就觉得鱼龙混杂,与人打交道,不知哪句真话哪句假话,再有,听闻我们是外地口音,进城赶考,就总想从我们身上多捞点银钱……”


    谭生隐说的是真实感受,他寻人问宅子,消息得用钱买,谭盛礼给他们傍身的银钱已所剩无几了。


    其实,他更喜欢郡城,民风淳朴,少许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如此这般,宅子的事如何处理?”


    无人答得上来了,同样的宅子,问价的人不同,价格天差地别,稍有不慎就会被骗,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没吭声,最终,还是谭振业站出来提议,“买卖房屋需经衙门过户,不若去衙门问问吧。”绵州乃州城,巡抚大人为官清廉,不曾传出官吏欺压百姓的事,去衙门打听是最好的。


    “振业言之有理,我看好了处地段,明早你们去看看……”


    翌日,去平安街回来的谭振兴拉着脸不甚欢喜,平安街那片人口少,周围有条街专卖棺材的,平日没什么人去,冷清不说,还晦气,少有外地人去那买宅子的,读书人就更不乐意了,要他说啊,宅子买在闹区更好,读书人多,方便探讨学问,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住到平安街,无异于是在闭门造车。


    心里这般想,却不敢说,因为几个弟弟不吭声,他贸贸然发言,必落得凄惨下场。


    后背的伤还未痊愈,不能再添新伤了。


    晚饭过后,谭盛礼问他们有何意见,谭振兴闪着亮晶晶的眼,满含期待的望着谭振业,在这方面,谭振业极有头脑,他的话很值得思考。


    谭振业也不负众望,在他的注视下悠悠开口,“平安街清净,不失为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而且宅子价格不贵,咱们人口,买处稍大点的宅子绰绰有余……”不知谁说那儿风水不好,稍有野心的人都不往那儿去,那儿外地人少,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以年老者居多。


    买那的宅子,谭振业觉得可行。


    谭振兴万万没想到谭振业会得出这种结论,住那多晦气啊,日后认识的友人上门也不好招待,谭振兴动了动唇,“父亲……”


    谭盛礼问,“你有更好的地儿?”


    谭振兴不说话了,人牙子市侩,介绍宅子要收钱不说,还坐地起价,趋炎附势的嘴脸令人生厌,好不容易碰到个秀才,结果又是个骗子……外出两日,他并没任何收获。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宅子很快买下。


    宅子在平安街的小巷子里,左右空着,甚为冷清,对面倒是住了户人家,谭盛礼敲门拜访,许久不曾有人开门,整条巷子阴沉沉的,便是大丫头都安静许多。


    院子里有两株槐树,这个时节,树叶凋零,树木光秃秃的,分外萧瑟。


    先将院门外的灯笼换新,然后布置屋子,家具能用则用,不能用的拆了做柴少,宅子有后院,后院不大,堆的是杂物,仅是收拾院子,就花了七八天时间,然后请人打家具,重新砌灶台,忙完已入冬了,绵州的冬天比郡城冷,加上周围寂静,完全没有住在城里的感觉。


    家里的钱买了宅子,剩下的不多,要维持全家开销,谭盛礼寻思着抄书卖。


    他出门打听,云尖书铺的价格高,但想要抄书需得熟人引荐,他们刚搬来,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没法找人引荐,他又去平安街的书铺逛了圈,门可罗雀,没什么人,掌柜的三十出头,生得魁梧彪悍,与书铺的雅致格格不入,谭盛礼去角落拿了两本书,结账时,掌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老爷买这两本书?”


    “是。”看他神色有异,谭盛礼问,“有事吗?”


    掌柜摇头,弯腰拉开抽屉,拿出厚厚的册子,顺着书名找到册子登记的价格,“共七百文。”


    两本书,价格不过云尖书铺的一半。


    看册子的字迹有些年头了,谭盛礼没有多问,给了钱,出门刚转过拐角,就听有人喊,“冬山,冬山,我家菜刀不好使,给我磨磨啊。”


    “来了。”


    谭盛礼回眸,只看书铺的掌柜跑出来,奔着声音而去了,不知是不是走得太急,连门都没关。


    巷口有个石墩子,谭盛礼迟疑了下,半晌,蹲身坐下,慢慢翻开书看起来,书页陈旧,但不曾落灰,想来是经常擦拭的缘故,他时不时抬头,书铺掌柜不曾回来,门外偶有人经过,俱未往里探头探脑,期间,有两个老翁来找,在门外唤了两声,不见人回答兀自走了。


    见状,谭盛礼也起身回去了。


    在浮躁的世道,终究有宁静淳朴之地。


    谭盛礼是给谭振兴他们买的书,拿到书时,谭振兴翻了两页极为迷惑,年后就乡试,父亲还给他们看这类文章作甚,他问过了,近几日城里的举人老爷有出文章,众读书人天不亮就在书铺外等着,生怕落后于人买不到。


    为何不给他们看科举类的文章,而是这类与科举无关的史书。


    私底下,他问谭振学,谭振学的回答不甚满意,“父亲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先读吧,读完或许就找到答案了。”


    这两本书不厚,谭盛礼亦不做讲解,谭振兴以最快的速度看完,看完后传给谭振学……


    四天后,谭盛礼问他们可有看完,谭振兴心里升起不好的感觉。


    果不其然,这天谭盛礼布置功课就抽了文里不少内容,考经义不说,还考策论,谭振兴慌了神,欲偷偷找书翻翻,竟找遍书架都没找见,还是谭振业告诉他,父亲拿着那两本书出门了。


    谭振兴:“……”这次怕要挨打了。


    谭盛礼又去了书铺,把两本书放了回去,见状,掌柜很是不解,“老爷,这两本书你不是买走了吗?”


    “这书贵重,我不能占掌柜便宜。”书的价格他心里有数,这两本书在云尖书铺少说得二两银子,掌柜卖他七百文确实他占了便宜。


    掌柜愣住,“老爷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坦诚的人,不瞒老爷说,这书的价格并非我定的,而是我先生定的。”


    掌柜上前,拿起这两本书,“银货两讫,老爷给了钱这书就是老爷的。”看他面善,掌柜问道,“老爷可是槐巷搬来的住户?”


    他在平安街长大,周围搬来什么人他都知道。


    谭盛礼颔首,“是。”


    “往后便是邻里了,劳烦老爷照顾书铺生意,我感激不尽。”掌柜的把书递给谭盛礼,“再贵重的书,没有赏识它的人不过一文不值罢了,老爷慧眼独到,能从众多书里挑中这两本,想来它和老爷有缘,拿去吧。”


    谭盛礼接过书,翻开看了两页,“你这么卖,恐怕挣不到钱。”


    他想起自己誊抄的算经书拿去铺子卖,因价格便宜无人问津,后来价格翻倍,不多时就被抢走了,掌柜这么卖,挣不到钱。


    “我已经挣得够多了。”掌柜笑笑,这时,外边又有人喊,掌柜应了声,匆匆跑了。


    谭盛礼跟出去,听他和人说话,原来,这人不仅仅是书铺掌柜,还是个铁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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