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谭振兴不住地给谭振业挤眼色,后者视若无睹,抱着被褥就朝楼下柴房去了,留下挤眉弄眼挤到脸颊抽搐的谭振兴闷闷不乐地愣在原地,谭盛礼一个冷眼扫过去,吓得他打了个寒颤,抱起剩下的被褥,追着谭振业就下了楼。
柴房简陋,里边的柴堆得乱七八糟的,角落散落着两件衣服,破破烂烂的,谭振兴捏着鼻子,不停地推谭振业胳膊,“好像有人了,咱们要不换个地方吧。”郡城又不是只有这间客栈,犯不着委屈自个,晚上天气冷,着凉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谭振业侧目,眼神漆黑如墨,谭振兴冲他眨眼,“怎么了?”
“你铺床,我出去看看……”
谭振兴又眨眼,老老实实接过被褥,等谭振业走出门他才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父亲明明喊谭振业铺床,谭振业把事情推给他是什么意思?他张嘴想喊住谭振业,可人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他歪嘴碎碎念了两句,任劳任怨的清扫屋子去了。
灰尘太大,他抱怨不停,扫了块四四方方的位置出来,随即就抱稻草去了,地上湿气重,他将扫干净的位置铺上厚厚的稻草,完了将褥子垫到稻草上,再往上放被子,五个人,睡觉要占不少地方,不知角落睡的何人,他把位置选在门边,假如半夜那人起歹心,他们翻身就能往外跑,如果睡里边那人堵在门口他们还怎么逃得出去?
虽说父亲总打骂他,关键时刻自己想得还是很周到的,不禁为自己的足智多谋沾沾自喜起来,琢磨着待会谭盛礼来,他不经意的提上两句,谭盛礼定会夸他的,想到父亲露出赞许的眼神他就美翻了天,钻进被窝咯咯笑了起来,谭盛礼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谭振兴抬着腿往空中蹬,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模样,谭盛礼的视线落在旁边乱放的扫帚上,板着脸道,“清扫干净了?”
偌大的柴房,除了谭振兴身下稍微能看,其他地方脏得不忍直视。
听到熟悉的声音,谭振兴钻出被窝,脸上的笑微微僵住,理直气壮道,“清扫干净了。”
谭盛礼进门,轻轻踢了踢脚边的柴灰柴屑,“那这些是什么?”
谭振兴直起身,想说他来前就有的,睡觉而已,用不着里里外外的清扫干净吧,没来得及开口呢,门外呼的声,大风刮来,地上的灰尘柴屑顺风而起,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谭振兴忙拉过被子盖住脸,待风声过去,他探出脑袋,只看被褥上满是灰,他:“……”
自知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不敢祈求称赞了,忙关上门,抖掉被褥的灰,重新清扫柴房,谭盛礼看得直摇头,没有骂他,帮着搬柴,挪桌椅,将地上的灰扫得干干净净,不仅这样,还把柴重新整理过,便是角落里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叠衣服时,谭盛礼看稻草发了霉,让谭振兴再抱些稻草将其换了。
角落里味重,谭振兴捏着鼻子,“父亲,不经同意乱动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吧?”
谭盛礼拧起眉,谭振兴顿时不敢说了,转身就抱新稻草来,又将发霉的稻草搬出去,看里边夹着两个馒头,他嫌弃得不行,“父亲,怎么办啊?”
“留着吧。”谭盛礼铺上厚厚的稻草,把馒头放在稻草下,完了再把叠好的衣衫搁在上边,问谭振兴,“知道我为什么多管闲事吗?”
谭振兴累得盐酸背痛,哪儿有心思揣测谭盛礼的想法,“父亲做事有原则,哪儿会是多管闲事。”
“油嘴滑舌。”谭盛礼训斥了句,想起到现在都没看到谭振业人影,“振业去哪儿了?”
谭振兴想好好抱怨两句,转而想到上次谭盛礼教育他的话,又忍住了,只道,“出去了。”说着,看谭盛礼没有动怒的征兆,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抱怨,要不然又得挨打了,他这会太累了,衣服蒙了许多灰,只想去楼上洗个澡。
刚刚他们下楼,谭振学和谭生隐就说洗澡,这会约莫洗完了。
谭盛礼摆手,“去吧。”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打水洗了手就坐在稻草上养神。
夜色已深,隔壁马儿的呼吸声都能清晰的听到,就在他昏昏欲睡时,外边来了人,谭盛礼惺忪地抬起头,只看来人是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衣衫单薄,头发花白,手里杵着个拐杖,走路摇摇欲坠,进门的刹那,他惊疑地多看了两眼,缓缓退了两步,踟蹰不前的望着里边。
像认错了门。
谭盛礼忙迎上前解释,顺便介绍自己的情况,老人低着头,紧紧攥着手里的拐杖,闷声不响地往里走,几步路,他像走了许久,谭盛礼看他动作不便,上前搀扶他,被他惊恐地躲开了,谭盛礼不好多加冒犯,见老人睡下后,掀过衣服就披在身上,蜷缩成团,身体瑟瑟发抖,他抱了床被子给他,“老人家,天气寒冷,小心着凉了。”
兀自展开,将被子搭在老人身上,期间注意到老人怀里露出本黄色封皮的书,是本《中庸》,封皮是郡城书铺给做的,据说几十年都没换过。
想来是个有故事的人,谭盛礼没有多问,回到位置坐好,等谭振学和谭生隐来后,他才上楼洗漱沐浴,从府城到郡城,几日没洗过澡,身上黏哒哒的不舒服,总觉得身上有虱子,洗了澡整个人才觉得轻松了。
便是睡柴房也舒服很多,稻草柔软,睡着竟是比客栈的床还舒服。
清晨,天际泛出鱼肚白几人就醒了,谭盛礼瞅向角落,老人已经不在了,衣服叠好,被子搁在他脚边的,他叹了口气,刚将被褥叠好,外边客栈的厨子过来抱柴,看到干净整齐的柴火惊讶出声,“谁打扫的啊。”屋子亮堂太多,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谭振兴神色难掩得意,想邀功说两句,又怕谭盛礼听着斥责自己,关起门来怎么挨打都行,在外边面前挨骂他都觉得丢脸,还是谭振业站出来解释的,“家父年事已高,担心他住不惯,便自作主张将柴房打扫了下,还望你见谅。”
“我欢喜还来不及,有什么见不见谅的。”厨子圆脸,但几人衣衫朴素但气质不俗,知道他们不是普通人,态度客客气气的,抱着柴就去灶台边揉面蒸馒头包子去了。
谭盛礼唤他们将稻草放回原位,出门前,将老人盖过的被子放回角落的稻草,厨子看到他的举动,长长叹了口气,“还是老爷心善。”
“举手之劳而已。”
厨子在客栈待了十几年了,柴房住的这位老人家他是知道情况的,媳妇去世得早,膝下有个独子,前几年独子进城参加院试,此后便没了音信,老人家来时已经半年后了,先去衙门报案,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知府大人查过科考成绩,老人家的儿子并没考上,每年因落榜自杀的考生数不胜数,衙门管也管不过来啊。
但老人家声称儿子不会自杀,回家卖了田地来了城里,大街小巷的找,在城里找了四年,然后又去城外找,老板也是为人父母的,感念他养子不易,就让他住到柴房来,不收他的钱,老人家鞋子都走破了好几双,刚开始缝缝补补还能穿,慢慢的补也补不上了,索性打光脚。
“柴房来过许多人,也就老爷生出怜悯之心。”不是心善是什么?
谭盛礼不知老人家还有这样的经历,又想起赵铁生来,赵铁生是为儿子们坚持不懈的读书,而这位老人家为了儿子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晚上再来时,他拿了套自己的衣衫鞋袜给老人家,谭振兴非常不懂他的想法,那就是个乞丐,父亲管他做什么,天下乞丐千千万,要管哪儿管得过来啊,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说了就会挨打,要不然谭振学他们不可能不开口,枪打出头鸟,他也是懂这个道理的。
对谭盛礼的善意,老人家受宠若惊,把衣服颤抖地往外推,说什么都不要,白发遮掩的眸底尽是倔强。
谭盛礼握住他冰冷的手,温声道,“同为读书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没有任何轻视你的心思,只是为人父亲,我明白你的感受,天气渐冷,穿暖和些才有力气找人……”
老人不动了,谭盛礼把衣服鞋袜塞给他,“穿着吧,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早日找到令子。”
说着,双方弯腿跪下就要给谭盛礼磕头,谭盛礼忙扶起他,“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老人家折煞我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相信,所有良心未泯的人看到老人家都会施以援手的,像收留他的客栈老板,像偷偷给他吃食的厨子。
“你是个好人,你们都是好人。”老人抱紧衣衫,撩起花白的头发,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风霜,谭振兴惊呼,“老人家,你这把岁数咋还住到柴房来了呢?”
谭振兴不知道老人是进城寻子的,在他看来,上了年纪就该在家颐养天年,哪能东奔西跑啊,死在外边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不是陷子孙于不孝吗?
谭盛礼冷冷瞪了谭振兴眼,呵斥,“不会说话就闭嘴。”
“不怪这位公子,不怪这位公子。”老人喃喃重复着这话,任谁看到他这张脸都以为他七老八十了,其实他连五十都不到呢,儿子生死不明,看着年轻年老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见谭盛礼不悦,谭振兴心头讪讪,不禁揣测老人家是不是和儿子儿媳吵架离家出走了,村里不是有很多例子吗,婆婆在儿媳面前受了点委屈就闹离家闹跳河,不把儿媳妇驯得服服帖帖的不会消停。
婆婆能做,公公也能做,眼前的老人没准就是这样的人。
第32章
有意提醒谭盛礼两句,又怕搅了谭盛礼兴致,黑漆漆的眼珠围着老人转了转,左思右想,聪明的没把话挑明,但那戒备的神色没有松懈过,就差没揪着谭盛礼衣服问他钱藏好了没,小心半夜睡着被人给偷了。
出门在外,钱财不宜外露,谭盛礼又送衣服又送被子的,太容易遭人惦记上了。
可谭盛礼与老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秉烛夜谈的架势,谭振兴又怕又惧,而且他心里藏不住话,左瞅瞅右看看,不动声色拽着谭振业去外边详聊此事去了。
客栈的有些屋子亮着光,轻轻柔柔地透过窗户落在两人身上,谭振兴嘴巴翻个不停,语速快如闪电,谭振业认真听了两句,像看傻子似的看着谭振兴,“大哥,你成天想些什么呢。”
哪个离家出走的老人会落魄到住柴房,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啊,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谭振兴也该有自己的判断啊。
“我怎么了,人心险恶,我是害怕父亲被骗了,城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父亲没有经验,很容易着别人的道……”
谭振业头疼地扶额,懒得和谭振兴多说,“那你进屋和父亲说……看他不打你。”
那还说什么说?谭振兴嘴软,“成,再看看吧。”
再回到柴房,老人坐在稻草上,哭得泣不成声,谭振兴抵了抵谭振学胳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知道自己洞悉一切又开始想方设法博人同情了?
心机真是深不可测啊,看谭盛礼感同身受得百感交集的神情就知道上当了,他心里抓狂,想说如此拙劣的把戏,谭盛礼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连谭振学都热泪盈眶,那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快把他折磨疯了。
完了完了,这次谭盛礼要栽大跟头了。
老人姓陈,是平阳县人,进城已经好几年了,从没放弃过寻子的念头,这份父爱让谭振学为之落泪,听谭振兴问,他就老人儿子失踪的事说了。
谭振兴耸肩,“那极有可能是找不回来了,每年落榜自杀的考生不在少数,去哪儿找啊。”他没有多想,话脱口而出。随即就看他父亲阴着脸,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谭振兴忙挺直脊背,改口道,“也不是找不到,城里不是有河吗,下河捞捞看……”
几年杳无音信,多半是死了,谭振兴认为自己没乱说,谁知父亲抓起墙角的柴棍怒火冲天的走了过来,谭振兴慌慌张张的跪地,“父亲,我错了。”
甭管什么事,遇到棍子跪地认错准没错,谭振兴挨打已经挨出心得来了,他铿锵有力地又道,“父亲,我错了,凡事不该妄测。”
谭盛礼:“……”
就没见过说话做事不过脑,认错却头头是道的,谭盛礼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想揍他。
却被双枯瘦如柴的手拉住了,“公子说的没错,好多人都这么和我说的,是我不死心罢了……”类似的话老人听了许多,都劝他想开点,儿子要活着会回家的,自己回家等着便是,是他自己不相信,不相信儿子禁受不住打击自杀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谁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他的意志。
谭振兴焉哒哒的垂着脑袋,无比乖巧道,“是我不会说话,老人家别往心里去啊。”
“哪儿的话,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们呢。”老人抱着怀里的衣衫,哽咽道,“你们都是好人啊,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会保佑你们的。”
谭振兴羞赧的笑了笑,看谭盛礼望过来,又老实地低下头去。
看他这副样子谭盛礼就火大,要他们明日去书铺抄书挣钱,谭振业与客栈老板讨价还价,他们五个人,免了三个人的住宿费,价格不贵,谭盛礼原本打算等找到宅子再给他们安排活计,此时看谭振兴讨打的样儿却是忍不住了,打发他们明天去书铺抄书。
“抄书啊……”谭振兴垮了脸,“抄错了不是误导人吗?”他骂过人家断子绝孙,如今轮到他抄书,心里怎么就慌得厉害呢?
谭盛礼沉眉,“不抄书你想干什么?”
谭振兴缩了缩脖子,声音尤为小,“能不能砍柴啊。”砍柴也能挣钱维持生计,比起抄书,砍柴自在多了,且不用害怕抄错字被人诅咒啥的,他悻悻地和谭盛礼商量,“父亲,不然去城外山里砍柴吧。”
砍柴对他们而言太擅长不过了,真的,他喜欢砍柴!提起砍柴就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谭盛礼敛眉,看向谭振学他们,谭振学身体绷直,硬着头皮道,“父亲,我也想进山砍柴。”从惠明村到郡城,他们天天砍柴,掌握了砍柴的窍门,论腿功,恐怕没几个人比得上,抄书就不行了,抄错字要扣钱的,不仔细点的话,几天都白忙活了。
两相比较,还是砍柴更轻松,且不用担心抄错字害了人。
四人表示都愿意出城砍柴,答应谭盛礼绝对不偷懒,就差没对天发誓了,谭盛礼想了想,答应下来。
看他们父子其乐融融,老人不免又想到自己失踪的儿子,后悔那年没有跟着进城,如果他跟着来,儿子就不会出事,追根究底,他也有错。
因着要出城,天不亮谭振兴他们就醒了,客栈离城外有点远,四人早饭没吃就走了,老人和他们同路,顺便给他们指了几座柴多的山头,谭振兴心有疑虑,谭振业则深信不疑,看老人掉头往反方向走,他迟疑了下,随即抬脚跟上,向老人打听北街的宅子,老人别的能耐没有,这几年在城里打转,对城里大街小巷的情况了如指掌。
“公子是想租还是想买?”
谭振业垂眸,“陈伯以为如何?”
尽管谭盛礼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但住柴房这种地方想来是手里没多少钱,以谭家的情况,在北街买宅子比租宅子划算,他们都是读书人,前途无量,宅子会随他们的身份水涨船高,买的便宜,将来要卖的话也有人抢着买,就像客栈的住房,除了上房,价格最贵的就是案首廪生住过的房间,人们爱沾喜气,认定有出息的人住过的屋风水好。
提到风水,谭振业心思动了动,“陈伯,北街那边可有你熟悉的宅子?用不着多大,以前的主人家没出过什么事的就成。”
老人认真回想了下,“有是有,不知卖出去了没,今日我早点回城去北街帮你问问。”
谭振业感激不尽,老人摇头,“比起你们父子的慷慨,我这不算什么。”
“陈伯,你约莫几时回城,我在城门等你,我随你同去吧。”
买宅子不是小事,照谭盛礼的打算,以后他们可能就在郡城住下了,宅子大小是其次,邻里和睦最为重要,谭盛礼清高,遇事拉不下脸和人计较,邻里如果是个来事的,他们铁定吃亏,跟着去了解清楚情况是最好的。
老人道,“傍晚吧,用不着特意在城门等,你去北街的路口,我们在那见面。”谭振业他们除了砍柴要读书,他不好意思占用他的时间,客栈去北街比到城门近得多,能多腾些时间让他看书。
谭振业拱手,真挚道,“如此就麻烦陈伯了。”说到这,他冒昧地问了几句老人家儿子的长相面貌,如果遇到人帮忙问问。
多个人多份力量,他希望老人家多年的付出能换来个好结果。
那边谭振兴等得不耐烦,转身要先走,谭振学拉着他不肯,“咱们不熟悉路,在山里走散了怎么办,等等吧。”
“再等太阳就爬上山了,父亲说了最迟晌午要回客栈,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呢。”谭盛礼布置的功课多,完不成是要挨打的,昨晚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他可不想今天就给补上了。
正想抱怨两句,谭振业结束谈话走了过来,指着最右的山头道,“我们去那吧。”
谭振兴不太高兴,“被骗了怎么办?”
“以为人人都像你呢,陈伯说柴多就是柴多。”
进山后,果然如老人家所说,捡柴像捡树叶似的,脚没派上用场柴就堆成山丘了,看日头,离出城也就半个时辰吧,照理说是件很高兴的事,谭振兴却觉得受挫,原因无他,地上的干柴太多,用脚的机会都没有,他甩了甩腿,感觉非常可惜。
回城时和谭振业商量,“明日咱换个山头吧。”捡柴太没劲儿了。
“再说吧。”
谭振业嘴甜,不消片刻柴卖出去了,回到客栈还有两刻钟才到晌午,谭盛礼在房间里抄书,光靠谭振兴他们砍柴养家糊口还不够,早上他去书铺,要了四本书来抄,抄完的话能挣八百文左右,比砍柴挣得多,他坐在桌边就是大半个时辰,姿势动也不动,直到谭振兴他们回来,谭盛礼才停笔揉了揉眼睛。
“怎么样?”谭盛礼问道。
谭振兴摇头,“无趣。”
谭盛礼皱眉,正欲细问,就听谭振业道,“父亲,陈伯熟悉城里的情形,我让他带我去北街看看,咱们要在郡城长住,租宅子不划算,不如买个小点的,长姐和小妹挤着睡,我和生隐挤着睡……”买宅子后能余下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你说的有道理。”谭盛礼想的也是买宅子,自己的宅子住着舒坦些,尤其是谭佩玉她们,她们是姑娘家,如果连个像样的宅子都没有,说亲恐怕都难,“我去衙门问过了,北街登记在册的宅子有好几处,我寻思着过两日抽空去看看。”
为什么要过两日呢,他想再把他们放出去多打听打听,眼下谭振业既有了方向,犯不着再磨练他们了。
“父亲。”谭振业不赞成问衙门的人,衙门里的人趋炎附势,谁有钱给谁办事,他们是外来户,没准被他们蒙骗,故意抬高价格卖宅子给他们,与其花冤枉钱找衙门,不如多花钱问人,“宅子的事交给我来办吧。”
谭盛礼太正直,不是说正直不好,只是和陌生人打交道容易吃亏。
衙门里的水深得很,就像他在县衙监牢,同样的牢饭,有的人多有的人少,不是因为饭量大就给得多,而是谁能给狱卒带来利益谁就过得好。
托县老爷的照顾,他在监牢没吃半点亏,但也因此看尽了人情冷暖。
为了日后安宁,宅子的事只能他去办。
“行,你去办吧,让……”谭盛礼的眼神在谭振兴他们身上逡巡片刻,缓缓道,“让你大哥陪着你去。”
就谭振兴这性子,还得再磨磨。
第33章
至于谭振业,做事成熟老练,但不够光明磊落,仗着有点小聪明就爱做些投机取巧的事,稍有不慎就会惹麻烦,有爱邀功爱打小报告的谭振兴跟着,谭振业应该不敢乱来。
毕竟,被他知道,又是顿毒打。
把宅子交给他们去办,谭盛礼没有丁点担心,他清晨牵着大丫头去街上逛逛就回屋抄书,吃过午饭给谭振兴他们讲课,谭振学功课最好,读完《左传》读《尚书》,谭盛礼给他布置的功课是最难的,而且针对个人情况不同,功课也有差别,偶尔会布置同样的功课,但完成的结果云泥之别,这时候谭盛礼就让他们相互看,看了后讨论修改,修改后他再过目。
等到晚上,他们看书谭盛礼就抄书,有时抄书抄到好句还会考考他们。
寻常客房的蜡烛要用大半个月,他们客房的蜡烛顶多用三天,三天就没了。
为此,客栈老板娘没少阴阳怪气,说客栈吃了大亏没挣到钱,含沙射影的问他们什么时候搬走。
谭盛礼何时受过这种待遇,脸红得不行,当场要把蜡烛的钱给了,老板直把钱往外推,“谭老爷不必往心里去,她没有恶意,就是偶尔心情好爱发发牢骚,你们住着便是。”他开客栈几十年,从没给客人加过钱,真要收了谭盛礼的钱,明年院试哪个读书人敢来啊。
读书人在哪儿都要读书,如果因为蜡烛用得多就另收钱,岂不明摆着将读书人往外撵吗?他恶狠狠瞪了眼妻子,示意她别再多嘴。
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谭家几人定能高中的,这会得罪人,以后就等着哭吧。
谭盛礼是真不好意思,等晌午几个孩子回来,他与谭振业道,“下午你和振兴再去北街看看宅子,天气冷了,早点把宅子定下来吧。”再住下去,恐怕店小二就该向他们甩脸色了。
“父亲,再等等吧。”
宅子已经看好了,就是价格略贵,谭振业觉得能再便宜点,卖家是换新宅子卖旧宅的,不缺钱,而他们则不同,全家这么多人,每人吃碗面都得不少钱,能便宜几两是几两,他都打算好了,傍晚再去北街转转,故意露出想买其他宅子的意思,卖家看了肯定着急,没准就便宜几两卖给他们了。
谭盛礼没有再说什么,等到天黑,谭盛礼早早就提醒他们去柴房歇息,搞得几人莫名奇妙,功课重,不到子时他们是不睡的,突然睡这么早,几人诚惶诚恐。
“睡吧,搬到新宅再说。”
柴房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且和老人相处和睦,老人年轻时读过两本书,妻子是秀才的独女,为了培养儿子成材,他们夫妻俩省吃俭用地供儿子读书,哪怕妻子病重都舍不得花钱治病,害怕花完钱就没钱给儿子买书,老人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妻子的病是拖出来的,如果开始就找大夫医治,没准就不会英年早逝。
妻子要还活着,他就不会丢不下地里的活而不送儿子进城了,这样儿子就不会失踪。
熟悉后,老人变得爱念叨,随口也会问谭盛礼家里的事,都是老人,彼此没那么多戒心,谭盛礼也会和老人聊聊谭家的糟心事,儿子如何不孝,闺女如何懂事,连孙女都比儿子强。
说到后边,老人反过来安慰他,“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你几个孩子都很孝顺,你啊,往后等着享福吧。”
谭盛礼苦笑,真要享福就不会死不瞑目了,他摆手,“我也不指望享福了,就盼他们端正品行好好做人吧。”无论做不做官,品行是最重要的,一个人要是心术不正,再大的家业都没用。
长辈聊天晚辈是插不进去话的,谭振兴不知父亲为何对他们成见这般大,这几个月以来,他们对他是言听计从,谭盛礼要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怎么就比不上大丫头了?即使心有哀怨,没人敢说话,只想用功读书,期盼他日父亲能以他们为荣。
于是,不到两天他们就把宅子的事情解决了,且用低七两的价格买的,虽说过程不太光明磊落,但节省了七两银子,谭振兴不得不佩服谭振业聪明,换作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种办法的,原本想回客栈好好告诉谭盛礼买还宅子的始末,谁知谭振业不让,还说被谭盛礼知道后会挨打。
谭振兴想了想,父亲这辈子没耍过小手段,更没占过人便宜,这件事传到他耳朵里没准真讨不着好,因此捂紧嘴半个字都没说。
宅子在北街某条巷子的最里边,不大,但五脏俱全,院子里有株桂花树,树光秃秃的,树旁有口井,井水酣甜,格局和谭家老宅的格局差不多,南边上房有堂屋书房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北边是灶房茅厕柴房,谭振业是照着家里情况挑的,住人完全没问题。
谭盛礼是长辈,自是住正房,谭振兴和汪氏住东厢上房,谭振业住东厢下房,而谭佩玉她们则住西厢房。
房子里家具摆设都有,用不着打新的,打扫干净房间搬进来即可。
巷子不宽不窄,仅够辆马车通过,搬家这天,周围邻里都在门口窥视,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边住的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买得起马车的少之又少,谭家搬家就是两辆马车,不怪他们好奇了,尤其是那些老妇人,伸着脖子往外边看,眼睛晶亮晶亮的,尤其看对方提着糕点过来,眼神更是明亮,争先恐后的打听他们是哪里人,搬来城里做什么的。
“我们是桐梓县人,进城科考的……”谭振业着重说了几人科考的事,略过其他都不聊,无论在哪儿,读书人的地位崇高,或许穷书生会遭人瞧不起,觉得他以后没什么出息,全家男儿都是读书人情况就不同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多考上的机会就更大,这样想打他们主意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了,得罪他们,日后遭到报复怎么办?
买宅子时周围邻里情况他是了解过的,大多数还是和和睦睦的,除去有两个会来事的老妇人,给她们送糕点时,谭振业故意多和她们聊了几句,直到看对方垂下头他才作罢。
拜访了邻里,他们就算在这安家了。
然而谭盛礼却忧心忡忡的,整天唉声叹气,还经常望着窗外走神,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风刮得脸像针扎似的疼,谭盛礼忧思越来越重,连心大的谭振兴也隐隐察觉到了,但不知他所谓何事。
这天,他们在书房写文章,窗外突然刮来阵大风,院子里的桂花树剧烈颤动,断下两截枯枝,谭盛礼瞬间皱起了眉头。
“父亲,你是不是担心陈伯?”谭振业心思通透,有的事父亲嘴上不说,脸上都写着的。
搬家时,父亲邀请过陈伯很多次,希望他跟着过来住有个照应,但陈伯拒绝了,说萍水相逢,受他们衣物馈赠已感激不尽,不敢再奢求其他,还说客栈住习惯了不想离开,他的人生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余下的光阴不想浪费在其他事情上,只想专专心心找儿子。
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寻常人是体会不到的。
“是啊。”谭盛礼叹气,“这么冷的天,身体哪儿吃得消啊。”
人们说那年院试落榜自杀死了好几个,有跳河淹死的,有上吊自缢的,有服毒的,也有去城外跳崖的,他从城里找到城外,每寸土地每寸土地的找,掘地三尺都不肯放弃,刚进城他手里有钱,能请人下河打捞,钱用完后,就只能靠自己了,城外每座山头都找遍了,谭盛礼有心帮他找也无从帮起,可每每想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就不是滋味。
天底下能有多少父亲会这般坚持不懈的寻找儿子啊。
谭盛礼不想他出事。
“父亲要是不放心,待会去客栈看看,送点药材过去。”谭振业思索道,“陈伯明白父亲的好意,父亲不必介怀。”
陈伯不搬来纯粹不想欠人情,于他们而言是举手之劳,落在陈伯心底是沉重的枷锁,像客栈老板的收留之恩,厨子的款待之恩,陈伯哪次提起不是既感激涕零又心情沉重得无可奈何啊,如果有得选,陈伯宁肯露宿街头也不会住客栈,可为了找儿子,他别无他法。
正直善良的人,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尤其还是还不起的人情。
陈伯能接受外人的最大的善意,就是他们赠与的衣物和被褥了,做得再多些,恐会压得老人家喘不过气来。
谭振业明白的道理谭盛礼如何不懂。
“罢了,就这样吧,待会你去客栈问问他身体怎么样……”
谭盛礼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问道,“换你们是陈伯,你们是怎么做?”
语声刚落,就看谭振兴端正了坐姿,忐忑道,“父亲,是明天的功课吗?”
他是无法理解陈伯的,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是男人职责,原配去世理应续弦再娶,多生几个儿子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陈伯那时候不娶就算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独子失踪该再娶了吧,结果陈伯做事一根筋,竟把田地卖了进城找人,人如果活着就算了,目前来看,人早死了,散尽家产就为找具尸体,何必呢?
谭振兴是真不懂陈伯想什么,不过他没吭声,枪打出头鸟,他才没那么傻呢。
“那就明日的功课吧。”谭盛礼道,“子院试不第而失,其父卖田入觅子,多年不得,穷得以逆旅老收庖济而生,盖不欲欠更多情,遇他人济时却也,汝何看?”
谭振兴扯着嘴角嘿嘿笑了两声,心里已经胸有成竹了,偷偷拿出纸写上关键字,以防待会给忘了,谭振学坐在他旁边,偷偷瞄了眼纸上的字,无语望天,“大哥,其父爱子之心所异也,为不及知,亦莫非。”每个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是不同的,谭振兴不能理解也用不着批评别人,同为男人,陈伯做到了很多男人做不到的事。
他寻找的仅仅是儿子吗?
不是,还有他对妻子的承诺,妻子先逝,他答应她要好好抚养儿子长大成人,儿子失踪,他日他有何脸面去见妻子?
谭振兴仅用不孝两字就抹灭了陈伯为人夫为人父的作为,太武断了。
第34章
谭振兴略有不快的盖住纸上的字,一副‘你别想剽窃我’的眼神瞪着谭振学,“凡事因人而异,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见解,咱们互不干涉,等文章写出来再说罢。”他承认谭振学勤奋刻苦,文采斐然,但他也不差,父亲说自己的心思如果用在学业上,超过谭振学是早晚的事。
要知道,自己在诗文方面天赋极高,前两次作诗,谭振学都不如他。
大哥,始终是大哥!
兄弟两暗中较劲之事谭盛礼向来不插手,但他看不得谭振兴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斥责了两句,“兄弟友爱的道理又抛在脑后了是不是,还是说写了两首好诗就尾巴翘上天了?”
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谭振兴则生怕旁人不知他心里想什么,表情生动夸张,比说话还富有情绪波动,怪不得谭盛礼想打他。
就是长了张欠揍的脸。
外边风越来越大,雾沉沉的天不多时就昏暗下来,不仅是谭盛礼皱起眉头,谭振学也忧心忡忡,“风太大了,陈伯会不会出事啊?”
“父亲,不如我去客栈看看吧……”谭振学不放心道。
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嘶吼咆哮的怪物在空中盘旋不散,谭盛礼眉头拧成了川字,沉默半晌,道,“去吧,顺便把生隐的信送出去。”
他们进城大半个月了,结果太忙忘记提醒谭生隐写信回去报平安了,谭辰风没收到消息想必此刻正急得团团转,要不是今早大丫头在院子里喂鸡说怀念家里的鸡笼,他恐怕还想不起这茬,问谭生隐,谭生隐也给忘了,赶在午饭前把信写好了。
经谭盛礼提醒,谭生隐顿时想起来了,“成,我这就回屋拿。”
跟着谭盛礼过得很充实,无论是背书还是写文章还是作诗,心无旁骛,根本没心思想其他,他推开椅子,忙跑了出去。
信很薄,谭振学问他写了住址没,赵铁生明年进城参加院试会提前来,没有住址他进城没去处。
“写了的。”
谭振学点头,接过信就和谭振业赶着马车走了,家里两辆马车,搬进宅子后卖掉了辆,这辆还没来得及卖的,这会刚好派上用场。
随着车轮声慢慢远去,宅子又恢复了安静,谭盛礼和剩下的两人道,“刚刚讲到哪儿了?”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谭振兴摇头晃脑的读给谭盛礼听,谭盛礼毫不犹豫地抬手拍他脑袋,“又不是几岁孩童,矫揉造作给谁看呢……”读书都改不掉浮夸的毛病,不知跟谁学的。
谭振兴摸摸脑袋,心下委屈,读书必须摇头晃脑不是谭盛礼要求的吗,好端端的怎么又批评他了?
他身体坐直,慷慨激昂地重新读了遍,谭盛礼这才接着之前的往下讲。
他讲课会从文章衍生出诸多内容,几句话,他能讲两个时辰,平时四个人等着他讲课,他会点到即止,今天只有谭振兴和谭生隐,他讲得就多了,听到后边,谭振兴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沉浸于谭盛礼的学识渊博而没听进去多少,谭生隐握着笔奋笔疾书,生怕漏掉了什么关键。
作为老师,谭生隐的求学态度无疑是令人满意的,谭盛礼特意放慢语速配合他。
不仅这样,他试着糅合了些高深的内容进去,谭振兴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谭生隐则格外神采奕奕,两人表现截然相反,谭盛礼拿起手边的木棍就揍了谭振兴两下,“听不进去就滚。”
“听得进去听得进去。”谭振兴张嘴就来,脊背再次挺得直直的,“父亲,你为什么懂这般多啊。”谭盛礼懂得越多,他们日子就越惨,几个句子,谭盛礼讲了好久,久到他都快忘记文章本来的释义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谭盛礼不指望他说的是好话,怒道,“都是被你们几个不成器的给逼的。”
好吧,谭振兴不说话了,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听谭盛礼讲课。
整个下午,谭盛礼总共讲了四段文章,提到了六本书,且是谭振兴没听过的,其中有两本他尤为感兴趣,问谭盛礼,“父亲,你提到的书郡城有卖吗?”
“没有。”那是他在翰林院里翻到的古籍,并不在民间流传,他曾抄了本放在自家书房,谁知后来被儿子贱卖给了武将家,那名武将甚至都不懂那本书有多珍贵……回忆涌来,又是痛心疾首暴跳如雷的心情,谭盛礼深呼吸两口子,平复心底翻涌的情绪,心情复杂道,“真想看就好好考科举,他日到了京城或许有机会。”
“不用不用。”谭振兴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用那么麻烦的。”
大不了不看,去京城多难啊,凭科举入京就更难了。
他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县试能得第四是靠其他人成全,想入京少说得过乡试,就他目前这半吊子水准,哪怕谭盛礼说他能考上举人他自己都不信。
这辈子想进京赶考恐怕是等不到那个机会的,父亲对自己寄予的希望恐怕要落空咯!
知子莫若父,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突然这般谦虚客气,除了不想努力没有其他原因,谭盛礼冷哼了哼,口干舌燥的,骂都懒得骂,收了书,让他们去外边看看谭振学和谭振业回来没,客栈离这说远不远,照理说早该回来了。
两人去了趟客栈,回来说没找着人,两人约莫赶马车出城找人了,问要不要出城找找。
“不用,看书去吧。”谭盛礼不担心谭生隐,而是怕放谭振兴出去惹了麻烦,到时候还得收拾他的烂摊子,不是添乱吗?
趁着他时间多,继续给谭生隐讲诗文,诗文方面谭生隐比较弱,即使这几个月有显著进步,但离乡试的水平还有距离,想要写首好诗,没有底子是做不到的,得日积月累慢慢慢慢的来,除此之外,他经常布置诗文的功课,要他们记住自己写的诗,若运气好碰到类似的考题,能省许多时间思考。
因此讲完诗文,他就抽几篇谭生隐写过的诗要他自己背。
等谭生隐背完,他又抽查谭振兴背的情况,同样的以梅为诗,谭振兴挠破头都想不到上次怎么写的,惶惶不安的注视着谭盛礼表情,“父亲,即兴做首诗行吗?”
谭盛礼:“随你。”
谭振兴想想,张口就念了四句,虽达不到惊艳绝伦的地步,却别有番意境,谭盛礼又出其他题,谭振兴仍然张口就来,即兴的诗缺少精雕细琢,谭盛礼叫他写下来慢慢修改,谭振兴有这水平出乎他的意料,比起谭生隐,他的临场发挥更好,背不了自己的诗他就没勉强,侧重给他讲修改诗文时要注意的细节。
诗文是谭振兴感兴趣的,故而听得津津有味。
恨不得科举就考诗文,这样他或许能考个榜眼也说不定。
为什么说是榜眼呢,因为有谭盛礼在,他是考不上状元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更比后浪浪,谭盛礼是他心目中永远的状元,无人能及。
所以在谭盛礼面前,他甘愿做榜眼。
冬日天黑得快,谭振学回来时天已经黑尽了,跳下马车就往屋里跑。
“父亲,陈伯身体不太好了。”门口,谭振学站定,掸了掸衣服的灰,面庞被冷风刮得面无表情,简短地说了陈伯的情况,山里风大,陈伯惊觉天不对劲想往回走,结果绊倒了,他们找到陈伯时,陈伯脸色通红,额头滚烫,浑身烧得滚烫,这会正在医馆里呢,“三弟在医馆守着,我回来给他拿点吃的去。”
“你就不去了,我和你大哥去看看,灶房里温着饭菜,你先吃。”谭盛礼吩咐谭振兴赶马车,他回屋拿银子,顺便叮嘱谭佩玉备两个馍馍给谭振业带去。
医馆夜里不营业,是谭振业硬敲开的,坐馆的是个老大夫,好像认识陈山故而没抱怨谭振业的莽撞,而是询问谭盛礼和陈山的关系,得知两人曾在同间客栈住过,不由得佩服谭盛礼的慷慨解囊,开药方时,尽量挑便宜的药,“他也算有福气的人……”否则不会遇到这么多好人。
陈山高烧不退,要人时时刻刻守着为其热敷降温,谭盛礼打发谭振兴和谭振业回去休息,他在医馆守着,前半夜陈山被烧糊涂了,浑浑噩噩的说胡说,谭盛礼打盹都不敢,后半夜稍微好点,他才靠着眯了一小会,结果醒来时,病榻上的人不见了,谭盛礼心惊,下楼问大夫,大夫直摇头,“那人性子倔,回客栈去了。”
那就是铁打的身体,不到倒下的那刻不会屈服的。
看谭盛礼站着没走,老大夫在给病人把脉,沉吟道,“你也甭管他了,真要撑不住他会回来的。”
这几年,陈山不是没来医馆抓过药,老大夫自认还算了解他,和谭盛礼道,“你别怪他不辞而别,他啊,就是怕欠的人情太大,几辈子都还不完。”
“他身体怎么样了?”谭盛礼怎么会和他计较,担心他而已。
“没什么事了。”
都说病去如山倒病来如抽丝,谭盛礼不敢相信愈合得这般快的人,恐怕强撑着而已,他无奈地叹气,“你算算药多少钱……”
老大夫摆手,“不用了,都是些不值钱的药。”
要不怎么说陈山有福气,这些年他来看过几次病,老大夫没收他半文钱。
谭盛礼过意不去,放了两个碎银在桌上,随后去客栈看陈山,陈山在柴房睡着,身体缩成团,只露出个脑袋在被外,看到他,陈山呲牙笑了笑,“谭老爷,我没事,吃了药睡会就好了,医馆的床硬,我睡着不舒服。”
“药拿回来没?”谭盛礼四下瞅了瞅,闻着中药味,却是没见着药。
“嗯。”陈山似乎不太想说话,“你忙你的事去吧,不用管我,我睡会就好了,睡会就好了。”说着,缓缓闭上眼,不再和谭盛礼说话了。
谭盛礼担心打扰他休息,找到旁边的药,给了几个铜板给厨子,托他帮忙熬药,厨子拿了药却是不肯收钱,“熬药不算什么,给钱就太见外了,听说是令公子进山把他带回来的,他心里很不踏实,害怕打扰你们读书导致你们落榜。”
谭盛礼心下微震,原来陈山不肯搬过去和他们同住还有这个因素。
若是耽误半天就落榜,可见学业并不扎实,落榜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接下来几天,他又劝陈山搬到北街住,陈山说什么都不肯,眼看要过年了,谭盛礼退而求其次,邀请他到宅子过年,吃个团圆饭。
过了年,就得紧锣密鼓的准备科考事宜。
他和谭振兴谭生隐要参加府试,得去府城,没时间顾及陈山了。
第35章
临近年关,街头巷尾尽是卖年画对联的,每副对联四文钱,送幅年画,比卖柴的利润高,谭振业看到商机,寻思着买些红纸裁了写对联卖补贴家用。
谁知这天几个老妇人抱着红纸上门,希望他们给写几副对联。
进门后,几个老妇人就张着眼睛四处瞅,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角落灰尘都看不到,纤尘不染也不为过,几人心下满意,脸上愈发热络,谭家有没婚配的闺女,她们既是来求对联的,也是想给谭家闺女说门亲事。
虽说谭家搬来不久,但邻里不是瞎子,谭家家风怎样众人看在眼底,谭老爷深居简出不怎么出门,三个儿子仪表堂堂温文尔雅,两个女儿端庄贤淑,举手投足像大户人家的小姐,邻里就没不喜欢她俩的,前几日她们就想过来串串门了,害怕太过冒犯就没来,直到昨天碰到谭佩玉买红纸,几人就想着买几张红纸请谭家帮帮忙。
迎客的是汪氏,她辈分矮,少有外出见客,在她们面前显得局促不安,说道,“父亲和相公他们在书房,婶子们坐会,我去问问罢。”
腊月中旬过后谭振兴他们就不出城砍柴了,城外要比城里冷,加之下了雪,山里湿气更重,谭盛礼担心他们生病,就让他们在家待着看书,课业加重,四人竟比以前还忙,汪氏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的读书声戛然而止,汪氏道,“父亲,家里来客人了……”
谭家以前是不怎么和外人打交道的,在她记忆里,谭盛礼从没给村里人写过对联,即使落水后性情大变,汪氏心里仍没底,斟酌道,“邻里想让相公写几副对联。”
请不动谭盛礼,请谭振兴也不错。
字不如谭盛礼写得好看,也不至于入不了得眼。
谭盛礼推开窗,冷风迎面扑鼻,夹着雪融化后的寒气,绵州地处西南,哪怕下雪也不像京城雪花满天沸沸扬扬的场景,半夜下雨,隔天清晨就融得差不多了,寒气入鼻,整个人骤然精神许多,回道,“知道了,背完这段就来。”
谭家的对联以前是谭辰清写的,急功近利,处处透着升官发财的意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谭振兴记得正房贴的对联,气势如虹的背了出来,顺便想拍两句马屁说写得好,谁知谭盛礼并不买账,训道,“生怕外人不知你心中所想,非贴出来才能彰显你追名逐利的心思是不是……”
谭振兴心头委屈却不敢辩解,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讪讪的低头,虚心道,“父亲教训的是。”
谭盛礼没有再聊此事,而是教他们怎么写对联,字句工整简洁寓意好就行,但正房灶房书房贴的对联寓意又不同,谭盛礼随口写了两副做示例。
“四十多吉庆,八岁永平安”,“调和五位承金鼎,拾掇群芳补太各”
邻里上门,谭盛礼担心辜负他们的期望,分别让四人写了几副,没问题才敢让他们落笔,四人的字各有特色,老妇人在旁边看得赞不绝口,顺嘴问道,“怎么不见谭老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谭老爷还在,总不好越过他直接和汪氏聊。
旁边,蘸墨的谭振业抢先回答,“父亲在书房。”他容色出挑但略显冷峻,老妇人打量他两眼,没有作声。
谭振业写完这副对联,拿起吹了吹,放到窗边的长桌上晾着,状似不经意的问老妇人,“婶子找我父亲有事?”
在惠明村时,谭盛礼时不时会找村里人聊聊天,进城后除了书铺哪儿都不去,成天待在书房抄书,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养家,常常抄到半夜,累得脖子酸疼立不起来,长姐要去外边给人洗衣服,他拦着不让,说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谭家姑娘就是太善解人意以致于过得不好。
看老妇人笑得皱纹深邃的脸,谭振业并不认为谭盛礼认识她。
如果不认识,有什么好聊的呢?
老妇人姓刘,是巷子口门前栽柳树的那户人家,她手背长了冻疮,进屋后不停地挠,笑容僵硬道,“没什么,问问而已。”
谭振业没有再问,写完对联,亲自送她们出门,态度不冷不热,弄得几个老妇心头打鼓,想说谭家这位小公子阴晴不定的,说话也滴水不漏,直到走出院门几人都没找到机会说谭佩玉的事。
“谭家真是乡下来的?”为人处事深沉老练,不像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啊。
挽着圆髻的长脸老妇道,“应该不会有错,据说搬来前在客栈柴房睡了好几天呢。”
郡城说大不大,真要打听点什么事并不难,谭家具体底细她们不知,但进城后的住哪儿又做了些什么还是有蛛丝马迹的,另外个圆脸妇人道,“今日不行就明日再来问问吧。”
虽然没见到谭盛礼,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从刚刚接触来看,家里大小事汪氏做不得主,她抱着孩子坐在旁边就没说过几句话,倒是谭家长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想来在家地位不低,令她们稍微诧异的是,谭佩玉竟是长女,算算年纪,少说20出头了吧。
这个年纪,便在大户人家都少有没说亲的。
“是该问清楚了,有些姑娘命里克夫,咱们给她说亲是想积德,别不小心造孽害了人。”
想到这,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讳莫如深,其中一人叹息道,“罢了罢了,以后再说吧。”要不是看谭佩玉勤快能干,也不会生出这种心思来。
不谈说亲的事,便将视线落在了对联上,本是随便找的借口,不成想捡了大便宜,几副对联少说十几文呢,几人不禁喜出望外,都不是富裕人家,能省则省,花钱情人些对联每副要一文钱,她们去谭家,没花半文钱就解决不说,还喝到了谭家的糯米茶,男尊女卑,谁舍得拿茶招待女子啊,谭家太大方了。
邻里互帮互助在谭盛礼眼里不过理所应当,岂料此后几天,来串门的人络绎不绝,都是来请他们写对联的,有些生面孔,有些熟面孔,谭佩玉不好将她们拒之门外,通通迎进堂屋茶水伺候着,谭盛礼不好厚此薄彼落人口实,来多少写多少,谭振业琢磨着不对劲,他都打定注意卖对联字画了,结果出了这茬……
“父亲,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待会我们去客栈接陈伯,顺便瞧瞧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与其待在家伺候别人,不如出去转转,哪怕帮陈伯找儿子也比给人写对联强,来的都是妇人,东家长西家短的,说话跟吵架似的,听得谭振业耳朵疼。
谭盛礼喜静,这几天屋里闹哄哄的他也不太习惯,正好他抄的书剩下几页了,赶在下午抄完就去了铺子。
如此,家里就剩下汪氏和谭佩玉姐妹。
来写对联的自然没写成,离开时脸色就不太好看,约好明天再来,耳提面命地要她们明天哪儿也别去。
语气强势,听得人心里不爽。
傍晚谭盛礼回来,谭佩珠提了两句,“父亲,邻里写的对联是不是太多了?”寻常人家就几副对联,而这些天来的人里,好几个是来过的,有点过分了,而且今早她随谭佩玉出门买菜,在街头碰到挑对联卖的摊贩,对方恶狠狠地瞪她们来着,说她们家坏了规矩。
寻常百姓家会写对联的不多,要么花钱买对联,要么裁了红纸花钱请人写,无论哪种都得花钱,谭家写对联却分文不取,摆明了抢摊贩生意,不仅这样,周围几个读书人也心存怨怼,往年他们靠写对联挣点钱贴补家用,今年被谭家断了活路。
后边这些话她没说,谭盛礼纯良坦荡,又好面子,做不出拒人于门外之事,谭佩珠道,“其实多写几副对联留着明年用也没什么,但人进进出出的,影响大哥他们看书……”
谭振业眼底精光一闪,忙附和,“小妹说得对,人多,七嘴八舌的,吵得人静不下心来,算算对联,我们也写了不少,要不和邻里说明年要考试,得专心温习功课,明年再写吧。”
巷子里统共没住多少户人家,他们写的对联早就写够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定是有人把亲戚的对联也带来了,谭振业最讨厌这种占了便宜还要捎全家的。
“本欲助邻却绝他人之路……”谭盛礼面露怅然,“罢了,明日就说我们有事外出不在家,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看得出,谭盛礼心情不是很好,并未在此事上多说,谭家众人不太习惯,谭盛礼乐善好施爱乐于助人,以为会遭到拒绝呢,不成想谭盛礼心平气和地答应了。
谭佩珠蹙眉,小声问谭振业,“父亲怎么了?”
谭振业摇头,示意她别多问。
以谭盛礼的性子,其中定是出了什么事,问谭盛礼他也不会说的。
果然,谭盛礼回屋后晚饭都没出来吃,谭振业给他送到屋里他也说不饿,坐在桌边,专注地抄着书,谭振业坐在旁边,故意找话题和他聊,“陈伯是大年三十再来,我劝也劝不动,好在客栈老板人好,送了炭炉给他,让他冷就自己生火取暖。”
谭盛礼淡淡地应了声,并不怎么搭理谭振业,谭振业又说这两天写的文章,谭盛礼俱没什么兴致,不仅没兴致,心情明显有些低落。
“父亲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谭振业望着书上的内容,决定开门见山。
只见谭盛礼顿了顿笔,不过他反应快,并未在纸上留下顿笔的痕迹,他道,“外边有何闲言碎语?”
上辈子的他几岁就启蒙读书考科举,入翰林后钻研古籍不问朝事,后来老皇帝驾崩命他教导扶持幼帝,身为人师,他处处以身作则,自认做人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从不敢算计半分,身边交往的也多是正直之人……
他以为世人大多如此,而重活后,人和事复杂了许多,远超他的想象。
第36章
“外边有何闲言碎语?”谭盛礼又问了遍,谭振业知道糊弄不过去,就将街上摊贩的抱怨说了,偷偷观察谭盛礼的表情,发现他似乎毫不知情,回想傍晚他说的那些话,谭振业细细思考,“父亲,是不是有摊贩找你诉苦啊?”
是了,谭盛礼品行纯良,比起抱怨谩骂,装可怜诉苦更能引起谭盛礼的共鸣,博得他的同情,为了减少谭盛礼心头的愧疚,谭振业安慰他,“都是街坊邻里,人家找上门不好不帮,帮了这家不帮那家说不过去……”除非一开始就拒绝帮忙,然而如果那样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说传出去会落得他们瞧不起人的名声,就是自个心里也迈不过那道坎儿。
举手之劳都不愿,他日如何为官造福百姓?
无意抢摊贩饭碗,只能说造化弄人。
“父亲……”谭振业还欲再劝。
“人心复杂,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出去忙你们的吧,这几天家里人多扰得你们不清静,明日起就不写对联了,专心读书,若有邻里抱怨,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说到后边,谭盛礼叹息不止,“出去吧。”
谭振业隐隐感觉其中还有事,但谭盛礼不肯说,他放下饭菜,叮嘱谭盛礼吃了饭再继续,晚上别熬太晚对身体不好。
谭盛礼的字好看,写字的速度快,抄书的钱比旁人多,寻常人抄半个月的书,他顶多七八天就完成了,今晚心情低落,丑时才歇下。
夜里又飘起了雪花,谭盛礼睡得沉,醒来时已经快晌午了,外边有人在说话,谭盛礼快速的套上衣衫,理了理发髻,推开门走了出去。
“谭公子,你们是读书人,写对联不是轻而易举吗?就帮帮忙吧,否则我们买的红纸就白费了啊。”
院门口,两个缩着脖子的老妇人殷切地望着谭振业,眼睛频频往里边看,谭振业心下不喜,关上门,留出条缝隙与她们说话,“婶子,不是不帮,今日事情多没空,明日就大年三十了,咱们要杀鸡……”
嘴上说着无奈,面上却生人勿近的模样,谭振业不像谭振兴好说话,他双手扒着门,其他人不好往里冲。
“振业……”谭盛礼唤了声,走出去看,外边站着十来个抱着红纸的妇人,人人怀里的红纸够写十几副对联好远了,他皱了皱眉,礼貌地问道,“诸位来有何事?”
人前的谭盛礼素来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此刻谈不上热情,却也客客气气的,为首的老妇人笑得脸上堆出褶子,热络道,“谭老爷,马上就过年了,我们家的对联还没着落,听说谭公子是读书人,就想托他写几副……”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妇人自认谭盛礼不会和她计较,脸上的笑又灿烂了几分,“谭老爷,不会耽误你们多少时间的。”
谄媚的嘴脸看得谭振业心头不悦,一个人是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可人多就不同了,担心谭盛礼答应,他正欲开口拒绝,话刚到嘴边,就被身边的谭盛礼抢了先,“你拿的纸恐怕不止几副对联吧。”
谭盛礼语调平平,没有丁点情绪夹在其中,他垂眸,像平常授课那般沉重冷静,“做人讲究诚信,说几副对联就几副对联,为何又多出几副?”
他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人,说话的语气温和,并不具攻击力,也不惹人反感,他上前两步,修长的手指拨了拨老妇人手腕的纸,“57张,19副对联,寻常人家哪儿用得着这么多?”
老妇人的笑僵脸上,支支吾吾道,“帮我娘家兄弟写的。”
“是吗?”谭盛礼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眼底无波无澜,却莫名让人心慌。
老妇人目光闪烁,心虚地后退半步,不敢和谭盛礼对视,低头望着脚上的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见状,她身后的好几个人偷偷地抓着几张红纸藏到背后,并不吭声。
气氛凝滞,四周骤时安静下来,旁边院门口探着脖子张望的人们听不到动静了心底好奇,纷纷猫着腰走出来,站在不远处驻足窥视,半晌仍未听到声音,大着胆子走了过来,不忘给自己找借口,“我在家煮饭,听到外边有人说话就出来看看,年底小偷猖獗,前两天我家院子里晒的衣服就被偷了件呢。”
说话时,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谭盛礼,这几日谭家门庭若市,好多街坊邻里都请他们写过对联,然而没和谭盛礼打过照面,今日见着,只觉得上了年纪的男子也能这般干净好看,便是穿着最素净的衣衫仍然有气质,难怪教的子女优秀,是言传身教的缘故啊。
美好的事物令人愉悦,哪怕不知事情的前应后果,邻里们的心已经偏向这位风度翩翩的老爷了。
都是老邻居,众人心里想什么老妇人门清,心底没少唾骂她们水性杨花,见着个好看点的男人就没脑子思考了,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她索性不要面子了,拍腿大哭,“不过想请你写几副对联,不写就不写,犯不着摆出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瞧不起人吧。”说着,理直气壮地撇了撇嘴,就差没吐口痰了。
谭振业火大,他们这几日帮忙写的对联有几百副了吧,不懂感恩就算了竟倒打一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瞪大眼睛,面露凶光,“你说什么?”
“振业。”谭盛礼呵斥,“回屋看书去。”
老妇人双手环胸,大有不依不挠的阵仗,“读过几年书就了不起是不是啊,能不能考上秀才还不好说呢。”
谭振业挺着胸脯就要冲过去,谭盛礼斜眼,脸色阴沉,“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谭振业顿足,不甘心的退回去,目光凶狠地瞪了老妇人好几眼。
谭盛礼回眸,他立刻将神情敛去,谭盛礼没有多言,冲老妇人感慨了两字,“是啊。”
回答老妇人那句能不能考上秀才不好说的问题。
“十年寒窗苦读最后落榜的人不在少数,你说的在理,既是如此,就希望诸位别再上门打扰了,多留点时间给他们看书罢。”谭盛礼朝她拱手,语落,转身就要走人,老妇人顿时坐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和谭振兴的痛哭流涕不同,老妇人是干嚎,“我苦命的兄弟哦,大姐害了你啊,你说你要买对联大姐不该拦着你啊,不该为了省点钱就劝你买纸啊,现在害得你白花了钱连对联都没有啊,我这造什么孽饿啊……”
谭振业心揪紧了,担心地看了眼谭盛礼,最怕还是来了,谭盛礼不会吵架,遇到撒泼的就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请,他跃跃欲试地欲上前,但看谭盛礼冲他摆手,示意他别插手。
长幼有序,老妇人是长辈,谭振业出面讨不着好,事情因他而起,自是该由他出面解决。
薄薄的雪化开,地面湿哒哒的,老妇坐过的地面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谭盛礼负手而立,面上无动于衷,心平气和道,“是你造了孽,做不到的事万不该轻易承诺人,再者,你既是帮人办事,在你请人帮忙时态度就该谦逊些,两句不和就撒泼打滚骂人,莫不是你以为骂了人家,人家还会帮你?”
老妇人:“……”
谭盛礼的确不会吵架,但讲道理是他的强项。
几句话挤兑得老妇人哑口无言,索性撕破脸赖上谭盛礼了,“不行,你必须帮我写,要不然我的纸就白费了。”
“写是不会写的,你别强人所难。”谭盛礼声音轻轻柔柔的,急得老妇人面红耳赤,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你……你不写我就不走。”整个人躺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大喊大闹。
谭盛礼仍然不为所动,与周围邻里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元,我谭家人品行如何,日后自有分晓,还望诸位莫因这件事就和谭家起了隔阂……”他态度端正,周围的人纷纷摇头,“谭老爷客气了,几位公子课业繁重,是该多花心思读书的。”
家里亲戚或多或少有读书的,多紧迫他们是清楚的,别说帮人写对联,过年走亲戚都抽不出时间来。
读书人的时间宝贵,谭家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天帮邻里写对联,尽到邻里的情分了。
何况她们不傻,这位老太太前几天已经到谭家写过对联了,怎么还有十几副要人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好人,想来是谭老爷教得好,有你这样的邻居,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因此而疏远谭家呢?”人群里,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道。
谭盛礼再次拱手,感激道,“还望诸位见谅。”
看谭盛礼这般客气,众人对他更为敬畏,不愧是读书人,品德修养不是寻常人有的,齐声道,“谭老爷言重了。”
解释过后,谭盛礼的视线重新落在地上躺着不起的老妇人身上,“人各有志,你既想躺着我也不好多加阻拦,只是天冷地上湿气重,小心别着凉了。”话完,再次朝众人拱手,进门关了门。
突然,老妇人的咆哮谩骂声响彻天际,谭盛礼无奈的叹了口气,和人打交道真的是个力气活,他不知这样做会得罪多少人……
却不知他今日这般作为得到不少人的赞许,尤其是老太太们,提到谭盛礼无不面若桃花双眼发亮,活到这把岁数没和盛礼这般彬彬有礼的读书人打过交道,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儒雅温润,不是自家那个几天不洗澡不洗脚的死老头子能比的,也不是家里满嘴之乎者也的晚辈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谭老爷气质如兰,所有人都不配和他比较。
谁要说半句谭家不好,她们劈头盖脸的就骂,空前的维护谭盛礼名声。
谭盛礼不出门不知道外边的事,还是陈山过来碰到几个老太太站在门口指着里边的人破口大骂知道的,大过年的,人们说话做事都会有所忌讳,大清早的就堵在家门口骂人,可见心里有多气,“谭老爷,你心地善良,走到哪儿都受人欢迎,周围住的多是土生土长的郡城人,我没见她们出面维护过谁呢。”
从老太太的话语里,陈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谭盛礼他们帮忙写对联,有人贪得无厌,借此机会做起了对联买卖,害得谭盛礼遭其他摊贩唾骂。
他问谭盛礼知道这事不?
谭盛礼点头。
这也是他后来拒绝谭振兴他们写对联的原因,他们出于好意帮忙,有人却另有所图,行径可耻,他如果继续纵容就是助纣为虐。
饭桌上的谭振兴等人头次听说这件事,谭振兴震怒,“她们咋能这样做呢,咱们给她写对联,好茶伺候着,她转眼拿去卖钱,不是把咱当傻子使唤吗?”他们写对联耽误时间不说,墨用了不少,合着人家欺负他们好说呢。
他问陈山,“陈伯,你看清是哪家人没?”
必须找她要个说法,对联是他们写的,挣的钱也该有他们的份儿。
陈山好笑,看了眼绷着脸面不改色的谭盛礼,“事情过去就算了吧,你父亲宽大为怀,不提这件事便是不想计较……”论豁达,陈山自认不如谭盛礼,看谭振兴扁着嘴满脸不服,他忍俊不禁,“强龙都不够地头蛇,你们在郡城没有根基,低调做事是好的。”
人们判断正误,多是靠亲疏远近来判断的,真要把这件事宣扬开,不说谁胜谁负,人们肯定会说谭盛礼小肚鸡肠,和没读过书的老妇人斤斤计较,连带着整个谭家名声都会受累。
除非谭家有女主人,能立起来的女主人。
“谭老爷,你年岁不大,可想过再娶?”陈山随口问了句。
瞬间,饭桌上安静得针落可闻。
谭振兴眨了眨眼,看看陈山,又看看谭盛礼,咽下嘴里带骨头的肉,喉咙火辣辣的痛,嗓音都变了,“这把年纪还是不娶了吧。”被亲爹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再来个后娘,不是要他的命吗?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谭振兴不敢想象后娘进门后的日子。
谭盛礼没个好气地睇着谭振兴,后者难得不害怕的呲牙笑了笑。
只要不娶,什么都好商量。
陈山将父子两的眼神看在眼里,解释道,“谭老爷学识渊博,他日定能高中,家里没有女主人的话,将来遇到类似的事情恐怕还会吃亏。”
自古好男不跟女斗,无论哪个男人,但凡他和女人计较就失了风度,谭盛礼是要走科举的,名声尤为重要,总不能次次都闷声不解释吧……
“没有女主人还有我吗?”谭振兴拍拍胸脯,“我是长子,再有这样的事我出面。”
吵架他还是在行的!
第37章
桌上寂静,谭盛礼给陈山夹菜,看都懒得看他,但他的忽视在谭振兴看来就是默认,他无比亢奋地挺起胸脯,“父亲放心罢,我定会维护好谭家的名声!”
再有人上门闹事,他要骂得她们后悔来人世!
见他抬着下巴,目光坚定,其余人默契地不接话,心想,冲着谭振兴动不动就痛哭流涕的性子,谭家哪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啊。
“大哥……”谭振业最怕谭振兴突如其来的自信,“你还是认真读书吧,再有几个月就府试了,别为鸡毛蒜皮的事耽误了正事。”真由着谭振兴抛头露面,谭家就真的不得安宁了。
谭盛礼处理事不吵不闹落落大方,谭振兴处理事,恐怕又是暴跳如雷又是鬼哭狼嚎的,能从早闹到晚,还要不要看书了?
“大哥,凡事以府试为重。”
提到府试,谭振兴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了无生气道,“府试啊……你们说我府试能过吗?”除了诗文他没啥信心,但诗文在府试占的比重不高,真是时不待人。
这次,谭盛礼抬眸扫了他眼,谭振兴嘴角僵硬地扬起抹笑,讨好道,“父亲,你说呢?”
谭盛礼有真知灼见,他说能过就绝对没问题。
谭盛礼掀了掀眼皮,漫应道,“希望不大。”
那就是考不上了,他就说嘛,像他这样的人都能过府试,其他人得差劲成什么样子啊,好在其他人没有让他失望,担得起童生的资格,他又问,“那我要报考吗?”
谭盛礼惜字如金,“嗯。”
考就考吧,反正也考不上,不怕考差了回家挨骂,谭振兴如释重负地举起酒杯,“我是考不上了,就看你们了,父亲,三弟,生隐弟,你们好好考啊。”
振兴家业不分你我,为谭家的未来奋斗吧!
谭盛礼:“……”
“大公子还真是……”陈山失笑出声,后边的话没说谭盛礼却能领会他的意思,摇头道,“甭管他,尝尝这猪肚鸡汤,佩玉从外地人听来的食谱……”
谭佩玉心灵手巧,听旁人说什么补身体就买什么,三餐花样百出,全家人都喜欢吃她煮的饭菜。
在客栈时陈山不了解谭家的情况,得知谭佩玉被夫家休回家,他心里惋惜,忍不住又劝谭盛礼再娶,娶个妻子回家,有她帮忙张罗子女的亲事轻松得多,否则事事都要谭盛礼亲力亲为不说,以谭盛礼正直磊落的性子,被人糊弄连累子女终生就惨了。
聊到这个话题,谭振兴脸色就沉了下来,如临大敌地瞪着陈山,语气略有不满,“陈伯,话题不是揭过去了吗?”以前看陈山只觉得他可怜,如今再看,真是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妻子去世不肯再娶,劝别人续弦倒是头头是道。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
谭振兴不想听,扬声打断他,“陈伯啊,我父亲有儿有女,续弦再娶没什么用处,倒是陈伯你啊,没个伴儿多孤独啊,你才是应该续弦的,百行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让陈家后继无人啊。”
谭振兴学陈山的口吻,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陈山先是愣住,随即失落地摇摇头,“是我越矩了。”
眼看谭盛礼脸色不对,谭振兴立刻怂了,“没没没,陈伯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纯属关心你而已。”甭管心里怎么想,嘴上是千万不能认的,他就是嫌陈山多管闲事了,自家的事没拎清来劝别人,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要娶自己娶去,别祸害他父亲。
陈山知道他怕谭盛礼,为其说话道,“谭老爷,你也别怪大公子,他说的实话,他日我到地下,既没脸面见我妻子,更没脸面见陈家的列祖列宗。”他做不到的事有什么资格劝别人,确实是他越矩了。
“我知道你是为谭家好,至于他……”谭盛礼斜眼冷瞪,吓得谭振兴打了个哆嗦,忙倒酒向陈山赔罪,“大人不计小人过,陈伯别和我计较啊,我嘴拙,有的话你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去啊。”
“你说的有理有据。”陈山苦笑,“我如何会计较,大过年的,不提那些糟心事了,聊点开心的吧。”
谭振兴脸上赔着笑,眼角忐忑不安地望着谭盛礼,察觉他没有要拿木棍打人的意思方把悬着的心落回实处,倒完酒,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回位置坐好。
小心翼翼的神色看得陈山哭笑不得,他朝谭盛礼碰杯,“几位公子性格各有千秋,兄弟互相帮衬,谭家会蒸蒸日上的。”
“借你吉言了。”谭盛礼举杯,随后轻轻抿了小口,他不是贪杯之人,酒都是小口小口的喝。
动作优雅高贵,看得谭振兴羡慕,便模仿他的动作端起酒杯,缓缓抿。
一口,两口,三口……
越喝兴致越高,到最后,面前人影重重,他甩了甩头,舌头打结,“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
看他脸颊酡红,双眼飘忽不定,谭盛礼正要收走他的酒杯,这时,谭振兴噗通声跪了下去,抱住他的腿,“呜呜呜,父亲啊,儿子不孝啊,儿子对不起你的栽培,担不起振兴家业的责任啊,呜呜呜,父亲啊,儿子不用,没能为谭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父亲,你打我吧,呜呜呜……”
谭盛礼:“……”
“父亲,你打我吧,求求你打我……”
谭振兴:“……”
父子两还真是像,沾酒就醉,醉了就发疯,谭盛礼踹开他,“振学,扶他下去。”
谭振兴抱得死死的,耍赖,“我不走,我不走,我就要父亲打我,父亲不打我我浑身不痛快。”说着,拿脸蹭了蹭谭盛礼小腿,“呜呜呜,父亲,你打我吧,我不想读书,我讨厌读书,读书太难了,我不是读书的料,呜呜呜……”
谭盛礼火大,“振学,把我的木棍拿来。”
就没见过上赶着找打的,谭盛礼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握着棍子,刚落到谭振兴背上,就听他嗷呜声,闭着眼哭得惊天动地,陈山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筷子都滑到了桌上,谭振业小声解释,“大哥生性如此,还望陈伯见谅。”
以前没和谭振兴喝过酒,不知道他醉后竟然这副模样,谭振业说这话脸上都臊得慌。
丢脸,太丢脸了。
谭盛礼狠狠揍了好几下,到后边谭振兴直接躺在地上睡着了,睡着后肩膀抽抽搭搭的,好不委屈,谭振业忙给谭振学挤眼色,兄弟两拖着谭振兴回屋,毫不客气的将其丢在床上,掉头就走,谭振学担心,“会不会着凉啊。”
“皮糙肉厚的应该不会。”谭振业回道。
三兄弟里,谭振兴挨打的次数是最多的,但从没听谭振兴抱怨哪儿痛过,愈合力惊人。
这样的人,天生是挨打的命。
谭盛礼甚少在外人面前动过粗,而是谭振兴让他想起了花言巧语的谭辰清,火气压不住,不揍他几下难消心头之恨。
上梁不正下梁歪,谭振兴很好的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大公子不胜酒力说胡话而已,犯不着大动干戈。”陈山劝他。
谭盛礼收了棍子,“无事,新年新气象,当给他松松筋骨了。”
父子两的事陈山也不好多说,吃过饭他就要回客栈,谭盛礼怎么挽留都没用,邀请他元宵过来,陈山摇头,“你们事情多,我就不来打扰了,在这祝你们诸事顺遂,轻松考过府试……”
谭盛礼拱手,客气地送他出门,巷子两旁的门口挂着灯笼,照得青石板的地面红扑扑的,走到挂莲花灯笼的门前,陈山驻足,小声道,“心知你心胸宽阔,但我还是得和你说声,拿你们写的对联去街上卖的就是这户人家,你端方雅正,难免被人利用,日后多留个心眼吧。”
院门两侧贴着对联,字迹飘逸,谭盛礼点头,“多谢了。”
送走陈山,谭盛礼回屋陪谭振学他们守岁,这两日免了晚课,谭盛礼就拿了纸和笔教他们作画,画院子里的桂花树,屋檐下亮着灯笼,照得桂花树朦朦胧胧的,谭盛礼让他们先画,画完再指点,桂花树就剩下枝干,描出树干形状,强调光影明暗就行。
不止谭振学他们,便是谭佩玉谭佩珠都来了精神,谭盛礼把笔给她们,让她们试试。
谭佩玉连连后退,“不用,我听听就行,父亲接着说罢。”
“试试吧,琴棋书画,你们要喜欢我都能教你们。”谭盛礼骨子里就不是重男轻女的,就别说见过谭家姑娘为家族牺牲的下场后,他待谭佩玉她们比谭振兴他们要好。
谭佩玉侧开身,示意谭佩珠去,“小妹试试吧,我去灶房看看烧的水。”
家里并不富裕,哪儿有闲钱供她们培养兴趣爱好,谭佩玉转身去了灶房,后边,大丫头跟着,“大姑,学画画不好吗?祖父画的大丫头很好看的。”
谭佩玉回眸,弯腰抱起她,“好,但大姑手笨,学不会。”
学不会就浪费纸墨了。
“大姑厉害,会学会的。”
谭佩玉摸摸她的头,并未当真。
堂屋里,谭佩珠也不肯拿笔,“父亲,我手笨,找树枝在地上画就成。”幼时,父亲教她们读书认字,担心她们浪费纸笔,就是让她们找树枝在地上写字的。
多年习惯,她改不了。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谭盛礼没有再劝,搁下笔,回屋找了两支粗糙的竹筒笔出来,递给谭佩珠,“这笔没法用了,你要担心浪费纸笔,就用这支试试吧。”
笔尖毛毛的,谭佩珠仔细看了几眼,嗫喏地拿过手,谭盛礼将桌上的纸推给她,“试试吧,按照我刚刚讲的画。”
太懂事的人招人疼,谭盛礼守着谭佩珠画,待她画完又去喊谭佩玉,谭佩玉说什么都不肯,打热水给大丫头洗脸洗脚,完了抱着她坐在椅子上给她做绢花,谭佩玉针线活好,什么样式的绢花都会,谭盛礼看她安安静静坐在那,心里不是滋味,谭佩玉的成熟,是子女中之最。
这天过后,谭盛礼给所有人都布置了抄书的任务,没有拜访的亲戚,大年初他们哪儿都不去,专专心心在家读书抄书,多四个人抄书,效果事半功倍,元宵过后,谭盛礼去书铺兑换银子,共挣了近二两,谭盛礼全给谭佩玉,看得谭佩玉受宠若惊,“父亲,用不着这么多的。”
郡城物价比安乐镇高,但不是顿顿大鱼大肉,这些银钱够全家三四个多月的开销了。
“拿着吧,出门遇到喜欢的就买,以前……父亲待你们不好,往后会弥补回来的,你犯不着处处为弟弟妹妹们着想。”活得太明白的人大半都不开心,谭盛礼不希望谭佩玉成为那样的人。
“父亲。”谭佩玉低下头,捏着衣角,声音很轻,“父亲待我们很好了。”
没人爹娘会容忍被休的女儿在家白吃白住,但父亲做到了,她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感动。
“还不够。”谭盛礼把钱给谭佩玉,“亏欠了你们太多……”
比起谭家女为谭家做的牺牲,他又为她们做了什么呢?
“父亲只希望你们活得轻松点,不用为了迁就振兴他们委屈自己,身为男儿,他们理应承受些风风雨雨的。”而不是让女人扛起所有风霜,谭盛礼望向角落里握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谭佩珠,眼底蒙上了暖意,“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书房里的谭振兴起身喝水,无意瞥到院子里说话的父女两,抵了抵谭振学胳膊,“父亲和长姐在说话。”
谭振学头也不抬,“说话就说话,大哥,父亲要你背的书背完了?”
年前,谭盛礼在书铺拿了好几本要抄的书回来,谭振兴唧唧歪歪爱抱怨,惹怒谭盛礼,命他两天把整本书背下,少几个字就挨几棍子,据他所知,谭振兴昨晚背了通宵,还剩下两页纸的内容呢。
“没呢。”谭振兴苦不堪言,探出头瞅了两眼,在谭盛礼察觉前缩了回去,问了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你们说父亲是不是不待见我啊。”
挨打的是他,被罚背书的还是他,长子不该是这样的待遇啊。
“大哥。”谭振学顿笔,“你踏踏实实温习功课父亲就不会打你了。”
父亲眼里揉不得沙子,谭振兴端正态度,勤勤恳恳做文章就不会挨打,挨了打,只能说谭振兴罪有应得。
谭振兴:“……”天知道他多不想读书!
读书不如砍柴。
第38章
“就没其他办法吗?”望着书页密密麻麻的字,脑袋又胀又痛,真是背书背得想吐了,谭振兴锤了捶脑袋,“父亲什么时候允许我们再出城砍柴啊。”
“想去砍柴?”不知何时,谭盛礼站在门口,脸上喜怒不明,“既想砍柴明天就去山里……”
谭振兴诚惶诚恐,揉了揉疲倦肿胀的双眼,惊喜道,“真的能去山里吗?”
山里环境清幽,心无杂念,别说砍柴,做什么他都乐意。
谭盛礼略过此话题不提,“书背得怎么样了?”
“剩下两页了。”谭振兴喜出望外的拍了拍书页,向谭盛礼保证,“半个时辰没问题。”
谭盛礼要他背的是《孝经》,这书幼时他就会背了,后来成亲荒废几年给忘了,重新拾起来不难,他全神贯注地背后面的内容,谭盛礼在旁边守着,待他阖上书,谭盛礼递给他两张往年府试案首的考卷,这是书铺老板借他的,说起来,还得感谢老板提醒,起先他关注的多是文人墨客的文章和诗集,京都文风鼎盛,流行以诗会友,科举也以策论诗文为重,他便没在意其他。
问老板借阅往年府试案首的考卷,不曾想老板将各门的考卷都找了出来。
他要把明算的考卷退回去,无意瞥到两张考卷的题,发现不对劲,就多翻了几张。
府试和县试考的内容稍有不同,除去贴经墨义增添了门明算,不比较不知,明算这门的难度在渐渐增大,科举的任何动静有与朝堂选拔人才息息相关,府试由学政大人出题,虽说题目会涉及学政大人的个人喜好,但连续几年,每次出题的学政大人都不同,明算这门却越来越难,定有蹊跷。
他给谭振兴他们讲课时,多以文为重,天文地理想到哪儿讲到哪儿,布置的功课浅显易答,但往年的明算考卷给了他暗示:讲课的重点得倾向于明算了。
“以后除了背书写文章,明算这门课我会加大难度。”谭盛礼直言,“铺子里没有《九章算术》和《孙子算经》两本书卖,我托老板去外地问问,得好好学着两本。”
明算太差了,这不,谭盛礼给他们看的是明算的考卷,20道题,案首错了5道,其中鸡兔同笼的题有难度,鸡兔同笼,头四十,足一百,问鸡兔各几只,谭振兴拿草纸算了算,能做,又看下题,老翁买鸡,母鸡每只二十文,公鸡十八文,小八九文,老翁卖得银钱百文,母鸡公鸡小鸡各几只,这题也好答,接着往下看,越往下难度越大,谭振兴坚持到第八题就答不上来了,“父亲,会不会太难了?”
照这种难度,别说他过不了府试,下次恐怕都没希望。
哪怕明算占的比重不高,答对七题太差劲了。
谭盛礼皱眉,示意他闭嘴,谭振业和谭生隐看得津津有味,两人直接拿了纸,在纸上重新答题,谭振兴坐不住,把椅子搬过去挨着谭振业,越往下题目越复杂,日食月食的问题都有,脑子晕头转向的不知怎么办,以为谭振业和他差不多,结果谭振业奋笔疾书,答完这题答下题,聚精会神得连身边坐了人恐怕都不知道,谭振兴有点不是滋味,同爹同娘生的,谭振业是不是太聪明了点吧,他将脑袋凑过去,结合题看谭振业的解法,不得不承认,看谭振业列出解法后整个人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忍不住拍手叫好,“对对对,就是这样的……”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好像是谭盛礼以前讲过的啊。
看来不能熬通宵,熬通宵脑子转不过弯来。
谭盛礼站在桌边,垂眸看谭振业解题,看完谭振业又看谭生隐,像个考官在两人之间走来走去,谭振兴学他,前倾着身体去看谭生隐的,谭生隐比他强,答了十一道,正在答第十二道,见他杵着笔迟迟没动静,谭振兴感同身受地拍拍他胳膊,“生隐弟,答不出来就算了,案首才答对十五题,咱们不差了。”
至于答完十六题的谭振业,谭振兴表示完全不羡慕他,谭振业从小就机灵,算数方面有点天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都是帝师后人,再优秀都理所应当。
谭生隐扯着嘴角笑了笑,不肯放弃,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看题好像懂,好像又不懂,懵懵懂懂的很奇妙,重要的是无从下笔,思考片刻,谭生隐真不知怎么解,索性放弃,歪头去看谭振业,谭振业也给难住了,利落的搁下笔,“太难了,剩下的四道题不会了。”
受他们影响,谭振学也好奇地围了过去,惊呼,“明算的题好像难了很多。”他记得他参加府试那年,最后门是明算,20道题,最后道最难的题都没这么难。
谭盛礼不动声色,“振学,你试试会多少,振业他们正着解,你就接着他们的顺序来吧。”
“是。”谭振学毕恭毕敬地拿过考卷,从第十七题开始,解到二十题就无能为力了,第二十题考的是天文,尽管谭盛礼有讲过,但并没往深讲,亦或者谭盛礼讲了他没细听,不好意思道,“父亲,最后这道题我也不会。”
“那也不错了。”谭盛礼不吝啬夸奖他们任何人,谭振学在几人里边是最博学的,能答对十九题算不错的了。
谭振业看得双眼放光,“父亲能否讲讲?”
“最后这道题出自《周髀算经》,是本很古老的书了……”要不是看到题,谭盛礼都不知府试题目这般难,针对这道题,他讲了解法,看四人似懂非懂,谭盛礼又换其他解法讲了遍,谭振业最先反应过来,“想不到明算还考这些?”
谭盛礼也诧异,“是啊。”
关于算数,民间流传的书籍最为著名的乃《九章算术》和《孙子算经》,内容深奥隐晦,读起来费劲,少有人仔细钻研此书的,便是掌管国库的户部,将此书研究透彻的人也寥寥无几。
然而府试的考题都是出自书里的内容,对学了点皮毛的谭振兴和谭生隐来说,吃力是正常的。
至于谭振业,虽说有点超乎他的意料,但不是无迹可寻。
“明算这门复杂难懂,接下来几个月,要好好补补这门课。”谭盛礼挑了其他地方府试的考卷看,明算这门都在增大难度,想来是接下来几年,朝廷科举会有变革。
本以为背书写文章就要人命了,如今添了门算数,谭振兴痛苦不堪,“父亲,明算这门比重不大,成绩差点没什么吧?”
案首不也错了五道题吗?
“皮又痒了是不是?好好听,听完我要布置功课的。”院试不考明算,府试突然增大难度必然有其用意,而极有可能就是乡试和会试会增加明算这门,谭盛礼毫不怀疑这点。
在屋里站了会儿,确认谭振兴没有小动作后他才回了房间,翻出默的书,里边有本古籍《五曹算经》,不知编撰者是哪个年代的,有次组织翰林院晒书,无意翻到这本发霉的书,觉得有趣就多翻了几遍,不曾想会有派上用场的这天。
因为手里没有《九章算术》,谭盛礼就先给他们讲《五曹算经》,布置的功课也多了起来。
加之谭振兴他们早上要出城砍柴,下午和晚上才有时间,平时晚上他们各自温习,不懂的单独请教谭盛礼,添了算数后,自己看书的时间没了,下午讲算数,晚上讲文章和诗文,加上谭盛礼意识到科举会有变革,除去科举类的相关书籍,还会涉猎其他,什么都讲,讲了便会布置功课,难易程度不同。
便是学业最扎实的谭振学都觉得吃力起来。
不过众人也算见识到了谭盛礼的渊博,天文地理就没他不知道的,简直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不敢懈怠,迎着晨雾出门在背书,卖了柴回家也在背书,街坊邻里看在眼里,笃定他们大有出息,巴结要趁早,于是,有老太太坐不住了,趁着谭家兄弟出门,叩响了谭家大门。
谭佩玉出门买菜不在家,汪氏去河边洗衣服了,家里就剩下谭佩珠照顾两个孩子,谭盛礼则在书房里检查他们功课,以及记录讲过的内容,听到敲门声,谭佩珠先是问了句谁啊,听出是老太太的声音才开了门,看人面熟,她试探地唤了声,“玲婶?”
“诶诶,佩珠还记得玲婶啊,你父亲可在家?”她是看着谭家兄弟和谭佩玉姑嫂出门的,笃定家里没其他人了,这般问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
“在呢。”谭佩珠侧目请她进门,前两日谭佩玉在街上买了两只小鸡,毛绒绒的,不太听话,在院子里乱跑,谭佩珠但心她们跑出去,不敢敞开门。
谭家搬来郡城将家里的四只鸡带来了,过年杀了三只,剩下只公鸡清晨打鸣用的,鸡打鸣两声谭振兴他们就得出门,早先有邻里抱怨太吵,谭盛礼又赔礼又道歉的,今天看老太太来,谭佩珠以为又是因为公鸡之事,“玲婶,去堂屋坐吧,父亲在书房,我喊他去。”
老太太又重重地诶了声,说起来,自年前在门口那见过谭老爷,差不多快三个月没见过他了,他好像特别不爱出门,想到即将看到那个俊美不凡的男子,老太太顺了顺发髻,又低头整理衣衫,恨不得有张镜子能让自己照照。
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人不爱美了,尤其在长相俊美的男子面前。
四十多岁的老太太,进了这扇门竟生出心花怒放满面娇羞的情绪来,老太太揉了揉滚烫的脸颊,惊觉不妥当,叫住要去书房喊人的谭佩珠,“佩珠啊,我想起来有点事,等我啊,我回家一趟。”
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不太好,得回家把儿媳妇捎上!
谭佩珠:“……”
第39章
不等谭佩珠问明情况,她风风火火就跑了出去,脚步声大,惊动了书房里的谭盛礼,他推开窗户问,“有人来了?”
小鸡在墙角啄食,眼看顺着半敞开的门去,谭佩珠忙将门关上,回谭盛礼道,“是玲婶,好像专程来找父亲的,突然说有事又回去了。”
家里有读书人,邻里不怎么过来串门,上门即有事说,谭佩珠瞥了眼角落里的鸡笼,想说点什么,叩门声再次响起,她顺手拉开了门。
玲婶站在门外,身侧还站着两位年纪相仿的老太太,面容慈祥,眉开眼笑的,笑得谭佩珠心里发毛,“几位婶子来有事?”
玲婶斜着眼冷哼了哼,极为不满,她回家找儿媳妇的,谁知出门就碰到两个老不死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过来,早先嫌人家闺女克夫,畏畏缩缩不敢靠近,如今看谭家几位公子仪表堂堂又勤奋好学,想趁早沾亲带故攀上高枝就不怕克死自家儿子侄子了,什么人哪,她顺了顺鬓角的碎发,故作亲昵地握住谭佩珠葱白般的手,“她们在家闲得慌,陪我老婆子来坐坐的,佩珠啊,你别搭理她们,咱进屋说去。”
谭佩玉是她给娘家侄子看好的媳妇,万万不能被两个死老太婆抢了。
语声未落,就被身边浓妆艳抹的老婆子挤开了,“哎呀佩珠,可别听你玲婶乱说,我来是有正事要说的。”说着,挽上谭佩珠胳膊,喜笑颜开地进了门。
被挤到门框边的玲婶差点摔倒,咬牙切齿道,“老肖氏……”
谭盛礼就站在屋檐下,看来人似有不和,拧眉未作声,玲婶注意到他,噎了下,随即微笑着颔首,谭盛礼颔首回礼,清隽俊美的五官看得玲婶心跳如鼓,她屏住呼吸,难得没和老肖氏叫板,而是捏着嗓子轻轻与谭盛礼道,“谭老爷在家呢,没有打扰你吧?”
几十岁的人,两句话羞红了脸。
挽着谭佩珠手臂的老肖氏心头骂娘,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人老珠黄的了,还以为是少女呢,动不动娇羞脸红,我呸!
心里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笑盈盈的,话里直放冷箭,“玲嫂子说的什么话,谭老爷整日在屋里看书,说不打扰可能吗?”
老肖氏性格泼辣,几个儿媳妇被她拿捏得死死的,不好惹,玲婶不想失了仪态,皮笑肉不笑的咧嘴,“你说的是,还望谭老爷见谅。”
谭盛礼少有和妇人打过交道,但两人的刀光剑影自是看得明白,请她们去堂屋,吩咐谭佩珠倒茶,开门见山道,“不知几位来有何事?”
他态度和善,说话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玲婶再次红了脸,先道,“我来是想问问佩玉这孩子。”
谭佩玉贞静温婉,谈吐不俗,周围老太太没有不喜欢她的,要不是担心谭老爷眼光高,不敢轻易为儿子求娶谭佩玉,早就开口了。
三人都是为谭佩玉的亲事来,且都是为娘家侄子,看她们态度真诚,谭盛礼亦没有隐瞒,把谭佩玉被休之事说了出来,谁知,听完她们就面色微变,神色犹犹豫豫好不明显,谭盛礼面别开脸,端起茶杯晃了晃,如实道,“你们的好意谭某心领了,佩玉那孩子吃了许多苦,亲事上我得慎重考虑,府试在即,怕没时间琢磨这些,真有心的话,不若等入秋后再说吧。”
他希望院试过后再提谭佩玉的亲事,他有了功名,谭佩玉地位水涨船高,嫁人容易得多。
有刘明章的例子在前,谭盛礼万不会将其嫁到婆母厉害又蛮不讲理的人家了。
“入秋后啊……”玲婶脸上的娇羞褪得干干净净,随之而起的是尴尬,被休回家的女子多是犯了七出之条的,谁敢娶啊,她也是做婆婆的人,儿子如果休妻,必然是儿媳妇不对,但这种话不好当着谭盛礼的面说,只感慨了句,“佩玉多好的姑娘啊,怎么就遇人不淑了呢?”
谭盛礼做不出背后说人闲话的事,因此礼貌的笑了笑,没有聊刘家的事。
被休的身份,再想巴结谭家都得好好想想,坐了约莫两刻钟,她们就回去了,谭佩珠送其出门,隐隐感觉她们情绪不高,回屋收拾茶杯时,便问谭盛礼,“父亲与玲婶说什么了?我看她唉声叹气的。”
“她们想给你长姐说亲,我提了两句你长姐的情况……”
谭佩玉自小就听话懂事,很照顾弟弟妹妹,嫁到刘家孝顺公婆,被休纯属刘家人无理,想到玲婶出门时复杂莫辩的眼神,她心里不是滋味,“都是刘家人给害的。”
真是白白便宜了刘家人。
“过去的就莫再提了,等院试后再说吧。”好与不好,有眼睛的自己会看。
街坊邻里没什么秘密,不消半日,谭佩玉被休的事情就传开了,无不为其惋惜,多善良孝顺的姑娘,怎么就遇到这种事情了呢,惋惜归惋惜,却没人再上门给谭佩玉张罗亲事了。
那扇斑驳的院门,除了谭家人,再无外人踏足过。
眨眼,就到了四月,今年府试在清明后,过完二丫头周岁宴谭盛礼就准备带着谭振兴和谭生隐去府城了,临走前,他给谭振学和谭振业布置了许多功课,又从书铺借了好几本杂书给两人抄,防止两人离了他犹如脱缰的野马。
天气乍暖还寒,到府城后碰上下雨,提供暖炉的客栈价格要比平时高几十文,思来想去,谭盛礼要了两间普通房,他和谭生隐睡,谭振兴单独睡。
“父亲,还是我和生隐弟睡吧。”单独弄间房给他睡多不好意思啊,每晚一百文,离府试还有四天,算下来就是四百文,在他身上花四百文,谭振兴良心不安啊。
谭盛礼没个好气,“让你自己睡就自己睡。”谭振兴睡觉打呼,鼾声大,为了不影响别人,他自己睡是最好的。
谭振兴没这个觉悟,追在谭盛礼身后商量,“要不我打地铺吧。”他皮糙肉厚睡眠好,打地铺照样能睡得好,花那一百文太不值得了。
“皮又痒了是不是?”谭盛礼举起手,吓得谭振兴连连后退,“行行行,我睡就我睡吧。”
又不是富裕人家,他想省点钱而已,父亲怎么就不懂他的苦心!
一百文啊,他们运气好砍柴要砍三四天,结果被他睡个觉就睡没了。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划算,夜里,估摸着隔壁的谭盛礼睡了后,他偷偷下楼找人拼房,客栈离考场近,为了照顾考生,优先满足赶考的人,以致于有些陪考的人没房间睡,因为这几天连柴房都抢手得很,故而大堂里好多人趴在桌上将就睡的,谭振兴问谁想拼房,给五十文就行。
家境贫困些的陪考人自舍不得花五十文住宿,谭振兴询问的都是穿着好的男人。
男人慷慨,舍得花钱,穿着好说明有钱,有钱没人不会对自己好点。
这不,就让他问到了吗?
对方是茂林县人,陪弟弟来府城赶考的,家里有点积蓄,谭振兴说分半张床给他,对方毫不犹豫就给了他两百文,直接拼四晚,干脆豪爽,弄得谭振兴悔不当初,要知道能遇到这么大方的人,就该多要十文的,后悔啊。
身边躺着个陌生人,谭振兴有些睡不着,“你弟弟几岁了?”
“今年十八了。”
那比谭振学还大,谭振兴问,“有把握考上吗?”
“私塾的夫子说问题不大。”
那就是考不上了,私塾的夫子曾信誓旦旦的说谭振学没问题,结果谭振学到现在还是个童生,夫子的嘴骗人的鬼,谭振兴安慰他,“这次不行就下次吧,你弟弟还年轻,能考上的。”
“……”这话听着怎么不太吉利,男人不想多聊,问,“你呢,你有把握考上吗?”
“没有。”谭振兴斩钉截铁,“我这次就考不上。”
“……”
考不上还这般有底气,不是一般人哪。
东拉西扯的闲聊几句,谭振兴困意来了,翻个身,鼾声如雷地响了起来。
男人:“……”隐隐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
没有谭振兴在,谭盛礼睡了个安稳觉,醒来时整个人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去隔壁屋看,谭振兴和谭生隐在读书了,看到他,谭振兴得瑟地挑了挑眉,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等待他称赞,他正要问,谭振兴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掏出个钱袋子给他,“父亲看看里边装的什么?”
不用看,听声音也知道是铜板,且不少。
“哪来的?”
“客栈的床太大了,我占不完,就租了半边位置出去,两百文钱呢,父亲,你数数。”他半文钱都没给自己留。
谭盛礼:“……”
“父亲,你看看啊。”谭振兴扬着唇,笑得好不兴奋。
谭盛礼看了眼竹叶纹的钱袋子,张嘴想说点什么,迎上谭振兴那欢呼雀跃喜不自胜的眼神,化成了声叹息,“布置的功课做完了?”
谭振兴迷茫了,掂了掂钱袋子,以防隔墙有耳,捂着嘴小声道,“父亲,钱,里边都是钱呢。”
两百文,够谭盛礼抄本书了,他怎么就无动于衷呢。
“功课做完了?”谭盛礼沉了声。
谭振兴身躯一凜,冷汗噌噌噌下流,“没,没呢,马上做,马上做。”
不敢再邀功,规规矩矩地把钱袋子放桌上,就着谭生隐研好的磨开始答题。
这些天谭盛礼布置的功课以明算类的最多,做题费时间,有时半个时辰都做不出来,而谭盛礼几句话就讲完了。
看谭振兴答了两题,谭盛礼这才做自己的事,出门在外,除了督促两人学习,谭盛礼又开始默写古籍了,这本古籍页数多,他默的速度很慢,从郡城到府城,不过完成小部分而已,他也不着急,慢慢的写,边写边做批注。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笔落纸上的沙沙声……
第40章
静,太安静了。
谭振兴不太习惯,犹记得县试住店,考生们意气风发的谈天说地,朝气蓬勃,好不热闹。
而这间客栈死气沉沉的,外边连点响动都没有,不仅如此,街上也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摊贩的吆喝叫卖,没有半点烟火气。
谭振兴坐不住了,偷偷歪头看谭盛礼,他像不知疲倦的木偶维持那个姿势已经两个时辰了,写的字仍旧没有丁点浮躁之气,谭振兴不敢打扰他,蹑手蹑脚地走向窗边,轻轻推开窗,探头下望,街上的摊贩们推着车轮守在客栈外,有卖包子的,有卖面条的,腾腾冒着热气,客人不少,但却不曾有大声的交流。
热气挡住了视线,谭振兴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就是觉得有点诡异了。
行人来来往往,却没有半点声响,便是挑着担子的摊贩都脚步轻盈得不像话,谭振兴伸长脖子细看,仍然没看出个所以然,倒是被包子勾得饥饿不已,等谭盛礼抬笔蘸墨,他适时提醒,“父亲,晌午了。”
客栈太过清静,清静得让人专注做事留意不到其他,谭盛礼愣了下,随即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头,沉吟道,“那便下楼吃午饭吧。”
大堂里坐满了人,俱静静地埋头吃着,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无人高声攀谈,谭盛礼他们三人,要了两个荤菜一个素菜,和一对父子拼桌坐的,谭振兴憋不住话,坐下后就问对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热热闹闹的客栈何时变成清风雅静的私塾了?
他的声音不大,对方皱起眉头,打手势示意他小点声,“房间里有人看书,声音大会影响他们。”
府试比县试难多了,最后几天考生们不敢松懈,无不拿着书在看,作为父母亲戚,读书帮不上忙,只能努力为其营造安静的氛围,好让他们静心读书。
没发现客栈外的摊贩们都没像往日卖力吆喝吗?
是他们特意打过招呼的。
谭振兴还想再问两句,对方做了个封口的动作,看旁边儿子搁下筷子,催他赶紧上楼读书,生怕耽误一会儿儿子就会考不过院试,望子成龙的迫切看得谭振兴心头发紧,看看别人家的父亲,再看看自己父亲,他无比庆幸有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的好父亲,他如果是刚刚那个儿子,会被父亲那望子成龙的沉甸甸的眼神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
他决定了,将剩下的半张床也分出去,他打地铺睡!
父慈子孝,他要做个孝顺的人。
于是,翌日清晨,谭盛礼醒来时就看到床边躺着个熟悉的钱袋子,谭振兴坐在床前,双手撑着脑袋,双目放光地盯着他。
谭盛礼:“……”
“父亲,你醒了啊。”
谭盛礼:“……”
“何事?”
谭振兴喜滋滋地扬起眉,食指戳着钱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却极低,“钱袋子,看见了没,有两百五十文。”有前晚的经验,昨晚他聪明了,直接开口要价二百五十文,贵是贵了点,但有人乐意啊,他嘿嘿笑了笑,哑声道,“父亲,我聪明不?”
不仅没花钱,还挣了五十文,难怪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他要不读书想得到这么好的点子吗?
他都佩服自己了。
他想好了,下次再来参加府试,他早早就启程,多要几间房,然后以高价卖给其他人,这样能挣不少钱呢。
谭盛礼垂眸,看了两眼钱袋子,随即掀开被子起身,脸上喜怒不明,“你晚上睡哪?”
“打地铺啊。”他们出门带了被褥,床给了别人,他就在房间里打地铺,不得不说,钱的味道太过美妙,以致于他的睡眠比任何时候都好!
谭盛礼脸青,“你在隔壁打地铺?”
谭振兴不明所以,“对啊。”他不在隔壁打地铺去哪儿打地铺?
谭盛礼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迎上谭振兴急待赞扬的目光,欲言又止,“罢了,你喜欢打地铺就打地铺吧,晚上过来睡。”
床分给别人,房间也是别人的,谭振兴在里边打地铺像什么样子啊。
“不了不了,我喜欢睡隔壁。”客栈静,怕打扰人读书,那两人白天憋着话不敢说,晚上可劲的说,聊得可欢了,谭振兴就喜欢热闹,热闹的氛围更助睡眠。
谭盛礼想了想,“随你吧。”
照理说两人给了钱,房间就该由他们支配,但如果没有谭振兴两人没床睡,想清楚这点,谭盛礼就没拦着他。
又静了两日,这天,客栈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昨晚人们走路还悄无声息,早上熬不住了,脚步踏得楼都在晃,风驰电掣,做什么都慌慌张张的,吃饭犹如风卷残云,快得令人咂舌,谭振兴问他们怎么了,说是急着回屋看书,仓促紧张的模样再次让谭振兴对其刮目相看。
拼,太拼了。
他能理解,但没必要,多的是考不上的人,与其绷着神经郁郁寡欢地落榜,不如好吃好喝好睡的落榜。
过得舒适最重要。
但谭振兴没和他们说,因为他们急得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何必呢。
府试的地点在府衙,天不亮就有人在那排着了,不过多是陪考的人帮忙排的队,谭盛礼他们到时不出意外的排到了倒数,想起县试负责瘦身的彪形大汉,谭振兴心有余悸,尤其看府衙门外站着的衙役更多,身形更高大,凶神恶煞,老远就能听到他们吼人的声音他不自主的瑟瑟发抖。
抖得抓住了谭盛礼的衣角,惊恐万分的样子。
谭盛礼回眸看他,“紧张?”
不紧张是假的,谭振兴诚实的点头,“有点。”
“担心考不过?”谭盛礼问。
谭振兴摇头,“不是,害怕衙役打我。”
谭盛礼:“……”
这两天客栈里的人都紧张兮兮的,便是谭生隐心情都有些浮躁,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谭盛礼担心其太过紧张影响考试,每晚都会开解他,想找机会问问谭振兴,看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就没问,此刻看他缩着脖子浑身战栗,想叮嘱他别想太多,能答多少答多少,尽力就好,殊不知谭振兴想的另外一茬。
他复杂地说,“那就好。”
谭振兴:“……”好什么好,衙役凶狠,他被打了无法参加府试怎么办?
报考费不就白花了?
谭盛礼在最前,也最先进去,进去后先抽签,木签显示着号房,进号房后顺着坐即可,他是这号房最后个进的,位置在最后,号房共有20名考生,年纪不等,但无疑他年纪是最大的,好几个人回眸看他,脸上神色各异,谭盛礼任由他们打量,落座后,就开始研磨生为答题做准备了。
为了防止作弊,府试采取糊名的方式,以防有人互换考卷,要先在单独的纸写上姓名籍贯年龄长相,这是要存在府衙备用的,他日若是高中,为保证公平公正,会把考卷身份通通调出来查看,如果有偏差,会移交刑部调查,作弊者严惩不贷。
相较而言,科举防作弊的程度比他活着时严谨许多。
他先将自己的容貌特征写好,接着就是等待分发考卷了。
府试考四场,贴经墨义仍然是最主要的,诗文简单比重小,除了题多,和县试没什么区别,最难的是明算,放在最后一场,他发现,今年的明算题要比往年多,难度更大,那些试图放弃明算而侧重贴经墨义诗文的考生怕是要吃大亏了。
这不,刚拿着考卷,号房就是倒吸冷气的声音,人人抓头挠腮唉声叹气,不多时,有人低声啜泣,更有人当场晕厥过去。
号房外有衙役看守,见状,驾轻就熟的进屋,将晕倒的人抬了出去。
片刻功夫,号房就少了五六人。
谭盛礼唏嘘,先将所有的题扫了遍,眉头越皱越深。
就府试而言,这些题难度过大,别说府试,便是会试出这些题也没多少举人答得上来……看来,他猜中了,朝廷有意改革科举,明算这门是最显而易见的。
他慢慢研磨,研磨的时候,又有两个人被抬了出去,还有几个白着脸提前交卷的,如此,号房就剩下几个人了。
彼此相互看了看,脸色都不太好,恐怕都没料到明算会难到这种程度。
深吸口气,谭盛礼开始答题了,五十道题,哪怕是他也要费些时间。
前几场考试他是最先交卷的,今天被人领了先,他倒不着急了。
晌午号房会备午饭,答完四十九题他就等着。
待吃过午饭,他才思考最后道题。
“三个渔贩鱼,鱼之重几矣,以省事因论条来卖。刘翁有十条,罗翁十六条,方翁有二十六条。朝三人价同,午饭后,以三人皆不尽,又需日暮前归,只得贱售,而三人之价不同。至黄昏,其鱼悉尽。聚之点钱,皆得五十六钱。人皆惊,试思,奈何?其上、下之价各几何?其上、下各售几鱼?”
看题便知是从《张丘建算经》衍生出来的问题,卖的价格不同,数量不同,但钱相同,犹记得上次府试考卷有道百鸡题,今有鸡翁鸡母鸡雏,以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鸡母鸡雏,那道题数额小,不知解法猜也猜得出来,而这题不同,除了知道的鱼数量和总价,其余皆不知。
谭盛礼想了想,抽出考卷底下的白纸,考试前他叮嘱谭振兴他们先在纸张作答,完了誊抄在考卷上,以保证考卷的干净整洁,而他都是直接作答的。
但这题复杂,他都没把握直接动笔。
以甲乙丙替代三人,记上题目给出的数字,随即开始分析,列了几种分析方法,只有一种得出了答案。
然而他并没将答案誊抄到考卷上,而是将纸上分析的方法和答案通通划去示意衙役糊名交了考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