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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芒鞋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随着囚犯发问,其他囚犯跟着躁动起来,题长,好多人连问题都给忘了,挠着头绞尽脑汁的想,想得五官快拧成了麻花,滑稽又好笑。


    “问题是什么来着,再说说,文绉绉的,太长了,记不住。”


    “记不住就用心,谭老爷说了,别进了监牢就自暴自弃,人家谭少爷睡前都在背书呢。”


    谭振业的刻苦众人看在眼里,论勤奋,众人望尘莫及,要不怎么说敬重谭老爷呢,谁进牢里不是像死了似的啊,就谭振业还脚踏实地的读书,精神可嘉。


    不愧是读书人啊。


    谭振业翻出昨日的功课,盘腿坐在桌边,重复了遍问题,又说起释义,“君子的过错好像日食月食,因此犯错时人人都看得见,改正时人人都仰望他,大抵就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


    最后句话谭盛礼对牢里的很多人都说过,众人记忆犹新。


    谭老爷是鼓励他们振作起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呢。


    众人不由得心生惭愧,能遇到谭老爷,真的是他们的福气。


    这时,最里的牢房响起嗤笑,笑声不大,听在众人耳朵里极为不舒服,想张嘴骂人,又怕谭老爷这会站在门外,听到了不好,故而忍着没发作。


    他们明白那人为何嗤笑,普通人眼里,进了牢房他们就是十恶不赦的人,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别说仰望,不冷嘲热讽就谢天谢地了,那人觉得谭老爷假仁假义胡说的,刚开始谁不认为谭老爷冠冕堂皇的胡说呢,但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们看得出,谭老爷真心盼望他们能认识错误加以改正,出去后好好做人。


    谭老爷是读书人,学识丰富,彬彬有礼,和巧言令色的小人不同。


    “谭老爷是好人。”好人心地善良才不会瞧不起坐监之人,舍得拉下身份不带任何成见的和他们聊天,风雨无阻的来给儿子讲课,谭振业又不是独子,谭老爷犯不着对给家族蒙羞的人疼爱有加,他们也为人子,每每看到谭老爷每天风尘仆仆赶来的模样,羡慕的同时又倍觉温暖。


    仿佛他不仅仅是谭振业的父亲,也是他们的亲人,落难时不离不弃。


    只要想着他每天会来,枯燥无味的生活竟有了丝期盼。


    而今天,谭老爷迟迟没有来,依着平时,他们吃过午饭约莫半个时辰谭盛礼就到了。


    “黄狱卒,外边是不是又下雨了啊?”上次狂风暴雨,谭盛礼来时浑身都湿哒哒的,衣服像在河里淌过水似的,温润如玉的人硬是被风雨折腾得狼狈不堪,认真想想,似乎就那天来得晚点。


    黄狱卒剔着牙,起身去外边看了看,日丽风清,碧空如洗,不骄不躁的好天气啊,他道,“再等等吧,估计有什么事给耽误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然没有动静,谭振业坐不住了,频频往外看,狱卒也觉得不太对劲,问谭振业,“谭老爷今日是不是不来了啊?”


    谭振业摇头,“不会的,父亲不来的话定会提前说。”他担心的是父亲年纪大了,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自上次淋雨后,父亲脸色就不太好,别是在路上晕倒了,想到这个可能,脸瞬间惨白如纸,“黄狱卒,黄狱卒。”


    “在呢。”


    黄狱卒守监牢几十年了,脾气火爆,跟谁说话都像打架似的,唯独在谭盛礼和谭振业跟前收敛得多,说话也客客气气的,看谭振业脸色不对劲,想来是担心谭盛礼的缘故,他朝外瞅了瞅,皱眉,“等着,我出去问问。”


    说着,抬脚就跑了出去。


    他还指望谭盛礼指导孙子功课呢,可不想谭盛礼出什么意外。


    毕竟,谭盛礼的学识,县令大人都赞不绝口,能得他教诲,是孙子们的福气。


    牢里没人说话,俱小心翼翼地望着谭振业,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懂怎么安慰人,翻来覆去就剩下一句话,“谭老爷会没事的,好人有好福,谭老爷应该是有事耽误了而已。”


    这时候,最里边的牢房又传来声动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间隙里显得略微突兀,谭振业眉头紧皱,恼羞成怒地往里望了眼,里边关押的是个身形彪悍的猎户,前年踩断了女婿的命根子,态度恶劣,拒不认错,被县令判了十年。


    刚刚的嗤笑也是他发出的,谭振业动怒,张嘴就想骂他,话到嘴边,想起父亲的叮嘱,又给憋了回去。


    左等右等不见黄狱卒回来,谭振业心急如焚,暗恨自己不争气,若不是他,父亲如何会天天来这种地方,说给自己讲课,不过是担心自己害怕牢里的生活,日日陪着自己而已,父亲嘴上不说,他都懂。


    正因为懂,就更恨自己的无能。


    他不爱哭,此时眼泪却不受控制的往外滚,他甚至想,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办,他们兄弟怎么办,长姐和小妹怎么办。


    父亲是他们的天,天塌了,他们要何去何从啊。


    这些问题是谭振业从来没想过的,此刻钻进脑海,他像漂浮不定的孤舟,浑浑噩噩的,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父亲没事,是他想多了,甚至发誓日后好好读书,什么都听他的,只要父亲好好的,做什么他都愿意,进来那天,父亲说进监牢不是他的错,此刻他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为了一时的愤恨和人好勇斗狠连累父母,两个月对他来说不冤枉。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黄狱卒粗重的喘气声,眨眼就进了监牢,气喘吁吁道,“明日起就是县试,谭老爷他们在客栈歇息呢,待会就来,再等等啊。”


    得知谭老爷要去县试,监牢气氛又轻快起来,“谭老爷读的书多,就该去科举,将来做官造福百姓。”


    “谭老爷品德高尚,不说做官,办私塾也好啊。”


    “是啊,听谭老爷讲课,我感觉想明白很多事。”


    众人七嘴八舌,唯有谭振业像靠岸的舟,虚惊过后冷汗流不止,他问狱卒,“我父亲要考县试?”


    黄狱卒出门碰到主簿,主簿与他说的,想来不会有假,他顺了顺胸口,粗声道,“是啊,你大哥也考,他们就住在县衙旁边的客栈。”


    谭振业错愕不已,父亲不喜欢科举,年轻时就没下过场,有他们兄弟后就更没心思了,他怀疑过父亲学识不足,自知考不上害怕丢脸而不去考,要不然怎么会送他们进私塾而不是留在身边自己教导,为此他曾诽谤过父亲好多回,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父亲不参加科举,应该是不想做官。


    而如今突然改变想法……应该是为了他,他错过县试,出去后定会遭人奚落,父亲挺身而出,是想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父亲的疼爱,远比他想的要深沉。


    姗姗来迟的谭盛礼不知因自己在客栈小憩了会谭振业就大彻大悟了,他像往常给谭振业讲解文章,注意到谭振业的眼神目不转睛落在自己脸上,他垂眸,“怎么了?”


    谭振业摇摇头,低头专心看书,片刻,待谭盛礼不注意又偷偷抬头端详他。


    能将他几十年的意志动摇,想来他挣扎了许久吧。


    “父亲……”谭振业喊了声,嗓子哑得不像话,“黄狱卒说你明天要参加县试……”


    “嗯。”谭盛礼声音淡淡的,面不改色道,“为人师表当以身作则,科举亦如是。”


    谭盛礼云淡风轻的带过,并没将此看得多重,谭振业却知道父亲在说谎,至于为何说谎,无非不希望他胡思乱想,自我埋怨,父亲参加科举,确确实实为了自己。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父母的关爱,是子女想象不到的。


    他懂了,真的懂了。


    谭盛礼走出县衙时天已经黑了,街上没什么行人,街道两侧的客栈却热闹得很。


    都是为县试而来的考生,以少年居多,少年喜欢热闹,凑堆最爱吟诗作赋,故而谭盛礼进客栈时,耳朵被喧闹声震了下,闹哄哄的大堂,少年们眉眼神采飞扬,精神饱满,争先恐后的抢着说话,气氛好不热络,谭盛礼摇摇头,直接上了二楼,房间里,谭振兴和谭生隐还在背书,临近考试,两人尤为紧张,谭盛礼在门外就听他们背错了几个字,他皱眉,“临时抱佛脚用处不大,生隐你基础扎实,背熟往日做的诗问题不大……”


    “至于振兴你……”


    谭振兴仰着脑袋,眸色清亮的看着谭盛礼,谭盛礼顿道,“这次试试水,熟悉熟悉环境,明年振业陪你。”


    谭振兴瞬间沮丧起来,说实话,他也觉得自己没戏,许多都记不住。


    “吃过晚饭没?”


    两人摇头,谭盛礼不回来,他们哪儿敢吃晚饭啊。


    “咱下楼吃点东西吧,待会早点睡,养好精神应付明天的考试。”


    楼下的少年们正比作诗,风花雪月,轮着来,谭振兴听了几首,和自己的比了比,不死心的凑到盛礼跟前,“父亲,我真的没戏吗?”


    他做的诗能甩那些人几条街!


    “嗯。”谭盛礼肯定。


    谭振兴:“……”


    第22章


    县试主考四书五经的内容,以贴经明文为主,作诗只占极小的比重,审题正确,韵律不太差的都没问题。


    意识到这点,谭振兴不由得泄气,想说县试怎么就不考诗文呢,文人不会作诗还算什么文人?


    兀自发了通牢骚,心里反倒没那么紧张了,能答多少答多少,大不了明年继续,就是舍不得报考费,几百文银钱,他们要砍两个多月柴火才凑得齐,他嘟哝,“早知这样我就明年再报名的。”


    谭盛礼道,“想那么多做什么,花了钱就别浪费笔墨纸砚,像在家功课那样,出来后把题背下来考考振业,看振业能答对多少。”


    谭振兴如醍醐灌顶,是啊,这样就相当于他们两兄弟都参加了县试,还省了一个人的报考费。


    省的就是赚的,谭振兴心情愉悦起来,再听少年们诵着那蹩脚空洞的诗顺耳了许多,蠢蠢欲动的想凑热闹,碍于谭盛礼在,硬是没胆。


    饭后就上楼歇息了。


    客栈离县衙近,住满了人,他们三人只要了一间房,谭盛礼是长辈,睡床,谭振兴和谭生隐打地铺,楼下吵闹,两人以为会睡不着,谁知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倒是谭盛礼被鼾声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踹谭振兴两脚,顾及他明天要考试又于心不忍。


    不忍的结果就是没休息好,清晨起床时,眼角有黑眼圈,难掩倦色。


    而谭振兴神清气爽,红光满面,见谭盛礼气色不好,反过来安慰他,“父亲,你也别紧张,大不了明年我们再考。”


    谭盛礼:“……”


    县试在县衙后边的考棚,四周是围墙,围墙四周还围了栅栏,分前后门,两门都有衙役守着,但县试期间只开了不临街的后门。


    谭盛礼他们到时,外边站满了人,都是来送考的,浩浩荡荡很是壮观。


    为避免县令包庇本县考生,衙役是从外县调来的,体格壮硕,长得凶神恶煞的,面容狰狞恐怖,排在他们前边进考棚的是几个身形消瘦的少年,这会儿被吓得脸色灰白,瑟瑟发抖。


    “抖什么抖,是不是身上藏了纸条?把鞋子脱了我们要检查!”衙役眉头倒竖,面露凶光。


    少年战战兢兢,“没,我没有……”


    “要你脱就脱,废话干什么。”


    少年颤颤巍巍地脱下鞋,委屈得面红耳赤,衙役拿起鞋子甩了甩,随即丢在地上,冷漠道,“穿上进去。”


    少年双手颤抖的套上鞋,来不及整理,踉跄地进了门。


    衙役又检查后边的人,“你,把外衫脱了……”


    公事公办,完全不讲情面,谭振兴直哆嗦,揪着谭盛礼衣服,“父……父亲……”他害怕。


    谭盛礼拂袖,甩开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左右你也考不上,有什么好怕的?”


    谭振兴咽了咽口水,怎么能不害怕,民不与官斗,衙役是官啊,他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呢。


    过了会,轮到他们了,谭振兴畏畏缩缩地躲到谭盛礼身后,眼神怯弱,谭盛礼抬脚上前,不等衙役开口,主动脱了鞋袜和外衫,神情镇定自若,动作从容不迫,不慌不忙,极为优雅,衙役不由得多看了眼,眼神凌厉,但没吼他,摆摆手就让他进去,见状,谭振兴麻溜的脱掉鞋袜,照着谭盛礼的样子甩了甩,脸白得仿佛天上的云,双腿不听使唤的直颤抖。


    进到考棚,心都在扑通扑通的狂跳。


    正欲抓住谭盛礼衣衫说两句话,角落站着的突然传来怒声呵斥声,“这位考生,你去哪儿呢?”


    声音浑厚嘹亮,吓得谭振兴脸上血色全无。


    县试的考生不到百人,座位是排好的,谭振兴与谭盛礼是父子关系,两人座位在最左和最右,谭盛礼往最左边走,谭振兴就该往最右,跟在谭盛礼后边算什么?


    不怪衙役看出两人是父子,就容貌和气质,没有更像的了,况且他们昨天到县城后,县令提醒他们机灵点,父子兄弟同场科考的情况必须严格把关,杜绝双方作弊。


    因此吼得很凶,谭振兴怕得缩起了脖子。


    谭盛礼回眸,被谭振兴的怂样气得脸黑,径直去到位置,看都懒得看,谭振兴再没眼力见也知道父亲嫌他丢人了,忙打起精神,掉头往右边走。


    县试由县令主持,考棚周围站着盯梢的衙役,负责做保的秀才们站在台上,别看秀才做保有钱拿,也是有风险的,如有发生替考的情况,考生被收押,秀才也会被剥夺功名,故而几位秀才都很谨慎,挨个挨个确认到场的是本人。


    刘明章也在其中,今年请他做保的人很多,他是最后确认完的,眼神扫到谭盛礼身上时,谭盛礼明显感觉他冷笑了声。


    他倒没在意。


    等考题发下来,研好磨他就专心作答了,共有四页纸,不到两个时辰他就全部写完,交卷后就出了考棚。


    县试采取不糊名的方式,阅卷由县令和县学的山长负责,谭盛礼是最先交卷的,通篇下来没有丁点错误,字迹更有大儒的风骨,为了避嫌,张县令把考卷交给山长,山长赞不绝口,不住地打听谭盛礼家的情况。


    好友受称赞,张县令与有荣焉,昂着头,笑得合不拢嘴。


    谭振兴答题的速度很慢,答完后检查了遍,确认没有错字就开始背题,等他把题背完,已是日落西山了,考棚就剩下几个考生还在奋笔疾书。


    他瞅了眼谭盛礼的方向,位置已经没人了,谭盛礼啥时候走的他完全不知道,满脑想着不能浪费报考费,要尽量多写,根本没心思注意其他。


    交卷时,见县令旁边的白胡子老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眼神直勾勾的,谭振兴心里发毛,轻轻放下考卷,背过身,端庄地走了两步,随即撒腿就跑,跑得要多快有多快,活像身后有狗追似的。


    “……”


    山长:“这就是谭大儒的后人?”气质上乘,就是不太稳重的样子啊。


    张县令拿过谭振兴的考卷看,字不如他父亲,但比其他人强很多,卷面整洁,通篇下来没有任何修改的痕迹,应该能过。


    他把考卷递给山长,“是啊,最先交卷的是他父亲,父子两同场考。”


    山长来了兴趣,“那快看看他答题如何。”


    字迹工整,答题俱佳,但县试共有三天,能不能过,得后天才有定论,但从父子两的考卷来看不是问题,而且不出意外,谭盛礼会是今年的案首。


    这么大年纪的案首,山长觉得惋惜,科举年纪越小越好,谭盛礼这把年纪,真等考上进士做官也没多少年头。


    再看考卷,山长连连叹气,桐梓县本该出个进士老爷的,可惜了啊。


    不知山长心情,谭盛礼并没想那么多,他早上答题,晌午回客栈吃午饭,下午去监牢给谭振业讲课,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顶多夜里休息不够气色有点差,谭振兴鼾声如雷,简直没法睡,睡眠不足,脸上便有点阴郁,谭振业以为他考得不好,半句也不敢多问。


    认真写文章,背书,顺便听牢里的人们聊从前的生活。


    到县试的最后这天,谭盛礼未到监牢,后边谭振兴追了上来,今天考书法,誊抄两页文章即可,难度小,他赶在晌午过半交了考卷就是想去监牢探望谭振业。


    谭盛礼没有阻拦,父子两同往监牢走。


    监牢外墙的白灰剥落起了苔藓,隐隐有股荒凉的味道,待踏进监牢,若有似无的臭味扑面而来,谭振业不适应的皱起眉头,待看里边又脏又暗的,直接想转身走人。


    与他想的差太多了,不敢相信谭振业怎么坚持过来的,换作他,不知崩溃成什么样子。


    难怪电闪雷鸣父亲也要来,讲课是假,陪着谭振业才是真。想想那两次父亲回到家中衣衫狼狈的模样,他心里不是滋味。


    “大哥,你怎么来了?”谭振业惊奇地望着谭振兴。


    谭振兴面露讪讪,惊恐地瞅了眼四周,生怕有人扑过来袭击他,故作轻松道,“我背了考题,你试试。”


    题他都记着,等谭振业把答案背出来,几乎和他的答案相差无几,谭振兴松了口气,“三弟,你不参加县试是明智的。”


    去了也不过了,不是白白浪费钱吗?


    他安慰谭振业,“不过没关系,咱们明年再参加,再看一年书,明年肯定能过的。”


    谭振业云里雾里,“大哥什么意思?”


    “你去考也过不了。”


    谭振业更是一头雾水,他承认自己经常偷偷溜出去玩,但功课从没落下,他答的应该错不了多少,不由得问,“大哥考我的真的是考题吗?”


    “对啊,我还能骗你不成?”谭振兴已经不去想过不过的问题了,只想早点离开,顺便想办法把谭振业弄出去,这儿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嘛。


    “大哥不骗人?”谭振业百思不得其解,若那些是考题,以他的答案该是能过的,为何谭振兴如此笃定?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外边黄狱卒匆匆跑来,“谭老爷,谭老爷,过了,你们过了。”


    黄狱卒估摸着时辰专门去给他们看榜的,谭盛礼和谭振兴的名字都在其中,不仅如此,谭盛礼还是今年的案首,黄狱卒显得很激动,“谭老爷,案首,你是案首呢。”


    县令大人和山长抢着要请他吃饭,为此吵起来了呢。


    谭振兴回过神,不由得惊呼,“父亲,你是案首。”天知道他多害怕父亲考不好萎靡不振,就说客栈里的那些少年们,考前满面油光神采奕奕,考完神色疲惫焦虑不振,和谭盛礼的情况一模一样。


    好怕谭盛礼没考好。


    “父亲……”谭振业心里五味杂陈,不高兴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愧疚,若不是他,父亲犯不着参加县试的。


    谭盛礼平静地嗯了声,圈出文章用词累赘的地方,给他讲文章的开篇立意,处变不惊甚是从容,黄狱卒心生敬畏,清了清喉咙,放低了声音,“谭老爷,你和振兴少爷都过了,你是案首,振兴少爷第四。”


    桐梓县几十年来,头回出现父子同场考得这么好的情况。


    山长大人说了,谭盛礼他们能过府试的话,破格收他们入县学,谭家后人,真心走科举的话很容易的。


    “父亲,你是案首,我……”谭振兴重复黄狱卒的话,待回味过来他得了第四,满脸震惊,“你说什么,我……我得了第四?你不会老眼昏花了吧?”


    黄狱卒:“……”


    “振兴少爷,你真会说笑,我不到五十呢。”比谭老爷大不了多少,怎么可能老眼昏花!


    “我……我真是第四?”谭振兴并不觉得多高兴,父亲说了他没戏,他能考上只能说明其他人太差劲,衬得他稍微好点而已。


    有什么好高兴的啊!!


    第23章


    他撅起嘴,满脸不爽的哼了哼,黄狱卒有些哭笑不得,多少人连县试都没过呢,谭振兴第四算不错了,等他孙子下场科考能取得这个成绩,他睡着了都能笑醒。


    他思忖道,“振兴少爷,县试过了就好,后边有府试和院试呢。”


    院试是最重要的,过了是秀才,成绩好还能成为廪生,享受朝廷补贴的银钱和粮食,他认识的人里,就没和县试成绩较劲的,谭振兴的反应真是奇了怪了。


    谭振兴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不管怎么说县试过了总比没过好,至少明年用不着再花钱报考县试了,至于府试和院试他是知道没希望的,谭振学那般勤学刻苦都没考过,何况是他了,他自我宽慰道,“罢了,不纠结了,第四就第四吧。”


    黄狱卒很想大声呐喊说第四很好了,参加县试的有百余人,最后只取了12名,谭振兴能榜上有名是多值得庆幸的事啊,别说第四,第十二名都有人抢着要。


    “振兴少爷,第四不错了,好多人想考第四都考不上呢。”


    谭振兴兴致缺缺的嗯了声,和黄狱卒聊起外县调来的衙役,说实话,他这会都惊魂甫定,太恐怖了,怎么有这么凶残的人,就不怕他日他们考上秀才报复回去?


    黄狱卒笑,“振兴少爷,衙役们也不好做,是县令大人要求他们这么做的。”科举作弊是很严重的事,弄不好县令大人的乌纱帽都保不住,不找些面目狰狞的衙役震慑住考生,考生作弊怎么办?县令大人也是逼不得已。


    想想是那么回事,谭振兴不由得感慨,“县令大人也不好做啊。”


    他们聊天,谭盛礼则给谭振业讲文章,昨日布置的功课是以仁义为题,亲族犯事,是纵容包庇维系家族兴盛还是秉公无私将其推出去让家族蒙羞,好几处地方谭振业反复阐述,太过累赘,几个措辞太尖锐,会给考官留下不够稳重的印象,真正的好文章哪怕用词温和平淡,也有鲜明不可动摇的立场,谭盛礼随口提了两个文章风格南辕北辙的学士,说出口察觉不对劲,时过境迁,他喊得出名字的学士早已不在人世,文章或许被世人传颂,但桐梓县的书铺小,并没多少文人墨客的文章。


    谭盛礼冒出个念头。


    “父亲?”


    见谭盛礼顿住,谭振业心有戚戚,小声唤了声。


    谭盛礼回过神,幽暗的眼眸闪着谭振业看不懂的情绪,但听谭盛礼道,“继续吧……”


    凡牵扯仁义的考题,多侧重取舍,词句不可太犀利,最忌讳捧踩,表明立场,引经据典,自圆其说就行,谭盛礼背了几篇类似的文章,分析里边的词句,完了让谭振业自己思考修改,趁这闲隙,他又去指点几个狱卒的孩子,最后再和牢里的其他人想找他解惑的人聊聊,他日日来,谁想往家里捎话都会找他,谭盛礼没时间挨家挨户传话,都请谭辰风帮的忙,谭辰风是村长,认识的人多,找人传话对他来说容易得多。


    等他和谭振兴走出监牢,太阳已落下山了,只余漫天红霞。


    “辰清叔……”街上,谭生隐扛着两个包袱,在树荫下等着,看他们出来,忙跑上前,“辰清叔,你是案首呢,振兴哥第四……”


    谭振兴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在歪瓜裂枣里挑歪瓜,虽丢脸,好在报考费没有白花,他问谭生隐,“你呢,你过了没?”


    谭生隐不好意思的点头,“过了,倒数第四。”


    谭振兴拍拍他的肩,“倒数就倒数吧,过了就行,要不然明年还得花报考费。”


    “嗯。”谭生隐不计较名次,过了就行,他没有谭盛礼的渊博,写不出那么雄浑苍劲的字,能挂倒数就算不错了,要知道,县令大人得知他是谭家族人,特意留自己考察了几句功课,叮嘱自己好好跟着谭盛礼学,他日定能高中。


    县令大人说,整个桐梓县,学问最好的就是谭盛礼了,能拜在他门下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再看谭盛礼,谭生隐掩饰不住脸上的钦佩,“辰清叔,县令大人邀请你明日过府做客呢。”


    “我知道了。”谭盛礼眉眼温润如初,看了眼红霞染红的长街,“走吧,咱回去了。”


    考生们早已各自离去,街上热闹散尽,安安静静的,经过书铺时,谭盛礼侧目望去,大门落了锁,只剩下半墙的霞光。


    书铺已经打烊了。


    桐梓县文风不盛,书铺卖的书残缺不全,既然叫谭振兴他们走科举,势必要阅览百书的,就桐梓县书铺的藏书,远远不够。


    搬家好像势在必行,搬到藏书丰富的地方,时时有书读,时时有文章看,谭振兴才不会局限于科举的几本书。


    而且他也要出去看看,物是人非,眼前的环境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几十年过去,朝廷有了新的变革,科举制度也不同从前,或许推崇的文风亦有了变化,住在惠明村,消息闭塞,时间久了恐会固步自封裹足不前,想了解更多,搬到文风鼎盛的地方帮助是最大的。


    最重要的是,日后他们外出参加考试,家里留下的全是女子,出了事连个照应都没有,要他如何放心得下。


    搬家是最好的办法。


    一路无话。


    晚霞的余晖渐渐散尽,进村后,归家的村民们纷纷出来询问情况,谭盛礼没有架子,言简意赅将县试结果说了,态度温和有礼,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和刘家高高在上的态度截然不同,拥过来的村民们连连感慨,心底愈发瞧不起刘家人做派,前段时间好多人请刘明章做保,罗氏到处吹嘘谁谁谁给了什么礼,趾高气扬的态度看得人火大,而且罗氏去哪儿吹嘘不好,偏偏来惠明村,不是明摆着膈应人吗,吹嘘不算,明里暗里打听谭佩玉有没有重新许配人家,笑人家是不会下蛋的鸡,言语粗鄙,不堪入耳。


    村民们真听不下去了。


    谭老爷作风正派,女儿被休都不曾说过刘家半句不是,便是谭振业坐监,也是谭老爷亲自送去县衙的,品性正直,竟被蛮横泼辣的罗氏贬得一文不值。


    太令人气愤了。


    如今看父子两都过了县试,不免为他们高兴,想着他们离家三日,不好拉着多聊,聊两句就识趣地各自家去了。


    月亮高高挂着,乡间小路上就剩下父子两人,谭振兴被村民们的热情吓着了,有点没缓过劲来,县试第四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村民们好像特别兴奋,仿佛自家儿子考过似的,谭振兴不太理解众人的心情,要知道,谭振学过了府试也没看村民们前后左右簇拥的说好话。


    反常即为妖,里边有蹊跷。


    果不其然,到家谭振学就说白天刘家人来过,谭振兴气得跺脚,长姐被休,三弟坐监,哪桩事不是刘家人搞的鬼,他们竟有脸上门。


    他问谭盛礼,“父亲,他们上门咱也不能动手?”


    想到谭振业待在那种地方,谭振兴气得眼泪直往外冒,嗓子都变了,“他们欺人太甚,真以为咱怕他们了是不是,大不了玉石俱焚,谁怕谁啊。”


    谭盛礼皱眉,没有搭理泪崩的谭振兴,问谭振学,“来的何人?”


    “刘明章母亲。”


    “嗯。”谭盛礼走向木架的木盆,就着里边的清水洗手,眉眼冷厉,“我看你这段时间的书白读了!”


    谭振兴不懂,刘家人得寸进尺,堂而皇之地欺负到家里来,他们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就因为刘明章是秀才,他们就得低声下气的做人吗?越想越委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到后边大有水漫金山的趋势。


    谭振学:“……”


    眼看谭盛礼阴沉着脸往堂屋走,谭振学急忙扯谭振兴衣服,“大哥,快别哭了,父亲拿木棍去了。”


    “嗝。”谭振兴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悚地看向堂屋门口站着的背影,吓得面色惨白,谭振学不知说他什么得好,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动不动就哭,长姐被休回家都没哭,他自己每次说起都哭,不知道的以为被休的是他呢,“大哥,往后遇到事别哭了。”


    哭相太难看了。


    谭振兴忙扯衣服擦了擦泪,翻白眼,“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丢下这话,他赶紧给谭盛礼认错去了,认错的方式很诚恳,双膝跪地,大喊,“父亲,儿子不孝。”


    谭盛礼:“……”


    真的跟他老子一个德行!


    一模一样!


    换作平时谭盛礼毫不犹豫就挥棍子揍人了,今天没心情,只打发他去书房抄书,别在眼前晃得他头晕,托这不孝子的福,他这两晚没睡过好觉。


    久违的木棍没落下来,谭振兴并没松口气的感觉,反倒更不安,抄书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看谭佩玉端着饭菜进屋,他更惶恐了,“长姐,你怎么来了?”


    父亲罚他抄书就是不给饭吃的意思,谭佩玉这么做不是害他吗?


    “父亲已经回屋睡下了,我来看看你。”


    谭振兴看了眼上房,黑漆漆的没有亮光,他有些纳闷,父亲每晚都会默书,少有这么早就熄灯睡的时候。


    莫不是故意考验他是否自觉?


    “长姐,你不要管我,我不饿。”谭振兴深吸口饭菜的香味,望梅能止渴,他笑了笑,“长姐,我不饿。”


    谭盛礼这觉睡得沉,醒来时外边天光已大亮了,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稍微几晚睡不好就异常疲倦。


    院子里没人,几只小鸡在院墙下啄食,他走去书房,桌上摆着这三日谭振学的功课,旁边还有谭振兴抄的书。


    字迹工整,完全没有敷衍的痕迹,他翻了翻,最后几页字迹和前几页差不多,没有抄着抄着就潦草完事,这点出乎他的意料。


    第24章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兄弟两挑着两捆柴回来,累得满头大汗,但眉眼飞扬,看着极有精神。


    精神得不正常。


    果不其然,下句就听谭振兴喜出望外道,“父亲,我们在山里碰到刘明章老娘了,我们没打架,心平气和跟她讲了几句道理,哎呀,你没看到,她气得暴跳如雷呢!”


    想到罗氏龇牙咧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谭振兴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别以为他是蠢的,上次吃了亏,这次他不会傻到动手,不就是个老太婆,他能怕她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虽做不到泼妇骂街那般厉害,也不会逊色到哪儿去,看看最后罗氏跳脚的模样就知道他多厉害了。


    目不识丁的村野刁妇,妄图在言语上胜过自己,真以为他这几年的书白读的呢。


    他像只斗胜的公鸡,骄傲的昂着头,“父亲,日后你不用担心我们惹祸了,我们再不会打架了。”打架没意义,输了浑身疼,赢了进牢房,何苦呢,骂啊,引经据典不带脏字的骂,骂得对方脸色铁青不得不夹着尾巴逃多爽。


    看以后谁还敢欺负他们。


    再让他碰到刘明章,他要骂得他后悔为人!


    等等,读书人斯文,不能说骂,得说讲道理,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嘿嘿,他咧着嘴,笑得好不得意。


    谭盛礼:“……”


    “我看你昨晚的书白抄了,去堂屋给我跪着!”不打不成器,谭盛礼懒得费唇舌,拿起木棍就揍人,刘家人什么德行,做地方乡绅都难,谭振兴与那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赢了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还是打得不够重,功课不够多。


    谭盛礼手下发了狠,疼得谭振兴嗷嗷大叫,他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都说没动手了,怎么还挨打啊。


    谭振兴的喊叫振聋发聩,后院的谭振学身躯一震,手下的动作愈发利落,进山碰到罗氏他就劝谭振兴绕道来着,谭振兴胸有成竹的说没事,保证不动手也能出口恶气。


    现在倒好,恶气是出了,打也没少挨。


    光是听着这凄厉嘶哑的声音他就后背疼,仿佛自己也挨了打似的,他抖了抖肩膀,迅速堆好柴,扛着扁担又去了山里,路上碰到村里人询问发生何事,他挽尊地说道,“大哥不小心扭到脚,父亲在给他上药。”说完埋头就往山里冲,生怕对方喋喋不休的继续追问。


    再问就是谭振兴挨打痛哭流涕。


    哭声抑扬顿挫,时高时低,持续了许久,而谭盛礼最听不得谭振兴哭,谭振兴哭得越伤心他就更想打他,故而力道越来越重。


    到后边,谭振兴哭得嗓子哑哭不下去了,自己停了下来。


    谭盛礼收了棍子,怒道,“去书房跪着!”再看他在眼皮子底下晃,谭盛礼怕被他活活给气死,刘家都是些什么人?能有什么前途?用得着谭振兴去吵?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


    简直不长脑子。


    见他跪着没动,谭盛礼火气蹭蹭蹭直往外冒,“耳朵聋了是不是?”


    谭振兴使劲甩头,迅速爬起身,整个后背像被车轮辗过似的,疼得他直吸冷气,他就不懂了,明明没和罗氏打架,父亲为何惩罚他,难不成真让他退避三舍绕道走?


    凭什么啊。


    罗氏都欺负到他头上了,要他忍气吞声他做不到,父亲到底怎么想的,莫不是害怕刘明章报复?那是罗氏自作自受,好好的兴山村不待着,专门跑到惠明村来讨骂,骂输了怪谁啊,刘明章敢因为这个就报复他们,他也豁出去不要脸了,去县学闹,搞臭刘明章的名声,要他求学都不安生的那种。


    自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谁怕谁。


    抽着冷气,他意难平地瞄了眼谭盛礼,张嘴想说点什么,目光落到那根粗壮的木棍上,咂舌咽了回去,纠结彷徨地看着谭盛礼。


    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的。


    谭盛礼视若无睹的挥了挥木棍,敛眉怒吼,“没挨够是不是?”


    谭振兴怕了,嗖的就冲了出去,速度太快,差点被门槛绊倒,幸亏眼疾手快扶住了门框,顿了一下便以闪电的速度消失在谭盛礼眼前,逃窜的身影看得谭盛礼直叹气,有些道理,得让他们自己领悟,说得太明白反而没用,他们记不住,当年他教导儿子孙子何其费心,结果如何?


    不想沉浸在过去的悲痛里,他收回思绪,想起张县令请他过府做客,简单吃了几口早饭,提着两包自己采的茶叶出了门。


    张县令为官清廉,宅子装饰得简朴大方,同来的还有其他几个衣衫素净眉清目秀的少年,县试考得不错,年纪小,很有潜力,山长正挨个考察他们的功课,少年们意气风发,眉目尽显朝气与活力,谭盛礼早过了那个年纪,便坐在张县令身边,与他聊起自己的打算。


    谭辰清是怀着下作目的接近张县令的,但谭盛礼真心将他视为朋友,宽厚仁慈,爱幼敬贤,冲着张县令的品行久值得结交。


    朋友间不该有欺瞒,谭盛礼把搬家去郡城的事说了。


    张县令端着茶杯的手顿住,讶然出声,“好端端的怎么想搬去郡城啊?”


    人生地不熟的,物价也高,若不是赶考,谁肯去郡城长住啊,还是举家搬迁,这把年纪不嫌折腾吗?


    谭盛礼示意他先喝茶,桐梓县特产的苦荞茶,味道偏淡,谭盛礼不太喜欢,不过还是端起茶杯抿了两口,解释道,“桐梓县文风不盛,既决定走科举,就该以科举为重,郡城繁华,书铺藏书众多,有利于开拓眼界。”搬家的事情谭盛礼已经想清楚了,有利无害的事,再在村里住下去,谭振兴他们眼界会越来越窄,心胸会越来越狭隘,如今都沦落到和乡野老妇人吵架的地步了,将来不定会怎样呢。


    不过这个原因他没说,嫌丢人。


    张县令有四子,都已经成家,两子在外做主簿,两子在郡城做生意,经常聊外边的事,不走出去都不知自己眼界多狭隘,单说会试,江南考中进士的有多少,西南又有几人,自古以来,西南就因地势限制偏僻落后许多,为了好友的前程,张县令没法昧着良心说些挽留的话,诚恳道,“整个绵州来看,郡城文风算最好,你们父子几人想走科举,去郡城求学是最好的。”


    他孙子也在郡城私塾读书。


    逢年过节回来,他考察他们的功课,感觉比县里同龄人强得多,举人教出来的学生与秀才教出来的学生真的没法比。


    要知道,为了供孙子读书,儿子们挣的钱几乎都花在束脩上了。


    但孙子们在郡城求学是没办法,儿子在郡城有生意,为了方便,妻儿都接了过去,谭盛礼能有这种想法,不怪他惊讶,整个桐梓县,恐怕没人做得出这种决定来。


    张县令是真佩服好友,从前无心入仕,活得潇洒恣意,如今决心科举,又能毅然决然地搬家,这份魄力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们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们……”人至老年,能有三两好友太难得了,张县令活到这把岁数,最怕的就是友人离开。


    此去一别,可能就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还得再过段时间,你公务繁忙别挂念我,待我在郡城安顿好给你写信。”张县令品行端庄,为人正直,能和他做朋友是件幸事,而且要比和年轻人待着自在得多。


    接下来张县令确实有事情忙,没有坚持,只温声提醒,“那你别忘记了,我官职低,在郡城说不上话,我小儿在郡城有两间杂货铺,你有事找他,他不敢不帮。”


    此去郡城,是何情形不可知,有熟人自是好的,谭盛礼拱手道谢,张县令面露不舍,“真舍不得你走,你走了,日后喝酒吟诗都找不着人了。”他的官说说大不大,但在桐梓县颇为让人忌惮,走到哪儿人们都捧着他,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觉得假,一只脚都快踏进棺材的人了,就想听点实话,放眼整个桐梓县,也就好友待他真诚些。


    “小酌怡情,大醉伤身。”


    张县令笑了笑,眉眼皱纹愈发深邃,打趣道,“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走科举了。”


    以往何曾听到过这种话,从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得不省人事的那种,有两次吓得府里姨娘以为自己就那么去了,就差没喊人挂白布了,为此姨娘念叨好多次,甚至抱怨谭盛礼是个酒鬼,要自己别和他走太近,没想到有天他会反过来劝自己少喝点。


    他道,“身体大不如从前,不敢再拼着命喝了,你戒了?”


    谭盛礼愣了下,点头。


    张县令有些唏嘘,不过戒了也好,专心读书考科举胜算更大。


    接受好友要离开的事实后,张县令就想为他做点什么,郡城的事他鞭长莫及,桐梓县境内他还是能办到的,便问谭盛礼有没有要他帮忙的地方。


    盛情难却,谭盛礼认真想了下就剩下田地的事情了,两百多亩田地,他准备卖两百亩,谭家都是上等田地,八两一亩不成问题,卖田不是小事,照理说先问问邻里的,但村里人多口杂,难保不会有人居心叵测,仗着他急需用钱就故意压价,煽动邻里降价才买。


    人心复杂,他防的就是刘家人。


    虽然他不想和刘家有过多牵扯,但人坏起来能坏到哪种程度他不得而知,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本来他今天来县里就是想打听谁想购置田地的,尽量把两百亩田地卖给一个人,到时候村里有人想买,再卖几亩就是,这样能避免节外生枝。


    张县令既然问起,他就说了卖地的事。


    “这事就该找我,待会我叫人去各家打听打听,有我在,没人敢糊弄你。”说着,张县令就叫管家去问问县里几户有钱人家的情况,又问谭盛礼还有没有其他事,一并提出来,能办的他都给办。


    两人旁若无人的聊着,旁边山长考核完其余几人的功课,年纪小,心性不定,但稍加努力不是没有机会的,鼓励他们好好用功,过了院试就能进县学,县学请了举人坐堂,有举人指点他们写文章作诗,乡试胜算更大。


    少年们听得热血沸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嘀嘀咕咕议论起来,山长好笑,年纪小就是这般朝气蓬勃,几句话就能煽动他们的情绪。


    山长不由得把目光落在对面坐着的谭盛礼身上,他五官儒雅,举手投足难掩贵气,纵使穿着身不起眼的旧衫,那浑然天成的清隽气质不是谁都比得了的,山长心知自己亦比不过他,无论是学问还是见识,这样的人,生来就该走科举的。


    结果不惑之年才迈出第一步。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见张县令对他亲昵有加,山长笑吟吟问起谭振兴来,谭振兴县试第四,在邀请之列,理应来的。


    “明年四月就下场参加府试,在家温习书呢。”谭振兴以前心思没用在科举上,读书敷衍了事,虽说这几个月奋力补缺,但还有很大的差距,不抓紧时间,府试过了院试也过不了。


    府试和院试三年两考,他们参加明年的府试不意外,山长称赞道,“少有人考完就能静下心来的,长子他日必成大器。”


    “借你吉言。”谭盛礼客气道。


    谭盛礼在,张县令自是要吹嘘他的学识,便以离别为题请在场的人作诗,提前为谭盛礼送行了,几个少年刚过县试,诗词甚是普通,张县令看过后,鼓励他们多花心思在诗词上,近几年绵州考中进士的太少了,就是诗词方面吃了大亏。


    没多久,张县令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有两家想购置田产,其中卢家愿意每亩多出五十文银钱,谭盛礼问了下两家的情况,以及当家人的品行,谭家的田地目前租给村里人种着,品行不好容易起冲突,谭盛礼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情,钱少点没关系,为人和善更为重要。


    管家道,“那城东卢家更合适,卢老爷信佛,踩死只蚂蚁都要吃斋念佛半月,想来不会欺压百姓。”


    偏听则暗,谭盛礼还得再打听打听,稍有不慎,整个村里都被搅得乌烟瘴气的,张县令觉得他说得有理,谭盛礼走科举,名声是很重要的,村里出点事,谭盛礼也会受影响,“我再差人问问,关系到谭家名声,不能马虎大意了。”


    谭盛礼心存感激,去牢里讲课时顺嘴问狱卒了不了解城东卢家和叶家,黄狱卒哼,“谭老爷,你问对人了,县里的事就没我们不清楚的,卢家是卖药材起家的,卢老爷信奉修仙炼丹,这些年深居简出不怎么出门,卢家的生意也大不如从前了,叶家是开茶楼的,叶老爷做过跑堂,心思活络,做生意很有一手……”


    谭盛礼又去问别人,说法和黄狱卒差不多,谭盛礼心里有了数。


    把田地卖给了叶家。


    商人重利,叶老爷摸爬滚打多年,懂得审时度势,只要他们在考科举,他就不敢乱来,卢家好归好,但卢老爷偏执,到时候闹出什么事得不偿失,稳妥起见,叶家更合适。


    而且叶家答应他,十年内不将田地转手卖给他人,租子按照往年的来,不增租,有张县令牵线,很快就过了田契,过完田契,谭盛礼才把消息透出去,顺便问问村里人谁要买,还能再卖几亩,不过仅限惠明村的人,外村人不卖。


    等把田地的事情忙完,也到谭振业归家的日子了。


    第25章


    天不亮谭振兴和谭振学就起了,那会晨雾朦胧,视野模糊,兄弟两提着灯笼直奔山里砍柴。


    山里冷飕飕的,阴气重,谭振兴揪着谭振学衣服,怕得瑟瑟发抖,谭振学走在前边照明,晃到枯木便错开身给谭振兴施展腿脚的空间,几下后,谭振兴暖和起来,又换谭振学,环境清幽,除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就剩下兄弟两的呐喊打气声。


    天际泛白时,地上的柴火已堆成小山丘了,他们又寻了遍附近,驾轻就熟地开始捆柴,挑着回家,动作熟练利落,挑着就往山下走,片刻不敢耽误。


    即使没有谭盛礼监督,他们也能踏踏实实地做事,好比今天,其实用不着进山砍柴的,天亮要去县衙接谭振业,进山根本来不及,两人之所以坚持,是想为家里做点事,最开始谭盛礼要他们砍柴,两人只当谭盛礼看不惯他们懒散故意惩罚他们,但这几个月以来,先是将衣服拿去死当,然后砍柴卖,再然后卖田地,两人再愚钝也该察觉出了事。


    家里没有他们想象中宽裕。


    以前不曾细想,直到这次县试,谭盛礼带的一两银钱花得所剩无几他们才有所感觉,县里住客栈上房每晚一百五十文,加上吃饭,给谭振业买纸和墨,回来那天谭盛礼的钱袋里就剩下几个铜板。


    要知道,他们辛辛苦苦砍柴去镇上卖,最贵的也就五文钱,忙活两个多月,几天就花没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兄弟两就决定好好砍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秋日草木凋零,枯木多,两人凭着过硬的腿功攒柴的速度越来越快,后院快堆满了,就等着谭振业回家再去镇上卖柴。


    他们挑着柴到家,院子里清风雅静的,没人起床,兄弟两轻手轻脚的放下柴和灯笼,又往山里跑,想趁早把柴挑回来。


    谭盛礼起床打水洗漱时兄弟两已经跑了两趟了,衣服湿哒哒的,脸上淌着水,不知是露还是汗,近日不知怎么回事,兄弟两特别乖张,看着成熟许多,谭盛礼瞅了眼天色,温声道,“堆好柴就回屋换身衣服洗手吃饭罢。”


    该卖的田地卖完了,接下来就是和村里人道别启程了,托邻里照顾,谭家在惠明村过了段安静舒适的生活,他琢磨着摆两天酒席请村里人吃个饭,此去郡城,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宅子还得托人照看,毕竟是祖宅,不能荒废丢弃了,他偏头,看了眼后院祠堂,破旧的门刚换了新,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不知不觉,搬回惠明村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了,回想梦里的情形,不禁面露惆怅。


    他目光深远,眉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这幕落在兄弟两眼里万分难过,清明过后,父亲就再没提过祭祀的事,期间汪氏备了祭祀供品,谭盛礼也未曾端去祠堂孝敬列祖列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父亲孝顺,顶多隔半个月必须祭祖,要列祖列宗看到他们的孝心,保佑谭家后人重振家业。


    但这几个月来,父亲像遗忘了似的,偶尔去祠堂,顶多擦拭祖宗牌位,不曾有任何表示。


    前几天找人换修葺门窗,亦不曾备祭品祭拜,他知道父亲是手里没钱了,卖田地的钱要留着考科举,不敢拿出来花,而且那是姑婆的彩礼,用那笔钱买祭品,列祖列宗非气得撬开棺材活过来不可。


    想到此,谭振兴鼻尖酸得难受,他晃了晃肩头的扁担,装出很高兴的样子道,“父亲,三弟回来咱就把柴运到镇上卖了罢。”


    卖柴有了钱就能买鸡鸭鱼肉美酒好好祭祭祖宗们了,日子再艰辛,不能让祖宗们连肉都吃不起,该要祖宗们知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振兴家业,自出生起就在努力着。


    多么孝顺啊。


    看他心情不错,谭盛礼没有多说,催他们动作麻溜点,不干活身体凉得快,穿湿衣服容易着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再次让谭振兴难过得不行,他努力的扬起一抹笑,“父亲,我身体结实着呢,不会着凉的。”


    父亲真的老了,以前哪儿会说这种话,在他记忆里,父亲抱着他们坐在树下启蒙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转眼间,父亲都到不惑之年了,谭振兴眼角又泛起了泪花,放下柴捆抽扁担的谭振学看得莫名奇妙,“大哥,又哭什么?”父亲不是没骂人吗?


    谭振兴吸了吸气,摆出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与你说了也不懂。”谭振学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书呆子,没看到父亲最近过得不高兴吗,父不乐皆因子不孝,难道不值得哭吗?


    谭振学:“……”谭振学还真的不想懂,悲春伤秋的性格不适合他,他竖起柴捆,催道,“快点吧,三弟还在县衙等着呢。”


    两个月不见,谭振业瘦了,也白了,穿着那身臭烘烘的衣衫,站在门口竟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谭佩玉端着水盆出来,拿柳条蘸水往他身上洒,这是村里习俗,驱霉运的,谭振业举起手,前后转了转,开玩笑道,“长姐,你从哪儿学来的啊。”


    少有年轻姑娘懂这些门道的。


    谭佩玉动作顿了顿,低下头,眼角滑过两滴泪,小弟坐监皆因她而起,尽管父亲说小弟做错事要承担责任,她却迈不过心里那道坎,这么小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的,进了那种地方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做人,听他问,谭佩玉硬挤出个笑来,“隔壁翠花婶教我的。”她嘴里又念了几句吉祥话,这才端走水盆,让谭振业进门。


    汪氏已经备好洗澡水,谭佩玉抱着谭振业干净的衣衫,哪怕她们没有问他过得好不好,从她们脸上,谭振业看得出她们对自己的关心,先给谭盛礼磕头,随即接过谭佩玉的衣衫回屋沐浴。


    日丽风清的晌午,时隔两月,全家人又聚齐了,食不言寝不语,都安安静静的吃着饭,谭佩玉边喂大丫头吃饭,边给谭振业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期间多次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余光瞥着动作慢条斯理的父亲,忍了忍,没有吭声。


    谭盛礼心里想着事,没注意桌上的气氛,等他放下筷子,其余人已经吃完了,都在桌边老老实实坐着,大丫头窝在谭佩玉怀里昏昏欲睡,汪氏抱着二丫头轻轻哄着,谭佩珠起身收拾碗筷,谭盛礼叫住她,“坐着吧,我有话要说。”


    谭佩玉停下动作,默默坐了回去,所有人都望着谭盛礼。


    直觉告诉他们,谭盛礼有话要说。


    “明年我和振兴要参加府试,过了的话要去郡城参加院试,而振业也要下场县试,惠明村离得远,来回要不少时间,没法精心学习,我寻思着搬到郡城住,郡城文人多,有益交流读书心得,而且不用担心家里。”谭盛礼把搬家的事情说了。


    桌上静得针落可闻。


    谭佩玉心思敏锐,抓到重点,“父亲的意思是我们也跟着去?”


    谭盛礼嗯了声,“我们出门,留你们姑嫂在家也不放心,全家都去,出了事也有个照应,再者,既然决心走科举,早晚要出去的。”他们不过将日子提前了而已。


    绵州地形险峻,山路难走,便是府城去郡城来回都要好几天功夫,更别说从惠明村出发了,路上耽误的时间太久,身体吃不消,运气不好碰到下雨更倒霉,多少赶考的学子在途中生病而影响科举的,严重的直接因此丧命,他们赶在不冷不热的时候出发,下雨就找农家住下,不用着急赶路。


    搬家不是小事,几人想都没想过,在惠明村住惯了,猛地要他们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几人根本不知作何反应。


    沉寂半晌,还是谭振业出声打破了沉默,“父亲说得对,孟母能三迁,咱为什么不能,每次科举,东西南北考生水平天差地别,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悬殊?不就是环境所限吗?”江南文人多如牛毛,考中进士的不计其数,而放眼整个西南,能进殿试的寥寥无几。


    话落,谭盛礼若有所思地看了谭振业两眼,想不到他能有这番见地,委实令人刮目相看。


    谭振兴皱眉,桌下的手滑过汪氏衣衫,眼底闪过丝迟疑,喃喃道,“都去郡城日常开销可不少,咱家就剩那点钱,会不会不够花啊。”郡城物价高,花钱如流水,卖田地的钱能支撑多久?总不能日后喝西北风吧。


    “有手有脚的总不至于饿死。”谭振业信心勃勃。


    谭振兴抿唇,余光耐人寻味地划过汪氏平平无奇的脸庞,说道,“二丫头还小,跟着我们赶路会吃不消吧。”


    “天气还不冷,有大嫂和长姐轮流照顾应该没问题,再说了,我们走山路,沿途有村庄,真有什么住几天就是。”谭振业觉得问题不大。


    谭振兴仍有犹豫,抵了抵汪氏胳膊,“你怎么想的?”


    汪氏就没想过这茬,她在村里长大,嫁进谭家后甚少出门,要她跟着去郡城,她脑子晕晕乎乎的哪儿转得过弯来啊,磕磕巴巴道,“相公,我,我不知道啊。”


    听说城里人不好相处,稍有不慎冲撞贵人就会惹祸上身,她紧了紧怀里的孩子,脸色有些苍白,哆嗦道,“我,要不我就不去添乱了吧。”她目不识丁,不像两个姑子从小跟着读过书识过字,做事八面玲珑,她进城两眼睁瞎,会连累他们的。


    看她有自知之明,谭振兴暗暗松了口气,正欲和谭盛礼商量将汪氏留下,只看谭盛礼沉着脸,目光如炬的盯着自己,那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能看进人心里,他心头一凛,柔声劝慰道,“咱们都走了留你在家像什么样子,你就跟着吧。”


    说到后边,嗓子沙得带了哭腔。


    无不让人以为他放心不下汪氏。


    汪氏为之动容,“相公,莫哭,你让我去我去就是了。”成亲到现在,连着生了两个闺女,她自觉抬不起头来,甚至想过谭振兴要休她她也认了,但这几个月以来,所有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不曾因为她生女孩而给她甩脸色,孩子百日宴还大肆操办了一场。


    她娘都说她福气好嫁对了人,谭家不重男轻女,换到其他人家,哪个婆婆不成天指着她鼻子骂啊。


    读书人家的宽容豁达果真不是普通人能比得上的。


    汪氏感动得热泪盈眶,唯有满腹心事无处诉说的谭振兴落下了伤心的眼泪。


    他不想带汪氏,汪氏相貌平平,还生不出儿子,作为谭家长子,为谭家延续香火是重中之重,他还琢磨着要不要与汪氏和离呢,竟然让汪氏跟着进城,不是存心和他作对吗?


    但是好像没人体会他的心情,因为他们已经商量搬家的事宜了。


    家里人多,谭盛礼准备买两辆马车,他问谭辰风有没有门路,谭辰风认识镇上卖马的,不过价格有点高,光是两匹马就要20两银子,要做车篷的另算,谭辰风的建议是买匹马,买头牛,此去郡城路途遥远,尽是山路,马跑不起来,牛和马没多大区别。


    谭盛礼思考了下,天好没什么影响,碰到下雨就吃力了,赶牛车需要人,着凉就麻烦了,主要是有两个小孩,过了病气得不偿失,“不碍事的,贵就贵点,到了郡城,把马卖了换钱便是。”


    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


    “对了,生隐那孩子你怎么打算的?”前几天谭盛礼和谭辰风开诚布公的聊过,为了孩子的未来考虑,外出求学是最好的,若放心得下,就把生隐教给他,他绝对不会厚此薄彼,怎么教谭振兴几兄弟就怎么教生隐,谭家族里难得有静心读书走科举的,能帮他自会帮。


    谭辰风叹气,“他娘舍不得,担心他年纪小在外照顾不好自己,那孩子倒是有主见,说你满腹经纶,跟着你能学到许多,要跟着你走。”


    家里就谭生隐有点天赋,谭辰风对他寄予厚望,虽有不舍,但知道谭盛礼说得对,桐梓县偏僻,想要走科举,出去看看是最好的。


    第26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谭生隐既不怕吃苦,他做爹的也不能拖后腿,言辞恳切道,“辰清堂弟,生隐这孩子就劳烦你多操心了。”


    “你严重了。”谭家族里读书人凋零,难得遇到个心性坚定的,谭盛礼定当竭尽所能的教导他,经过谭家衰败,他深知科举仅靠两代人努力远远不够,想要根基深厚,扶持亲族必不可少,好比鲁州孔家,亲族庞大,底蕴深厚,声名远扬,寻常书香世家望尘莫及。


    他不求谭家媲美孔家,能出几个响当当的读书人就算上天垂怜了。


    “生隐老成稳重,谭家能否兴旺,就看他了。”至于谭振兴他们,谭盛礼只求不祸害别人,福及别人他们还远远不够。


    儿子被称赞,谭辰风既骄傲又感慨,心情复杂,骄傲于儿子能成材,感慨则是因着站得越高,肩上的责任越重,他不知道谭生隐扛得起不,不过似乎想远了,谭家家族荣耀就算落也该落到谭盛礼他们这支身上,他们几父子,哪个不比谭生隐有本事啊。


    想明白后,浑身轻松不少,把谭生隐叫到跟前,要他给谭盛礼磕头,出门听谭盛礼的吩咐,不得擅作主张乱来,城里规矩多,别莽莽撞撞的得罪人,谭辰风不是话多之人,今天却拉着谭盛礼说了许久,“他若不听话你尽管打便是,别看我的面子就手下留情,与其让他去外边惹事生非被别人教训,不如在家对他严格点。”


    谭生隐跪在地上,谭盛礼扶他也不肯起,谭辰风道,“让他跪着罢。”


    虽然他是村长,但家里并不富裕,几个孩子就谭生隐读书的时间最长,越是对他抱以期望,就越怕他走了歪路,若是以前把他交到谭盛礼手里他会担心,现在不会了,能亲手把孩子送去牢里又天天去看望的人品行不会差,他问谭盛礼需要备哪些东西,他没出过远门,担心考虑得不够周全。


    “四季衣物要有,棉被那些就不用了,振业与他同龄,他们俩睡一间房就成,至于其他就没什么了。”


    谭辰风心里有了数,待谭盛礼走后,他就让妻子把谭生隐的衣服再洗洗,晒干后装起来,回屋拖出床底的木箱子,里边装着几个盒子,是他和妻子留给几个孩子的,谭生隐读书,以防其他孩子说他偏心,他有偷偷给他们攒钱,不过没有谭生隐的多。


    他拿起最下边的盒子,擦了擦盒上的灰,慢慢打开,半盒子铜板,本是留着给谭生隐交束脩的,现在束脩省了,但礼节不能费,谭盛礼不看重钱财,就换成其他物件送过去,至于送什么,他唤谭生隐进屋商量。


    谭生隐天天去谭家读书,也算了解谭盛礼的性格,“爹,辰清叔不看重这些,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帮忙看着宅子就行。”谭盛礼若是个爱财如命的人,谭家不会连点积蓄都没有,冲谭盛礼的学识,进县学授课绰绰有余,而他并没去,可见不是看重钱财的。


    倒是谭家祖宅对谭盛礼来说意义重大,前几天专程找人修葺了门窗,极为重视,他爹真有心,将宅子看好便是,他日衣锦还乡不用再修缮。


    谭辰风记下,“宅子我和你娘会时不时去打扫的,不送礼不行吧,再者,你和他们同吃同住,伙食费如何算?”刚刚谭辰风想问问谭盛礼的,但看谭盛礼慈眉善目,平易近人,总觉得谈钱太见外,因此就没开口,这会儿想起来惊觉不妥,生隐能得他教诲是天大的荣幸,再不能占他便宜了。


    谭生隐思索出声,“等我问问辰清叔吧。”


    谭家管家的是谭佩玉,谭盛礼甚少过问伙食,也根本不曾往那方面想,在他看来,谭生隐年纪小,吃也吃不了多少,哪儿用得着给伙食费,他让谭生隐安心跟着,真要有心报答他,好好读书,有出息后买些好茶孝敬他就成,其余不用考量。


    而且他不会任由谭生隐白吃白住,在郡城落脚后,要和谭振兴他们外出找活计挣钱的,笔墨纸砚是笔不小的支出,不想办法挣钱,紧着卖地的钱花哪儿够啊。


    院试过后有乡试和会试,去到京城,物价更高,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不趁着现在有机会好好攒钱,届时去京城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


    谭生隐原话转达给谭辰风,谭辰风也不好再坚持,耳提面命地叮嘱谭生隐听谭盛礼的话,用功读书,别辜负了谭盛礼的苦心。


    谭生隐郑重地应下,“爹,孩儿自当用功读书,不辜负你和娘的教养之恩。”


    谭辰风好笑,“咱们父子两说那些作甚,谭家搬家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你出去喊你哥进来,我和他说说。”


    有谭家卖地的事情在钱,如今听说他们要搬去郡城村里人并没多少吃惊,他们知道,谭家后人终究是要走科举做官的,早晚都会搬走,搬家对其他人而言或许是无奈之举,但就谭家人而言,是搬回他们祖上居住的地方,跟回家没什么两样,因此谭老爷请客那天,家家户户都捎了特产过去,谭老爷宽厚仁慈,小辈看他有距离感,不敢上前说话,同辈的老人却看他亲切得很,有什么疑问都拿来问谭盛礼。


    谭盛礼懂得多,平时在山里遇到会和他们聊山里植被,坐山吃山,山里药材多,许多植被都能入药,功效不等,许多人家听了谭盛礼的话闲暇时都有摘回家存着,多的拿到县里药铺卖,别说,真的能卖钱,虽然不多,有胜于无啊,故而从那件事后,众人都特别信奉他的话。


    谭盛礼有问必答,仍旧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甚得人好感,整个惠明村,恐怕也就角落里的老童生最难过最不舍谭家搬走了,这段时间得谭盛礼点拨,他受益匪浅,许多以前不明白的地方读几遍就豁然开朗,写文章亦如此,谭盛礼走了,他日后找谁请教去啊。


    然而要他厚颜无耻的跟着他也做不到,他和谭盛礼无亲无故的,跟着像什么样子,再者,他家里还有妻儿,离家十天半月的不是问题,时间长了不行。


    想凑过去和谭盛礼说说话,但谭盛礼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挤不进去,最后还是谭盛礼叫他去书房聊的。


    “你的杂文进步大,再读几遍《诗经》,揣摩诗文的韵律,院试应该没多大问题,你若害怕过不了,明年早点来郡城,我帮你看看。”谭盛礼敬重赵铁生的持之以恒,如果能点拨他过院试,谭盛礼再愿意不过,他道,“生隐随我们同去,安顿好了他会写信回来,到时候你问他爹要住址即可。”


    赵铁生不和他客气,他太想考上秀才了,只要能考上,要他做什么都乐意。


    “谭老爷,那我到时提前半个月出发你看成不?”


    “成。”


    请村里人吃了酒席,接着就是收拾行李了,四季的衣衫,棉被,还有常用的药材,锅碗瓢盆,养的鸡也准备带走,汪氏和谭佩玉负责整理行李,谭振兴他们则跟着人学赶马车,山路崎岖,赶马车得格外小心翼翼,他们都得学,便是谭生隐也要学,以便换着来。


    犹记得刚听说搬家,谭振兴他们迷茫了好几天,待拉着缰绳挥着鞭子学赶车时,激动多过其他,这趟仿佛是出去游玩的。


    学会赶车后,他们把后院的柴火拖到镇上卖了,谭振业嘴甜,说话讨喜,这个季节的柴卖不起价,硬是让他卖完了,拿着钱谭振兴就要去酒楼买鸡鸭美酒,被谭振业给拦住了,“大哥,你干什么?”


    有点钱就去挥霍,被父亲知道非挨揍不可。


    心知谭振业误会了,谭振兴解释,“父亲手头拮据,数月没提祭祀的事了,眼下咱有钱,不能忘了啊。”


    谭振业不知谭振兴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父亲每次去祠堂祭祀,哪次不是躲在里边偷吃偷喝啊,祭祀是假,贪食是真,他道,“你哪只眼看父亲拮据了?父亲不祭祖自有他的道理,这钱辛辛苦苦攒的,要用在刀刃上。”


    谭振兴不乐意地撅嘴,还有比祭祖更重要的吗?


    不孝,谭振业太不孝了。


    兄弟两意见不合,谭振兴问谭振学支持谁,手心手背都是肉,谭振学哪儿说得清楚,不过他记得父亲检查功课时称赞谭振业的文章大气稳重,用词干净,没有半句废话,想来亦不会乱说,谭振学道,“听三弟的吧。”


    谭振兴满脸不悦,背过身不搭理两人,跟个闹别扭的小媳妇似的,谭振学颇无语,“大哥,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言行举止稍微注意点吧。”真的很丢脸。


    提到孩子,谭振兴脸拉得更长了,他与汪氏成亲是想放弃科举,专心为谭家延续香火,谁料汪氏肚子不争气,生的两个都是闺女,害他被逼着起早贪黑的读书,就是因为没有儿子的缘故,有了儿子,他就能以给儿子启蒙为由,整日在家照顾儿子,教他背《三字经》《千字文》,父亲年轻时就这么做的。


    “二弟三弟,你们说我……”休妻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害怕两人打小报告出卖他,父亲要面子,坚决不会同意他休妻的,搬家在即,真惹恼了父亲,把自己留在村里怎么办?


    罢了,大不了等过了院试再说,刘明章就是考中秀才休妻的,到时候父亲总没话说了吧。


    看两人困惑地等着自己往下说,谭振兴摆手,“没什么,不买就不买吧。”回到家父亲要问起,就说谭振业的主意,他骨子里老孝顺了。


    彼时的谭盛礼在整理这几个月默的书,都是古籍,他曾花很长时间研究过的古籍,内容与翰林院所藏没有出入,但他翻了两册却不甚满意,不是嫌纸张差,而是太新了,像没人翻阅的新书,他喜欢不起来,谭盛礼读书有自己的爱好,越是残缺破败的古籍他越感兴趣,即使重新誊抄批注后,也会来来回回的翻,翻到陈旧为止。


    在他看来,陈旧的书更有韵味。


    他如今做的,就是照记忆默下来,甚少静心翻阅,以致于书都是新的。


    谭振兴他们也没读过,内容太深奥,以他们所学,不到时候。


    他把书册装进小箱子里,共有五本书,是他在世时最喜欢的,他揉了揉书页,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子最下边,又用隔板挡住,这才往里放东西,谭辰清假意附庸风雅,实则市侩不堪,从收藏的物件就看得出来,貔貅,金蟾,龙龟,尽是招财的物件,敛财之心可见一斑。


    谭盛礼将其锁进抽屉,依着自己喜好带了几只竹筒笔。


    举家搬迁,前前后后收拾了大半个月,除了家具摆设,其余该扔的扔,送人的送人。


    十月初,谭盛礼他们坐着马车离开了惠明村,村民们站在村口目送他们离去,老童生手里还攥着谭盛礼熬夜给他批注的文章,依依不舍地挥着手。


    蜿蜒盘曲的山路上,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他才收回视线,望向半山腰烟雾萦绕的宅子,感慨道,“宅子又空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谭家人这次离开不久就会飞黄腾达的。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文章,如获至宝地摊平,贴着胸口,爱不释手地走了。


    此后,惠明村再看到谭老爷的身影,也听不到谭少爷尖叫呐喊拿腿劈柴的声音,初始几天,村里人极不习惯,经过谭家宅子便会驻足张望几眼。


    惠明村众人的心情谭盛礼无从得知,走出桐梓县,山路要比想象中的难走,步行都比赶车快,嫌窝在马车里难受,他便带着大丫头下车走路,银杏金黄,铺满了整条官道,远远望去,色彩娇艳,美不胜收,谭盛礼心血来潮,“大丫头,你去前边坐着,祖父给你画幅画。”


    科举不考绘画,谭家墙上并没字画,大丫头不不知道画指什么,但她懂祖父的意思,要她去前边玩耍,她仰着脑袋,黑漆漆的眼神跳着光,稚声稚气道,“好。”


    松开手,蹦蹦跳跳的朝前边跑,金黄的银杏叶飘落,落在戴着绢花的发髻上,她灿然回眸,“祖父,这样就行了吗?”


    谭盛礼点头。


    马车里的谭振兴探出脑袋,被金黄的银杏染亮了眉眼,情不自禁想诵诗出声,“等闲日月任西东,不管霜风著鬓蓬,满头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告成功!”


    此情此景,非吟诗不能表达其心情,她展开双臂,享受的闭上眼,又将那首诗富有情感的诵读了遍,正想提议以银杏为题作诗,就看他父亲板着脸,满脸不耐,“砍柴去!”


    谭振兴:“……”


    第27章


    谭振兴的笑就这么僵在脸上,秋高气爽,银杏飘香,大好的时光……竟去砍柴!


    太不解风情了,文人墨客的风雅呢?


    他撇撇嘴,满脸不情愿,“父亲……”


    旁边的谭振学害怕他越说越错,忙扯他衣服,细数这些天砍柴经历,哪次不是谭振兴说错话引起的,像极力卖弄文采的读书人,看到什么都想吟诗两首,张口就来,完全不想诗文表达的意思,葛绍体的《晨兴书所见》感慨的是光阴如梭,时间一晃而过,既是赞叹景色宜人,这首诗也太扫兴了点。


    不怪父亲要他们下车砍柴,好心情都被破坏没了。


    他唉声叹气的撩起车帘,也没心情欣赏沿途风景了,和赶车的谭生隐道,“又连累你了。”


    离开惠明村,谭盛礼就待谭生隐视如己出,己出到他们兄弟受罚谭生隐也逃不掉的那种,为此谭振学很是过意不去。


    “振学哥说什么呢,别的我不会,砍柴的力气还是有的。”跟着谭盛礼,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砍柴,只是他腿上功夫不好,砍柴必须用刀,速度比谭振学他们慢些。


    将马车停靠在路边,两人麻溜的跳下车,拎着绳子就往山里走,留下谭振兴满腹牢骚的愣在车里,待他回过神,那边看谭振学已经踢断根枯木了,他不甘落于人后,跳下马车就追了上去,急忙冲谭振学打手势,“我来,让我来……”


    听到他的声音谭盛礼就忍不住想骂人,但被谭佩玉打断了,谭佩玉端着张矮桌,问他放哪儿。


    谭盛礼吐出口浊气,指着脚边,“放这吧。”他不喜谭振兴,但不会迁怒谭佩玉,谭家姑娘远比儿子稳重得多,彼此性格完全生反了。


    树叶随风沙沙作响,谭盛礼席地而坐,谭佩玉给他研磨,见谭盛礼运笔行云流水,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树木的形状,将树下玩耍的孩童画得惟妙惟肖,她惊叹道,“想不到比起文章,父亲的画更传神。”


    在她记忆里,父亲并不是会作画之人,诗词歌赋或许擅长,但从没看他提笔作过画。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总得擅长两样出门应酬才不比至于丢脸。”


    谭佩玉没有多想,认真看谭盛礼怎么运笔,她不懂赏画,但从神态来看,画上的小姑娘就是大丫头,画里的小姑娘捏着几片银杏,在掌心摊开,摊成扇子的模样,垂眸笑得灿烂绚丽。


    谭盛礼将其憨态可掬的模样描绘得栩栩如生。


    童真童趣,看得人心情愉悦,谭佩玉唤谭佩珠也来看看,父亲画技了得,比字画铺的许多画都好看。


    拿去卖钱的话定能卖很高的价格。


    谭佩珠唯唯诺诺地上前,垂眸看了眼,又去看不远处玩得欢的大丫头,目光复杂道,“画得像。”


    太像了,轮廓神态,和大丫头没有任何出入,他敛下眉,盯着地面,清秀的小脸有点白,阳光洒在她青涩的脸上仿若镀了层色,谭佩玉抬手探向她额头,“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谭盛礼抬头看去,谭佩珠忙摇头,颤巍巍地晃了晃身形,磕磕巴巴道,“没,没事,被大哥的喊声惊了下而已。”


    话声刚落,就听旁边山里响起独有的呐喊声,“呀呀呀呀呀,我踢……”


    谭佩玉:“……”


    不知什么时候养出的习惯,谭振兴进山就会发出类似的喊叫,不知道的以为在打架呢,她哭笑不得的放下墨,“你看着大丫头,我去车里看看大嫂和孩子。”


    汪氏生怕自己吹风着凉拖累大家,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甚少出来透气,谭佩玉劝她放宽心,她不肯,说是养好身体进城后给谭家生个大胖小子,魔怔了似的,她父亲真要是个重男轻女的就不会和颜悦色对她,汪氏杞人忧天了。


    风吹得银杏树微微颤动,树叶随风而落。


    谭佩珠盘腿坐下,目光幽幽盯着谭盛礼的眉眼,怯懦道,“父亲。”


    “怎么了?”谭盛礼低头重新运笔,语气要比对着谭振兴温和许多,谭佩珠性格柔弱,有点怕他,故而每次和她说话,谭盛礼声音都会柔和许多。


    谭佩珠抿紧唇,望了眼鸟儿蹿飞的山林,“大哥他们砍柴会不会耽误读书?”她问过长姐,刘明章在家什么也不做,就抱着书读,比起刘明章,谭振兴他们在砍柴上费太多时间了。


    “不会。”谭盛礼道,“看书时间长了眼睛受不了。”


    找点事给他们做既能缓解眼睛的疲劳,还能强身健体,身体好,才能熬过科举那几日,谭振兴他们现在不明白,将来就懂了。


    谭佩珠垂着脑袋,缓缓屈膝盘腿坐下,像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眉头拧出了深深的褶皱,“父亲,我看大哥他们的书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是不是该买新书了啊?”


    家里书籍少,走前有些重样的谭盛礼做主送了人,余下的书谭佩珠都读过,何况是谭振兴他们了?


    谭盛礼顿笔,望向枝繁叶茂的山间,绵州植被丰富,即使秋天,山林仍有葱葱郁郁的大树,鸟儿驻足其间,听着林间传来的喊声,他笑了笑,“还是你聪明些,你大哥他们都不曾问过我这个问题。”科举类浅显的书谭振兴他们读的差不多了,是该读新书了,但路过的镇上并没太多书卖,想买书,只有等到郡城了。


    谭佩珠眼底闪过丝欣喜,“父亲会给大哥他们买吗?”


    书必须要买,谭盛礼点头,看谭佩珠松了口气不禁好笑,“佩珠很希望大哥他们考上?”回想谭佩珠和聊天的次数,似乎每次都和谭振兴他们读书有关,望兄成龙的心情比谁都强烈,而谭振兴他们似乎并没过多注意关心他们的妹妹,要不然也不会是这副样子。


    谭佩珠紧紧攥着衣角,清明澄澈的眼眸漾着诸多复杂的情绪,她不答,谭盛礼也不多问。


    官道时不时有挑着柴的樵夫路过,谭盛礼画完一幅,让谭佩珠去树下坐着,给她也画一幅,谭佩珠想说不用,但看大丫头的那幅画委实漂亮,不由得蠢蠢欲动,顺了顺发髻,理好衣衫,表情严肃的往树下走,不知是不是太紧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时不时被山里的喊声吓得花容失色。


    谭盛礼就将她惊惧又坚定的神色画了下来。


    不多时,山里的喊声消失了,谭振兴和谭生隐带着满身草屑回来,谭佩珠问他们,“二哥和三哥呢?”


    谭振兴满腹委屈地指着前边,“集市就在前边不远处,他们卖柴去了,让我们在集市外的客栈等他们。”集市是去郡城的必经之路,谭振学来过几次了,沿途客栈他都清楚,想到这,谭振兴有点不忿,谭盛礼不爱凑热闹,他们也不怎么在集市逗留,他也想去凑凑热闹,哪晓得谭振业嫌他脑子不灵光跟着容易惹事,只带了谭振学,摆明了瞧不起他,俗话说,长兄如父,谭振业比他小几岁,竟骑在他头上去了。


    “父亲。”他撅着嘴,声音拖得长长的,比小姑娘还能撒娇,“长幼有序,小弟动不动就给我甩脸色,你要说说他。”


    谭盛礼画得差不多了,背景树木为虚,少女面庞线条表情为实,瞧着娇俏有神,谭盛礼心情跟着好了很多,结果被谭振兴这两句话吹得郁气横生,冷喝道,“你背后道人长短有理了?振学他们挑柴去卖让你清闲些,作为兄长不觉得惭愧,竟心生埋怨,你看看你自己,哪儿像个兄长的样子?”


    谭振兴歪了歪嘴不说话了。


    隔天清晨,谭盛礼特意给机会让谭振兴表现,叫他们再去山里砍柴,完了谭振兴去集市卖。


    兄弟在前冲锋陷阵,他不懂体谅竟怨气冲天,既然如此,那就换换。


    谭振兴有信心能做好,他跟着谭振业卖过几次柴,知道谭振业怎么跟人打交道,他认为自己没问题。


    谁知,事与愿违,柴没卖出去不说,还被人嘲笑自己和寡妇眉来眼去,谭振兴从没被人这么羞辱过,登时面红耳赤,柴也不要了,捂着脸哭跑开,街上的人哄笑出声,谭振兴愈发觉得丢脸,哭声更大了。


    人群里站着的谭盛礼脸黑如墨,转身欲走,就看前边大哭的谭振兴突然掉头回来,看热闹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


    谭盛礼站着没动,只看谭振兴擦了擦脸上的泪,走到柴堆边规规矩矩站好,扯着沙哑的嗓子问,“有没有谁要买柴的啊?”


    众人:“……”


    谭振兴又问了遍,完了挑着柴沿街朝前边走,肩膀抽抽搭搭的,看背影都知道在哭。


    “父亲,要不要叫住大哥。”谭盛礼身边还站着人,谭振业担心谭振兴出事,不近不远的跟着,刚刚要露面的,见谭盛礼在人群里就没出声,这会儿看那寡妇扭着腰肢追着谭振兴,直觉要出事。


    读书人最讲究名声,谭振兴要在途中闹出点事,前途就算毁了。


    “不用。”


    前边,谭振兴也注意到寡妇在后边跟着了,他回眸,恶狠狠地瞪了对方眼,“你跟着我作甚?”


    寡妇拂了拂发髻的珠钗,张着那双红唇,娇娇柔柔道,“我想买柴啊。”


    声音矫揉造作,听得谭振兴直起鸡皮疙瘩,他抹了抹泪,“刚刚怎么不说?”害他挑着四捆柴走了这么远。


    寡妇脸上笑靥如花,揉了揉纤细的手臂,“人家力气小不是挑不动吗,你能不能帮我挑到家里去啊。”


    谭振兴皱眉,见不远处的人们又开始指指点点的,他拽紧胸口的衣衫,“你,你离我远点。”


    “公子,清者自清,她们说什么由着她们说便是,咱两……”她挑了挑眼尾,目光缱绻的滑过谭振兴脸颊,笑道,“清清白白的,何惧她们说啊。”


    谭振兴拧着眉,眼神戒备的看着寡妇,似在犹豫,寡妇笑盈盈的上前,谭振兴忙往后退,“你干什么?”说着,丢了柴撒腿就跑。


    不卖了不卖了,真的不卖了,哪怕回去挨打也不卖了。


    谭振兴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次,没再掉头回来。


    寡妇靠着墙,笑得花枝招展,其他人纷纷摇头,见地上的柴没人要,心思微动,上前欲将其分了,突然蹿出个少年抢在前边,众人看他沉着眉,五官与刚刚的少年有几分像,不好意思再往前凑,讪讪的与人闲聊着走了。


    谭盛礼上前帮着拾柴,等把柴卖了才回客栈。


    谭振兴心知做错了事,面朝墙,老老实实跪着,谭盛礼进门,谭振学就迎了上来,“父亲,大哥不知怎么回事,回来就跪着不肯起……”还哭得跟个泪人似的,问他啥也不说,得亏是个男子,若是女子,谭振学都怀疑他在外边是不是遇到了歹人!


    第28章


    “他要跪就跪着。”谭盛礼眸光泛冷,声音带着丝咬牙切齿,竖着耳朵听两人谈话的谭振兴身躯一凛:“……”


    “父亲,儿子不孝啊,请父亲责罚。”谭振兴泪眼婆娑的转身,手里高举木棍跪着爬到谭盛礼脚边,呜咽出声,“父亲,儿子没用,事情没办成不说,还给你老人家丢脸了啊。”


    洁身自好的他竟被看成与寡妇同流合污的人,他给谭家列祖列宗丢脸了,“呜呜呜……”


    谭盛礼:“……”


    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但凡谭振兴想哭,芝麻大点事他也能哭出天塌的架势,听得谭盛礼耳朵嗡嗡作鸣,胸口的火苗蹭蹭外蹿,抬脚就踹向他胸口,喝道,“闭嘴。”


    客栈不隔音,隔壁住着人,谭振兴不嫌丢脸他嫌丢人。


    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玩意来。


    见谭盛礼动怒,谭振兴打了个哭嗝,如碗口大的嘴登时闭得严严实实的,眼泪无声地啪嗒啪嗒往下掉,一副受了委屈找不到宣泄出口的怂样看得谭盛礼越发火大,深吸口气,冲谭振学摆手,“下楼帮着装马车,两刻钟后启程。”


    谭振学同情地瞥了眼地上兀自痛哭流涕,伤心欲绝的谭振兴,摇着头缓缓退了出去,顺便善解人意地关上了门。


    果然,不到他走到楼梯口,房间里就传出沉闷声,这种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反手摁了摁后背,感觉自己整个背部也隐隐泛疼。


    今年以来,谭振兴挨打的次数好像特别多,多到后背淤青没有散过,新痕旧伤,比上战场的将士还壮观,也亏谭振兴忍得住。


    听到房间里压抑的哭声,谭振学咚咚咚下了楼,生怕慢了谭盛礼连他一块收拾。


    屋里,谭盛礼狠狠揍了谭振兴几棍子仍不解气,作为兄长,不友爱兄弟又小肚鸡肠,骄傲自大又无能,遇事就掩面哭泣落荒而逃,言行举止没有半点长子风范,比小姑娘都不如。


    不打他谭盛礼火气难消。


    挨打对谭振兴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从不敢有半句怨言,待感觉谭盛礼气消得差不多了,他吸了吸鼻涕,抱住谭盛礼大腿,委屈地小声道,“父亲,儿子被人羞辱了啊。”


    他乃堂堂读书人,如何会与寡妇有所牵扯,街上的人无中生有,抹黑他的名声,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也不想哭,他忍不住啊。


    真以为他想哭吗,他也不想,没事谁会哭啊,既是哭定然是有内情啊。


    有心解释两句,但谭盛礼不给他机会,踹开他,脸沉得能拧出水来,“滚。”


    “父亲。”谭振兴难受得无以复加,“柴落在街上没挑出来。”


    谭盛礼举起木棍又要揍人,谭振兴赶紧抱头跳起,点头哈腰道,“滚,这就滚。”说着,推开门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谭盛礼:“……”


    纵使能七步成诗出口成章又如何,遇到这样的子孙后人不被气死已算他命大,教他们撑起门户?恐怕还得继续往死里打。


    谭盛礼下楼时,其余人在马车旁候着了,都知谭振兴挨了打,众人小心翼翼的,便是大丫头都乖巧许多,静静地趴在谭佩玉肩头,不哭不闹。


    四人轮流赶车,刚好轮到谭振兴和谭振学,两人低眉顺目地牵着缰绳,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敢和谭盛礼对视,谭盛礼冷哼了声,拍着木棍,冷冰冰道,“走吧。”


    谭振兴哭得眼红脸肿,想说点什么,又怕飞来横祸,胆战心惊地放好凳子,搀扶汪氏他们上马车,完了欲坐上去赶车离开,不料被谭盛礼叫住,“你和振学换换。”


    直觉告诉他要出事,这不,马车刚驶出集市,谭盛礼问题就来了,“今天咱不讲课,来背诗,与秋意有关的都成。”


    嘭,车轮碾住个碎石,谭振兴手抖了抖,差点掉下车,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怎么感觉父亲是冲着他出的题呢。


    背诗没什么难的,他从小就对诗词感兴趣,几岁就读完《盛唐诗文》和《大宋新词》,论底子,谭振业他们比自己差远了,他绝不是垫底的。


    他挺了挺脊背,有这个自信。


    “振业和生隐你们底子弱,听我和你大哥背。”


    谭振兴:“……”他哪儿是谭盛礼的对手,谭盛礼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都多,他根本没有胜算。


    “父亲…”


    谭盛礼仿佛没听到似的,“输了就挨棍子,你自己好好想想。”


    谭振兴:“……”


    打他用不着找理由,谭振兴飙泪,“父亲,儿子知道错了。”


    真知道错了,昨日进山砍柴谭振学就告诉他挨罚的原因了,不该仗着读过几本书就卖弄肚里的墨水,意不对境,张口就来,自以为学富五车,不过闹了场笑话罢了,他惭愧道,“父亲,儿子以后万不敢随口就背诗了,你给我次机会吧。”


    “成,既是不想背诗就讲课吧。”


    谭振兴松了口气,然而心还没落到实处,但听谭盛礼道,“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振兴,你说说这话为何意?”


    谭振兴懵了,好端端地怎么考起经义来了,他哪儿知道什么意思啊,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想得脊背直冒冷汗。


    他不懂文章释义,以他心思判断,谭盛礼在翻旧账,先是作诗,接着就该提他不友爱兄弟背地数落他们坏话的事了,想通这点,他好像明白了点意思,惴惴不安道,“兄弟好像李树和桃树,有棵被虫咬,其他树也会遭殃。”暗示兄弟要互相依偎互相扶持,而他作为兄长却……


    谭振兴不由得心生愧疚。


    卖柴不是件容易事,他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诚恳地向谭振学他们赔罪,“二弟三弟,大哥昨日抱怨你们卖柴不肯带我,太不对了。”兄弟如手足,他怎么能以坏心揣测他们呢?


    “大哥,没事。”谭振学根本没往心里去,从小一块长大,他知道大哥没有坏意。


    把这件事说开,谭振兴心境开朗许多,接下来,谭盛礼又问了几个问题,顺着谭盛礼意有所指的心思,谭振兴的回答可圈可点,到最后,用不着谭盛礼揍他,他自己都想扇自己两耳光,丢脸,太丢脸了。


    万万没想到他在街上手足无措时父亲就在人群里站着,那岂不是将他狼狈无助的情形全看了去?


    他就知道,掉头回去该把柴卖了的,不就送去家里吗,有什么难的啊,挣到钱就行,结果倒好,柴没卖出去就算了,还被人们奚落嘲笑得一文不值,他图啥呢?


    谭盛礼要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钱,估计会气得呕血,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或勉强而知之他不知道谭振兴是天资愚笨还是其他,便想通过他这两日的表现试试谭振兴到底适不适合走科举。


    科举最后殿试由皇上主持,谭振兴动不动就哭的行径让他担心哪天殿前失仪就不是丢脸二字就过去了的。


    好在谭振兴不算笨,领悟得不错,寡妇门前是非多,他若没做亏心事就不该心虚闪躲,理直气壮地做自己的事,谣言自会不攻自破。


    寡妇为人如何,街坊邻里不可能不知,谭振兴若堂堂正正不忙不乱,谁都不敢将他和寡妇牵扯到一块。


    谭盛礼看来,还是谭振兴的反应有问题。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谭振兴的陋习都是跟谭辰清学的,想要将其掰过来,还得打。


    接下来几天,他们再去砍柴,谭盛礼就让他们轮流跟着谭振业去,站在旁边看谭振业是怎么和人打交道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谭振业或许有许多不足,在做生意方面真的机智过人。


    要不然也不会拿劣酒充好酒骗谭辰清的钱了。


    别说,跟着谭振业还真学了不少跟人打交道的门道,尤其是谭振兴,自从上次被调侃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开后,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再给他一个机会,如果回到那条街,重新面对那些人,他不会畏惧任何人,更不会哭!


    可是直到进了府城,谭盛礼都被让他单独去卖柴,心里不禁觉得遗憾。


    不过很快就被府城的热闹吸引,哪儿还记得什么遗憾。


    天色已晚,继续赶路的话天色黑尽恐怕找不着歇脚的地儿,正好要去书铺买书,谭盛礼就让他们赶车进城,明早再走。


    街上喧闹,行人来来往往,要比桐梓县繁华得多,谭振兴像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书生,看哪儿都觉得新鲜,便是街道两旁的树他都觉得更高大粗壮,惊叹声快把街头卖艺的掌声给比下去了。


    谭盛礼骂他,“再吵信不信把你丢下去。”和谭振兴说话就不能好言好语,你稍微给点颜色他就开染坊,这不,他训斥两句耳根子就清静了。


    依着谭振学指的方向,他们找了间深巷的客栈,来不及喝杯茶,谭盛礼问了书铺位置就离开了,留下谭振兴额手称庆,“二弟,父亲出去快活了,咱们也去吧。”


    谭振学:“……”


    “大哥,是不是两天没挨打你皮又紧了。”


    父亲明明是去书铺买书的,从谭振兴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不得劲呢。


    “哪能呢,后背还痛着呢。”除了痛还痒,总想伸手挠,又怕挠狠了留疤,谭振兴硬是忍着不敢挠。


    谭振学铺好床,打开包袱,里边是他以前写的文章和诗,离家前想卖掉的,谭盛礼说留着以后有用,他就全带着了。


    “大哥,看书吧。”虽说在马车里天天都有看书,注意力终究不如在家的时候,不好好看书,明年院试又白来一场。


    他们住的楼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热闹非凡的大街,谭振兴按耐不住了,“父亲都不在咱们还看什么书啊。”


    “父亲会回来的啊。”谭振学不知谭振兴脑子里装的什么,他翻开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起来。


    谭振兴觉得无趣,出去找谭振业,看谭振业和谭生隐都不搭理他,他只能去找汪氏。


    汪氏诚惶诚恐,“相公,府城物价高,咱们没钱啊。”而且也不识路,走丢了怎么办?


    “出去看看热闹哪儿就用得着花钱啊,咱家也不穷,你能不能别整天想着钱钱钱的,市侩!”谭家是书香世家,不能沾染了铜臭味,想到这点,谭振兴警告汪氏,“城里不比村里,你的言行举止彰显着谭家长媳的风范,不要给我丢脸。”


    要不他为什么想休妻呢,汪氏出身乡野,目光短浅,进城容易被灯红酒绿迷眼丢谭家脸面。


    不行,必须休妻。


    第29章


    借着昏暗的光,他打量着汪氏,皮肤黑黑的,脸颊略显圆润,换尿布的双手粗糙宽厚,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看着就是乡下人,气质朴素其貌不扬,他摸自己的脸,五官精致仪表堂堂,哪怕穿着件素净的长衫,看气质谈吐也知是读书人。


    细细想来,汪氏和他太不登对了,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汪氏明摆着配不上他吗。


    见汪氏拿着换下的尿布闻,闻了后笑眯眯地搁在旁边,他眼睛都瞪直了,就没见过如此邋遢的人,打了个哆嗦,赶紧拿起书箱里的书,三步并两步地去了隔壁。


    府城的书铺书类繁多,除去科举类的书籍,还有各式各样的话本子,以及各地院试乡试的优秀文章,琳琅满目,谭盛礼顺着挑了两本书和几章乡试考卷,南北东西考生水平参差不齐,乡试考题亦有不同,乡试考卷是学习各地民风习俗最好的书籍,他挑了几篇比较有代表性的文章,再去找各届状元榜眼探花的文章却是找不到了。


    问书铺老板,老板解释,“两榜进士的文章字字珠玉,价格比书更贵,担心进进出出的人摸花了就没放外边,你若想要,我去内室给你拿。”


    谭盛礼问,“文章怎么卖?”


    店铺老板上下打量谭盛礼眼,斟酌道,“前两届状元的文章八百文,榜眼文章六百文,探花文章四百文……”说着,他顿了顿,“如果你要得多,价格可以稍微少点。”


    谭盛礼皱眉,两篇状元文章就八百文,米价不过几文,照这算法,两篇文章够买上百斤粮食,寻常百姓从年初忙到年尾能攒上百斤粮食就很欢天喜地,若知道两篇文章便要他们忙活整年,谁还敢供孩子考科举?


    而且状元的文章是针对科举考试,不像《千字文》《三字经》启蒙类的书能渊源流传,因为过几年就淡出人们的视野了。


    以书铺卖的价格,没几个读书人能承受得起,尤其是寒门学子,更难坚持下去。


    见他气质不俗,书铺老板小声道,“老爷若是想买,能再少点,只是再低不能超过这个数…”他比划了两根手指,六百文,再少不能少过六百,“此去京城要两个月左右,山路难走,途中又有山匪,更是艰难,不瞒你说,不止文章,但凡从京城运来的都贵。”


    文章书籍类的还算好,首饰布料那才贵得离谱,整个府城,沾上京城字样的铺子就没便宜两字。


    他给六百文完全是看谭盛礼容貌儒雅,有贵人之气,换做其他人,少两文钱他都不卖。


    做生意的都是人精,谭盛礼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买,六百文于他而言略微昂贵,他决定等到郡城安顿好再做打算,总不能为了读书不顾全家人的死活。


    科举开销远比他想的大,现在不省着点,将来要钱拿不出来就悲凉了。


    他就买了几本书,走之前问老板抄这么本书给多少钱,老板摸不准他的心思,如实道,“根据书卖的情况来定,卖得越好的书抄书需求量越大,其中,以字迹好的为最贵…”


    在他的书铺,卖得最好的是话本子和每年院试案首的文章,毕竟书铺就靠府城的夫人小姐和读书人养活了。


    本来想顺嘴说两句,但谭盛礼已经走了,他摇摇头,倒不好多言。


    他阅人无数,寻常读书人来他铺子转转就知他能不能考上,以他的眼光来看,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至于是不是走科举的,他倒看不出来了。


    要说他走科举,但以他的年纪和气质,少说是个举人,府城多大点地方,举人就没他不认识的,要说不走科举,但他通身的高贵儒雅从何而来?


    谭盛礼不知道买个书就能引书铺老板生出好奇心,他走出书铺,没有立即回客栈,而是顺着热闹的街道逛了圈,去几间铺子问了价格,和书铺老板的说法相同,带京城字样铺子卖的东西要比其他贵得多,但整体而言,物价要比桐梓县贵不少。


    货比三家,沿着街道走了两圈,谭盛礼买了些干粮,回到客栈已经很晚了,谭佩玉在房间里教谭佩珠做针线活,汪氏带着孩子不给两人添乱,而谭振兴他们则在读书。


    谭振兴读书声音嘹亮,死记硬背不求甚解,读书的速度很快,谭振学他们则慢得多,谭盛礼在门口站了会,听到谭振兴读错两个字他才推门而入,“你们吃晚饭了没?”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桌边四人战栗了下,谭振兴欣喜道,“吃过了,客栈的面不错,父亲要不要尝尝,我下楼和小二说声。”


    “不用,我吃馍馍就行。”谭盛礼放下买的干粮,检查了遍几人背书的情况,谭振兴错的多些,谭振业和谈生隐稳重,背的内容少,出错的地方也好,至于谭振学,要比他们都好,谭盛礼把买的书给谭振学,是《左传》和《新论》,谭振学读过点,但内容深奥他就弃了,他惊讶,“父亲,这些书要乡试才用得上吧。”


    他连院试都没过,这类书用不用得着还不好说,现在看是不是为时过早了啊。


    “你能看多少看多少,不懂的做好标注问我。”谭盛礼知道谭振学的学识在哪儿,院试不难,难的是心态,心态能调整。


    谭振学不再说什么,将书收好,继续读手里的书,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本书他早倒背如流了,然而翻开再看,总能有其他收获,他与谭盛礼说,谭盛礼点头,“拿笔做好批注,你大哥他们读的时候也算也捷径了。”


    谭振兴偏头瞅了眼,“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有什么难的,他也会,就谭振学大惊小怪的,他不甘落后道,“父亲,我好像也会,要不要也做上批注啊…”


    谭盛礼掰开馍馍咬了口,有点硬,他就着水咽下喉,没个好气道,“你把书读顺再说吧。”睁着眼睛瞎读,读给谁看呢?


    “我读顺了。”谭振兴承认荒废了几年,然而这半年勤追猛赶并没落后多少了,四书五经的背诵没有任何问题,顶多就是有些词句释义记不住,也不是记不住,就是有些句子释义马马虎虎过了,但谭盛礼要求高,要他弄懂每句话的释义,四书五经这么多的内容,得学到猴年马月啊,要知道,他刚把四书读完,五经刚开始呢。


    “读顺了?”谭盛礼不咸不淡地反问,谭振兴忙不迭点头,自信满满道,“读顺了。”他指着书页的字念给谭盛礼听,以示自己专专心心地在读,语速快是他嘴皮子利索,和不认真没有任何关系!


    谭盛礼垂眸,看他手指着的两行字,蹙起了眉,原因无他,书上的内容有误,他在门外听到谭振兴读错两个字怀疑他没有用心,没想到问题出在书上。


    书里有几个字是错的,难怪听着拗口,他道,“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要谭振兴将错字纠正过来,谭振兴盯着字看了看,“父亲,你…”开玩笑呢…


    书怎么可能出错,出错的只能是人,想不到父亲竟有出错的时候,他幸灾乐祸得眼睛弯了起来,夸张地和旁边谭振学道,“二弟,你看看,父亲说这几个字是错的,怎么可能嘛。”


    谭盛礼:“……”


    算起来,好像又有两天没打他了。


    这书是谭振业的,离家时谭盛礼将重样的四书送了人,想着五经内容深奥,就留着了,谭振学凑过去看了两眼,默背了遍,其中有几个字确实是错的,他将其圈出来,谭振兴咧开的嘴就这么僵住了,“真错了,咋能啊?”


    他们读书是要考科举的,书有错,不是影响他们科考成绩吗,他骂道,“日他祖宗的,竟拿有错字的书出来卖,害人也不怕遭报应,咒他祖宗的断子绝孙……”


    谭盛礼:“……”


    见几人诧异地望着他,谭振兴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偏激且没用,他祖宗要断子绝孙也生不出他来了,他轻咳了咳,试图缓解他的尴尬,说道,“商人奸诈,我是为其他买书的人气愤,得亏这书落到我们手里,如果落到其他人手里,不是白白害了人家吗?”骂他祖宗怎么了,活该被骂。


    “大哥。”对面的谭振业脸色微红,“养家糊口不容易,抄书人恐怕也没注意抄错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祖宗,算了吧。”


    谭振兴不赞同,“该骂就得骂,不骂他认识不到错误,祸害更多人怎么办,书铺老板也是,卖书就该校正没错误后再卖,三弟,这书你在哪儿买的,咱去找他们。”他看了看封皮,不像桐梓县书铺的书,约莫是私塾夫子那买的,他提醒谭振业明年回去县试必须找夫子聊聊,做事得有责任心,害谁也不能害自己的学生啊。


    谭生隐和谭振业是同窗,私塾里的事他清楚,夫子重视名声,断不会弄些错字连篇的书给学生,他想了想,犹记得谭振业并未从夫子那要书……


    “大哥。”谭振业岔开话题,“接着读吧,今天的功课还没完成呢。”


    谭振兴张了张嘴,欲再说点什么,就看谭盛礼走向床边,拿出包袱里的木棍,他顿时噤若寒蝉,后背都绷直了,正纠结要不要识趣的跪下求饶,但听谭盛礼道, “振业,随我出来。”


    第30章


    谭振兴愕然,眼里尽是难以置信,待两人走出房间,他伸着脖子看了看,凑到谭振业耳朵边,哑声道,“父亲是不是唤错人了啊。”


    明明该喊他的啊。


    谭振学没领会他的意思,直到看他猫着腰,神神秘秘地走到门口,耳朵贴着窗户偷听他才反应过来,“大哥!”偷听非君子所为,被父亲看到,免不了又是顿毒打,真不知谭振兴脑子里想什么,还是说两天不挨打就浑身难受?


    谭振兴冲谭振学竖手指,嘘了声,示意谭振学别吵,他想听听怎么回事。


    可外边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到,想拉开点缝隙瞧瞧吧,又怕被逮个正着。


    算了算了,左右挨打的不是他,问那么多作甚,谭盛礼为人正直,不会平白无故冤枉谁,既是要打谭振业,必然有他的理由。


    刚回位置坐好,门就开了,谭盛礼握着木棍,阴气沉沉的,谭振业站在后边,神色平静,不像挨打后该有的脸色,谭振兴有心问点什么,迎上谭盛礼冷若冰霜的目光,心头打了个突,抓起书就大声读道,“俞,允若兹……”


    边读边观察谭盛礼脸色,发现谭盛礼也在看自己,感激调整好姿势,聚精会神地往下读,慷慨激昂,声音恨不能戳破屋顶,谭盛礼皱起眉头,“拼嗓门大是不是?”


    这话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谭振兴悻悻,瞬间降低音量,小心翼翼地读道,“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读完了,故作不懂的问谭盛礼有没有出错,殷勤劲儿看得谭盛礼想揍他,连续深吸两口气方将胸口的怒火压制下去,说道,“今日就不读了,书里错字多,等我校正后再说。”


    五经是谭振业请同窗帮忙抄,低于市价买到手的,错字有多少谭盛礼也不知,吃完馍馍,他就拿过书,一字一字的阅读起来,有误的地方圈出来改正,五本书,整整用了好几天才全部校正完了。


    校正完时,他们已经到郡城了。


    从惠明村到郡城,途中开销都是谭振兴他们卖柴的钱,进了郡城后,谭盛礼将汪氏她们安顿在客栈,叫谭振兴他们出去找宅子,尽早找到落脚的地方,不用到处跑。


    谭振学来过郡城,认识路,谭振兴要和谭振学同行,谁知谭盛礼让他们分开去找,四个人四个方向,把郡城的物价摸清楚,回来后有功课,谭振兴登时害怕了,“父亲,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出去走丢了怎么办啊?”他没来过郡城,心里慌得厉害。


    “走丢了自己想办法。”谭盛礼懒得多说,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他得去书铺转转,顺便打听打听有什么挣钱的路子,接下来要在郡城住很长时间,得把生计解决了。


    谭振兴虽有抱怨,但谭盛礼明显不想听,目送四人出门,他问店小二书铺的位置,带着大丫头朝书铺去了。


    天气已经凉了,风吹得脸颊冰冷,书铺离客栈不过两条街,没几步就到了,书铺共有两楼,藏书更多,谭盛礼转了圈,除去孤本古籍似乎都有,价格比府城差不多,不过状元文章要比府城便宜,而且摆在书架上,能随意翻阅,谭盛礼翻了两篇,都是辞藻华丽,文采俱佳的文章,但在他看来,太过华而不实,两榜进士没问题,状元就有点浮夸了。


    不过可能和主考官的喜好有关,各花入各眼,不同的主考官有很大的喜好偏差,出题侧重的方向也不同。


    他又去看榜眼和探花的文章,连看几篇就明白朝廷取头甲进士的条件了,状元追求遣词造句,榜眼侧重稳,探花注重立意新,每次头甲进士的取法轮着来,但离不开这三类,也就说,想要考上头甲进士,文章要在这三方面属于佼佼者才行,这种取法有利有弊,利是你朝着某个方向钻研文章达到最好就成,弊是会错过同类型的其他好文。


    铺子摆放了供人读书的文章,书铺老板会做人,凡事童生能在铺子内随意翻阅所有书籍文章,谭盛礼抱着大丫头,将近九年的科举文章通通看了遍,暮色四合,铺子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谭盛礼坐在窗户边动也不动,直到手边递来杯冒着热气的茶,他才偏头望去。


    “喝杯茶继续吧。”从谭盛礼进屋他就注意到了,先是每排书架浏览遍,最后专翻科举类的文章,应该是冲着科举来的。


    凡事走科举的人,他日都可能位居高位,故而书铺老板多以礼相待。


    “多谢了。”


    “客气。”书铺老板担心打扰他看书,没有过多打扰,转身给其他桌添茶倒水去了,态度和善,少有商人这般平易近人的,他低头看了眼怀里昏昏欲睡的大丫头,端起茶杯抿了口,将文章依着顺序整理好,放回原先的位置,挑了两本书去柜台结账,顺便问铺子要不要人抄书。


    谭振兴他们的字不算差,抄书维持生计不是问题。


    “要的,请问是你抄吗?”


    谭盛礼摇头,“家里有几个小子,帮他们问的。”


    “得看令公子的字怎么样。”


    谭盛礼想了想,“有空我带他们过来写几个字你看看可成?”字是好看还是不好看,要书铺老板自己说了算,带过来当面写几个字是最合适的,不过要把住处问题解决了再说,谭盛礼回到客栈四人还没回来,他将睡着的大丫头给谭佩玉,谭佩玉道,“半个时辰前大弟回来了趟,得知其他人没回来,他又出去了。”


    谭盛礼胳膊有些酸,闻言,哼了声,“我看他是担心回来得早我骂他不尽心,因此又跑出去了,等着吧,他定是最后个回来的。”


    谭佩玉好笑,没有接话。


    天色暗下,客栈热闹起来,最先回来的是谭振学,随即是谭振业,如谭盛礼所言,谭振兴是最后进门的,进门后生怕谭盛礼没看到,特意扯着嗓门咳嗽了两声,“父亲,你们都在呢。”


    谭盛礼警告地瞪了瞪他,“舍得回来了?”


    谭振兴:“……”什么是舍得回来,他这不是看宅子去了吗,沿街走得腿软,问了好多人都没打听到宅子,不是他不上心,委实是人家不搭理他,幸亏他脑袋聪明,去问街头帮人写信的秀才,从秀才那知道西街有几处宅子空着,租金每年十五两,算最便宜的了。


    地段好的宅子,每月要三十两呢。


    秀才说了,他如果想要,明早就能领他去看宅子,同为读书人,自然要互相帮衬。


    谭振兴先把自己问来的结果说了,“父亲,那位秀才是外地的,留在郡城舍不得走就是想静心看书考乡试,他就住在西街旁边的小宅子里,咱们搬过去和他就是邻居,日后有个照应啥的也方便。”看谭盛礼不作声,他去问谭振学他们,谭振学给面子道,“大哥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以郡城的物价来看,西街十五两银子好像贵了点。”


    谭盛礼赞许地看了谭振学一眼,郡城米价十文,客栈住宿下房每晚不到30文,照谭振兴的说法,每月花一两多银子租房不如住客栈下房。


    因为以谭振兴不谙世事的性格,被骗是人之常情,随意找个残败破旧的宅子糊弄他再容易不过了,因为谭振兴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分不出善恶,看谭振兴面露震惊,撇着嘴欲骂人,谭盛礼抢先打断他,“明日振兴去看看那所宅子吧,好与不好,之后再说。”


    谭振兴挺起脊背,振奋道,“是。”


    谭盛礼又问谭振学,谭振学去的东街,那边住的多是商户,商户有钱,租金要高些,每年约五十两银钱,不是寻常百姓租得起的,谭振学不推荐住到东街去。


    至于谭生隐,他的情况和谭振学差不多,南街住的多是官家,宅子没有出租的,若是要买,价格贵得离谱,而且宵禁查得最严,谭生隐记得谭盛礼说到郡城后要找个营生的活计,难免晚上遇到点事,被抓住就麻烦了,谭生隐不太想住那边。


    “生隐说的有道理,咱们在郡城没有路子,财不外露,谨慎点总是好的。”


    谭生隐不好意思的点头,他真正想说的就是这个,怕谭盛礼多想就没提,没想到谭盛礼心里都明白,没有功名,贸然住到南街不是引火烧身吗?他问街边的摊贩打听过目前空置的两处宅子,据说有处是亲戚在京城做官,犯事后没了庇佑,宅子守不住不得不卖了。


    城里的勾心斗角,远比他们想的复杂。


    “振业,你打听到什么了?”


    谭振业在做生意这块颇有天赋,他不仅打听到宅子的情况,连门道都摸清楚了,只是他性格稳重,事成前不便多说,“和大哥的情况差不多,他们看我是外地人,说话有所保留,父亲,在客栈先住着吧,等把城里的情况摸清楚了再说。”


    摸啥摸啊,谭振兴急得不行,客栈人多,他们到时就剩下两间房,每晚150文,谭盛礼让汪氏和谭佩玉女孩子住,他们则去住柴房。


    柴房什么地方,能住人吗?


    谭振兴巴不得今天就搬出去。


    “成吧,过几天再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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