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纾等了一会儿,校长才结束了采访,他从办公椅上站起身,笑着招手:“这是我们的学生代表,让她先带你们熟悉熟悉校园。”
谢纾按捺住心里的烦躁,向摄制组的人介绍自己,声音清澈,语气不冷不热:“大家好,我叫谢纾,是大家今天的向导。”
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介绍,哪个学院、什么专业、年龄几何,全都没有。
季桐在心底嗤笑:看啊,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人,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凉薄。
一行人走在那条香樟大道上,谢纾指着一栋栋建筑向众人解说,吐词清楚,条理分明,声音娓娓动听,举止端庄得体。
可季桐却觉得,谢纾不开心。
她在压抑,压抑心中的不耐,压抑内心的烦躁。
她应该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她应该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季桐这样揣测着。
路过学校的一期食堂,谢纾停下脚步:“这是我们学校的食堂,这里的葱烧排骨很好吃。”
说完她略带遗憾地撇了撇嘴:“可惜现在是暑假,不营业。”
“你们应该在开学的时候来拍摄,不是要展现校园的人文风情吗?”
她抬步往下一个地点走去,低声嘟囔:“没有人,哪来的人文。”
季桐忍俊不禁地别过脸去。
摄制组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他们只是恰好赶上暑假档期,并非刻意避开学生。
“这是我们学校的xx楼,邵xx先生出资建造的。”她继续讲解着。
“邵xx先生你们都认识吧?需要我介绍他的生平吗?”说完不等人回答,自顾自地解说起来。
季桐努力抿住上扬的嘴角。
谢纾分明是在胡搅蛮缠,她在用这种一本正经的方式表达不满。
接近中午了,日头越来越灼热,谢纾却像感觉不到热似的,尽管她同去年一样穿着一身长袖运动服。
不知道她从哪儿变出个渔夫帽,堂而皇之地戴在季桐头上:“这是粉丝的爱。”她故作俏皮,对其他人眨了眨眼睛:“大家没意见吧?”
她带着摄制组走遍校园每个角落,连最偏僻的位置都不放过:“晚上尽量不要去那个地方,蚊子多,情侣也多。”
季桐终于忍不住笑了。
最后来到三期食堂,谢纾脚步没停,走了进去,身后跟着一群精疲力尽的工作人员。
“这是学校外包的小食堂,”她晃了晃手中的校园卡,回头问他们:“你们要在这里解决午餐吗?”
“哪能让同学破费啊,我们自己来吧。”摄制组的生活制片连忙摆手,“可以用现金吧?”
“可以的。”谢纾回答,目光幽幽地盯着生活制片领着一群人走向食堂窗口后,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谢纾!”季桐心里没来由的一慌,冲上前去抓住了谢纾的手腕:“你要去哪?”
她多怕谢纾不告而别,就像上次那样。
谢纾愣住,心脏狠狠一抽,她看到了,季桐眼底一闪而逝的惊慌。
她轻轻拍了拍季桐的手背,柔声道:“我去二楼小餐厅,看看有没有营业。”
顿了顿,她又凑到季桐耳边,压低了声音:“二楼的好吃多了。”
“我和你一起去。”季桐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们算什么关系呢?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否则又怎会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
“好。”谢纾笑了,眉目舒展成温柔的样子。
二楼的小餐厅还在营业,谢纾带着季桐来到点餐的窗口,指尖点了点墙上的菜单,柔声问:“你想吃什么?”
季桐紧了紧垂在身侧的右手,方才这只手握过谢纾的手腕,谢纾的手腕很凉,那凉意透骨,像是从血脉深处渗出来的。
这让季桐再一次想到了兰若寺里那勾魂摄魄的女鬼。她不想探究那些书生的想法,此刻她只知道,她心甘情愿,哪怕灰飞烟灭。
“椒盐玉米。”她报出菜名。
“还有呢?”声音依然温柔。
季桐盯着谢纾柔和的侧颜,心里软得冒泡,恍惚间又点了道菜:“宫保鸡丁。”
谢纾眉毛一挑,彻底转过脸来瞧她:“你很喜欢吃玉米?”
季桐脸颊一热,她只顾着看人去了,哪里记得点了什么。
“嗯……我都行。”她别开眼去,含糊应下。
谢纾又点了两个菜,将她引到餐桌坐下。
二人相顾无言,季桐心里藏了好多话要问,可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哪来的立场和资格来问那些问题呢?当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给冲昏头了。
谢纾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瞧她。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初见时的害羞模样。
“我送的生日礼物,你喜欢吗?”谢纾瞧够了,终于开口。
其实谢纾想问的是,你幸福吗?那个人对你好吗?你会一直幸福吗?会需要我吗?
季桐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心跳归于平静,理智归笼。
“你问的,是哪一份生日礼物?”她抬眸直视过去:“是谢纾送的,还是Camellia送的?”
她盯着这张年轻漂亮的脸,试图看透她的想法:为什么能一边精心准备着礼物,一边又消失得那样彻底、那样薄情?
谢纾垂眸,长睫半掩。抬眸时,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多了份刻意为之的俏皮:“啊呀,被你发现啦~”
季桐恼怒。
她明明很在意,为什么要装作云淡风轻。
她瞪着她,不说话。
……
沉默。
令人难过的沉默。
谢纾突然别开了眼去,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她看向食堂窗口,胸口微不可察地起伏一下:“我先去取餐。”
季桐望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喉头泛起苦涩。她看清了,谢纾转身时那如释重负的吐息。
原来自己在她眼里,和楼下那群工作人员并无两样。都会让她紧张,让她厌烦,让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她移开视线,用力闭了闭眼。余光扫到餐桌上倒扣的手机,一条手机链轻轻晃动着,链坠是一只憨态可掬的金属小兔,手捧着一朵山茶花。
兔子和山茶花。
山茶花……Camellia,谢纾是Camellia。
那谁是兔子?
会不会……
季桐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属兔。
她决定试探一下。
谢纾端着餐盘回来了。她将午餐在餐桌上摆好,又把餐盘送回到点餐窗口,带回两瓶矿泉水。
“给,你一上午都没喝水。”她轻声说着,耳尖微红,将刚才的话题轻巧接过。
季桐接过矿泉水,定定地看过去,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喜欢。”
她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谢纾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后轻笑一声,还是云淡风轻的语气:“那以后送你喜欢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重新雕一个。”
——她亲手雕的,季桐在心里下结论。
——喜欢你送的,她差点脱口而出。
不行,还得再探探。
“你学珠宝设计?”她想了半天,实在是不知道玉石雕刻是个什么专业。
谢纾浅笑:“不是。”
“玉石雕刻?”季桐再问。
“不是。”谢纾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季桐羞恼,这样显得自己很没有文化!
“古代史。”在季桐即将恼羞成怒时,谢纾嘴里吐出三个字,声音清脆,格外好听。
季桐的脑子不够用了。历史专业还会学玉石雕刻吗?
“我是G大文学院历史系10届古代史的学生,姐姐。”谢纾还在笑。
1、10届?她马上大四了?可她才20岁。
“你跳级了?”季桐已经成功被带偏了。
“没有。”谢纾接着笑,那笑容很浅,笑意却很深,仿若一汪深泉,缓缓漾开。
在季桐炸毛之前,她又笑着说道:“我16岁考上大学的,姐姐,我没有跳级。”
16岁……季桐在心里计算:17,18,19,20——不对,她现在不应该已经毕业了吗?
她满脑子雾水,正要问,谢纾又轻飘飘补充一句:“大一休学了一年,所以我是10届。”
季桐恼羞成怒:她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她拿眼睛瞪她。眼尾微微上挑,一抹水光在眸内漾开,似恼非恼。
谢纾呼吸一紧,悄悄移开了目光。
她故作镇定,将筷子递过去:“姐姐,先吃饭。”
季桐:“???”
她刚刚是想干什么的来着?
“我属兔。”她突然想起来,盯着谢纾,目光灼灼:“阿纾,我属兔。”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叫谢纾“阿纾”,她想往后余生,每一天都能这样叫她。
所以她不想试探了,她要直接得到答案。
“你——”
“Camellia是我妈妈创立的。”
季桐即将问出口的话被谢纾打断,谢纾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眼瞧她,眼里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和我没有关系。”
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季桐难堪地僵在原地。
狼狈。她觉得自己很狼狈。
狼狈中又掺杂着羞耻。
她在干什么呢?在幻想什么?期待什么?奢求什么?
谢纾望着血色尽失的季桐,胸口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人正攥着她的心脏狠狠拧了一下。
对面那人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轻轻颤抖,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筷子,下唇被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她应该是难过的吧?
可这些追问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早已说明了一切,况且——谢纾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目光扫过季桐的手腕,那里空荡荡的。
她刚刚亲口说了:“不喜欢。”
已婚直女。
这个标签像烙铁般印在季桐身上。只要她不曾亲口否认,在谢纾心里就永远是横亘天堑的四个血字。
谢纾稳住了心神,张嘴解释:“我爸爸也是属……”
话音戛然而止。
不对!
年龄不对!
谢纾猛地起身,爸爸不属兔!
所以……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Camellia商标上的兔子,不是爸爸。
——“你的名字真好,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很相爱吧?”
她突然哂笑,眸色寒凉。
季桐还未从难堪中回过神,却见谢纾猛地起身。少女浑身都在发抖,连指尖都泛着青白。
“阿纾?”季桐慌忙扶住她摇晃的身子,冰凉的寒意隔着衣料传来:“你怎么了?”
谢纾缓缓移过视线,目光扫过季桐担忧的眼眸,眼神突然有了聚焦。
“我爸爸……不属兔。”她艰难地说着。
她用力抓住了季桐的手腕,声音茫然:“那谁是兔子?”
陈叔叔说,山茶花是妈妈,兔子是妈妈最爱的人。
如果兔子不是爸爸——
那会是谁?
是谁?!
二十年来建构的认知在此刻轰然坍塌,她以为就算无父无母,至少她是爸爸妈妈相爱的结晶,至少爸爸妈妈会在天上过得很幸福。
可是现在事实告诉她,她的妈妈不爱爸爸,那她是怎么来的?联姻?包养?又或者说——
不,不可以胡思乱想!
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不可以将爸爸想得这样肮脏!
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她在茫然中对上季桐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温柔让她鼻尖一酸,眼泪滚滚落下。
“对不起,我的病,可能要复发了。”
她脆弱的声音响起,只是这一次,她被季桐抱在了怀里。
“没关系。”
那人轻轻拍抚她的背,耐心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