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 断交
黄氏扬手, 轻轻按住她的小肚子揉了揉,心里五味杂陈。
老唐氏恐怕早察觉巧姐儿身子虚弱了,所以隔三岔五的杀鸡炖鸭, 她暗地劝巧姐儿少吃点, 无疑害了巧姐儿。
“娘, 肚肚不疼。”云巧挺起肚子, 重重捶了两下,以示肚子没事。
小时候她在山里吃了野果后闹肚子, 夜里睡不着, 黄氏抱着她,整夜给她揉肚子, 有次出门晚了, 被曹氏骂得狗血淋头,想起那些,云巧抱住黄氏,嗓音软绵绵的,“娘,奶骂你,我骂她。”
黄氏眼睛一酸, 蒙上了一层水雾, “娘的巧姐儿真的是大姑娘了。”
云巧咧嘴,“唐钝教我的, 有人骂我我就骂她, 骂不赢就跟四祖爷告状。”
黄氏眨去眼中水雾, 笑了笑, “唐钝还教你这些?”
她以为唐钝买她是心血来潮, 心底并无什么情意, 因此压根没想过让巧姐儿长久跟着他。
“对啊,这次去县里他教我的。”提起唐钝,云巧滔滔不绝,“唐钝读书可厉害了,几个月得的钱比我和翔哥儿捡几年菌子挣的都多,县学规矩严,他天天待在县学,钱都没地花呢。”
她在县里玩了两天,每顿都下馆子吃的饭,她担心银钱不够,唐钝让她敞开肚子吃。
“娘,让翔哥儿读书。”
黄氏笑容浸出几分苦涩,“等两年再说吧。”
这时,外边的说话声大了,有人喊云巧,“云巧,要回去了吗?和你韩家婶子一起。”
黄氏停下动作,翻起衣服找了找破口子的地儿,“这衣服晚上就补好,到时让翔哥儿给你送过去。”
“好。”
云巧出去时,小曹氏正拉着韩婆子的手,一脸不舍,云巧拿起腋窝下的伞,自顾往外走。
小曹氏余光瞥到她,朝韩婆子无奈笑道,“她性子就这样。”
“我知道的。”
村里人不乏有想讨好唐钝故意而故意接近云巧的,云巧没搭理过谁,便是村长孙媳妇跟云巧套近乎,云巧都没给面子。
索性有唐家祖宗撑腰,村长孙媳妇再不痛快也只能憋着。
两家的亲事定在腊月底,路上,韩家婆子让云巧那天来家里吃酒席。
云巧点了点头,路过半山腰,碰到从山里下来的夏雷,他肩膀扛着扁担,扁担两端挂着野鸡,共五只。
他毫不犹豫给了云巧两只。
韩婆子眼红,当下没说什么,转过山腰才和云巧说,“夏雷给了两只鸡,是不是我们两家一家一只啊。”
她和夏雷不熟,夏雷住在顾家时,两人偶尔碰到也没打过招呼。
但她笃定云巧不懂。
云巧将两只鸡绑在雨伞上挂在肩头,走路一甩一甩的,闻言,觑视韩婆子一眼,想了想,道,“夏雷没说呀。”
“有些话不说你也要懂。”韩婆子弯眉,“这是为人处事的道理。”
云巧顿足,“什么道理?”
“与人为善的道理。”
云巧歪头思考片刻,“我不懂。”
“”韩婆子笑容微僵,转瞬笑得愈发和蔼,“婶子不是教你了吗?东西是夏雷给的,我们都有份才是,你给我一只鸡便是与人为善。”
“唐钝没教过啊。”
“”
想不到这傻子竟不好糊弄,韩婆子再欲说点什么,只看云巧取了伞端的鸡紧紧抱在怀里,
韩婆子:“”
见婆婆碰壁,韩婆子大儿媳妇吴氏主动往云巧身旁靠了靠,“婶子和你开玩笑的,你莫当真,我看夏雷不爱说话,跟你倒是处得来,你们私下常往来吗?”
夏雷是个老鳏夫,云巧又是个傻子。
两人指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韩婆子是过来人,太明白儿媳妇话里的意思了,挑挑眉,试探云巧,“夏雷是不是拉着你钻树林了?”
夏雷的屋子是新起的,之前住在顾家,必不敢太招摇,树林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修路那会,哪片树林没被人钻过呀。
她问得直白,吴氏脸红如血,她离云巧近,云巧看她脸红,立刻转身瞪韩婆子,一字一字训道,“不害臊!”
韩婆子:“”
这傻子还懂这些?
韩婆子收起逗弄的心思,“婶子怕你吃亏,多问了两句而已。”
云巧藏不住话,回家跟老唐氏一说,老唐氏怕不会给自己好脸,韩婆子假意扇了扇自己嘴巴。
云巧撇着嘴角,嫌弃得很。
之后两人没说过话,韩婆子怕她记着这事,到村口时,“云巧,过不久你大堂姐就是婶子儿媳妇了,咱们两家是亲戚,凡事要互相照应,千万不能让外人看了我们笑话。”
这话云巧是不懂的,没点头也没摇头,重新将鸡挂在伞端,扛在肩后,一甩一甩的走了。
韩婆子气得跺脚,“瞧这德行,难怪人牙子瞧不上”
吴氏扯她衣服,示意她小点声。
传到村里人耳朵里,跑到唐家煽风点火就不好了。
云巧扛着鸡,惹来不少人注目,问她谁送的。
云巧喜滋滋的说夏雷。
夏雷断了胳膊,又是鳏夫,自古寡妇鳏夫门前是非多,村里没几个媳妇往那边去,不禁问云巧,“他为什么送你鸡呀?”
夏雷时不时会给顾家送东西,那是顾家收留他住了几个月,和云巧有什么关系?
“他人好呀。”云巧回答。
村里人不信。
他要是好人,就不会伙同其他汉子去沈家闹了,因为换地,曹氏没少跟人数落夏雷的不是,云巧和这种人交好,不是存心给曹氏添堵吗?
想想云巧在沈家过的日子,没人觉得她做得不对。
比起她和夏雷的交情,人们更在意她的肚子。
要知道,半个时辰前,老唐氏挨家挨户敲门买鸡,全村的鸡,半数都被老唐氏买了。
不止鸡,鸡蛋也买了半箩筐。
她们就纳了闷了,这么多鸡和鸡蛋,坐月子也吃不完,难不成云巧怀上了?
众人瞄着她肚子,“云巧,你找四祖爷给你把脉了?”
她和老唐氏去四祖爷家好多人瞧见了,云巧经常给四祖爷送草药,人们没多想,直到老唐氏大肆买鸡,人们回味过来不对劲。
“对啊。”
“四祖爷说什么了?”
“每顿要吃饱。”
“”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云巧在唐家没有吃饱过?
怎么可能?
老唐氏养的鸡鸭估计都投了四五次胎了,怀疑云巧没听明白,人们直接指着她肚子,“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墩哥儿好几个月不在家,她这会儿怀上,铁定是别人的。
云巧低头看自己肚子,“没有啊。”
难不成老唐氏担心云巧太瘦弱怀不上孩子,想方设法给她补身子?
然而就云巧这气色,不像弱的。
老唐氏坐在箩筐边摇鸡蛋看有没有坏的,见云巧扛着两只鸡进门,只当是沈云翔抓到的,和云巧说,“这鸡送的是时候,晚上给你炖鸡汤喝。”
炖鸡汤时,她切了两片人参丢锅里,知云巧嫌炖的鸡肉味淡,汤炖得差不多了,捞出鸡肉,重新跑了趟油锅。
半只鸡,云巧吃得满嘴流油,汤里的人参苦味都没计较。
每天半只鸡,老唐氏不会花样,除了炖汤就是烧萝卜。
院里天天飘着肉香,馋得邻里苦不堪言,赶在挖红薯前,村里汉子织网去河下游捕了一次鱼。
四祖爷给云巧送了两只鲫鱼,村长家给云巧拿了两只草鱼。
礼尚往来,老唐氏捡了些鸡蛋让云巧给两家送去,云巧回来的路上,碰到韩婆子和吴氏,韩婆子挎个篮子,篮子里躺着四五条巴掌大的鱼,吴氏挑着两个空桶。
看到她,两人满脸堆笑。
吴氏说,“我们正要去你家借石磨呢”
婆婆害怕云巧忘性大,没有和老唐氏提吃酒席的日子,今个儿特意去知会一声的。
吴氏又道,“你奶买鸡的那天我们没在家,之后想问又没找着机会,她还要买鸡的话,家里还有四只。”
云巧说,“不买了。”
鸡太多了,将她种在后院的花草都啄得光秃秃的了。
吴氏心里遗憾,面上没表现半分,“行,那些鸡留着你大堂姐进门吃。”
两人在路上等着,云巧走上前,和韩婆子肩并肩。
韩婆子笑盈盈望着她,云巧狐疑,“婶子怎么不说话。”
明明之前韩婆子话挺多的。
韩婆子,“我这嘴不招人喜欢,怕不小心得罪人。”
“以前怎么不怕?”
“”
韩婆子觉得云巧故意来气她的,她说的客套话不懂吗?
韩婆子不和她一般见识,“你姐夫去河边捕了些鱼,想着你家没有,给你们送几只来。”
这次捕鱼,村里都是几家合伙,有些渔网捕得多,有些捕得少,韩家分了几只大的,不过想着腊月底要宴客,放水缸里养着的,舍不得吃,韩婆子拍拍篮子,“这鱼炖汤大补。”
云巧垂眸看了眼,“这是草鱼。”
四祖爷说鲫鱼炖汤才是大补。
不料她认识鱼,韩婆子面上有些挂不住,“鱼汤补人。”
云巧没再说什么。
说来也巧,三人进门,老唐氏恰巧杀鱼,云巧放下篮子,过去帮忙淋水,老唐氏双手不空,看吴氏挑着桶,歉意道,“劳烦你们自己动手了。”
吴氏驾轻就熟的往井边走,“我们来了好几回了,婶婆不用管我们。”
老唐氏提着鱼鳃,手里的草鱼差不多有半条手臂长了,云巧舀了两瓢水才冲掉刮过的鱼鳞,韩婆子将篮子换了只手,不自在道,“我们先忙了啊。”
她径直去了后院,直到离开,也没提送鱼的事儿。
云巧找稻草将石磨盖好,回前院跟老唐氏嘀咕,“奶,韩婶子不是给咱家送鱼吗,怎么没送?”
老唐氏不知道这茬,惊讶,“她和你说的?”
“对啊。”云巧说,“她是不是后悔了呀。”
老唐氏将切成片的老姜抹在鱼身上,沉吟,“约莫忘了吧。”
韩婆子的篮子她也就晃了一眼,没留意里边装了什么。
“她记性太差了。”云巧拍拍胸脯,“我记性就很好。”
“你怎么不提醒她?”
“她送咱们鱼,咱们就得给她鸡蛋”
老唐氏听出来了,“你更喜欢吃鸡蛋?”
云巧摇头,“不是,我喜欢吃大鱼。”
老唐氏不问了,想说四祖爷送的鲫鱼也不大没见云巧嫌弃,可见韩婆子送的鱼有多小。
“想吃大鱼就多吃些,没了奶给你买。”
买只鸡跟人软磨硬泡老半天,买鱼就容易多了。
而且鱼的腥味重,稍不留神就弄得不好吃,而一顿鱼做得不好吃,很长时间都不想吃。
老唐氏买鱼没费什么功夫。
白送她的都有。
老唐氏不是爱占小便宜的,她说了买,便给了钱。
唐家往年田地多,粮食丰足,唐钝每次回家都会背粮食去镇上卖,手里没有缺过银钱,平时要什么,都拿粮食和村里人换的,现在卖了田地,不能像以前不拿粮食当回事。
鱼不如鸡值钱,花不了几个钱。
对于老唐氏的行径,村里见怪不怪。
哪怕她伸手摘星星,村里人都不会多想,凡是云巧喜欢的,老唐氏都会满足她。
转眼就到挖红薯的时候。
天儿已经很冷了,往地里站小半刻钟就冻得瑟瑟发抖。
沈云翔来帮着挖红薯,老唐氏搬了小板凳在地里捡,周围地里仍有外村来的短工,春花和秦大牛也在。
秦大牛服徭役偷懒,村里不想要他的,但他往年积极勤快,央求村长给他个机会,村长体谅他家的难处,和招短工的人家商量后,留下了他。
数月未见,他脸上的麻子好像又多了,黝黑的皮肤也掩不住密密麻麻的印子,整个人阴沉沉的,挥锄头时,胳膊的肉一跳一跳的,像要打人。
云巧挑红薯回家碰到他,埋着头走得飞快。
沈云翔见不得她没出息的样儿,要她在地里挖红薯,挑红薯的时候喊他。
云巧道,“你挑不动。”
“我少挑些。”
别人挑着满满的两箩筐红薯在小路上健步如飞,沈云翔则挑两个半箩筐的红薯,一趟后,跟云巧抱怨,“箩筐绳子太长了,找个背篓来。”
背篓贴后背,不费肩。
老唐氏过意不去,夜里跟老爷子商量找两个短工算了。
沈云翔还小,累出病得不偿失。
“你问问松柏”
翌日,吃过早饭,老唐氏就让他们在家休息,她去村长家,请他出面找两个短工,云巧急了,“不是有我和翔哥儿吗?”
沈云翔嘴里含着鸡蛋饼,挖红薯不是一两天挖得完的,他就没有回家住,夜里歇在唐家的。
闻言,和老唐氏道,“唐奶奶莫觉得我和我姐不中用,我两会把红薯收回来的。”
老唐氏怕他误会,解释,“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累出病得不偿失。”
云巧摇头,“不累。”
沈云翔附和,“是不累。”
又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哪儿能待在家享清福,他拉住老唐氏,“我和我姐速度可嫩慢点,挖红薯不成问题。”
秋收那会,他下田割水稻,挑稻谷,稻谷毛茸茸的扎皮肤,一天下来,浑身都是红的。
老唐氏说,“奶怕你们累着。”
其实她和老爷子早就商量要不要请短工,往年田地多,不请短工粮食收不回来,今年田地少,有她和云巧,慢慢挖,慢慢挑,顶多比别人多花几天功夫,不费事。
哪晓得沈云翔来了后,卯足劲的干活。
老唐氏担心他们累坏身体。
“更累的活我都做过呢。”沈云翔囫囵吞枣的咽下嘴里的饼,抹嘴往外走,“唐奶奶,比起收小麦玉米,收红薯是最轻松的了,咱慢慢来。”
云巧忙不迭点头,“奶,不请短工。”
请短工的话每天都要给他们粮食,家里就几亩地,给了他们,自己就会少吃些。
老唐氏说,“那待会咱们去地里后挖慢点,累了就停下休息。”
老爷子吹不得冷风,没办法下地,想着老唐氏去地里干了活还得回来煮饭,便将煮饭的活揽了过去。
于是,午饭是老爷子煮的。
云巧她们回家时,饭菜刚端上桌,老爷子佝着背,衣襟前有几坨污渍,他浑然不觉,“看你们过了竹林我就盛饭,时机刚刚好。”
四碗米饭,摆在四个方位的,云巧坐去自己平常坐的位置,嗅了嗅米饭的热香,“爷,碗里泡了米汤的吗?”
老爷子面不改色,“没有,煮的稀饭。”
“稀饭吗?”云巧拿筷子拨了拨,“爷好厉害,稀饭的饭和汤是分开的呢。”
老爷子笑道,“吃吧。”
每天半只鸡,老爷子烧的萝卜,云巧扒了两口米饭,夹萝卜吃。
嘎嘣一声脆响,桌上的人都听到了。
老唐氏皱眉,“萝卜没煮熟?”
“熟了的。”回答她的是云巧,“就是有点硬,不过我娘说萝卜能生吃,不碍事的。”
老唐氏:“”
老唐氏握着筷子,望着最中间的两碗肉菜,表情一言难尽。
米夹生没有煮熟,萝卜也没熟,也就云巧给面子,吃得津津有味,老唐氏说,“晚上还是我回来煮饭吧。”
“爷煮的饭好吃。”
老唐氏:“”
熟都没熟,她问云巧,“哪儿好吃了?”
云巧从善如流:“以前没吃过。”
老唐氏和唐老爷子:“”
这话可不像什么好话,老爷子跃跃欲试,“味道呢?”
云巧茫然地抬起头,反问,“什么味道?”
“肉的味道”
“我没吃肉。”
“萝卜呢?”
“萝卜没味道。”
唐老爷子:“”
老唐氏笑出了声儿,唐老爷子脸红了红,不服气的夹了块萝卜,“怎么会没味道,我明明放了盐的。”
说话间,萝卜放嘴里,咔的声儿,嘴巴不动了。
老唐氏笑他,“难吃吧。”
噗,唐老爷子转身,吐出一颗牙来。
“”
云巧夹起的萝卜没塞嘴里呢,忙放到桌上,“我不吃萝卜了。”
这是唐老爷子掉的第二颗牙,以极为丢脸的方式,那天后,唐老爷子再不提煮饭的事儿了,其实他年轻那会偶尔也会生火煮饭,不过没有这般难堪过。
他的牙掉了,带出了丝血,云巧丢下筷子就找四祖爷,直呼唐老爷子吐血。
四祖爷吓得脸色惨白,得知是掉牙,训了云巧一通。
沈云翔也没给云巧好脸,“掉牙而已,哪儿用得着大惊小怪。”
前不久沈老头也掉了颗牙,啃骨头给啃掉的。
云巧坚持,“唐钝爷吐血了。”
“掉牙本来就会流血,你当流血就是生病啊。”
云巧登时不反驳了。
有时候流血不是生病,黄氏教过的,她再大些,每个月都会流血。
唐老爷子被自己煮的萝卜磕掉了牙,云巧慌里慌张找四祖爷的事儿不到半个时辰就传开了,人们见到云巧就问老爷子的厨艺,是不是给她吃的生萝卜。
云巧替老爷子说话,“煮了的,只是有点硬。”
能吃的。
“你爷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
她记得唐老爷子以前常咳嗽,最近好像许久没咳嗽了,说话有些无力,但生病的人都是那样的。
云巧和不熟的人话少,跟沈云翔干活嘴儿没停过,她没有挖过红薯,昨天一锄头下去,红薯被劈成两半,挖半天,多数是烂的。
老唐氏教了她办法后,顺着枯藤挖下去,一串红薯完完整整的,每牵出一串,就跟沈云翔炫耀。
要沈云翔跟她学。
叽叽喳喳的,老唐氏脸上的笑没有消过。
赵氏扛着锄头换地时,经过地埂,虚情假意道,“还是你们家好,墩哥儿不在家地里也热热闹闹的,不像我家,十几口人在地里忙,硬是没点声音。”
老唐氏懒得揣测赵氏的心思,将抹干净泥的红薯丢进背篓,不冷不热道,“没办法,我家活少,聊着天也做得完。”
赵氏最见不得老唐氏摆出副不在乎的嘴脸。
谁不知道她儿子儿媳不孝跑了呀,在她面前装什么装。
“哎,大郎他们要是在,墩哥儿恐怕好几个弟弟妹妹了吧。”
“你又知道了?”老唐氏声音冷了下来,面上无所谓的表情,云巧看到赵氏,挥了挥锄头,“你是不是讨骂呀,我不怕你的。”
瞧这狐假虎威的阵仗,赵氏嗤鼻,慢悠悠的走了。
前几天耀哥儿捕鱼回来要往唐家送,她拦着不让,云巧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再巴结讨好都没用。
再者,分家的事她还没追究呢。
自从云巧人前说破耀哥儿的事儿,耀哥儿铁了心要分家,完全不把她这个做娘的当回事,不知道的以为墩哥儿是他亲兄弟了。
他也不想想,要不是墩哥儿爹娘叔婶出去逃难,耀哥儿爹不会派去巡逻,不会整晚住在山里,不会染上风寒丢了性命。
是墩哥儿爹娘害的。
赵氏心里恨得牙痒痒,云巧挑衅的挺起胸膛,“甭以为仗着年龄大就倚老卖老,吵架我不怕的。”
唐钝教了她怎么骂人的。
“沈家还真是教出个厉害的。”做小姑的霸着她儿子,做侄女的当面给她难堪。
老唐氏道,“这孩子护短你也是清楚的,和她计较做什么?”
“”
老唐氏年轻时就没把赵氏放在眼里,何况上了年纪,她和云巧说,“我和你赵婶子说说话,没事的。”
赵氏抬脚走人,但听老唐氏的声音从地里传来,“我家人少,不过孩子品行好,我与谁说两句话生怕我吃亏受了委屈,你们家十几口人,怎么不见人出来关心你?”
这话戳着赵氏心窝了。
耀哥儿想分家,大房也蠢蠢欲动按耐不住了。
大孙子成亲花的是公中的钱,大房素来精明,不想替其他几房养儿子,再者,竹姐儿到了婚嫁的年纪,出嫁能收彩礼。
大房嘴上不说,心里也盼着分家的。
因为云巧一句话,家里至今乌烟瘴气的。
赵氏刺了云巧一眼,“傻子。”
云巧瞪她,“你才是个傻子呢。”
赵氏:“”
这丫头愈发伶牙俐齿的,真不知墩哥儿瞧上她什么了,竹姐儿哪点不比她好,她阴阳怪气道,“谁傻谁知道。”
“我知道,你是傻子。”
“”
老唐氏好笑,“我说侄媳妇你是老了呀,连个孩子都说不过了。”
哪个人喜欢被说老,赵氏脸拉得老长,歪嘴道,“听说墩哥儿爷吐血了,能不能活到过年怕不好说”
唐久的身体不好村里人尽皆知,他生病的那年,唐钝就请人在后山的祖坟建了两座坟,村里人都以为唐久活不过那年,没想到活到了现在,赵氏说,“墩哥儿离得远,你们可要早点准备好”
老唐氏态度仍淡淡的,“到时得辛苦你守灵了。”
“”
是了,赵氏是晚辈,唐久要是没了,晚辈夜里是要守灵的,村里的规矩是每家亲戚留一个人,想到自己辈分矮一头被老唐氏压了一辈子,怒火直冒。
老唐氏则不搭理她了,跟云巧商量晚上的饭菜。
唐钝买回来的肉她抹上盐做成了腊肉,应该能吃了。
水缸还有鱼。
云巧说,“鸡蛋”
她怎么吃鸡蛋都吃不腻,煮的,煎的,她都喜欢。
“好。”
祖孙两旁若无人,赵氏一肚子气,唐耀挑红薯回家出来,赵氏没个好气,“人家都骑在你娘头上作威作福了你还厚着脸皮贴上去,你气死我得了。”
唐耀莫名奇妙,“娘要不想生气不如分家算了。”
赵氏咬牙,“想都比想。”
分了家,儿子更不会搭理她,她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几个孩子陪在身边,真要分了家,老唐氏指不定背后怎么笑话自己呢。
唐耀料到是这个回答,麻木了,“我干活了。”
沈云翔背着红薯回去时,见唐耀唉声叹气的,道,“姑父为什么想分家?”
唐耀哪儿会和他说原因,敷衍道,“想自己过日子。”
“我也想,要不姑父下次见到我奶,跟她说说?”
唐耀:“”
以曹氏和沈老头的性子绝不会分家的,况且沈家田地少,分了家沈云翔吃什么,他不赞成,“你奶凶是凶了些,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我是男孩子,她指望我给她摔盆,我娘和我姐过得可不好。”
云巧自不必说,他娘更是苦,进门后俯首做低的讨好曹氏,怀着身孕没落下地里的活儿,别人生孩子会休息三五天,她生完孩子就干活了,回家孩子还差点被曹氏卖了。
他爹虽然疼他娘,到底太懦弱了,没办法跟曹氏叫板。
不分家,他们就像曹氏养的老虎,哪天猫来了,就把他们丢出去。
唐耀语塞,他身量高些,在后边替沈云翔抬着背后,安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娘苦是苦了些,好在你们姐弟争气,以后有她享福的时候。”
“以后是什么时候?”
唐耀回答不上来了。
沈云翔没有继续追问。
唐耀看他穿着不合脚的草鞋,肩膀瘦瘦小小的,背个背篓没有叫过苦,不禁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
赵氏偏心大房,但也疼他,他像沈云翔这么大的时候,漫山遍野玩呢。
怎么想到会成这副样子。
他不知道该说自己变了还是赵氏变了。
挖来的玉米堆到屋里的,沈云翔和云巧轮流背背篓,两人走得不快,两亩多地的红薯,忙了好几天。
最后一天就剩下半行,老唐氏没下地,沈云翔回家了。
他来长流村好几天,曹氏势必要发火的,曹氏不会骂沈来安,只会拿黄氏撒气,索性剩下的不多,片刻钟就完成了。
云巧挖完红薯,又在地里找了半天,找到两个落下的。
这是经验,每年收红薯,地里总会落下几个。
老唐氏眼神不好,云巧怕还有遗漏,就差没重新翻一遍。
等她背着红薯回去时,不知不觉已经是晌午了。
地里的人都准备收工回家。
云巧还没到村口,就被春花堵住了路,云巧左右瞄了瞄,没有吭声。
春花递了个鸡蛋给云巧。
云巧摇头,“你吃吧。”
“你以后是不是都不搭理我了?”
她来长流村好几天了,每次碰到,云巧都像陌生人似的走开,甚至故意绕路走,春花心里不是滋味,自己纵使算计了她,毕竟没有伤害她不是吗?
云巧点头,平静地说,“对呀,我答应了翔哥儿和唐钝的。”
“我们以前是最好的朋友呀。”春花拿袖子擦着眼泪,“我就你一个朋友”
云巧不理她后,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村里几个媳妇会主动跟她聊天,多是问秦大牛,她不喜欢她们,总觉得她们眼神高高在上,瞧不起她。
“巧姐儿,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
“不好。”
云巧听到身后有人来,忙低头越过春花往前走,春花拽着她衣角,“巧姐儿,我们说说话吧。”
“不说话,我要回家了。”
老唐氏在家里等着她呢。
“我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不好。”
云巧拿手拂开她的手,大步往前跑,春花不死心的跟上,云巧急了,“唐钝知道了会凶我的。”
“我们去偏僻的地方。”
云巧戒备更甚,“你是不是又想害我呀,我娘说了,秦大牛是你丈夫,我和他生孩子是会死的,我只能给我相公生孩子”
“不是那件事。”
春花心里压抑太久了,除了云巧,有些话她不知道跟谁说。
见云巧继续往前走,她紧紧跟上去,声音小小的,“巧姐儿,以前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不好。”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你看我给你拿鸡蛋来了。”
以前,趁着她娘不在家,她会偷偷捡鸡窝里的鸡蛋跟云巧藏起来吃,云巧单纯,不会问鸡蛋的来历,她喜欢和她分着吃。
云巧低头看一眼,“我不吃你的。”
春花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云巧擦擦手,眉头拧成了疙瘩,“你找秦大牛去啊。”
“他不要我了”春花哭得抑制不住,“他,他外边有人了。”
好几晚,秦大牛都偷偷溜出去,回来后,身上带着味道,她是女人,知道那种味道是什么。
“巧姐儿,我”春花伸出鸡蛋,“我给你吃鸡蛋好不好。”
当初嫁给秦大牛的应该是云巧,她心里害怕,云巧嫁了人,人们的注意就会从云巧身上移到她身上,她比云巧大两岁,脸上有胎记,当年也是人牙子瞧不起的人,她不想被人议论,便偷偷去地里找秦大牛。
如愿嫁出去了,日子还不如娘家的时候。
春花悔得肠子都青了,看云巧仍是无动于衷,她有些崩溃,痛哭道,“巧姐儿,我是替你受罪的呀。”
云巧停下脚步,满脸疑惑,“受什么罪?”
“秦大牛打女人,你要是嫁给他,挨打的就是你,我代替你嫁给她,受罪的是我。”
云巧紧紧盯着春花,眼眸黑不见底。
春花没在她脸上看过这种表情,支支吾吾道,“你这么看我作甚?”
“春花,你撒谎。”
春花攥紧手里的鸡蛋,眼神闪了下,泪愈发凶猛,“我哪儿撒谎了?”
“我不会嫁给秦大牛的。”云巧转过身,跨进了竹林,“我娘说嫁人是权宜之计,她不会胡乱把我嫁给别人的。”
唐正也不是她娘看好的人,她娘说嫁人关乎着后半辈子,看走眼这辈子都会过得生不如死,如果不嫁人就能过得好,就找个地儿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算了。
云妮要她嫁给唐钝,她娘以前都不乐意,这次才同意的。
她娘说了,如果哪天唐钝喜欢上旁人,又或者打她,立刻偷偷收拾包袱走。
云巧没有看春花,也没继续聊这个,道,“我答应唐钝不和你做朋友了,我要听话。”
春花怔怔的,伸手拉她。
云巧步子大,春花的手什么都没拉到,眼看云巧越走越远,走到木门前,双手扒着门推开,歪着脑袋朝里看,她蹲下身,泣不成声。
明明她有朋友的,怎么就没了呢?
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忍不住去捂自己的脸。
后知后觉发现脸埋在膝盖里,旁人压根看不到,一时之间,哭得愈发难受。
她的脸长得恐怖,从小到大,只能用头发遮着,唯独在云巧面前,敢肆无忌惮撩起头发说话。
如今,这样的人没有了。
虽然云巧之前就说过不和她做朋友的话,她心里始终存着侥幸,觉得过些日子,云巧的气消了,她好好哄哄,还是能哄回来的。
不可能了。
秦大牛坐在村西的石墩上听人说话,这些是外村的,不知道服徭役的事儿,亦或者知道脸上没有透露半分,秦大牛稍微自在些。
有人喊他说春花在村口树林哭,他脸上不耐,“妇人就是麻烦,哭几声就没事了。”
“好像被秀才娘子欺负了。”
秦大牛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那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如果传开,唐家势必不会放过他,他甚至怀疑衙役揍他是唐钝指使的,故意不要他好过。
“不去瞧瞧?”
“秀才娘子和她从小的交情,约莫起了什么争执,过几天就好了。”
这儿有在唐钝家做过事的,知道云巧跟春花亲近,“还是你好,有你媳妇在秀才娘子面前说好话,不愁没活儿做。”
秦大牛摸了摸后脑勺,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下午,云巧没有下地,而是帮着老唐氏将红薯埋到了后院的地窖,云巧来唐家这么长日子,不知道有地窖就,惊奇不已。
老唐氏说,“打仗那会挖的,村里家家户户都有。”
地窖里还有密道,西凉军真要进村了,起码有个地儿藏起来。
说是密道,其实是块藏人的地方,位置不大,角落堆着粮食,唐钝奶说,“这些年边境太平,但墩哥儿不放心,坚持要堆些粮食在这儿”
“听唐钝的。”
老唐氏笑着揉她的脑袋,“唐钝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换了其他人,哪儿受得了唐钝的脾气。
云巧呲牙,脸上笑出了花儿来,“唐钝是个有福气的。”
“走吧,把红薯堆到地窖里。”
“好。”
第92章 092 陵墓
红薯是挑选过的, 个头大,没有破皮,吃到来年, 留种正合适。
至于破皮的红薯, 老唐氏洗净后剁碎煮熟, 混着米糠喂鸡。
不止红薯, 秋末割回来的红薯藤,老唐氏没做柴火烧, 而是晒干磨成粉做鸡食用。
沈家也养鸡, 入冬后,母鸡就不怎么下蛋, 云巧常听曹氏站在鸡笼边骂, 然而唐家的鸡不同,最懒的鸡两天也能下一个蛋,云巧嫌鸡啄花草,捡鸡蛋则眉开眼笑的。
“奶,咱家的鸡出息”
老唐氏笑得合不拢嘴,“哪有夸鸡出息的。”
“我。”彼时云巧牵着衣角,细长的手指戳着衣兜里的鸡蛋, 一个一个数给老唐氏听, 数着数着,小脸皱了起来, “这鸡蛋上糊着鸡屎”
这是常有的事儿, 老唐氏说, “煮的时候洗洗就没了, 你在家煮鸡食, 我找村长拿些麦种。”
撒麦种是年前最后的农活了, 速度快的麦种已经发芽了,云巧转身回屋,“待会我去地里找奶”
“好。”
短工们帮着收完红薯没有回家,而是继续挖坑撒种,老唐氏到地里时,发现有几排锄头挖好的小坑,坑不深不浅,撒麦种正好合适,心里纳闷了阵。
云巧扛着锄头来了后,她问云巧,“你挖的?”
“不是呀。”云巧踢土将坑填平,“是不是谁来地里找红薯了?”
每年这时候她和沈云翔就会去地里找落下的红薯,运气好能找四五个呢。
老唐氏摇头,“找红薯哪儿会挖出如此均匀笔直的坑。”
一看就是庄家老把式做的。
“罢了,咱挖坑吧。”
老唐氏出门时带了绳子,让云巧牵着一头,她牵着另一头,固定在地的两侧,教云巧顺着绳子,隔一步挖一个坑,这样种出的小麦不疏不密,割小麦也轻松。
云巧说,“我爷种庄稼也这么种的。”
无论种什么,庄稼笔直整齐。
刚开始她挖的坑有点深,老唐氏提醒她两回就改了,她挖坑,老唐氏在后边撒种,撒完种,老唐氏填坑,她挑水浇灌,一天下来,几分地就忙完了。
村里人瞧了,忍不住跟自家人感慨,“墩哥儿媳妇傻是傻了些,做事挺利索的。”
庄稼人最怕碰到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的媳妇,云巧说话没规没矩的,干活比好多人强。
“她要没丁点长处,墩哥儿看得上她?”
唐钝的心气多高村里人有目共睹,从小到大,多少姑娘偷偷往他家院里放东西,他没有正眼瞧过,前几年,城里有户人家的小姐瞧上唐钝,找媒人撮合,他眼睛眨也不眨就给拒了。
有的人还说他目光长远,想等考上举人去西州城娶官家小姐。
哪晓得他最后谁也没娶,娶了沈家的傻子。
虽说两人没有正是拜堂成亲,但骨子里认定她是唐钝媳妇,至于那些不认的,多是慕而不得的。
云巧和老唐氏花了五六天把麦种撒完。
村里人看老唐氏精神矍铄,邀着她进山捡柴火,唐家田地多,不缺柴火,然而寒冬腊月,家家户户都会在堂屋抱个小灶,烧木棍取暖。
老唐氏得闲时会跟村里人进山。
“行啊。”
大半年没有下地做过农活,这些天筋骨舒展开,老唐氏容光焕发,“我还没走过山后的石子路呢。”
山路连着几座山,人们不怕进山迷路,况且山里枯枝多,沿着石子路就能捡不少的柴火。
约好时辰,老唐氏就跟云巧回去了。
村口到院门的这段路泥路通通铺上了石子,走的人多,石子紧紧贴着地儿,雨天不是脏鞋,远远的,老唐氏看自家门口站着个瘦弱的姑娘,问云巧那是谁。
云巧挑着桶,身上热烘烘的,拽着衣领扇风,听了老唐氏的话,抬头看了眼,“是春花。”
“我记得她帮村长家干活来着”老唐氏天天在地里,少不得听些八卦,春花性子懦弱,管不住秦大牛,修路那阵子,秦大牛跟绿水村其他妇人好上了,据说那妇人有了身子,眼下不知是谁的。
老唐氏从来不知,服个徭役,他们还能想到那岔,不止秦大牛,长流村好几个汉子也和有夫之妇好上了。
得亏云巧没去,那不是侮自己的眼吗?
“这人哪,无论到哪儿都得硬气些,往后墩儿要是乱来,你拎棍子揍他。”老唐氏同情春花,却也无能为力,唯有教云巧怎么收拾唐钝,“墩儿注重体面,他给你难堪,你当着众人揍他两回,保管他让着你。”
唐老爷子就是这样的。
年轻时,唐泰山几个常常约着老爷子喝酒,喝醉后就跟老爷子借钱,借了钱也不还,她性子急躁,没少和他吵架斗嘴,老爷子嘴上服软,心里不当回事。
她恼了,故意逮着他喝醉的时候撞门大骂。
老爷子觉得没脸,往后再没出去喝过酒。
“打架不好。”云巧说,“我娘不让我跟人打架的。”
老唐氏笑,“往后墩儿做错事你打他,奶给你撑腰。”
“我不敢。”云巧垂着眼眸,低低道,“唐钝会生气。”
唐钝心情不好不爱搭理人,生气的话会骂她,翔哥儿说别惹唐钝生气。
“有奶呢。”
云巧仍是摇头。
走近后,老唐氏侧目瞄了眼门边的春花,她身量矮矮的,脸瘦得颧骨有些凹陷,脚上的草鞋破损严重,脚趾都露了出来。
她推开门,叹气,“进屋坐吧。”
春花受宠若惊,忐忑地瞟云巧,无所适从道,“我,我和巧姐儿说几句话就走。”
云巧把木桶放进柴房,去灶间打水洗手,春花小碎步跟在她身后,嗓音沙沙的,“巧姐儿,你好像长高了许多。”
夏天时,她和云巧身量差不多。
此时,她站在云巧背后,明显感觉自己矮了。
锅里温着热水,云巧舀了半瓢,垂眼看自己的衣服。
这衣服是唐钝离家前买的,那会穿着合身,现在有些小了,后背绷得紧紧的,做事都不方便,她道,“对啊,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春花露出羡慕的表情。
云巧将温水倒进盆里,双手放进去,边搓洗边问春花,“你怎么又来找我?”
“我”春花舔了舔唇,“我昨晚没回秦家,天不亮就来了,你家地里的坑看到了吗?”
云巧认真洗着手指的缝隙,点头,“你挖的吗?”
“对啊,你没种过地,我挖几排坑,你照着做就行。”
换了以往,云巧定会欣喜地夸她厉害,而此刻,云巧纠着眉,面露难色,“我们不是朋友了,你这么做不好。”
说完,她抬起手,甩了甩手上的水,一阵风跑了出去。
春花要追,可看到云巧进的是老唐氏的卧房,抬起的脚放了回去。
不多时,云巧就跑了回来,塞给春花两颗红枣糖,“往后你别帮我干活了,唐钝会不高兴的。”
春花捏着糖,嘴唇微微颤着,“你不问我昨晚在哪儿睡的吗?”
“山里呀,山里不是有床吗?”云巧端起水盆往外走,“春花,你不回家吗?”
都晌午了。
这时,上房传出咳嗽声,老唐氏喊云巧,“巧姐儿,给你爷端碗开水来。”
“哦。”云巧倒掉盆里的水,又去了灶间,春花站在檐廊上,脸色苍白,看眼手里的糖,哭着走了。
云巧端着开水进屋,见床上坐着的唐老爷子直勾勾瞪自己,她往碗里吹了吹气,解释,“不烫的。”
“那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早说?”
云巧懵懵的,“什么事?”
唐老爷子捶床,“你说什么事?”
“我不知道呀。”
唐老爷子;“”
她是唐家花钱买来的媳妇,春花哄着她给秦大牛生孩子不是给唐钝脸上抹黑吗,春花恬不知耻,她竟像个没事人似的请人来家里,哪天出了事怎么办?
云巧走到床边,慢慢将碗递到唐老爷子嘴边,“爷,你喝。”
“”
老唐氏拿过碗,劝老爷子,“巧姐儿生性纯良,哪儿懂那些,左右墩儿都没说什么,咱就别管了。”
唐老爷子怒目圆瞪,老唐氏佯装没看到,透过窗户,望着塌着肩抹泪离去的春花说道,“人心险恶,她那般利用你,你往后要离她远些才是。”
云巧歪头看去,春花已到院门口,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慢腾腾转过身来。
脸上挂满了泪。
云巧说,“奶说的春花吗?我没搭理她,是她缠着我不放。”
唐老爷子哼了哼,“肯定贼心不死。”
老唐氏:“”
要不是刚才云巧进屋告诉老唐氏地里的坑是春花挖的,老唐氏想着她们感情不错,要她留春花吃午饭。
一向热情好客的云巧竟说不行。
她一问,才知有这茬。
春花已经走了,顺势关上了院门。
寒风瑟瑟的村道上,春花双手环着胸口,背影尤为落寞,老唐氏却没了同情。
这事给她提了醒,云巧不懂男女之事,少不得被人惦记上,她拉过云巧的手,“天冷了,往后你就在家里待着”
“我跟奶捡柴去。”
“奶自己去。”老唐氏怕了,巧姐儿有个闪失,她这辈子恐怕死不瞑目,“巧姐儿,往后谁让你跟他走都不能答应知道吗?”
“知道,他们是坏人,会把我拐走卖了。”
老唐氏想想,补充,“不能和男子睡觉。”
“嗯。”云巧说,“我娘教过的,我懂。”
以前成了亲老天爷就会送孩子来,现在世道不同了,有些没成亲的人会睡在一起,成亲的则分开睡。
所以她没有孩子。
她都懂。
黄氏既教过了,老唐氏没有多提,不过自从这天后,她就时时留意着外边动静,哪家过路的汉子多往院里瞅两眼她就会紧张,生怕对方打云巧主意。
夜里也不敢睡太沉,云巧的屋离上房有点远,她怕云巧屋里进贼不知道。
因着这件事,她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唐老爷子都被她搅得没睡过好觉,商量道,“你实在担心,不如找人将院子围高些,里外种上荆棘”
老唐氏犯愁,“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本来没什么,围墙砌高,明摆着告诉其他人家里防贼,没准更招贼惦记。
唐老爷子无奈,“总不能每天盯着她啊。”
云巧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地里的麦子发了芽儿,又该施肥了。
老唐氏找各式各样的理由拘着云巧。
也就云巧天真信她的话,搁其他人身上,早察觉不对劲了。
老唐氏思索,“我想想吧。”
夜里,雪悄然而至,天地银装素裹,寒风肆虐的刮过山野,刮落了裹着白雪的最后几片残叶,往年最难熬的寒冬,今年却成了老唐氏最喜欢的季节。
每日起床,她就会去东屋找云巧,说,“巧姐儿,下雪了,就在家里待着啊。”
在沈家,云巧要扯猪草,没空闲的时候,如今除了帮着老唐氏煮鸡食,没其他活,便说,“好呀。”
天寒地冻的,村里串门的人少了许多,不过赶在农闲办喜事的人家有好几家。
要么娶亲,要么嫁女。
云巧跟着老唐氏去吃了几顿酒席,说是酒席,只有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围着桌子吃菜,云巧认生,走到哪儿都挨着老唐氏,寡言少语的,多是听那些人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
从她们嘴里,云巧知道春花有了身孕。
前不久,春花被秦大牛休了没两天,叶家媳妇怀的孩子没了,叶家几兄弟夜里溜到秦家,将秦大牛揍了,秦大牛带着兄弟上门讨说法,人家不认。
两家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秦大牛不知怎么想的,想接春花继续过日子,春花娘咽不下那口气,狮子大开口,跟秦家要了十斤粮食。
她不是很懂,回去时,问老唐氏,“春花被秦大牛休了为什么还要和他过日子啊?”
秦大牛打春花来着。
她娘说了,谁要动手打她,偷偷收拾包袱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做外人的哪儿晓得?”老唐氏不关心春花,她在意的是泰山媳妇的话,泰山媳妇说沈家想将云巧嫁给半山腰的夏雷,墩儿捷足先登抢了先,夏雷对云巧念念不忘,见缝插针的殷勤,大有挖墩儿墙角的意思。
她问云巧怎么回事。
云巧说,“我奶说夏雷有地,要我给他做媳妇,夏雷嫌我丑。”
“”这和泰山媳妇说的有出入,不过云巧不会撒谎,老唐氏信她,骂曹氏道,“见钱眼开的老妖婆,也不瞧瞧夏雷多大岁数了,你嫁过去不是守活寡吗?”
“活寡什么意思?”
老唐氏语顿,僵着老脸道,“不好的话,你别学奶啊。”
“哦。”提到夏雷,云巧又说,“夏雷瞧不起我,我奶想将云惠堂姐嫁给他呢。”
“”老唐氏心里骂曹氏骂得起劲,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你云惠堂姐?韩家未过门的媳妇?”
“对啊。”
“”
曹氏还真是钻钱眼里了。
云巧颇为惋惜,“结果夏雷还是没看上。”
老唐氏嘴角抽了抽,记得夏雷来家里送过木拐,瞧着挺憨厚老实的人,眼光竟如此挑剔?
沉吟时,但听云巧说,“夏雷嫌云惠堂姐太小了,没嫁过人”
夏雷拒绝沈来财的理由是彩礼太高,但云巧问过夏雷,夏雷喜欢年龄大的寡妇,云惠堂姐是黄花大闺女,他不喜欢。
“”老唐氏:“夏雷和你说的?”
“对啊。”
“为老不尊的,这种话都跟你说,往后离她远点。”
“夏雷人很好的,他教翔哥儿抓野兔,还送我野鸡呢。”云巧挽着老唐氏的手,亲昵的蹭了蹭,“奶,夏雷不是坏人。”
老唐氏猜到泰山媳妇为何不阴不阳了。
“奶是怕村里人乱说。”
“我不怕。”
老唐氏道,“上次两只野鸡是夏雷送的?”
她以为沈云翔给的便没多问。
“对啊,韩婶子要我送她一只我没答应。”
老唐氏不知道关韩婆子什么事,再有几天就是韩家娶亲的日子,她刚随了礼,问云巧,“她跟你开口了?”
云巧就把当日的事儿了,老唐氏又唠唠叨叨的,“看不出她竟是那种人,别听她的,她故意忽悠你呢。”
夏雷真要送韩婆子野鸡,断不会过云巧的手,当真欺负云巧傻,什么都不懂。
“我没给。”
“做得好。”
回家,老唐氏和老爷子说起这事,少不得说韩婆子的不好,骂泰山媳妇乱嚼舌根,幸好她反应快,毫不犹豫帮云巧说话,如果心存怀疑,恐怕会给云巧甩脸色让人看笑话了。
唐老爷子道,“人情往来是免不了的,你多带她出去跟人打交道是好事。”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之后两天,老唐氏带着云巧四处串门,有时候是四祖爷家,有时候是村长家。
唐竹定亲,男方上门这日,老唐氏也带着她去了。
亲事是唐竹娘定下的,男方是镇上的人,据说有间包子铺,家里五个儿子,唐竹定的是四儿子。
媒人素来只夸双方的好,说男方乡下多少田地,铺子挣多少钱,唐竹嫁过去是过好日子的。
不知是不是媒人太会说,院里站着的好多姑娘露出艳羡的目光。
云巧拿着赵氏递来的糖,目光灼灼的望着堂屋跟人谈笑风生的男子,问身边的唐菊,“他家真是卖包子的吗?身上怎么没有包子香?”
镇上的包子味道香浓,老远就能闻到。
老唐氏辈分高,被请到堂屋坐着的,小辈儿留在院里。
赵氏阔绰,进门的人都给了糖,再不喜欢云巧都没给她冷脸瞧。
唐菊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聪明些,钝叔怎么瞧上你了啊。”
云巧撕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
甜滋滋的味道蔓延开,她舒服的展开眉,“唐钝目光如炬啊。”
最近,无论她去哪家吃酒席,人们都是这么说唐钝的,云巧记在心里。
唐菊又翻了个白眼,“我看你就是傻,谁说卖包子的身上就得有包子香?”
“我呀,四祖爷是大夫,身上有重要味儿,唐钝是读书人,身上有墨水味儿”
唐菊脸红了红,“不害臊。”
云巧云里雾里,“本来就是这样的呀。”
唐钝身上的墨水味儿很重的。
“懒得和你说。”
唐菊背过身,朝外走,云巧看眼唐竹的屋,跟着走出去,“你不找唐竹说说话吗?”
“你管我。”
“你们不是很好嘛?”
“关你什么事?”
云巧看她往拐角走,停下脚步,“你为什么凶我呀。”
“谁让你嫁给钝叔的。”
钝叔那样丰神俊朗的人,要娶也该娶个貌美如花的,云巧哪儿配得上。
云巧抿了抿嘴里的糖,回道,“唐钝自己要娶的。”
她没有逼他。
唐菊转过身,眼神恶狠狠瞪她,“不要脸。”
云巧说,“你再骂我的话,我跟四祖爷告状了啊。”
唐菊鼓起眼,“你敢。”
老唐氏跟唐菊娘买了几只鸡,唐菊娘怀疑云巧有了唐钝的孩子,唐菊恨得吃不下饭,后来在地里碰到,唐菊脸红脖子粗的骂云巧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唐钝没在家,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别人的。
那会就她们两个人,唐菊自认云巧不敢往外说。
哪晓得傍晚回家,她娘就骂她,还拉着她去唐家给云巧赔不是。
想到那次,唐菊跺了跺脚。
本以为唐竹爱慕钝叔,会不折手段折磨云巧,没想到唐竹看着强势,骨子里软弱无比,拿云巧这种人完全没辙。
唐菊转过拐角,突然回头,朝云巧笑,“你跟我去个地方吧。”
云巧戒备的后退,“我不去。”
“我知道你在山里藏了野果,我们背回来。”
云巧仍是摇头,“我不和你走。”
藏野果的地方就她和龙虎知道,唐竹定是想抢她的野果,故意试探她的,她噔噔噔跑进堂屋,站去老唐氏身后。
老唐氏刚刚看她跟唐菊出去了,心里正担心着呢。
唐菊这姑娘看着和善,背地是个泼辣的,云巧落她手里恐讨不着好。
赵氏散了糖坐回桌边,跟对面婆子介绍云巧,“这是墩哥儿家的。”
唐钝在镇上颇有名气,开铺子的没有不知道他的。
婆子瞧云巧两眼,脸上掩饰不住嫌弃,“唐秀才仪表堂堂”
怎么挑个这么丑的媳妇。
赵氏乐得不行,她看老唐氏不顺眼,两家许久没串过门,她特意赶在今天上门,必是想看自己的笑话,赵氏端着温和的表情道,“巧姐儿模样不出众,她姐却长了张好脸,你们在镇上开铺子,说不准见过她姐也不知。”
“哦?”婆子挑眉。
赵氏笑眯眯道,“她姐云妮,在镇上女学读书,几个月前失踪了。”
关于云妮失踪这件事,村里人认定她被人拐走卖到窑子去了。
尽管沈家人不承认,但云妮长了那么张脸,谁家养得起。
“云妮?”
婆子边上的男子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望着云巧的双眼露出炙热的光,“你是云妮的妹妹?”
说话间,放下杯子,激动的站了起来,“云妮回家了吗?”
云巧摇头。
男子如泼了盆冷水,整个人恍惚起来,“她明明回家的,怎么就下落不明了呢?”
云巧不会跟任何人说云妮的事儿,眨眨眼,眼睛看向别处,“不知道呀。”
屋里的人都是些人精,观男子反应,登时猜到他私下跟云妮有交情,且不浅,得知云妮失踪,露出这种神情的不在少数,然而无不是想娶云妮的。
所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有人问他,“你认识云妮?”
他身边的婆子该是他娘,使劲踹了他一下,眼神冷了下来,“云妮容貌好,他好几个朋友有意娶她,奈何家里不同意,估计跟他倒苦水了。”
男子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他娘的话。
云巧也没多想,云妮从小就招人喜欢,只要动动嘴,很多人抢着帮她干活。
老唐氏觉得这桩亲事内有蹊跷,坐了会儿就叫上云巧回去了。
云巧挽着她的手,走到门口时,男子突然追出来,“云巧妹子。”
云巧愣愣的回头,“啊?”
“你姐”
赵氏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唐氏难得没落井下石,跟男子说道,“论辈分,你要唤她一声婶子。”
男子:“”
老唐氏和云巧走了。
傍晚,赵氏就兴冲冲上门,骂老唐氏故意的,老唐氏隐隐猜到怎么回事,只叹造化弄人,她带云巧四处走走,本意是凑个热闹,哪晓得对方是云妮的熟人。
看表情,那男子明显中意云妮,唤云巧一声婶子恐怕喊不出口。
老唐氏心里有些愧疚,但在赵氏面前没有表露出来,只道,“我怎么故意了,松柏媳妇拉着我去的,我又没说三道四。”
倒是赵氏,常常在背后说墩儿的不好。
墩儿的亲事搅黄,就是赵氏攀扯亲戚辈分闹出来的。
赵氏在院里骂了许久。
天空飘着雪,呼出的气成了白茫茫的烟,云巧想着赵氏了给她糖,贴心的给她送了把伞。
赵氏气得嘴唇直哆嗦,甩开伞,质问云巧,“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
“我没有,淋雪会生病,你撑把伞就不怕了。”
“”
本意是找老唐氏讨个说法,被云巧打乱了,赵氏回家,天不亮就穿蓑衣在唐家门口大骂。
夜里下了一宿的雪,没有停的迹象,云巧被赵氏的骂声惊醒,朝外喊了声,“婶子,天没亮呢,你吃了早饭来呀。”
“”
冬天的天亮得晚,老唐氏起床后梳洗后,给赵氏开门,“你不怕人笑话我怕,要骂进屋坐着骂。”
“年纪越大脸皮越厚,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呢,我家竹姐儿哪儿招惹你了,你竟这样坏她的亲事,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你心亏不亏啊。”
老唐氏面色不改,“昨个儿有些愧疚,看你这样,我只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墩儿先前的亲事怎么样你心里门清,要不是你搅屎,墩儿孩子都好几个了。”
赵氏语塞,随即不服气道,“我哪儿搅黄墩哥儿的好事了?他们辈分差着两辈,喊墩哥儿一声爷爷怎么了?”
“你若这么想,我也没什么歉疚的了,要不是你讨好人家故意提巧姐儿亲姐,会有后边的事?只能说你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赵氏气得要动手,老唐氏板起脸,“你想干什么?”
赵氏一愣,脸色青白交接,“都是你这个老妖婆害的,我家要是分家,我天天来骂。”
唐竹的亲事是唐竹娘托了很多关系问到的,知道唐竹心里装着唐钝,唐竹娘费尽心思挑了个身形跟唐钝差不多的,家境也不错,没想到被赵氏弄成这副样子。
男方上门是定成亲的日子,闹成这样。
唐竹娘怨恨上赵氏了,嚷嚷着要分家。
以前想分家的是唐耀,如今大房也起了心思,赵氏想挽回无力回天了。
事情搁到台面上,村长劝了两回,大房执意分家,唐耀也不停的附和,没办法,年底时,赵氏几个儿子分家了。
赵氏跟着唐耀住。
她更想和大房过日子,又怕大儿媳妇记恨,不得已挑了唐耀,沈秋娥是绿水村的,性子软好拿捏,赵氏自认沈秋娥翻不出她手掌心。
村里人都知分家怎么回事,赵氏好面子,见人就说儿子大了,舍不得她操劳,想让她静心过几年好日子。
村里人懒得戳穿她,假仁假义说了几句唐耀几兄弟的好。
回家就训斥儿子儿媳。
唐耀几兄弟分家,请了唐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吃饭,老唐氏也被邀请了,不过老唐氏没去。
因为唐竹的亲事,她和赵氏形同水火,能避就尽量避着。
韩家娶媳妇老唐氏也没去,云巧作为云惠的堂妹,照理说要去吃酒席的,但她要去县里接唐钝回家,大清早就走了。
老唐氏送她去村口,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别走路,山上积雪深厚,掉坑里爬不出来会饿死的。
她给云巧租车的钱,云巧没要,说唐钝给了她钱,还给老唐氏看。
老唐氏没往她衣服里缝铜板了,云巧身量长高,肩膀粗了些,衣服紧巴巴的,缝铜板的话反而太显眼,“记得让墩儿再给你买两身衣衫。”
“好。”
路上堆着雪,石子掩在了雪下,走路不如平时顺畅,好在她不着急赶路。
她找到唐钝租牛车的车夫,请他送自己去县里。
刚谈好价格,旁边就插了道声音进来,“云巧姑娘去县里找唐钝的吗?”
有些时日没见,云巧差点没认出李善来。
他皮肤黑黝黝的,眼睛亮得渗人,像山洞里跑出来的野人,她嗯了声,将箩筐叠放在车板上,跳上去坐好。
车夫明显是认识李善的,颔首打招呼。
李善撑着车板,坐在云巧身侧,“正好我也要去。”
“你不是有马吗?”
“你看到了?”
云巧登时不说话了,翔哥儿说的,说李善在山里养了马。
李善没有刨根究底,指着道路两侧的山,“前些日子我和龙虎沿着山转了转,你怎么从长流村走到涟水县的?”
龙虎跟着云巧几个月,大致清楚云巧的性子,本想顺着云巧的痕迹找找路,结果半天就迷了路,不得已,只能沿路返回,龙虎在南境长大,颇有些识路的本事,然而到了西州,黔驴技穷似的。
云巧没有抬手,嘟哝道,“就那样走啊,又不难。”
“我给你钱。”
“我不要。”
唐钝不会答应的。
李善说,“你是不是害怕唐钝,你偷偷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其他人。”
云巧望着车夫的后脑勺,装哑巴。
李善摸着下巴,又道,“你告诉我的话,我就和你说云妮的秘密。”
云巧眼珠转了转,“什么秘密?”
“你先告诉我怎么去涟水县。”
云巧眼珠不动了。
李善想了想,“云妮伪造了身份文书。”
不偏不倚,恰好是五份,估计想找机会离开西州,身份文书盖了印章,想去哪儿都能去,云妮还真是胆大包天,这种事传出去是要杀头的,便是顾大人也会受牵连。
“哦。”云巧面无表情。
李善说,“我告诉你云妮的秘密,你也该和我说了吧。”
“我又没答应你。”云巧歪头,扯了扯头上的草帽,“你别想诳我。”
唐钝说了,只要没答应就能反悔,她没有反应李善。
李善噎住。
“唐钝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短短时日,竟这般不好糊弄了。
不过她好像一直就不是个好糊弄的,李善心思微动,“云妮的身份文书在我手里,你要是帮我忙,我把文书还给你。”
云妮自认做得隐秘,甚至还在涟水县租了间宅子藏那些东西,殊不知还是被他找了出来。
“我有自己的文书。”云巧说,“我的在唐钝手里。”
她跟唐钝离开沈家的那天夜里,曹氏把她的身份文书给唐钝了。
唐钝藏在自己屋里的。
李善说,“你的那份身份文书帮不了你离开西州。”
西州是边境,人口盘查严格,离开西州,除了身份文书,还要路引。
云妮不仅伪造了身份文书,路引户籍也一并办好了。
要不是反复查过沈家人的身份,他怀疑云妮是西凉国的奸细。
“不离开就不离开。”
云巧不会告诉李善山里的事儿。
李善又拿其他事诱哄,云巧无动于衷。
这日没下雪,但风大,云巧带着草帽也挡不住扑来的韩风,索性拿箩筐罩在脑袋上,一副不想多言的表情。
李善脸颊的肉跳了跳,“明明还是那个傻姑娘。”
怎么就不上他的套呢。
牛车要在路上行驶一天,上次天气凉爽,在山林过的夜,这次车夫将牛车赶去了山林旁边的空地。
空地后有间新起的茅草屋。
车夫卸下板车,见云巧愣愣的站在风里,解释,“衙门建的驿站,住宿不贵,咱在驿站睡一晚吧。”
云巧四处望了望,没有往里,而是指着树林,“我在那儿睡。”
“太冷了,夜里落雪的话,你会着凉的。”
“我穿着厚衣服呢。”
老唐氏给她装了一套换洗的衣服,拿来当棉被使正好合适,云巧抱起箩筐里的衣服,自言自语的说,“反正我就不进屋。”
车夫:“”
李善去驿站大堂看了眼,左等右等不见云巧,问车夫,“她人呢?”
“树林里呢,估计身上没钱,我说借给她她也不进来。”
李善猜云巧约莫害怕了,她跟云妮一样,警惕心极强,且除了亲近的人谁都不相信,他让掌柜煮三碗面,出去找云巧。
天色暗下,到处是白茫茫的雪,李善在一株高大的树下看到了云巧。
她不知从哪儿找了些树枝将树下的雪推开,露出湿漉漉的泥土来,她没有直接坐上去,而是当了几块石头堆在上边,划开火折子,正往湿漉漉的叶子点火。
他道,“驿站是衙门修的,没有坏人。”
“我也不去。”
如果进去的话,关上门她就跑不掉了。
李善看了眼四周,“晚上有狼。”
“没有。”
李善想到她已经摸过周围几座山了,山里有没有狼骗不了她,他说,“你生病的话,唐钝会生气的。”
“我不会生病的。”
她在雪地过过夜的,不会冻生病。
“你肚子不饿吗?”
“我带了吃的。”云巧翻了翻箩筐,拿出食盒里边的鸡蛋饼,“唐钝奶给我做的。”
除了鸡蛋饼,还有五六个煮熟的鸡蛋。
老唐氏怕她不听劝坚持往山里去,备足了食物,李善看她咬两口饼,又从箩筐拿出半只鸡来,嘴角抽搐不止,“唐钝奶还真是疼你。”
明天就到涟水县,哪儿用得着备这么多食物。
“唐钝奶很好的。”
云巧从小到大,没碰到几个好人,老唐氏是最好的,想起她娘的话,和李善说,“以后我会好好孝顺她们的,你不是西州人,知道人死后住哪儿吗?”
“住棺材啊,还能住哪儿?”
“有没有比棺材更好的床?”
李善仔细回味她话里的意思,“你想说的是陵墓吧。”
老百姓不讲究陵墓,多是挖的土坟,乡绅员外讲究排面,会将自己的坟墓建得美观些,皇家世家就更为讲究,陵墓建在姹紫嫣红的庭院里,他道,“你想给唐钝爷奶建陵墓?”
可真有孝心。
没几个人希望晚辈主动张罗这种事吧。
“陵墓是什么?”云巧咬下一口鸡肉,“爷说他的坟建在后山,我看过了,乌黢黢的,一点都不敞亮,睡在那肯定不舒服。”
她喜欢明亮的屋子。
第93章 093 年货
云巧坐在石墩上, 目光坦诚得像树梢的雪,晶莹澄澈,李善不笑话她了, 死生于普通百姓而言是大事, 人们觉得死后有口棺材, 有个地就足矣, 哪儿会想更多。
他捡起她用过的枯枝,在旁边雪地滋滋滋的划着。
树旁燃着树叶, 烟雾滚滚, 驿站的人提着灯笼寻来时,云巧看清了雪地上的画。
冬日农闲, 村里好些人家翻新了屋顶, 四祖爷的孙子在后院另起了两间屋,上梁时云巧去了,从匠人那看到了类似的画。
正欲问。
李善抬起头来,戏谑轻佻的眼神里透着少有的肃然,“这便是诸侯陵墓了。”
云巧挨近瞧了瞧。
驿站的人识趣将灯笼照过去。
晕黄的光下,横竖笔直的屋栩栩如生。
她砸吧了下舌,“人死后能住这么大的屋吗?”
“请得起匠人, 住多大的屋都行。”
不过地下陵墓讲究工艺, 长流村这种小地方没几个人懂,地挖浅了, 容易坍塌, 他拿过灯笼, 朝驿站的人摆摆手, 自顾靠着树干蹲下, 喃喃道, “你帮我的话,我帮你给唐钝爷奶建陵墓。”
云巧伸出手,沿着雪地上横竖笔直的印迹临摹了遍,没有应李善。
李善道,“这是我家那边的坟墓,除了我,整个西州没人懂。”
“我知道。”刺骨的冰凉从指尖传来,云巧手指哆了哆,“我得问问唐钝。”
“唐钝不同意怎么办?”李善追问。
云巧皱眉,“我就不帮你。”
李善不太想跟唐钝打交道,哄云巧,“唐钝是男子,五大三粗的,你心思细腻,考虑事情更周全,咱背着他建好坟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不行。”春花的事云巧瞒着唐钝被沈云翔拧耳朵了,不能自作主张,她背过身,“我要和唐钝说。”
这姑娘性子多倔李善是见识过的,妥协道,“成。”
天儿彻底暗下,肆虐的风刮落了树梢的雪,啪嗒一声。
李善起身,准备回驿站里,劝她,“驿站里暖和,你去里边吧。”
驿站门前亮着两盏灯笼,瑟瑟寒风中,灯笼摇晃得厉害,云巧擦了手,找衣衫将自己裹住,“我不去。”
“你要是生病,唐钝肯定生气。”
“那我也不去。”
油盐不进,没有任何长进,李善把灯笼挂在树枝上,垂眸看了眼云巧,“你和你姐太不像了。”
云妮才不会委屈自己待在冰天雪地,纵使周围没有遮风挡雨的地儿,她也会绞尽脑汁为自己找个暖和的胸膛靠着,想到什么,他眼神微微一变,急速离去。
脚步声远去,云巧坐直身,望了眼树梢晃动的灯笼,伸手将其取下。
这时,驿站又来了人,抱着床被褥,还有诸多柴火。
都是给她的。
半夜,又飘起了雪花,鹅毛般的雪,铺天盖地而来,云巧撑开伞,将草帽盖在伞上,蜷缩着身子,紧紧抱着伞睡了过去。
夜里安静,她知道驿站的人添了柴火,柴堆燃烧了一宿。
火光照着,她盖着被褥,身子暖烘烘的。
天明时,她睁开眼,跟拨火苗的人说了声谢谢,拿了两个鸡蛋给他。
男子震惊不已,回到驿站,恰巧碰到李善,悻悻解释,“我不要,她硬要给。”
“她就是这种性子,你拿着便是。”
“是。”
得知云巧在雪地睡了一宿,车夫诧异不已,担心云巧路上有个好歹没法交差,赶着牛车行驶得飞快,阴寒的风拂面而过,整张脸都快被冻僵了。
地上覆着雪,拐弯时车轮滑出去差点没刹住,幸好李善出手,呵斥车夫,“急着投胎呀。”
车夫心头讪讪,回头瞄云巧。
只看他撑着伞,半个身子藏在伞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她没事吧?”
“你看像有事的吗?”
李善的脸冻得乌青。
车夫说不上来,之后速度慢了些。
赶在天黑前进了城,云巧跳下牛车,整理好箩筐,数铜板给车夫。
车夫错愕,“你有钱怎么不住驿站呀?”
驿站住宿便宜,一晚也就两文而已。
云巧没有回答,给了钱,挑着箩筐就往县学去了。
石板路湿漉漉的,零星的堆着雪,满街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两侧的铺子生意尤为兴隆,经过酒馆,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还伴着酒醉人的胡话。
这次等了些时候唐钝才出来。
他披着黑色的大氅,里边是件白色的长袍,皮肤白得映着灯笼的光,眼里像星星在晃动。
“唐钝。”云巧欢喜地迎上前,“这是县学的衣服吗?”
乡下人不爱穿白色,不耐脏,唐钝屋里没有白色的衣衫。
“嗯。”唐钝摘下手上的棉套,抓过她的手套在她身上。
棉套温热,云巧不适应的缩了下,“这也是县学的吗?”
“话怎么那么多?”
云巧咧嘴,“唐钝,县学真好”
她问翔哥儿要不要来县学读书,翔哥儿骂她来着,云巧抬起手,晃了晃手上黑色的棉套,“暖和。”
“暖和就戴着。”唐钝挑起箩筐,见里边除了伞和草帽,还有衣服,“坐牛车来的?”
她衣服有些褶皱,但瞧着不狼狈,明显不是从山里来的。
云巧盯着棉套入了迷,从善如流道,“对啊,半路修了个驿站呢,李善说驿站是衙门的人,要我去里边睡,我才不去呢,里边都是男子,睡觉有了孩子怎么办?”
“”唐钝身形僵直,回眸一看,幸好门房不在,训云巧,“谁教你那些的?”
不害臊。
“我娘啊。”
“”唐钝磨牙,“以后不准说这些。”
“哦。”
还是县学对面的客栈,云巧换了间屋,那间屋的窗户后是条窄巷,巷子里青烟萦绕,热闹非常。
云巧眼尖,“唐钝,那儿有卖包子的。”
“你饿了?”唐钝翻到箩筐里的鸡蛋和鸡蛋饼了,依稀还有淡淡的鸡肉香。
云巧说,“不饿,奶给我煮了半只鸡的。”
果然,唐钝给她倒热水,“买的鸡吃完了?”
“还剩下几只。”
她说的是老唐氏买的鸡,而他买的估计连骨头都找不着了,唐钝猜到了,没有再问她,将杯子递过去,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瞅了眼,“家里置办年货了吗?”
“什么年货?”
“”
第94章 094 威胁
“窗花春联香肠腊肉”
“买了的。”云巧接过褐色的杯子, 边吹气边说,“村长爷家杀猪,奶买了几百文钱的猪, 都做成香肠腊肉挂梁上的, 窗花和春联是小冬叔去镇上买的。”
往年唐钝得闲, 村里人裁剪好红纸, 唐钝挨家挨户帮忙写春联。
今年唐钝不在,村长让唐冬替大家伙跑的腿。
水不烫了, 云巧小心翼翼喝了两口, 肚里一阵暖和,舒服地弯起眉眼, 喝完一杯, 将杯子伸到唐钝面前。“还要。”
唐钝斜眼睨她,“自己倒。”
“哦。”
云巧倒水的间隙,唐钝关上窗户,屋里顿时安静许多,他看她弯腰时后背衣衫绷得紧紧的,明显不太合身。
在县学门口他就发现她长高了,瘦得尖锐的轮廓也圆润了, 不再是枯瘦如柴风吹就能倒的样子, 他拉开板凳坐下,问起家里的事儿来。
冬月里老爷子病了场, 好在稳住了, 老唐氏整日忙前忙后, 没什么不适, 就跟赵氏闹了场不痛快, 提到赵氏, 云巧立刻告状,“我姑她婆婆不讲理,人没瞧上她孙女,死活赖奶身上,分家也说是奶害的,天天来院门口骂”
说着,她一脸厌烦不耐,“唐钝,你都不知道她嗓门多大,我做梦都给我吵醒了,公鸡打鸣我都没醒呢。”
“”唐钝忽略她的形容,“她家分家了?”
“对啊,她大儿媳妇找四祖爷哭诉了一场。”云巧说,“四祖爷骂我姑她婆婆了,还让她别把孩子们的情分磨灭了,趁早分家算了。”
“耀哥儿娘做什么了?”
耀哥儿大嫂娘家是北阳镇附近的,家里兄弟在镇上做掌柜,人脉广,赵氏对这个大儿媳妇最为满意,没听说有什么龃龉。
云巧仰头,一杯水两口又没了,拎起壶倒水道,“她乱说话,搅黄了竹姐儿的亲事。”
“和奶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她不讲理。”
唐钝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料想云巧说不明白,没有多问,“她骂就随她骂吧,你让奶别理她,骂够了她自然会走。”
“我知道,我还给她送伞了呢。”
“”
“我明明是好心,她不领情,连我也骂,奶生气骂了她,她哭哭啼啼的跑了。”
“”
“骂人还是奶更厉害。”
“”
云巧咕噜咕噜灌了好几杯水,打嗝道,“对了唐钝,我路上碰到李善了,他说云妮伪造身份文书,还说我帮他找路,他帮我建陵墓你知道什么是陵墓吗?”
陵墓是皇室诸侯的坟,唐钝皱眉,“你建那玩意干什么?”
“给爷奶住啊,四祖爷偷偷和我说爷没多少时日了,我想给爷建个宽敞好看的地。”
“不用。”唐钝说,“爷的坟已经建好了。”
“我看过,那坟不好”
唐钝沉浸在老爷子即将离世的悲痛里,没有深想她的话,道,“那是唐家祖坟。”
坟一模一样的。
云巧说,“给爷奶修个敞亮的,李善跟我说他家乡的坟比活人住的屋还好看,爷奶一住就要住几百上千年呢。”
她抬起手,手指在空中挥来挥去,唐钝看得眼花缭乱,“爷咳嗽得厉害吗?”
“白天不怎么咳嗽,夜里我不知道。”
云巧睡得沉,除了赵氏的骂声,很难将其吵醒。
唐钝想了想,道,“李善想修福安镇到涟水县的路?”
“对啊。”
“你答应他了?”
“没有。”云巧露出乖巧的笑,“你答应才行。”
唐钝没有表态,涟水县底下的好几镇今年都服徭役修新路,起初他以为衙门是为百姓出行考虑,来了县学,隐隐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西岭村乃边境,道路畅通,他日两国交战,西凉军战胜,沿着路直入西州,地势险要反倒会利于防守些,李善是武将,不可能不知道此事,既知道还要这么做,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打败仗。
若是那样,西州恐怕不久就要打仗了。
两军交战,粮草先行,京都来西州千里迢迢,西州离边境又隔着几百里,粮草兵马行驶缓慢会耽误军情,而有了近道就不同了。
他得问清楚。
“你再碰到他,要他来找我。”
“好。”
语声刚落,外边就有人敲门,“唐公子,有人找您。”
云巧跑过去开门,见门口立着的高大身影,回眸看唐钝,哑声说,“是李善。”
唐钝面无表情,“请他进来吧。”
圆桌旁,云巧挨着唐钝,认真盯着对面的李善,李善任由她打量,执起水壶,反客为主的替唐钝倒水,“云巧姑娘孝顺,替你爷奶百年后谋了个好居处,你不会拂了她一番好意吧。”
“她心是好心,却不知唐家祖坟历年来都是那么建的”唐钝淡淡望着来人,道,“我爷奶也不是奢华享乐之人,死后有族人陪伴,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就够了。”
唐家祖上是乡绅,家业丰厚,哪怕后代子孙逐渐平庸,经历数次分家也没穷的时候。
四祖爷那辈,孩子们几乎没种过地做过农活,他爷小时候就勤快,成亲有了孩子更担心百年后子孙后代分家田地越来越少,事事亲力亲为,才会累出病来。
他爷若是奢华享乐的,不会落下一身病根。
李善料到他会拒绝,拿起桌上的空杯,不疾不徐道,“那云妮呢?”
云巧不懂利害,拿云妮威胁也无动于衷,唐钝是读书人,知晓大周律法,伪造身份文书是重罪,持假文书的人亦要判刑。
唐钝眯眼,语气阴冷,“她做的事与我何干?”
李善挑眉,“与唐公子自是无关,云巧姑娘恐怕要受牵连了。”
唐钝风波不动,“云巧已不是沈家人,亦没拿假文书坑蒙拐骗”
云巧虽不知具体何事,但看唐钝脸色阴沉,不住的点头,“我没有害人,打架都不曾。”
李善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灯烛下,眉眼如画的唐钝,“云妮是她胞姐,你当真不管?”
这次,不待唐钝回答,云巧先一步抢声,“不管。”
李善:“”
“你别想吓唬我。”云巧挽住唐钝的手,“唐钝,他又要骗咱了,咱别理他。”
云妮说了会没事,李善虚张声势呢。
第95章 095 算盘
唐钝做出请的手势, “李将军请回吧。”
李善自幼练武习兵法,人人夸他智勇双全,偏拿云巧这种油盐不进的没办法, 稍作沉吟, 他道, “云巧姑娘如果肯帮忙, 我愿付工钱。”
云巧两眼放光,不住朝唐钝眨眼睛。
唐钝面不改色, “晚了。”
“”李善脸色微变。
唐钝继续道, “李将军若真有诚意,方才就不该威胁她, 这事我不会答应的。”
他不同意, 云巧自不会暗地帮李善,李善咳了咳,“这不逗她玩吗?”
唐钝侧目,问云巧,“好玩吗?”
云巧摇头,脸上满是嫌弃,唐钝移开视线, 和李善道, “她不喜欢。”
这次,没有再给李善说话的机会, 直接起身, 请李善出去, 云巧站在他身侧, 待李善神色不愉的转过拐角才小声道, “唐钝, 你怎么不问他给我多少工钱啊。”
李善出手阔绰,画舆图的几个月,给了她几两银子,比卖云妮挣的钱都多。
唐钝睨她,“多少钱也不准去。”
李善不会在西州待太久,云巧帮了他,难保日后不会被他拐去其他地方,唐钝严肃警告他,“无论李善跟你说什么都不能相信知道吗?”
“我知道。”
“你回屋睡吧,明个儿县学有课,午时我接你出去吃饭。”
“你不睡客栈吗?”
“不了。”
上次他陪她在县学玩了几日,功课没写完被先生罚了,这次再逃课,年前的奖励就拿不到了,唐钝说,“年底人多,你别到处跑。”
他翻过箩筐,没有任何药材,她用不着出去办事。
“好。”
街上灯火通明,唐钝刚走出客栈,就见角落站着的李善,他提了提身上的大氅。
李善上前,“唐公子,云巧姑娘心思单纯,不辨真假,你这个秀才是明白的,云妮犯的重罪”
唐钝斜眼,云淡风轻道,“李将军想如何处置云妮?”
李善愣了愣,唐钝摩挲着衣襟前垂下的绳子,慢慢道,“如李将军所言,云妮犯了重罪,怎么不见你抓她呢?”
“你见过云妮?”
否则怎么知道云妮没有被抓。
唐钝脚步不停,“看李将军的表情,好像明知云妮有罪又拿她没辙呢。”
伪造身份文书需要官府印章,云妮既有本事拿到印章,必然有全身而退的办法,毕竟想为云妮赴滔倒火的人数不胜数,见李善驻足,唐钝勾了勾唇,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善吐出口浊气,重声道,“修路之事关乎江山社稷,你是读书人”
“李将军想和我讲道理吗?”唐钝漫不经心道,“时辰不早了,他日有空再说吧。”
“”
李善憋得攥紧了拳头。
巷子里,屁颠屁颠跑出个舔糖葫芦的黑脸小子,望着唐钝的背影道,“爷,事儿没成?”
“滚。”
龙虎咧着嘴笑得欢,“云巧姐和我说这位唐公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城府极深了,爷栽他手里没什么好丢脸的,孙山长也说了,这位唐公子他日入仕,肯定官运亨通”
孙山长见多识广,看人极准。
“对了,云巧姐在客栈,我能找她玩吗?”
李善眯起眼,“你说呢?”
龙虎咽下一颗糖葫芦,面色讪讪,“其实不能怪我,我哪儿知道她外表傻乎乎的,心里住着个诸葛亮啊。”
他给云巧说故事不小心透露以前的生活,没想到云巧抽丝剥茧,分析出他是个小兵,还被她跟踪到了营地,发现李善操练士兵,想起那日,龙虎心有余悸,“幸好她嘴巴严实,没有告诉其他人”
否则西州恐怕会起乱子。
心知自己做错了事,龙虎有意弥补,“要不我跟云巧姐说说?”
李善转着腰间钱袋,面上无波无澜,龙虎闭上嘴,退到边上不说话了。
李善回头进了客栈。
翌日,云巧睁开眼,楼下窄巷正是热闹的时候,摊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她推开窗看了会儿,听到过道上有声儿后,然后端起木架上的盆走了出去。
好几个下楼打热水的,云巧跟在他们身后,无意间,瞥到个熟悉的人影,她定睛瞧去,笑容在脸上绽放开,“龙虎”
龙虎略作诧异的回眸,笑得露出两排白皙整齐的牙,“云巧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接唐钝回家过年。”
龙虎道,“他还用你接啊?”
能让李善吃瘪的人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对啊。”云巧三步并两步走到龙虎面前,笑容灿烂地扫过他头顶,得意道,“你怎么没长高啊。”
她比他高出好一些了。
龙虎:“”
云巧垂眸,下巴指了指他手里的木盆,“你也打热水的吗?”
两人一起去后厨,吃过早饭,龙虎邀云巧上街逛逛,云巧没去,“唐钝要我在客栈等他。”
“我们早点回来。”
“也不行。”
龙虎怂恿他,“他保证不会发现的,街上来了拨玩杂耍的,可精彩了,咱们去瞧瞧啊。”
爷说云巧没主见,事事听唐钝的,得想法子改变她的观念,以后才能为他所用。
因此,龙虎不遗余力的劝她出门。
云巧心如磐石,不为任何迷惑,半日下来,龙虎口干舌燥,心累不已,“云巧姐,男子多是负心汉,你太用情,往后恐怕要后悔的,人生苦短,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云巧道,“你说好多回了。”
“你听进去了吗?”龙虎恨其不争,“你替爷办差能挣到钱,守在唐家有什么?”
“有唐钝和他爷奶啊。”
“人心易变,往后他们不要你了怎么办?趁早攒些钱”
“他们不会不要我的。”
云巧拿了路上没吃完的鸡蛋,贴着桌子来回碾,鸡蛋壳碎得跟沙子似的,龙虎不忍直视,眼瞅着县学的门开了,忙找借口离开,回去跟李善复命,“爷,我说破喉咙也没用,要不让她姐劝劝她?”
李善冷冰冰一个眼神扫过去,龙虎噤若寒蝉。
片刻,小心翼翼开口,“要不让平安试试?他们说云巧姐很听平安的话。”
那是以前,现在恐怕不管用了。
李善道,“这事改日再说,之前让你们查的查清楚了?”
“查到的,按爷说的,我们的人进城后,确实有几拨人故意试探接近,要不要把他们抓了?”
来历不明的西岭村村名死后,李善就派人伪装成他们的样子,散播消息说搬来了县里,前些日子始终没动静,约莫年关将至,城里热闹,浑水摸鱼溜了进来。
李善道,“过年那天动手。”
“是。”
云巧不知李善也住在这间客栈,唐钝来了后,两人出去吃饭,碰到李善退房,她惊讶不已。
李善面上恢复了好脾气,邀她们去酒楼吃饭,唐钝不由分说的拒绝了。
走出客栈后,云巧看李善往无人的巷子去,问唐钝,“李善去哪儿呀。”
那片巷子里住的是人牙子,鱼龙混杂。
“不关咱的事儿。”
“哦。”
唐钝穿着县学的衣衫,身形笔直挺拔,气质绝佳,两个发黄的箩筐与他格格不入,沿街惹来不少人注目,云巧抵他胳膊,“他们看你呢。”
唐钝神色淡淡,“嗯。”
他带云巧去的是县学背后的饭馆子,价格递到,味道也好,许多学子都爱来这儿吃饭。
他们到时,里边坐满了人,其中两桌坐的是衣着艳丽的姑娘。
一进去,云巧就被她们头上的珠花吸引了注意。
海棠红衣衫的姑娘缓缓站起,以帕捂嘴,朝唐钝颔首,“唐公子,你怎么来了?”
唐钝是县学的住宿学子,没有先生批准,走不出县学大门的。
随着她的话落,其他人纷纷望了过来,最里桌的几个学子兴奋的扬手,“唐兄,坐这儿来。”
他们是唐钝同窗,住在对面巷子里,家人忙,时常约其他同窗下馆子,难得在这种场合碰到唐钝,上前拍着他的背往里走。
饭馆生意好,桌椅板凳摆放极为紧密,唐钝挑着箩筐不太方便,那人反应过来,错身走去后边,目光聚到云巧麦黄的脸上,彬彬有礼道,“这是令弟吧。”
云巧歪着脖子,认真打量着刚刚说话的姑娘发髻上的珠花,一片片的花瓣,白里透着粉,几朵花簇拥着,比沈来安编的花环还精致漂亮。
她扯了扯唐钝衣服,“唐钝,那是什么?”
“珠花。”
“我也要。”
“”
男子戴珠花未免娘里娘气的,同窗瞧着面前五官不及唐钝俊美的少年郎,笑着将手搭在他肩头,“唐家弟弟,那是姑娘家才戴的”
还未说完,面前的人就把他的手甩了去,腮帮子鼓鼓地瞪自己,他茫然,“怎么了?”
云巧撅起嘴,“男女授受不亲。”
“”
同窗如遭雷击,想到什么,颤声问唐钝,“唐兄,这不会是小嫂子吧。”
长相不太好看呀。
身材也平平无奇,打扮得像个乡野汉子,哪儿配得上芝兰玉树的唐钝。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呀。
这事惊着不少人,其他桌虽不是唐钝班里的同窗,但多少听过唐钝的大名,看他娘子长成这样,无不露出同情的目光。
“果然,人无完人啊。”
唐钝学问再高,再得先生夸奖又如何,挑娘子的眼光不行啊。
第96章 096 还礼
几个同窗扼腕痛惜, 隔壁桌的姑娘们心里酸得不行,故意拿手肘蹭云巧胳膊,“哪家娘子长这副模样, 怕不是哪儿来的丫鬟吧。”
唐钝清俊出尘, 云巧站在他身后暗淡无光, 可不像个丫鬟?
她们娇羞的看唐钝, “唐公子,这是你家丫鬟吧。”
唐钝回眸, 淡道, “不是。”
“”姑娘们个个脸色青白,捂嘴掩饰面上难堪, 岂料云巧手指着她们捂嘴的绣帕, “唐钝,我还要那个。”
没见过世面的村野妇人,姑娘们替唐钝愤懑不已,唐钝多才华横溢的人,怎么会娶如此粗鄙之人,她们故意挥绣帕,鄙夷道, “这是我前些日子绣的梅花”
千金难求。
绣帕卷起微微的风, 风里夹着淡淡的香味,云巧懂了那人的意思, 晃唐钝手臂, “唐钝, 买不到吗?”
“”
“买得到。”唐钝已经到了桌边, 箩筐叠起堆在角落, 拉开凳子示意云巧坐, 他跟先生请了假,这几日只上半日课就成,待云巧落座,他说,“待会就给你买。”
姑娘们气得面红耳赤。
几个同窗好笑,热情的给云巧倒茶,“小嫂子尝尝这儿的花茶。”
“我不渴。”云巧将面前的茶杯推给唐钝,无意瞥到杯子里浮着的花瓣,惊讶,“唐钝,这不是菊花吗?”
孙山长说这种花清新淡雅,受文人墨客推崇,她挖了些种在后院,结果被鸡啄没了,她敲了敲茶杯,“四祖爷没说菊花能吃啊。”
饭馆人多暖和,唐钝解下大氅搭在箩筐上,正欲解释,被旁边同窗抢了先,“菊花泡茶别有番滋味,小嫂子尝尝吧。”
说话间,小儿端着回锅肉来了,她急忙摇头,“你们喝,我吃肉。”
菊花山里多的是,不稀罕,还是肉更好吃。
同窗们看她眼馋的盯着肉,笑了起来。
唐钝又添了两个肉,几个人殷勤的给云巧夹肉,问她村里的趣事,他们是涟水县本地人,家里人在城里有营生的活计,极少去乡下。
福安镇多山,又是边境,他们问云巧,“西凉的人会进村偷抢粮食吗?”
云巧老实回,“我没见过西凉人。”
“听说村里经常有姑娘失踪,是西凉人干的吗?”
“她们是被家里人卖给人牙子了。”
“你们那有窑子窝吗?”
云巧嚼肉的动作顿住,“什么是窑子窝?”
唐钝想阻止同窗已来不及,同窗搁下筷子,一副神秘的表情道,“岭关住着好几千将士,没有朝廷准许,轻易不得离开,憋久了,他们可不得找地疏解,听说西岭村的村民都是那些人的种呢。”
外边关于福安镇的传言数不胜数,营里将士时常招妓,四处糟蹋姑娘,加上西凉时不时偷袭,村民们死的死,走的走,留下的都是妓子的种。
云巧虽然不傻,但这话委实不懂,歪头看向唐钝,后者垂头扒饭,“我就是福安镇出来的,诸位好奇,问我便是。”
其他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尴尬道,“唐兄,我没别的意思。”
“未窥全貌不予置评,哪日得空,几位去福安镇走走就知道了。”
穷乡出刁民,福安镇偏僻,外边人对其误会颇深,唐钝道,“西凉跟大周言和十几年,朝廷治军有方,将士狎妓是重罪,谁敢乱来”
“是是是,唐兄说的是,哪日得空,必要去福安镇瞧瞧。”
话题戛然而止,气氛有些沉闷,几人怕得罪唐钝,面上赔着小心,结账时,唐钝率先去柜台给了钱,几个同窗过意不去,唐钝道,“同窗一场,无须客气。”
最开始献殷勤的同窗挽住他胳膊,讨好道,“唐兄既然这样说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借我瞧瞧你的功课如何?”
这几日功课繁重,算数最是困难,他们聚在一起就是讨论功课的,唐钝各门功课俱佳,如果能抄他功课,可以省下许多头发。
唐钝微微一笑,“年后就是大考,诸位自当勤奋努力,我能借你们功课一时,借不了一世。”
这是委婉地拒绝了。
同窗不私心,手伸到脑袋上,拨开鬓角的头发,“唐兄,你瞧瞧,头发快掉没了。”
唐钝忍俊不禁,“这发量还能撑好几年呢。”
“”
唐钝算明白他们看到自己为何热络了,但功课是先生布置的,被发现作弊的话,他也会受惩罚,他拍拍同窗的肩,鼓励道,“先生布置的功课多是学过的,不难。”
“”
同窗心想,你天资聪颖,那些功课自难不倒你,于他们而言却是要命的难。
唐钝和他们告辞离去,饭馆附近有几家书铺,唐钝挑了两本书,云巧以为他自己要看,浑不在意,站在墙壁的字画前留恋不舍,唐钝催了两次,妥协道,“你要是喜欢,过几天我给你画。”
作画在几门功课里是最弱的,唐钝趁机练手也行。
云巧指着画里坐莲花上的女子,“我要这样的。”
“好。”
之后,两人去了布庄,唐钝给她挑了两套衣衫,碰到路边卖花娟手帕的,给她买了两张,又给她买了一副珠花的头饰。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两人在路边随便吃了两碗面就回客栈了。
箩筐装得满当当的,除了云巧的衣衫鞋袜,老爷子和老唐氏也有,还有各式各样的糕点瓜子,云巧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回去就能穿新衣服,吃糕点。
之后两天,唐钝都会带着云巧在县里逛,买了兔子灯笼,糖人,河灯,布偶。
东西太多,回家这日,唐钝去集市买了两个箩筐,另外买了十只鸡,四只鹅,留着过年吃。
车夫是个粗犷汉子,一路哼着小调,云巧戴着草帽,窝在伞下,兴致勃勃的跟他学,她记性好,没到长流村地界就学会了。
村里更冷,地面覆着厚厚的雪,车夫没来过长流村,行驶得慢,两人挑着箩筐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唐钝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应。
索性有兔子灯,云巧和唐钝没有摸黑走夜路,待门打开,老唐氏冻僵的脸绽出笑容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她和老爷子估摸着这两日两人就该到家,傍晚去后山腰瞧了许久。
云巧哈着热气,“想奶了。”
“还是我家巧姐儿嘴甜,快进屋吧,晌午翔哥儿来了,给咱拎了好几只山鸡呢。”
沈云翔绕村口来的,被韩家人瞧见了,韩婆子带着沈云惠风风火火赶来,含沙射影数落沈云翔偏心,都是姐姐,凭什么唐家有山鸡,韩家什么都没有。
沈云翔年龄小,气势足得很,讽刺韩婆子,“谁让你家娶的不是我亲姐呢。”
沈家那边什么情况还不知道,老唐氏边帮着提灯笼边道,“明个儿回沈家瞧瞧你爹娘,顺便送些年礼回去,翔哥儿来,我给他你穿过的厚衣服他也不要,倔得很,你劝劝他,寒冬腊月的,穿秋衫哪儿保暖,他常去山里打猎,生病了怎么办?”
云巧说,“好,奶,唐钝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待会试试啊。”
“太晚了,明个儿再说吧。”
十只鸡搁在一个箩筐里的,冻死了一只,老唐氏丢到院里的雪地上,催云巧她们赶紧回屋睡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云巧哪儿睡得着,回屋就将新衣服套上,学城里姑娘的打扮,将珠花插在发髻上,然后跑到隔壁问唐钝好不好看。
唐钝刚整理好书籍,转身看她,嘴角颤了颤,“太黑了,明个儿再说。”
云巧皮肤黑,果然不适合亮丽的颜色。
这套衣服是深绿色的,穿在她身上死气沉沉的,老唐氏看了,恐怕又要说他了。
果不其然,翌日,老唐氏清理好院里的鸡,冷不丁见云巧穿着身长袍,皮肤黑黝黝的,登时唤唐钝,“巧姐儿是女孩,你怎么老是给他买男装,大过年的,谁穿这颜色的衣服。”
“我啊。”云巧抚着发髻上的珠花,高兴道,“这衣服好看,还绣了花的。”
老唐氏还是不喜欢,念叨了好久。
唐钝跟云巧背着年礼送沈家,她还在后边絮絮叨叨的,回屋跟老爷子抱怨,“墩儿也是,上次我就让他给巧姐儿挑身好看的,结果又买这种衣服,外人看了,以为巧姐儿是男娃呢。”
“巧姐儿乐意不就行了,你看她活蹦乱跳的,墩儿约莫也是照她的意思办的。”
老唐氏道,“巧姐儿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要我说啊,还是墩儿给她梳头惹出来的。”
唐钝不会盘姑娘家的发髻,每天给云巧盘个圆髻,像个书生似的,云巧跟着他学,也只会梳那种头,老唐氏道,“往后还是我给巧姐儿梳头才行。”
“你那眼神,小心弄得雌雄难辨。”
“”
云巧不知道因为这身穿着,老唐氏跟老爷子闹别扭了,昨晚下了雪,地面积雪更深,两人杵着树枝,走得极慢,而且不能走太久,否则眼睛会瞎,一路走走停停,到沈家的时候正是晌午。
不出意外,曹氏坐在门槛上,朝西屋破口大骂。
小曹氏跟张氏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搓草绳编草鞋,沈老头在曹氏身侧,整个人青烟萦绕,脚下堆着不少灰。
“背着我给别人送山鸡,我供你吃供你穿不见你可怜我,一心向着那个赔钱货,我怎么养出你这种白眼狼。”
云巧心里微诧,她和云妮不在家,还有谁是白眼狼啊?
“你爹跛了脚,不是我给他娶媳妇,哪来的你们姐弟,如今翅膀硬了,敢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
沈老头狠狠吸两口烟,朝西屋喊,“翔哥儿,别惹你奶生气,待会去唐家把山鸡要回来。”
今年日子不好过,沈云翔好不容易捉到几只山鸡,不由分说全给唐家送去,自家吃什么?
沈老头道,“赶紧的。”
云巧捂嘴和唐钝耳语,“他们骂翔哥儿吗?”
真是少见,曹氏重男轻女,疼沈云翔比不过疼沈云山,但从小到大甚少骂沈云翔,她问唐钝,“咱要把山鸡还回来吗?”
唐钝的背篓里装了糕点瓜子还有两包红糖,云巧吃过瓜子了,味道不输山鸡,她舍不得送曹氏瓜子。
两人从后山来的,这会儿站在院门拐角,篱笆挡着,里边的人没留意到他们。
唐钝思忖道,“山鸡是翔哥儿送给咱的,他不问咱就不给。”
“哦。”
“你不是会翻墙吗?咱不从前院进了。”
出门时老唐氏叮嘱过,曹氏和沈老头虽招人厌恶,毕竟是沈家当家人,是云巧娘家,平时不来往就罢了,过年还是得走个过场,唐钝改主意了,绕到西屋院墙外,“云巧,你翻墙过去,把东西给你爹娘就行。”
云巧迟疑,“我奶知道会打我娘的。”
“给翔哥儿。”
云巧点头,踹了踹墙,然后小声喊爹,不多时,里边传来脚步声,“云巧,是你吗?”
“爹,我找翔哥儿。”
云巧没把东西给沈云翔,而是告诉他藏在老地方,山里的那处石屋就她和龙虎去过,快过年了,龙虎肯定不会往山里跑的。
沈云翔说,“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吃,我和爹娘又饿不死。”
“很好吃的,你没吃过呢。”
“我没吃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背回唐家,往后没事别回来。”
“哦。”
沈云山从外边回来,隐隐约约听到屋侧有人说话,猫着腰跑过去一瞧,登时扯着嗓门喊,“奶,奶,扫把星回来了。”
自打跟李悦儿的亲事黄了后,沈云山就不受曹氏待见,后来进山淋雨差点病死祖孙两的关系才有所缓和,服徭役他也没去,整天在村里溜达,凭着一副好皮囊,吸引了好几家姑娘欢喜,哪晓得李悦儿不知抽什么疯,又偷偷跟他联系,不要彩礼也想嫁给他。
沈云山苦恼不已。
当时那件事,李家是赔了沈家钱的,悦儿娘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和李悦儿想成亲,难。
他眼里只有面前的云巧,没注意她身边的唐钝,“奶,咱家的粮食就是她偷的。”
曹氏她们服徭役去了后,家里的伙食他没管,哪晓得粮食一天比一天少,曹氏回来,又把事情怪到他头上,还锁了装粮食的柜子,不给他们粮吃。
要不是进山摘野果,他恐怕早饿死了。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且沈云月姐妹一直在家,不可能偷粮食,只有云巧,她神出鬼没的,偷了粮食跑人再正常不过。
云巧被突如其来的咆哮震得打了个哆嗦,回过神,反驳沈云山,“是你偷的,我才没偷。”
曹氏和沈老头跑到屋侧,见唐钝也在,两人面上难掩尴尬,曹氏呵斥沈云山,“巧姐儿如今有吃有穿,哪儿看得上咱家那点粮食,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啊。”
她不是向着云巧,而是看到唐钝背篓里包红糖的纸了,她眉开眼笑的迎上前,“墩哥儿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我这就让你大伯母取块肉煮了。”
三头猪病死后,能卖的肉都卖了,没人买的猪头和骨头都留着,曹氏怕过年没有荤腥,尽数留着,沈云惠嫁人煮了些,好剩下好几块。
她朝前院吆喝,“来财媳妇,来财媳妇,墩哥儿来了,快拿块肉煮着。”
说话间,垫脚瞄向背篓,果然有红糖,还有其他零嘴,曹氏笑得合不拢嘴,唐钝态度不冷不热,看向沈云山的目光略微凌厉,“你说云巧偷你家的粮食了?”
沈云山愣住。
曹氏摆手,“没有的事,云山糊涂,你莫跟他计较,前几天我去长流村想拜访你爷奶来着,又怕打扰他养病就没去,你爷身体怎么样了?”
长流村的人都说唐家老爷子时日无多,能活到现在,全靠药续命。
唐钝说,“还行。”
昨晚听到几声咳嗽,清早他给老爷子送药,观他气色不错,比夏天那阵子好多了,家里还有人参,老爷子没准能多活几年。
“那就好。”曹氏略微局促的侧身伸手,“外边冷,去屋里坐吧。”
唐钝道,“不了,我和云巧刚回来经过这儿,没想到听到沈云山污蔑云巧,不得已多站了会儿。”
意思是不是沈云山,他坚决不会久留。
曹氏脸上挂不住,怒斥沈云山,“我看你皮痒了,还不跟墩哥儿赔罪。”
沈云山嘟了嘟嘴,不情不愿的拱手,唐钝道,“他并未得罪我,跟我赔罪作甚?”
眼神望着云巧。
沈云山气噎,“难不成要我跟一个傻子赔罪?”
语毕,曹氏抬手就扇他一巴掌,“那是你堂妹,哪儿来的傻子,我看你这些年愈发骄纵蛮横,信不信我让你娘不煮你的饭。”
沈云山登时耷了耳,咬牙切齿跟云巧赔不是。
云巧眼珠转了转,没有说话。
沉默间,唐钝开口,“奶还在家等着,咱快回吧。”
曹氏想挽留已是无法,眼看背篓里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窝着团火,沈老头比她好不到哪儿去,福安镇回长流村的山路不往屋侧走,唐钝摆明了说的假话,偏偏他有不能戳穿他,思来想去,定是沈云山说错话惹恼了唐钝。
沈老头的烟还燃着,愤怒间,毫不犹豫朝沈云山头上砸去,“就你聪明,养你这么多年,连句话都不会说,午饭别想吃。”
走到山腰的唐钝突然回头,朝西屋喊,“翔哥儿,初二跟叔婶来家里吃饭啊。”
东西送到沈家曹氏也不念云巧的好,既然这样,何须和曹氏虚以委蛇,唐钝说,“我在家等你们。”
他指明要沈云翔和沈来安以及黄氏去唐家做客,其他人不甘心,小曹氏说,“娘,咱们没分家呢,唐家这事做得不地道啊。”
曹氏正在气头上,“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咱厚着脸皮贴过去?”
唐钝爷奶不是普通人,她上次过去就没讨着好脸,大过年的,可不想上赶着招晦气。
沈云惠坐在小曹氏身侧,皮笑肉不笑的说,“我婆婆说唐家两老很好相处,定是巧姐儿在她们跟前说了什么,以致她们对咱们有误会。”
她成亲,唐家是随了礼的,吃酒那日,唐家却没人来,为此,她婆婆特意去唐家,老唐氏直说天冷不舒服不来了,她婆婆以为是跟赵氏的嫌隙引起的,没有往心里去,后来去唐家借石磨,察觉老唐氏不似从前和善,回家问她。
沈云惠说,“巧姐儿看着傻,心里聪明着呢,奶怕是被她骗了。”
曹氏早有这种感觉了,在山里修路,她顿顿吃黄氏的饭菜,云巧明面不说,转身就跟人议论她的不是,要不是她背后有唐家撑腰,曹氏早收拾她了。
曹氏后悔道,“当日不该应秀才爷的话。”
云巧待在家,生死捏在她手里,让云巧往东她不敢往西。
不像现在,管不住了。
小曹氏编着草鞋,徐徐道,“巧姐儿该是回来还礼的,翔哥儿送了那么多只山鸡,不还礼说不过去。”
提到这茬,曹氏怒气更甚,“翔哥儿,给我出来。”
刚刚就该挺直腰板问唐钝要那些山鸡,沈家没分家,轮不到沈云翔做主,她抄起门后的木棍,龇牙咧嘴奔去西屋,“甭以为窝在屋里我就打不着你了。”
西屋的门关着,她使劲撞了撞,门纹丝不动。
沈云翔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这是镇上的铁锁,奶你撞不开的,我不是我姐,任你打就打,你要是见不惯,就分家。”
分家的话不是第一次从沈云翔嘴里说出来,曹氏恨得牙痒痒,“想分家,门都没有。”
云巧去了唐家,地位水涨船高,如果分家,三房的日子很快就会越过她们,曹氏坚决不会同意,“把门给我打开。”
“奶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说吧。”
沈云翔躺在墙边的木床上,云巧走了,云妮又不在家,这屋子就被他要了去,沈云山是长子,为此大哭大闹,沈云翔丝毫不让。
秋收是他起早贪黑的干活,有屋子自然也是他的。
他翻个身,故意打鼾。
曹氏怒得继续撞门,“把锁给我还回来。”
“这是我大姐买的,跟奶有什么关系。”
曹氏服徭役的那段日子,沈云翔将家里的东西摸得清清楚楚,少了的粮食是他偷藏起来的,他和爹娘迟早会搬出去,自然要早作打算,沈云翔说,“奶要是没事的话还是把大堂哥的亲事定下来吧,别哪天人家找上门打架就惨了。”
沈云山到处招蜂引蝶,迟早会惹出祸事。
他还要在家里住些时日,不想被沈云山连累。
沈云山的事儿村里好些人都清楚,谁让他是秀才爷大舅子,姑娘们奔着唐家,芳心暗许的不少。
至于有没有珠胎暗结,除了沈云山和当事人,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曹氏摔了木棍,在门口骂了许久,越骂越恨,冲进黄氏屋拿黄氏撒气。
黄氏是个闷棍子,无论曹氏怎么骂,骂得多难听,她自顾缝着手里的衣衫,不顶嘴,不哭泣,安安静静的。
曹氏骂得口干舌燥没了声儿,又去找沈云山,问他有没有招惹有夫之妇。
沈云山脸红不已,“奶,你说什么呢?”
“你说我说什么,早先就劝你娶其他姑娘,你认定李悦儿,非她不娶,现在亲事没了,家里乱糟糟的,你是要气死我呀。”
她对几个孙子寄予厚望,奈何他们没有成为顶天立地的人,尤其是沈云山,曹氏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见儿子挨打,小曹氏忙过去劝架,“娘,云山不是那样的人,我看刘家姑娘不错,娘要是满意,不如就她吧。”
秋花是春花堂妹,五官周正,性子也安静,刘家条件比沈家好,以后相互有个帮衬。
沈云山纠结,“娘”
“李家没安好心,往后给我离李悦儿远点。”
小曹氏极少疾言厉色的说话,沈云山心里害怕,嘴唇哆了哆,没有反驳。
沈老头抖着烟杆,叹息道,“就刘家姑娘吧,挑三拣四的,小心最后一个都娶不着。”
刘家相中的是沈云翔,奈何沈云翔年岁小,村里男子成亲晚,待沈云翔到了成亲的年龄,刘秋花都二十几了,刘家不敢等,因此只能选沈云山。
事情说定,小曹氏就和曹氏去了刘家,两家没有请人看日子,为图省事,亲事定在年后初五。
沈云山心里打鼓,私底下问小曹氏是否太急了些。
小曹氏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云惠和云巧比你小几岁都嫁人了,你再拖下去,村里人又该胡言乱语了。”
男子拖着不成亲,要么心里有人,要么有隐疾。
小曹氏道,“娘不会害你的。”
沈家的事儿云巧都不知,和唐钝回去后,老唐氏看背篓的东西原封不动,问唐钝怎么回事。
唐钝避重就轻,“沈云山说云巧偷了他家粮食。”
老唐氏碎了口痰,“那家子我是瞧不起的,要不是看在巧姐儿的份上,谁乐意搭理她们,她们竟往巧姐儿身上泼脏水,往后不让巧姐儿回去了,有什么事,请巧姐儿爹娘来家里吧。”
“好。”
云巧这趟回家没有见着沈云翔,衣服也没给他,“翔哥儿过年不能穿新衣服了。”
“你穿过的哪儿是什么新衣服”唐钝笑她。
第97章 097 鬼
“翔哥儿没穿过啊。”云巧翻出叠好的衣衫, 整个冬日她甚少出门,衣服上没有污渍,颜色瞧着崭新得很。
唐钝说, “你怕翔哥儿冷的话, 年前给他送去吧。”
除了衣服, 还有鞋袜, 老唐氏拿篮子装着,云巧记挂秋日藏山里的野果, 便背了个背篓, 没让唐钝跟着,自己沿着宽敞的山路往绿水村去了。
天地白茫茫的, 万籁俱寂, 偶尔会看到几组人走过的脚印,云巧轻车熟路的找到埋野果的位置,拿雨伞推开面上覆着的雪,踢走枯黄的杂草,挑出没坏的野果放背篓里,就在她起身离去时,树林深处传来低低的话语, 于寂静的山林尤为清晰。
“那傻子真的在山里藏了野果?”
“我骗你作甚, 村里人服徭役的那阵,她跟一个小鬼头满山摘野果。”沈云山挥着树枝四处戳, 草鞋踩在雪地发出咯吱咯吱地响, 他边走边说, “我已经找到两处了, 要不然以我奶如今的态度, 我早饿死了。”
他食量大, 自打失了宠,每顿只有半碗粗粮或稀粥,塞牙缝都不够的。
云巧眨眨眼,快速将坑里的野果捧出来。
窸窣的动静惊到那两人,沈云山急问,“谁在那?”
“会不会是狼啊。”
女声娇滴滴的,“云山哥,要不咱回去吧。”
“要回你回,我已经找了半座山,我就不信找不着。”沈云山迈着步子走得极快,冷不丁看雪地蹲着个人,乌黑的刘海遮住眉眼,浑身阴恻恻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背直冒冷汗,旁边的李悦儿更是跌坐在地上,指着树下的云巧,哆嗦道,“鬼,云山哥,有鬼。”
鬼好像看不到他们,肥厚如猪蹄的手在地下搅着什么,李悦儿花容失色,“她,她是不是挖尸体吃。”
入冬后,村里死了好些人,尽数埋在山里的。
这鬼定是饿狠了,吃尸体呢。
李悦儿屁股不断往后缩,指着鬼手里的黄澄澄的东西,脸色煞白,“血,血”
云巧看着棉套上的汁水,眉头紧皱,这副灰色棉套是唐钝特意给她买的,叮嘱她进山要戴上,刚刚被沈云山吓到,不小心摸到坏果子了,她凑到鼻尖嗅了嗅,嫌弃的甩开,然后使劲在雪地上擦。
沈云山这会儿脑子一片空白,躲在树后,呼吸急促,见李悦儿浑身颤抖,他声音不稳,“她,她是不是过来了?”
李悦儿双眼瞪得老大,瞳仁急剧收缩着,“她,她好像嫌地里的尸体不新鲜,没喝那血。”
沈云山深吸一口气,紧紧将树枝攥在胸前,“那还等什么,咱快跑啊。”
语毕,拔腿就跑,发髻散了也不管了,后仰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连跑带滚的往山下去,李悦儿反应过来时,林间已经没了沈云山的影子,只听到慌乱的脚步,李悦儿忙跪地磕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云巧看了眼她,没吭声,继续捞坑里的野果。
沈云山霸道,被他看到这么多野果,肯定会抢,她不想跟他打架。
李悦儿在地上跪了许久,浸骨的寒意从膝盖蔓延至全身时,她哭了出来,因为她感觉那鬼慢慢靠近,她紧紧闭着眼,嘴里慌乱的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菩萨在庙里呢。”云巧四处瞧了眼,确认沈云山不在,胆子大了些,耐心道,“你裤子湿了,继续跪下去会生病的,起来呀。”
她见过李悦儿的,每到春天,李悦儿会提着篮子去树林挖春笋,她嘴儿甜,碰到人会主动打招呼,很得长辈欢心,云巧伸手扶她,感觉她颤得厉害,轻声道,“你是不是冷着了?”
李悦儿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眼睛闭得死紧,“不不冷。”
“你浑身发抖呢。”云巧探向她额头,李悦儿忙往后缩,双腿一软,再次跪了下去,“求你别吃我。”
云巧怔忡了会儿,瘪嘴,“我不吃人的。”
重新扶起李悦儿,顺势塞了两个野果给她,“山里冷,你快回家吧。”
说完,抽回手,自顾往山下去了。
李悦儿脑子一团浆糊,睁开眼时,山里已经没了鬼的踪迹,倒是留下两排脚印,踉跄的脚印是沈云山逃命时留下的,剩下的一排脚印均匀平稳,明显鬼留下的,因为脚印的缝隙间,依稀残着血迹,味道难闻得很,不知是不是错觉,鼻尖尽是难闻的味道。
低头一瞧,发现味道从衣兜传来的。
正欲将东西丢掉,看清楚模样后,整个人定住。
这不是前些日子沈云山从山里捡回来的野果吗?说云巧藏山里的,尝到甜头后,沈云山天天往山里跑。
得知沈家很刘家结亲,她心有怨气,追着沈云山要个说法,不小心跑到这儿来。
想到什么,她攥着衣角,大步走到刚刚鬼待过的地方,只见坑里残着许多野果,有些果子破皮,汁水流得到处都是,她捏住鼻子,脸胀得通红,厉声咆哮道,“沈云巧,你装鬼骗我。”
沈云巧顺畅的到了沈家屋侧,轻轻踹西屋的墙,沈来安递来梯子后,她顺着梯子翻墙进去。
沈来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大堂哥直言山里有鬼,在前院跟你奶哭诉呢,你小点声。”
云巧撇撇嘴,“我又不是鬼。”
沈来安没明白她的意思,看她背篓里装着野果,问,“给我们的?”
“嗯,奶不给你们饭吃的话你们就吃这个。”她轻手轻脚的放下背篓,沈来安瞅眼门口,压低声说,“你奶脾气不好,却也不会饿死我和你娘,你在唐家不容易,这些果子背回唐家吧。”
闺女在山里藏野果的事儿沈来安一直都知道,没和其他人说过,曹氏厌恶云巧,如果不是云巧聪明,早就饿死了。
他顺了顺闺女乌黑的秀发,“谁给你梳的头?”
“唐钝奶。”她拂了拂碎发,“唐钝奶以前的发髻不好看。”
“我倒觉得以前的发髻衬你。”
云巧的头发有点多,盘个圆髻干净利落,这个发髻留了半数头发在背后,瞧着乱糟糟的,沈来安说,“待会让你娘重新给你梳过。”
“好。”云巧指了指发髻上的珠花,沈来安笑着称赞,“好看,唐钝给你买的?”
云巧喜滋滋地点头,“他还给我买了绣花的帕子呢。”
她摘掉棉套,从怀里掏出白色绣红花的帕子,沈来安看了后,道,“这帕子不便宜,你快收起来,小心弄脏了。”
“哦。”云巧问沈来安野果放哪儿。
沈来安为难,沈家没有分家,如果被他娘发现私藏了吃食,恐怕会吵闹不止,他迟疑的说,“不然交给你奶?”
“不要,这是给爹娘和翔哥儿的。”
角落堆着竹篾以及编好的箩筐,没有堆野果的地儿,云巧想了想,“要不放翔哥儿屋里,锁起来奶就拿不到了。”
她忘记自己偷偷摸摸翻墙进来的,穿过檐廊,径直往自己以前住的屋走,堂屋里哄沈云山的小曹氏模糊瞥到个削瘦的身形,纳闷,“云妮回来了?”
“哪儿?”曹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率先认出深绿色的衣衫,“那个赔钱货还有脸回来。”
待她和小曹氏跑到西屋,云巧已经把野果堆好,准备找黄氏梳头,猛地看她们堵在檐廊,张嘴喊沈来安。
沈来安皱着眉走出来,和曹氏道,“巧姐儿回来看我和她娘,娘如果不喜欢,她走便是。”
曹氏想骂人,但小曹氏一直扯她衣服,提醒她注意云巧的背篓,曹氏按下心里火气,问沈来安,“巧姐儿去翔哥儿屋做什么?”
沈云翔脾气冲,自打那日吵架后,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饭菜是沈来安从窗户递进去的,要不是顾虑初五要办喜事,非砸门进去揍沈云翔不可。
沈来安不敢骗曹氏,直言,“巧姐儿背了些野果来。”
“野果呢?”
“翔哥儿屋里。”
“好啊。”曹氏跳脚,“我和你爹没死呢,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背着我收巧姐儿东西,怎么着,那些东西我不能要是不是。”
沈来安垂眸,说不出反驳的话。
云巧则理直气壮地说,“对呀,那些东西是我给翔哥儿的,不是给你的。”
曹氏怒瞪她,“我与你说话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管不着你,还管不着你爹娘不成,黄氏呢,黄氏,你给我出来。”
黄氏低眉顺目的从自己屋里出来,看到她,曹氏怒火中烧,“瞧你养的好闺女”
黄氏脑袋垂得低,声音小小的,“我会说她的。”
“说了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我有时都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我沈家哪儿对不起你,竟怂恿儿女跟我作对。”
孩子不对都是做娘的没教好,曹氏以前觉得黄氏懦弱,如今来看,只觉得黄氏心机了得,在她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些年,她扬起手,扇了黄氏一巴掌,睚眦欲裂地说,“我收拾不了她们还收拾不了你,教不好她们,看我不卖了你。”
黄氏捂着半边脸,眼眶红红的,眼泪没有掉出来,哽咽的点了下头。
见黄氏挨打,云巧眉毛竖起,扑过去推曹氏,“谁让你打我娘的,我打你。”
她学曹氏,高高抬起手,啪的一声给了曹氏一巴掌。
曹氏本就被她扑得重心不稳,脸上挨了一掌,人懵了,好一会没回神,小曹氏大惊,训斥云巧,“你怎么能打你奶。”
“谁让她打我娘了。”
眼看他又扬起手,后背贴着墙的曹氏害怕的闭上了眼,沈老头和沈来财跑来,厉声道,“云巧,你动手试试。”
“动就动。”云巧毫不迟疑的又给了曹氏一巴掌,“唐钝说了,谁打我我就打回去,你打我娘就是打我。”
沈老头挥着烟杆要打人,沈来安快速抓过云巧护在自己身后,鼻尖酸涩地说,“巧姐儿素来就认死理,要不是娘先打人,她何至于会动手。”
云巧附和,“对,她先动手的。”
却是连奶都懒得喊了。
曹氏双颊肿得老高,枯黄的脸上,依稀可见手指印,她咬着后槽牙,吩咐沈来财,“给我打她。”
沈来安捏着拳头,表情凶狠,但目光有所犹豫。
换成往常,他把云巧往死里打都没人在意,眼下不同了,云巧是唐家人,得罪唐家,那些人合伙打上门,他是要吃大亏的。
他将手指捏得咔地响,问沈老头,“爹”
沈老头没有老糊涂,懂他的顾虑,见曹氏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板起脸,“你知她是个傻的,招惹她作甚。”
自打嫁给沈老头,曹氏就端着架子高高在上,搬来绿水村后,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第一次有人扇她巴掌,还是两巴掌,她哪儿咽得下这口气。
“老大,还不打她,小小年纪就这般无法无天,日后不得骑在我头上来。”
沈来财心想,她已经骑在你头上了。
没办法,谁让唐钝稀罕她呢,只要唐家撑腰,她们就不敢动云巧。
小曹氏心思转得快,上前安抚曹氏,“娘,你脸肿了,回屋坐着,我拿鸡蛋给你敷敷。”
曹氏拂开她的手,小曹氏紧紧按住,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云巧性子倔,娘和她怄气没用。”
她别有深意的瞟向最边上的黄氏。
挨了打,她不哭不闹,仍是往日温顺的模样,她不信黄氏当真如表现这般懦弱,好说歹说将曹氏哄回屋,“娘,云巧不是咱拿捏得住的,唐家人多势众,他们拧成一股绳,咱只有挨打的份,要我说啊,还是得从三弟妹那下手。”
小曹氏和黄氏虽是妯娌,私下相处的机会并不多,黄氏进门,一直逆来顺受,她不太瞧得起黄氏,因此跟张氏接触更多。
哪儿料到懦弱无能的黄氏能教出这样的儿女。
女儿进了前途无量的唐家,儿子瞧着顽劣,却一门心思的想分家。
她是大房,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女打算,是以劝曹氏,“娘,三房有唐家做靠山,咱不能和他们硬碰硬。”
“你有什么办法?”
“巧姐儿将三弟妹看得重,咱就在三弟妹身上下功夫,她的身份文书不是在娘手里吗?”小曹氏笑了笑,“翔哥儿想分家,咱好言相劝没什么用的,想当初秋娥婆家不也这样?秋娥婆婆铁了心不分家,最后还不是分了?”
小曹氏说,“他们想分家也不是不行,得拿钱。”
拿不出钱,就把他们卖了。
小曹氏想得明白,三房翅膀硬了,早晚会分出去单过,与其等曹氏和沈老头死后几兄弟自然而然分家,不如趁他们活着,多从三房捞些好处。
“行,按你说的办。”
曹氏对三房的情谊在云巧的巴掌里消贻殆尽,儿子和孙子不向着她,自己何苦养着他们,左右有大房,不会委屈她和老头子。
曹氏说,“待会我和你娘说说。”
第98章 098 消失
以前遇到这种事她会和沈老头商量后再做打算, 这次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沈老头在屋里抽了许久的烟,随后去了西屋。
沈来安佝着背, 低头削着竹篾, 眉间浮着浓浓的愁绪。
“老三”沈老头拍着烟杆, 嗓音沙得像过了一遍筛, “巧姐儿回去了?”
屋里光线昏沉,沈老头不怎么往这边来, 搬过旁边的矮凳坐下, 盯着沈来安手里的刀说,“你娘千辛万苦将你们抚养长大, 纵有不是, 也不该和她动手。”
“巧姐儿是慌了神。”沈来安局促的抬起眉,“巧姐儿不是故意的。”
沈老头叹气,“巧姐儿这性子,哎,要不得,唐家是读书人家,重规矩, 她蛮横无理, 迟早会遭唐家厌弃。”
“我说过她了。”
他了解自家娘的性子,被晚辈扇巴掌, 面上无光, 肯定会报复, 他娘前脚回屋, 他后脚就让巧姐儿回去了, 只要巧姐儿不回来, 他娘就没办法,沈来安说,“爹,巧姐儿的性子你也清楚,这么多年,她心里只有活儿,不懂人情世故,人伦礼法,往后我会好好教她的。”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了解她,你别担心,我来不是为了她的事。”
沈来安狐疑,沈老头瞅了瞅四周的竹篾,随后看向他的腿,“腿还疼吗?”
沈来安受宠若惊,“不不疼了。”
“咱刚来绿水村那会,好些人家相中了你,甚至想招你做上门女婿,你说你如果没出意外,哪儿会”沈老头把烟杆含在嘴里,重重叹气道,“哪儿会娶外边来历不明的女子啊。”
早些年,大家伙搬来绿水村没多久,邻里间极少斗嘴,便是为了田地,也是请衙门的人主持公道,私下不怎么结怨,两家结亲也不挑剔,适龄的男女,家里人瞅着合适就撮合成亲,亲家见间互帮互衬,日子红红火火。
沈来安的腿没受伤,娶个绿水村的姑娘不成问题。
“他娘挺好的,没有她,就没有妮姐儿她们姐弟,爹,你别为我惋惜,我这辈子挺满足的了。”沈来安不知道他爹来意,回想从前,他怨怼过,不忿过,便是黄氏刚进门的半年,他都认为苍天不公,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独独他跛了脚,知晓黄氏遭遇后,心里平衡了许多。
有了妮姐儿和巧姐儿,怨天尤人的性子慢慢纠正过来。
他看着头发斑白,容颜枯槁的沈老头,真诚道,“前些年我最担心的就是巧姐儿,如今她有唐家护着,我心里便没什么惦记,妮姐儿聪慧,走到哪儿都不会吃亏,翔哥儿是男孩,做事有自己的主意,倒是爹和娘,辛苦把我们拉扯大,又要操心孙子们的亲事”
云山是家里长孙,曹氏偏心他,沈老头何尝不是。
“没办法,我和你娘就是个劳碌命。”沈老头砸吧两下嘴,察觉没有烟,尴尬的拿开烟杆,说,“翔哥儿想分家你知道吗?”
“嗯,他和我说过。”
“你怎么想?”
“你和娘好好的,分什么家,我训过他了,他年龄小不懂事,爹你别往心里去。”
沈老头沉吟,“他娘怎么想?”
沈来安皱眉,“他娘从不管这些事,全是我说了算。”
“你问过她了?”
“翔哥儿跟我们说这事时,他娘就说了,分家是大人的事儿,听我的,让他别胡思乱想。”沈来安喜欢黄氏不争不抢的性子,她嫁给他十几年,没有和家里人起过丁点争执,哪怕曹氏无缘无故骂她,她也忍着纵着,沈来安说,“他娘常说你和娘刀子嘴豆腐心,当年要不是你们,她不知道会被卖去哪儿。”
沈老头没怎么留意过黄氏,她是老婆子用粮食换来的,老婆子看得紧,轮不到他多问。
然而几个孩子都是黄氏在教,巧姐儿顶嘴就算了,打长辈可不是小事,很难不怀疑黄氏暗地教了她什么。
沈老头说,“你娘是希望你有个伴儿,生个一子半女,将来有人给你送终。”
话起了头,沈老头接着往下说,“你媳妇什么秉性我也不清楚,这些年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从没见她跟谁红过脸,发脾气就没见过,巧姐儿和翔哥儿都不像她。”
“翔哥儿是男孩,成天在外边跑,性子大咧咧的,巧姐儿五官随我”
沈老头像没听到这话,兀自往下说,“但论品性,他们姐弟恐怕是最孝顺的,云山自幼被你娘宠坏了,为人自私自利,云惠嫁了人,事事想着婆家,也就巧姐儿还和从前一样,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紧着你和你媳妇。”
沈来安脸上漾出苦涩的笑,“要不怎么说她傻呢,爹,我也不瞒你,巧姐儿不止背了野果回来,还给翔哥儿拿了衣衫鞋袜,虽是她穿过的,但瞧着跟新的一样,翔哥儿担心唐家那边不高兴,要她拿回去,她死拧着不让,说唐钝同意了的。”
说这些话,他心里是欣慰的,“翔哥儿性子古怪,没少骂她,可她不记恨只记好。”
他补充道,“走的时候,她让我把野果分出来给你和娘。”
明显是假话,沈老头用脚拇指想也知云巧不会说这种话,云巧心里最是分亲疏远近的,他和曹氏早年间做出那些事,云巧纵然不记恨,绝记不着他们的好,沈老头没有拆产沈来安,只道,“她们是你生的,孝顺你就行了,我和你娘不用她费心。”
云巧孝顺是好事,沈老头说,“翔哥儿不是想分家吗,我和你娘商量过了,心思不在一条船上,勉强凑活过日子感情只会越来越生疏,前阵子秋娥婆家分家就是个例子。”
“好端端的爹怎么提起这茬了,翔哥儿少年心性”
“却也是真心话,分家不成问题,只是咱家的情况你也清楚,云山年后就成亲了,家里多了张嘴吃饭,田地没法分给你们,再者就是我和你娘养老的事儿,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给四两银子,往后每年给五百文就成了。”
沈来安震惊,“四两银子?”
家里四头猪也卖不到这么多钱,沈老头是将猪的损失算他们头上了?
他摇头,“不,我们不分家。”
沈老头叹气,“这是你娘的意思,她这些年骄傲惯了,巧姐儿扇她巴掌,传出去她面子往哪儿搁,巧姐儿在唐家说得上话,你让她想想法子吧,左右要等云山成亲后再分家,你们时间凑钱。”
至于不给钱就卖了他们的话沈老头没说,毕竟父子一场,他不想落得铁石心肠的名声。
沈来安坐在凳子上,握着刀的手打着颤,眼眶浮起水雾来,“爹是要逼死我们呀。”
四两银子,卖了他都不值这个数。
沈老头心有不忍,强迫自己别开脸去,只见亮晃晃的门口,少年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嘴角含着轻蔑的笑,“四两银子,奶真是好算计,一个人一两,我没说错吧。”
曹氏的确如此说的。
沈老头尴尬,“要不是你闹分家,你奶何至于如此,唐家邀请你们初二过去吃饭,你开口借钱的话,唐家不会不给。”
他不是傻子,沈云翔捉到山鸡野兔不拎回家,全拿去讨好唐家,势必料到有这天了。
“你好好想想吧。”
沈云翔轻哼,“那就让奶把我们卖了吧,我不信哪个人牙子能出四两的高价,妮姐儿不在家,她的身份文书可卖不起价。”
四个人,四两银子,沈来安后知后觉回味过来,眼里泛起涟漪,“爹,娘是想卖了我们吗?”
“是。”曹氏揉着鸡蛋,盛气凌人的站在屋檐下,“你要体谅我和你爹的难处就想办法凑钱,真卖了你们,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小曹氏站在曹氏身侧,嘴角噙着浅笑,沈云翔看得碍眼,“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奶既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便不活了,大堂哥别想成亲。”
“你要做什么?”
“新堂嫂进门的那天,我就跟我爹娘吊死在门口,看哪家姑娘敢进门。”沈云翔眼里发了狠,“娘你知道我的,说到做到。”
“你”曹氏支支吾吾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曹氏从容道,“翔哥儿你性子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可得为你姐着想啊,她好不容易去唐家过上好日子,你带着你爹娘吊死,她脸上就有光了?往后只会被人唾弃成不孝的人。”
沈云翔面不改色,“她人傻,不懂那些,再说我人都死了,哪儿管得着那些,大伯母,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以前巧姐儿在家,处处看你脸色,我不是,大不了鱼死网破,左右巧姐儿嫁了人,我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
沈云翔狠起来是样子曹氏是见识过的,当初,就因沈云山打了巧姐儿,沈云翔硬生生要撕下云山一块肉来,被她们拽开后,沈云翔趁着云山夜里如厕,直接将云山揣进了粪池里。
这人性子阴沉,狠辣无情,小曹氏心里有些慌。
跟刘家这门亲事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若再生变数,云山恐怕不好娶媳妇了,难不成要学沈来安,花钱买个媳妇回来?
小曹氏坚决不同意。
事情陷入了僵局,曹氏要钱,沈云翔宁死不给,小曹氏思来想去,怂恿曹氏去长流村找唐钝。
唐钝是秀才,如果被人知道岳父岳母被卖,他的名声也就没了。
沈云翔不肯给钱,唐钝自然会给。
于是过年这天,小曹氏和曹氏又敲响了唐家的门。
云巧在唐钝屋里看书,唐钝特意给她买的《草本集》,里边的字她不认识,但画着各种各样的花草,且色彩分明,有些是山里见过的,有些陌生得很,她便问唐钝。
唐钝耐心地教她认。
除了花草的名字,还有习性以及功效,不过她不识字,也就认个名字,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她唤唐钝,“唐钝,你去开门。”
唐钝朝外瞅了眼。
上个月,老爷子请人将院墙推了砌过,透过格子的泥墙,唐钝认出是曹氏,搁下笔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只见云巧举起书,指着花瓣繁复的花问,“唐钝,这是什么花?”
“红牡丹,西州没有。”
“哦。”云巧放下书,脑袋生垂下,慢慢数花的花瓣,唐钝心下摇头,转过身,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院墙上贴着云巧买来的红色窗花,积雪堆在墙头,瞧着别开生面,他拉开门,冷冰冰道,“两位来有什么事吗?”
锋利如刃的目光刺得曹氏遍体生寒,要不是小曹氏扶着她,恐怕就掉头回去了。
“巧姐儿呢,我找她。”
唐钝双手拉着门,只留出他肩宽的缝隙,加上他生得高,挡着视线,曹氏根本看不到院里的情形,还是小曹氏眼尖,透过墙上的格子瞥到东屋里的身形,“娘,巧姐儿在屋里看书。”
曹氏挺起胸膛,端出强势的嘴脸,“叫巧姐儿出来。”
“大过年的,两位要是来寻晦气,别怪我不留情面。”他眼睛眺向前边茅草屋,眼底冷若冰霜,“只要我吆喝声,你们进得来就出不去了。”
村里亲戚众多的人家都这般有恃无恐,绿水村有户人家花钱买媳妇被骗了,上门讨说法,结果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原是一村子的人都出来帮忙打架,据说要不是他们机灵跑得快,约莫都回不来了,这也是曹氏忌惮唐家的缘故。
唐家人团结,遇到事乌泱泱的扑过来,没几家惹得起。
曹氏气弱,“我和巧姐儿说几句话就走。”
这会儿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青烟,西州与其他地方的风俗不同,比起年夜饭,他们更看重午饭,开饭的时辰比往日早许多,且几乎昨晚就开始忙活,唐钝望着袅袅翠烟,冷道,“什么事?”
曹氏气势又弱了几分,“她弟想分家,我允了,前提她得给我钱。”
“与云巧何干?”唐钝轻蔑地嗤了声,“难不成还想拿捏她?”
曹氏缩了缩脖子,轻轻碰小曹氏胳膊,小曹氏扬起笑,温声解释,“翔哥儿闹得厉害,家里乌烟瘴气的,他爷身子骨不好,这不恼了吗,说养了几十年的儿孙不中用,想把他们卖了。”
她把事情推到沈老头身上。
唐钝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了片刻,“那也是你家的事儿,找云巧做什么?”
“”小曹氏笑容有点僵,“巧姐儿最是孝顺,她不管她爹娘的死活了吗?”
“沈家想杀了她爹娘?”
小曹氏蹙眉,“哪儿敢呀。”
“那她爹娘哪儿来的死?”
“”
唐钝关上门,“他们的事儿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只是我要提醒你们,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两位还是多积点阴德吧。”
“”曹氏被讽刺得红了脸,凑近门边,粗声质问,“巧姐儿傻,你也傻吗?你是秀才,被人知道你眼睁睁看岳家卖身为奴,你名声何在?我老婆子见识浅,却也知读书人名声不能有损,你以后是要做官的,朝廷会重用你吗?”
唐钝冷笑,隔着门道,“那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拿名声威胁他?以前的话唐钝会考虑,认识云巧后反而看明白了,有些名声能要,有些名声不能要。
他还真不在意沈家的事情上别人如何看他。
曹氏还欲再说什么,但听门闩落下的声音,气得直跺脚,睨小曹氏,“你不是说能行吗?”
小曹氏哪儿知道唐钝是这种性子啊,眼瞅着各家院里传来肉香,她小声说,“要不我们先回家?”
不回家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破口大骂将其他人引来吧,曹氏碰了壁,这个年过得极为不爽,于是没给三房饭吃,可想到三房有野果,饿不着他们,心里更为火大,叫来沈来财和沈来福商量,“你们说怎么办?”
沈来财说,“唐家不管就直接卖了。”
沈来福迟疑,“卖给人牙子往后就是奴籍了。”
人牙子过手的人要么卖到青楼,要么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沈来福心底多少有点良知,“娘要是不喜欢三房,将三弟妹卖了,三弟和翔哥儿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沈来财说,“翔哥儿会记恨咱的,保不齐哪天晚上就拿刀把咱杀了。”
沈来福吞吞吐吐,“不至于吧。”
“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呀,要卖就全都卖,他们不是想吊死在门口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
沈来财觉得沈云翔说吊死是故意的,知道他们在意云山的亲事,借此要挟,沈云翔真不怕死,前些年他打云巧的时候怎么不站出来帮忙,想明白后,他道,“卖了他们。”
担心沈云翔作妖,沈来财跟沈云山砸门冲进屋想把沈云翔捆了,哪晓得屋里空荡荡的,沈云翔就没在家。
去问沈来安,西屋没人,黄氏也不在。
大年初一,三房的人离家出走了。
曹氏跑到村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沈云山知道那日在山里碰到的不是鬼,立刻领着沈来财他们进山,天寒地冻的,几人忍着寒冷,冒着簌簌的雪,在山里找了大半天。
别说人影,连个脚印都没看到,倒是沈云山找到一处藏野果的地儿,几人合力,将野果全搬回了家。
初二,天不亮沈来财就起床,领着沈来福和沈云山去唐家堵人。
结果唐家压根不给开门,沈来财是个粗人,叉着腰就喊沈来安的名字,招来唐家周围的邻里,得知云巧爹娘不见踪影,众人震惊不已。
修路时,她们跟沈来安两口子打过交道,说话妥贴,进退有度,尤其是黄氏,无论谁口渴了问有没有水喝她都会给,极为和气的人,怎么会带着相公孩子离家。
况且又不是几岁孩子,做事怎么会如此冲动?
他们问沈来财,“你们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来财杵着扁担,虎着眼道,“他们想分家,我爹给气病了,让他们拿钱医治”
大家伙心里门清,沈来财口中的拿钱恐怕不是小数,沈家没有分家,沈来安哪儿来的钱,往深了想,沈来安没钱,为了给沈老头治病,沈家人恐怕会想其他法子:卖人。
绿水村的人给大家伙的印象就是没钱就卖孩子。
说话间,唐钝拉开了门,脸色有些苍白,像病了,大家伙急忙关心他。
唐钝朝大家伙笑笑,笑容带着病气,“夜里看书忘记关窗了,多谢大家伙关心,刚刚我在屋里睡觉,不知外边发生何事”
见他这样,众人不由得指责起沈来财来,和唐钝说道,“还不是沈家穷病犯了,家里人不见,想讹你呢,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屋躺着,这儿有我们呢。”
沈来财嘴歪,“谁讹人了。”
“你不讹人你来墩哥儿家干什么?”
“巧姐儿在这,他们肯定会来找巧姐儿。”沈来财自信满满,在家里时他们就反复讨论过了,离家这事肯定是沈云翔的主意,他以为山鸡野兔能收买唐家,躲到唐家就万事大吉,沈来财看着面容苍白的唐钝,笃定道,“唐秀才要是坦荡,就让我们进屋找。”
唐钝捂嘴咳嗽起来,众人数落沈来财,“你家人不见了,凭什么搜墩哥儿家,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打其他主意。”
唐家卖田地得了几十两银钱,沈来财浑水摸鱼怎么办?
众人站去门口,像堵墙似的堵着沈来财他们,“咱长流村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沈来财,别给脸不要脸。”
沈来财昂起头,“唐秀才,你敢不敢。”
唐钝止住咳嗽,一脸无辜,“我不敢,我今个儿要是让你们进了门,往后谁家少只鸡呀鸭的都往我家钻那还了得?”
是这么回事,众人捏拳,随时准备打架的阵仗。
云巧站在唐钝身后,望着虎视眈眈的沈家众人,小声问唐钝,“我爹娘为什么离家呀。”
都没和她说。
沈来财听到她的声音,梗着脖子怒吼,“云巧,你给我出来。”
云巧贴着唐钝后背,探出半个头,“我才不呢,我出去你肯定要打我。”
“沈家叔婶没有来我家,你们找错地方了。”唐钝说完,又咳嗽起来,众人忍不可忍,挺起胸膛撞沈家人,“要打赶紧的,我告诉你,墩哥儿身体要是不好,咱砸了沈家。”
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沈来财无法,只能先行离去。
他们一走,门口的人也散了,唐钝关上门,云巧仰头看他,纳闷,“你昨晚看书没有关窗吗?”
她也在,明明记得关了窗户的呀。
第99章 099 河灯
唐钝挑眉, “那可能我记错了。”
“哦。”云巧摸他额头,关切道,“你还咳嗽吗?要不要找四祖爷看看?”
“无碍, 喝点鸡汤暖和就好了。”
“我去灶间给你盛鸡汤。”云巧飞快的钻进了灶间。
老唐氏拿勺搅着锅里的米, 看她拿碗盛汤, 唇角弯起, “饿了?”
“不饿,唐钝想喝鸡汤。”
“让他吃糕点垫垫肚子, 我煮个鱼就能开饭了。”
老唐氏耳朵不背, 外边的动静她都听到了,黄氏柔弱, 定是被沈家逼得走投无路才狠心离去得, 她安慰云巧,“你爹娘应该就在哪座山里藏着的,待会和墩儿去山里找找。”
云巧将碗放回碗柜,道,“他们没在山里。”
云妮在涟水县租了处宅子,翔哥儿定是带着爹娘去了那儿,她将筲箕架在木盆上, 抓起水缸的瓜瓢递给老唐氏, 说,“唐钝读书我再去找他们。”
老唐氏咬出锅里的沸腾的米, 滤水后倒进锅里, 戳几个洞, 盖上锅盖, 眼里溢出柔色, “你想他们了尽管去, 只是外边冷,记得穿厚些。”
“好。”
沈来安夫妻带着儿子悄无声息离开绿水村的事儿不多时就传遍了村子,沈云惠和沈秋娥前后来找云巧打探消息,但云巧口风紧,没有透露丝毫,两人走的时候都不太高兴。
云巧像个没事人似的,兜着瓜子和花生,随老唐氏去村里串门。
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孩子们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不断,云巧跟着跑了一下午,傍晚回家,鼻尖冻得通红,冲进唐钝房间,问他什么时候放河灯。
鸦青色的天儿昏沉沉的,村道上玩闹的孩子们乐不思蜀,不愿家去。
唐钝在抄书,心情不错,脸上一片愉色,“吃过晚饭吧。”
两人出门天已经黑了,因是守岁,家家户户的堂屋都亮着油灯,夜色中朦胧而宁静,见他们提着灯笼往村口走,便问唐钝,“黑灯瞎火的去哪儿呀?”
唐钝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温和道,“前几日买了盏河灯,去河边放河灯。”
福安镇也有卖河灯的,大人们嫌贵舍不得买,孩子们则喜欢得不得了,“是云巧喜欢吧。”
唐钝浅笑,还未说话,屋里的孩子们跑出来,“钝爷爷,我也去。”
“钝爷爷,我也要去。”
钝爷爷,看着生龙活虎的半大孩子,唐钝嘴角抽搐,眨眼的功夫,其他院里的孩子们也风风火火跑了来,钝叔,钝爷爷叫得欢。
云巧眸中闪过错愕,“唐钝,你都当爷爷了啊。”
唐钝:“”
河边风大,唐钝担心孩子们出个意外,让他们站在岸边,他独自上前放灯,云巧蠢蠢欲动,提着绣花鞋往前边挪了好几次,不过唐钝派人抓着她,她往前挪半步就被人拽回去。
“奶,钝爷爷说了不能走近。”
云巧将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不满道,“我不是你奶。”
“你是钝爷爷媳妇,怎么不是我奶了。”
云巧哑然,嘟了嘟嘴,找不着反驳的话。
河灯的光羸弱,漂在河面,像夏夜的萤火,忽高忽低,照得漆黑的水面黄澄澄的,云巧登时移开注意,指着河边大喊,“看,河灯飘走了。”
天太冷了,河面结了冰,唐钝凿开的地儿不大,河灯随风晃荡,但不会流向远处,孩子们雀跃的拍手。
风呼呼的刮过河边,河灯突然旋转起来,一道嘹亮的声儿响起,“看,它打转呢。”
“它撞墙了。”
“它拐弯了。”
一盏河灯,众人七嘴八舌的呐喊着,兴奋着,风吹得河灯的光暗下又亮起的一瞬,无数尖叫刺破黑夜,刺得唐钝耳朵疼。
聒噪,太聒噪了。
若是去县里看人们摩肩接踵的蹲在护城河边放河灯,恐怕嗓子会废掉,他裹紧衣衫,和云巧道,“咱回去吧。”
“河灯还亮着呢。”
“”
其他人俱舍不得走,唐钝心里隐隐不安,“你们不会想等河灯熄灭才回去吧。”
乌泱泱的小脑袋,齐齐往下点了点,“对啊,回家也是守岁,不如在这呢。”
“”
“钝爷爷,河灯是用树叶做的吗?为什么浮在河面不沉下去啊。”
唐钝听着‘钝爷爷’委实不自在,道,“你不喊我爷爷我就告诉你。”
“不喊爷爷喊什么?我爹说了,你就是我钝爷爷啊。”
其他孩子附和,“对啊,不敬长辈是要挨打的,钝爷爷,我爷很凶的。”
“”
望着一双双坦诚的目光,唐钝语塞,便是云巧都忍不住替他们说话,“唐钝,你是不是觉得爷爷不好听啊,他们喊我奶奶我也不习惯呢,但不这么喊他们就会挨打,咱就忍忍吧。”
唐钝:“”
唐钝独来独往惯了,甚少跟村里的孩子相处,更别说是这些晚辈了,他望向河边,突然说,“河灯灭了,咱回去吧。”
“没灭,等下就亮了。”
唐钝以为放河灯顶多片刻功夫,哪晓得这河灯结实,灯芯也长,手脚冻得冰凉它才熄了。
送孩子们回家,唐钝嗓子都哑了。
他问云巧,“你不冷?”
“不冷啊。”云巧抬高手里的灯笼,小脸熠熠生辉,“我暖和着呢,不信你摸我的手。”
她主动伸出没提灯笼的手握住唐钝,唐钝往后缩了一下,她的手心滚烫,像烙铁似的,他问,“怎么这么热?”
“因为我不冷呀。”
不冷就是热的,唐钝无言,而就在这沉默的间隙,云巧再次抓住了他的手,唐钝蹙眉,“你干什么?”
“我给你暖暖。”
她的手粗糙,贴着手背并不舒服,唐钝挣了挣,“男女有别你忘了?”
以前,他离她近些她立刻躲开的。
“没忘,我们不一样。”云巧力气大,使劲拉着他的手,振振有词道,“夫妻本就该亲密无间的。”
“”唐钝脸烫得厉害,却也严肃得很,“谁和你说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呀。”
“”唐钝抽回自己的手,垂眸望着地面,沉沉道,“我们不是夫妻,我答应你弟弟,他日他攒够钱就让你和他走。”
不知为何,想到那日,心里并不怎么舒服。
他想,便是养只猫或狗都会有感情,何况是人呢,按下心里别扭,他道,“外人虽误会我们的关系,但你心里要有数。”
云巧将灯笼凑近他的脸,眼神亮晶晶的望着他道,“唐钝,你是不是不乐意娶我呀。”
“不是。”唐钝矢口否认。
“那你为什么总和我说奇奇怪怪的话呀,奶说我是你媳妇,你说我是你妹妹。”
“”唐钝踢掉脚边的雪,没有抬头看她,“你还小,往后就懂了。”
云巧歪着脑袋想了想,“往后是多久?”
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唐钝不舒服的别开脸,望向黑夜,随口道,“再过两年吧。”
“两年啊。”云巧恍然,“两年后奶要给我们酒席呢。”
“”
老唐氏的意思他自然明白,觉得云巧想岔了,正欲解释,而灯笼的光变得黯淡,她已经将灯笼拿开,“唐钝,你不是要抄书吗,多抄些书,请客很花钱的。”
“”
年后亲戚间四处走动拜年,唐家都是些族里的亲戚,老爷子身子不好,没有出门,唐钝要抄书写功课,整天待在家,便由老唐氏带着云巧去应酬,饭菜丰盛,云巧每天吃得油光满面的,初五那日,沈云惠大清早就来找云巧,说沈云山成亲,要她回沈家。
云巧道,“他成亲关我什么事呀,我不回去。”
沈云惠嫁进韩家后,身子丰腴许多,脸蛋白白净净的,模样还算讨喜,就说话像她娘,刻薄得很,“他是你堂哥,你不回去也随个礼。”
“我不要。”
云巧拒绝得爽快,“我成亲他都没随礼。”
“”沈云惠讽刺一笑,“你成哪门子亲了。”
云巧昂起头,“反正我不随礼。”
“瞧你这小家子气的德行,随你,反正以后唐家待你不好别回家哭。”
“不要你管。”
沈云惠气冲冲走了,云巧两手扯着嘴角上提做了个鬼脸,问老唐氏今个儿去哪家吃饭。
亲戚间拜年是错开日子的,族里人老唐家拜年这天,云巧天不亮就起床炖鸡炖鸭了,唐钝没关在屋里读书,而是帮着切肉炒菜,整整五桌人,不包括孩子,光是端茶倒水洗筷刷碗都忙活许久,哪怕有婶子们帮忙,云巧也累得够呛。
送走客人,她纳闷,“请客怎么这么累呀,比扯猪草。”
老唐氏脸上亦有疲态,但看着精神得很,“谁家请客都这样的,往年咱家人少,族里亲戚拜年不吃饭,今年添了人,是我想热闹热闹的。”
桌椅板凳收拾干净,就剩下扫地了,云巧去拿扫帚,道,“奶喜欢的话就常请他们来吃饭。”
老唐氏失笑,“哪能经常来啊。”
两顿饭就吃了四只鸡两只鹅六条鱼,加上香肠腊肉,老唐氏开玩笑,“常来的话咱家就没你吃的粮了。”
云巧顿住,急忙道,“那还是不让他们来。”
老唐氏笑出声来,“好,粮食都留着给你吃。”
拜完年,云巧就在家认真看《草本集》了,到元宵时,书里的许多花草认识了许多,习性和功效也大致了解,奇怪的是,唐钝指着花草旁边的字她能清晰的读出来,一旦放到其他地方,她就懵了。
便是她自己的名字,唐钝曾教过的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是说你记性好吗?自个儿名字都不认识。”
唐钝是收拾去县学要带的行李时,无意翻到去年写的字,有心考考她,哪晓得箩筐大的字放在她面前,她眼睛眨呀眨的,反问他读什么。
唐钝噎得不行,抄了十几个《草本集》里的字给她认,一个也不认识。
翻开书页,她瞄一眼,斩钉截铁地读出来。
怪得很。
云巧坐在桌边,慢慢顺着笔画写自己的名字,回唐钝道,“我只是短暂的忘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是云,这是巧。”
唐钝正色道,“其他字怎么忘了?”
“没忘,翻开书我就想起来了。”
“”
唐钝不和她多争辩,她对读书识字排斥得很,如果他要她好好识字,她必会拒绝,鼓励她道,“书里的花草要记牢,往后在山里碰到名贵的就挖回来。”
“好。”
县学的衣衫鞋袜唐钝没有带回家,因此行李不多,一个篮子就装下了,但出门时还是挑了两个箩筐。
萝筐里装的是粮食,老唐氏给云巧爹娘的。
“巧姐儿找着她爹娘的话就让她多陪陪他们,左右地里没活,她回来闲着也是闲着。”老唐氏和唐钝道,“他们走得突然,日子怕是不好过,你给他们拿些银钱傍身。”
唐钝觉得老唐氏杞人忧天了,沈云翔不是会临时起意的人,离开沈家恐怕筹划多时了,他没和老唐氏解释,点头道,“好。”
路上,他问云巧去哪儿找沈云翔他们,涟水县说小不小,总不能像只无头苍蝇乱飞吧。
“翔哥儿知道你在县学读书,会来找你的。”
对于自家人,云巧有种死心塌地的信任,换作寻常人,爹娘失踪,早六神无主抱头痛哭了,云巧始终镇定得很。
唐钝问,“他和你说的?”
“他没说,我猜的。”
“”
唐钝心里存疑,哪晓得刚到县学,门房就和他说前两天有个少年郎来找他,还留了口信,说他们住在莲花村。
莲花村是城外的村子,因一池莲花而得名,好些附庸风雅的人爱去那边赏莲花,他回屋放下行李,去客栈找云巧。
“你家有亲戚在莲花村吗?”
云巧怔怔看着他,摇了摇头。
唐钝泄气,“罢了,我们明天去莲花村瞧瞧。”
莲花村在涟水县北边两里外,村子三面环山,农院围着村中的莲花池错落有致的分布着,格局和长流村有些像。
村口竖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刷漆的‘莲花村’三个大字。
昨夜下了场雪,村道上洁白无瑕,两侧的柳树晶莹剔透,美不胜收,云巧弯起眉,大步往前跑,“唐钝,我娘她们住在这儿吗?”
“问问才知。”
因为来这游玩的人多,村子里开了好几家客栈,唐钝走到一家客栈门前,问小二有没有一家三口住店的。
“公子来找人的?”小二看他气质不凡,道,“天寒地冻的,没什么人来这边玩,一家三口更没有了。”
唐钝思忖道,“村里有没有新搬来的人家?”
“有一家。”小二指着村西位置,“沿着村道过去,门前挂红灯笼就是他们家了。”
云家是村长儿子的朋友,老家遭难来投靠的,年前刚搬来的,村长特意将偏院腾出来给他们住,那家闺女长得跟天仙似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二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又看他旁边跟着个丫鬟,态度恭顺道,“云家人和善,据说要在咱们村买地长住,公子以后常来玩啊。”
第100章 100 莲花村
唐钝颔首道谢, 与云巧往村西去了。
清晨的村道静悄悄的,青砖的墙头的积雪垂下细细的冰针,鳞次栉比, 晶莹透亮, 云巧挪不开眼。
自打进了村, 她就扭着脖子张望着, 看哪儿都觉得惊艳,“唐钝, 这儿好漂亮, 比长流村还漂亮。”
一排排柳树边,还栽种了海棠, 到了春天, 柳树发芽,海棠开花,景色会更好,唐钝边观察两侧小院边道,“长流村受战事所扰,人们最重粮食温饱,莲花村常接待文人墨客, 讲究雅致, 屋前屋后皆独成一景。”
云巧摘了手上的棉套,从树梢摘了两根长长的冰条, 问他, “唐钝, 能把咱家建成这样吗?”
青砖黑瓦的宅院, 墙边种满了花藤, 院里还铺着青石砖, 雨天不会打滑。
唐钝直言,“太贵了。”
无论是青砖还是黑瓦都不便宜。
“哦。”冰条在手里慢慢融化,云巧的手滴着水,不经意看到一处挂红灯笼的院门,惊呼,“唐钝,是那儿吗?”
小院南北窄长,院门崭新,但只有一扇门,明显是旁人赠与的,唐钝惊讶她的聪明,道,“就是那儿。”
话声未落,她已丢了手里的冰,欢呼雀跃的过去敲门,“娘,娘”
“是巧姐儿吗?”院里传来一道洪亮且浑厚的声音,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沈来安喜出望外的脸,“翔哥儿没说错,你会和唐钝来涟水县”
见唐钝站在台阶下,他腼腆的笑了笑,“快进屋坐。”
云巧抬起裤脚,利落的跳进门槛里,然后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捂嘴大喊,“唐钝,你快看。”
门里有处影壁,影壁上雕刻着山水,水里还有莲花,唐钝被她大惊小怪的模样逗笑,解释,“莲花村以莲花闻名,这种影壁随处可见。”
没什么好稀奇的。
沈来安初见也是云巧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摸摸她脑袋,说道,“墩哥儿说得对,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你进屋坐,我喊你娘去。”
说着,他朝外边走。
唐钝看了眼他的腿,说,“叔你回屋坐着,你跟我说婶子在哪儿,我去找她。”
沈来安拖着无力的腿,笑容满面道,“她跟几个村里的几个媳妇织布去了,你找不着地,我去吧。”
莲花村以养蚕营生,地里种着成片的桑树,妇人们养蚕织布,男人们烧瓦打石卖去其他地方,每年能得不少进项,沈来安和唐钝简单说了几句就往外边去了,云巧挽着他的手,眼眸微弯,“唐钝,我扶着我爹,你渴的话烧水喝。”
沈来安无奈,“他没有来过这,你就不能陪着他?”
云巧蹭他胳膊,义正言辞的说,“你腿脚不便。”
沈来安由着她去了。
到了地儿,云巧一眼就看到了黄氏,她穿着身簇新的红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正跟旁边的妇人说话。
沈来安喊了一声。
里边的人齐齐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云巧,问黄氏,“云嫂子,这是你家新买的丫头?”
黄氏笑得温柔,“这是我家二女儿。”
众人怔住,“和大姑娘不怎么像啊。”
云妮的容貌谁不惊为天人,而眼前这姑娘,五官平平无奇,没有半点耀眼之处,有人不禁纳闷,“云嫂子,不会抱错了吧。”
来村里游玩的老爷们时不时会带戏班子来,妇人生产抱错孩子的情况不是没有。
黄氏道,“她长相随她爹。”
众人看向沈来安,心下恍然,“还真是像她爹。”
沈来安:“”
虽说如此,倒也不必作贱他吧。
黄氏跟旁边妇人道,“我今个儿怕是得请一天假”
那人极好说话,“你回去吧,明个儿接着做,刚开始速度都是要慢些的,熟练就好了。”
黄氏与众人告辞,提着裙摆走了出来,云巧欣喜地挽住她胳膊,左看看右看看,喜笑颜开的说,“娘,你比以前好看了。”
黄氏捶她脑门,“娘多大岁数了,哪儿还在意容貌,唐钝也来了?”
“他送我来的,娘,你们搬来这儿也不和我说一声,大伯来唐家要打我呢”说起沈来财,云巧一肚子话。
沈来安面露忧色,“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唐钝挡我前面的,大伯不讲理,村里人都想揍他呢。”
沈来安了解自家大哥的性子,原本想从他们身上捞一笔,岂料他们跑了,沈来财肯定勃然大怒的吧,他说,“往后他再是找你,你记得喊人,我们离家是自己的主意,和你没关系。”
云巧乖巧的点头,“唐钝教我了。”
沈云翔干活的地儿有些远,找着人时,他一脸的灰,得知沈来财找云巧兴师问罪,喋喋不休的骂云巧傻,唐家族人众多,该将沈来财揍一顿才是。
云巧认真听着,道,“待会我和唐钝说说。”
提到唐钝,沈云翔的声儿戛然而止,顿道,“罢了,左右大伯惹不起唐家,不和唐钝说了。”
夫妻相处是门学问,云巧事事劳烦唐钝会惹他厌弃的。
云巧应下,问云妮哪儿去了。
“她事情忙,咱不管她了,先回家。”
云妮无意帮莲花村牵了门生意,村长家感念她的好才同意他们搬来莲花村居住的,沈云翔教云巧,“往后咱们家不姓沈,姓云了,你别说漏嘴。”
当时云巧在山里看到的纸是云妮弄的身份文书,为掩人耳目,她特意弄了两份藏在不同的地方,云妮心思细腻,这事连他都没说。
云巧说好,“以后这儿就是咱们家了吗?”
“嗯,攒些钱,咱就在这边买两亩地种桑树”
云巧兴奋的拍手,“好。”
房屋是村长给的,地不大,但家居摆设极为齐全,再见到唐钝,沈云翔有些尴尬,想当初,他言之凿凿攒够钱就带云巧回家,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毕竟,目前来看,没有比唐钝待云巧更好的了。
他笑着迎上前,“姐夫,等久了吧。”
唐钝表情僵了瞬,瞥他,眼神黑沉沉的,沈云翔犹不自知,“过年村长送了点茶叶,我给你泡茶。”
沈来安不习惯和唐钝相处,道,“你们年轻人好说话,我帮着你娘煮午饭。”
“我也去。”云巧说,“我生火。”
眨眼的功夫,屋里就剩下两人,沈云翔翻出茶叶,和唐钝说了下离家的真相。
约莫就是沈家逼人太甚,他们没活路了,不得不跑出来。
唐钝挑着眉,无动于衷看他往茶杯放茶叶,倒开水。
茶香蔓延开,他才说道,“云妮的身份文书哪儿来的?”
李善知道云妮伪造身份文书的事,他们真将户籍落在莲花村,势必会引起李善察觉,到时罪名坐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沈云翔神色微滞,迎着他幽暗深邃的目光,别开脸道,“不知道。”
他没撒谎,云妮没说身份文书哪儿来的,前几天交给村长去县里办户籍,他生怕露馅,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云妮气定神闲,仿佛料定衙门的人发现不了。
见唐钝不吭声,他转过头来,举手发誓,“我真不知道。”
“云妮人呢?”
“应该在西州。”
云妮在西州的大户人家做管事,极少抽得出身回来,沈云翔说,“姐夫,巧姐儿是不是都和你说了?”
这声姐夫委实别扭,唐钝肃然盯着他,“你不拿钱还我了?”
当日说好的,他给钱,自己就让云巧回家。
沈云翔揉揉鼻子,心虚道,“她不是你媳妇了吗?”
“”
没想到沈云翔竟和他耍赖,唐钝心里好笑,不和他纠结称谓问题,“你们真要改名换姓的过一辈子?”
“有何不可。”说起这个,沈云翔脸上浮起冷笑,“要不是他们欺人太甚,我们不至于如此。”
早些年黄氏就想带着他们姐弟离开沈家了,但查得严,没有身份文书,会被认作西凉细作处置,加上云妮和云巧的长相容易遭坏人惦记,黄氏害怕护不住她们,只能忍辱负重的待在沈家,沈云翔说,“姐夫你怕是不知,来这儿后,我才看我娘真心实意的笑过。”
唐钝想起黄氏进门时眉梢眼角掩饰不住的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李善是岭关将军你知道吧,他查到云妮伪造身份文书了。”
“妮姐儿说过了,他常年戍守南境,此番来西州待不了多久,我们不离开莲花村,他看不到人就抓不到云妮的把柄。”
“你们的户籍办了?”
“村长已经送去衙门了,不日衙门就会派人询问,不出意外没问题的。”
这点,沈云翔真得庆幸李善不是衙役,否则来莲花村核实情况的是李善,他们往后怕要在牢里度过了。
唐钝心里还有些迷惑。
沈云翔能在曹氏眼皮子底下做买卖攒钱藏粮,不像会兵行险招的,手里既有身份文书,就该精心筹谋,万无一失才拿出来。
他问沈云翔,“你爷奶又作什么妖了?”
沈云翔没有隐瞒,“想把我娘给卖了。”
“婶子替沈家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呵,为了钱,她们什么事做不出来啊。”沈云翔握紧茶杯,眼里迸发出滔天怒意,他知曹氏和大房将钱看得比人重要,那日他说沈云山成亲上吊是吓唬他们的,本意是跟他们讨价还价,花给几十上百文分出去单过,不成想他们心如蛇蝎,竟想趁他们睡着偷偷绑了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