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认舆图
小虎山形似虎而得名, 山势雄峻,山脉奇特,西岭村的居民都不敢贸然进山, 她竟带着年事已高的白发翁从长流村翻山越岭找来。
还有唐钝坠崖, 是她救了唐钝。
李善展开手里泛旧的舆图, 沉吟道, “是走错了,福安镇在东边, 山峦叠翠, 道路绕南走二虎山是最近的。”
云巧点头如捣蒜。
李善问她,“你知道二虎山吗?”
云巧指着绿水成荫的右侧山峦, “翻过这座山头不就是吗?”
“你想不想去?”
云巧斜着眼珠偷偷看了眼平安, 然后捏着衣角,低头看脚下稀烂的菌子。
李善循循善诱,“平安读过书的,没有问题难得倒他,你要是跟着,问什么他答什么”
“真的?”云巧兴奋地抬起头,眼里熠熠生辉, “你的学问比唐钝还高吗?”
“我就是个粗人。”平安讷讷看向李善, 后者若有所思,他头皮发麻的点了点头。
他没读过圣贤书, 学问肯定不如唐钝, 但李善话已出口, 他不好落他面子, 问她, “你想问什么?”
她勒着背篓绳, 慢悠悠往他跟前靠了靠,极小声地说,“云妮犯什么事儿了呀?”
平安顿住,扭头看李善,待李善眨眼,他才回,“她偷了东西。”
“什么东西?”
李善和其他衙役走在后边,离他们隔着几步,平安如芒在背。
云妮做的事儿他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怀疑她是因为东西有使用过的痕迹,除了云妮,没有其他人接触得到,至于是什么,肯定不能和云巧说,他随口胡邹,“钱。”
“云妮有钱。”云巧奇怪地看看他,又回眸看李善,眉头拧成了川字,“平安,你是不是跟着李善学坏了?”
她们藏了好几十文钱,云妮不会拿别人的钱。
她不高兴的撅嘴,“说谎不好。”
“”平安脸热,“我的话没说完,是比钱还贵重的东西。”
“什么?”
“玉。”
云巧懵了,“什么是玉?”
“贵人挂腰间的配饰。”他下意识摸向自己腰间,恍惚想起出门从简,没有任何配饰,只能给她解释,“很值钱的玉佩。”
“不是云妮偷的。”值钱的东西都藏在石屋的,她翻过,没有他形容的玉,只有几张纸,她道,“是不是有人污蔑云妮?”
“”
如果不是云妮就是自己人做的,平安不相信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兄弟里出了叛徒,斩钉截铁道,“就是云妮做的。”
“才不是。”云巧激动得抬高了音,一脸愤慨之色,“你乱说我就不搭理你了。”
“”
两人就这么陷入了僵持。
她双手勒着背篓绳,闷头朝前边走,李善看了眼舆图,余光扫过她走的方向,打圆场道,“平安和你开玩笑呢,有人怀疑云妮偷了东西,他做衙役的也是想问清楚,好还云妮清白。”
云巧停下脚步,背着他们,“云妮没有偷东西。”
“我知道。”
“你说她犯事。”
这姑娘看着傻,却不好糊弄,李善道,“有人来衙门告状,我们在查”
云巧转身,一瞬不瞬盯着他。
他微微一笑,“查清楚了,和云妮没关系。”
云巧视线下移,瞄着他手里的舆图道,“你都没回衙门。”
怎么查清楚的?
李善愣了愣,脸上笑意更甚,“顾大人写信说的。”
这话搁前两天说,云巧铁定不信,但她从唐钝那知道什么是信,也知道读书人通过写信传话,因此没有起疑,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李善给平安使眼色。
平安硬着头皮跟上,佯装好奇道,“云巧姑娘,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这座山和二虎山相接,走到山顶,沿着二虎山山腰南绕就行,她领着他们往山下走,地势虽平坦,可绕二虎山山脚去福安镇会更远。
“你们不是找路吗?去福安镇就这样走啊”
平安沉默片刻,又道,“是不是太远了?”
“不远啊。”她专心踩着地上的菌子,手在空中上下左右比划,“那样就到了啊。”
平安还在思考她比划的是什么,李善突然开口,“小灵山碎石多,易堵路,走小灵山是不是太麻烦了?”
虽是绕南行,但避开了小灵山。
就怕暴雨天道路堵塞男行。
“不会啊,走崖边啊”不满意李善问自己问题,她拽着平安大步走,拉开和其他人的距离,“平安,你去哪儿啊?”
“小灵山。”
“我带你抄近道呀。”
这儿都是些笔直高大的树,没有丛生的杂草藤蔓,她像只兔子似的又蹦又跳,走过的地方尽是烂成泥的菌子。
平安亦步亦趋跟着她。
给她讲人言可畏的道理。
西州受战事影响,男女之事稍显开放,在其他地方,女子不守妇道是要浸猪笼或沉塘的,唐钝参加科举,有朝一日会离开西州,她跟着他,言行不妥会惹来麻烦。
他给她讲其中的厉害。
教她男女有别,要和男子保持距离。
她似懂非懂的,“我们太近了吗?”
平安点头,她蹭蹭跑出几米,“这样行了吗?”
周围就她和他们,传不出什么闲言碎语,他说,“咱去办正事的,人前你注意些就行了。”
云巧看向后边十几道目光,恍然大悟,过去拉起他的手,奋力往前跑,“咱不让他们看到就好了。”
意识到她指的什么,平安心累。
她看着瘦弱,跑起来速度却不慢,平安配合她的步伐,道,“他们不会乱说的,不用避讳。”
“不好。”
她似乎认定那群人碍眼,哼哼哧哧的不肯停下。
跑过幽静的树林,突然到了石洞前,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拽了进去。
石洞黑暗,偶尔露出稀碎的微光,越往里走越是凉快,她手摸着石壁,速度慢了许多,他问她这是哪儿。
她说中间的山头。
有些山头没有名字,她不知道。
平安想看看舆图,然而四下漆黑,根本没办法比照舆图。
他记着脚程,约莫一刻钟的样子,前边突然亮起发白的光,她垂下手,笑了,“咱走快些”
穿过石洞,面前现出狭窄的平地,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花儿,花儿的尽头连着一片巨崖,她欢喜的指着那座山,“那儿就是小灵山了。”
奇峰屹立,怪石嶙峋,放眼望去,不见一株树。
他诧异,“那是小灵山?”
他见过的小灵山并不是这样的,碎石铺地,并不陡峭,且多树木杂草。
“嗯。”她放下背篓摘地上的花儿,“这是小灵山的西南角,村里人不往这儿来。”
“你怎么找到的?”
难怪李善好言好语哄她跟着,怕早就看出她熟悉周围地形了,他往前走两步,仰头往自己身后的山峰,急忙展开舆图。
舆图上却有这座山,山脉挺拔,山间云雾萦绕,他们围着山脚走了大半天才走完,且因周围是绝壁,不同路,并没走到此处来,难怪李善好言好语哄骗她跟着,只怕早看出她熟悉山里地形。
云巧挑开得正艳的花儿摘,回道,“走着走着就找到了啊。”
她说,“你不是要来小灵山办事吗?我摘了花儿就带你去。”
他来小灵山不过想试探她,目的达成,他还有其他事,“这儿能去福安镇吗?”
“能啊。”她指着最外边,“那儿有路。”
平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树木倾斜,树影斑驳,看不到她说的路。
不过他仍走了过去。
一条栈道贴着绝壁弯弯曲曲地通向前边,而侧边是更深的悬崖。
这儿还不是崖底。
按住心底震撼,他问云巧,“顺着这条路能去福安镇?”
这条栈道有些年头了,路中缝隙冒出半人高的枝桠来,马车难过,却不阻碍人行,舆图上并没关于栈道的记载,衙门日志也没提起此事,是村民们自己建的吗?
他往前走两步,随即打消了这种想法。
如果真是村民们建的,平时该有人经过才是。
但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
而且这周围没有村落
云巧摘了花儿跑过来,望着苍凉清幽的路说,“对啊,走完这条路,再翻一座山头就是福安镇了。”
平安指着舆图上平缓的曲线问,“这座山吗?”
云巧垂眸,“这是山吗?”
平安想起她没见过舆图,解释,“这是福安镇外南边的山”
云巧指着最中央位置,“这是福安镇吗?”
“嗯。”他有些急切,“这条路通的是这座山吗?”
云巧好像对他手里的舆图很感兴趣,“这是哪儿?”
除去福安镇,还有好些地方标了出来。
平安道,“西岭村。”
西岭村西边就是朝廷驻军所在,她指的是营地位置,平安自不敢说真话。
她哦了声,又指着其中一处,“这是长流村吗?”
“对。”
“绿水村呢?”
平安指给她瞧,这份舆图是衙门拿来的,有些地方没对,他们修正过,因此看上去乱糟糟的。
早年间的绿水村顺河而建,村民多而繁荣,村子移迁到长流村后,新建的村落依山而建,舆图上并不清晰。
云巧弯腰,凑近细看了看,“不像啊?”
“以后就像了,云巧姑娘,这条路通往的是这座山吗?”
他回到正题。
云巧摇头,“不是。”她的手落在北边的山上,“是这儿呢。”
平安皱起眉,怀疑她弄错了,“我们现在在哪儿?”
云巧盯着舆图看了很长时间,指着舆图西南角,“这儿。”
对的。
他们的确在这儿。
他顺着舆图上的位置往福安镇连,问她,“我们怎么跑到北边去了?”
“不知道啊,路是这样的。”她垂着睫毛,煞有介事道,“你说的这座山要走很久,走北边的话有近道。”
“什么近道?”
“近道就是近道啊。”
平安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我们去找李善,把他们也带上。”
“不好。”云巧努了努嘴,“有他们的话,我就不能离你这么近了。”
“”
他说的人前不包括李善他们,他解释。
云巧懵了,“他们不是人吗?”
“”
云巧说不上也不肯回去找人,平安怕惹恼她坏了后边的事儿,找石子在地上留了记号,只盼李善他们跟得紧,能寻着记号找来。
他们往福安镇去的时候,李善他们在山洞徘徊片刻掉头回去了。
他们循着踩烂的菌子找来的。
到石洞门前没了踪迹。
往里走了片刻,担心出事,不敢继续往里走了。
第72章 072 回来
回到小虎山, 衙役们就四处散开,帮村民们干活去了。
这条路直通西岭村的西山,道路笔直, 缓坡铺木板, 陡峭地段铺石子, 沈来安会木工, 忙完手里的活便过来锯木头。
还没走近,就听衙役问村里人打听云巧小时候的事儿。
他心下不安, 拖着腿挪过去, 忐忑不安的问,“云巧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衙役见是他, 拿出准备好的说辞, “刚我们下山碰到她了,她拽着平安要去摘什么花,我们没追上,担心她在山里迷路,特地回来问问有没有哪座山头是她经常去的”
不是惹事了就好,沈来安松了口气,替云巧解释道, “她经常进山扯猪草, 常去的地方我也不知,不过她摘了花儿应该就会回来的。”
“那就好。”衙役态度诚恳, “唐公子待她甚好, 她有个闪失, 我们也不好交差。”
闻言, 沈来安善意的笑了笑, 信心满满, “她不会走丢的。”
旁边做木工的汉子附和,“是啊,她别的本事没有,找路没人比得过她,无论她奶把她丢多远,她总能找回来”
这么一说,在场的人就想到早年间的事儿,七嘴八舌的附和,“对对对,有年人牙子带走了云妮,她光着脚追出去,没过多少天,姐妹两手挽手回来了。”
沈家养猪的钱就是卖云妮得来的,村里羡慕的人不少。
衙役摸着下巴,佯装好奇,“人牙子赶着车,她追得上?”
众人摇摇头,“不知道,反正她们回来了,那段时间她奶担心人牙子上门找她还钱,整天躲着不见人呢。”
云巧长相不起眼,村里人不怎么留意她,倒是卖了孙女拿着钱四处显摆的曹氏更受关注。
衙役若有所思,西州物价低,小丫头不值钱,人牙子们爱往这边来,不回来找曹氏还钱恐怕车里还有其他孩子,来回折腾太麻烦。
他思忖片刻接着问,“云巧姑娘没说在哪儿追着人的?”
大家伙看向沈来安。
沈来安无所适从的紧了紧手里的刨刀,努力回想,无果,道,“她没出过福安镇,哪儿晓得那是哪儿。”
众人笑道,“也对,毕竟那会她才几岁大。”
衙役想的却是不同,几岁就能大着胆子跑出村,除了不怕死,再就是识路了。
犹记得唐钝跌下山崖是她把人背回来的,衙役不禁打听详细的细节。
云巧救唐钝村里人尽皆知,要不唐钝怎么会收留她?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呢。
衙役一开口,大家伙争先恐后抢着说,从云巧到长流村扯猪草,沈来财到唐家做短工,事无巨细。
但没有一句是衙役想听的,不由得打断他们,“云巧姑娘怎么找到唐公子的?”
“她常年在山里转悠,找到唐公子不是很正常吗?”有汉子说,“她奶重男轻女,克扣她的伙食,她能活到现在,全靠山里的野果野菜。”
沈来安心里不是滋味,人人都知他闺女过得不好,他这个做爹的却无能为力,云巧摘野果吃就罢了,野菜她怎么咽得下。
大家伙说得起劲,没有注意沈来安渐渐黯淡的眼眸。
而关于云巧的身世和经历,衙役刚到长流村就听了不少,尽管知道云巧过得不好,但每次见村民们眉飞色舞描述她挨饿受冻任劳任怨的情形,免不了心疼她。
其他衙役心情和他差不多,问到的事儿也是那些,唯独李善问到的多些。
春花和云巧自幼走得近,和李善说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儿。
云巧在家里吃不饱不碍事,她每天扯完猪草就摘野果囤着,夏秋两季的野果多,她在山里挖了个坑,埋着许多野果,冬日白雪皑皑满山萧索,她有野果,没饿过肚子。
春花告诉李善,除了野果,云巧还囤了野鸡兔子,因为她闻到云巧身上有肉香。
云巧心思浅,什么话都会和春花说,除了那些事,还说想嫁人了,言语间没有半分矜持,李善没有怀疑春花的假话,相反,趁机委婉的询问云妮和云巧的关系。
春花言之凿凿的说姐妹感情不好。
云妮长得漂亮,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从小到大不和云巧玩;而云巧喜欢云妮,但不敢往云妮跟前凑
和李善猜想的有些出入,他暂时不予评价。
晌午时,村民们停工休息,他去后边用饭,告诉黄氏云巧把平安带走的事。
据春花所说,云巧喜好分明,想嫁给谁,费尽心思往人跟前凑。
李善故意说得暧昧是想试探黄氏。
都说云巧痴傻,他瞧着不尽然。
铁锅边,盛饭的黄氏仓皇的垂眸,讪讪道,“是不是耽误你们的事儿了?”
“半天不碍事,就怕她有其他心思”李善道。
黄氏蹙了蹙眉,手握紧了勺子,低眉道,“她心智如同孩童,还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般见识。”
“我倒觉得她聪明,知道夫荣妻贵的道理。”
他们的身份除了顾大人和孙山长无人知晓,云巧一眼就从众多人里挑了个看似凶神恶煞实则最心软的平安,普通人没她这个眼力。
黄氏脸色苍白,消瘦的身形往后颤了颤,咬唇道,“是我教她的。”
“我是沈家买来的,前头有个丈夫,他好赌成性,输了钱还不上就把我卖了,好点的人家嫌我嫁过人看不上,辗转来了福安镇”黄氏说,“她因为容貌,自幼不受待见,我常和她爹念叨她嫁不出去怎么办,她该是听到了,想方设法想把自己嫁了。”
李善看着她,眼里无波无澜。
黄氏的话真假掺半,他自然分辨得出来,春花说云巧最盼望的就是嫁人,之前想嫁长流村的瘸子,后来想嫁给秦大牛,便是解甲归田断了胳膊的夏雷她也喜欢得很。
真要那么想嫁人,早做些没羞没臊的事儿出来了。
云巧爱追着平安跑,却没做什么特别轻浮的事儿。
至少没往平安怀里钻过。
要么知道厉害,要么不开窍。
而云巧要是厉害,断不会过得那般凄惨,而要是不开窍却想着嫁人,十之八九有人授意的。
他没有说破,话锋一转,道,“唐公子前途似锦,她安分守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可她三心二意,下场如何就不好说了。”
李善查过唐钝以前的事儿,表面温和如玉,实则阴险狡诈得很。
读书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唐钝通通都会。
黄氏瑟缩着身子,眉眼低垂,怯声道,“我会教她的。”
说着,六神无主的把饭碗递给李善,眼神心虚地躲开,表情很是惶,仿佛李善再说两句,她立刻要跪下磕头似的。
李善好以整暇的挑了挑眉,就黄氏这些年的遭遇,再软弱可欺的性子恐怕也硬起来了,会咬人的狗不叫,黄氏越安静坦荡,心思越是深沉。
不过那些和他无关,他看重的是云巧的本领。
他边扒着饭,边和黄氏说话,“她是唐钝的人,以后是出去见大世面的,礼数礼节也该好生教了。”
无论云巧是不是傻子,都不能让人看轻了她才是。她现在住在唐家,老唐氏教她是最好的,但老唐氏过于偏爱她,恐怕不会当回事。
而唐钝,尽管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是将云巧当成傻子看待的,云巧言行出格,他不心平气和讲道理,只会生闷气,以致他忽略了一点:云巧很受教的。
无论什么事,教了她,她就会好好做。
李善难得多话,“有些事以前不教她可能是为了她好,但今时不同往日,再这么下去,迟早会生出事端”
黄氏给其他衙役盛饭,脸上情绪不明。
李善端着碗走开了,他说这些话算是在她面前卖个好,毕竟有用得着云巧的地方,平安的话虽管用,不过会引起诸多猜测,他不想利用平安。
黄氏心思恍惚的给衙役们盛好饭菜,见沈来安迟迟不回,擦着手去前边找人。
她面黄肌瘦,身形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衙役们心里同情云巧,对黄氏这个亲娘也有些唏嘘,不由得凑到李善跟前问,“爷,你和她说什么了,我瞧着她心不在焉像丢了魂似的。”
“随口聊了几句。”
“不会是云妮吧?她就是个小老百姓,你吓她做什么?”
李善轻飘飘扫过他,“你爷我是那样的人?”
长脸衙役悻悻,岔开话题,“她们姐妹两挺不容易的,我要是她们,早跟家里断绝关系,自立门户去了”
李善皱眉,“你要同情她们,娶了她们得了。”
长脸衙役悻悻,“人家怕是瞧不起我。”
况且和那位抢人,不是找死吗?
李善扒着碗里凉拌的野菜,道,“云妮暂时不管了,先把眼下的事儿做好再说。”
傍晚,晚霞映得山林通红,满山绯色间,三个人影踏着斑驳的树影徐徐而来,村民们站在高处,不经意瞥到她们,忙去找李善,“云巧回来了。”
树木掩映间,除了云巧和平安,还有一袭青色长袍的儒雅男子。
衙役眼尖,认出是县学的孙山长,立刻去禀,“孙山长也来了。”
孙山长博学多才,擅栈道水利,算日子两日前就该来了,衙门的人说县学有事,孙山长一时半会来不了,李善便当机立断直接动工。
眼下看到人,缓缓迎过去,拱手作揖道,“擅长来了。”
“速度挺快的呀。” 孙山长忘着几十米长的泥路,问,“没遇到什么问题吧?”
“刚开始呢。”李善认真道,“按你信里交代的办的,砍树挖土挑土分工来做的”
“没乱套吧。”孙山长弯腰捡起地上挖起的泥,在指尖忍了忍,“我没来过西州,不了解西州山川地质,就这儿的泥来看,修路不成问题。”
“你在这方面的建树无人能及,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孙山长丢掉指尖的泥,望向旁边剥树皮刨木头的汉子道,“长远来看,铺木板和石子前,还是得先把地面压实了。”
西州衙门穷,拿不出钱,否则混些煮熟的米浆固路会更好,孙山长说,“树根要捡干净,我来的路上就经过路中大树挡路的”
李善应下。
他们说话时,云巧拉着平安衣角往边上站去,低声说,“平安,艾草给你,我回家了啊。”
平安皱眉,“你不找你爹娘吗?”
他憋着很多话要和李善商量,想让云巧多留一会儿,“要不你把艾草背到你娘那儿去?”
洗衣煮饭烧水都是黄氏夫妻俩在做,艾草得给黄氏。
“我答应唐钝奶傍晚回去的。”她拿出背篓里的艾草,补充道,“你要是想我的话,我明天又来。”
平安:“”
他焦急地看向李善,李善瞥他一眼,风波不动,“怎么就山长一个人来了?”
“衙门派了人带路,镇上碰到他们,我就让人回去了。”
平安连连点头,他不仅去了福安镇,还去了福安镇临镇,不知早年间何人修的路,直通北边镇子,这次修路,顺着那条北上,能省很多功夫。
见李善不搭理自己,平安记得来回搓着手。
终于,李善结束了和孙山长的话题,和云巧道,“山里住宿不好,待会让孙山长去唐家住一宿怎么样?”
云巧抱着艾草,如实道,“得问唐钝。”
“那待会让孙山长和你一起回去问问。”
云巧点头,“好。”
孙山长失笑,“你糊弄人家小姑娘作甚,我要是跟着她走了,唐家还能赶我出来不成?出门在外,有块遮风挡雨的地儿休息就好。”
“山里人多,您住着不便,唐钝学识好,你能劝他去县学,不枉费你走这一遭了。”
孙山长看过唐钝的文章,行文流畅,言之有物,是个好苗子,留在福安镇教书可惜了,况且县学清理了批学生,学风正是低迷的时候,唐钝要是去了,没准能激起其他人的斗志来。
孙山长边往上走边道,“行,待会我去看看他。”
第73章 073 人参
说话间, 他走到堆木头的地方。
山路日晒雨淋,易朽的木材不适合铺路,他挑了两样耐腐的杉木和樟木, “这两种木材铺路最好建亭子最好。”
其他容易发霉生虫, 不适合铺路。
这些木材就地挖来用的, 既是不成, 李善吩咐人抬走,以免混淆了。
孙山长边走, 边问附近有没有水源, 给李善指凉亭建的位置,告诉他哪儿铺木板, 哪儿填石子, 神情从容,像经验老道的修路人。
有些云巧听得懂,有些听不懂,索性她不感兴趣,抱着艾草找黄氏去了。
天色将晚,黄氏正将掐来的野菜尖儿过水,听到脚步声转身, 看她戴着花儿, 欢呼雀跃,不识半点愁滋味, 心里五味杂陈。
收回视线, 边捞锅里的野菜边问她, “你去哪儿了?”
“平安想去福安镇, 我就带他去了。”云巧先去黄氏睡的地方放艾草, 出来后剥野果给黄氏吃。
黄氏张嘴含下, 问她,“不是你拽着他跟你走的?”
李善说的不一样。
云巧担心身上的灰飞到锅里,离锅两步远,回道,“我识路,带他去的。”
提到平安,云巧想起昨天没来得及问的话,“娘,我嫁给平安好吗?”
黄氏握着木勺的手顿住,慌张四顾,哑声道,“怎么说起这事了?”
云巧又往黄氏嘴边递野果,直言,“嫁给唐钝不愁吃穿,但帮不了你们,嫁给平安做官家太太好。”
黄氏拧眉,迅速捞出锅里剩下的野菜,放边上沥水,拉着云巧就往草篷走,语气有几分不稳,“谁告诉你嫁给平安就是官家太太?”
云巧说是春花娘告诉她的。
黄氏放下门边的草帘,压低声儿道,“春花娘骗你的,她说什么你都不能信。”
“哦。”云巧低头看野果,没注意黄氏阴沉的目光,“不能嫁给平安吗?”
黄氏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轻声反问,“巧姐儿为什么想嫁给他?”
“他长得高大,会功夫,有钱。”
“也是春虎娘说的?”
“我说的。”
黄氏沉默了,见她头上的花儿缠住了头发,顺手替她拨了拨,温和道,“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他哪儿瞧得起咱们这种人家。”
“什么是门当户对?”
“条件和咱们差不多的人家。”
云巧偏头想了想,“唐钝比咱有钱。”
那云妮让她嫁给唐钝是错了?
黄氏理她皱巴巴的衣服,垂下眼眸,沉思道,“以前娘想着你还小,名声差点没关系,留在娘身边就好,仔细想想,娘的确没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
云巧迷糊了,“娘教我了呀,起床收拾被褥,饭前洗手,睡前漱口,隔两天洗头。”
她掰着手指头,慢慢数给黄氏听。
黄氏摇头,“那些还不够,你现在是大姑娘了,该学更多的事儿。”
洗头,梳头,洗衣服,都该学了。
“我还是小姑娘”云巧碰到的人都这么说她,黄氏为什么说她是大姑娘?
黄氏理好她衣服的褶皱,自顾往下说,“唐钝爷奶待你好,你整天追着其他男子跑,他们名声会受累,往后你离那些男子远些。”
云巧眼神一亮,“我知道,人言可畏嘛。”
黄氏顿了顿,“是这个理。”
云巧道,“我以后离他们远些就是了”
黄氏:“离唐钝也要远点”
黄氏知道老唐氏疼云巧,但老唐氏年事已高,再护着云巧又能护几年?唐钝虽花钱买走了云巧,但人心易变,他高兴时想买云巧就买了,不高兴想卖了她也容易。
李善给她提了醒,唐钝是读书人,迟早要离开西州,他眼下怜爱云巧将她留在身边,将来碰到更好的,哪儿有云巧的容身之处。
男子无情起来连发妻都能卖,何况心血来潮买回来的小姑娘呢?
黄氏后悔当初给她支了这个招,亡羊补牢地说,“以后不提嫁人的事儿了,娘会替你安排好的。”
“好。”
这时,外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黄氏听出来人,拍云巧的肩,“你奶来了,娘出去瞧瞧。”
曹氏进山带的伙食不够,仗着沈来安心软,中午要去沈来安大半饭菜,这会儿估计又来要吃的了。
黄氏识趣,主动把云巧摘的野果给她。
曹氏脸上笑开了花,得寸进尺道,“饭菜给我留些。”
她就说嘛,儿子儿媳替衙役做差,怎么可能捞不着丁点好处。
黄氏恭敬道,“每顿煮多少米是衙役交代过的,他们的口粮没办法省,娘要是饿着了,就吃我的那份,我饿着没关系的。”
曹氏愈发满意,“成。”
她兜着野果,很快找到沈来财他们的位置,将野果分出去,又将黄氏的话说给他们听,得意道,“晚些时候老大和我去找她拿饭菜”
午间的饭菜给了孙子们,晚饭分得给儿子们吃。
沈来财喜不自禁,注意边上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偷听,碰了碰曹氏胳膊,示意她别说了,事情传到衙役们耳朵里会以为黄氏克扣粮食给沈家,别说差事保不住,没准还会坐牢。
他们得了好处,沾沾自喜,而云巧没了野果,嘴角翘得老高,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个不停。
黄氏安慰她,“她想吃给她便是,左右这种日子没有多久了。”
“她欺负人。”
“没事的,娘饿了会摘野果吃的,娘去周围逛过了,知道哪儿有野果。”
想到往些年,云巧就是靠山里的果子活了下来,黄氏鼻尖酸一阵酸涩,“天儿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记得娘和你说的那些话。”
正好有衙役来喊云巧,云巧指着艾草,要黄氏烧水泡脚,然后拎起背篓和衙役走了。
孙山长还在和李善说话,她站去树荫下,平安看到她,抵抵李善的胳膊,两人齐肩走了过来,云巧站远些,嘟哝道,“男女授受不亲。”
李善已经知道去福安镇有近道,不止福安镇,还有北阳镇,西州城来此必须途径的地方。
有这条近道,他们修路的工程减少大半。
李善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位置,指着远处陡峭的山峦说,“孙山长舟车劳顿,翻山越岭的话恐吃不消,待会你们走哪条路回去?”
云巧戒备的看他两眼,小手指了个方向。
李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们从长流村来此,循的是舆图上前人走过的老路,路途远不说,坑坑洼洼的,委实难行。
李善沉吟,“我找唐钝说点事,和你们一道回”
她名义上是唐家的人,要她帮忙做事,得先告知唐钝。
晚霞隐去,山林光线愈发暗了。
平安高举着火把走在最后,身侧的李善不知从哪儿找了截烧过的树枝,在舆图上涂涂抹抹,时不时问云巧他们走到哪儿了。
一叶障目,何况是深山。
云巧白天认过舆图,说得出山头名的就说山头名,说不出名字的就给她指舆图站的位置。
她走得不快,到唐家小院,灰白的天儿还能清晰辨人。
老唐氏已经煮好了晚饭,见李善他们也在,饭菜有些不够,重新生火准备煮面。
云巧进屋帮她。
灶台上燃着油灯,云巧脸蛋红红的,挨近灶膛,眼睛就落柴火挪不开了,老唐氏难得没提醒她,她这辈子第一次招待孙山长这样贵气儒雅的人,心下惶然,留意不到其他。
时不时回眸往瞟向东屋,问云巧,“要不要送些泡些茶过去?”
家里是备着茶叶的。
唐钝年轻,喝不惯茶的苦味,老爷子好苦茶,常年都有。
云巧专心致志望着灶膛噼里啪啦燃烧的柴,头也不抬,“泡金银花。”
金银花是药材,对身体好,老唐氏想了想,烧开水后,不着急丢面条,而是泡了半盆金银花,“山长是个讲究人,你去唐钝屋里拿几个茶杯来装。”
用碗的话过于粗犷了些。
云巧道,“好。”
她没有进屋,而是从窗户边倾身拿桌上的茶杯,唐钝似乎很激动,拿着文章的手轻轻颤抖着,眼神映着油灯的光,亮闪闪的。
她拿了杯子就退回了灶间,和老唐氏形容唐钝的反常。
老唐氏挑着锅里的面,心情已经稍微平静了些,道,“读书人看重学识,山长饱读诗书,墩儿仰慕他实属正常。”
云巧看她,“仰慕是什么?”
老唐氏道,“渴望成为他那样的人。”
云巧舀出盆里的金银花放进茶杯,回,“我也有仰慕的人。”
老唐氏笑了笑,“每个人心里都有仰慕的人。”
老唐氏欲问她仰慕的人是谁,她端着茶杯跨过门槛往东屋去了。
老唐氏又笑了笑。
唐钝身形笔直的坐在椅子上,孙山长坐在旁边,专心致志看着桌上铺展的文章,李善和平安凑热闹的低着头。
她放下茶杯欲走。
李善突然抬起头来,打破屋里沉默,“对了唐公子,我来是想问你借个人。”
唐钝留意到他的目光,眉头拧了下,心里隐有预感。
李善开门见山,“论识路,村里没人比得过云巧姑娘,小虎山的道路已有雏形,其他山头还得她帮忙。”
唐钝摩挲着桌面,“得问她自己的意思。”
他不想云巧和李善他们有所牵扯,在李善开口前,抢话问云巧,“李善想让你帮他找路。”
这话有些技巧。
云巧不喜欢李善,这种忙她肯定不会帮的。
果然,云巧拒绝,“我很忙的。”
李善搬出平安,“你的活我找人做,你不用做其他,带着平安多走走今天的路就行。”
如果是以前,云巧迫不及待就应了,眼下镇定得很,“我的活我自己做,我是大姑娘了,不能老追着男子跑,我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短短时日,她竟有如此觉悟,唐钝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平安则有些后悔。
道理是他教她的,要知有这事,打死他也要把话烂在嘴里,不禁焦灼地看向李善。
李善平静地吐出几个字,“我付你工钱。”
听到钱,云巧眼冒精光,立即就要答好。
话到嘴边,突然又咽了回去,纠结道,“我得问问。”
李善扬手,指着唐钝,“你问。”
唐钝是跟着云巧走过近道的,心知李善发现那条路了,事已至此,不帮忙是不行的,正欲劝云巧应下此事,岂料她摇头,“不问唐钝,得问我娘。”
唐钝表情僵了瞬,转瞬就恢复自然,“是该问她。”
李善和平安吃过午饭就打着火把走了,孙山长则在唐钝屋里聊学问,云巧隔墙听了片刻,扛不住瞌睡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起床后她没有直奔唐钝屋,而是问老唐氏要了把梳子,坐在屋檐下梳头。
老唐氏震惊不已,“你还气呢。”
云巧头发打了结,扯得头皮发疼,呲着牙道,“不生气啊。”
“我教训过墩儿了,往后他不敢再凶你了。”老唐氏夺过她手里的梳子,哄道,“乖,让唐钝给你梳头啊。”
“我自己梳。”
“你都不会。”她取下梳子刮下的头发道,“再梳下去,你头发都没了。”
云巧把头发收好,愣神道,“怎么会这样?”
唐钝梳头也会掉头发,没这么多。
老唐氏解释,“你不会,还是让墩儿来。”
云巧没说话。
回到屋,扒了扒头发,用头绳将头发捆好,决定去小虎山找黄氏。
唐钝在屋里听到她们的话了,唤云巧,“我给你梳。”
“不行,我要自己梳。”
唐钝习惯她想一出是一出的,顺着她的话说,“我教你。”
云巧不进屋了,而是搬根矮凳,要唐钝在檐廊替教她梳头。
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偶尔会掉几根,但碎发多,唐钝捏住她的头发,防止扯到她的头皮,道,“得这么使劲”
“这样不疼。”
“嗯。”唐钝替人梳头已经很熟练了,但她经常往山里钻,打结的地方很多,因此他梳得有些慢。
晨风凉爽,拂过他骨节分明的指尖,几根秀发轻轻飘动着。
他垂着眼睑,随口问她,“你和平安去了什么地方?”
“镇上啊,碰到孙山长了呢。”
“平安惹你生气了?”
“没有。”
她坐得直,半点不闹腾,给她梳头完全不费事。
唐钝继续问,“昨天李善让你带平安认路,怎么没答应,你不是想嫁给他吗?”
“我娘说那样不好,婚姻讲究门当户对。”
唐钝诧异了瞬,“你娘还说什么了?”
“我是大姑娘,要学会自己梳头洗头,不能给你们添麻烦,要离男子远点,人言可畏。”
唐钝猜黄氏是不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没有问云巧,而是点头,“你娘说得对。”
云巧继续往下说,“以后我们说话也要隔着距离,你是读书人,名声珍贵,我娘说有的读书人为了正名悬梁自尽了呢。”
唐钝梳顺头发,抓着盘圆髻,道,“是有这种人。”
“幸好我不是读书人。”
唐钝笑了,“读书人哪点不好?”
云巧说,“容易想不开。”
唐钝怔住,没有回答。
老唐氏在屋檐下瞧着,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来,她就说云巧很好哄,几句话就眉开眼笑的了,她道,“梳了头就吃早饭了。”
孙山长千里迢迢而来,老唐氏天不亮就起床杀鸡炖着了,因此早饭比往常晚,得知孙山长要去小虎山,老唐氏没吃完的鸡肉和鸡汤装好给云巧背着,提醒她们晌午吃。
孙山长年龄和顾大人差不多,保养得好的缘故,瞧着更年轻些,他给老唐氏行礼,“给婶子添麻烦了。”
老唐氏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哪儿的话,我和他爷目不识丁,读书上帮不了他什么,还得山长您多费心。”
孙山长再次作揖,“身为先生,自当尽力。”
唐钝进了县学就是他学生,指导他文章功课是理所应当的。
云巧背着昨天背的背篓,出门后没直接奔后山,而是领着孙山长绕去了四祖爷家,问四祖爷要不要草药,要的话她去采。
孙山长走得慢些,边走边打量着村子,阡陌纵横的村道,错落有致的茅草屋,屋前屋后整齐干净的水沟,青山绿水,清幽雅致,这座村子仿若世外桃源。
他不禁感慨了句。
和四祖爷说完话的云巧转身找他,听到他的话,好奇问,“桃花源是什么?”
孙山长道,“五柳先生文章里提到的地方,和长流村很像。”
“哪儿像了?”
他言简意赅,“民风淳朴,百姓怡然自得”
这话于云巧来说有些深奥,她敲敲脑袋,“是好话吗?”
孙山长笑了,“也就这种地方养得出你这种性子的。”
云巧咧嘴,“你夸我吗?”
孙山长不说了。
云巧指着山脚位置,“我们朝那边走,帮四祖爷采点草药。”
“走吧。”
山里荒草丛生,她挥着镰刀,小心将枝桠砍断,孙山长道,“你是不是之前来过?”
草丛有人走过的痕迹,有些枝桠是断的。
“对啊,和四祖爷采草药。”
“你是唐钝买来的童养媳?”
“不是,我是他妹妹。”
孙山长随好友去过很多地方,路上碰到形形色色的人,像云巧这么有趣讨人喜欢的还是第一次见,“你想读书吗?唐钝要去县学读书,你可以跟他去县学住”
县学收的都是男孩,她可以跟偏院的妇人住。
“不想。”云巧想也不想地说道,“我要在村里种地。”
“种地有什么好?”孙山长看着脚下,手里握着她昨天折来的树枝,“唐钝学问扎实,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不可能一直留在村里。”
云巧没有回答他后面的问题,只道,“种地好啊,种地不饿肚子,我爷想种地都没地给他种呢。”
“你要种一辈子地?”
“对啊。”
孙山长好笑,“难怪平安给你看舆图。”
世间复杂,像她这样纯粹的人极少见了。
说着,云巧停了下来,手勒着草茎,拨了许多叶子下来,孙山长见识广,立即认出这种草是避蛇虫的。
她双手搓叶子,搓出汁水来后弯腰涂他的脚,发现他的鞋子厚,反手就往自己脚上抹。
脚趾缝隙也没放过。
孙山长忍俊不禁,“平安在的话,怕是要数落你了。”
昨天也是这样的,她晒热了,拂了溪水就往脖子抹,吓得平安避之不及,半路上唠叨了许久。
她徐徐背过身,“你别和他说啊。”
“嗯。”孙山长道,“平安他们看着凶,性子不坏,教你那些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娘也那样说的。”
抹了汁水,她找了块地面浸水的地儿洗手,孙山长道,“山里哪儿有水你都知道?”
“对啊。”
“能画出来了吗?”
他的好友里,不乏有痴迷绘制舆图的,常说各地山川河流的舆图太过粗糙,好友曾循着舆图进山找瀑布,半月未见瀑布踪迹,为此愤愤不平了好几个月,发誓要绘制出世上最精细的舆图,如今人在江南,颇有名气,云巧有机会去江南的话,好友看到她没准会高兴。
云巧摇头。
孙山长道,“你可以读书,读了书就能画出来。”
“不要。”
孙山长纳闷,“读书明理,你姐不就去书塾读书识字了吗?”
“她读书是为了挣钱。”
孙山长了解她的家世,也猜得到沈家送云妮读书的目的,没有继续往下聊。
他劝她读书没有其他目的,文风鼎盛,人口繁华的州府,家境好点的姑娘都懂诗词歌赋,唐家待她好,她若提出读书,唐家不会省笔墨纸砚的钱。
这可能和他教书有关,无论走到哪儿,都忍不住劝人读书。
云巧采了些草药,又去挖草根,顺道还摘了几种野果,摘花时见孙山长好像喜欢,连根挖出送给他。
镇上书塾种了许多花儿,孙山长来县学不久,估计没来得及种。
之后再碰到稀奇古怪的花儿,她一并挖出。
于是,到小虎山时,她背篓沉甸甸的,两手也没闲着,孙山长也是,手里的树枝没了,左手提着带土的兰花,右手提着带刺儿的荆棘花。
衙役瞧见了,忙过去帮忙。
孙山长侧身躲开,“帮她背背篓吧。”
西州适宜,花草长得极为好,甚至还挖到了人参。
孙山长没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衙役接过云巧的背篓,探头望了眼,惊呼,“人参?”
不止一株,好几株。
孙山长感慨,“可不是吗。”
十几年的人参虽不值钱,但在西州这种地方可不便宜,要不是他眼神好,白白错过这种好东西了。
可惜他问云巧山里还有没有这种东西,她说不知道。
约莫不经常见着,是以她没有留意。
他问衙役,“李善呢?”
“去西山查看进度了。”
西山那边的路是西岭村负责的,李善清晨就过去了,孙山长疲惫的人们住的草篷走,“那我过去瞧瞧。”
衙役放下背篓,道,“爷让云巧姑娘也过去。”
西山的情况比这边复杂。
负责西山修路的是西岭村和北村的居民,昨天几个村民藏着躲清闲,被发现后俱不认错,李善夜里回来,直接和他们动了手。
今个儿怕是有大收获了。
云巧记着这事得问黄氏,转身朝土灶跑,土灶边没人,去问春花,春花说她娘摘野菜去了。
第74章 074 认钱
山里遍地是鲜嫩茂盛的野菜, 山脚尤为多,云巧不确定黄氏往哪儿去了,循着人迹, 边走边喊。
好一会, 西北角才传来黄氏的回应。
她高兴的跑过去。
黄氏蹲在翠绿的脚踝高的野菜丛里, 手指灵活的掐着野菜尖儿, 时不时扭头瞅两眼。
见云巧像只兔子似的蹦出来,柔声叮嘱, “小心摔着了。”
云巧乖巧的放慢脚步, “娘,李善要我帮他带路, 他给我工钱。”
李善清晨和黄氏提过, 活儿不累,钱给的也多,且他答应不会往外说,黄氏觉得这门差事不错,待云巧走近,她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小声道, “你伤了手没法下地, 找点事儿做是好事,领了工钱记得给唐钝奶”
云巧帮着掐野菜, 纳闷, “不藏起来吗?”
“你睡唐家的床, 吃唐家的饭, 喝唐家的水, 挣的钱该给唐钝奶。”黄氏道, “你住在唐家,别惹他们生气”
云巧会心一笑,“好。”
“李衙役去西山了,你去找他吧。”黄氏摘掉她头发上的草屑,动作温柔,“咱巧姐儿是个有福的。”
走遍附近山头,熟悉山里地形乃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没想到能靠这个挣到钱,黄氏欣慰不已,“李衙役和我说过大致的情况,你只管带他们抄近道就行。”
云巧应下。
装野菜的篮子里还装着两种菌子,云巧掂了掂,“会不会太少了?”
衙役们很能吃的。
黄氏低头一瞥,笑容收了几分,“不少了,忙你的去吧。”
“哦。”
云巧比孙山长走得晚,然而她到西山却没见着孙山长人影,李善站在西山山端,眺目望着对面那座山头。
那是西凉国的地界了。
云巧站在他身侧,短暂望了眼就往后退,“那儿危险。”
李善淡淡掀唇,“你去过?”
“去不了。”她指着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山壁,“没有路。”
她们去不了那座山,同样的,西凉的人也过不来。
西山半边山壁也被磨得寸草不生,就是学西凉手段,防止对方强行攻山。
李善揶揄她,“还有你找不出来的路?”
云巧低眉,手指绞着衣角,反驳,“爹娘不让我去那儿。”
沈云翔说营地在山脚某处,她进去就回不来了。
李善转身往山下走。
大树的阴影罩在他身上,沉默又晦暗,“我带你去你能找到路吗?”
“我不去,会死的。”
这时,西岭村的村长领着人来,李善适时止住了话题。
西岭村的村长是个年轻小伙子,高高瘦瘦的,眉眼有几分深邃,说话时笑眼弯弯,“李衙役,这几个是近二十年来咱们村,且在衙门没有户籍登记的”
衙役们进村就打听村民情况,像是在找什么人。
当年战败,西岭村全村上下无人幸免,村民们都是其他村搬来的,有些是亲戚,有些是邻里,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出这些来。
这几个人约莫是从干活的地方来的,袖子高高挽起,手上还沾着泥灰。
几人局促不安的低着头,目光无处安放。
李善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扫过他们,一一问他们家里的情况。
首先是最左边的中年汉子,李善搜索了下脑海里的名字,“叶长户,搬来西岭村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汉子瑟缩了下,“北村。”
“怎么想到搬来西岭村?”
“北村过不下去了,听说外边打仗,想着趁乱弄点粮食”汉子搓着手上的泥,嗓音低哑,“西岭村被屠了村,地里剩了些庄稼”
李善睨着他,“怎么不去绿水村?”
“那会儿西凉军没退,我不敢乱跑,后来击退西凉军,衙门贴告示说绿水村安顿外来人,我是北村的。”
那阵子衙门天天盘查西凉奸细,他没办法,只能回北村,等他再出来,伏尸遍野的西岭村已经焕然一新,落败的小院住进了人,荒芜的田地种上了庄稼,他佯装是西岭村某户的侄子,强行霸占了两间空屋才在西岭村住了下来。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那两年好些人都那么干的。
时隔二十年,没想到会被翻出来。
李善问:“叶长户是本名吗?”
“是。”
要不是本名,也不会因为修路被人认出来。
李善又去问其他几个人,有两个是北村的,说法和叶长户差不多,有两个是老光棍,以前靠乞讨为生,得知衙门安顿无家可归的人,便去绿水村上户籍,得知进不去,只能来西岭村。
西岭村离西凉近,容易钻空子。
毕竟西岭村有人偷偷去西凉做买卖。
许是被李善威严震慑,两人不知怎么就说漏了嘴。
村长脸色变了变,没有吭声组织,李善似乎不在意,“大周和西凉息战十几年,有买卖往来实属正常,据我所知,西州城内好些西凉人开的茶楼铺子。”
老光棍摆手,“那不同,他们没有衙门批文,偷偷去的。”
李善佯装好奇,“还有这事?”
“对啊,要不村里的青砖黑瓦房怎么建起来的。”
哪个村都有富裕的,但建青砖黑瓦的不常见,便是田地辽阔的长流村也没几家建这种房子。
李善在心里过了一遍,大概知道是哪几户。
村长站在旁边有点着急,没有衙门批文和西凉往来一律视为细作,他爹生前就警告过他很多次。
李善脸上风平浪静,好像随口问起,“岭关有士兵把守,他们怎么偷偷去?你这老伯,莫不是大清早喝酒醉糊涂了?”
说着,他扬手,指着剩下的人,照刚刚的话重新问了遍。
李善没有为难他们,并且解释找他们来的原因,“上次查户籍清点人数发现不对劲,大人命我们问清楚,忙完这阵子将户籍给你们补上。”
户籍看着没用,真想用拿不出来就麻烦了。
几人颔首。
李善摆手,让他们回去接着干活。
村长没有久留。
待他们走得没影了,李善看向云巧,“刚刚说的话听得懂吗?”
云巧摇头,“老伯没喝酒。”
她没闻到酒味。
李善不答,带她绕修的路走了圈,问他是不是离小虎山最近的路。
云巧摇头,“不是最近的,是最平坦的。”
这条路是避开了爬山的陡峭地段,下坡多过上坡,走起来很轻松。
李善掩饰眼里的诧异,“最快的是哪条?”
“我带你去。”
密密麻麻的矮灌木丛,她穿着身灰衣,融入树枝间,晃眼分辨不出是个人,加上她皮肤也黑,正面撞到,约莫也容易被忽略了去。
李善亦步亦趋跟着她,“山里还有平安说的那种山洞吗?”
“有啊,不过那地危险。”
李善挑眉,见她手指了下远处,脸色微沉,“你去过?”
“嗯。”
“还有谁去过?”
“就我呀。”可能看在工钱的份上,她主动说道,“我雨天滑下去找到的,里边有粮食呢,我娘不让我拿。”
李善抿了抿唇,“为什么?”
“我娘说我拿了其他人就饿死了。”
李善心里有了底,能交出云妮那样城府的人,黄氏多少是有些见识的,想必猜到那些粮食的用处了,“你娘说得对。”
“嗯。”
树丛太多了,哪怕云巧拿着镰刀砍掉了挡路的枝桠,走到小虎山,衣衫还是划破了几道口子。
云巧记得他昨晚的话,“我去找平安了。”
重新走之前的路。
李善望着不远处忙碌的身形,难得好性子道,“要不要找你娘换身衣衫?”
她这副样子回去,唐钝怕不会高兴。
她低头拍掉衣服上的草屑和灰,“不用。”
他还要去西山,没有再多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她拍拍手,去前边找平安了。
这次没有进到城里,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回到唐家,夕阳的余晖还未散尽,院里传来老唐氏唤鸡的咯咯声,以及老爷子闷闷的咳嗽。
她推开门,兴奋的跑到后院,抓过老唐氏粗糙的手,摊开其手掌,将磨得光亮的银子放了上去,“奶,这是李善给的工钱,你拿着。”
老唐氏唤鸡吃食,猛地被塞了块碎银,好一会儿没反应来。
云巧笑得灿烂,“我娘说了,我挣的钱给奶。”
老唐氏怔怔的,欲问哪儿的,想起她已经说过了,忙握紧手,拉着她往屋里走,“这玩意可不能随便拿出来。”
财不外露,村里人瞧见了不好。
唐家当年就是吃了这个亏。
云巧似懂非懂,老唐氏牵着她的手直接去了唐钝屋,“你瞧云巧给我什么了?”
唐钝是廪生,每个月享朝廷银钱补贴,自然是见过银子的,问云巧哪儿来的。
“李善给的。”
“怎么这么多?”这儿约有一两了,是不是太多了些。
云巧道,“他说我该拿这么多。”
唐钝皱眉,“你除了帮他们带路还做什么了?”
她指着唐钝桌上的纸,“他们的舆图,有些是错的,要我帮他们改。”她不知道李善给的多少钱,只道,“他们肯定嫌累,不想跟我走路,索性让我指出错的地方改。”
“”
舆图不是小事,李善会信她?
唐钝存疑。
她又说,“但我不会,孙山长说教我呢,唐钝,舆图难学吗?”
唐钝眉头拧得死紧。
云巧见了,蹙起眉来,“很难吗?”
可是她已经答应了。
谁让平安说这是银子呢。
值一千多个铜板,她数不过来的数,想起这个,她突然道,“唐钝,你教我数数吧,我也想像平安,一眼就数出这是多少钱。”
唐钝拿过碎银,眉头没有舒展,而是道,“这是数出来的吗?”
云巧满脸困惑。
唐钝按下其他心思,替她解惑,“这钱不是数的,是看的,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云巧眨眨眼,眼睛凑上前,左看右看,“我怎么看不出来?”
“待会我教你。”
他说的待会自然是饭后。
老唐氏以为孙山长会来,煮了两碗米饭,云巧刚来唐家时吃得多,慢慢的饭量就小了,老唐氏猜是黄氏在云巧耳朵边说了什么,好几回哄她多吃点,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今晚老唐氏说饭多,让她敞开肚子吃。
她半碗米饭,一碗米汤下肚就嚷嚷饱了。
丢下筷子就溜进唐钝屋,学看钱的本事去了。
唐老爷子喝完药,拿手帕擦嘴,望着跑得没影的门口,愁道,“会不会打扰墩儿看书?”
老唐氏收拾碗筷,“墩儿有分寸,你看云巧不找他梳头他是不是比谁都急?墩儿像你,刀子嘴豆腐心。”
唐老爷子想起清晨唐钝教云巧梳头的情形,脸色软和下来,“说来也奇怪,村里村外那么多姑娘,墩儿就和她聊得来。”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
唐老爷子又叹气,“你说她要是聪明些该多好。”
他孙子勤奋好学,是秀才,娶妻怎么也该娶个知书达理的,结果偏偏是
老唐氏端着碗筷朝外走,眼角眉梢满是愉悦,“聪明过头的也不好,云巧够好的了,今个儿挣回一块银子呢。”
“银子呢?”
“墩儿那呢。”
老唐氏年轻时也是攒过几十两银子的,哪怕现在条件差了些,手里也有几两银钱,云巧挣的钱不给她她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沈家那种情况,她贴补娘家爹娘兄弟也好,但云巧不藏私,进门就毫无保留把钱拿了出来。
心里很难不熨帖。
“我和墩儿说了,钱给云巧留着,给云翔成亲用。”
沈云翔成亲用不完,其余的给黄氏和沈来安养老。
唐老爷子道,“听你的。”
墩儿没有多的兄弟姐妹,云翔和云妮品行好,多来往也无妨。
这时的云巧正坐在桌边,震惊的望着桌上大小不等的银子,指着最大的问唐钝,“这是多少钱?”
“十两。”
“十两是多少?”
唐钝给她将文和两的关系,一两约一千文,一千文就是一千个铜板,十份一百个铜板的量。
她伸手碰了碰,又问稍微小点的,“这是多少?”
“五两。”
云巧掰着手指头,算五两银子是多少个铜板,唐钝直接告诉她,“五个一千文。”
“你怎么知道的?”
唐钝一噎,“书读多了自然就知道。”
云巧抬眉,认真道,“书里会教这个吗?”
“嗯。”
唐钝小时候也不认识银子,夫子课上会教,慢慢就知道了。
第75章 075 忽悠
数数认钱是云巧感兴趣的事儿, 学得很快,唐钝把堆放的银子和铜板顺序调换给她认。
她轻松就认了出来。
没有半点迟疑或者犹豫,小脸得意, “这个比梳头简单哪。”
她离得近, 风吹起几缕碎发拂过唐钝侧脸, 唐钝这才注意她头发像经过暴风雨洗涤的花草, 凌乱又狼狈,衣服也破了, 他问, “你白天去哪儿了?”
“山里啊。”她戳着最大的十两银子,眼里漾着月光, 眉眼柔和, 唐钝纳闷:村里人为什么总说云巧丑?
她皮肤黑了点,五官普通,但绝对称不上丑。
怔神间,但听云巧问,“唐钝,你是不是嫌我离你太近了。”
唐钝:“”没有的事儿。
云巧自顾往下说,“人言可畏, 我知道的。”
说话间, 她站起身,往门口走, “我向你请教问题, 行得端坐得直的。”
“”这话她都会了?唐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率先迈开脚步走了出去, 喃喃道, “我和平安也保持着距离的。”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平安, 唐钝仔细一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以为他问她去了哪儿是拐着弯打听她和平安的事儿。
他没有过多解释,而是说,“你心里有数就好。”
“我知道。”她看眼天色,“我洗漱睡觉去了啊。”
唐钝叫住她,“这银子你拿走。”
他下巴点了点桌边的银子,正是她拿回来的那个,云巧扭着半边身子回,“我给奶的。”
“她有钱,这钱你自己拿着。”
“奶不要吗?”她倒回来,想起黄氏的话,低低和他说。
唐钝不知黄氏教的,道,“你心里记着奶的好就行了,这钱你给云翔吧。”
沈云翔是个主意大的,有了这笔钱,或许能让黄氏过得好点。
云巧素来不是个扭捏矫情的,老唐氏不要,她就拿去山里藏起来,“唐钝,我哪天去镇上给你买馍馍。”
给老唐氏和老爷子也买。
“财不外露,小心遭小偷惦记,这钱你好生收着。”
“哦。”
“明早我教你梳头。”
“好。”
说是教,却没给云巧自己动手的机会,几下就给她盘好发髻,问她会不会崩太紧不舒服,云巧摇摇头,抱着盆去后院喂鸡了。
老唐氏在灶间笑唐钝,“你今个儿倒是耐心。”
唐钝收好梳子,心想,这些日子经书不是白看的。
云巧喂了鸡,就将挖来的人参晒簸箕里,让唐钝看着,别给贼偷了。
孙山长说人参贵重,能救人命。
唐钝好脾气点头,破天荒嘱咐,“你走慢些,夏天蛇虫多,小心被咬。”
“好。”
阳光艳艳,是个好天气。
孙山长他们不在,她便去了趟石屋,见门口的野果没人碰过,引来诸多蚊虫蚂蚁,她将其清理了,又去检查背篓里的粮食,至于那几封信她不那么感兴趣了,把银子藏好,偷偷摸摸回了小虎山。
西岭村的村民今早从地里挖出几具骸骨,李善和孙山长过去处理此事了。
沈来安怕她沾了晦气,不让她去。
早年间打仗,附近村民没少往山里逃命,山里有尸骨并不稀奇。
要不怎么先搬来绿水村的人分到的田地好,他们帮忙清理过被屠村的村子,据说那时候尸骨更多。
分不清谁是谁,全埋在山里的。
西岭村的消息传到这边,人们都在议论。
云巧不爱凑热闹,回黄氏住的屋,掏出李善给的舆图慢慢瞧。
孙山长说这份舆图是以山川河流为基准绘制的,粗看还行,按着舆图行走却行不通,她要画出行进路线图。
图被涂抹得脏兮兮的,辨不清哪儿是哪儿,只有她看得出来。
小虎山到福安镇的路,包括山洞位置都已经标注出来了。
只是尺寸有些不合适。
比如山脉拐角的弧度,山谷缝隙的宽度,瞧着没对,但怎么画,她不知道。
李善给了她纸笔也没用。
她正自己琢磨怎么画呢,草篷外边响起了脚步声。
很快,草帘子被人从外边撩起,她收起舆图望去,秦大牛兜着几个野果,咧嘴笑着,她喊了声,“大牛哥,你怎么来了?”
“我看你从山腰回来,给你拿野果子来。”
草篷是村民们临时搭建的,除了衙役和黄氏夫妻俩单独住,其他都是住的通间。
男人们一间,女人们一间。
省事得很。
秦大牛掀开衣角,露出衣服里黄杏杏的果子,“甜的。”
云巧瞅了眼,没上前,“我吃了饭来的,大牛哥你留着吃啊。”
村民们带的食物不多,像曹氏顿顿盯着她爹娘碗里的,云巧道,“还要干很久的活才能回家,你省着吃啊。”
秦大牛笑容更灿烂,走近了,慢慢蹲下,眼光绿幽幽的,“我那还藏着有,这是给你的。”
云巧还是那句话,“我吃过饭了。”
“再吃点。”
云巧摇头,“不行,顿顿吃太多会撑大肚子的。”
她刚到唐家,顿顿吃两碗米饭,还吃鸡肉喝鸡汤,她娘说那样不好,肚子撑大了,以后顿顿都要吃那么多,稍微吃少点就会难受。
“不会。”秦大牛的目光下移,落在她衣服遮挡的肚子上,舔唇道,“肚子大不是撑大的,是有孩子呢。”
春花肚子不争气,嫁给她这么久也没动静,云巧身形单薄,但底子好,嫁给他的如果是她,这会儿肚子该鼓起了吧。
想到挺着肚子的云巧,他心痒痒的,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屋里有张凳子,沈来安知道云巧会经常来,特意给她打的。凳子不高,云巧坐着,他站着,她的头刚好在他小腹位置。
秦大牛某处涌起股热流,嗓子跟着哑了,“云巧,唐钝有没有欺负你?”
云巧不喜欢他身上的汗味,起身去外边吹风,“没有。”
“你知道我说的那种欺负吗?”秦大牛嗓子似乎很干,他不住地咽口水。
云巧已经撩起了草帘,外边的光透进来,屋里明亮了许多,她指着外边,“大牛哥,我们出来说话啊。”
云翔不让她和秦大牛单独待在屋里。
黄氏摘野菜去了,沈来安洗完衙役们的衣服就去前边帮着做木工。
而砍树挖土的村民们沿着衙役们指的方向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人多,干活快,路已经到了远处。
这儿安安静静的。
秦大牛阔步上前。
云巧走到晾衣服的竹竿边,许是衣服滴水的缘故,野菜比周围长得好,她蹲身慢慢扯,边扯边问秦大牛,“大牛哥不砍树吗?”
“休息呢。”
衙役们做事通融,会瞅着时辰安排休息,虽只有片刻,村民们也感激不已。
云巧没有起疑。
秦大牛站在她身后,见她蹲着身,露出一截晒黑的脖颈,手伸了过去,咽口水道,“唐钝有没有碰过你这”
云巧狐疑的转身,摸着他碰过的地方,不解道,“没有啊。”
唐钝没事摸她脖子干什么?
秦大牛扬唇,“我就知道。”
唐钝那种心高气傲的人,哪儿瞧得上云巧,买她必然奔着其他事情去的。他帮她扯地上的草,继续试探她的话,“唐钝是不是喜欢云妮啊?”
云妮皮肤白皙,眼睛水汪汪的,和唐钝那样俊朗的人倒是登对。
云巧老实道,“唐钝没说。”
“他定是不好意思,他家境好,又有学识,挑媳妇的眼光肯定高。”
云巧不置可否。
野草不多,没几下就扯完了。
她问秦大牛,“大牛哥不去砍树吗?”
“待会就去。”秦大牛扔掉扯来的草,歪头看她。
阳光金灿灿的落在她身上,头发丝都变得亮丽明媚起来。
秦大牛愣了神。
云巧觉得他怪怪的,抄起黄氏留在灶边的背篓,准备去捡柴火。
刚走两步,手腕便被人往后一带。
她身形不稳,跟着撞了过去。
硬实的胸膛像堵墙似的,疼得她鼻酸。
秦大牛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他沙沙的喊了声,“云巧,做我媳妇好不好。”
云巧蹙眉,忙推开他。
隔着两步,捏着自己发疼的手腕道,“你有媳妇了。”
“我休了她娶你好不好,你奶不是想要我家的荒地吗,我全给她。”
荒地没了可以再开,云巧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云巧眉头拧得死紧,毫不犹豫拒绝道,“不好。”
春花是他媳妇,怎么能休了她呢?
秦大牛伸手,还想抱她。
云巧退着跑开,秦大牛急急追上去,“云巧。”
村里人都说云巧最丑,其实春花才是最丑的,每天对着春花那张脸他就觉得反胃,可他认识云巧这么久,从来没有这种感受。
他再次拽住云巧,不过没有使蛮力抱她,而是轻声哄道,“你比春花好,我想娶你。”
云巧挣脱他的手,“我很丑。”
“你不丑,你很好看。”
她常年干活,皮肤黑了些,但额头饱满光洁,鼻子小巧挺拔,嘴唇不薄不厚,比春花那张嘴长得漂亮多了。
他每晚和春花亲热都不太想看她的脸,不想碰她的唇。
换了是云巧,定然是不同的。
云巧固执强调,“我很丑的,人牙子都不肯买我。”
“是人牙子没眼光,云巧,给我做媳妇好不好?”
云巧仍是摇头,“春花是你媳妇,你不能抛弃她。”
“那你和春花都给我做媳妇,你们关系不是最好吗,你来我家,就能天天见到春花了。”
“我现在也能天天见到她啊。”云巧不明白秦大牛的心思,但她不会离开唐家的,老唐氏天天给她煮鸡蛋吃,秦家就养了两只鸡,还是公鸡,根本没有鸡蛋给她,她眨眨眼,望着秦大牛道,“大牛哥,你是不是想我陪你过苦日子啊。”
秦大牛旖旎的心思荡了荡:“”
“我在唐家有鸡蛋米饭吃,日子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你家啊。”
“”
要不是了解云巧为人,秦大牛会以为她在奚落嘲笑自己,他道,“你嫁给我,我能让你快活。”
“快活?”云巧想想,“吃肉吗?”
“每晚都让你吃肉。”
云巧沉默了会儿,看秦大牛的眼神更为狐疑,“大牛哥,你是不是疯了?”
“”
“肉很贵的,你有钱买吗?”
唐钝手里那么多钱都没天天买肉,秦大牛有钱吗?
他不会跟李善学会骗人了吧?
云巧自上而下扫他两眼,满眼不赞同,“大牛哥,你去长流村找四祖爷给你把把脉吧,我捡柴火去了。”
她摆摆手,往远处跑了。
秦大牛还欲追,背后草篷传来响动,他回眸,见是春花,心里松了口气,不过转瞬脸就沉了下去,“你来这干什么?”
春花垂着眼,双手按着鬓角的头发,怯懦道,“要不要我和她说?”
“她听你的话吗?”秦大牛嘲讽的笑了声,大步走人。
春花咬咬牙,小碎步跑过去,“我试试。”
丢下这话,她飞快的往云巧方向追。
山里枯枝树叶多,云巧挑最细的捡,见春花揉着眼睛跑来,没有问她为什么哭,而是问她为什么不干活,是不是没有衙役监督就懈怠了。
春花被她问懵了。
云巧催她,“快回去干活啊,被李善看到会打你的。”
衙役们打人很凶的,昨天傍晚,衙役逮到北村几个汉子躲起来偷懒,差点没把人打死,春花这身板,挨不住揍的。
云巧道,“春花,你别哭,好好干活。”
春花憋着一肚子话,就这么堵了回去。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拂动着,像水里轻晃的月,映在她眉梢脸颊。
春花慢慢走上前,委屈道,“巧姐儿,你变了。”
云巧挑眉,高兴地笑道,“我是不是变聪明了?”
清晨饭桌上,唐钝就和老唐氏夸她聪明,受教。
春花看她一眼,低下头去,下意识撩头发,刚碰着头发,手又垂了下去,低声道,“巧姐儿,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好呀。”云巧低过头继续捡枯枝,“是不是帮你去李善面前说好话?”
“不是,你帮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进门后,秦家上下都盯着她的肚子,秦大牛骂她是只鸡也该下蛋了,她这么久没怀上,是不是生不出孩子。
她怕。
真是那样,秦家会休了她的。
她抓住云巧的手,泪眼婆娑道,“唐公子是有大前途的人,要娶也是娶大户人家的姑娘,你现在过得好,等唐公子妻子进门,肯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你得为自己谋条出路”
这些话春花已经琢磨过很久了。
唐公子那样俊朗矜贵的人,买云巧是出于同情,其他心思必是没有的。
“巧姐儿,你模样丑,往后怎么办哪”她循循善诱,“不如趁早生个儿子,有了儿子,走到哪儿都不怕被人欺负你生两个,一个给我,一个你自己养,好不好?”
云巧眉心皱着,没有立即回答她。
孩子怎么能送人呢?
孩子会难受的。
“你不能自己生吗?”
“我生不出来。”春花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巧姐儿,你帮帮我好不好。”
云巧纠结,“孩子会哭的。”
“我们一起照顾她。”春花道,“我做大娘,你做二娘,他有两个娘疼他,多好?”
两个娘?
云巧不懂这些,“我得问问我娘。”
黄氏铁定不会同意,再者,这事传出去,人人都知道她生不出孩子了,春花强烈的摇头,“不能和你娘说。”
“和我爹说行吗?”
“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会害死我的。”
春花将事情说的严重,云巧没辙,“那怎么办呀?”
“生孩子很轻松的,你帮帮我好不好。”
云巧看自己的肚子,“可是我的肚子都不大。”
那些生孩子的妇人肚子胀鼓鼓的,像箩筐似的,她的肚子平得很。
春花以为她同意了,“我有办法。”
她让云巧明晚来山里找她,她有办法让她肚子鼓起来,云巧问什么办法她又不说了,她以前问过黄氏她怎么来的。
黄氏说女子成了亲就会有孩子。
她没成亲,怎么生孩子?
云巧百思不得其解,偏春花不让她告诉任何人。
捡完柴火,孙山长回来了,要她拿着舆图跟他走,她转瞬把这事抛诸脑后,直至回唐家又才想起。
晚饭后唐钝会借着月光在屋里看书,她心里存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到隔壁沙沙翻书的声音,灵机一动。
套上鞋子跑出去,“唐钝,你有没有生孩子的书啊。”
她让唐钝给她读书不就行了?
唐钝:“”
云巧指着书架上的书,眨巴着眼,“唐钝,你有生孩子的书吧?”
“不害臊!”唐钝胀红了脸,“哪儿学的?”
云巧不说。
她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事,定是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唐钝眯起眼,“你不说我明天去山里问你娘。”
“不要。”云巧惊慌的抬起头,“会害死春花的。”
“春花怎么了?”
她连忙摇头,唐钝道,“你不说我明天去山里找春花。”
“会害死春花的。”
春花哭得稀里哗啦的,像要死了似的,云巧不知道该怎么说,掉头想走。
唐钝哪儿会让这事白白揭过,“你先进屋。”
他搬出黄氏是诈她的。
她这几日才学会男女有别,其他事估计也似懂非懂的,山里人多,保不齐有些汉子居心叵测趁机忽悠她乱来。
唐钝拍拍旁边凳子,“小点声,我不告诉其他人。”
云巧没进屋,隔着窗棂,纠结地走来走去。
唐钝心直往下沉,面上却不显,柔声道,“你看云妮的事我就没和其他人,这事我也不和其他人说。”
云巧想了想,趴在窗棂上,他倾身,耳朵凑过去。
“春花让我帮她生孩子。”
“”
秦大牛还真是贼心不死,唐钝捏紧手里的书,“你答应了?”
云巧摇头。
唐钝刚要落口气,哪晓得她下句就说,“我觉得孩子不想要两个娘。”
她的娘是黄氏,她不想唤其他人娘。
唐钝琢磨着这话,“春花怎么和你说的?”
云巧一五一十说了。
唐钝手背青筋直跳,牙齿磨得咯咯响,书页更是被揉成了一团。
云巧缓缓站直身子,没问他怎么了,因为任谁都看出他生气了,且气得不轻,她小声问,“春花真的会死吗?”
这时候了,还惦记春花生死。
唐钝抬手就给她脑袋敲了一记,“她不会死,要死的是你。”
秦大牛的心思昭然若揭,春花不护着从小到大的朋友,竟助纣为虐把云巧往火坑推,唐钝瞪她,“以后离春花远点。”
她把春花当朋友,春花可没把她放心上,以致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得出来。
云巧没应。
唐钝抬手,又要敲她脑袋,她急忙护住。
唐钝僵住,手轻轻落在她发梢,“你没答应春花是好的,生孩子真要那么容易,她怎么自己不生?”
“她生不出来。”
“她骗你,她就是怕痛,生孩子特别痛,你要是不信,你明天问你娘,她生你的时候是不是差点痛死过去。”
云巧睁大眼,“会痛死吗?”
唐钝不假思索点头,“书里这么说的。”
云巧顿时不怀疑他了。
唐钝看向院里随风摇动的树叶,眼里闪过抹阴翳,“这事我不和其他人说,你明天去山里早点回来。”
“好。”云巧似乎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脑子乱糟糟的,不知从哪儿问起。
唐钝摸摸她的头,“明天春花如果问起,你什么都别答应。”
云巧点了点头。
“回屋睡吧。”
云巧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过头,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春花哭得很伤心,不像骗她的。
清晨,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似的。
老唐氏往她背篓放了把伞,唐钝拿了两张纸给她,说是给李善的信,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云巧不认识的,她揣进怀里。
唐钝送她出门。
云巧低头看他的脚,唐钝抬起木拐碰了碰脚踝,“好很多了,奶下午磨豆腐,你吃过午饭就回知道吗?”
昨晚让她傍晚早点回,现在变成午后回。
云巧道,“我得学画画呢。”
“山里光线不好,家里有油灯,可以让孙山长来家里。”
“好。”
云巧勒紧背篓绳往旁边村道去了,唐钝唤她,“记得我的话。”
“记住了,吃了午饭就回。”云巧挥着手往外边走。心想,昨天的秦大牛怪,今天的唐钝怪。
第76章 076 拆穿
春花也怪, 为什么要她帮忙生孩子呢?
李善又去了西山,云巧去西山找他,交给他信后, 就找孙山长学画画了。
弯弯曲曲的线, 粗细不均, 刚开始落笔乱糟糟的, 随着线堆积得多,渐渐显出山的形状来, 慢慢的, 小虎山跃然纸上。
她经常来小虎山,一看就看出来了, 她惊喜地喊, “山长,是小虎山!”
山长画一笔她画一笔,怎么画的全忘了,不禁问孙山长,“山长,你怎么画的?”
“这是小虎山的全貌,想象你站在山顶, 从山脚沿着高低弧度画曲线就成。”
云巧仰头望向雾色萦绕的树尖儿, 难以置信,“小虎山很高的。”
孙山长笑道, “再高的山都能画。”
孙山长原本打算教她画舆图, 但舆图严谨, 需仔细丈量距离, 他没有准绳, 教不了她。
只能先教她画山, 将附近的几座山画下来,等衙门送车和准绳来再画舆图。
云巧爱不释手拿起自己画的画,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是小虎山,就这儿有个弯儿没画出来”
她提笔,想补上,然而笔墨加重,并无山弯的感觉。
孙山长道,“想想我怎么教的?”
山高处用凸线,山弯用凹线,云巧顿笔,没太明白。
孙山长拿过笔,指着她画黑线的位置,“弯大了吗?”
“嗯。”
孙山长随意勾了两笔,云巧高兴道,“是这样的,但不是凹凸线”
“往左边凹的”
云巧点头。
她画这幅画用了半上午光阴,满意得不行,“孙山长,我能拿回去给唐钝瞧瞧吗?”
唐钝没来过小虎山,有了这张图就不会迷路了。
“拿走吧。”
“好。”她抬起纸,轻轻吹干纸上的墨渍,“我回去了啊。”
“我和你一块。”
唐钝给李善的信他瞧过,内容隐晦,他却知道什么事,今个儿天儿不好,云巧又是个小姑娘,出事就麻烦了,而且西山的地质土壤他认真观察了,砍树挖土不会引起塌方,暂时没他什么事。
云巧慢慢卷起纸,热情道,“好啊,我们挖些花草回去。”
孙山长附庸风雅,她送的花草被他种在新修的路边,别有番意境。
若是沿路都种上花,到花开时节,必会风景宜人。
孙山长笑容爬上眼角,“行,挖些花种后院。”
唐家后院养着鸡鸭,味道有些难闻,孙山长挑了两样香味重的野花,云巧动手,几下就连根拔起,带着土装进背篓里。
两人回去时走的路与之前不同,孙山长发现了,趁机教她,“我们要画的舆图就是根据走路的距离来的,画清楚山川河流,再沿着道路行进,一里做个标记,一座山的距离多长,在舆图画出来就好。”
只是没有准绳,她不知道一里的距离。
他在山里也不知道。
果然,云巧下一刻就问,“一里是多远?”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哦。”
天灰沉沉的,雨始终没来,两人走的这条路花草多,荆棘藤蔓也多,孙山长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
不知是不是过于敏锐,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盯着他们,他扭头一瞧,满目葱郁,什么人影都没有。
孙山长皱了皱眉,没有多想。
两人走走停停,到唐家已经是下午了。
唐钝在院里翻晒人参,见云巧背着沉甸甸的背篓进门,张了张嘴,瞥到她身后的孙山长,话锋一转,问两人吃了午饭没。
云巧回答说没吃。
唐钝杵着木拐往灶间走,“你们回堂屋休息,我给你们煮面去。”
唐老爷子和老唐氏去四祖爷家了。
四祖爷家来了许多孩子,担心四祖爷照顾不过来,帮忙去了。
孙山长看着他敷着药膏的脚,让他别忙活,回来的路上吃了许多野果,肚子不饿。
云巧这会儿也撑得很,比起吃饭,更想先把花儿种下。
她问唐钝的意思。
唐钝随她。
她拿了把锄头,径直往后院去了。
竹篱笆周围又长出许多翠绿的草,她先除草,然后挖坑,把花的根放进去,填上泥土就去前院打水浇水。
孙山长在唐钝屋里指点他写的文章,见云巧眉采飞扬的拎着水桶往后院走,低头笑了笑,“她就是人们说的大智若愚吧。”
唐钝露出几分疑惑。
孙山长说,“回来路上,我问他为什么送我花,你知她怎么回答的?”
唐钝沉吟,“她最喜欢花儿,摘了花儿爱送家人朋友,山长您远道而来,她想表达几分敬意吧”
“我起初也这么想的,其实不是。”孙山长圈出文章措辞含糊的地方,悠悠道,“她去过镇上书塾,说书塾里种了许多花,以为教书先生爱种花,便送我花儿”
这个理由有些让人想笑,唐钝勾唇,淡笑道,“她做事随意所欲惯了,还请山长别往心里去。”
“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小姑娘了,我怎么会和她计较”孙山长说,“跟着你是她的造化,往后你去县学读书,一直留她在村里吗?”
唐钝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孙山长道,“她心地纯良,许多事儿不如其他人敏锐,很容易着别人的道。”
唐钝蓦地想起秦大牛。
云巧对亲近的人没有提防之心,确实容易上当受骗,然而云巧不在村里,还能跟着他去县学不行?
孙山长开门见山,“她擅长摸索地形,是绘制舆图的好手”
唐钝敛目,“我爷奶年事已高,恐怕舍不得她做那些冒险的事儿。”
附近山里没有狼,云巧没碰到什么危险,其他地方就不好说了。
况且自古绘制舆图的人都是男子,常年奔走于山间难着家,云巧是女孩,哪儿受得了那份苦。
他拒绝得委婉,孙山长叹气,“不瞒你说,我有个朋友极为痴迷大周山川河流,云巧有天赋,若是能拜他为老师”
“承蒙山长厚爱,她恐怕做不来。”
如果云巧是个男孩,唐钝不会替她拿主意,但她是女孩,唐钝道,“她熟悉周围几座山的地形纯属无奈,但凡有得选,谁乐意天天往山里跑呢?”
“也是。”
那边,给花草浇完水的云巧折身回来,拿着自己画的小虎山给唐钝瞧。
唐钝粗略扫了眼,顿时就明白孙山长的意思。
刚学画画的人运笔不稳,线容易歪歪扭扭,她的画线条不均,但极为流畅,不像第一次拿笔的。
唐钝戳着墨渍重的地方,“怎么黑漆漆的?”
“画错了。”云巧咧着嘴,笑容满面道,“唐钝,我把附近的山都画下来,你照着山路走,无论在哪儿都能回家。”
那是舆图,照李善的性子,不会给其他人。
唐钝没有拂她的好意,鼓励她,“那你好好跟着山长学。”
孙山长给唐钝看完文章,趁唐钝修改的时候,继续教她画作画。
她画得慢,收笔时外边的天儿已经快黑了。
老唐氏点着油灯在灶间弄晚饭,她后知后觉想起,“奶,不磨豆腐吗?”
唐钝要她回来推磨来着。
“想吃豆腐了?”
云巧想了想,诚实道,“想。”
“那我晚上泡点豆子,明天磨。”
唐家有台小石墨,不费力,放在后院的,村里有台大石磨,村里谁家要用都去那边,不怎么过来借。
这台石磨落了灰,经常是脏的。
云巧没事做就去后院洗石磨去了。
天色将黑,鸡鸭已经回笼,隔着栅栏啄槽里的米糠,她拿刷把刷了两下。
风吹得篱笆外的树叶簌簌作响。
响动中,她听到有人轻轻唤她,“云巧,云巧”
云巧已经决定不帮春花生孩子了,晚上自不会去山里,白天想找机会告诉春花,但春花周围人多,她找不着机会开口。
此时见春花站在树荫下,脸色晦暗不明,她四下张望着走了过去。
“春花,我不帮你生孩子了。”
春花捏着衣角,目光透过她落到亮着光的前院,眼里闪过几丝迷恋,道,“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我害怕,我娘说生孩子很痛,她生我们差点死掉,我不想死。”
“你告诉你娘了?”春花的嗓子有几分尖利。
这会风大,云巧以为她冷着了,让她从前门进来。
春花站着没动,质问她,“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我没告诉我娘,就问她生孩子的事而已,不会害死你的。”
云巧手里还攥着刷把,催她,“外边冷,你进来啊。”
春花不为所动,还是那句,“你答应我的,怎么能反悔?”
“我害怕,我不想睡棺材。”死人都是睡棺材里的,还要埋进土里,不见天日,云巧和她商量,“春花,我帮你其他忙好不好?”
“不好。”春花的声音带了哭腔,“我就想要个孩子。”
“你自己生好不好,我娘说了,女子成亲就会有孩子,老天爷送的,你和秦大牛成亲了,过不久也会有孩子的。”
白天她问了黄氏很多关于孩子的事儿,试着安慰春花,“春花,你别着急,老天爷会送孩子来的。”
“我急得很。”春花跺着脚,脸上又带了泪,没有跟云巧争执这个问题,而是朝云巧招手,“你随我去个地方。”
她已经和秦大牛说好了,夜里秦大牛等不到云巧,不会放过她的。
她扒着竹篱笆,用力晃了晃。
云巧不和她走,“你先进来。”
春花嗓子又尖了几分,表情濒临崩溃,“你随我去个地方。”
唐钝耳提面命不要她跟春花出去,她真和云巧走了,唐钝会生气的。
她娘交代了,不能惹唐钝生气,因此,云巧拒绝“我不去,我没吃饭呢。”
春花眼泪汪汪,声音弱了下去,“你不想要我这个朋友了?”
“想啊。”云巧重重点头,“春花,你进来,我给你吃鸡蛋。”
老唐氏摊了鸡蛋饼,可香了,云巧挥挥刷把,“我洗完石磨就给你拿。”
当即不和春花聊了,认真刷洗石磨,洗干净用清水冲了遍,拎着桶就去灶间找老唐氏要鸡蛋饼。
特意挑了张最大的。
唐钝和孙山长坐在屋檐下谈论诗词歌赋,见她兜着饼往外边走,唐钝停住念了两句的诗词,问她,“你去哪儿?”
“春花来了,我给她拿饼。”
唐钝脸色顿时沉下,拿起木拐就追了出去,“我跟你去瞧瞧。”
花言巧语忽悠云巧就算了,还真想借云巧的肚子替她生孩子不成?
春花站在那棵树下,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她打了个哆嗦,隐约瞧见屋侧来了人,欣喜若狂。
随着云巧走近,春花脸色煞白,双手仓促地按住鬓角的头发,微微侧过身去,声若蚊吟道,“唐唐公子”
唐钝嗤了声,“天色已晚,想让云巧跟你去哪儿?”
春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倒是云巧爽快,“除了小虎山还能是哪儿。”
她把热乎的鸡蛋饼递过去,殷切道,“春花你尝尝,唐钝奶摊的鸡蛋饼可好吃了。”
春花不受她娘喜欢,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但她得了鸡蛋会分给她,云巧都记着,“鸡蛋是山长在山里捡的,你吃啊”
春花感觉手心烫得难受,诺诺道,“我待会再吃。”
“你还没说要带云巧去哪儿呢”
“我”春花随意扯了个借口,“我晚上睡不着,想让云巧陪陪我。”
唐钝冷笑,“那么多人,你还怕有鬼不成?”
春花不说话了。
“你打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明白,云巧认你做朋友,事事想着你,你这么算计她,你是人吗?畜生也不过如此。”
唐钝素来不是温和有礼的性子,没去书塾前,经常跟村里的孩子打架,吵架也没怕过谁。
这么多年,其他人或许不记得了,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嘴毒心狠的人。
他瞧着春花,眼里冷若冰霜,“滚”
春花身形颤了颤,不知是害怕,还是为他这番令人难堪的话。
她试着找补,“我我没有恶意巧姐儿是朋友,我怎么可能算计她?唐公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死鸭子嘴硬。”唐钝轻哼,“从小到大,你恐怕就云巧这一个朋友吧,为什么?要我说吗?”
云巧生下来是何模样他不知,但云巧绝没有村里人形容的丑,人牙子以买卖人口营生,重的利,云巧是双生子,可能体弱,人牙子怕买去养不活赔本,丑可能是随便找的说辞,但村里人提起云巧就说她丑。
她自己也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有人经常在耳边告诉她这个‘事实。’
久而久之,她自然就是丑的。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论丑,绿水村谁比得过春花,春花脸上有大片胎记,瞧着触目惊心,嘴和眼睛生得也不好看,总给人一种贼眉鼠眼的感觉。
这样的人从小没受人奚落嘲笑,心底多少有些自卑,而云巧容貌丑陋,为人嫌弃,两人成为朋友无可厚非,可昨晚听云巧说了那番话。
唐钝觉得自己高看了春花。
那样自私怯弱的人,接近云巧无非认为云巧不如她,借云巧彰显她的好罢了。
只怕当初为了嫁给秦大牛也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吧。
看春花脸上血色褪尽,唐钝唤云巧,“鸡蛋饼给她咱就回去吧。”
云巧怔怔的,拉过春花的手,柔声安慰,“春花,你别害怕,唐钝脾气怪,但心眼不坏。”
认识唐钝以来,唐钝没有占过她便宜,也没短过她吃食,比曹氏好得多。
春花失魂落魄的,捂着嘴痛哭出声,云巧抱着她哄了许久,唐钝说的那些话她不是很明白,但看春花离开时哭得伤心,她忍不住问唐钝那些话什么意思,春花为什么哭。
唐钝低头望着脚下,岔开话题,“春花是不是经常说你丑。”
云巧道,“村里人都这么说的。”
“其实你不丑。”
云巧茫然,趁唐钝双手架着木拐,迅速探向他额头,“唐钝,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很丑。
唐钝瞪眼,没个好气,“我说你不丑就不丑。”
“我爹娘都说我丑呢。”她模仿沈来安的语气,“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丑的姑娘哎,随你娘多好”
唐钝:“”
云巧怀疑唐钝眼睛生病了,吃过晚饭要去找四祖爷来瞧,唐钝嫌丢人,再者怕秦大牛偷偷溜进村,云巧出去不是自投罗网?
他找话题留住她,“你以前想嫁给秦大牛来着”
云巧去镇上找春花就提过她想嫁给秦大牛的事儿。
他也问过。
云巧当时回答的是春花比她好看。
彼时没在意,现在想想,只怕还有其他事。
云巧等着他往下说,但他突然不说了,她去找孙山长,“山长,你说我丑不丑?”
唐钝:“”
孙山长不知道发生何事,字正腔圆道,“立身于世,当以品行而论,容貌美丑乃是次要的。”
云巧听不懂,“丑还是不丑啊?”
孙山长噎住,仔细端详云巧两眼,唉声叹气的点了点头。
云巧立即去找唐钝,“还说你没病,我问过山长了,山长也说我丑呢。”
说她不丑的都是眼神不好的。
云巧想起唐钝那个同窗来,“唐钝,书塾夸我好看的李新你还记得吗?”
唐钝:“”
“你们是不是得了同一种病啊?”
唐钝:“”
云巧道,“病了就要看大夫,我明天找四祖爷。”
惦记着唐钝的病,云巧天不亮起床就往四祖爷家去了。
四祖爷还没起,隔着门问清楚原委,啼笑皆非,“那病没法治。”
“会死吗?”
“不会。”四祖爷套上衣衫推开门,“顶多肚子胀气而已。”
唐钝恐怕没少受云巧的气。
第77章 077 挨打
不会死就好。
云巧拿出背篓的草药和人参, 问四祖爷搁哪儿。
四祖爷是个村野大夫,医术不高,见其中几样草药没见过, 问云巧是什么。
云巧拿出人参, “这是人参, 保命用的, 这是土大黄,治咳血的”其他都是四祖爷认识的药材了。
四祖爷问她人参哪儿来的。
他做大夫几十年, 自然听过人参, 但从来没见过,爱不释手的拿起。
“山里挖的。”云巧道, “山长认出来的, 山长是我见过最博学的人了。”
孙山长不仅懂花草,还懂怎么栽种,药材也懂,云巧说,“四祖爷,山里遍地是药材呢”
孙山长读过医术,在山里找了许多种药材出来。
四祖爷略微激动, “都有哪些?”
云巧掰着手指, 轻松数了十几种出来,四祖爷记不住, “你等等, 我拿笔记下。”
云巧未给他机会,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就走了。
四祖爷急得跺脚, 歇了找纸笔的念头, 追出去问她要不要跟着他学医。
他瞧出来了, 她记性确实好,又不怕吃苦,学医好。
会医术的话就能看病救人,云巧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好啊,等我忙完手里的事就跟着你学”
四祖爷是个急性子,哪儿等得了,不由得问,“你忙什么呢?”
她掌心的伤结了疤,没有愈合前,老唐氏不会让她下地干活的。
云巧指着远处的山,“我跟孙山长学画画呢。”
唐钝说绘制舆图是秘密,尽量少往外说,黄氏也说别人知道她拿了李善的钱会找麻烦,她只字不提舆图的事儿。
而四祖爷从老唐氏嘴里听说孙山长的名号,不敢抢人,只道,“山长日理万机,你用功些”
“好。”
天空飘着雨,地面湿漉漉的,云巧撑着伞,慢慢走着。
脚上的草鞋湿了,但脚干干净净的,自从来了唐家,她雨天都是穿着鞋的,也没怎么淋过雨了,沈来安说她胖了呢。
她捏捏自己的脸颊,感觉不出来。
到岔口时,旁边蹿出两个姑娘,凶巴巴挡住路,瞪她。
云巧抬起伞,没看清人,嘴已经张开了,“四祖爷,四祖爷呐”
唐竹和唐菊吓得不轻,齐齐拽过她就往水沟钻。
云巧反手使劲回拽,不遂她们的意,嗓音愈发洪亮,“四祖爷,四祖爷”
唐竹脸色微变,唐菊反应快,抬手捂她的嘴,恨恨道,“你再喊信不信我打你。”
云巧静了瞬,随即拍掉两人的手,歇斯底里喊,“四祖爷,有人打我”
唐竹慌了神,甩开她就要跑,唐菊不甘心,还要将她往拐角拽。
但云巧劲儿大,她穿着厚重的蓑衣,根本使不上劲,没走两步,旁边就响起四祖爷威严的怒吼,“你们干什么?”
唐竹和唐菊是曾孙辈的,打心底惧怕唐家这位老祖宗,闻言,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双手不自觉的松开,支支吾吾道,“我我们找她玩。”
上次在唐钝那儿受挫后,唐竹一直难受着。
唐菊劝她别灰心,钝叔猪油蒙了心无从下手,她就找云巧,想方设法威胁云巧离开唐家。
为此,她把家里的菜刀都拿来了。
哪晓得云巧反应太快,张嘴就把四祖爷引了来。
唐竹按着胸口冰凉的刀,话都不会说了。
唐菊硬着头皮坚持,“我们找云巧玩。”
云巧跑到四祖爷身边,告状,“不是,她们想打我。”
唐菊剜了云巧一眼,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好端端的我们打你干什么?”
“你们就是很凶的呀。”云巧面不改色的回。
和她们拉扯的时候,云巧肩膀淋湿了,草鞋也沾了水沟里的稀泥,“四祖爷,你教训她们。”
唐菊:“”
这傻女什么时候成了人精?
四祖爷出来得急,没有撑伞,拐杖也没拿,皱纹横生的脸严肃又冷冽,“你们拉云巧干什么?”
唐菊咬死找云巧玩。
四祖爷道,“你们俩和云巧很熟吗找她玩?”
唐菊不说话了。
云巧连忙摇头,“不熟,我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云巧认识她们,前些天她去地里除草,两人经常蹲河边说她的坏话,她知道圆脸姑娘是唐瑞堂姐,边上那位鼓起眼睛瞪她的姑娘是哪家的她不知道。
她往四祖爷背后躲,推四祖爷的肩膀,“四祖爷,你教训她们。”
四祖爷:“”
四祖爷这把年纪,训斥两个晚辈没什么,但看云巧缩头缩尾的怂样,心里不愉,“你是长辈,怕她们干什么?”
墩哥儿仪表堂堂,姿态高贵,她这样不是给墩哥儿丢脸吗?
他用力拍她后背,“腰板挺直了。”
云巧后背吃疼,急忙端直脊背,脑袋抬得高高的,四祖爷这才训斥两人,“云巧是长辈,你们与她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名声还要不要了?”
唐竹面红耳赤,唐菊满脸不服,又不敢反驳四祖爷,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四祖爷敲打她,“你爹走的时候托我照看你们,顾及孩子太多,让你待在自己家,若因为这样你就肆意妄为,我待会就去小虎山把你爹喊回来”
唐菊爹是个暴脾气,极为好面子,四祖爷把他喊回来,他肯定会打她。
唐菊急红了眼,“我们又没把她怎么着”
四祖爷冷哼,“那是云巧机灵。”
唐菊:“”
两人盯了云巧好些天才找了这个机会,不成想云巧先发制人,两人心里恨得不行,偏拿云巧没办法。
最后,不情不愿给云巧赔了个不是,灰头灰脸地走了。
四祖爷道,“往后遇到她们别害怕,搬出她们爹娘准能吓唬住她们。”
“哦。”
“雨大了,快回去吧。”
“好。”云巧挥挥手,撑着伞一阵风似的往唐家跑,四祖爷摇摇头,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淋着雨,叹道,“你这孩子”
也不知撑伞送他回家。
云巧一鼓作气跑回屋檐下,唐钝刚起床,睡眼惺忪,云巧收了伞给他端水洗脸,告诉他唐竹和唐菊拦路打她被四祖爷训斥的事儿。
唐钝取帕子打湿水,不发一言。
云巧伸手在他眼皮前晃了晃,“四祖爷说你不会死。”
唐钝:“”
他本来就没事,擦脸时,瞥到她湿漉漉的肩,“她们打着你了?”
“没。”她高兴地昂起头,“我很聪明的,看到她们我就喊四祖爷了。”
唐钝嘴角抽了抽,泼她冷水,“聪明没用对地方。”
唐竹和唐菊是晚辈,哪怕四周没人,她们哪儿敢打她,顶多说些难听的话膈应她还差不多,云巧喊来四祖爷撑腰,两人只怕愈发记恨她了。
云巧不懂那些,只觉得四祖爷给她撑了腰,心里欢喜得很。
去找老唐氏教她洗头,又和老唐氏说了一遍。
她的头发不长,但浓密又乌黑,老唐氏担心她弄湿衣服,不肯她动手,因此抹了皂角替她洗头,道,“她们嫉妒你过得好,往后不搭理她们就是了,我和老爷子还在,她们不敢动手的”
云巧的头发洗得勤,不脏,洗起来不费事,老唐氏乐得给她洗头。
但耐不住想学,老唐氏便教她,“洗头前先把头发梳顺,抹了皂角后先轻轻抠头皮,再搓头发,然后洗掉皂角泡泡就行了。”
冲洗时老唐氏没动手,云巧握着瓜瓢,自己舀水往头上浇。
老唐氏怕她打湿衣服,握着她手腕,防止位置偏了。
雨势渐渐密集,晌午那阵变成了瓢泼大雨,傍晚才停下。
天光昏暗,静了几日的村子突然喧闹起来,云巧跑出去一看,离家几日的村民们像回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往远处走来。
好些人抬着木头,抱着树枝。
说是晒干了做柴火烧。
经过院门前,热络的和云巧打招呼,“巧姐儿,吃晚饭了没啊?”
“吃了。”
“吃的什么呀?”
“豆腐。”
“还是你有福气。”
他们在山里累死累活食不果腹,云巧沾唐钝的光在家里享福,豆腐他舔了舔嘴唇,道,“待会我也泡些豆子,借你们的石磨用用啊”
云巧看屋里的唐钝,唐钝心有灵犀的抬头,迎上她询问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云巧转过头去,“好呀。”
雨太大了没法动工,衙役们让他们回家休息两日,雨停泥路干了后再去。
忙了这些天,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回家放下柴火就接孩子回来,杀鸡的杀鸡,杀鸭的杀鸭,煮鸡蛋的煮鸡蛋,泡豆子的泡豆子。
这晚,来家里借石磨的有好几个。
老唐氏担心他们瞧不见,特意在院里留了盏灯笼。
纸糊的灯笼,唐钝自己做的,被风吹得东摇西晃,随时会熄灭似的。
百无聊赖,她们站在石磨边闲聊。
“秦大牛到底犯什么事了被打成那样子”
“偷懒,和他搭伙的人发现他去茅厕半天不见人影跟衙役说了”
“他不像偷奸耍滑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没瞧见他媳妇被他揍成什么样了”
山里男女分开住的,秦大牛把春花叫出去拳打脚踢,好多人都听到动静了。
“他媳妇娘家都是些软蛋,闺女被打成那样子都不吱声”
“秦家给了半亩荒地做彩礼,刘家哪儿敢得罪他”
进山的几日,大家伙同吃同住,谁家发生什么事打听得一清二楚,秦大牛看着老实本分,打媳妇半点不留情。
幸亏衙役出现得及时,否则他媳妇恐怕就没命了。
云巧提着水桶来,只听到最后两句,问,“你们说大牛哥和春花吗?”
秦大牛娶春花给了半亩地的彩礼。
说话的妇人恍惚记得云巧给春花野果子来着,点头道,“除了他们还有谁,你在家不知道,昨晚秦大牛差点把春花打死。”
衙役也差点把秦大牛打死。
“春花人好,大牛哥为什么打她?”
“秦大牛的娘嫌春花生不出孩子。”
云巧拧起粗黑的眉,小脸不满,妇人不想辱她的耳朵,笑笑,“墩哥儿性子好,多等两年没关系的。”
要不绿水村的人怎么说云巧傻人有傻福呢?
老唐氏和善,唐钝沉溺于读书,不太在意子嗣,否则以唐钝的年纪,儿子都能漫山遍野跑了。
云巧啊,苦过来了。
今后的日子甜着呢。
云巧不懂这话的意思,问春花伤得重吗?
妇人道,“被人抬着下山的。”
秦大牛也是他兄弟抬回去的,夫妻俩同病相怜了。
云巧眉头拧成了疙瘩,“她会死吗?”
妇人哪儿知道?不过,她说,“秦大牛手劲大,他媳妇这次捡回条命,下次就难说了。”
云巧吓白了脸,转身就找唐钝要人参,要给春花送去。
唐钝不喜欢春花,见她风风火火的,脸色顿时不好,“活该,她死是她的事儿,你不准去。”
“我要去。”云巧道,“她死了我就见不到她了”
云巧注视他片刻,转身往院外跑,“我找四祖爷买”
唐钝:“”
她还真会以德报怨,唐钝后悔给她银子了,本是想着沈云翔主意大,钱给他拿着或许有别的用处,不成想花到春花那种人身上去了。
唐钝心里憋得很,碍着家里有人,没有发作。
倒是挑着桶回去的妇人路过前院,见唐钝在自己屋看书,隔壁屋黑着,门窗大敞,不像有人的样子,问唐钝,“巧姐儿睡觉不关门吗?”
村里没进过贼,但云巧这般也太心大了。
唐钝神色恢复如常,镇定道,“她嫌被褥厚了。”
妇人没有多想,又道,“她和春花要好,你劝她别掺和人两口子的事儿,秦大牛看着老实,揍人可狠了,小心他怀恨在心,报复巧姐儿”
秦大牛打春花好多人都听到了,没几个敢出去劝架。
云巧认亲不认理,很容易得罪秦大牛。
妇人是好心,“眼下秦大牛受了伤动弹不得,以后就不好说了”
唐钝佯装不解,“秦大牛怎么了?”
“偷懒被衙役打了,北村那群偷懒的汉子被揍得没个人形,他怎么敢的呀”
唐钝嘲讽地扯了下嘴角,“谁知道呢?”
妇人也不知道,左右衙役不会无缘无故动手,她道,“巧姐儿心眼实,别听春花两句抱怨就找秦大牛”
唐钝不好说她已经去了,道了声谢,低头继续看书。
最后一个磨完豆子的妇人忙完已经差不多亥时了。
灯笼里的烛火快燃尽了,她过意不去,特意吹灭了蜡烛才挑着桶离开,“灯笼放堂屋里的,今个儿打扰你们了,明天来我嫂子家吃豆腐。”
唐钝瞅了眼漆黑的天,说家里有豆腐,不去了。
妇人急着回家,没有多聊,走到院门口时,回眸道,“墩哥儿,劳烦你闩个门啊。”
“”唐钝吸了口气,拿起木拐,“好。”
妇人放心的走了。
唐钝放下木拐,坐了回去,心里暗忖,以云巧的脚程,便是去绿水村也该回来了,怎么不见人?
唐钝翻开书,接着往下看。
此时的云巧端着人参汤喂春花喝呢。
刘家买不起油灯,屋里暗黑,云巧舀了勺汤,缓缓递到她嘴边位置。
“我那样对你,你还管我做什么?”春花坐在床上,声音有气无力的。
云巧怕惊动隔壁屋睡觉的春花爹娘,轻声细语道,“我说了要对你好的呀。”
“我”有些话春花羞于启齿,唐钝说得没错,她和云巧做朋友是觉得云巧丑,能衬托自己的美,事实的确如此,有了云巧,没人说她丑,便是秦大牛在她和云巧之间也选了她。
她明明应该过得比她好才是。
岂料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脸上有伤,嘴张不开,只能小口小口抿,人参汤有种苦味,春花吃不惯,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咽。
这是云巧连夜送来的。
世上,恐怕就云巧念着她的好了。
秦家嫌她麻烦,傍晚抬着秦大牛就走,不过问她死活,她娘嫌她晦气,路上骂骂咧咧没有停过。
云巧拿着人参来,她娘不由分说想拿过手藏起来。
云巧生火熬汤,她娘扯着嗓门破口大骂。
“巧姐儿我娘打你了吗?”
云巧稳稳握着汤勺,道,“她没打我,我说雨停后给她捡柴火”
春花怔住,“你不用管她。”
“我烧了她的柴,该还给她。”察觉勺里的汤没了,云巧又舀出一勺,“春花,秦大牛不好。”
丈夫打妻子是不对的,她爹从来不打她娘,云巧又道,“春花,改嫁”
春花苦笑,“哪有你说的简单。”
女子改嫁不是容易的事儿,况且她脸上有胎记,谁肯娶她呀。
“改嫁很难吗?”云巧问。
她娘说了,丈夫不好趁早改嫁,否则日子越过越苦的,云妮也这么说的。
春花声音哑了许多,“其实大牛哥对我挺好的,是我肚子不争气,如果有个孩子就好了。”
黑暗中,春花看不清云巧的脸。
云巧从小就单纯,不懂男女□□,不懂婆媳龃龉,每天背个背篓,高高兴兴的扯猪草,饿肚子也不哭不闹,自然不懂她的顾虑。
“巧姐儿,你说我要是你该多好。”不会有杂念,不会难过,还能天天见到喜欢的人,春花羡慕不已。
云巧道,“我不好,太丑了重新投胎的话,做富裕人家的千金啊”
这话春花从小就爱说。
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做富裕人家的千金。
云巧记得的。
春花不禁想起说那番话的心情,脸上笑容愈发苦涩。
那时,她心里装着唐公子,想象自己是千金小姐的话就能和他举案齐眉,夜夜做着那个美梦
云巧喂她喝完汤,碗里的小片人参也喂她吃下,问她有没有好点。
春花浑身都痛,并无多少感觉,但嘴上道,“好多了。”
云巧欢喜起来,“山长没有骗我,人参真的能救命。”
她来的时候,春花躺在床上,鼻青脸肿,嘴唇发紫,春花娘直呼她快死了。
吃了人参就好起来了,云巧道,“我明天继续给你熬人参汤。”
“不用了。”春花侧身朝着里边,掀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我养两天就没事了,人参你留着”
“你不吃了吗?”
“不吃了。”
“那我留着给你下次吃。”
春花:“”
她宁愿这辈子都不吃人参得好,然而知云巧是好心,春花嗯了声,“好。”
云巧拿着碗出去,走到门口时,床上的春花叫她,“巧姐儿,秦大牛不是好人,以后离他远点。”
云巧点头如捣蒜“以后我不搭理他了,春花,你改嫁,不和他过日子。”
半晌不见春花答复,云巧以为她睡着了,轻轻掩上门,回灶间洗了碗,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一出院子,旁边就伸出只手拽住了她。
云巧吓得啊了声。
第78章 078 奸细【一更】
“小点声, 随我走。”来人松开了手。
云巧喜出望外,“翔哥儿,你怎么来了?”
“娘说春花挨了打, 我猜你就会来, 走, 我送你回去。”沈云翔举起火把点亮, 照着去后山的路,“咱从山里走。”
他绷着脸, 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说完自顾往后山去了, 云巧夹着腿小跑跟上。
偏头看他,声音细细的, “翔哥儿, 我拿了钱给春花买人参”
沈云翔步子迈得极大,闻言,顿足看她,“秦大牛不是什么好人,你管得了她这次,管不了下次,没看她爹娘都不管她死活吗, 你管她干什么?下次不准拿钱给她买药了。”
“哦。”云巧摸向怀里, 人参她没煮完,留了大半, 够春花吃四五次呢。
“还不走快些!”沈云翔呵她。
云巧急忙跟上, 主动挽起他胳膊。
火光下, 他抿着唇, 脸色没有半分缓和, 云巧歪头道, “我没有惹事”
沈云翔敷衍的点了下头。
“那你为什么这样?”云巧学他的表情,皱眉,拉脸,抿唇。
沈云翔瞪她,“你是嫌自己不够丑是不是?”
云巧赶紧咧嘴晃头笑,沈云翔撇嘴,甩她的手,云巧扒着不放,沈云翔无法,只能由她挽着手。
火把到半路就燃尽了,山里树叶湿润,点不燃,姐弟两摸黑回的唐家。
院门没关,轻轻一推就开了。
东屋的门窗关着,唐钝好像还没睡,屋里的油灯还亮着。
云巧跨进门,和沈云翔道,“我到了,你快回家睡吧。”
沈云翔抬脚往里走,“太晚了,我明天再回去。”
“你睡后院的屋吗?”李善他们住的,孙山长现在住着,床大,能睡几个人,云巧道,“我问问唐钝。”
“别打扰他,我趴堂屋桌上眯一会,天亮就走。”
“哦。”云巧往灶间走,“你要洗漱吗?”
“不了。”
这时,东屋传来唐钝惺忪沙哑的声儿,“云巧,你弟弟来了?”
院门一推开唐钝就醒了,本想装睡不理人的,但听了姐弟两的对话,隐约觉得不对劲,沈云翔半夜送云巧回来就挺奇怪的,竟主动留宿
他道,“云翔,我屋里有小床,你来我屋睡。”
“不用。”沈云翔僵声道。
唐钝想了想,“我和你说说云巧和秦家的事儿”
云巧识人不清,沈云翔可是个厉害的。
“什么事?”沈云翔站在门口,语气不耐。
唐钝不着痕迹扫他两眼,他神色有些不自然,衣服也不如往常整洁,必是遇到什么事了,唐钝忍着不问,道,“春花骗云巧跟秦大牛生孩子。”
“什么?”沈云翔暴跳如雷,“她怎么敢?”
想到云巧拿钱买药给春花吃,沈云翔像吃了屎一样的表情,转身怒吼,“沈云巧,给我过来!”
唐钝慢悠悠坐起,竖起背后枕头,不疾不徐道,“要不是拦着,她昨晚就跟春花进山找秦大牛了。”
“沈云巧”沈云翔捏紧拳,顾不得在唐家,怒气腾腾冲到灶间,劈头盖脸一顿骂,“我怎么和你说的,秦大牛是有妇之夫,不能单独和她待一块,你耳朵聋了是不是”
云巧端着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翔哥儿,你小点声,唐钝爷奶睡了。”
沈云翔怒得拧她耳朵,“给我出去!”
云巧忙把盆放到灶台上,亦步亦趋跟上,“我没有和他单独待屋里,他拿野果给我,我闻着他身上臭就出去了。”
她压着声儿,很怕吵醒老唐氏和唐老爷子,指着外边,“村里人都睡下了,我们去村口说吗?”
沈云翔:“”
“来我屋里说吧。”唐钝翻着看了无数遍的经书,笑容和煦,“我屋里有油灯。”
沈云翔愣了愣,“给我进去。”
“哦。”云巧捏着衣角,像只鹌鹑似的靠着墙顺进屋,看着自己脚尖道,“我没有和他单独待屋里,他没脱我衣服”
黄氏和云妮教过她,不能让男子脱她衣服,她记着的。
沈云翔气得五官变了形。
唐钝轻飘飘开口,“云翔,你口渴了吧,壶里有水,你倒来喝。”
沈云翔哪儿有心思喝水,拧云巧耳朵,“生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云巧张口欲答,唐钝轻轻咳了咳,“我来说吧,春花跟云巧诉苦生不出孩子,要云巧帮她生个孩子,还不让云巧告诉任何人,我察觉有异就多问了几句,得知春花心思后,叮嘱她离春花远点,但她的性子你也知道,素来听你们的话,听不进去其他人的”
许是睡了一觉的缘故,唐钝脸色红润,精神极佳,往下说道,“昨晚春花来找她,我拦着不让她走,得知春花挨了打,拿着钱就找四祖爷买人参去了我拦也拦不住哎”
云巧翘着脚尖,极小声地说,“春花是我朋友。”
“她都那么对你还是什么朋友?”听完前因后果,沈云翔后背直冒冷汗,不敢想象云巧跟春花走了会发生什么事,咬着后槽牙道,“往后再不许和春花往来,我和娘离得远,有什么事你问了唐钝再做。”
云巧看了眼唐钝,老大不情愿的哦了声。
唐钝为难,“你姐素来认死理,恐怕转身就忘了。”
云巧连忙摇头,“不会,我记性很好的。”
唐钝阖上书,“那就好。”
说着,看向太阳穴突突直跳的沈云翔,“你碰到麻烦了?”
沈云翔愣住,脸色微红,“没有。”
“你姐不是个省心的,我在家尚且看不住她,我要是读书去了,更没人管她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铁定是要受欺负的”唐钝放柔了声儿,“有什么麻烦趁早解决了,免得留成大患,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和我说说”
沈云翔不知唐钝哪儿看出来的,这两日确实心惊胆战,家都不敢回。
“翔哥儿,你遇到麻烦了吗?”低头自省的云巧听了唐钝的话,震惊地拉沈云翔的手,“你怎么不和我说呀。”
沈云翔皱眉,稍不留神就是砍头的事儿,他谁都不敢说。
“我没事”他眉间愁色隐去,恢复了冷淡,“你顾好自己就行了,秦大牛和春花一丘之貉,我再说一遍,以后不准和往来。”
云巧连连点头,不依不饶的问,“你还没说你的事呢。”
“我有什么事?”沈云翔瞪圆眼。
云巧指着唐钝,“唐钝说的。”
“他整天在家,知道什么呀?你不是洗漱睡觉吗?还不快去。”
云巧嘟了嘟嘴,提着脚走,沈云翔也准备离开。
唐钝道,“你睡那张小床。”
沈云翔顿了顿,到底没有拒绝。
他和衣躺下,床有些小,硬邦邦的,翻来覆去也找不着一个舒服的姿势。
灯已经灭了,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安静的夜里,呼吸声都能听到。
唐钝没睡,沈云翔感受到了。
“巧姐儿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会累会痛会难过,巧姐儿不会,她生来就体弱,又遭我奶厌弃,同龄孩子两岁多满地跑,她则满地爬,说话也比较迟”沈云翔声音带着疲惫,“我大伯娘那时就怀疑她是个傻子了”
“四五岁时,其他孩子漫山遍野的疯跑,她则拖着背篓捡柴火那时沈家没有养猪,她每天的任务就是捡柴火,背篓装满背不动,拖着绳子走”
“有时候进山要好几天才能回来,认路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村里人提到她被丢弃后自己找回家多是替曹氏苦恼,觉得事情棘手,没有想过几岁大的孩子在惊恐之余,拼了命的记着来时的路是什么心情,她的努力与艰辛,落旁人嘴里不过是茶饭后的谈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娘常说巧姐儿的性子待在家里刚刚好,她逆来顺受,不哭不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我以为我做弟弟的,能一直让她这样下去”沈云翔及时止住了话题,“唐钝,麻烦你好好照顾她,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唐钝掀开被子坐起,语气极为冷静,“下辈子的事儿下辈子再说,先说眼前的事情吧,你别像你姐瞒着谁都不说,差点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
唐钝打断他,“那些话糊弄你姐就算了。”
沈云翔:“”
别以为糊弄云巧轻松,难着呢。
沈云翔三缄其口,唐钝道,“行,你不说我让你姐明天回去问你娘,你们姐弟都是她教出来的,她最了解你们。”
“别”沈云翔慌了,“别告诉我娘。”
“那你是要把秘密带进棺材里?”
“”沈云翔:“唐钝,你说话挺气人的。”
“跟你姐学的。”
沈云翔气噎。
唐钝对沈云翔的事情了解得不多,只知他少年老成,颇有城府,沈云巧靠近自己就是他教的,唐钝揣测道,“这时节你不是捡菌子卖吗?出事了?”
沈云翔胸口一震,“你怎么知道?”
唐钝心里有了数。
云巧被卖到北村时,沈云翔找认识的人准备装北村人买走云巧,那人名字他不记得了,隐约是西岭村的。
李善来时轻描淡写提了两句。
里边怕是有沈云翔认识的人。
“身正不怕影子斜,躲躲藏藏不是什么好办法。”
沈云翔毕竟不是云巧背后支招的人,立即败下阵来,哭丧道,“我有什么办法,都说西岭村的人和西凉国做买卖是奸细,我卖菌子给他们,恐怕”
“所以你不敢回家?”
第79章 079 赊账买地
沈云翔脸上火辣辣的, ‘你不敢回家,却跑到我家来’,唐钝是这个意思吧。
他羞愤万分, 掀开被子下地, “我这就走,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唐钝怔了怔, 知他会错了意,没有辩解, 低低道, “你卖菌子是为了还债,衙役不会冤枉你的, 明早你回去, 衙役若是上门,你如实说便是了。”
沈云翔表面轻松,心里早慌了神,聊起此事,哆嗦不已,“他们不信我怎么办?”
他每次去王家卖菌子都会碰到西岭村的人,那些人跑到衙役面前说他和王贵是一伙的, 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沈云翔的声音颤抖得带了丝哽咽, 唐钝点亮床头的油灯,看着沈云翔道, “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 别扯谎”
他的目光深而沉, 像静卧的深山, 将沈云翔的急躁不安隐没了去, 他的声音很稳, 不像他快要哭出来了。
沈云翔抓着被褥,眼里充满了血丝,重重道,“我不会说谎的。”
灯熄灭了,屋里重回黑暗,隔壁屋传来梦呓声,唐钝静默了会儿,道,“睡吧。”
这句话像下了蛊,沈云翔脑袋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天快亮时,大雨倾盆而至,寒风冷冽,格外好眠。
云巧起床后就站在窗户后偷看小床上酣睡的沈云翔,脸上笑开了花儿,端洗脸水进屋时,替沈云翔掖了掖被子,似乎有些好奇,“唐钝,翔哥儿为什么还不醒啊?”
屋檐滴着雨,哗哗哗的响。
唐钝拧帕子洗脸,背身对着云巧,道,“时辰还早呢。”
“哦。”她声儿细细的,等唐钝洗了脸,端着盆去外边倒水,见唐钝打开抽屉拿梳子,她脆声道,“今天我自己梳头。”
唐钝看出她的心思,手越过左边的梳子,拿起抽屉里右边颜色更暗沉光滑的木梳,面无表情道,“小心丢脸。”
“不会。”
云巧信心满满,然而梳头时仍扯掉了几根头发,沈云翔焦急回家,见她动作慢条斯理的,夺过梳子,“我来。”
他动作迅速得多,往下刮几下,然后将头发分成左右两股,编草绳的手法编成麻花,绑上头绳,拍她的脑袋道,“好了。”
云巧左右瞧瞧自己的辫子,嘟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见碎发乱飞,他轻轻顺了顺,“好看。”
云巧登时笑没了眼。
沈云翔把梳子还给她,“我回家了啊。”
“下着雨呢。”
“不碍事。”
像唐钝说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和王贵打交道时并不清楚王贵底细,卖菌子是为了还债,没有作奸犯科,衙役没理由为难他,可他不着家,落得个畏罪潜逃的名声就不好了。
想着,他脱了脚上的草鞋拎在手里,撑着伞,头也不回的离去。
云巧追着檐廊走了两步。
屋檐的雨滴成帘,她没有让雨淋湿衣服,清着嗓子朝沈云翔背影喊,“翔哥儿,你还来吗?”
雨声太大,淹没了沈云翔的声音。
云巧肩膀垮了下去。
唐钝抬起头,温声道,“他说会来看你的。”
云巧嘴角咧开,笑容在暗色的雨幕前甜滋滋的,满头碎发凌乱飞得盖住了眼睛。
唐钝皱了皱眉,“进屋,我给你梳头。”
沈云翔这头梳的,出门就会被认作傻子。云巧捏住两边辫子,“翔哥儿说好看。”
“我替你梳个更好看的。”
“好。”
片刻后,云巧摸着脑袋上的圆髻,狐疑,“这跟昨天的一样啊。”
“不一样。”唐钝脸不红心不跳的说,“昨天的位置稍微偏些。”
云巧又摸了摸,发髻昨天在哪个位置她没留意,不过好看就行了,放下梳子,她出去找孙山长学画画了。
雨天出行不便,但灰色的田野间,仍有许多忙碌的人影。
唐家亦来了人。
他们问唐钝卖地的事儿。
长流村田地广阔,耐不住家里人多,因此手里有几个钱的都想买,山地坡地贫瘠,价格便宜些,但唐钝家的田地肥沃,村里人抢着要,便是没钱的也想赊账买。
尤其是老唐家的人。
买田地的有外姓人,老唐家的眼红,便想攀交情,先赊账,以后慢慢还债。
赵氏跳得最高,“墩哥儿,你是读书人,要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唐字,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偏袒外人啊。”
众多人里,几个外姓人尴尬不已。
顾明瑞摸了摸鼻子,道,“都是同村的,何来偏袒之说,墩哥儿既是卖地,自然该讲究先来后到的原则,再不济也是有钱的最先。”
赵氏进门就哽着声哭诉这些年的不容易。
谁家又容易了?
顾明瑞是顾村长家的老大,五十岁出头,说话时眼角皱纹深邃如沟壑。
唐钝点了点头,“顾叔说的是,不是我不讲人情,若应了婶子的要求同意赊账,所有人都赊账买我家的地怎么办?过不久我要去县学,卖田地是想挪些钱买笔墨纸砚,没有钱怕是难办。”
这儿的人,走得最远的地方不过北阳镇,不清楚县里情况。
“你家还没钱啊?”赵氏嘟哝,“你是秀才,不是有银钱和粮食补贴吗?”
这事还是四祖爷说出来的,唐钝考上秀才的那两年,四祖爷天天把唐钝挂嘴边,半句不离唐钝出息,劝村里家境好的都送孩子读书,考个功名回来。
好几家都把孩子往镇上书塾送,读出个名堂的却是没有。
赵氏打量着堂屋摆件,质疑,“你不会故意在我们面前哭穷吧,你家这样不像没钱的。”
这话纯属眼红嫉妒了。
顾明瑞听不下去,道,“墩哥儿有没有钱是墩哥儿的事儿,想买田地就得拿出钱来”
赵氏这些年够省吃俭用的,奈何全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加起来太大,加上年初孙子成亲宴客花了些钱,手里剩得不多,见顾明瑞给自己难堪,嘴角刻薄地勾了起来,“我没钱怎么了,要不是你们绿水村的人迁到咱们村霸占咱们村的田地,我何至于为几两银子抠抠嗦嗦的,你当我想赊账呢,你有种把咱们村的田地吐出来啊”
绿水村迁来长流村时全村没有田地,有些是村里赠的,有些是他们勤快自己开垦出来的。
顾明瑞被赵氏说得面红耳赤,“田地的事情是两村商量好的,你这么说就没劲了啊。”
那时战事吃紧,附近好几个村被西凉军屠了,他们搬来长流村,既是为了活命,也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
村里赠的田地多是举家搬走不要的,和赵氏,和唐家没有任何关系。
赵氏似乎找到攻击顾明瑞的借口,枯黄暗沉的脸顿时有了光采,站起指着顾明瑞道,“你们绿水村占我们村便宜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有我们,你们还困在狭小的山坳里呢,你别不承认,我还是那句话,有种你们把田地吐出来,回你们的绿水村去。”
顾明瑞气得拍桌,“你这妇人,非要拿迁村的事儿说事是不是,要不要说说墩哥儿家的田地怎么没了的?”
赵氏愣住,看眼唐钝,默默坐了回去。
顾明瑞冷笑,“我们从山坳出来的怎么了,没觊觎过谁家的田地,你说的那些是村长和我爹商量后决定的,你要是不服,当年就该站出来反对,你当年不说,现在想让我们把田地吐出来,过河拆桥呢”
屋里还有两个绿水村出来的,不住点头。
然他没有做村长的爹,不敢和赵氏较劲,暗暗给唐钝使眼色,希望他制止赵氏。
唐钝坐在最中,端着茶杯,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赵氏下不来台,烦躁的敲着桌面,“云巧,我渴了,端碗水来。”
一副不能再趾高气扬的语气。
云巧本来和孙山长在堂屋画画,赵氏她们来了后,两人挪到唐钝屋去了,听到赵氏的声音,云巧咚咚跑出来,趴在门框偷看。
唐钝呵她,“没事了?”
云巧甩头,唐钝摆手,“回屋去。”
云巧转身走了,只字不提水的事。
赵氏脸色铁青,张嘴就要骂人。
来者是客,便是论唐家辈分,云巧也该唤她声婶子,连口水都不给她,像什么样子。
见她要发作,唐钝慢吞吞出声,“井就在院里,婶子想喝水自己挑便是,我这腿伤着,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我喊云巧”
“她大手大脚的,摔了碗怎么办?”
赵氏心里不痛快,好在把那岔揭过了,她脸色缓和道,“墩哥儿,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婶子有了钱保证还你。”
赵氏没有低声下气过,奈何唐钝脸上无动于衷,“既是卖,自然拿了钱才算,银货两讫,婶子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他语气淡淡的,说完就问顾明瑞想买哪块地。
顾家攒了些钱,但不多,问唐钝能否买五分地。
唐钝说行。
无论几分地,有钱就行。
这话刺得赵氏脸热,屋里还坐着几个妇人,见赵氏吃瘪,心知赊账是不可能了,便让唐钝先把地留着,她们回去想想法子。
唐钝和颜悦色的说好。
给赵氏气得呀。
回家就拿沈秋娥撒气了,云巧是她娘家侄女,沈秋娥如果好好拉拢她,自己何至于那般难堪。
唐耀去了趟地里回来,恰巧听到赵氏这番话,觉得赵氏简直无理取闹,掉头就去了村长家,得知村刚出门,他又去了四祖爷家。
孩子们各自回家,四祖爷耳根清净,怡然自得碾着草药,见唐耀气色难看,关心的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唐耀倏得跪下,四祖爷大惊,“咋了?”
昨晚云巧找他要人参都没这样。
第80章 080 成功引起重视
云巧停笔时,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屋檐滴答滴答的。
她拿起自己的画,满意望着烟雾下虚无缥缈的山, 和孙山长说, “这幅画不好看。”
“这是远景, 你刚学画画, 差了些意境。”孙山长道,“画多了就好。”
唐钝还在堂屋和人说话, 云巧想把画拿给他看, 又怕他凶自己,想了想, 翻开桌上的书, 夹到书页里,这样唐钝翻书就会看到。
阖上书,她问孙山长还画画吗?
孙山长在修改唐钝书里的注释,这些注释是鲁先生做的,有些地方不准确,唐钝勤学,翻来覆去看这些书, 以致文章措辞有瑕疵。
他看向堂屋方向。
里边响起说笑声, 听得出气氛很是和睦。
他道,“下午再画吧, 你先忙你的。”
来者是客, 这些人若是要留饭, 云巧得帮着老唐氏打下手。
云巧却是没走, 而是拿着笔, 在装水的杯子里涮了涮, 动作有模有样的,孙山长嘴角浮起丝笑意,“唐钝教的?”
“我自己学的。”
孙山长好笑。
杯里的水很快变黑,云巧没有像唐钝直接将其倒掉,而是找了个脸大的碗装着。
孙山长好奇,“水留着干什么?”
“下次用啊。”她伸出食指拨了拨,“黑的。”
意思是和墨一个颜色。
孙山长顿笔看了两眼,耐心给他解释,“颜色太淡了,没法用。”
云巧又装了杯清水洗笔,杯里的水颜色淡得多,云巧没有倒碗里,而是问孙山长,“县里的笔墨纸砚很贵吗?”
唐钝有很多钱,好像还是不够的样子。
赵氏嗓门大,那些话孙山长也听到了,亲戚间撕破脸难堪,但唐钝真要给她开了先河,这番卖田地别想拿到钱了,唐钝提笔墨纸砚是希望赵氏体谅他的难处。
没有哭穷的意思。
孙山长道,“笔墨纸砚有便宜有贵的,像你手里的笔,便宜的几十文,贵的几两几十两。”
和唐钝学了数钱的云巧睁大眼:“几十两吗?”
那是多少钱。
唐钝的那点钱差远了。
“唐钝会穷吗?”
孙山长笑,“他不像会穷的。”
唐钝没有大多数读书人身上的迂腐,做事进退有度,这样的人入仕为官,必是个左右逢源的,孙山长看人没有看走过眼,目光落在云巧专注的小脸上,又问,“你真的不想读书吗?”
云巧斩钉截铁的摇头,“笔墨纸砚太贵了。”
“县学的笔墨纸砚不要钱。”先前的山长什么规矩孙山长略有耳闻,他既成了县学山长,规矩自然按他说的来。
西州偏僻贫苦,说起读书,百姓们脑子里最先浮起的便是烧钱。
他想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
百姓们看到读书的好,他们才乐意送孩子读书。
孙山长说,“你好好读书,能挣到很多钱。”
云巧歪头笑了笑,“不读书也能挣钱。”
孙山长看向她身上的衣衫,衣衫满是补丁,污渍也多,这种衣服在江南等地,叫花子都不穿。
他循循善诱,“读书的话能穿新衣服。”
云巧还是不感兴趣。
洗好笔,挂在笔架上沥水,拿着装墨水的碗回了自己屋,再出来,手里攥着个东西,孙山长没有看清楚。
云巧朝着上房喊,“奶,我去趟四祖爷家啊。”
“早点回来吃午饭。”
“好。”
天边乌云散去,白灿灿的云层后太阳跃跃欲试,远处的两座山间,五颜六色的云桥架了起来。
她欢快的推开四祖爷家的门。
烟囱冒着青烟,两个汉子握着扫帚清扫檐廊,她喊了人,径直往四祖爷放药的屋走。
未到门边,就看到屋里跪着个人。
那人仰着头,抱着四祖爷的脚痛哭流涕。
云巧停下脚步,不确定的出声,“四祖爷,你打我姑父了吗?”
要不他为什么哭?
四祖爷正安慰唐耀,没注意门口来了人,听到云巧熟悉的声儿,身形僵了僵,扁着嘴,囫囵不清的训斥地上的唐耀,“瞧你丢脸丢成什么样了,不怕云巧笑话啊。”
唐耀破罐子破摔道,“我和他平辈,不怕她笑话。”
四祖爷敲他脑袋,“你不怕我怕,赶紧起来。”
尽管不嫌丢脸,但在云巧面前,唐耀多少有些不自在,擦干眼泪,默默站去了边上。
四祖爷这才看向云巧。
一看,就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眉心突突跳了两下。
云巧也是个不省心的,大晚上嚷着买人参救春花的命。
他虽舍不得,但人参是她给的,四祖爷不收她的钱,没想到她丢下银子就跑,四祖爷没来得及找她呢,见她把东西拿回来,想必春花没事。
佯装不高兴道,“这东西是你的,你拿来干什么?”
“换钱。”云巧摊开手掌,另只手卡着人参比划了下尺寸,“四祖爷,人参没吃完,你能不能还些钱给我呀。”
四祖爷笑了。
这把岁数,没见过拿没吃完的东西回来退钱的。
云巧举起人参,切口对着四祖爷,“我拿刀切的,剩下的还能吃。”
孙山长教她的,人参切片熬汤。
她切了一小片。
四祖爷板起脸,“昨晚给钱给的爽快,现在后悔了?”
云巧点头。
她后悔了。
翔哥儿不让她和春花做朋友,人参用不着了,钱更好。
四祖爷哭笑不得,“厚脸皮。”
云巧也不恼,“四祖爷,能还我些钱吗。”
四祖爷本就没想要她的钱,拿过人参,问春花怎么样了,她昨晚火急火燎的,四祖爷好些话没问。
“吃了人身汤好多了。”
怎么个好法云巧是不知道的。
四祖爷猜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春花是给他相公打伤的,云巧像个娘家人连夜跑过去,她相公恐怕不会给好脸,四祖爷转身给她拿钱,柔声道,“人家夫妻俩的事儿你少掺和,小心弄得里外不是人”
“好。”云巧爽快应下。
四祖爷只当她想拿回钱,事事点头说好。
银子给她,四祖爷道,“家里做豆腐吃,待会拿些回去。”
“唐钝奶也做豆腐了,没吃完呢。”云巧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怎么没有少?”
四祖爷嗔她,“你当我是老鼠呢,什么都啃。”
况且他牙口不好,想啃也啃不动。
云巧看着他手里的人参,“我买了人参呀。”
“人参本就是你的。”月光瞥到边上揉膝盖的唐耀,四祖爷赶云巧回家,“我和你姑父有话说,你先回去。”
云巧后知后觉想起满脸是泪的唐耀,朝唐耀投去一眼,替他说好话,“四祖爷,什么话好好说,别打我姑父啊,他给我吃过糖呢。”
云巧第一次吃糖就是唐耀给的,她记得非常清楚。
“你看我老胳膊老腿的有力气打他吗?”
“那他为什么哭?”
“你自己问他。”
唐耀脑子进水了,竟想分家。
赵氏还活着呢,分家会引起兄弟不睦的,况且谁家不希望多几个兄弟帮衬,唐耀上头几个哥哥,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竟想分出去单过,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云巧眼带询问的望着唐耀。
唐耀尴尬,避开她的视线,跟四祖爷诉苦,“我娘的性子你也清楚,不分家,我媳妇迟早栽她手里。”
沈秋娥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这些年来,沈秋娥的位置比赵氏重多了。
唐耀道,“她在墩哥儿家受了气就拿我媳妇出气,我媳妇自来了我家,哪天不是兢兢业业伺候她”
唐耀对赵氏寒心是前些日子为唐竹的亲事跟沈家撕破脸的事儿,曹氏小肚鸡肠,重男轻女,唐耀瞧不起她,赵氏不比曹氏好多少,更多的事儿唐耀没脸和四祖爷说。
“由着她折腾,咱家迟早把老唐家的人得罪完”
四祖爷也不喜欢赵氏,奈何隔着辈,有些话说太重,反而容易落得个倚老卖老的名声。
四祖爷说,“分家不是小事,咱村里就人分家。”
“怎么没有。”唐耀说,“我小时候就看到过好几家。”
“那是以前了。”
打仗以前,爹娘开明的待孩子们各自成亲就早早提出分家,以免混着过日子生出嫌隙来,再者,兄弟妯娌不和睦的也会打分家的主意,自从那场战事后,无论看对方多不顺眼都不会提分家。
血浓于水,出事还得靠兄弟妯娌帮衬照应。
四祖爷和唐耀说其中的道理。
唐耀道,“现在和以前并无不同,四祖爷,你就帮帮我,我娘太惯瑞儿他们兄弟两了,你看秋娥娘家侄子被娇惯成什么样了,偷家里的粮食,偷家里的猪,你说瑞儿以后成了那样,我和秋娥怎么办?”
四祖爷头疼,“瑞儿不至于吧。”
“谁说得准。”
云巧看看揉眉心的四祖爷,又看看眼巴巴的唐耀,疑惑不已。
四祖爷见小脸满是茫然,皱眉,“拿了钱不回家干什么呢?”
“四祖爷,姑父为什么找你分家啊,不是该找他娘吗?”云巧道,“他不想和他娘过日子,该和他娘说啊。”
四祖爷诧异,诧异她竟然懂分家。
曹氏和沈老头身体康健,断不会冒出分家的念头,唐家家产都是墩哥儿的,不存在分家的说法。
她哪儿听来的?
四祖爷率先想到沈秋娥回娘家诉苦被云巧听到了。
刚刚他问唐耀是不是沈秋娥指使的,唐耀坚持称是他自己的主意。
若是唐耀想分家,四祖爷没准会替他周旋,如果是沈秋娥想分出去单过,他不得不怀疑沈秋娥的用意。
四祖爷是唐家祖宗,沈秋娥撺掇男人分家在他看来是故意闹事。
他问云巧,“你姑是不是跟你说过分家?”
唐耀急了,“分家是我的意思。”
“闭嘴,让云巧说。”
云巧不懂四祖爷为什么突然变得严肃,分家是她娘嘴里说的,有次她爹病了,大伯母嫌她爹是个累赘,冷言冷语说了好些风凉话,她娘就和她爹商量不如分家。
分出去,是死是活凭她们自己的造化。
后来她爹病好就没提过了。
她可能不会看人眼色,但知道不能提她娘,回道,“不是我姑说的。”
四祖爷盯着她不放,云巧目不转睛回望着他,缓慢地有力地重复,“真不是我姑说的,我姑不喜欢我,不爱和我说话。”
这是事实,姑侄在同村,几乎没同桌吃过饭。
四祖爷收回视线,对唐耀道,“分家不是小事,我答应你没用,你得问你娘,她不点头,要我们逼她不行。”
唐耀垂头丧气的走了。
云巧跟着他出门。
他在前,她在后。
云巧望着他落魄的背影,安慰,“姑父,你别难受了,你看天儿都下雨了。”
他难受和天下雨有什么关系?
唐耀抬头,刺眼的光照下,他不适应的闭了闭眼。
天儿哪儿下雨了?
“姑父,你不哭,下次我给你糖吃。”
唐耀:“”
他都几十岁的人了,不是几岁大的孩子。
不管怎么样,因为她这两句安慰,唐耀心里好受许多,在晚辈面前哭多少有些丢脸,好在云巧不懂那些,看到也没事,“云巧,刚刚的事谁都不能说啊。”
分家说他心血来潮的想法,传到赵氏耳朵里,恐怕又得闹一阵子。
他烦。
见背后没人应,唐耀回眸。
云巧直勾勾望着他,小脸皱成了一团。
唐耀不解,“你怎么了?”
“上回春花也这么说。”云巧道,“然后我就被翔哥儿骂了。”
唐耀:“”
“翔哥儿说了,什么事都要告诉唐钝,唐钝见识广,寻常事骗不到他。”
唐耀:“”
云巧本来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唐耀最后那句话成功引起她重视。
唐钝送村长他们出门,看云巧乖巧贴着门框,眼睛眨巴眨巴的,他没有理。
村长他们一走,她立刻凑过来,将四祖爷家的事儿说了。
说完一脸无辜看着唐钝,一副‘这么重要的事儿我都告诉你了,你不能凶我’的表情。
唐钝哭笑不得,“这是耀哥儿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我不管,我就是和你说。”
“我知道了。”
唐耀是非分明,老爷子分田地给族里时,唐耀已经记事了,恐怕不赞成赵氏的做法,以致母子两并不怎么亲近,唐钝不欲聊那些事,和云巧道,“你的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