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跟我走
曹氏胸口剧烈欺负着, 闻言愣了愣,心情平静了些,“秀才爷来咱家干什么?”
“云妮”沈来财无声吐了两个字, 急不可耐催她开门。
曹氏任由他扶着走到院里, 隔着两扇门的缝隙, 清晰看到唐钝俊朗的眉眼, 她慌忙摁住沈来财的手,声音微颤, “我要不要回屋换身衣服?”
她刚在灶房忙了通, 衣服沾了泥灰,太寒碜了。
沈来财轻轻拍了拍她衣服, 小声说, “先开门,别让秀才爷等久了。”
“好。”曹氏深吸口气,笑盈盈走上前,“是墩哥儿啊,快进屋坐”
这是他未来孙女婿,自然不能称呼秀才爷,她拉开门, 嘴上像抹了蜜似的, “你来财叔常在我面前夸你学富五车机敏过人,几个孩子若有你半分聪明, 不愁后继无人了。”
她声音激动得颤抖着, 可见多紧张了。
小曹氏她们俱站在屋檐下, 讨好的笑着。
唐钝随意瞄了眼众人, 不动声色。
沈来财弯着腰, 无意瞄到唐钝腿边的木拐, 瞬时恍然,“娘,什么话等墩哥儿进屋再说吧,他脚伤着呢。”
曹氏脸上笑出了褶子,让沈来财扶唐钝进屋,唤小曹氏生火煮两个荷包蛋。
农家没有时时备着肉待客,杀鸡有点晚了,鸡蛋是现成的,煮起来快。
唐钝架着木拐,脸有些白,“不用麻烦了,我来是有几句话想和”提到对曹氏的称呼,他顿了下,“想和婶子说。”
他和唐耀平辈,唤曹氏婶子没错。
曹氏听他这么喊自己,眉头蹙了下,但不敢计较,不断给小曹氏使眼色,示意她动作快点。
务必要留唐钝吃晚饭。
小曹氏小碎步往灶间去了,云惠捏着衣角,眉眼含羞地瞟唐钝两眼,红着脸追进了灶房,挤到小曹氏跟前道,“云妮真要嫁给他吗?”
为什么不能是她?
“娘,我也要去书塾识字”
小曹氏低着眉,面色有些难看,当初送云妮识字是想把她嫁到镇上换聘礼,哪想到她有这般造化被唐钝瞧上若知会这样,不折手段都会将云妮留在家里。
“娘”
“等等看吧。”
云妮嫁给唐钝的话,三房的地位就会水涨船高,她的话恐怕没那么管用了,眸色沉沉道,“你去堂屋陪你奶。”
“我才不去。”
看到那样高不可攀的人竟是为云妮而来她就抓心挠肺的不舒服。
小曹氏还能看不出她的想法?瞅了瞅外头,见没人,低声道,“云妮再漂亮有什么用?她娘是买来的,比不得你大房长女的身份”
唐钝是读书人,学名门望族长幼嫡庶那套也说不准,她捋捋云惠的发髻,“我瞧着他袖子湿漉漉的,约莫擦汗弄湿的,你回屋找把扇子给他”
论模样闺女比云妮差了些,但娶妻娶贤
她没有明说,云惠隐隐听出丝意味,脸唰地红了,扭捏道,“那我回屋了啊。”
“去吧。”
堂屋里,沈老头翻箱倒柜找了半包茶叶出来,曹氏坐在桌边,眉开眼笑地注视着唐钝,她发现唐钝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和云妮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清了清嗓子,掐着声儿问,“热不热?”
“不热。”唐钝漫不经心卷起被汗浸湿的袖子,“婶子要把云巧卖去北村?”
“她跟你告状了?”曹氏微微不喜,面上没表现出来,搬出沈来财的说辞,“她说话颠三倒四的,你可别听她瞎说。”
“婶子的意思是不送她去北村?”唐钝反问。
曹氏哑了瞬,尴尬地笑了笑,故左而言他道,“姑娘大了迟早要嫁人的,北村那边看上她了,跟我说了好几回,去年我念她年龄小舍不得,今年她十五了,再留就成老姑娘了”
绝口不提卖这个字。
唐钝挑眉,“婶子觉得多大年龄算老姑娘?”
曹氏悻悻。
这时,云惠拿着蒲扇进门,脸颊潮红地走到桌边,声音娇得像含苞待放的花,“唐公子,我瞧你热着了,扇扇风吧。”
唐钝斜眼,视线落到她浅麦色的手背上,手背光滑整洁,没有丝毫划痕,和云巧那双粗糙的手截然不同,他脸沉了沉,“沈姑娘今年多大了?”
云惠脸如火烧,“十五了”
“几月生的?”
“正月”
唐钝收回视线,嘴角挂着鄙夷的笑,“倒是比云巧大好几个月,婶子嫌云巧老,沈姑娘岂不更老?所谓长幼有序,要嫁人是不是沈姑娘先嫁?”
曹氏脸臊得慌,硬着头皮解释,“是这么个理,无奈人家就瞧上云巧了。”
她算明白了,唐钝来不是聊他和云妮的亲事,而是给云巧撑腰了,不过他怕是不明白,云妮和云巧的感情向来不好,云妮知道他爱屋及乌护着云巧,怕不会高兴呢。
然而毕竟是家丑,她不好多说,只道,“云巧这丫头勤快,北村那边满意得不得了,我打听过了,那家条件不错,云巧嫁过去比在家强多了”
唐钝冷笑,“婶子也觉得云巧在家过得不好?”
“”
这话换了其他人说,曹氏非跳起来乱骂不可,但在唐钝面前,她没这个胆儿,赔着笑道,“家里地少人多,云巧跟着我们受了许多苦,眼下有好人家瞧上她,我哪儿有脸阻止她过好日子”
唐钝摩挲着衣角,不留情面的戳穿她的谎话,“婶子既说云巧受了苦,就该好好待她才是,又骂又砸门的是为何?”
他在门口听着呢。她贪那两只猪蹄和那把镰刀,连着云巧爹一块骂,他再不出声,估计会砸门进去打人。
曹氏没料到他那会已经在了,脸色微变,想解释点什么,张张嘴,又咽了回去。
沈老头已经泡好茶水了,农家泡茶简单,将茶往碗里一丢,倒满水就行,他递到唐钝面前,替曹氏说话道,“你婶子就是有些急躁,心眼不坏,云巧痴傻愚钝,不知道礼节礼数,姑娘嫁人,嫁妆是娘家人准备的,北村那边以打猎为生,镰刀没用,她奶的想法是用粮食和她换镰刀”
他倒是会找补,唐钝掀眼皮睨他眼,短短一眼,竟让沈老头如坐针毡。
唐钝别开脸,后背突然来了凉风,伴着扇子的呼呼声,他佯装不知,又问,“云巧是嫁去北村的,怎么不见北村来人接,而是要你们送?”
男女成亲是有礼仪的,婆家来人接,娘家出门送,没听过婆家不露面娘家恬不知耻送进门的。
他咄咄逼人道,“婶子怎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连云巧都不如!
“”曹氏哪儿料到他如此敏锐,几句话就抓住她话里漏洞不放,一时回答不上来。
沈老头低头摩挲着烟杆,面色忐忑。
沉默间,唐钝再次发问,“婶子想将云巧卖了?”
曹氏连连甩头,瞪大眼,虚势道,“没有的事儿。”
“那云巧明天去北村是怎么回事?”唐钝眯起眼,眼里锋利如刃,直直锁着曹氏。
曹氏打了个冷战,脖子上仿佛架着把冰凉的刀似的,她不是在家,而是在衙门公堂,气势更弱了,吞吞吐吐道,“云巧大了,该嫁人了。”
唐钝敲着桌面,声音冷冽如霜,“嫁还是卖?”
曹氏缩了缩脖子,又没了声。
站在他身后的云惠目光痴迷地望着他背影,他坐在那,汗湿的后背衣衫勾勒出小片后背轮廓,像微雨后的乡间小路,湿滑而硬实,摇着扇子的手渐渐使不上劲儿,脸烫得厉害,心也噗通噗通狂跳不止。
屋里安静,她怕心跳被人听了去,不禁插话道,“卖和嫁有什么区别呢?她生得丑陋,除了北村汉子没人要她”说到这,她哂笑了声,“唐公子你怕是不知道,夏雷都瞧不上她呢。”
唐钝平静接了句,“据我所知,夏雷也瞧不上沈姑娘你吧。”
沈云惠:“”
沈云惠不敢相信他会为了云巧那个丑女给她难堪,顿时委屈得红了眼。
唐钝似乎不想放过她,又慢吞吞地说,“照沈姑娘的说法,你是否也该被‘卖’到北村啊”
云巧眼睛是差了些,但五官称得上周正,哪儿有她说的丑?唐钝继续道,“夏雷瞧不上她是她年龄小,而瞧不上沈姑娘你”
她故意顿了下,轻哼,“是嫌你不够贤惠,娘家人居心不良打他地的主意。”
“”
任谁被心仪的男子贬低都会难过,沈云惠当即哭了出来,又觉失礼,捂着嘴跑了出去,唐钝还是那副冷峻脸,“我瞧沈家不是揭不开锅的人家,卖孙女是不是太缺德了?”
冷不丁被点名的曹氏:“”
“没法子啊。”沈老头点燃了烟,重重吸一口烟道,“像云惠说的,周围没汉子瞧得上她,总不能让我们养她一辈子吧。”
唐钝恍然大悟,附和道,“你们自是不能养她一辈子的,倒是云翔能养她一辈子。”
“”沈老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和曹氏老了,没几年好活,想养云巧一辈子恐怕也不能。虽说是这个理,听着怎么就不舒服呢?
秀才说话都这么杀人不见血吗?
沈老头没见过其他秀才怎么说话,面对眼前这个青年才俊,打起十二分精神道,“云翔还小,不懂事儿,做不了主。”
“那也该问问他。”唐钝端着脸,神情肃穆。
曹氏不敢瞧他,心里直发牢骚,云翔就是个护犊子,不管不顾会答应养云巧一辈子,而云巧又是个蹬鼻子上脸的,知道有靠山会愈发无法无天,哪怕唐钝娶云巧也是个孙女婿,管天管地管不到沈家家务事来,曹氏琢磨过来,反驳道,“问他管什么用?我这个老骨头还没死呢”
意识自己语气强势,不想将场面闹得太僵,软着声笑道,“墩哥儿,你的心意我懂,这是婶子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她接着说,“你应该听说过我家的事儿,打云巧生下来我身体就不好,一直想将她送走,咱们村卖儿卖女的都有,我白白养她十几年够仁至义尽了。”
“除非有人娶她,否则我是一定要送她去北村的。”
“”这么短时间去哪儿找人娶她?但看曹氏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唐钝也歇了心思,直言,“婶子就不怕午夜梦回睡不着?”
“我行得端坐得直,怕什么?”曹氏弱弱说道。
云巧去了北村,那些人定会好好留着她的命生孩子,她又没害人性命,谁会来找她?可她在唐钝面前挺不直脊背,只能陪着小心,“墩哥儿,我知你是菩萨心肠,听婶子的话,云巧就是个扫把星,谁挨着她谁倒霉”
“我倒是不知。”他拿起桌边木拐,冷硬的脸庞浮起丝柔和,“要不是她,我可能死在山里也不知。”
明明是闪闪发光的金子,奈何她们眼瞎看不见。
曹氏有句话说对了,云巧跟着她们的确吃了很多苦,说太多都没用,他伸进衣襟,掏出个钱袋丢在桌上,面无表情道,“婶子容不下云巧,就让她跟着我”
钱袋砸在桌上发出嘭的声响,曹氏眼睛亮起了光,“你要买云巧?”
唐钝不喜欢‘买’的说法,眯起眼,扫向曹氏,似冰刀霜刃般阴寒。
曹氏讪讪闭了嘴,瞥到桌上钱袋,搓搓手要去,还没碰到,唐钝又捞了回去,不容置喙的语气道,“给云巧收拾包袱,让她和我走,身份文书一并给我。”
沈家每年都有卖猪,曹氏大致估得出钱袋里有多少文钱,别说买云巧,买云惠都够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推开凳子急匆匆跑回屋找身份文书去了,沈老头还残存着几分理智,“你买她做丫头还是做媳妇?”
“和你们有关系吗?”唐钝看都懒得懒他。
沈老头心虚地低头,见小曹氏端着荷包蛋进屋,吩咐她,“跟老三说声,让云巧收拾东西和秀才爷走”
语声未落,就见穿着整洁的云巧拎个篮子活蹦乱跳跑了进来,狭长的眼里盛满了光彩,直奔唐钝道,“唐钝,你来接我了吗?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晃了晃手里的篮子,篮子上挂着唐家给的猪蹄和镰刀,篮子里是她的衣衫,下边应该还有东西,瞧着分量不轻。
她欣喜道,“知道你来我就开始收拾了呢。”
唐钝:“”
沈老头:“”
她怎么知道唐钝来接她的?
不太对劲啊!
两人齐齐涌出这样的想法,沈老头心里直打鼓,视线不停往两人脸上瞄。
曹氏被钱迷了眼,翻出云巧的身份文书毫不犹豫给了唐钝,拿过钱袋后方虚情假意叮嘱云巧,“以后你就是唐家人了,要孝顺长辈知道吗?”
唐钝站去门口,注意到昏暗的西屋门槛上坐着个青衣汉子,他脑袋埋到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旁边妇人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细语说着什么,整个小院,会为云巧离家而哭的人只有她父母了,他缓缓上前两步,拱手作揖道,“我不会亏待云巧的,你们要是想她了,就来长流村看她。”
汉子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张了张嘴,唐钝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主动道,“我奶很喜欢她,会待她好的。”
汉子揉着眼睛,突然痛哭出声。
其他人俱在屋檐下缩头缩脑地打量着他,有好奇的,有忐忑的,有不忿的,也有眼冒精光的,唐钝一一扫过他们的脸。
待云巧出来,他漫不经心的目光霎时像雷电劈到最角落啃着馍馍的青年脸上,跟一脸谄媚的曹氏说,“过几天就要服徭役了,沈家男子多,能为整个福安镇做不少贡献,婶子得把他们身子骨养好了,别到时累出个好歹来。”
曹氏瞄到角落吃东西的云山,震惊,“服徭役,什么服徭役?”
她一脸惊恐,唐钝难得露出丝真心的笑来,温声道,“婶子不知道吗?衙门要修路,服徭役的告示很快就会张贴出来,年满十五岁的男子全部要服徭役,瞒报或躲藏者按律法收监处置!”
曹氏身形一颤,差点晕厥。
见云巧往猪舍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忙唤,“巧姐儿”
云巧回眸,指着猪舍里的背篓,“奶,唐钝脚伤着,我拿个背篓背他啊。”
巧姐儿,不能让巧姐儿走,得让她留下,顶替一个人服徭役才行。
曹氏那点心思逃得过唐钝的眼,他杀人诛心地道,“云巧还真是离了沈家就过好日子呢,这徭役除了男子,成亲的女子也得参加,云巧沾着我的光倒是不用去了”
这话远不过瘾,他叫云巧,“背篓给你奶留着吧,她扯猪草要用呢。”
没了云巧,那些事她自己担着吧。
曹氏:“”
他要不是唐钝,曹氏扑过去撕他嘴的心都有了,偏偏他是唐钝,曹氏惹不起。
唐钝杵了杵木拐,似乎嫌这儿晦气,走得极快。
夜幕降临,愈发给他蒙了层阴暗冷峻,曹氏尚未回神,走出院门的他突然回过头来,微张的唇像舌吐着蛇信子:“荷包蛋婶子留给叔吃吧,毕竟修路是个体力活,他这把年纪不知撑不撑得住”
院里鸦雀无声,沈老头狠狠吸口烟,脸与青色的烟雾融为一体,随风扭曲的抽搐着,他看出来了,这人就是给他们找不痛快的。
徭役亏人,他是拐着弯诅咒他呢。
云巧牵着唐钝衣角,听到他说话,忍不住跟着回头看沈老头,真诚问道,“唐钝,我爷撑不住死了家里是不是得办席面啊?”
“对。”
“”
“那我就能喝到鸡汤了吗?”
农家人都有养鸡,红白喜事都会炖鸡汤喝,但味道寡淡得很,没多少鸡肉香,不过汤多得很,随意喝,她怕是只在那会尝得到鸡肉味吧,他眼里闪过抹心疼,扬声道,“想喝鸡汤还不简单,明个儿就让奶杀只鸡给你炖汤喝。”
“”这豪气,沈老头觉得唐钝故意眼红他们的,他成功了。
“席面上的鸡汤更好喝。”云巧坚持。
“”沈老头想咆哮,他没死呢!
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小曹氏喃喃自语般嘀咕了句,“巧姐儿以后就是秀才娘子了?”
“”沈老头心头憋屈得慌,怒视小曹氏道,“管她什么娘子,傻子永远是傻子!”
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然而到底被气得不轻,扔掉烟杆,怒冲冲跑回卧房将门摔得震天响,曹氏被摔门声惊得哆嗦了下,突地坐地嚎哭,“亏了,亏了啊。”
走到半山坡的云巧听到熟悉的干嚎声,和唐钝说,“我奶又假哭了。”
唐钝没心情关心曹氏是否假哭,更在意云巧提前收拾衣物,好奇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接你的?”
云巧低头,指指他的脚,理直气壮道,“你脚受了伤,忍着痛走那么远的路来我家不会就为和我奶讲道理吧?肯定来接我去你家的呀”
“”
这调调,说得自己运筹帷幄似的。
不知为何,他有种被算计的感觉,“我不来你怎么办?”
“我就跟我大伯去北村啊。”
唐钝拧眉,“北村是人待的地方吗?”
“北村很恐怖的。”云巧夸张地形容北村吃人的情形,完了说道,“翔哥儿不想我去北村,找了认识的人假装北村汉子买我呢。”
“”所以没有他,她还是能脱身?那他火急火燎来绿水村干什么?他呵了声,“你弟弟倒是聪明。”
她与有荣焉的笑得欢,“我也聪明,你一来我就收拾东西,不让你多等。”
“”
可真够聪明的呀。
毫无疑问,他就是被算计了吧。
但看她高兴的晃着篮子,喜悦溢于言表,他跟着扬起了唇角。
第52章 052 有鸡有鱼
沈家住在山脚, 走了段陡峭的坡路,还得过几块庄稼地,地埂蜿蜒狭窄, 木拐好几次差点杵到坡边滑进地里, 走到拐角的功夫, 他后背衣衫汗湿了大片。
额头不知是冷汗还是给热的。
云巧侧身走在一侧, 估计担心篮子摇晃会撞到他,她拎篮子的手藏到了背后, 另只手时不时捏衣角给他擦汗。
目光专注, 一如给他摘衣服上的针叶草那般。
他神情恍惚了下,“路窄, 你走前边吧。”
“你摔着怎么办?要不我背你吧。”说话间, 她站去前边,微微蹲身,“我走路很快的。”
篮子被她衔在嘴里,说话口齿不清,唐钝拍她后背,严厉道,“又不是鸟, 拿嘴衔东西干什么?”
这篮子比她预料的重多了, 刚咬着牙就酸疼得很,云巧不逞能, 急忙拿下篮子, 和他商量, “要不你提着, 我背你”
“不累啊。”唐钝看了眼月色铺满的羊肠小道, 咬牙道, “时候不早了,咱赶紧走吧。”
“哦。”云巧乖巧地站去他身侧,小步小步往野草里迈脚,动作轻轻的,像惊着草里的蛐蛐,唐钝忍俊不禁,“还怕踩死蛐蛐不成?”
云巧歪头看他,嗓音细脆,“不怕啊,我怕踩着蛇了。”
凉意爬过脊背,唐钝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扯着她往路中靠了,人也走在了前边,严肃道,“你走后边。”
“蛇咬你怎么办?”
“我有木拐探草。”唐钝说。
这段路尤为狭窄,村里人为了多种点庄稼,有意无意往地埂挖两锄,再宽的路也禁不住人挖,他寻思着等修路时和衙门的人提两句,得把这种路扩宽些,否则雨天很容易摔跤,再者,万一哪天地埂塌了,两侧庄稼地的主人肯定会起争执,大打出手都有可能。
他往庄稼地瞅了眼,莫名浮起曹氏视财如命的嘴脸来,不禁问了句,“这谁家的地?”
云巧说,“我家的。”
“”地埂也不放过,不愧是曹氏做的事儿,眉心拢了拢,说道,“和你弟弟说,打架的话跑远点。”
否则迟早被曹氏拖累。
云巧望着他清瘦汗湿的后背,轻轻撩起衣襟给他擦,“翔哥儿很惜命的,打架溜得贼快了。”
这是褒奖吗?
唐钝懒得揣摩她的心思,大抵走太多路的缘故,双脚沾地就疼得慌,速度也越来越慢,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唐钝,你是不是疼着了?”云巧回眸瞅了眼走的这段路,她快能扯半背篓猪草了,等了会儿不见唐钝答,果断拉住他,上前两步,强势反手抱住他双腿贴到自己后背上,一如那晚在山里她背他那般。
身子腾空,唐钝下意识抬起了木拐,没有丝毫挣扎,篮子挂在她身后,随着她走路,来回撞着他的腿,他说,“篮子给我,找个玉米杆堆把木拐藏起来。”
这样她轻松些。
“我知道藏哪儿。”云巧眉眼弯弯往前走了几米,停在一处斜坡前,歪着身说,“你把木拐放这儿就行。”
草丛遮映,黑漆漆的,白天是何光景倒是不清楚,他拍她肩,“你放我下来,得拿草将木拐盖起来才行。”
木拐是四祖爷的,村里谁家歪脚受伤都会借来用,在他这弄丢了不好,云巧掂掂他,自信道,“不用盖,这是夏雷的地盘,没人来的。”
他高出她许多,两句话功夫,她又将他往上掂,唐钝不再迟疑,松开手,木拐就落进了坡里,依稀能看到锃亮的木头,云巧说,“夏雷每天都会来这捡石子,到时我让他捡来给你就成。”
唐钝将另外只木拐也丢下去,反手拿她手里的篮子,纠正她,“什么夏雷,你要唤他声伯伯。”
“哦。”好像无端矮了辈分,她声音恹恹的,唐钝攀住她肩膀,柔声教她,“夏雷四十多,论年龄辈分,你的确矮了一辈。”
“可是。”云巧叹气,“他本来要娶云惠堂姐的,他娶了云惠堂姐就是我姐夫,我们辈分就一样的了。”
“”
她倒可惜上了?怎么不想想沈来财原本打算把她嫁给夏雷的呢?
“那是我办坏事了?”
“你办什么坏事了?”云巧扭头想瞧他,唐钝掰正她脑袋,冷声道,“说了你也不懂。”
夏雷回来的消息传到他爷奶耳朵里,两老嘴上骂那群不孝子,却还是要他去问夏雷见没见过他们,那天清晨,沈来财离开后不久,他佯装询问爹娘叔婶的事儿试探夏雷对沈家的态度,得知夏雷愿意娶沈云惠,委婉的提了两嘴沈家的情况,夏雷在军营多年,最厌城府深的人,当即跑出去拒了沈来财。
没有他,沈云惠恐怕是夏雷媳妇了。
想想沈云惠那双手,当时不该多嘴的。
“你手好了吗?”冷不丁的,他问了句。
云巧茫然,“我的手好着呢。”
猜她没领会自己意思,唐钝顿感郁闷,别过脸,看起伏的山峦去了。
两人沉默了一路,走进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唐钝才重新拾了话题,“东边两间屋,你睡另一间”
指指屋子位置,示意她放下他,先将衣物拿回屋,云巧哪儿听得懂,背着他大摇大摆进了堂屋,和桌边坐着的两位老人道,“奶,以后我就是唐家人了,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
唐钝:“”
未免太识趣了些。
他还没想好怎么和他爷奶说呢。
桌边打瞌睡的老爷子听到声儿抬头,重重叹息了句,“哎”
唐钝:“”
云巧没见过老爷子,但知他生病了,经常咳嗽,看他唉声叹气,脸上愁云惨淡的,蹲身放下唐钝,朝老爷子走了两步,目不转睛盯着老爷子看了又看,就在唐钝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时,她突然跑回自己身边,扬起笑脸道,“唐钝,你爷可真好看啊。”
“”这马屁拍的。
唐钝毫不怀疑有人教的,他爷常年操劳,气色不好,加上年纪大了,皱纹多,哪儿就好看了?
不过只要不是问他爷什么时候死就行,他给面子的嗯了声。
唐钝奶乐不可支,推老伴儿胳膊,“我就说云巧伶俐,活到这把岁数,除了她谁夸过你啊。”
墩儿走后,老爷子就心事重重的,她问才知云巧脑子和常人有些不同,是个傻的,配不上墩儿,她倒觉得云巧聪慧得很,唐钝跌下小灵山山崖,她进山找人前还惦记唐钝会渴着饿着,会安慰她别担心,比秦泰山几个强多了。
云巧夸老爷子好看也应该不是夸脸,而是夸老爷子心好。
她笑眯眯站起身,“累了吧,快坐着,我端饭菜去!”
云巧拿脚推开凳子,扶唐钝坐下,转身找扇子,夜风大,唐钝汗湿的衣衫差不多快干了,倒是云巧后背汗濡濡的,她拿扇子扇风,唐钝怕她着凉,“你先回屋换身衣服”
篮子被他搁在桌上的,猪蹄和镰刀也在,云巧只拿了篮子里的衣衫。
唐钝看到了篮子里的东西,一把木梳,几块碎布,几个玉米棒子。
难怪看着沉,估计是玉米棒子的缘故。
老爷子也瞧见了,待云巧走了才问唐钝,“这是沈家的陪嫁?”
太寒碜了。
唐钝揭开绑猪蹄和镰刀的绳子,声音温温润润的,“这是她爹娘偷偷给的。”
或许是她们能给云巧最好的陪嫁了,他拿起玉米棒子,掐着饱满的玉米粒道,“玉米棒子搁久了会坏,我替她收着,往后等她嫁人,我给她补上。”
老爷子错愕,“你不娶她?”
唐钝沉默。
他去沈家是不忍心那样勤劳善良的人落到被人当牲口卖的结局,打算好言好语和曹氏讲道理来着,可听到曹氏砸门怒骂云巧时,心里窜起股火苗,沈家不识宝,他留着,反正家里不缺养云巧的粮食,他养她,养到她嫁人。
也算报答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了。
老爷子问了,他实话道,“我辈分比她高,又比她大好几岁”
“你奶说你喜欢她”
“我待她像妹妹般”
老爷子点头,想到什么,一脸落寞,那群不孝子也不知怎么样了,要是活着的话,墩儿有弟弟妹妹了吧。
唐钝看老爷子心思恍惚,猜他想到离家出走的儿子儿媳了,轻声说,“绿水村离得近,明个儿消息就会传开,云巧是个直肠子,她说什么就什么,您别和她计较。”
老爷子好笑,“我都一直脚迈进棺材的人,还能为难个小丫头不成?”
他懂墩儿的意思,人心复杂,云巧跟着他回家就是唐家人,他要是不认,外人只会轻视云巧,想方设法为难她,老婆子常念叨云巧的好,无论她是不是自己孙媳妇,他都会维护她的体面,说道,“改天你去镇上记得给她置办两套衣衫。”
“好。”
云巧换好衣服出来,饭菜已经端上桌了,油炒红薯尖儿,鸡蛋炒菌子,清蒸鱼,红烧鸡,还有香喷喷的猪油饭。
望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猪油饭,她舔了舔唇,问唐钝奶,“都是我的吗?”
一大碗猪油饭,从小到大她没分到过这么多。
老唐氏笑着点头,“都是你的,要是不够,锅里还有。”
“哇。”云巧眼神一亮,“我能吃两碗吗?”
她的表情落在老唐氏眼里心疼不已,“只要肚子装得下,吃几碗都有。”
云巧眼睛亮晶晶的,扒了口饭,高兴道,“我吃一碗,剩下的留着明天吃。”
老唐氏更加心疼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才会这般省着吃,她夹起块鸡腿放她碗里,声音微哽道,“明天想吃煮就是了,咱家田地多,你想吃多少都有,照理说今个儿是你和墩儿成亲的日子,要请亲朋好友吃酒的眼下省了那些你就多吃点吧。”
唐钝默默拨着鱼刺,不接话。
老唐氏看他,又说,“云巧身子骨弱,有些事缓缓是好的。”
她指两人分屋睡的事儿,唐钝没有过多解释,面上风波不动,可细看的话,能看到月亮红的耳根。
老唐氏眼神不好,云巧又顾着碗里,没有过多注意他。
就在耳根热气消散得差不多了,冷不丁老唐氏又来了句,“云巧,你还小,等两年你十七了,奶给你办席面啊。”
村里娶媳妇是要请客吃酒的,席面越隆重表示婆家对媳妇越满意,云巧来得急,没办法大肆操办,好在她年龄不大,暂时当童养媳养着,同房时再请亲戚朋友吃酒。
唐钝有个同窗就养了个童养媳,圆房那天邀请他去吃酒了,想不到他奶也是这般打算的。
他把拨了鱼刺的肉夹到她碗里,睫毛轻颤,“奶,那些以后再说吧。”
云巧肯定不懂。
果然,津津有味啃着鸡腿的云巧嚼嚼嘴里的肉,欣喜若狂道,“好,到时我要喝很多碗鸡汤。”
“”天大地大都大不过酒席上那碗寡淡的鸡汤,没出息!
第53章 053 发烧了
鸡肉不比鸡汤香?唐钝想问她。
他奶比他更快开口, “想喝鸡汤还不简单,明早就杀只鸡炖了。”
她捏捏云巧单薄的肩,和唐钝说, “你四祖爷来的话, 你问问他村里谁家的鸡多, 咱拿粮食和他们换, 换回来给云巧炖鸡汤喝。”
“”
真要那么做了,村里就该起各种风言风语了, 毕竟没有哪家新媳妇进门就顿顿鸡汤伺候的, 除非肚里有了孩子。唐钝拢起眉看云巧,“奶, 她瞧着瘦, 其实结实着呢。”
能背着他从小灵山山脚走回来,弱不禁风的人可办不到。
老唐氏虚起眼,仔细打量着云巧,“明明瘦得很,哪儿结实了?”狐疑地看向唐钝,脸色变得严肃,“墩儿, 你不会舍不得粮食吧?”
“”他是那种人吗?
老爷子听不下去了, 墩儿和云巧清清白白的,偏老婆子剃头挑担子一头热, 在家这样说没什么, 出去这样说会坏了墩儿的名声, 他道, “咱不是养了鸡吗?先紧着咱家的鸡吃, 吃完再让墩儿问”
“也行。”她将碗里的鱼肉给云巧, “鱼也好吃,你尝尝。”
“好。”云巧一口塞进嘴里,嚼两下就咽进肚里,眼睛亮晶晶的,“好吃。”
老唐氏又给她夹鸡蛋炒菌子,云巧乖乖吃下,不住称赞味道好,老唐氏像受到鼓舞般,继续给她夹菜,仿佛看着云巧吃就能饱似的,等唐钝吃得差不多了,吩咐他给云巧拨鱼刺,几大碗肉菜,在她锲而不舍的投喂下,没多久就见了底。
老爷子饭前喝了碗汤药,肚子不饿,因此吃得并不多,眼瞅着碗一个一个干净,且云巧没有停筷的打算,心里不禁发愁:她这么能吃,不会把家里吃穷吧?
老唐氏亦有这个担忧,问起唐钝地里的收成来。
今年风调雨顺,收成跟去年差不多,但多请了几天帮工,算下来比去年少。
老唐氏后悔,“早知这样就该我和你爷慢慢忙活的,省下点粮食给云巧换只鸡多好。”
“”
唐钝有种感觉,接下来很长时间里,院里都会飘着鸡肉香。
……
云巧搁下筷子时已经瞧不见落在树梢的月亮了,房梁挂着的灯笼灭了,院里黑漆漆的,老唐氏心满意足的收拾碗筷,云巧走到靠墙的木柜旁,拿起云纹图案的木盆,问唐钝,“你要洗漱了吗?”
唐钝出了身汗,想洗个澡,然而脚踝胀痛得厉害,坐着不舒服,只想回屋躺着,便道,“舀完水漱口就行。”
“好。”
云巧很快就端着碗温水来,手边还夹了根翠绿的柳条,唐钝惊讶她竟懂拿柳条漱口,没问谁教的,简单漱了漱口,就看云巧半蹲下身子要背他。
他主动攀上她后背,提醒,“明早记得托夏雷把木拐拿回来。”
“好。”云巧弓着背径直出了门,捏着丝瓜瓤回来擦桌子的老唐氏看得欣慰,“我就说墩儿出门接云巧去的你还不信,这么些年,你看墩儿跟谁亲近过啊?”
心仪他的姑娘不少,但他都是能避则避,就云巧近得了他的身,老唐氏感慨,“云巧心眼实诚,和她过日子不累,墩儿以后要走科举的,少不得跟人虚以委蛇,云巧陪着他,不至于孤单。”
老爷子陷入了沉思。
老唐氏又道,“你注意没,但凡墩儿跟云巧说话,她都会回应。”
哪怕只是个简单的‘好’字,她也说得耐心十足。
这点他也发现了。
云巧如果不是傻子该多好,他叹气,“云巧救了墩儿,墩儿待她有几分真心乃人之常情,只是出去后你别跟人乱说。”
老唐氏眼带询问,“乱说什么?”
刚刚当着云巧的面,唐钝没直接反驳她,唐老爷子觉得有些事还是得通个气,就把唐钝不娶云巧的话说了。
老唐氏好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其他不说,墩儿这点随你,爱口是心非,他不想娶云巧会杵个木拐去绿水村?会无端为难秦大牛和沈来财他们?会故意拿本书在堂屋翻来翻去?”
老爷子卧病在床,不知道这些事,老唐氏之前不懂唐钝的心思,没和他多聊过,此刻有些收不住了,“云巧拎着猪蹄和镰刀走了,他像丢了魂似的,书来来回回翻不知翻个什么劲儿,现在人接回来又说不想娶,等哪天云巧跟人跑了,有他哭的时候。”
老爷子迟疑,“墩儿不是那样的人。”
老唐氏揶揄地掀了掀眼皮,桌上的骨头抹到搓箕装好,她转身朝外走,望着亮着光的东屋道,“不信等着看吧。”
云巧的屋是傍晚唐钝出门后她才收拾出来的,以前觉得孙子稳重,现在看啊,还是个愣头青,自个心意都不明白。
云巧坐在凳子上洗脚,见老唐氏拿个搓箕站在堂屋门口,甜甜笑了笑,老唐氏回以一个笑,“洗脚水倒来灌墙角的竹子啊”
“哦。”
唐钝屋的门窗关着,老唐氏喊他,“墩儿,云巧换了地可能会害怕,你夜里警醒些。”
一瞬,灯熄了,唐钝没应。
老唐氏猜他是不是又和云巧闹了别扭,平心而论,论心胸气度,墩儿赶云巧是差了些的,认识云巧这么久,从没看她甩过脸色,性子跟水似的温柔。
她又站了会儿,隐隐看到纸糊的窗户推开条缝,无声笑着进了灶间。
开个窗走了几步而已,唐钝两只脚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啃咬似的。
脑子浑浑噩噩的,灶间洗碗刷锅的动静没了,窗外黑暗寂静,他挪了挪腿,惊觉使不上劲,整个身子像沉甸甸的石头用绳子捆着架在火上烤,汗流密布,很快湿了身下的凉席。
嗓子干得发疼,浑身快虚脱了。
他知道自己发烧了,张嘴想喊人,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儿来。
突然,轻掩的窗户边传来云巧压低的声音,“唐钝,你睡了吗?”
他这会儿意识还在,且清晰听到她的话了,但脑子不听使唤,没法回应她。
“唐钝,我睡不着。”她嗓音细细的,“你家的床太软了,我害怕。”
床铺了稻草睡着才舒服,她不习惯?他迷糊想着,吃力地动了动唇,仍听不到自己的声儿,不过窗户窸窸窣窣地打开了,有脚步声靠近,他想喊她,握紧拳头,拼尽全力。
云巧刚走近,突然被他破音的‘云巧’两个字吓得颤抖了下,屋里黑,她瞧不见他的脸,摸到床边蹲下,伸手探他的褥子,“唐钝,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啊?”
床上一片安静。
她放柔声音道,“不怕啊,醒来就没事了。”
每次她做噩梦,黄氏就会轻拍她的褥子,她想学黄氏哄着他睡觉,哪晓得碰到片湿润,她稔了稔手指,湿漉漉的,诧异,“唐钝,你尿床了?”
唐钝屋子的格局和她住的那间一样,床边就是衣柜,她慢慢起身,试探地迈出脚,小心翼翼走到柜门边,喃喃自语道,“尿床换了就好,每个人小时候都会尿床的,你别怕啊,我给你拿衣服。”
她不会划火折子,点不燃油灯,只能摸黑做事。
衣服也是她在衣柜里随便拿的,她展开认真摸过,有袖子的,回到床边,她去捞唐钝,发现他前襟后背都是湿的,难怪爹总叮嘱她夜里少喝水,原来怕她尿床把衣服打湿呢。
她坐在床边,抬着左手,让唐钝躺在她臂弯里,解他衣衫时,手抬起又缩了回去,“唐钝,我是姑娘,不能给你换衣服呢。”
当即将他放回床上,出去喊老唐氏。
老唐氏睡得正熟,猛地听到云巧喊,以为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套上衣衫跑过去,只见云巧跪在窗户后的书桌上,愁苦着脸道,“奶,唐钝尿床了。”
“”
门从里边落了门闩,老唐氏将油灯给云巧,让她开门。
走近一看,床上的唐钝脸蛋红通通的,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探他额头,老唐氏脸色大变,“墩儿发烧了呀。”
云巧脸白如纸,“得请大夫”云巧搁下油灯朝外跑。
老唐氏看眼天色,唤她,“夜里不去折腾四祖爷了,我找酒给他擦身子,你去灶间烧水,等天亮再说。”
唐钝是她手把手带大的,小时候唐钝生病发烧老唐氏就这么做的,最初慌乱了瞬,现在回过神稳住了心神,反过来安慰云巧,“你别害怕。”
“嗯。”云巧朝外边走,“我烧水去。”
走之前,她借灯芯的火点燃了唐钝屋里的油灯,小心翼翼护着火苗走到灶间,再借火苗点燃竹壳叶,塞进灶膛里,动作熟练,像每天围着灶台忙活的媳妇。
退烧是个细致活,额头热敷的棉巾要勤换水,云巧给老唐氏打下手,东屋和灶间两头跑。
老唐氏让她回屋睡会她也不肯,不换水时,她就坐在矮凳上,直勾勾望着唐钝的脸,老唐氏心疼,“他没之前烧了,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我给他祈福呢,我发烧我娘就这么做的。”
她双手撑着膝盖,合十并在胸前,神色虔诚。
这招老唐氏也用过,唐钝幼时生病,她就跑到唐家祖坟前磕头,求列祖列宗保佑他没病没灾,不过那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随着唐钝长大成人,一年到头不怎么生病,她再没有半夜往唐家祖坟跑过,此时云巧脸上认真专注的表情,将她拉回了从前。
她动了动唇,道,“你娘将你教得很好。”
墩儿捡到宝了。
“巧姐儿,明天随我去个地方怎么样?”
墩儿看不清自己的心,她帮他,进过唐家祖坟,给唐家列祖列宗磕过头,她就是墩儿媳妇,唐家族里谁都不能欺负她去。
“好。”云巧眨着眼,挨近唐钝的脸仔细瞧了瞧,“奶,唐钝的脸没有之前红了。”
“都是巧姐儿你的功劳。”老唐氏不吝啬夸奖她。
云巧抿唇笑了笑,坐得愈发挺直,“唐钝会好的。”
东边泛出鱼肚白时唐钝的烧才退下,老唐氏回屋准备祭祀的供品,云巧惦记木拐,去找夏雷了,之后去四祖爷家,生拉硬拽把人拽到了唐钝床前,撩起唐钝袖子,要他给唐钝把脉。
四祖爷这会儿气喘吁吁,呼吸不稳,哪儿把得了脉,眼看云巧又要动手拽他,急忙解释,“等我喘口气再说啊。”
否则唐钝没死,他先累死了。
看不出这姑娘是个急性子。
缓过气来的四祖爷慢慢搭上唐钝的脉搏,脉象平稳,不像病的,掀开褥子,看到那双肿得像猪蹄似的脚,他惊呼,“墩哥儿下地走路了?”
云巧如实回,“嗯,他去我家了。”
“他这脚哪儿走得了那么远的路。”四祖爷来气,“和他说了尽量少走路,他以为我吓唬他呢,现在好了,没十天半个月别想下床了。”
“他会死吗?”云巧问。
四祖爷瞪她,“崴个脚怎么就死了?”
她咒谁呢!
云巧咀嚼了番他话里的意思,掉头疯跑出去,嘿嘿笑道,“奶,老大夫说唐钝不会死。”
“……”
“什么老大夫,你要喊四祖爷。”老唐氏煮了半只猪蹄,笑盈盈走出来,“问你四祖爷吃早饭了没,没吃就在咱家吃,吃完了咱们一起走。”
四祖爷德高望重,请他做见证再好不过了。
两人说话大着嗓门,四祖爷觉得明明听到她们说什么了,又好像没听到。
耳朵聋了,脑子也锈掉了吗?
就在他生出这种想法时,跑走的云巧折了回来,咧嘴笑着喊他,“四祖爷,待会在家里吃早饭啊。”
家里?谁的家里?
四祖爷惊悚的察觉到一个事实,她说墩哥儿烧了一宿,她怎么知道的?还有,墩哥儿好端端去她家干什么?
想到沈家对云巧的态度,墩哥儿去沈家的目的不言而喻。
“哎哟,我家白菜被猪拱了哟。”他趴在床边,捶胸顿足地说道。
云巧见他身子颤抖不止,像是气急了的样子,贴心安慰道,“猪吃了白菜长得快,年底能多卖钱,四祖爷,你想开些啊。”
四祖爷哀嚎声更大,“我的墩哥儿呀……”
我可怜的墩哥儿呀。
第54章 054 有人撑腰
生下来没几个月就被狠心的爹娘踹开, 爷奶担心他遭人嘲笑,散了田地堵众人的口,又费尽心思送他读书, 生怕他心底自卑唯唯诺诺的。
他也出息, 不骄不躁, 勤学苦读, 成了福安镇最负盛名的秀才。
为什么就给自己挑了个这样的媳妇?
四祖爷掖了掖湿润的眼角,哽咽道, “墩儿奶呢?”
他得好生问问, 世上的姑娘又不是都死绝了,怎么就给墩哥儿挑了个这样的媳妇。
云巧跑到门口往外瞅了眼, 回, “在堂屋里。”
四祖爷握住唐钝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一脸疼惜,“喊她来一趟。”
老唐氏正在装香蜡纸钱,得知四祖爷喊她,搁下东西,急急忙走了进来, 脸上难掩焦急, “叔,墩儿没事吧?”
四祖爷眼皮都没掀一下, 抿着发干的唇, 口齿不清地反问, “你说有没有事?”
他转头, 怒视着边上眉眼低垂的云巧, 含沙射影道, “墩哥儿多好的人,被折腾什么样子了?”
老唐氏顺着他不善的目光看了眼云巧,猜四祖爷知道了,小步上前,抚着唐钝额头道,,“墩儿不小了,难得碰到个合心意的,咱做长辈的就依他吧。”
四祖爷怒气难消,“也该挑个好点的人家”
想到唐钝之前的两门亲事,改了口,“也该挑个模样好点的”
这姑娘面黄肌瘦的,站在那像扇门似的,身材平平无奇,五官更是难看,哪儿配得上一表人才的唐钝?
老唐氏掀开唐钝身上的褥子,道,“墩儿觉得好看不就行了?”
四祖爷瞪她,心道,唐钝又不是眼瞎,怎么会觉得这姑娘好看?她糊弄谁呢!
老唐氏道,“墩儿要是嫌她丑就不会借镰刀给她割地里的红薯藤,外人不了解墩儿的性子,叔你是清楚的,他表面随和好相处其实不怎么爱说话,这么些年,除了巧姐儿,我没看他主动亲近过哪个姑娘。”
便是早先和唐钝说亲的姑娘,他待人家也是有几分疏离的,后来退亲,他亦毫无留恋。
不像现在,听说云巧被卖就沉不住气,杵着木拐也要去绿水村找人。
她支开云巧,和四祖爷说了沈家的情况,以及唐钝的心思,四祖爷难以置信,抬手撑开唐钝眼皮,忧心忡忡,“墩哥儿不会有眼疾吧?”
“他眼睛亮着呢。”老唐氏好笑,“巧姐儿在地里忙活他在院里都能看到。”
“”
事已至此,四祖爷还能说什么?
见他脸色好转,老唐氏顺势道,“巧姐儿既是唐家媳妇,我琢磨着带她去唐家祖坟上个香,顺便求祖宗保佑墩儿好起来,您福气厚泽,有您领路,祖宗或许会满意巧姐儿这个媳妇。”
新妇给祖宗烧香磕头都要请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教祭祀规矩礼仪,四祖爷辈分最高,每家的新妇进门都会邀请他。
唐钝是他看着长大的,这点事怎么可能不帮忙。
他问,“什么时候?”
“待会就去。”
因云巧不是三媒六聘娶回来的,老唐氏不欲惊动太多人,吃过早饭,就让云巧提着篮子,扶好四祖爷往后山走。
云巧伸手时,四祖爷哼了哼,“瞧着瘦,力气倒是不小。”
云巧来他家时,他正在屋里舂药材,进门就嚷嚷唐钝发烧,他问她原因症状,她一概说不出来,最后急了眼,死拽着他往外边拖,跟头牛似的,他这会儿手腕都还有点疼。
她这力气,要是跟墩哥儿动手,墩哥儿怕是要吃亏呢。
他搭上她的手,不由得警告她,“墩哥儿的手要写文章,你不能拽他手腕知道吗?”
云巧点头,“好。”
四祖爷又说,“墩哥儿在家要看书,你不要去打扰他。”
“好。”
“你爷身体不好,你要帮着你奶干活,别给他们添乱。”
“好。”
四祖爷想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有些想不起来,只添了句,“没事少回你娘家,更不能把家里的东西往娘家搬知道吗?”
她心智低,就怕娘家人贪得无厌撺掇她背粮食回去。墩哥儿在镇上,没法时时盯着她,唐久媳妇要操持家务也忙不过来,由着她接济娘家,唐家多少田地都不够的。
他边走边和她说家里的活,复杂的活不指望她做,就让她照顾好后院的那群鸡鸭。
云巧专注看着脚下,认真说好。
四祖爷心里那点气在她温顺的态度里消贻殆尽,人上了年纪就爱啰嗦,家里没几个人听得进去他的话,她倒沉得住气,半天都没露出丝毫不耐。
他软了心,柔声道,“你也是唐家人了,往后谁欺负你,你来找我,我给你出气。”
云巧咧嘴,本就狭窄的眼,一笑就没了,四祖爷无奈地扭过头。
丑啊。
下山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以后了,四祖爷在祖坟前绞尽脑汁说了云巧的诸多好话,这会儿口干舌燥,一面不舒服,一面又忍不住和老唐氏说,“墩哥儿的脚伤得太重了,你守着不能再让他乱走了,改明个儿我进山找几味活血化瘀的药给他敷敷”
“四祖爷,我也去。”云巧兴奋地插话。
四祖爷瞄了眼她从坟头摘来的野花,嘴角抽搐,“你老实待在家。”
山里坟多,不想她乱去祸祸人家。
“我给你背背篓啊。”云巧想跟着他进山,他懂得多,认识花儿的名字不说,还懂它们的用处,就说她手里的金银花,原来能泡水喝呢,她拍拍自己的肩,跃跃欲试地说,“我最会背背篓了,我能背很多药材。”
干活她从来不偷懒,见她这般积极,老唐氏帮她说话,“巧姐儿识路,有她跟着,比山哥儿他们强多了,叔就带上她吧。”
四祖爷的几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最大的孙子也离世好几年了,其他晚辈都对行医不感兴趣,常常要四祖爷拿着荆条在后边赶他们才会慢腾腾进山摘草药。
眼看要去服徭役了,他们恐怕更不想往山里钻。
四祖爷这么大的年纪,没个人陪着进山太危险了。
再者,老唐氏心思转了转,道,“巧姐儿刚来咱们村,户籍那些还没办,村里人多嘴杂,少不得有人说三道四,她跟着你,我心里踏实。”
有四祖爷撑腰,村里人就不敢给云巧脸色瞧了,唐老爷子也难得开口,“叔,你就带上她吧。”
四祖爷犹豫,片刻,叮嘱云巧,“进山不能乱跑。”
云巧忙不迭点头。
“明早来山脚等我。”
“好吶。”云巧抑扬顿挫应了声,手里的花儿已经编好,喜滋滋盖在四祖爷稀疏的白发上,“四祖爷,送给你,晒干了泡水喝。”
“”这把年纪顶着金银花圈到处走像什么样子,摘掉,训诫她道,“你是墩哥儿媳妇,能不能稳重些。”
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傻是不是?
“我不是唐钝媳妇呢。”云巧捡起他丢掉的花儿,轻轻拍了拍灰,“我是唐钝妹妹。”
“”
四祖爷两颊的肉一颤,脸顿时拉得老长,老唐氏见势不对,打圆场道,“这话是墩儿说的,巧姐儿没说错”
妹妹就妹妹,总比侄女好。
这时,羊肠小道跑来群追逐打闹的孩子,为首的圆脸男孩高举着手里的糖回头吆喝,冲过来时差点撞到四祖爷身上,幸亏云巧眼疾手快推开了他。
男孩被推倒在地后懵了瞬,反应过来就要骂人,但刚追着他的孩子们迅速蹲身找掉草里的糖,他慌了,捶地大哭,“糖,我的糖。”
四祖爷这会儿也后怕着,出来得急,没有杵拐,真要被撞着,怕是要摔跤的。
这时,有个穿藏青色衣衫的男孩背过身拔腿就跑,边跑边往嘴里塞东西,其他孩子见了,争先恐后的追,“小五,小五,给我舔一口。”
地上的圆脸男孩惊了,哭得愈发大声,指着云巧脸骂,“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赔我的糖。”
云巧平静的俯视他,“我没有糖。”
把花儿递过去,“给你这个。”
男孩奋力拍开,似乎不解气,起身用力跺了几脚,“谁要这个,你赔我的糖。”
这个糖是刚刚进村的老爷问他路后给他的,他都没舍得吃,都怪云巧,他扬手掐云巧胳膊,圆嘟嘟的脸因着愤怒扭曲得变了形,“我要回家和外祖告你状,让外祖把你卖了”
云巧吃疼,鼻尖涩得泛红,忍不住又推了他一下,躲去四祖爷背后,扯四祖爷衣服,“四祖爷,他欺负我。”
“”看着眼前不到他鼻子的孩子,四祖爷眉心跳了跳。
他是说了替她出气,但这还是个孩子呢,还是她亲姑的孩子。
四祖爷揉揉眉心,问坐地大哭的男孩,“瑞儿,地上脏,快起来。”
“呜呜呜。”唐瑞抹泪,粗声道,“这个扫把星推我,我屁股好痛,我要让外祖打她,不给她饭吃。”
四祖爷弯腰搀扶他,替他拍掉衣服上的灰,教他,“她不是扫把星,以后你要喊她婶子”
唐瑞哭得鼻涕横流,哪儿听得进去那些,“她就是扫把星,我外祖说的。”
“她是你婶子了。”关系复杂,和他说不清,四祖爷拉起他的手,“你奶在家吗?我送你回去。”
得和赵氏说说,瑞儿九岁,该学礼仪了,今个儿哪怕不是墩哥儿媳妇,他也要喊云巧一声表姐,扫把星前扫把星后的成何体统,他回头和老唐氏说,“你们先回去”
这时,小道又跑来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瞧见他,四祖爷脸色就不太好,“毛毛躁躁干什么?还当自己是几岁孩子呢。”
唐泰山心有讪讪。
知道四祖爷怨恨他没有照顾好唐钝,尴尬地摸着自己后脑勺,“衙门来了人,去墩哥儿家了,村长叔让我找久叔他们。”
四祖爷拢起眉,“为修路的事儿?”
“不清楚,乌泱泱的一群人,村长叔和他们在堂屋说话呢”
刚打完仗那会,衙门的人经常进村盘问村里有没有陌生人,害怕仍有西凉的人,那阵子,无论白天夜晚,官兵进村,他们就得去村口候着等问话。
猛地看到那么多黑衣衙役,唐泰山心有余悸,问道,“要不要挨家挨户知会声,让他们到村口候着啊。”
“先看看什么事情再说吧。”四祖爷沉吟,“巧姐儿,你腿脚麻利,先回家烧水”
别的事儿她做不好,烧水泡茶没问题。
云巧还在收拾被唐瑞踩烂的金银花,花瓣稀碎,藤也烂了好些,她摘起仅有的两朵没被□□的花,答声好,飞快地跑了。
四祖爷后知后觉瞄到地上的花瓣,惊声,“这花不能泡水啊。”
来的都是贵人,喝了水闹肚子丢脸的是唐家。
云巧按着脑袋上的花儿,像团火焰似的跳跃着,四祖爷不知道她听到没。
收回目光,跟唐泰山说,“云巧以后是墩哥儿媳妇了,你送唐瑞回去,和他奶说说,论唐家辈分,唐瑞要换云巧婶子,别张口闭口就骂人,不知道的以为他有娘生没娘养呢。”
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村里肯定会议论纷纷,正好借唐瑞告诉大家伙他的态度。
唐泰山怔怔的,看着唐瑞哭花的脸,半晌才回过神,“墩哥儿成亲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没听说?
四祖爷四两拔千斤道,“人还小,等两年再办酒席。”
唐泰山难以置信地转身望向青草茵茵的小道没影的云巧,心道,唐钝怕不是坠崖伤了脑子吧。
还是被云巧下降头了?
但看堂兄堂嫂的脸色,他没敢说心里话,只闷闷点了下头,似是觉得过于生硬,干巴巴说了句,“墩哥儿是读书人,眼光自然是独到的。”
四祖爷:“”
他是骂唐钝呢还是骂读书人?
四祖爷懒得多想,又道,“你回去跟你家那口子说说,要让我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别挂我不给她留面子。”
唐泰山绷直身子,“墩哥儿媳妇是晚辈,她这个做婶子的哪儿会跟人嚼舌根,四祖爷你就放心吧。”
四祖爷想说点什么,看唐瑞抓着自己的手,又咽了回去,把唐瑞交给唐泰山,“你心里有数就好,送瑞儿回去吧,我去墩哥儿家瞧瞧怎么回事。”
堂屋里,唐松柏和顾长寿坐在下首,顾大人和鲁先生坐在上首,气氛还算融洽,顾长寿是绿水村村长,对当年那场战事尤为激动,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了。
秦松柏插不进去话,认真听他们聊天,冷不丁瞅到个花花绿绿的脑袋溜进去,往灶间窜去,以为自己眼花了,不断眨眼。
顾长寿察觉他神色有异,不禁望向外边,“怎么了?”
神色还带着历经战事的悲痛。
“没什么。”秦松柏笑笑,顺理成章接过话,将话题引导唐钝身上,“墩哥儿有今天全靠先生教诲,您是咱唐家的贵人哪。”
鲁先生颔首,“唐村长客气了,唐钝勤学刻苦,天赋极高,要不是西州学风不好,约莫早就是秀才了。”
对于这个学生,鲁先生没少感慨。
唐钝要生在学风鼎盛的江南,许是举人功名了。
“鲁先生饱读诗书”唐松柏欲拍两句马屁,然而又看到戴着花乱窜的人了。
他语气一顿,目光也凝住。
这下不止顾长寿,鲁先生和顾大人也齐齐望了出去,只见一个身板瘦削的小姑娘光着脚踩在玉米上,竹耙来回推。
鲁先生惊诧,“这姑娘不是”
唐松柏不知鲁先生见过云巧,为唐钝博好名声道,“隔壁村的傻姑,唐钝怜她家境贫寒,时常照顾她”
他猜云巧是唐钝请来的短工,专门晾晒玉米的,没有多想。
倒是云巧听他介绍自己是傻姑,定定地杵着竹耙,眯起眼道,“我才不是傻姑呢,我是云巧。”
堂屋里这么多人,当场被她落了面子,唐松柏略有不悦,但不至于为难她,思忖道,“墩哥儿叫你来的吗?”
瞧不出唐钝是个面冷心热的,见云巧不答,他兀自道,“墩哥儿出了名的热心肠。”
鲁先生愣了下,下意识伸手捞向桌上,发现不是自己屋,桌上没有茶杯,一时有些尴尬。
唐松柏也有点口干,唤云巧,“家里有水吗?”
“烧着呢。”灶膛还烧着柴,云巧推赶几下竹耙就回了灶间,灶台上放着她摘回来的金银花,她舀水,将金银花丢水里洗。
突然,门口阴影笼罩,一个高大的黑衣衙役堵在了门口。
云巧记得他。
在书塾时,他盯着她看了好几眼。
见他还穿着上次见面的那身黑色衣服,她问,“你渴了吗?”
“你是云巧?”
“对啊。”云巧捞起水里的金银花,揭开锅盖瞅了眼,水还没冒泡,她纠结要不要把金银花丢进去。
黑衣衙役说,“水开后再放。”
“哦。”云巧果断盖上盖子,放下金银花,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柴火起身往唐钝屋去。
黑衣衙役侧身让开路,深邃的目光扫向她稚嫩的五官,有些怔忡,“唐公子怎么了?唤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发烧了。”云巧抚着衣角褶皱,多说了句,“四祖爷说他脚伤引起的发烧,退烧就没事了。”
说完,歪头瞄他,见他敛着眉,眼神黑幽幽地落在自己脸上,她问,“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她活灵活现学他的表情。
黑衣衙役目光眺向院里细竹,“云妮是你姐姐?”
阳光刺眼,他又高出许多,以致她仰头看他时不自主闭起了眼,不问反答道,“你没问她?”
黑衣衙役挑眉,这回答倒是有趣,他稔着腰间长刀,慢条斯理道,“守门婆子说你是傻子。”
“我聪明着呢。”云巧又学他挑眉,“普通人看不出来罢了。”
“”
这性子,倒是跟她姐完全不同。
说话间,两人到了门口,黑衣衙役没进去,而云巧径直抬脚进屋,拿起桌上的茶壶,翻过倒置的茶杯,动作流畅的往茶杯里倒水,完了递给给他,“喝吧。”
黑衣衙役直直看她半晌,眸色沉沉,“不用。”
“你不是渴了吗?”云巧说,“喝啊,没毒的。”
“”黑衣衙役拿过粗糙的茶杯,慢慢转悠着,并不喝。
云巧笑了,“我说你这人挺聪明的啊知道外人的水不能喝。”
“”黑衣衙役又看她。
她头发乌黑浓密,乱蓬蓬散着,额头被金银花遮了大半,眉眼瞧着无甚精神,不像云妮,眼皮一掀,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就一汪春水,软得人一塌糊涂。
这姑娘,委实普通了些。
他抿口水,故作不经意的问她,“云妮对你好吗?”
云巧嘿嘿笑,“不告诉你。”
说着,走到床边,抬手摸唐钝额头,摸完又摸自己的,然后开始摇唐钝胳膊,“唐钝,太阳晒屁股了,快醒醒啊,白天睡太多晚上会睡不着的。”
唐钝好像回到了赶考坐牛车颠簸的日子,身子摇摇晃晃的不听使唤,脑子也轰隆隆的,像是车轱辘声。
隐隐约约又像什么人在说话。
一睁眼,对上云巧骤然放大的脸,他惊恐地捂住了胸,惊呼,“云巧,你干什么呢?”
昨晚趁他不省人事摸他,现在又
“唐钝,你醒了啊。”云巧坐回去,手指他的唇,“我看你唇干不干。”
信你的鬼话!
唐钝往后缩,眉头紧锁,“你离我远点。”
云巧恍然,拉着凳子快速退到书桌边,“这么远行了吧?”
“”
门口的黑衣衙役弯了下唇,在唐钝开口前,及时打断他,“唐公子”
唐钝注意到门口的黑衣衙役,怔住。
黑衣衙役颔首,“在下李善,鲁先生和大人听说你进山出了事,放心不下来瞧瞧。”
他看向唐钝敷满膏药的腿,“唐公子忧国忧民,担得起重任。”
“哪儿的话。”唐钝道,“是我冒进了。”
找石场是衙门的事儿,照理说他只用把泰山叔他们引荐给顾大人就行,他进山是有自己的目的。
黑衣衙役隐隐猜到些,没有说透。
晃晃手里的茶杯,转身走了。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一道清脆的声儿,细细柔柔的,跟云妮有些像了。
“唐钝,我瞧着他不是好人。”
“”
唐钝警告地瞪她。
“真的。”云巧有自己的见地,分析道,“她跟我打听云妮呢,肯定瞧上云妮想卖了她。”
李善步伐顿了顿。
仰头灌下杯里的水,嘴角扯出讽刺的弧度。
唐钝不清楚云妮的事儿,听着脚步声没了,呵斥,“别乱说。”
人又不是聋子,铁定听到她那番话了,唐钝脸沉如水,“什么时候能改改背后说坏话的毛病。”
“坏话肯定要背后说啊,当着面说会挨骂的。”云巧撇嘴,“我又不傻。”
“”
第55章 055 按时回家
唐钝不想和她多说, 双手抬着腿往床边挪,疼痛比昨晚缓解了些,他撑着床慢慢坐起。
云巧瞧着, “唐钝, 你要如厕吗?”
四祖爷说唐钝不能下地, 但人有三急, 云巧道,“唐钝, 你等着, 我给你拿桶。”
很快就拎了个深的木桶回来。
唐钝脸色更沉了,“云巧, 你”
“四祖爷交代了, 你不能出这间屋,要不脚好不了。”云巧关上窗户,站去门口,贴心的带上门,“我不会偷看的。”
担心唐钝不信,她故意咚咚咚的迈着步子往灶间去了。
唐钝脸上阴云密布。
刚站起就跌坐回去,门窗关着, 愈发透不过气来, 扬声喊,“云巧, 把门给我打开。”
“好呢。”云巧又往灶膛丢几根柴火, 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打开门, 看桶里边干干净净的, 一脸疑惑。
唐钝吐出口浊气, “扶我去堂屋见客。”
“四祖爷说你不能下地。”云巧眼珠一转, “我喊他们过来。”
不等唐钝开口,她像风似的溜了出去,扯着嗓门道,“鲁先生,唐钝想见你们,他下不来床。”
鲁先生知唐钝醒了,眉梢难掩喜色,“我瞧瞧他去。”
唐松柏和顾长寿也站起,顾大人率先走出去,问檐廊上的云巧,“他伤得严重吗?”
见他和自己说话,云巧点头。
四祖爷和老唐氏她们回来时,众人都去了唐钝屋。
唐钝坐在床榻上,脸上已恢复了镇定。
云巧端着烧开的水进门,挨个给他们盛水。
刚出锅的水冒着热气,碗烫得烧手,唐松柏道,“水凉再端出来吧。”
农家用水都用碗,云巧也用碗装的水,她数着人,每个人一碗,整整齐齐摆满了书桌。
阳光照着书桌,碗里的水波光粼粼的,云巧故意敲桌面,碗轻晃,水荡来荡去的,里边的金银花像鱼儿似的游,她忍不住嘿嘿笑,鲁先生觉得有趣,问她,“小姑娘笑什么?”
“好玩。”云巧握紧拳又锤了捶桌面。
屋里众人:“”
“金银花泡水喝了对身体好,你们多喝些啊。”
鲁先生忍俊不禁,“四五朵花泡了半锅水,喝再多也没什么用呢。”
“有用的。”云巧不重不轻捶着桌面,“有胜于无啊。”
“先生要是喜欢的话,我待会多摘些回来,你拿回家,想泡多少泡多少。”她最喜欢摘花了,提到摘花就手痒痒,和鲁先生道,“先生,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摘去”
她知道哪儿的金银花最多。
鲁先生逗她的,见她当了真,当即要收回话,哪晓得她蹭的窜了出去,驾轻就熟的抄起角落背篓就跑出了门。
唐钝看到她比她肩宽的背篓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完了,一背篓金银花来了!
四祖爷脸色比唐钝好不了多少,金银花喜阳,唐家祖坟那边就几株,还是长在坟头的,她这次去恐怕
四祖爷慌张站起,往外跨了大步,“云巧”
“诶”云巧探进个脑袋,嘿嘿笑了笑,又去角落拎了个背篓架在腋窝下。
唐钝额头隐隐作痛,恨不得晕过去得了。
“先生,我很快就回来的,你要等我啊。”
四祖爷是大夫,认识各种花草,先生博学,肯定认识山里的菌子,她多捡些菌子给先生认,能吃的让翔哥儿多捡些去换钱。
她高兴地穿梭在小道上,村里人想不注意她都难。
尤其是得了唐泰山叮嘱的赵氏,看云巧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云巧斜眼瞄她,不惧地说道,“你要是打我,四祖爷会打你的哟”
赵氏呸了句,“不要脸的贱蹄子,不知使了什么招数迷惑我墩哥儿”
要不唐钝怎么会娶这么个丑八怪?
一句话的功夫,云巧已经跑到隔壁院前了,她侧眸望着院里干活的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四祖爷说了,谁要是欺负我,他就收拾谁。”
院里众人:“”
托云巧动作快的福,不消片刻,整个长流村的人都知道云巧嫁给了唐钝。
姑娘们黯然神伤痛哭流涕,妇人们四处串门打听原因,问来问去问到唐泰山媳妇头上。
“泰山是最先知道的,他没说墩哥儿为什么娶那个丑女吗?”
很多人习惯称呼云巧丑女,毕竟她是以丑出名的。
唐泰山媳妇哪儿敢添油加醋乱说,直言自己不清楚。
众人不信,“你就和我们说说吧,我们保证谁也不说。”
“我真不知道。”
“话是从泰山嘴里传出去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正四祖爷和他说的。”她也好奇得很,墩哥儿自幼就白净可爱,大些后,身量愈发挺拔,眉眼愈发俊朗,多少姑娘看他都忍不住红脸啊,这般俊俏的人,怎么会娶绿水村没人要的丑女,她怀疑,“那姑娘不是会什么邪术吧?”
难说。
“不知什么邪术这般厉害。”有人问,“有的话,我替我家姐儿弄一个”
唐钝家不是来了很多衙门的人吗,随便挑个做女婿也行啊。
她们眼里,唐钝无论如何瞧不上云巧的,早有首尾更不可能。
“那姑娘有点邪门啊。”嘴角长痣的妇人道,“生来就丑,死活卖不出去,怎么就入了墩哥儿的眼?”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注意从她们旁边走过的黑衣人。
云巧站在灌木丛里,专注地摘着金银花,没注意何时走到跟前的人,直到边上的花藤晃动,她才发现有人。
见是李善,露出几分警惕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在山下看到你了。”李善指着山脚太阳照亮的地方,云巧望了眼,没有起疑,“你也来摘金银花的吗?”
“嗯。”
云巧让出个背篓给他,然后拿着另外个背篓往边上站去些。
李善没有可以跟过去,而是隔着灌木丛问,“你怕我?”
“嗯。”云巧没有看他,“你不是什么好人。”
“”李善掀眼皮,“这种话还是背后说得好。”
“我背着你的呀。”
“”
两人无话。
金银花长在藤蔓上,只摘花的话容易牵动藤蔓使不上劲儿,李善必须腾手固着藤蔓,云巧不同,她两手并用,花摘下来,藤蔓几乎没怎么晃。
他多看两眼,问她,“你经常干活?”
这双手,一看就糙得很,但很巧。
“对啊。”说话时,云巧带着背篓,又往前走了几步,可她站过的地方还有很多金银花没摘。
她戒心重还真是重,和云妮如出一辙。
李善主动往后退了几步,东一朵西一朵的摘着花。
阳光炙热,没多久他就汗流浃背的,而云巧还维持那个姿势,两手并用的摘着花,且背篓装了不少。
他提醒,“够了。”
过犹不及,再好的东西,吃多了都会伤身。
云巧道,“背篓没装满呢。”
李善瞅了眼能装下他的背篓,有些没法想象一背篓金银花的情形,他默了一会儿,道,“我是云妮的朋友。”
云巧回眸看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哦。”
“她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哦。”云巧提着背篓又往前走了几步。
两人距离更远了,李善粗略估算了下距离,约有十来米远了,他稔着手里的花儿,突然笑了,“我骗你的,我不是云妮的朋友。”
“哦。”云巧仍摘着花,脸上表情不知。
李善蹙了蹙眉,“云妮这人,仗着有几分姿色爱取巧走捷径”
惊觉自己说多了,李善适时改口,“你是个脚踏实地的姑娘。”
“哦。”
自打聊云妮,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哦’字,李善再看不出她的态度这些年就白活了。
都说农家女没见过世面,最容易糊弄,他碰到的这两个倒是难应付得很。
西州这地方,跟他想象的差太多了。
知道从她嘴里撬不出话,他把背篓还回去,转身时,阳光一刺,他骤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这儿的金银花最多?”
离长流村最近的山头,也就这儿才长了成片的金银花,她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长流村人!”他眯起眼,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阴翳。
“不告诉你。”云巧回眸,瞅向他腰间,“除非你给我钱。”
李善拢眉,目光落到她灵巧跳动的手上,手背上布满了刮痕,长的,短的,深的,浅的。
他看过云妮的手,白皙光滑,称得上纤纤细手,和这双手截然不同。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按向腰间钱袋,“你不受宠,天天进山干活,所以知道哪个地方有哪些花。”
姐妹两感情肯定不怎么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晃晃悠悠走人,云巧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确认脚步声远去,擦擦脸上的汗,拎着背篓回到刚刚站过的位置,继续摘自己的花。
鲁先生是来探望唐钝的,顾大人来是为修路之事,以前这些事吩咐给里长,里长吩咐村长,清点人数开工就行,他这次却是让衙役对照户籍,挨家挨户清点人数,防止人作弊。
随着衙役出现,人们没心思讨论唐钝和云巧了,纷纷紧张地围着衙役说家里情况。
四祖爷回家喊儿媳妇来帮老唐氏烧火煮饭,老唐氏杀了只鸡,半只鸡烧豇豆,半只鸡炖了汤,另外蒸了两蒸屉馍馍。
眼瞅着开饭了还不见云巧回来,愁得不行,进屋问唐钝。
就怕云巧掉河里去了。
“背篓装满她就会回来的,你给她留点饭菜就行。”
老唐氏道,“她饿肚子了怎么办?再说,昨晚守了你一宿,她没睡觉呢。”
提到昨晚,唐钝脸红了瞬。
鲁先生过意不去,“我不该逗她的。”
“和先生无关,她在家就是这样的,一忙什么都忘了。”唐钝望眼金亮亮的小院,后悔没有交代她晌午要回家吃午饭
“这姑娘倒是实诚”想到她出去时欢快的背影,忍不住问唐钝,“她怎么在你家?”
唐村长的说法他是不信的。
他和唐钝相处的时间多得多,自认比唐村长更了解唐钝。
唐钝拧着眉,斟酌道,“她奶要卖她去北村,我买了她。”
鲁先生若有所思,“顾大人他们也在,把她的户籍办了吧,小姑娘不谙世事,经不住恶言碎语的。”
唐钝点头,再次抬头看向窗外。
鲁先生知他担心云巧了,日头正晒,容易中暑,他道,“我问问那些衙役可有瞧见她往哪儿去了”
李善跑到山头找人,已经没有云巧的影儿了,成片的花儿七零八落的,像受疾风骤雨摧残过似的。
他四处找了圈也没找到人。
回唐家,老唐氏说云巧没回来。
得知他专程跑了趟,老唐氏热切地招呼他用饭,“我给她留了饭菜,她回来就能吃的,你们事多,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碍事。”
云巧进村已日落西山了,她背个背篓,胸前抱个背篓,单薄的身子夹在两个背篓间,瞧着可怜得很。
衙役们明个儿还要去其他村清点人数,因此准备在村里歇一宿。
不知谁先看到云巧了,忙过去帮忙。
云巧挣了下,没挣开,叮嘱,“这是给先生的金银花。”
一背篓。
第56章 056 脾气暴躁
两个衙役抬着, 侧着身往唐家院里走,其他衙役接她后背的背篓,她勒紧绳子, 抗拒得很。
衙役们瞧她汗流浃背, 不知被晒的还是被绳子勒的, 肩膀两侧破了皮, 有心帮她,解释道, “我们帮你背回院里, 不拿你的。”
云巧抬头看向院门大敞的小院,老唐氏弯腰赶着玉米, 鲁先生拿着扫帚从边上往中间扫, 边上还有两个衙役在帮忙。
就在她慢慢松手时,不经意瞄到个藏青色竹纹的钱袋,再次将背篓绳勒紧,语气笃笃,“我能背。”
衙役们尚未回神,她缩着脖子,闷头大步走了, 走前往边上瞅了眼, 嘴里嘀咕了两句什么。
含糊得很。
李善拽下钱袋,慢声传达她的话, “她说你们是黄鼠狼。”
衙役们:“”
村里人都说她痴傻愚钝, 懂黄鼠狼的意思吗?然而迎上李善低沉得发冷的嗓音, 识趣地闭嘴不言, 李善拿起钱袋瞧了瞧, 随即扬手, 离他最近的衙役忙把腰间钱袋递上。
布料款式花纹一模一样,她怎么凭钱袋认出他来的。
将钱袋还回去,“我瞧她比她姐精明多了,你们小心点,别露出马脚。”
“是。”
“先生。”跨进院里,云巧欣喜地脱掉草鞋,踩着竹席走到先生跟前,“金银花我给你摘回来了。”
鲁先生早看到她了,唐家位置好,但凡人进村,穿过竹林就瞧得见,他挥着扫帚,看她汗像雨滴似的在竹席上晕开,脚印亦湿漉漉的,心里过意不去,“我看到了,待会就泡水喝。”
指着檐廊长凳上的扇子,“你坐着扇会儿风。”
难怪唐钝心神不宁的,两背篓,装满才回家,得亏她运气好,如果背篓没装满,她岂不夜里不回家了?
他又道,“唐钝在屋里,你和他说说话。”
云巧搁下背篓,见那边空着手的进门,表情顿了顿,毫不犹豫将背篓拎进了唐钝屋,包括装金银花的背篓。
衙役们汗颜,小声问李善,“爷,你是不是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李善淡淡斜眸,眸里无波无澜,平静且深沉,说话的衙役霎时止了声,悻悻道,“我帮先生扫玉米。”
都是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扫帚挥得重,扬起无数灰尘,老唐氏呛了两口,屋里的唐钝也咳了两下。
云巧掩住口鼻,神秘兮兮道,“唐钝,李善是骗子呢。”
窗户开着,李善就在院里,唐钝呵斥,“怎么又背后说人坏话?”
“是真的。”云巧振振有词,“他满嘴谎言,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
唐钝瞄向窗外,见李善望进来,从容地颔了颔首,没个好气瞪云巧,“你坐过来些。”
云巧坐在书桌旁,纹丝不动,“你不是要我离你远点吗?”
“”唐钝吸口气升,压制住心底不耐,“太远了,说话费嗓子。”
“哦”云巧拖着太师椅慢慢挪,“这样呢?”
唐钝拍着床沿,“坐到床边来。”
云巧说话大咧咧的,不顾他人想法和感受,由她在窗户边说李善坏话,估计能说一宿。
“李善是衙役,多少算个小官,自古民不与官斗,得罪他没有你好果子吃。”他故意吓唬她道。
云巧摇着扇子,附和地点头,“我知道,所以我离他远远的。”
“更不能说他坏话。”唐钝强调。
云巧撅起嘴,“不是坏话。”
唐钝猜她不懂什么是背后说人坏话,给她举例,“还记得你跟春花说我邪门不?我性子好,不和你计较,换了其他人,动手打你怎么办?”
“我跑啊。”
“”这个是关键吗?唐钝黑了脸。
云巧偷偷观察他脸色,不顶嘴了,耷着眉应承道,“我以后不说他就是了。”
反正李善就是骗子。
她突然这般温顺,唐钝竟有些不习惯,注意到她脑袋上的花儿跟出门时不同,缓声问,“晌午怎么不回家吃午饭?”
害他奶担心许久。
“我找翔哥儿捡菌子去了。”云巧垂着眼,轻轻揉着衣角,小脸焉哒哒的。
唐钝别开脸,看向屋中间装满菌子的背篓,猜他刚刚语气重了些,把人吓到了,语气再缓,“以后要回来吃午饭。”
“好。”云巧抬头,把馍馍递到他嘴边,唐钝摇头,“奶给你留的,你吃吧。”
云巧缩回手,脑袋又埋得低低的,小口小口咬着馍馍,唐钝拿过她手里的扇子替她扇风。
她安安静静的,小嘴翘得老高,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他。
约莫生气了。
唐钝掏手帕给她擦脸,主动找话,“你头上的花儿好看,翔哥儿帮你摘的?”
这种花长在荆棘里,很难摘。
“嗯。”
“他是不是很担心你?”
“嗯。”
“怎么不让他来家里玩?”
“嗯。”
“”唐钝泄了气,低低道,“李衙役骗你什么了?”
语落,就看无精打采的人瞬间神采奕奕,眉眼鲜活起来。
“我摘花呢,他跑到我跟前说云妮是她朋友,后来又说不是,还说在山脚看到我才上山的,那个位置明明就看不到山上的情况。”怕唐钝不信,她嘴皮动得极快,口齿条理也非常清晰,“中间隔着座小山包,山包树挡着,山上能看到山脚,山脚看不到山上。”
唐钝难以置信盯着她翕翕张张的红唇,“云巧”
你不傻吧?
云巧看他,正襟危坐道,“我没说谎。”
“嗯。”唐钝知她没有说假话,倒是李善,他转眸,多看了两眼。
李善颔首和鲁先生说着什么,侧脸硬朗,哪怕笑着也难掩周身冷冽气势,怎么看都像行伍出身,云巧说话嗓门大,他明显听到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唐钝不由得压低声,“他说认识云妮?”
“不知道。”云巧按着他的手擦脖子的汗,“他是骗子,不能信他的话。”
“云妮和你提过他吗?”
上次在书塾,李善听到云巧的名字就有些反常,随口问了他两个问题。
现在想想,有些说不通。
“云妮没说过他。”云巧觉得帕子软软的,擦着皮肤很舒服,不由得倾身,撩起后背领子,要他擦汗湿的后背。
唐钝收回目光就看到大片麦色的肌肤,瞳孔微颤,迅速抽回了手,慌乱地瞄眼窗外,急声道,“你是姑娘,能不能矜持些?”
昨晚就趁机占他便宜,今个儿又
“不是你给我擦汗的吗?”云巧直起腰,“后背黏哒哒的”
大热天背个背篓走那么远的路,衣服不湿才怪呢,他攥紧手帕,“回屋把衣服换了”
“我没衣服换了。”
“”
她就两套衣服,昨晚换下没洗呢,唐钝想起这茬了,老唐氏忙着杀鸡炖汤煮午饭,没来得及洗衣服,他道,“喊奶给你找身她的衣服穿。”
“哦。”
有衙役帮忙,玉米很快搬回屋里,老唐氏给她找了身颜色最新的衣服,琢磨道,“我那还有两匹布,待会托人请村里人给你做身衣服,等墩儿脚好了,你随他去镇上买两套衣服。”
“太多了。”云巧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我的衣服够穿。”
黄氏每天都会给她洗衣服,偶尔衣服划破口子来不及缝补,她就穿云妮的,云妮会骂人,但不会真生气。
“两套哪儿够。”老唐氏道,“除了夏衫,冬衫也要备两套”
老唐氏瞧不起沈家做派,哪怕卖孩子,也该给孩子准备好四季衣物,难不成北村不过冬的吗?
衣服是唐钝领了衙门补贴后买的,黛青色的上衣配灰色腰带,云巧嫌腰带碍事,放回了衣柜。
老唐氏佝着背,身量和她差不多,可身形胖些,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但她满意得很,因为风一吹,鼓起衣服凉快得很,她在屋檐下吹了会儿风,忍不住跑到唐钝面前炫耀,“唐钝,奶的衣服真凉快。”
“”唐钝看着门口的人,沉沉闭上眼,不想说话。
就她这副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的样子,出门准会被当做酒鬼,他指指隔壁,示意她回屋歇着,别出来见人。
云巧欢天喜地的,抓起衣角荡了荡,“唐钝,明个儿我给你兜野果回来。”
这么大的衣摆,能兜不少野果呢。
唐钝头疼不已,“腰带呢?”
“在衣柜。”
“拿来系上。”
“不要,这样凉快。”
“这样不好看。”
“但是凉快。”她坚持。
不等唐钝再开口,拎起装菌子的背篓就走,黛青色的裙子拂过门槛,头也不回。
唐钝:“”
竟学会给他甩脸色了?
半个时辰后,老唐氏端着饭菜进屋,明显感觉唐钝情绪不对劲,猜他又和云巧闹别扭了,边架小桌子边劝他,“巧姐儿性子直,说话没个忌讳,你要多包容她。”
唐钝唔了声,“她人呢?”
“跟鲁先生聊天呢。”老唐氏把两盘菌子搁到小桌上,“鲁先生喜欢她得很,教她怎么认菌子呢。”
这时,堂屋响起阵笑声。
老唐氏弯了下唇,“鲁先生说清炒菌香,巧姐儿反口就让送他菌子,给鲁先生吓得都不敢说话了,怕她又弄一背篓回来,他金银花没地放呢。”
“她倒是不嫌累。”唐钝拿起筷子,半是讽刺半是气恼地说了句。
老唐氏:“还不是为了你,先生教你学问,巧姐儿向着你,自然敬重他,你看她待顾大人是不是这样的?”
“”
“巧姐儿心思敞亮着呢,就说刚刚夏雷拿木拐来,她不由分说装了小半筲箕菌子给人家。”老唐氏道,“人情往来,她通透着呢。”
这时,门口响起脚步声,老唐氏口中通透的人扒着饭来了,进门就道,“奶,你快上桌吃饭,我来守着唐钝。”
“和鲁先生聊完了?”
“没。”云巧推开太师椅坐下,“先生说唐钝学问更高。”
“”所以她是嫌鲁先生了?唐钝冷了脸色。
云巧夹起朵菌子放嘴里,眼神在他身上乱瞄,唐钝皱起眉,不耐,“怎么了?”
“木拐找回来了,唐钝,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你一天都没撒尿拉屎了”
“”
唐钝掀起眼皮,“出去!”
云巧看他半晌,不过还是听话的站去了屋外了,背着他,眼神落在夜幕笼罩的远山田野,幽幽来了句,“唐钝,你脾气怎么比翔哥儿还差呢。”
“”唐钝抵了抵后槽牙,“给你气的。”
姑娘家没羞没臊的,不嫌丢人!
“我又不气人,我性格很好的。”云巧扒了口饭,“我爹娘从小就这么说。”
唐钝沉默。
好是好,气人也是真气人。
和她相处越久,他就越发暴躁,没准哪天被她气死都不好说。
她靠门框站着,风吹得衣服往后颤动,好一会儿她都没吭声,也没转过头来。
他瞧不见她的脸,故意清了清嗓子,“是不是想你爹娘了?”
她爹该是极疼她的,不惜陪她去北村,他说,“要是想他们了,明个儿回去看看他。”
语声未落,就看她突地抬起手,指着外边,“唐钝,村里进人了。”
她刚刚是在看这个?
唐钝心累。
“谁?”
“不知道。”她快速扒饭,然后跑到堂屋,唐钝听到她说,“顾大人,你瞧瞧是不是来贼了呀,快抓他。”
和鲁先生碰杯的顾大人茫然望着外边,月色明亮,哪个贼会傻到这个时辰来,但看云巧紧张,还是吩咐衙役出去瞅瞅,云巧丢下碗跟着,“我也去。”
老唐氏担心,“小心贼伤着你。”
“我躲衙役身后。”
沈来财进村就奔着唐钝家去,眼瞅着快到了,突然被人绊腿跌了个跟头,张口就要骂人,但被对方威风凛凛的服饰激得打了个哆,“我”
这群人是从绿水村来的这边,沈来财知他们身份。
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云巧探出半个脑袋,拍衙役胳膊,“他好像是我大伯。”
什么好像,沈来财怒道,“云巧,你胆儿肥了啊。”
甭以为有秀才爷撑腰就天不怕地不怕,沈来财拍着衣服爬起,揪过她衣领,“云妮呢,你是不是把云妮藏起来了。”
云巧随秀才爷离开后,曹氏左思右想不得劲,论长相,云巧比云妮差远了,秀才爷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瞧上她?于是让他去镇上找云妮问问,结果他到女学,守门婆子告诉他云妮收拾包袱回家了。
他又火急火燎跑回家,曹氏说云妮压根没回来。
定是云巧把人藏起来的。
第57章 057 出事了
云妮不见了?
云巧怔怔地歪过头, 忽然用力挣开他的手,拔腿就往回跑。
她光着脚,像只灵活的兔子在村道穿梭, 头上的花儿在奔跑间掉到水沟里, 乱蓬蓬的头发四处飞着。
沈来财抬手抓了空, 又骂了句脏话, 后知后觉注意衙役还在,铁青的脸隐隐泛白, 支支吾吾解释, “她姐不见了,我问她见没见过。”
衙役五官粗犷, 瞧着凶神恶煞的, 沈来财猜不准他和唐家的关系,没敢追过去,恨恨望了眼跑进院里的背影,迎上衙役漆黑的眼眸,舔着笑说,“她好像不知道这回事,许是迷了路, 我去其他地方找找”
衙役目光沉静, 像座山似的站在那不发一言。
沈来财沉默了一阵,心虚地走了。
云巧气喘吁吁跑进屋, 目光在屋里逡巡一圈, 直直站去了李善边上。
李善同衙役们坐在四方桌边, 余光瞥到她, 微微眯起眼。
刚刚她嫌顾大人挑的衙役身材不够魁梧, 眼巴巴盯着坐姿最魁梧的衙役, 弄得人不好意思,搁下筷子同她走了。
这会儿又瞄上他了?
他不露声色,端起碗慢悠悠喝汤,佯装不懂她的意思。
隔壁桌的顾大人好以整暇,“怎么,平安没把那人抓住?”
他笑着道,“李善,你出去瞧瞧怎么回事。”
李善挑起眉,淡淡扫他眼,顾大人笑意更甚,“小姑娘眼力好,知道除了平安就你拳脚功夫最好。”
平安是刚才出去的衙役。
李善掀起眼皮,嘴唇翕动,顾大人抿了口酒,催促,“赶紧的。”
这时,平安进了门,顾大人往他身后瞅了眼,笑眯眯打趣,“平安,丢脸了啊,竟连个‘贼’都抓不住,小姑娘都要李善出面了。”
平安疑惑地看了眼云巧,又看了眼李善,没接话。
云巧固执站在桌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李善,老唐氏上前红她,“咱把贼赶跑就行,衙役们吃饭呢,你回位置坐着啊。”
云巧不作声,眼珠像落在李善身上般。
李善慢条斯理喝完汤,掏出张深色手帕擦嘴,完了站起身,“贼往哪儿去了?”
云巧敛目,抬脚往外边走。
李善推开凳子,平静地跟上。
鸟雀归巢,鸡鸭回笼,村里静悄悄的,她踩着水沟,绕去了唐家后院。
荒芜凄凉的后院被拾掇得干净整洁,歪歪斜斜的竹篱笆也扶正了,门窗修缮过,放眼望去,多了丝烟火气,她抠着崭新的竹篱笆,低低问,“你是不是把云妮藏起来了?”
“”李善低头瞧她,眼里带着讽刺,“‘贼’和你说的?”
那人还真是会钻空子!
呵。
云巧扬起脸,小脸绷得紧紧的,“是不是你干的。”
嗓音激动得有些哑了。
鸡爪似的手指紧紧攥着竹篱笆,小脸发白,明显害怕又愤怒。
李善思忖片刻,“她有手有脚,我藏她作甚?”
约莫趁着她不在,费尽心思讨好某些人去了,望着亮着光的前院,他冷笑道,“你姐手段厉害着呢,小姑娘,可别被她骗了。”
“云妮不是你藏起来的?”她坚持。
李善道,“不是。”
不过他猜得到云妮在哪儿。
云巧认真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分辨他有没有说谎,李善不躲不闪任由她看,甚至笑着眨了下眼,“看出什么来了?”
“不告诉你。”
她收回目光,蹭蹭往前院跑了。
李善哼哼,难以相信云妮妹妹会是这个性子,见她站过的地方竹篱笆歪了,扶正后往下摁了摁,确认牢固后方才回了前院。
唐钝家院里有井,用过晚饭,他冲了个凉水澡回后院准备睡了。
同屋有四个衙役,进门就和他说,“唐婆婆问你云巧哪儿去了?”
屋里没住过人,有股刺鼻的灰尘味儿,这些日子糙惯了,他也不在意,闻言,解衣衫的手顿了顿,“她不是先回来了吗?”
“没有啊。”长脸衙役说,“她和你出门就没回来。”
李善拧眉,盯住说话的人,眼神渐渐锐利,长脸衙役不自主低了下头,声音小了下去,“我也没留意。”
其他衙役纷纷点头。
云巧其貌不扬,扎人堆里太不起眼了,要不是唐婆婆问起,他们都不知道院里少了人。
李善重新系好衣衫,去前院找老唐氏。
老唐氏在屋里给唐钝敷药,面上一片愁绪,“大晚上的,你说巧姐儿会跑哪儿去啊。”
唐钝:“别管她。”
“被拐跑了怎么办?”
“她不会轻易跟人走的。”
在书塾时,吴婶带她进屋换衣服,她死活不同意,甚至刻意避讳钻屋子,唐钝宽慰老唐氏,“她应该忙什么事去了,你夜里别锁门,她会回来的。”
说话间,看到门口踟蹰的李善,笑了下。
笑里却没几分善意。
云巧离开前最后见的人是他。
云巧的确不会主动跟人走,但难保不是有人别有用心拿云妮扯谎骗她。
“李衙役。”他脸上云淡风轻,“云巧好像对你成见很深,她说你白天跟踪她进山了。”
李善容色镇定,不紧不慢进屋,道,“来的是她大伯,怀疑她把她姐藏起来了,她怀疑是我做的,叫我出去就是问我这个。”
没有解释为什么跟踪云巧,唐钝沉目,“她为什么怀疑你?”
“你也说她对我成见很深。”李善轻描淡写。
拿他说的话搪塞他,好话术,唐钝的手在袖子下轻轻稔着,缓缓开口,“顾大人为官清明,受百姓爱戴,你跟着他做事,哪儿会是穷凶极恶的人”
这话看似称赞顾大人,实则拐着弯损他,李善不至于这点耳力都没有,看向他黑黢黢的脚踝,倏地问了句,“你对她家的情况了解多少?”
唐钝皱眉。
没有立即回答。
沈家翻来覆去就那点事,整个村的人都知道,李善难道知道不为人知的?
“李衙役此话何意?”
“外人都说她痴傻愚钝”
老唐氏插话,“谁说巧姐儿傻了,她聪明着呢。”
注意老唐氏面色不愉,约莫不满他的话,李善改了说辞,“我看她确实聪明,否则不会进唐家的门。”
人牙子都瞧不上的人,竟嫁给福安镇最有前途的秀才公,谁敢说她不聪明?就是不知她是真聪明,还是背后有人指点。
唐钝听出些意思,没有当回事,故作疑惑道,“李衙役因为这个对她感兴趣?”
李善淡笑,“不全是。”
“因为云妮?”
李善笑容收了几分,表情严肃,“不是。”
这话有待商榷,唐钝不是刨根究底的人。他没和云妮打过交道,多是听同窗和村里人说的,云巧偶尔也会提起云妮,次数并不多,他不知道李善跟云妮结仇还是结怨,沉吟道,“云巧长相普通,打小就不受宠,但她待家人朋友赤诚,要是有得罪你的地方,还望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他和云妮的恩怨,不要把云巧牵扯进去。
李善是聪明人,“我见过她姐两回,并无交情。”
老唐氏就纳闷,“那巧姐儿去哪儿了啊?”
“她这么大的人,不会走丢的。”唐钝道。
药膏涂在伤处,冰冰凉凉的,灌下半碗汤药,脑子愈发清醒,鲁先生和顾大人睡的云巧的屋,他怕云巧摸黑溜上床惊着他们,一直没敢睡。
他默默念着手里的经书,时不时往窗外瞥去。
雾色渐起,月亮朦朦胧胧的,隔壁呼吸均匀。
后半夜,院门才响起吱呀的晃动,他抬头望向窗外,低低喊了声,“云巧,你回来了吗?”
“对呀。”
他听到落门闩的声音。
脚步声靠近,只见她猫着腰,手在鸟窝似的脑袋上摸来摸去,脸上沾着泥土草屑,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去哪儿了?”
云巧四下望了望,轻手轻脚进门,掩上门,高兴道,“我找云妮去了。”
还真是!
他猜她就是出去找云妮了,他正欲问找着没,不经意扫到她光溜溜的脚丫子,目光顿住,“你光脚出去的?”
音量高了几分。
云巧翘起脚尖,曲着膝盖走到床边的太师椅坐好,“忘记穿鞋了。”
“你能再傻点吗?”
晚上山里黑漆漆的,碎石又多,穿着鞋尚且不舒服,她竟光着脚进山,崴着脚怎么办?被蛇虫叮到怎么办?
唐钝气红了脸。
云巧轻轻蹭着地,小声反驳,“我不傻。”
“鞋都能忘记穿不是傻是什么?”
云巧反应极快,反驳,“记性不好。”
“”
唐钝发觉今晚的经书白读了,跟她说话就做不到心平气和,心里火气蹭蹭翻涌,烧得慌。
云巧偷偷抬眉瞄他一眼,双□□叉盘在椅子底下,“唐钝,你是不是想骂我啊?”
云妮也骂她了。
唐钝安静地注视着她,半晌,道,“你说呢?”
油灯的光轻柔照着她的脸,嗓音沙沙的,像没睡醒的,低头抠着指甲边的倒刺儿,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他没骂人,指着墙边小床,“你的屋给先生他们睡了,今晚你就在小床上将就睡一宿。”
这小床是后院搬过来的,男女有别,他奶将床摆他屋他就不乐意,偏他奶仗着他用不了力,态度强势得很,“巧姐儿换了地儿肯定睡不着,你陪陪她怎么了,你昨晚发烧不也是她守了你一宿吗?”
他奶道理一套一套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他有什么办法?
云巧进屋就看到角落的小床了,尺寸和她以前睡的床差不多,不过这床矮得多,颜色陈旧。
躺在小床上,手轻松就能碰到地,她有点害怕,“唐钝,我会不会摔到地上啊。”
屋里已经熄了灯,黑漆漆的,他看不到她的情况,调整了下睡姿,道,“滚下床也不会疼。”
“哦。”
黑暗里,她抬起屁股,撞了下床,唐钝睁开眼,“你干什么?”
“这床硬,睡着舒服。”
唐钝撇嘴,“你就这出息了。”
“这床是你睡过的吗?”
“嗯。”
“爷给你打的吗?”
“嗯。”
“爷真疼你。”
“嗯。”
“我爹也疼我,我的床也是他打的,他还给我弄了个花架,和你的书架差不多”云巧滔滔不绝说着,“可惜我没搬过来”
“不过云妮说了,花架是我的,我想要便回去拿。”
夜里寂静,她叽叽喳喳像只鸟似的,唐钝想问她难道不瞌睡吗?但他只问了句,“你找着云妮了?”
以她的脚程来看,云妮势必在离小灵山更近的地方,云妮不回家藏山里做什么?
“嗯。”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唐钝,这事我和你说,你别告诉其他人啊,云妮找到差事,今后不回家了。”
唐钝存疑,“什么差事?”
“云妮没说,反正能挣到钱就是了。”云巧换了个姿势,语气有几分骄傲,“云妮很厉害的。”
再厉害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纵然读过书识过字,到底没见过人心险恶,想到云妮如花似玉的脸,他隐隐不安,“云妮不回家住哪儿?”
“住山里啊。”
云巧枕着柔软的褥子,声音越来越小,“我奶她们找到云妮会卖了她的,唐钝,你”
后边没声了。
唐钝转过头,朝角落望了望。
她的呼吸很浅,偶尔会响起咂嘴的声音。
这一晚,她睡得很香。
夜里他起身掀她褥子她都没睁眼,他检查了番她的脚,脚底板好几处磨破了皮,还划伤了。
亏她洗脚来回反复使劲搓,不疼的吗?
翌日,天微微亮云巧就醒了。
屋里萦绕着浓浓的草药味儿,她嗅嗅褥子,感觉味道是从褥子散发出来的。
唐钝还睡着,她怕吵着他,蹑手蹑脚套上草鞋,走路黏哒哒的不怎么舒服,鞋子里好像有泥土,她拉开门,靠墙抬起脚,脱鞋抖里边的泥。
没有。
翻起脚底,脚底沾着黑黢黢的药膏。
和唐钝脚上的一模一样。
她昨晚跑到唐钝床上蹭他的药膏了?
唐钝知道后肯定会生气的,她迅速掩上门,跑到灶间打水洗脚。
担心唐钝看出猫腻,还把手和脸仔仔细细洗了遍。
老唐氏穿好衣衫出门,就见云巧像只狗儿似的围过来,扯着衣服给她闻,“奶,你闻闻臭不臭”
老唐氏捏鼻子,故意说,“臭死了。”
“那我洗个澡。”
“”
大清早的洗什么澡?不会两人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虽说老唐氏乐见其成,可墩儿双腿伤着,怎么
饶是老唐氏这把岁数也经不住红了老脸,见云巧朝井边走,哎哟拍大腿,急忙过去抓她,“你累了一宿,不难受啊,回屋歇着。”
“我打水”
“我来我来你赶紧回屋歇着。”她推着云巧往东屋走,到了门口,见唐钝慢悠悠睁开眼,拍云巧的肩,“你去床上躺着。”
云巧看眼天色,“我要去山脚等四祖爷。”
“你这样了还进什么山,躺着,我给你煮荷包蛋去。”
语毕,嗔了眼坐起的唐钝,“都说急不得,巧姐儿这么小,怎么承得住”
唐钝莫名。
尚未问,老唐氏已扶着云巧躺下,替她好掖褥子,语重心长道,“今个儿你就待床上,别下地啊。”
“哦。”云巧老老实实抓着褥子,“我病了吗?”
“差不多吧。”老唐氏又睨了眼唐钝,指责甚重。
唐钝:“”
第58章 058 翅膀硬了
在她别有深意埋怨的注视下, 唐钝不由自主想到昨晚。
他没有照顾过人,给云巧涂药膏的动作有些笨拙,可能碰疼她了, 虽然睡着了, 但无意识缩了好几次腿, 甚至踢了他两下。
鬼使神差的, 他轻轻朝她敷着药的地方吹了吹气。
老唐氏瞧见了?
唐钝觉得有必要解释两句,然而老唐氏没有要听的意思, 风风火火就走了。
不多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回来, 汤里躺着四个荷包蛋,她拿勺子戳得小小的, 吹凉了喂到云巧嘴边, “墩儿不懂事,咱巧姐儿吃鸡蛋,吃了鸡蛋就没事了啊。”
“”
汤里添了红糖,云巧乖乖张嘴,吃口蛋喝口汤,脸上甜滋滋的,“奶, 好吃。”
“好吃待会奶再给你煮。”
云巧弯唇, 不贪心地说,“明天又煮。”
“好, 待会奶杀鸡给你炖鸡汤喝。”老唐氏眼角眉梢满是笑, “想不想吃鸭子, 要不再杀只鸭”
唐钝:“”
打老唐氏进门, 唐钝就坐起身翻开经书默读, 和云巧相处脾气易燥, 普通修身养性的书不顶用,得这种清心寡欲积善行德的书才派得上用场。
昨晚他就是静心读完经书才想起给她上药的。
可听了老唐氏的话,又有些沉不住了。
前天杀了只鸡,昨天杀了只鸡和鸭,今天再杀只鸡,明天杀不杀?
这么下去,家里的鸡活不过半个月。
全村的鸡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他打断云巧的回答,说,“奶,云巧身子骨弱,慢慢补吧,天天鸡呀鸭的,补太过对她身体没好处。”
这话四祖爷也说过,老唐氏觉得有道理,可话从唐钝嘴里说出来,她就不乐意了,“好意思说,巧姐儿成这样还不是你害的?”
云巧不穿鞋是她傻,和他没半点关系,唐钝想辩解,但注意老唐氏投来的像刀子似的眼神,识趣地没有反驳。
清晨的光洒满小院,衙役们洗漱后就在院里打拳,帮着晒粮食,热闹了好一阵。
云巧闲不住,盯着他们看了会,然后双手照着他们的手势比划,两只纤细的胳膊晃来晃去,软绵绵的,唐钝笑她,“你学拳是为了打棉花吗?”
云巧盘着腿坐着,态度认真,“不打棉花,打坏人。”
“你这力气还想打坏人?”
刚刚几个衙役有互相切磋功夫,动作流畅,力道不轻不重,比云巧这套甩胳膊强多了,他道,“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应付你大伯他们?”
“应付他们什么?”
你大伯没找着云妮,势必还会来问你,到时你怎么回答?
“不知道啊。”云巧抬着胳膊,来回推攘,不以为然道,“我现在是唐家人了,大伯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得,腰板硬了。
唐钝说,“他是你大伯,随便找个借口打你呢?”
云巧眼皮都没掀一下,“他不敢。四祖爷说了,谁欺负我就找他,他会给我撑腰。”
说到这,她得意地扬起唇,“昨天四祖爷帮我教训唐瑞了呢。”
唐瑞是耀哥儿的小儿子,嘴甜,会哄人,这两年赵氏最疼的就是他了,村里谁和唐瑞玩闹不小心伤着他,赵氏骂到人家里去,因为这种事,好些孩子不和唐瑞玩,他好奇,“你怎么碰到唐瑞了?”
云巧把当时的事儿说了遍。
唐钝皱眉,“唐瑞骄纵惯了,这事怕要算到你头上。”
“我不怕。”胳膊抬久了有些酸,她垂手甩了甩,道,“昨个儿我碰到她奶了,她没跟我算账她怕四祖爷。”
她语气笃定,“村里人都怕四祖爷,往后没人敢欺负我。”
说着,眼神狐疑的在他身上打转,“你没有四祖爷厉害呢。”
四祖爷动动嘴就把那些人震慑住了。
村里最有出息的是四祖爷。
“”唐钝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会被她嫌弃,她是嫌他没有像四祖爷护着她吗?
老唐氏端着粥进屋,隐隐察觉气氛不对,唐钝面无情绪地翻动着书页,云巧目光紧锁着他,神色复杂,把碗搁到小桌上放到他跟前,恼道,“你呀你,闹性子也该挑个时候,巧姐儿都这样了。”
唐钝:“”他又做什么了?
这话云巧倒是听懂了,忙躺好,抓过褥子搭在胸口位置,喃喃道,“我病着,要睡觉觉。”
“”
“巧姐儿不生气啊,我帮你打他。”老唐氏抬手就拍唐钝胳膊,震得唐钝刚拿起的勺落回碗里。
唐钝:“”又是什么无妄之灾?
夏日阳光灼热,衙役们吃过早饭就走了,鲁先生和顾大人想去山里转转,跟着唐泰山他们也出了门,院里安静下来,唐钝想起跟云巧说会话时,她已经睡着了。
云巧这觉睡到午时。
温度升高,褥子就被她踢到了边上,似乎还嫌热,又将其随手扔开。
唐钝杵着木拐给她捡了两回褥子,之后就懒得管了。
老唐氏熬好鸡汤,进屋瞧她的情况,见褥子在地上,朝唐钝唉声叹气地摇头,“巧姐儿跟着你受委屈了呀。”
“”
她捡起褥子,叠好搁在床尾,这时,院里来了人,束手束脚的婆媳两,两人手挽着手,眼神四处瞄,透过窗户看到老唐氏在屋里,脸上挤满了笑,“老姐姐,你在家呢?”
老唐氏虚起眼,脑子搜寻许久也没认出人。
唐钝认出来了,淡淡道,“云巧奶和大伯娘。”
老唐氏脸色顿时不好,“她们来干什么?”
云巧多招人疼的姑娘,整天被她们当牲畜使唤,连顿饱饭都给,还骗她是老鼠吃了,想想云巧遭的罪,她恨不得拿扫帚把人撵出去。
唐钝看她想冲出去揍人,轻轻提了两个字,“云妮。”
云妮长得好,她们指望从云妮身上捞到钱,想方设法也要将云妮找出来,而言语间云巧跟云妮是最亲近的,她们势必不会放过她。
“哼”老唐氏冷笑,“云妮不见了和巧姐儿有什么关系?我看她们就是想讹咱们。”
老唐氏板着脸,丝毫不给两人留情面,“来这儿干什么?巧姐儿和你们没关系了”
曹氏舔着笑,“我来找巧姐儿问点事。”
“她不舒服,睡着呢。”老唐氏坐在矮床上,抚着云巧清瘦的脸蛋道,“巧姐儿是我家的人,轮不到你呼来喝去的,滚!”
曹氏:“”
老唐氏连个眼神都懒得甩给她们,“不滚的话,我就叫人了。”
村里人半数都姓唐,得罪老唐氏,往后沈家别想来做短工了,曹氏快速衡量了番利弊,探头瞅了眼睡着的云巧,悻悻道,“我没有恶意”
“滚!”老唐氏咬牙切齿。
这声约莫惊着云巧了,她打了个哆嗦,立即睁开了眼。
看是老唐氏,咧嘴笑了笑,“奶。”
眼里是溢得出水的温柔,老唐氏霎时眼眶就红了。
曹氏何时瞧见云巧露出过这副模样,心头不悦,碍于在唐家地盘,不好发作,不仅如此,她还得笑意迎人,“巧姐儿醒了啊”
云巧睡眼惺忪,猛地辨出曹氏的声音,惊恐的睁大了眼,“你怎么在这?”
奶都懒得喊了。
曹氏握紧拳,额头青筋直跳。
不该拿唐钝的钱,就云巧这吃里扒外的性子,该卖她去北村受苦的,曹氏后悔得不行,可眼下云巧有唐家做靠山,已经不是她能拿捏得了,而且看老唐氏待自己的态度,继续待下去讨不了好,想了想,她说,“你爹想你了,要我回去一趟。”
云巧盯着她,摇了下头,“你骗人。”
“”这妮子,不好骗了呀,曹氏缓了缓气,和颜悦色道,“奶骗你作甚,你离家后你爹大哭了场,这两日不吃不喝,锯木头要给你做花架呢。”
事是真的,但她故意夸大了说,“你回去瞧瞧就知道了。”
云巧还是摇头,“你骗我的,爹想我会来长流村看我。”
“他走不了远路。”
“翔哥儿可以背他。”云巧直视她,死鱼般无神的目光黑沉沉的,跟以往不同了,不容曹氏瞧出哪点不同,但听云巧说,“你想骗我到没人的地方打我,我待会就告诉四祖爷。”
“”短短两日还会威胁人了?
要不是屋里有人,曹氏劈头盖脸就骂回去了,忍了又忍,好脾气道,“你爹念叨你呢。”
老唐氏眨去眼中酸涩,铁了心要给她们难堪,扯着嗓门喊,“老头子,去院外喊人”
曹氏慌了神,她不知道云巧在老唐氏跟前说了什么以致她这般厌恶自己,忙道,“我捎口信就回了。”
也不和云巧多言,只让她有空了回家探望她爹。
完了摆摆手,拉着小曹氏小跑着出了院子。
老唐氏朝两人背影碎了口痰,“黑心肝,不要脸。”
话故意说给婆媳听的,曹氏脸色铁青,但看周围住着的唐家人探头探脑,不得不强颜欢笑,穿过竹林就笑不出来了。
小曹氏观察她脸色,柔声宽慰,“巧姐儿傻里傻气的,没人教她道理,以为进了唐家门就是唐家媳妇,不懂娘家人最好,等唐家发现她是傻子,不给她好脸,她自然就知道咱们的好了。”
“我看她是翅膀硬了,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曹氏气道,“老唐氏也是个糊涂的,一个傻子竟当成宝护着。”
这话小曹氏不敢接,她盼着云惠嫁进长流村给她长脸呢,如果传到唐家人耳朵里,哪家愿意娶云惠。
她把话题引到别处,“云巧估计不知道云妮哪儿去了,云妮自幼就有主意,藏得住事,云巧心思浅,赶她差远了。”
她们此番来长流村就是打听云妮的去处,一个多时辰前,衙门的人进村挨家挨户查人口,有衙役问起云妮了,对方态度模棱两可,也不知是云妮朋友还是敌人。
得找云妮问个清楚。
如果是朋友,徭役的事儿就能行诸多方便,别的不提,安排些轻松的活就成,如果是敌人……
这次服徭役,沈家日子怕就不好过了。
李善去过沈家这事云巧毫不知情,曹氏她们前脚走,后脚老唐氏就端着一碗鸡汤要她喝。
“她们不疼你,奶疼你,你想吃什么奶都给你煮,明个儿奶继续给你炖鸡汤…”
唐钝:“……”
清晨云巧吃鸡蛋他喝的是粥,这会儿云巧喝鸡汤,他半碗水都没捞着。
老唐氏是不是太偏心了?唐钝不至于和云巧计较,就是有点心疼鸡,“奶,过去的就过去吧,她们往后不敢来了。”
“来一次我撵一次。”老唐氏磨牙,“还有墩儿你也是,明知巧姐儿在她们手里受了苦,刚才怎么不吱声,你读了那么多书,随便骂两句也行啊。”
“……”
“巧姐儿是你媳妇,你不护着她谁护着她?”
“我不是他媳妇,我是他妹妹。”
唐钝说了将她当妹妹看的。
老唐氏瞪唐钝,这话云巧不是第一次说了,定是唐钝和老头子说话被她听去了,她摸摸她头,“妹妹就妹妹吧,墩儿不开窍,有他哭的时候。”
第59章 059 见风使舵的
想到唐钝抱着云巧痛哭流涕诉说衷肠, 她自个忍不住先笑了。
唐钝的脸黑成了锅底。
老唐氏咳了咳,憋住笑意,后知后觉注意他手里捏的是经书, 和气问道, “要不要给你盛碗鸡汤。”
顾大人他们进山找石场去了, 出门前说晚些时候回来, 不必留饭,衙役们要走完福安镇的所有村, 也不回来吃午饭, 因此她留了半只鸡起来。
养了半年的鸡没几斤重,煮熟了就更少, 小半锅水, 炖半个多时辰没剩下几碗汤。
给唐钝她有点舍不得。
唐钝看出她的心思,极浅的扯了下唇。
老唐氏目光微闪,“你的脚不疼了吧?”
鸡汤是凉过的,云巧几口就喝完了,把空碗给老唐氏,边抹嘴边看着唐钝的脚,脆声道, “唐钝要吃猪蹄才好得快。”
吃什么补什么。
唐钝脸又黑了几分。
老唐氏恍然大悟, 拿着碗,高兴地去灶间盛了碗鸡肉, 夹出黑不溜秋的鸡脚给唐钝, “墩儿, 吃这个吧。”
唐钝:“”
鸡脚的指甲没剪, 尖尖的, 细细的, 看着就无甚食欲。而且鸡脚没肉,啃起来还不雅,唐钝排斥,“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老唐氏有理有据,“你腿不好,就得吃这个。”
“对,吃这个好得快。”
“”
这只鸡脚他都不知自己啃完的。
老唐氏收拾骨头时,笑容满面,“晚间的鸡脚我也给你留着。”
“”
唐钝想说不用,鸡脚无味,吃着不如粥香,可心知老唐氏的性子,没有多说,晃过云巧吃饱餍足的小脸时眼里精光一闪,道,“云巧脚也伤着了。”
“她吃鸡腿。”
“”
老唐氏拿着碗筷走了,唐钝拿起经书翻了翻,不满地瞪着云巧。
云巧这会儿吃饱了,躺床上盯着房梁的蜘蛛网发呆,没留意他脸上的不忿,兀自道,“唐钝,你奶真好。”
云妮说得对,跟着唐钝就不会饿肚子,回味无穷的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鸡汤,义正言辞道,“唐钝,我会孝顺你爷奶的,他们给我饭,我给他们干活。”
曹氏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不干活没有饭吃。
唐钝爷奶给饭又给肉,还不让她干活,太好了。
蜘蛛网是新结的,上头有只小蜘蛛爬来爬去,爬到房梁绕到里侧不见了。
云巧这会儿没瞌睡,翻起身想找点活做,见老唐氏坐在井边,屋檐的阴影温柔罩在她身上,她搓着衣衫,双手沾满了皂角的泡泡,她穿鞋,“我帮奶洗衣服。”
不知是不是听到这话了,老唐氏抬头,朝她笑了笑,“你就在床上躺着。”
“回床上躺着。”
“我好了。”云巧提着裙摆跳两下,“浑身舒服着呢。”
“那也不能到处走动,什么事儿明天再说。”老唐氏把衣服丢进旁边装清水的盆里,佯装不高兴。
云巧立即退回床边,脱了鞋躺回去,转瞬又坐起,眼巴巴望着小院里随风抖动树叶的槐树,像被关押许久没出过房门的人。
唐钝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阖着眼昏昏欲睡,但她翻来覆去的,闹得他耳根不清净,天儿又燥热,丁点动静就惹得心烦,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休息两日,等你脚好些再说。”
“我脚没事。”
破皮是常有的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休息两天,我有事儿安排你做。”
云巧顿时规矩了,眨着眼问,“什么事?”
“给地除草施肥。”
夏日草深,稍不留神杂草就盖过庄稼了,再者,红薯藤栽进地就灌了一遍肥,最近太阳晒,得盯着再施遍肥,菜地也要人整理。平时都是老唐氏忙这些,衙役们不知什么时候走,老唐氏要给他们煮饭,恐怕顾不过来。
云巧能做多少做多少,剩下他请村里人帮忙。
“这个活我会。”云巧跟着沈老头下地后就喜欢种地超过扯猪草,奈何沈老头不带她,眼下有机会,她振奋不已,“地里的活都给我。”
“你又不是牛。”唐钝枕着手臂,看她一脸雀跃,嘴角微微扬起,“累死了怎么办?”
“才不会。”云巧雄赳赳挺起胸膛,“种地又不累人,我爷奶想累都没地给他们累呢。”
这话是沈老头自己说的,收玉米那两天,沈老头在地里忙到最晚,村里人笑他累死了怎么办?沈老头就说,“我巴不得有个几亩地让我累死算了。”
可见种地是多么自豪的事儿。
唐钝轻笑,“你爷奶听你这么说非打你不可。”
“他们不敢,我是唐家人,和他们没关系了。”
“你倒是拎得清。”
“我聪明吧。”
唐钝望着她。
她平躺在床上,头发散在枕头上,五官柔和,说话时,嘴角噙着自得的笑意,笑里还有几分骄傲,认识她以来,没见她情绪低落过,谈及聪明,她更是积极,仿佛骨子里认定她是个聪明人。
这份自信,唐钝望尘莫及。
院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老唐氏倒水,叮嘱声传来,“巧姐儿,你睡会儿午觉,睡醒了我给你煮红糖水。”
“哦。”
云巧听话地闭上了眼。
眼珠却不安分,动来动去的,睫毛打着颤,他看不下去,“睡不着就不睡了。”
白天睡太多,夜里睡不着又得折腾他了。
“奶要我睡的。”她撅起嘴,字正腔圆地反驳,“要听话。”
老唐氏晾好衣衫进屋见两人都面朝里侧睡着,捡起床前摇落的扇子,笑着回了屋,殊不知她前脚走,后脚云巧就醒了,轻手轻脚溜出门,将角落的背篓和镰刀齐齐带走了。
他们待她好,她要好好干活报答她们。
唐钝给她指过哪些地是他家的,她看眼日影方向,准备先去东边地里除草。
村里人爱在村口竹林乘凉,打衙役进村说明情况后,没几家心里不慌,云巧踏进竹林,就听到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一瞧见她,她们顿时不说话了。
云巧奇怪地打量说话的几个人。
她们毫不避讳地鼓起眼瞪她。
眼里没有半分欢喜。
唐钝自幼就长得俊,礼仪礼数也好,好多人垂涎他做女婿,顾及彼此是邻里乡亲,没有脸开口,想着老唐氏急了总会露点口风出来,不料悄无声息定了云巧。
哪怕疼唐钝的长辈,看云巧披头散发的样子都皱起了眉头,嫌弃不已。
就这模样,给唐钝做丫鬟都不配,怎么就做媳妇了?
唐钝不会真被她下了降头吧?
比起她们审时的目光,云巧坦然得多,抬头挺胸走过去,不卑不亢道,“四祖爷给我撑腰,你们不敢打我。”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警告。
赵氏轻蔑地笑了声,“你这狐假虎威做给谁看呢?”
唐钝以后走科举是要出去见世面的,她跟着不是给唐钝丢脸吗?哪家秀才娘子会是其貌不扬连头都不会梳的傻子?老唐氏老眼昏花了吧。
“呵。”有个倒三角眼的婆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氏,“话说四堂爷说的,你要不满找四堂爷,凶墩哥儿媳妇干什么?”
这话一出,竹林里更是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赵氏气急败坏的呼吸声。
她厚着脸皮找唐钝,有意撮合他和竹姐儿,没挑明就被唐钝挡了回去,害她因为他瞧上了云妮,绞尽脑汁想搅黄那门好事,不惜威胁沈家断绝关系。
最后竟被云巧捡了便宜。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蹦哒得再欢也是逗人乐的,老唐氏估计在背后笑疯了吧。
倒三角眼的婆子火上浇油,“竹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吗?”
赵氏剜她一眼。
她笑着移开脸,“你说墩哥儿也是,绿水村都是些难民,能养出什么好姑娘,村里知根知底的多好。”
这话无疑给赵氏难堪,她跟四祖爷打听唐钝的亲事好多人都知道。
四祖爷猜到她的心思势必会问唐钝,唐钝连个反应都不给,却突然把云巧接回家,摆明了告诉大家伙,他瞧不上竹姐儿,宁愿跟云巧过日子也不想娶竹姐儿。
不愧老唐氏养出来的,杀人不见血啊。
昨天起,竹姐儿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也不见,说是没脸见人。
四祖爷借唐泰山的嘴警告她那些话,不就怕她怀恨在心为难云巧吗?
真真是好算计。
杀人诛心,那婆子铁了心不让赵氏好过,又故作惊奇地问了句,“莫不是墩哥儿眼里竹姐儿连个傻子都不如?”
“”
赵氏眼里快迸出火来,婆子慢悠悠站起身,捶着腰肢道,“哎呦,墩哥儿媳妇都知道顶着太阳干活,我也没脸坐咯,地里的草得扯咯。”
她撑着笑,不慌不忙往地里去了。
赵氏气红了眼,气唐钝算计竹姐儿的名声,气这婆子落井下石,没头没尾来了句,“谁知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婆子顿住,像听到什么惊悚的秘密。
其他人俱是吸了口冷气。
唐钝是秀才,是唐家的脸面,她们背后败坏他名声,村长不会放过她们的,当即没心思待下去了,各自搬着板凳往回撤。
赵氏更是心虚,灰头灰脸溜得比谁都快。
向来她压着别人,难得有她害怕的时候。
同龄的婆子道,“结亲不成也不必结仇,小心她说你坏话。”
倒三角婆子不在乎,“哼,我是想竹姐儿做我孙媳妇,她不答应直接拒绝便是,话里话外嫌宝哥儿个子矮配不上竹姐儿,墩哥儿确实高,可人家也瞧不上她呀。”
她们两家的龃龉,外人不好掺和,干笑着将话题引到别处。
不知怎么,又回到了云巧身上。
往地里去的几个婆子忍不住眺向唐家地里。
骄阳下,云巧蹲在地里,背篓挡着,愈发衬得她身材单薄娇小。
“背篓搁路边又没人要,她背着不嫌热啊。”
“要是嫌热就会梳个头了。”
“哎。”
追根究底,还是傻。
傻云巧捋出红薯藤,从外由里,慢慢扯草,草根深的用镰刀割,头发散着不舒服,她用红薯藤绑成两个鞭子,除完地里的草才给解开。
这会儿地里人已经很多了。
她认得隔壁地里四祖爷的孙媳妇,托她帮忙看着背篓,往山那边去了。
服徭役的事儿传开,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干活,黄氏握着粪瓢给庄稼施肥,云巧突然窜到面前,“娘,给我洗头。”
她抹了把头上的汗给黄氏看。
黄氏往四周瞅了眼,小曹氏和张氏在地里,专心致志干着活,没往这边瞥一眼。
她没有立即应声。
云巧又说,“娘,我热。”
“你爹在家,找他帮你洗。”
“我回家奶会打我。”她蹲在地里,声音轻轻的,“她来找我了,被唐钝奶骂了。”
黄氏点了下头。
曹氏回来就骂她了,想来去唐钝家没讨着好,她提着粪桶往前两步走,故意和她隔开距离,余光瞄到抬起头的小曹氏,拿小曹氏听到的声音说,“娘要干活,要不你帮我?”
“好啊。”
地旁边就有沈老头他们挑来的粪,云巧学黄氏动作,每窝豆苗半瓢粪,她又快又利索,跟黄氏说,“唐钝要我干活呢。”
“什么活?”
“就地里的呀。”云巧说,“除草施肥。”
黄氏垂着眼,神色不明,“他家田地多,你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呀。”她道,“我来之前就扯完一个地的草了呢。”
两日没见,她有很多话要跟黄氏说,边施肥边道,“唐钝奶很疼我,天天给我炖鸡汤喝,我出门干活她都不让,要我休息呢。”
她穿着老唐氏的衣衫,颜色簇新,地里的人没认出她来,听到这话才想起她是秀才爷家的人了。
不愁吃穿。
天天喝鸡汤,唐家果然有钱。
有那眼红见不得人好的碎嘴,“鸡汤有什么好喝的,能吃到鸡肉才算有本事。”
云巧抬眼看说话的人,不由得压低声问黄氏,“吃鸡肉要什么本事?”
“她逗你玩的。”
“哦。”云巧收回目光,笑眯眯道,“鸡肉没有鸡汤好吃。”
鸡汤里丢了生姜红枣,鸡肉味道有点淡,没有猪油饭好吃,她告诉黄氏,“唐钝奶说了,你和爹来,她炖鸡汤给你们喝。”
“好。”黄氏应了声,“你看到云妮了?”
云巧声音更小了,“她在山里,过得很好呢。”
“嗯。”
她帮着黄氏很快就把几桶粪用完了,黄氏指着河边要带她去,小曹氏跟着走了两步,皮笑肉不笑的说,“三弟妹,娘让我们抓紧时间干活呢。”
“巧姐儿帮我干了活,我帮她洗个头而已。”
云巧拍着胸脯,“对啊,我是外人了,帮你们干了活,你们要报答我。”
小曹氏:“”
云巧蹲在河边,黄氏拂水淋湿她的头发,周围芦苇遮着,没人往这边来,黄氏问她,“她们待你好吗?”
“好着呢。”她双手撑着膝盖,姿势规规矩矩的,“她给我吃鸡腿了。”
在沈家,鸡腿只有两个人吃得到。
沈云山和沈老头。
在唐家,鸡腿是她的。
“她还给我煮荷包蛋,撒了红糖的,四个呢。”
黄氏掏出怀里的皂角,先在手里抹上泡泡,再轻轻抠她脑袋,细声道,“她们是好人,你要听她们的话。”
“我记着呢。”
黄氏力道不轻不重,抠着头皮很舒服,云巧说,“娘,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呀。”
“娘有空了就去。”
地里一年四季忙不完的活,紧接着又要服徭役,黄氏根本抽不开身,云巧不懂那些,喜滋滋道,“爹和翔哥儿也来。”
“好。”
“唐钝家的锅煮的饭香,娘多吃些。”
“好。”
“还给娘煮鸡蛋。”
“好。”
河面水光粼粼,映着黄氏温柔的脸,“头发脏了就回家找你爹,他天天在的。”
“嗯。”
云巧头发有点多,黄氏给她洗了两遍,洗完后抬起自己衣服给她擦干多余的水,“娘得干活了。”
“我帮你。”
“不用,你去长流村吧,往后想娘了回来便是。”
云巧拍着头上的水,欲走山里的近道,黄氏拉着她腰带,重新给她整理,“山里草屑多,你刚洗了头,不进山了。”
“哦。”云巧扬起笑脸,待黄氏将腰带理好,不好意思拽拽,“这个不舒服。”
“习惯就好了。”黄氏拍拍她的肩,“去吧。”
“好呢。”
云巧挥挥手,风驰电掣的顺着小路跑了,地里的人见黄氏孤零零回来,笑她,“云巧现在是秀才娘子了,你做亲娘的等着享福吧,云巧是不是偷偷给你钱了?”
“婶子开玩笑呢,她连钱都没见过呢。”
沈老头和沈来财他们负责挑粪,来时发现路边的桶都是空的。
小曹氏带着沈云山他们在其他地里,这儿就小曹氏三妯娌,都不是利索的人,动作怎么会如此快。
一问得知云巧来过。
沈老头脸色青黑。
又听其他人这样说,训黄氏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她的事儿有唐家操劳,你管什么闲事。”
黄氏垂目,“是。”
照理说有秀才爷这个孙女婿,沈老头脸上有光才是,事实并没有。
唐钝瞧不起他们,唐家人给曹氏甩脸色,纵然他们想攀关系也没辙,加上云妮无缘无故失踪,怎么看都是云巧干的。
他讨厌云巧还来不及,怎么会高兴。
云巧到长流村时头发已经干了,她怕后背汗水浸湿,手抬着的。
顾不得地里的背篓,先回家找老唐氏帮她梳头。
老唐氏这会儿去村里找人买鸡了,院里没人,唐老爷子问她有什么事?
云巧拿着梳子,往屋里探了眼,“爷,你会梳头吗?”
“”唐老爷子差点没给口水呛死。
沉默间,云巧已走进屋,把梳子递了过来。
“”唐老爷子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其他,脸色胀红,“要不问问墩儿?”
他这辈子没给小姑娘梳过头。
“爷不会吗?”她爹就会。
顶着她天真的目光,唐老爷子真诚地摇头,“不会。”
“好吧。”她垮了肩,慢慢往外边走,“就让唐钝梳吧。”
语气说不出的嫌弃。
唐老爷子:“”
唐钝正在看鲁先生给他的文章,是顾大人早年间在其他地方为官时写的,既有风俗人情,又有为人处事之道,唐钝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手里塞进个硬邦邦的东西,有齿,低头一看,是把梳子。
而给她梳子的人背身蹲在床边,“唐钝,爷让你帮我梳头。”
“”
她后背衣衫汗濡濡的,脖子里淌着水,唐钝问她,“你哪儿去了?”
“除草了啊。”云巧回答,“找我娘给我洗头了。”
头发残着皂角味道,一靠近就闻到了,他把梳子还回去,“你自己梳。”
“我不会。”
唐钝:“我也不会。”
“你会只是梳得慢而已。”
在书塾他就帮她梳过头,她提醒他;唐钝把梳子挂在她头上,“不一样。”
“一样,你就那样梳。”
老唐氏解下的头绳放在书架上的,她给唐钝,“你轻点就行。”
唐钝哪儿会梳女孩的头,盘发就更不懂,强调,“我只会梳男子的发髻。”
“行。”云巧没那么多讲究,“不热就行。”
唐钝一只手握住她的头发往上撩,一只手慢慢顺她发髻,最后弄成圆髻绑在头顶。
绑好后,他把梳子还出去。
木齿上挂着几根头发,云巧惊呼,“你把我头发梳掉了,你赔我。”
唐钝:“”
当日在书塾,李新他们几个给她盘花弄掉的头发更多也不见她要赔。
柿子捡软的捏呢。
“人到年纪头发就会掉,跟我没关系。”
“我没上年纪呢。”云巧捡起木齿上的头发,心痛不已,唐钝没在她脸上见到过这种情绪,“头发就这么重要?”
比她奶卖她都重要?
“你不懂。”
“”
她抽出书架上没写过的纸,仔细将几根头发包起来,唐钝看不下去,“你干什么?”
“藏着啊,以后成亲的时候给我相公。”
“”她还懂这个?唐钝眯起眼,“谁教你的?”
“我大伯母啊,她和我大伯就是这么做的。”她振振有词地解释,“他们是结发夫妻呢。”
“”唐钝嘴角抽搐,“你大伯母没读过书吧?”
云巧把纸揣进兜里,准备回屋找地藏起来,闻言顿住,“是啊,我们家就云妮读过书。”
多么理直气壮!
唐钝想好好跟她解释‘结发夫妻’的意思,抬头时,人已经没影了。
云巧藏好东西就往地里去了。
不知是不是唐钝手拙的缘故,头皮绷得不怎么舒服,去地里,好多人往她身上瞄,她摸摸发髻,发现没散就不管了。
太阳往西山去了,大山影子落下,东边地里干活已经不热了。
山里就这点不好。
太阳底下晒得头晕,没太阳就凉飕飕的。
唐泰山他们领着鲁先生和顾大人回来,远远就看到两块地格格不入,一排排红薯藤朝同个方向倒着,修剪过的藤长短差不多。
这讲究。
谁家庄稼地这么弄?
见路边蹲着个英气的少年,心里更是纳闷,墩哥儿又找短工了?
“先生。”少年抬起头,咧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
唐泰山隐隐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哪儿见过,直到少年说,“先生渴不渴,我给你泡金银花水喝。”
唐泰山拍脑袋,这不墩哥儿媳妇吗?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跟个少年郎似的。
唐泰山问,“这地你捯饬的?”
云巧正往背篓里装杂草,乐不可支道,“对啊,这样好看。”
她爹教的,无论什么都要整齐排好。
唐泰山嘴角抽了抽,庄稼长得好就行,谁管它好不好看,他有点害怕唐家几亩地的水稻了,红薯藤割了会再长,水稻割了可结不出麦穗,他说,“你在家照顾墩哥儿就好,地里的事儿甭管了。”
照她这么祸祸,久叔家的粮食不保。
“唐钝让我管地里的事儿的。”
“你不懂。”
“我爷教过我的。”
唐泰山不信,但懒得和她多说,得跟唐钝说才行。
两块地令人赏心悦目,鲁先生觉得有趣,书塾放假,他偶尔会去农家做客,友人们打理菜地便是这般整齐舒服。
他问云巧,“你怎么想到的?”
“还用想吗?”云巧背起背篓,抓着路边的草借力起身,鲁先生忙过去搭把手,“你懂这个?”
“我懂很多的。”云巧佝着背,拉长了音,夹杂着丝哀怨。
鲁先生发觉自己刚刚那话不妥,虽然村里人瞧不起她,但接触下来就会发现她不傻,想法有些出奇罢了,他顺着她的话,“你还懂什么?”
云巧走在前边,指着不远处施肥的汉子道,“太阳晒,施肥要选清晨或傍晚,要不然庄稼会坏。”
是这个理。
她看向汉子手里的粪瓢,“粪要兑水。”
鲁先生挑眉,“还有呢?”
云巧就将平时看村里人怎么种地的说给鲁先生听,顾大人虽是父母官,但不会种地,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撒种,生苗,栽秧,收割,口齿清晰得很。
他问唐泰山,“是这样吗?”
唐泰山是庄稼老把式了,种了几十年地,和云巧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是这样的。”他回顾大人的话,完了问云巧,“地里有草你除了就是,割红薯藤干什么?”
“回家喂鸡啊。”
“”
好吧,确实懂得多。
衙役们比他们先回来几步,忙了一天,进门就找水喝,嫌开水不过瘾,打了井水起来喝,李善也在。
瞧见他,云巧脑袋扭向别处,顾大人注意到她的反常,顺着她视线瞄了眼李善,“你害怕他?”
“不害怕。”云巧闷着头,闷着头往后院去了。
衙役们没认出云巧,纳闷哪儿来的小郎君,直到灶房的老唐氏端着红糖水跑出来,众人观其态度才认出走过的是云巧。
毕竟没见老唐氏对其他人这么好过。
老唐氏在弄堂拦着云巧,边喂她喝水,边发牢骚,“地里的活是忙不完的,你累病了怎么办?”
云巧咕噜咕噜喝完水,舔唇道,“不累,扯草很轻松的。”
“活哪有轻松的。”她凑到云巧耳朵边,“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
老唐氏松了口气,又问,“渴不渴?”
“不渴。”
“成,你搁下背篓歇歇,待会就开饭了。”
“好。”
后院被衙役们拾掇出来了,最里边靠篱笆的位置堆满了草,云巧昨晚看到了,因此把背篓背到这儿来。
刚放下背篓,身后就响起阵脚步声。
“你昨晚找云妮去了?”
云巧歪头,见是李善,提着绳子倒出里边的草,李善往前走两步,目光锁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找着她了?”
“不告诉你。”
后院架了几根竹竿,竹竿上晾着衣服,李善站在衣服后,目光黑而沉。
“唐钝都和我说了。”
云巧最面上的红薯藤抱回背篓,准备拿去喂鸡,眼皮都没掀一下。
李善又道,“唐钝让我别告诉其他人,那些人会找云妮麻烦。”
云巧继续忙活,没有半分停顿。
“云妮在山里吧?”他望了眼晚霞映红的山峦,“她做错了事儿,不敢回来。”
云巧挑出红薯藤,将剩下的草摊开,然后走到鸡笼边,将红薯藤丢进去,面上无波无澜,李善皱了下眉头,“你是她妹妹,不怕她饿死在山里吗?”
之前他以为她们姐妹感情不好,云妮漂亮,又爱慕虚荣,只乐意结交有身份地位的,云巧无知懵懂,只会拖她后腿,云妮必然不喜这个妹妹,昨晚云巧不见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猜错了,云妮真要嫌云巧丢脸,有的是手段要她绕道走,可云巧好像不怕她,还对她十分亲昵。
云妮喜欢这个妹妹。
他心思转了转,道,“山里豺狼虎豹多,云妮被叼走了怎么办?”
云巧喂了鸡,拎着空背篓绕过竹竿,镇定地朝前院走,李善目不转睛注视她,试图从她言行举止里看出点什么来。
哪晓得她踏进弄堂,撒腿就跑,背篓晃都没晃一下,眨眼就拐弯没了人。
紧接着,院里响起她洪亮的嗓门,“唐钝,李善又骗我了。”
李善:“”
云巧脚底生风跑进东屋,拽住唐钝手臂,身子微微哆嗦着,“唐钝,李善又骗我,他说你跟他说云妮在山里”
唐钝看眼笔尖蘸出的墨渍,满脸无奈。
云巧嘴里叽里咕噜说了长串的话,几乎将李善的话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李善;“”
难怪他说话她不吭声,是在偷偷记吧,好心机。
屋檐下,拂水洗脸的顾大人和鲁先生被云巧这番话震得发愣。
冰凉的井水顺着手滑进衣衫,顾大人回过神,哈哈大笑,“李善,你小子不行啊。”
看家本事被小姑娘识破,哪儿有脸混啊。
其他衙役们也惊呆了,不敢相信李善用这种手段讹十几岁的小姑娘。
“爷,你也太不厚道了。”
衙役们纷纷露出谴责的目光。
“”
东屋,唐钝将笔放进装水的笔筒涮了涮,推凳子示意云巧坐。
她很激动,激动得声音比平时尖利许多。
唐钝把笔挂在架子上沥水,温声道,“那些事你姐会应付,你就别插手了。”
云巧指着外边,“他是骗子。”
“你不搭理他就是了。”
“他骗云妮怎么办?”
唐钝看着她,道,“云妮不是比你聪明吗?”
云巧点头。昨晚她和云妮说李善的事儿了,云妮让她心情好就同他说两句话,心情不好别搭理他,她担心的是李善牛高马大的,打云妮怎么办。
唐钝找帕子擦桌上的墨渍,低低道,“他拿云妮没辙的。”
李善回来就试探他知不知道云妮的去处,他没表态,倒是激了李善两句,故意夸云妮。
李善一脸不屑。
说了句话。
他猜云妮应该做了什么事,惹到李善身边人了。
和云巧没关系。
他低头凑过去,小声道,“这两天别进山找云妮,小心他跟踪你。”
李善对云妮的态度不像是朋友。
“好。”云妮交代过了,有事会来长流村找她,她待在唐家等她就行,她说,“你离李善远点,小心他骗你。”
唐钝猜她是不是不记得昨晚那些话了,要不怎么笃定李善是骗她的。
他看她警惕地盯着外边,心跳得很快,安抚道,“他是衙役,有顾大人压着,不敢乱来的。”
云巧心有余悸,老唐氏喊她吃晚饭,她不敢进堂屋,隔着门槛,要老唐氏把她的碗递给她,老唐氏瞅了眼背朝着她的李善,心里有那么点不高兴,顾大人扫了眼隔壁桌。
“李善,瞧给小姑娘吓的,给人赔不是!”
顶着众多道指责的目光,李善端起手里装汤的碗,和云巧道,“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一说完,人连饭碗都不要了,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掉头就跑。
李善:“”
顾大人和边上的唐钝道,“李善这小子以前有些不着调,现在好多了,他没有恶意。”
唐钝颔首,“我知道。”
顾大人继续说石场的事,“山里的几处石坡我和鲁先生瞧过了,要么太过险要,要么都是些碎石,修路的事还得和孙山长商量商量。”
孙山长是刚来县学的山长,他曾和他聊过福安镇的情况。
孙山长的意思是因地制宜,不是非石板不可。
江南富庶,过往商人络绎不绝,石板路宽敞平坦,方便行事,西州地势险要,又是边境,道路通畅容易惹出坏事。
就提当年西州将领逃跑,如果不是西州地势险要,将西凉军挡在鹿门关,西凉军长驱而入,不知会攻下多少城池,他和孙山长几十年的交情,自知他说的合理合理。
修路的事儿还是再议。
倒是唐钝,顾大人说,“我和孙山长提过你,县学人才凋零,孙山长决定放宽县学入学条件,以你的天资,去县学比待在福安镇强。”
孙山长惜才,为了跟其他县抢人,掏钱补贴家境贫寒的人。
唐钝家境不错,又有真才实学,去了县学,每个月领补贴就有不少。
唐钝颔首,“福安镇挺好的。”
鲁先生叹气。
家中老人年迈,唐钝这份孝心多么难能可贵。
顾大人看到老唐氏就猜到原因了,不勉强他,知道,“孙山长学识渊博,最喜研究道路水桥,得知福安镇修路,会来盯着动工,你若遇到什么疑惑,尽管请教他便是。”
唐钝颔首道谢。
“衙门还有事,我明天就回了,李善他们会留下来熟悉地形,还得在唐家住些时日,吃喝住行按客栈的价格算。”
见唐钝有话说,他打断,“我们是官你们是民,白吃白住会落人话柄,再者,你奶年纪大了,顿顿煮饭哪儿忙得过来,我跟李善说了,让他找两个厨娘专门负责洗衣做饭”
唐钝没有再坚持,“听大人安排。”
“唐钝,要招厨娘吗?”云巧趴着门框,黑溜溜的眼珠落在顾大人脸上,“我会生火。”
“”顾大人好笑,“洗衣煮饭很累的,你照顾好唐钝就行了。”
云巧想了想,慢慢缩回去,脑袋又不见了,顾大人出声警告李善,“往后别逗她了,小心她往里你饭里投毒”
语声未落,就看云巧幽幽斜着脑袋望进来,直勾勾盯着李善,“唐钝,投毒是什么意思?”
“”
顾大人觉得他教坏孩子了,找补道,“我乱说的,李善再欺负你,我替你收拾他。”
“你打得赢他吗?”云巧看向他嘴角的两撮胡须,脸带狐疑。
顾大人噎了下,看向胳膊桌身材最壮硕的黑衣人,“我喊平安收拾他。”
他指平安给云巧看。
云巧满意地笑了,“好。”
李善:“”
有了顾大人这句话,云巧没那么怕李善了,但不怎么搭理他,倒是爱跟平安聊天。
平安在院里打拳,她就在边上跟着学,平安出门,她就背个背篓在后边追着。
哪怕不同路,她也屁颠屁颠的。
连续两日,唐钝觉得丢脸。
这天,她又追着平安屁股后跑,唐钝故意喊她,“云巧,你进屋一趟。”
云巧走到门口了。
李善还没招到厨娘,她去地里扯一会儿草就要回家帮忙煮饭,问,“什么事呀?”
“你来了就知道了。”
云巧看眼越走越远的平安,急了,“我要扯草呢。”
“”见风使舵的!唐钝杵着木拐走到窗户边,“你来我给你糖吃。”
上次他让她买的薄荷糖没拆。
“我今天吃过糖了。”云巧追着远去的人跑出去,“你自己吃吧。”
“”
第60章 060 败家子
唐钝提起口气, 闷声道,“你头发乱了。”
这两天都是他给她梳的头,发髻盘得紧, 戴着花儿不戳头不勾头发, 她满意得不得了。
闻言, 细瘦的小手碰了碰柔顺的发髻, 回说,“不乱。”
两句话的功夫, 最前边的平安已经进了竹林, 肩宽阔颈,身子凛凛, 眼瞅着越走越远, 她鼓起劲儿,像离弦的箭嗖的声冲了过去,尖着声儿喊,“平安,你等等我啊。”
“”
她像只兔子,奔跑时卷起阵风,跟在平安身后的衙役急忙侧身站到边上, 云巧没刹住脚, 直直撞到平安后背上。
平安不察,往前趔趄了半步。
皱着眉回眸, 见是云巧, 颇有些头疼。
自从顾大人暗示他打得赢李善后, 这姑娘想方设法接近自己找话题聊, 叽叽喳喳小嘴没阖上过, 这两天他去小虎山探地形, 她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小虎山的花儿,绘声绘色,好像自己非常熟悉似的。
他想试探两句,担心她藏不住话告诉唐钝,唐钝怀疑他们就不好了。
因此他对她能躲则躲。
云巧揉了揉发疼的额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顿时笑开了花,“平安,你们今个儿准备去哪座山啊?”
找路很辛苦的,她想帮忙,唐钝不让,他们是衙役,领衙门月俸,她帮他们,衙门就不给他们发钱了,她不想帮倒忙,见平安沉着不答,她自顾接话,“还是小虎山吗?”
周围崇山峻岭,有些山没有名字,进去容易迷路。
她担心他们。
平安指着西岭村方向,惜字如金,“二虎山。”
“二虎山呀。”云巧软绵绵的拖着长音,边思考边道,“那儿的树高大笔直,树叶底下藏着很多菌子呢。”
好像自己经常去似的。
平安移开视线,淡淡唔了声,“你不是要扯猪草吗?”
走到太阳底下,他阔步朝稻田间走。
云巧亦步亦趋跟着他,“田里也有杂草,我扯田里的草。”
见平安步伐微顿,她小心翼翼抬起手,戳他胳膊。
胳膊粗壮,硬实,像堵墙似的。
她笑容更为灿烂,“平安,你胳膊真粗。”
“”平安胳膊绷起,重重叹了口气。
这句话她说过好多遍了,但凡趁他不注意,她就戳他胳膊,心花怒放,乐得不行,换成其他人做这种事,他可能揣测人家姑娘是不是仰慕他而不好意思。
但云巧碰他,他心里像结冰的湖面,砸块石头也荡不出半点涟漪。
不能再平静了。
所以唐钝用不着阴恻恻盯着他。
他也很无奈。
想到东屋窗户后阴沉晦暗的目光,他加快脚步。
云巧紧追不舍。
“”注意河边站着几个姑娘,探究地往这边张望,他皱紧了眉,“田里蚂蝗多,你注意点,我们先走了。”
回眸提醒另外几个衙役跟上,自己撩起长袍卷入腰间束带,狂奔而去。
黑色翩翩,矫健的身姿像匹骏马,哒哒哒的驰骋在狭窄的田埂上,云巧愣了瞬,眺目欢呼,“平安,你跑得好快。”
“”
其他衙役看向田埂间奔跑的平安,无不露出同情的目光。
平安胸脯横阔,浓眉虎眼,面相是所有衙役里最凶狠的,平时碰到棘手的人和事儿,沉着脸往人堆一站,吓得周围人瑟瑟发抖,这样威风凛凛的人硬是被云巧磨得没了血性。
可怜哪。
个子最矮的衙役于心不忍,替他说话道,“云巧姑娘,平安是个闷性子,不爱说话,你想摘花捡菌子,跟我说便是了。”
她喋喋不休描述山里的花和菌子,不就希望他们弄些回来吗?
拐弯抹角,他听着都觉得累。
又道,“我们要在山里走很久的路,回来差不多筋疲力尽了”
没心情和她绕弯。
后边的话他没说,想来她懂。
不过似乎高估了云巧。因为她看着跑到树荫下喘气的平安,小脸带着疑惑,“走路很累吗?”
走路最轻松了。
矮个子衙役看到她脸上的神色,登时无言:“”
旁边衙役拍他,“和她说不清楚的,咱快点走吧。”
说话的人脸上露出不耐,抬脚往前跑了,云巧幽幽瞥他眼,跟隔着四五块稻田的平安喊话,“平安,你进山注意安全,天黑前要回来。”
回答她的是几个姑娘的谩骂。
“不要脸,勾引了唐钝还想勾引衙役”
衙役们进村后,姑娘们在家避了半天,得知衙役们会在村里住下,心思就活络开了,有事没事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村口晃悠,估着他们出村的时辰,早早在河边候着。
就盼同他们说说话,攀点交情。
但他们面容冷峻,脚底像抹了油似的,走得极快。
她们压根找不着机会。
两日下来,就看到云巧厚着脸皮跟他们说笑的情形,姑娘们嫉妒不已。
嫁给唐钝不满足,还想进城做少奶奶不成?
一时之间,看云巧的眼像尖利的刀,恨不得刺她心窝两下。
云巧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直视回去,嘴里念道,“四祖爷说了,你们打我他就打你们。”
姑娘们:“”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人群里有姑娘跟唐竹交好,被她恬不知耻的态度气得不行,当即不洗衣服了,擦着手,往唐竹家去。
家家户户都想赶在衙役前将田地的活给做了,天不亮就起床收拾下地去了,唐竹心情不好,闷在屋里哪儿也没去,忽然听到院里有人喊她,恹恹应了句。
“竹姐儿,你赶紧去瞧瞧那丑女的德行,我快被气疯了。”
唐竹听到声音推开门,见是隔壁堂叔家的唐菊,耷着脸问,“怎么了?”
“衙役不是住在墩叔家吗?她背着墩叔勾引人家。”唐菊怕她没听明白,张嘴,“钝叔媳妇勾引衙役。”
钝叔身形颀长,五官精致,衙役们容貌粗犷,但毕竟是城里人,唐菊道,“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太不是人了。”
一路小跑着来的,热着了,她揪衣服扇风,愤懑道,“墩叔怎么娶她这种人。”
“谁知道呢。”唐竹回到床边,嗓音沙沙的,一脸灰败,唐菊上前拉她的手,“咱得找久祖爷说说。”
唐竹最不想见的就是唐钝他们,缩回,“我不去。”
“你比她好看得多,又是墩叔看着长大的,没理由比不过难民村的丑女”唐菊很是气愤,“她姐嫁过来我就认了,凭什么是她?”
云妮长得好看是出了名的,尤其那双桃花眼,笑起来水色潋滟,像春日里的花儿,同为姑娘,唐菊自愧不如,云妮嫁给唐钝就罢了,偏偏是云巧。
她磨牙,“我咽不下这口气。”
唐竹又何尝咽得下这口气?为了撮合她和唐钝,她奶跟小婶子闹得不愉快,威胁小婶子要休了她。
就为了不让云妮进唐钝家的门。
哪晓得唐钝看上的是云巧。
前两天,小叔嘲笑她奶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为难小婶,全然不在乎他们的感受,既然没什么情分不如分家算了。因为闹分家,家里乌烟瘴气的,她奶整天骂小叔没良心。
小婶嘴上不说心里该是埋怨她的。
她道,“谁让钝叔喜欢呢?”
咽不下这口气也没办法。
唐菊道,“咱去找久祖爷,她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跟衙役眉来眼去,分明没把钝叔当回事,就该休了她。”
唐菊嘴皮翻得极快,“墩叔是读书人,注重名声,不会容她留在唐家的。”
唐竹垂着眼,没有接话。
唐菊使劲拉她,语气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撵走她,你就有机会了。”
唐竹迟疑,“我奶跟久祖奶不对付。”
“长辈的事儿不碍着我们晚辈。”唐菊看她意动但又犹豫不决,果断拉着她走出门,“待会你站着不说话,我来说。”
屋里。
唐钝看着面前两个姑娘,眉毛轻挑,“你说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刚刚说得眉飞色舞,此刻在唐钝平静的注视下,唐菊局促的攥紧了衣角,不知热的还是怎么,脸蛋红扑扑的,声音也没了先前的气势,柔柔道,“好多人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唐菊咬着唇,神色羞赧,“她缠着衙役。”
说完抬头看了眼唐钝,脸更红了,目光闪烁不定的落向地面,轻轻顺了顺鬓角并不乱的发髻。
唐竹的脸比她更红,牵着她衣角,低低重复她的话,“她冲衙役笑。”
“你也瞧见了?”唐钝眼睛轻飘飘的扫过她。
唐竹心虚的垂下头,结巴起来,“我没瞧见”
唐菊深呼吸,鼓足勇气抬头,气鼓鼓道,“竹姐儿在屋里,是我和她说的,但河边洗衣服的人都看到了,她不守妇道,配不上钝叔你。”
唐钝掀眼皮看她,沉默不语。
唐菊猜不着他的心思,讪讪不说话。
唐钝摩挲着手里的笔,有些走神了,倒不是不满云巧的行径,而是思考怎么解释。他和云巧的事儿没有往外说,便是四祖爷也不知道实情。
这时,突然响起老唐氏严肃的声音,“巧姐儿怎么配不上他了?巧姐儿能上山能下地,不嫌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不错了。”
老唐氏麻溜的跨进门,浑浊的眼微微皱起,难掩不悦。
打她们进门老唐氏就注意着屋里动静,以前经常有姑娘鬼鬼祟祟来院里偷看唐钝,要么说些鼓励的话,要么送些小玩意,敢进唐钝屋的没几个,这两姑娘羞羞答答的,摆明了喜欢唐钝。
她怕闹出什么事,偷偷跟过来,贴着墙偷听。
没想到她们张口就说云巧水性杨花,她拉着脸,质问,“巧姐儿跟衙役说几句话怎么就不守妇道了?小小年纪就乱嚼舌根,谁教的?”
两人背朝她,她认不出是哪家的,怒道,“你娘是谁,待会我找她去。”
唐竹身形僵住。
唐菊亦有些怕了,然而心里不服气,直直看着桌边执笔写字的唐钝,“我没有乱说,钝叔不信可以去河边问。”
“问什么问,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故意败坏巧姐儿名声。”老唐氏刚去后院鸡笼捡鸡蛋出来,手里捏着鸡蛋呢,两步过去就赶人,“巧姐儿好不好我心里有数,你们给我走。”
年轻时她有的是精力跟她们磨嘴皮子。
现在懒得费功夫,甩脸色道,“真为你们钝叔好就待巧姐儿好点,其他事儿就甭操心了。”
饶是唐菊猜到唐钝可能不信,没想到老唐氏这样袒护云巧,心里委屈,眼泪像掉线的珠子往外冒。
老唐氏无动于衷,不过语气好了点,“你们也是大姑娘了,往后别随便进男子屋,小心传出去坏了你们名声。”
唐钝回过神,两姑娘肩膀抽抽搭搭的走出去了,老唐氏回屋放鸡蛋,脸色怒冲冲的,他道,“奶,她们也是好心提醒”
“提醒什么,我看她们是嫉妒巧姐儿嫁给你,想撵走她自己进来。”
“”
“巧姐儿为什么跟衙役走得近?还不是你没用。”
“”
老唐氏站在堂屋门口,侧眸望着东屋的窗户,为云巧叫屈,“巧姐儿跟我说了,平安功夫好,打得过李善,她多跟平安套近乎,李善害怕挨打就不敢招惹她。”
唐钝:“”
云巧还是个八面玲珑的?
小瞧她了。
老唐氏一直脚跨进了门,忍不住又转头说,“你要是出息些,制得住李善,云巧何至于舍近求远?”
“”
云巧见缝插针接近平安是嫌他没用?
呵。
天光艳艳,云巧背着草回来时,太阳的光刚爬到东屋的窗户,看唐钝坐在桌边写字,原本要进院的她轻手轻脚放下背篓,猫着腰,慢慢退回门边。
唐钝抬头就看她像做贼似的,眉心拧成了疙瘩,“你去哪儿?”
她做事认真,但凡拎个背篓出门,回来背篓必定是满的。
稻田积着水,草是湿的,背篓在地上晕出滩水渍,她竟不倒出摊开晒,唐钝按下心头疑惑,道,“背篓不是装满了吗?怎么还出门?”
云巧道,“四祖爷采草药,我帮他。”
唐钝惊觉不对劲,“你要进山?”
“嗯。”云巧说,“山里才要更多些。”
她在山里看到过四祖爷采的草药,比田野茂盛。
“你不帮奶煮饭了?”唐钝了解她的性子,进山回来就得傍晚去了,衙役们分两拨进的山,平安带的衙役走得远,不回来吃午饭,李善他们是要回来的,他看向刺目的天际,道,“你走了奶忙不过来。”
云巧抬手挡着眼望向东边的太阳,“我很快就回来的。”
“唐钝,你读书,不用管我啊。”她摆摆手,像滑溜溜的鱼溜了出去。
唐钝看向大敞的院门口,已经没了她人。
她好像愈发不服管教了。
远处西边挂着两朵乌沉沉的云,像夜幕下的山,壮阔神秘,云巧出门还好好的,到田野里时,风突然又急又猛。
她扶稳四祖爷,“四祖爷,我们去山里采草药啊。”
四祖爷睨她,“待会有暴雨,去什么山里?”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困在山里出不来就麻烦了。
他严厉警告云巧,“你不准去啊。”
“哦。”云巧后背衣服湿润润的,她眺目望向逼近的乌云,“四祖爷,我扶你回去。”
“我能走。”四祖爷拂开她的手,“你照顾好你自己不给墩哥儿添乱就行了。”
“我没添乱。”云巧看到路边有几朵花儿,高兴地连着藤蔓摘下,和四祖爷说,“唐钝写字我都没打扰他呢。”
“嗯。”
云巧摘了花回去,门口的背篓不见了,镰刀挂在柴房的墙壁上,老唐氏端着盆往地上洒水,这样风就不会扬起灰尘了。
玉米晒了几个太阳装进粮仓里了,就剩下木架的两个簸箕。
一个簸箕晒着菌子,一个簸箕晒着金银花。
鲁先生走的那天捎了小半篮子金银花,其他的晒着收好,冬天也能喝,她就着老唐氏盆里的水洗了手,端着簸箕掂了掂里边的花。
晒干的花颜色不好看,花瓣萎缩着,焉哒哒的,比不上新鲜的花儿,她端起簸箕往堂屋走,不经意转眸,发现唐钝直直望着她,呲牙笑了笑,“你想喝吗?”
唐钝目光上移,她脑袋上的花儿随风东摇西晃,惹眼得很,“不想。我的纸掉地上了,你帮我捡一下。”
“我把簸箕收进屋就来。”
又是一阵大风,吹得脑袋上的花儿颤了颤,讲两个簸箕收进堂屋,回屋换身干爽的衣衫才给他捡纸。
他脚踝没有前两日肿了,不过仍敷着药膏,她嗅了嗅味道,猜四祖爷是不是给他采的草药,捡起纸,抚平放在桌上,“唐钝,待会有雨。”
屋里闷热。
唐钝把扇子给她,下巴点了下旁边的凳子,她迟疑的坐下,摇着扇子,给自己扇风,也给他扇风。
唐钝握着笔,边练字边问她,“你跑出去跟平安说什么了?”
“问他去哪儿。”
“还有呢?”
“夸他了。”
云巧趴在桌边,仔细看他运笔,沉默半晌才说,“平安胳膊粗,跑得也快,难怪李善怕他。”
平安比秦大牛还厉害呢。
唐钝顿了顿笔,说,“他是衙役,事情多,你没事别去打扰他。”
“我没有打扰他,就和他说说话而已。”桌上放着他刚写了字的纸,墨渍还没有干透,她伸出手,蘸了点墨渍,在空白位置划了两下,说道,“他去二虎山了,那儿很多菌子”
唐钝道,“他是去忙的。”
得知平安要去小虎山,她就跃跃欲试要去,他借说老唐氏煮饭累把她留下,哪晓得知道他们进山找路,兴致更是高昂,扬言要去帮忙,他又费了些心思说服她打消了念头。
估计还想跟着凑热闹,他蘸墨道,“你是姑娘,跟着他们不好。”
“哪儿不好?”云巧偷偷瞄他,趁他缩回手写字,食指伸进砚台里。
唐钝余光不动,温温提醒,“小心弄衣服上洗不掉。”
云巧立即挽起袖子。
唐钝继续道,“在家里,你和他说话没什么,出去再缠着他,其他人会乱说。”
他沉吟,“刚才就有人来跟我告状了。”
云巧瞧他。
唐钝道,“她们说你故意接近平安是想害他。”
“我没有。”云巧直起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们乱说。”
“李善接近你,你觉得他是骗子,你接近平安,平安会觉得你是什么?”有些天没练字,唐钝看着纸上的字,不太满意,抽开刚写的字给她,低低问,“平安是不是见着你就跑?”
云巧沉默,随后小声嘟嚷,“在家他就不跑。”
唐钝微微一笑,“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想跑也跑不远啊,像你躲着李善,院里瞧见他不也没跑吗?”
云巧不说话了。
蘸着字上残留的墨渍,腮帮子鼓鼓的,“我不是坏人。”
“但你吓着平安了。”
“他功夫好,才不害怕我呢。”
“要不他怎么见着你就跑?”
云巧歪着脑袋,想不通,“我不是坏人。”
“平安不知道,你离得越近,他越是害怕”
“他不害怕。”云巧打断他,“平安功夫很好。”
“他不害怕还见着你就跑,可见他不想跟你说话。”唐钝重新提笔,温和道,“你越是找话说,他越是想躲。”
云巧撅起嘴,“我想和他做朋友。”
“任何事都要循序渐进,你太着急,他误以为你是坏人。”唐钝声音轻轻的,“你少和他说话,等他发现你是好人,自然会和你说话的。”
云巧纠结,“他不呢?”
“那就是他傻,你看像傻的吗?”
云巧想了想,小声说,“不知道呢。”
“”唐钝嘴角微抽,接着说道,“日久见人心,以后他会和做朋友的。”
云巧竖着食指,在纸上来回划,没有再反驳他。
唐钝停笔抬头,“以后不要老跟平安说话,老追着平安跑,知道吗?”
村里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举止稍有不妥就会遭来骂声。
唐钝自认这番话是为她好。
虽然话里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和她说话,不投机取巧不行。
云巧不情不愿哦了声。
唐钝放软声,“要不要写字,我教你。”
“不。”云巧抬手在衣服上擦掉墨渍,溜下凳子,“我收衣服去。”
乌云蔽日,狂风席卷。
刚刚还是艳阳天,眨眼就昏沉沉的。
她走到后院,摸了摸竹竿上晾晒的衣衫,昨晚洗的已经晒干了,她抱进衙役们住的屋,往床上一抛,回前院找老唐氏,“奶,要下雨了。”
“你怕吗?”老唐氏推开窗户透气,“要是怕的话就搬去墩儿屋睡,小床我没撤呢。”
鲁先生和顾大人走后,云巧就回自己屋睡了,床上垫的稻草被她抱开,只剩木板和铺的凉席,老唐氏坐着就觉得屁股疼,更别说躺了。
知她睡习惯了,老唐氏没少骂曹氏蛇蝎心肠,云巧过得不好都是曹氏害的。
曹氏要是再来,她非扇她大嘴巴子不可。
以为云巧怕下雨,她催道,“你去墩儿屋待着啊,我泡些豆子,磨豆腐吃。”
这雨不到片刻就落了下来,刚开始豆大的雨珠往地上砸,迅速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的。
风吹得窗户吱呀吱呀响。
院门咯吱咯吱颤着。
一下就凉了下来。
云巧却没闲着,从这间屋钻到那间屋,脑袋仰着,嘴里嘀嘀咕咕的,等她进唐钝屋,唐钝不由得问她,“你看什么呢?”
“漏不漏雨。”云巧望着屋顶,不放过一个角落。
唐钝好笑,“屋顶去年才换过,不漏雨。”
地里麦秆稻草多,隔两年就会请人换屋顶,打唐钝有记忆起,家里就没漏过雨。
雨啪啪拍打着屋顶。
云巧不放心,每间屋子都检查了一遍,一圈下来,的确没找着漏雨的地方,哪怕后院衙役们住的屋都没漏雨,她忍不住问唐钝,“唐钝,你家到底有多少钱啊。”
云妮说唐钝有钱,没说有多少。
“好奇这个干什么?”
“我家养猪,年底能卖钱,我们住的屋都漏雨。”
卖了猪有钱,曹氏不修缮屋顶,要么舍不得,要么钱有其他用处。
他更相信是后者。
几岁以前,他没出过村子,不过经常听村里人说绿水村的事儿,绿水村的村民都是其他地方逃难来的,日子拮据,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他去镇上读书,老爷子都会接送他。
怕他被绿水村的人拐去卖了。
后来大些后,他自己徒步回家,也不怎么和绿水村的人打招呼,寒暄问候就更少。
貌似也就主动跟云巧说过话。
但她那时还小,肯定不记得了。
想想她家的情况,他道,“你们家田地少,攒不了多少麦秆稻草,用粮食换的话你奶恐怕也舍不得。”
所以屋子漏雨。
云巧这会儿不热了,不仅不热,风吹着还有点冷,伸手关窗户,道,“我大堂哥的屋子就不漏雨,我爹娘的屋子漏雨。”
每次下雨,黄氏就往屋里放许多木盆接水。
接来的水留着洗头。
说到洗头,她算算日子,“唐钝,你会洗头吗?”
她该洗头了。
唐钝哪儿会这个。
他伤了脚,头都是老唐氏给他洗的。
不过是趁云巧不在家的时候,她没看到。
他看眼花草盖着的头发,抬手摸两下,道,“不脏。”
“也该洗了。”云巧慢慢拿掉头上的花儿,“奶,你会洗头吗?”
老唐氏对她有求必应,洗头根本不算事,回道,“等我拿皂角。”
“好。”
她学黄氏,去屋里端个木盆放在屋檐下,等水装满了就搬到檐廊放好,再找根矮凳坐好,等老唐氏出来。
时间有点久。
她也不催,静静望着雨幕下的田野。
老唐氏提着热水出来,见她面前的盆装满了水,又骂曹氏缺德,看云巧的眼里满是慈爱,“冷水洗头不好,用热水洗。”
倒掉半盆水,将热水倒进去。
先拿梳子顺好她的头发,然后蹲在旁边,她舀水将她的头发打湿,“咱家柴火多,往后洗头洗澡都用热水,墩儿是男孩,洗冷水没什么,你是女孩,洗冷水会伤身子的。”
这话黄氏也和她说过。
黄氏也说家里穷没办法,有冷水总比没冷水强。
云巧闭着眼说,“好。”
天昏沉得厉害,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云巧洗完头就坐在门槛上擦头发,老唐氏倒掉水进屋看唐钝,同他商量,“这么大的雨,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中午吃面怎么样?”
“好。”
“你要不要吃鸡蛋?”
云巧来了后,鸡蛋都是云巧的,鸡汤鸡肉也是,唐钝识趣,“给云巧吧。”
老唐氏去村里买了五只鸡,算上之前家里养的,每天能捡七八个鸡蛋,然而不太够,云巧早饭要吃四个荷包蛋,晚饭要吃炒鸡蛋,算下来家里应该没攒下多少鸡蛋。
果然,下句老唐氏就道,“天晴了我去村里问问谁家有鸡蛋卖,多给巧姐儿买些回来。”
云巧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可老唐氏顿顿肉和鸡蛋伺候着,早晚会把她嘴养叼。
唐钝不欲提醒她,而是唤云巧进屋,准备和她说说家里的情况。
昨个儿老唐氏杀了只鸡,今天没来得及,但那只鸡活不过明天。
由着老唐氏安排伙食,迟早会穷得揭不开锅。
他没来得及开口呢,就被云巧拿话堵了回来,她擦着头发,一副恍然又不赞同的口吻说,“唐钝,你是不是又无聊了。”
这两天他经常喊她进屋,定是无聊想找她说话。云巧看着自己刚刚坐过的门槛,“我在那儿也听得到的。”
“”
她的头发散在肩头,滴着水,她拿棉巾接着,视线落到樟木的书架上,“唐钝,你不读书的吗?”
“”
“你无聊了就读书啊。”
“这儿有这么多书呢唐钝,你不能老想着跟我说话,要多读书。”她走到书架旁,抚摸着厚厚的书籍,很是为他发愁的样子。
刚才四祖爷问她有没有打扰他读书,问他读了多少书,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经常拿着本黄色纸皮的书看,看了好几天都没换其他的,明明鲁先生说考科举要学富五车,唐钝一本书就看这么久,五车书得看到什么时候?
她挑了本最后的书,翻开书页放到他面前,“唐钝,你看这本啊。”
四祖爷警告她不能打扰唐钝读书,她不听话的话四祖爷就不给她撑腰了。
想想,她抬脚走人,走到门口不忘叮嘱他,“唐钝,多读书。”
“”
行。
有事就唐钝,没事就多读书!
云巧再进屋是端着面给他吃。
她翻开的书被他阖上了,他不看书,也不练字,手转着笔,望着窗外不吭声,她放下面碗,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她不得不撑着桌子,绕到前边观察他的表情。
他睫毛颤了下,看她一眼,又移开。
云巧问,“唐钝,你心情又不好了吗?”
“没有。”
他脸扭向别处。
云巧顺着他目光看了眼,竹篾编的篓子,里边装着好几个纸团,她走近了细看,注视着他的脸道,“你丢错东西了?”
“没有。”
云巧回到桌边,“你就是心情不好啊。”
“没有。”
云巧不说话了,回到灶间,和摊鸡蛋的老唐氏说,“奶,唐钝心情不好。”
她纠起眉,扯着脸往下拉,学唐钝的表情,“他这样。”
“别管他。”
巧姐儿来了后唐钝就阴晴不定的,捉摸不透,她和云巧说,“往后他这样你就离他远点,等他好了再搭理他。”
“哦。”
锅里抹了猪油,鸡蛋搅碎了倒进去,滋溜溜地响。
老唐氏铲两下,熟了后铲进碗里,“这碗是你的,端着去堂屋吃吧”
云巧嗅了嗅,笑眯眯端着碗走了。
出门就碰到东屋投来的视线,她顿时想到什么,问老唐氏,“唐钝是不是想吃鸡蛋了?”
她端着碗,稳稳往东屋走,唐钝看到她就背过身。
云巧笑着把碗里的鸡蛋夹给他,“给你。”
唐钝拿手挡,但还是慢了,鸡蛋落到他碗里,她呼呼喝着面汤说,“吃了鸡蛋开开心心的啊。”
“”
雨声哗哗,老唐氏没听到云巧的话,也不知她把鸡蛋给了唐钝,光线昏暗,她眼神愈发不好,就在灶间用的饭,还熬了大半锅姜汤。
李善他们回来时雨仍大着,几个人像落汤鸡似的,进门就直奔后院,云巧没瞧见平安人影,忍不住拉衙役问。
衙役抖着裤脚的水,说话嗓子都是哑的,“他们走得远,得更晚些。”
山里没有遮雨的地儿,路又打滑,平安他们肯定会耽误很久。
几人不停地打喷嚏,雨水顺着裤脚湿了一地。
老唐氏端姜汤去后院给他们。
云巧要帮忙。
老唐氏拦着不让,“你是姑娘,避讳些。”
村里有些人爱嚼舌根,云巧清清白白的都能被她们说得那般不堪,真要出什么事,岂不戳着云巧脊梁骨骂?她道,“你回屋睡会,待会磨豆子我叫你。”
云巧恹恹地哦了声,经过唐钝屋前,想进去和他聊天,又忍住了。
小脑袋垂着,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唐钝没理她。
天儿越来越暗了,云巧睡不着,窗边没有桌椅,只能捂着褥子望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晃了下。
几个人匆匆忙闪进来。
她看到了平安,平安背着个人。
她欢喜地跑出去,“平安,你回来了啊。”
唐钝:“”
平安抬起头,看到她愣了瞬,云巧不高兴的后退到门前,隔着雾蒙蒙的雨看他。
老唐氏抱着干爽的棉巾出来,挨个递给他们,“先擦擦身上的雨,我给你们端姜汤去。”
老唐氏也瞧见平安后背上的人了,见他穿着身普通的衣衫,猜是哪家孩子进山受伤被他们救了,没有多想。
而平安后背上的人这时抬起头,头发湿哒哒的贴着脸,盖住了眼睛,他歪过头,瞅了眼周遭,目光定在云巧身上,像抓住最后根救命稻草,歇斯底里地喊,“傻子。”
云巧打了个哆嗦。
急忙跑到堂屋门口,等平安走近,拨开他背上人的头发,“大堂哥。”
平安问她,“他是你大堂哥?”
“对啊。”云巧凑近又看了几眼,“他就是沈云山啊。”
沈云山这会儿脑子晕乎乎的,嗓子干得难受,感觉像要死了。
迷迷糊糊间,有人灌他水喝,水火辣辣的,烧得喉咙更加难受了。
想到自己在山里迷了路,又遇到暴雨,害怕得嚎啕大哭。
老唐氏担忧,“他是不是烧糊涂了,要不要请四祖爷过来瞧瞧?”
云巧站在矮床边,眉毛拧得死紧。
唐钝脸上淡淡的,“这会儿雨大,四祖爷怕是来不,家里有没有退烧的药,熬了先给他吃上。”
“有。”老唐氏转身就要回屋拿药材,“还有酒,待会给他擦擦。”
没走两步,衣服就被云巧从后边拉住了。
云巧偏着脑袋,看着沈云山雨水淌过的脸,幽怨地说,“药要钱买的,我大堂哥没钱。”
老唐氏没想过那么多,人是衙役背回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况且还是云巧的堂哥,便道,“要不了几个钱。”
云巧抓着衣角不放,“我大堂哥还不起。”
老唐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用还。”
“必须还。”云巧认真道。
唐钝打量着她,脑子里顿时浮起件事儿。
她掉到河里,沈家不肯拿钱医治,沈云翔在赵氏那碰壁后,跪在四祖爷院里,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把药钱还上,求四祖爷救救她。
他没觉得四祖爷做得不妥。
草药是四祖爷辛苦采来的,不可能白白赠人,况且沈家不是自己村的,如果开了先河,以后谁家有个伤风病痛就在四祖爷家院里叫苦,四祖爷救还是不救?
她这时强调钱,应该是记着那事。
他问,“你不想救他?”
云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定定望着矮床上狼狈的人,坚持,“得收钱。”
唐钝道,“他没钱。”
“得问我奶。”
他又道,“你奶不在。”
“我去问她。”
眼瞅着她松手朝外跑,唐钝心惊,大声喊她,“这么大的雨,你淋雨生病怎么办?”
“我穿蓑衣。”
唐家有雨伞,有蓑衣,就在粮仓旁边的墙上挂着的,她轻车熟路的往粮仓去,唐钝揉揉眉心,“这会儿很晚了,你摔着怎么办,先回来,我们商量商量。”
人自然是要救的。
云巧什么心思他看不明白,但她想收钱,他帮她。
他推凳子给她坐,缓和语气道,“先给他退烧,等明个儿雨停了你回沈家传个信,要是想医治,就把他送四祖爷院里,沈家要是不管,咱就把他丢出去。”
沈云山是长子,从小就欺负她。
曹氏卖她也是为了给沈云山娶媳妇。
唐钝不会为了这种人跟云巧闹别扭,他道,“你磨豆子,我盯着他。”
云巧盯着他的眼睛,“不能给他吃药。”
“好。”
沈云山淋了雨又发烧,明显病了,不吃药怎么行。
等云巧提着豆子去后院,他杵着木拐,悄悄让老唐氏熬些药给他喝下。
他烧得意识不清,嘴里又呜呜哀嚎,老唐氏灌药却规矩得很。
一碗汤药,几口就没了。
唐钝轻哼,“还是个怕死的。”
老唐氏感慨,“人哪儿有不怕死的,这么大的雨,得亏碰到衙役他们,否则死在山里都不知。”
说这话时,老唐氏是怜惜的。
唐钝道,“他奶最疼的就是他,他要有个好歹,家里怕是要变天。”
见老唐氏给他擦嘴角的药渍,他出手制止,“咱给他汤药已算仁至义尽,其他就不管了。”
老唐氏不解。
唐钝就把沈云山打云巧的事儿说了。
老唐氏的手还悬在半空,登时握成拳砸在他胸口,“瞧着人模狗样的,尽不做些人事,巧姐儿多好的姑娘,瞧被她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外人总说巧姐儿傻,我看是被她们害的。”
说完,没个好气地埋怨唐钝,“你怎么不早说?”
这碗汤药喂狗都比给沈云山强。
“眼下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先退烧再说。”唐钝伸手,掐了下沈云山胳膊,软绵绵的,明显没干过活,嫌弃的缩回手,道,“奶要是不解气,趁机多揍他几下。”
老唐氏很想这么做,又怕他在自家出了事儿,没有下狠手,就是心疼云巧,“巧姐儿生在他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平安他们喝完鸡汤,出来问沈云山的情况,老唐氏不冷不热地说,“死不了。”
察觉她态度有异,平安他们就不多问了。
云巧的性子,从小肯定没少受欺负,老唐氏喜欢云巧,对沈家人深恶痛绝也是人之常情。
沈云山浑浑噩噩的,耳边充斥着山林的风声雨声,雨水糊脸,他看不清人。
好像看到云巧了,又好像不是。
他可能快死了。
这两天他都躲在山里的,没办法,回去会被曹氏打死。
悦儿家的猪生病死了,悦儿娘怀疑曹氏故意挑只病猪打发她,话里话外都想毁掉悦儿和他的亲事,他脑子一热,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趁曹氏她们外出干活,和悦儿娘跑回猪舍,把猪圈里的猪换成了死猪。
他想着几头猪长得差不多,曹氏忍不住。
哪晓得曹氏眼尖,一下认出死猪不是他们家的。
纸包不住火,知晓他从中作怪,曹氏抓起镰刀就往他腿上砍,他怕极了,灰溜溜地躲去悦儿家。
不成想曹氏发了狠,抄家伙追到悦儿家,要悦儿娘还猪。
几句话不和,双方在院里大打出手,悦儿娘脑袋挨了一棍,倒地上就要告官,还要毁亲,曹氏当场就应下,但要悦儿娘还沈家的聘礼。
心知两头讨不到好,只能灰溜溜进山里躲两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等曹氏和消气,暴雨来了,他下山不小心滚到了坡里。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只有等死。
天不亮沈云巧就回沈家报信了。
下过雨的路面湿滑,她杵了根竹竿,在门口站了许久。
天空灰蒙,院里清风雅静的,要不是烟囱冒着烟,她以为院里没人。
“奶,奶。”她敲着门,大喊,“大堂哥病了,在唐钝家呢,医治要钱,奶你给钱吗?”
曹氏拍着衣服的灰从灶间出来,脸色灰白,眼下一片青黑,见是她,没有大呼小叫,而是骂沈云山,“死了更好,吃里扒外的东西,生下来我就该一闷棍打死他,免得他到处害人。”
曹氏最是疼沈云山的。
云巧掏掏耳朵,“奶你说什么?”
曹氏翻个白眼,转身进了灶间。
沈来安听到闺女的声音出来开门,正欲告诉她家里的事儿,尚未开口,就看她晃着自己胳膊问,“爹,奶是不是老糊涂了,她要打死大堂哥了。”
“嘘。”沈来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奶心情不好,别惹她。”
“奶怎么了?”
沈来安觑眼大房,房门和窗户掩着,沈来财和小曹氏迟迟没有出来,他简短道,“你大堂哥偷家里的猪。”
云巧脸上没有丝毫惊讶,脆声道,“他还偷地里的玉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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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