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她的好
从清晨到傍晚, 沈来财出去了四趟。
云巧有些着急,趁着他们着手收玉米准备下工,又去了村长家。
太阳已落下山头, 家家户户忙着收院里晾晒的玉米, 灰尘卷着晚霞漫天飞舞, 黄灿灿的。
村长家的院里站着两个灰头灰脸的汉子。
她早上在唐钝家门口见到过。
村长在骂人, “好好的怎么会摔下坡,墩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你久祖爷交差?”
宽脸汉子心虚, “小灵山碎石多, 墩叔脚下踩空,我们想拉他没来得及, 泰山爷去山下找了, 我们回来报个信就回去找。”
村长板着脸,“等着,多叫几个人跟你们一起。”
“诶!”
云巧站在院墙外,见他们匆匆忙跑出来,直奔村口而去,她扒着竹篱笆的围栏问,“村长爷, 唐钝出事了吗?”
村长急着去村里喊人, 无甚心情搭理她,“嗯, 你忙完就回家吧。”
墩哥儿心善, 对这个丫头颇为照顾, 便顺嘴提醒她, “小灵山危险, 你扯猪草别往那儿去。”
“唐钝掉小灵山了吗?”
“嗯。”村长脚步不停。
“那得多疼啊。”云巧顺顺自己两只胳膊, 呲牙打了个寒战,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回唐钝家。
沈来财他们卷好竹席顺墙放好和灶间的老人告辞,她高喊了声,“大伯”
夕阳的余晖缀在她发间的花儿上,半张脸掩在花的阴影里。
她蹭的跑到最角落,抱起装满红薯藤的背篓,“你背猪草回家。”
沈来财被她喊懵了,回神时,背篓已立在自己跟前,登时火冒三丈,“敢使唤我干活了?”
云巧视若无睹,放下背篓就蹿进了唐钝屋,拿了个陶瓷壶出来,沈来财认出是秀才爷泡茶用的,心下大骇,“你干什么?”
“我装水。”云巧转眼就进了灶间。
灶间烟雾弥漫,唐钝奶在煮饭,沈来财不好追进去,拎起背篓甩到后背,和沈来福说,“咱们走,别管她!”
看她能蹦哒到几时。
唐钝奶拿过陶瓷壶,往里灌满了水,笑问,“墩儿回来了?”
“没,他在山里。”云巧打开靠墙的碗柜,里边有剩饭剩菜,她倒在大碗里,唐钝奶忍俊不禁,“是不是饿了?晌午让你吃饭你不肯”
“我不饿。”云巧蹭的溜出屋,很快拿了片芋头叶回来,手里还有稻草搓的绳子。
她看着面含关切的老人,抱住她,轻轻道,“奶奶不担心啊,我找唐钝啊。”
“”
唐钝奶云里雾里。
见她利索的裹好碗,用绳子绑紧,跟着壶一块放进竹篮,后知后觉想起唐钝进山找石头去了,纳闷,“墩儿不回家吃晚饭了?”
要不她怎么会送饭?
“嗯。”云巧掂掂竹篮,“我给他送去。”
他在山里会害怕,吃到最爱吃的菌子就不会怕了。
唐钝奶没有多想,只是担心剩饭剩菜吃了闹肚子,回屋拿了两块糕点给她装上,老脸欣慰,“墩儿像他爷,是个闷葫芦,惹你不高兴了你骂他便是,他不会怄气太久的。”
云巧说,“我不骂人的。”
唐钝奶笑了,“是啊,我家巧姐儿最体贴人了。”
云巧被夸得嘿嘿直笑,挥手,“奶,我走了啊。”
唐钝坐在细碎的山石间,无力望着晚霞褪尽。
坠崖时他后背擦着山石,连滑带摔落了下来,崴着脚,动也不能动。
刚坠崖那会口渴难耐,到了这会,饿得想吃草了。
晚风刮过山林,裹挟着丝丝凉意。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这处山崖并不高,坠崖后泰山叔焦急喊他他就应了声,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也没看到人来。
是迷了路?还是其他?
爹娘叔婶逃命,爷奶是被村里人诟病过的,害怕西凉军屠村,村里男人夜以继日的巡逻看守,为此还累死了人。
后来西凉军战败,重回太平。
他家田地是最多的。
村里很多人不服。
骂他爷奶坐享其成占大家伙便宜。
老爷子心里过意不去,散了些田地平息怨愤,其实和村里人仍是有些隔阂的。
记得他进学时老爷子送他到书塾门口,望着书塾历经战事摇摇欲坠的门,眼眶红了,“我没读过书,教不好孩子,护不住祖宗家业,只盼你出息些,进去吧。”
那时无知,不懂老爷子心情,没心没肺挥挥手就跳进了门。
杏黄色的月跳过纵横交错的树梢升高了些。
树影幢幢,思绪杂乱,他想起了云巧。无论爷奶待她多不好都要往家跑的姑娘。
那日在山里,他问她,“你奶对你那般不好,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仰着头,眼里的光像极了林间的月,一字一字道,“因为外面也有坏人哪,家人不在身边,一波一波的坏人欺负你呢。”
是啊,没了家族庇佑何其艰难。他不禁想,老爷子宁肯散那些田地也要留在村里未尝不是为了他好。
看在田地的份上,没人在他面前提过爹娘,更没人给他冷脸瞧,不像其他家被落下的孩子,出门就遭人冷嘲热讽抬不起头来。
性子唯唯诺诺的。
他不是。
又坐了会儿,他挪了挪脚,试图站起找些吃的填肚子,无论他们来不来找他,都不能饿死在这。
然而双手撑着碎石,双脚用力就疼得浑身发软,望向梗在眼前的大山,脑子里浮起云巧围着他清理针叶草的情形。
他咬紧牙,又试了一次。
还是不行,双脚使不上劲儿。
几次下来,额头直冒冷汗,给疼的。
就在他焦灼时,漆黑的灌木丛传来轻微的响动,伴着清脆的熟悉的喊声,“唐钝,唐钝”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朦胧的月光下,一道瘦弱的身影闪了下,又被树影遮了去。
他坐回去,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衫,声音带了丝紧张,“云巧,是你吗?”
“是我。”她杵着根竹竿,蹭蹭蹭冲了出来,月亮温柔罩在她脸上,眉眼飞扬。
他愣了片刻,双手微微松开,她已到了跟前,惊喜地拍拍竹篮,“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星星落在她眼里,一闪一闪的。
心突地落回实处。
他看了眼竹篮里的茶壶和芋头叶,轻轻开口,“馍馍。”
“不是。”她笑容放大,“再猜。”
“猜不到了。”
她嘿嘿笑,“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
篮子里垫着稻草,缝隙处满满的,还用绳子交叉缠了两圈,防止茶壶和‘馍馍’掉出来。
她解开绳子,欣喜地拿出圆滚滚的芋头叶。
一股蛋香扑鼻而来。
他问,“你哪儿来的?”
“你家的。”说话间,她已经解开了绑芋头叶的绳子,摘掉芋头叶,露出碗里的东西来。
鸡蛋炒菌子,最面上是米饭。
没嗖。
她献宝似的捧起碗,“你吃。”
唐钝看看碗,又看看她,“没筷子。”
云巧一愣,拍头,“呀,我忘记了”
她迟疑,“用手?”
晚风又起,散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他笑着说,“好。”
推碗,“你先吃吧。”
云巧摇头,“你吃。”
“你不饿?”沈家人待她不好,沈来财他们做短工带着馍馍,她身上什么都没有,他问,“你午饭吃的什么?”
“野果啊。”想到酸溜溜的果子就忍不住流口水,“大牛哥摘了好多,管饱。”
好像不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了,他微微皱眉,“他对你很好?”
“嗯。”云巧盯着他的唇瞅了瞅,搁下碗,低头拿茶壶,回道,“比唐正对我好。”
唐正?唐钝怀疑自己听错了,“是我唐家侄子唐正?”
“不知道他是不是你侄子,就瘸腿的那个。”
“”和他有什么关系?唐钝奇怪。
云巧倒出水,用芋头叶装着,眼巴巴凑到他唇边,眼睛一眨一眨的,他看穿她心思,好笑,“我不渴,你喝吧。”
“我不喝。”
碗能搁地上,芋头叶里的水却是不能,她纠起两道眉,“怎么办?”
她明明想喝的,唐钝说,“你喝。”
“我不喝。”
“你不渴?”唐钝不懂她硬气个什么劲儿,好像每次和别人都能和颜悦色,到自己这就使性子了,捏了捏肿得老高得脚踝,疼得呲牙,“你跟我较什么劲?”
云巧不解,“我没较劲啊。”
她碰碰自己唇,说他,“你唇都干了,喝点水再说话啊,否则唇会裂开流血的。”
她刚刚仔细看过了,他的唇很干。
“”唐钝不想说话了。
咕噜咕噜喝完水,撑着地就要站起走人,还未站直,整个人就跌了回去。
云巧眼疾手快拉住他,另一只手绕到他腰后,搂着他站了起来。
腰估计也伤着了,火辣辣的,他挣了挣,“松开。”
月光浸着他的脸,有些红。
云巧低头看他的脚,嘟哝,“你脚受伤了。”
她倒是有几分眼力了,他不再挣扎,却也不肯碰碗里的饭菜,扛不住饿,两块糕点吃得干干净净的。
云巧快速收拾好碗壶,屈膝蹲在他身前,唐钝,“你干什么?”
“背你回家啊。”
他吸口气,不自在道,“我能走。”
“你都站不稳。”云巧往后退了半步,双手反手梏着他双腿,往上提了起来。
身体腾空,他心口发紧,转瞬,胸膛就撞到了她后背上,手下意识攀住了她肩头。
他望向高耸入云的山,目光晦暗道,“你背着我爬不上去的。”
“我们走其他路。”
一侧是光秃秃的山石,一侧是树木茂盛的峻岭,她背着他,走在两山缝隙间。
他趴在她背上,能清晰听到两人的心跳。
噗通噗通的。
“累不累?”他过意不去。
“不累。”云巧专心注意着脚下,吐字很慢,“你没猪草重呢。”
“”他为什么要和猪食比?
她步伐稳健,起初他有些害怕,慢慢就不怕了,整个人放松下来,眼皮就越来越沉。夜风渐大,从耳旁呼啸而过,他轻轻环住了她脖子,“云巧”
“嗯。”
“我知道你会来。”
所以他想努力翻过山,躺在山头等她。
不曾想,她会找到山底来。
她待朋友,一片赤诚,当她问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衣衫不整却欣喜若狂问他春花呢他就知道她比世间很多人好。
可惜,她爷奶看不到!
第42章 042 醋坛子
狂风席卷, 碎石滚落,呜呜呜的风声响彻整个山林,如鬼哭, 如狼嚎。唐钝瞬间清醒, 双手圈紧了她。
云巧愣了下, “唐钝, 不害怕啊。”
说话时躬起身,托着他双腿往上掂了掂, 柔声轻哄, “是风呢。”
“”唐钝松手,语气略显生硬, 反驳, “我没害怕。”
“哦。”她弯唇笑了笑,一副‘我懂但不说破’的表情,唐钝哑然,没了话。
她停下脚步,又将他往上掂了掂。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她背着有些吃力,走几步便会掂两下。
胸膛蹭过她皮骨清晰的后背, 不怎么舒服, 他说,“你怎么这么瘦?”
云巧得意, “我力气大啊。”
唐钝忍不住泼她冷水, “力气大有什么用, 打架还不是打不赢。”
要不怎么会被推进河里。
云巧以为他指的镇上那次, 嘟哝, “我赢了的, 他跟我求饶呢。”
他好像没看到她耍威风的时刻,她张口嘴,上牙碰下牙地咬了两声,得意道,“我牙口好,咬人很厉害的。”
“”她已经炫耀过了,他戳她脑门,“别人咬人也厉害,往后碰到那种事撒腿就跑”
就她这身板,哪儿禁得住咬?
云巧听进去了,点头道,“翔哥儿说了,以后我跑他留下。”
唐钝皱眉,“他留下也打不过,都跑。”
“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落石声渐渐远去,怒吼的风声也听不到了,沿着峭壁走了段路,接着又进了树木掩映的山。
月光被树影剪得稀碎,地面昏暗模糊,他担心说话分她的心,有一阵没说话。
瞌睡排山倒海的袭来,他有些撑不住了,下巴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磕在她脑袋上,花枝戳得他下巴疼,他皱皱眉,嘟嚷地歪过了头,恍惚好像听到她说了句,“唐钝,你睡吧,睡醒我们就到家了。”
夜路难走,在山里歇一宿再回家。他想说。然而太困了,不知道有没有说。她好像一直在走,一会儿下坡一会儿上山,风声鸟鸣时有时无拂过他耳畔。
醒来时,他躺在自己床上,身上盖着条薄被。
阳光斜进窗户,一室暖色。
脑子昏昏沉沉的,仿佛还在她背上颠簸着,竟有些不适应。
云巧的声音从院里传来,“村长爷爷,唐钝的脚伤着了站不稳,还喊后背疼,你们快去瞧瞧啊。”
他什么时候喊疼了?
竟会编排他。
“云巧。”唐钝掀开被子,起身时,顿时皱起了眉,她没说假话,后背的确火辣辣的疼,且不止一处,明显伤着了。他顿了顿,反手竖起枕头,后背轻轻靠过去,双眼望向门口。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眨眼间,云巧就立在了门口。
脑袋上的花儿不见了,衣服皱巴巴的,又破了几道口子,她浑不在意,一眨不眨看着他,担心道,“唐钝,是不是太疼了睡不着啊?”
“”
他想问几时回来的。
尚未开口,一群人乌泱泱的挤开她进了屋,“墩哥儿,你哪儿疼,我差人喊你四祖爷去了。”
村长站在最前,如树皮般褶皱的老脸上满是关切。
唐钝颔首,“村长爷别担心,我没事。”
“哪儿会没事。”村长愧疚道,“都怪我没叮嘱你泰山叔,小灵山有两处石坡,一处松散易碎,不能往边上站,容易掉下去”
唐钝道,“是我自个儿马虎大意,不怪您。”
“哎。”村长叹气,“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到地下见唐家列祖列宗啊。”
唐家这辈就唐钝一个出息的,他还指望他接自己的衣钵呢。
唐钝安慰,“我好着呢,村长爷别担心。”
唐泰山他们也在,自唐钝坠山,他就往山下走了,哪晓得途中迷了路,自己差点没走回来,此时见唐钝好好的躺在床上,他跟着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啊,我们在山里找了大半夜也没找到你,生怕你”
他们奇怪吧哇哦找到小灵山脚下已经很晚了,没看到唐钝人,喊破喉咙也没人应,都说唐钝这次凶多吉少。
回村时天儿已经亮了,都不敢来这边知会久叔久婶
他张了张嘴,余下的话说不下去了。
唐钝看到他脸上的惶然,释怀,温声说,“给泰山叔添麻烦了。”
人是他带出去的,出了事他难辞其咎,哪儿担得起这种话,唐泰山忙摆手,“哪儿的话,你没事就好。”
他们一宿没睡,唐钝既回来,他们也准备回去了。唐钝奶煮了几个荷包蛋,请他们吃了再回,几人心虚,连连摆手,一阵风似的溜了出去。
村长还有事,说几句话就走了。
屋里就剩下唐钝。云巧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面朝着院里,焉哒哒的,他看着她的背影,问,“是不是瞌睡了?”
云巧点头,抬起两只胳膊又垂下,“双手没劲儿了。”
他看着瘦,背着走久了一点也不轻松,她哀怨地揉自己小腿,“腿也酸。”
在山里走了一宿,能不酸吗?唐钝看向她脚上沾满泥草的鞋,柔声说,“隔壁屋有床,你去睡会吧。”
“不要。”云巧说,“待会我大伯他们来了,我要盯着他们干活呢,唐钝你不知道,我大伯偷懒了。”
说起沈来财的不是,她略微精神了些,回眸脸上表情生动,“我盯着他都不老实,我要不盯着他不得上天哪。”
‘哪’字拖长了音,明显和家里长辈学的,唐钝好笑,“不是还有我吗?”
这时,唐钝奶端着荷包蛋来了,一走近,云巧就闻到了红糖香,她仰起头,嘴馋地嗅了嗅鼻子。
唐钝奶低头看她,“门槛坐着不舒服,进屋坐凳子,我给你煮了荷包蛋。”
“我吗?”云巧惊讶,回眸瞅了眼唐钝,脸又皱了起来,“我不吃的。”
“你昨天午饭就没吃,晚饭也没吃,不饿啊?”唐钝奶问。
云巧慢慢站起身,揉揉自己的肚子,小声说,“饿也不能吃。”
香味弥漫,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唐钝奶忍俊不禁,像哄孩子似的哄道,“我搓了几个汤圆,你尝尝好不好吃。”
“好吃。”云巧斩钉截铁,唐钝奶笑意更甚,“你没吃呢。”
“汤圆就是好吃的呀,我吃过。”她站起身,朝远处望了眼,“唐奶奶,给唐钝吃吧,我摘野果子吃就行了。”
说着抬脚要走。
唐钝急了,话脱口而出,“你这人怎么是这性子啊。”
猝不及防的抱怨,将云巧和他奶都惊着了。
唐钝别开脸,脸有些烫,“让你吃就吃”
“我不吃。”云巧倒是镇定,说话不紧不慢,解释,“和你说话没有吃的。”
“”果真还是那事,唐钝气着了,“我给你的。”
“为什么给我?”云巧扭头,直视他。
唐钝一梗,找了个非常好的理由,“你背我回家,我感谢你的。”
云巧想了想,“我得问问翔哥儿。”
“”
唐钝奶不懂两人之间的矛盾,听到这番话,打圆场说,“巧姐儿说得对,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你大伯待会就来了,要不你问问他,他同意你就吃”
“大伯说了不算,得我爹娘云妮还有翔哥儿说了算。”
亲疏远近,她分得清清楚楚的。
唐钝心口像被刀捅了下,看了看碗里漂浮的汤圆,沉吟半晌,折中道,“你和我说说话吧,我给你吃的。”
云巧并没多少高兴,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像窗外的光,灼热得慌。
“唐钝,你说话怎么老变卦啊。”她翘起嘴,“那样不好。”
“”有什么法子,谁让他碰到她了呢?他板正脸,肃然道,“以后不变卦了你把碗里的荷包蛋和汤圆吃了吧。”
他隐隐明白她爹娘的意思,她是个姑娘,外人居心叵测容易拿吃食诱惑她,所以不让她吃别人东西,亦或者不希望人怜悯施舍她,她有手有脚,不可怜。
难怪自他说了那话以后,她就坚持不吃他的东西,不是耍性子闹别扭,是不想不劳而获。
唐钝看着她。她吃东西规矩,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稳着碗,一只手握着勺,轻轻吹气,吹凉了才往嘴边送。
太阳落在她张牙舞爪的发丝上,乌黑莹润,风一吹,头发就柔若无骨的晃晃悠悠,有趣极了,他奶煮的汤圆小而精致,没有馅儿,一个汤圆一口汤,不甜不腻刚刚好,许是饿了一宿,他竟吃了两碗。
第二碗汤圆没吃完,四祖爷就来了,同进门的还有几个短工,安静的小院霎时热闹了番。
四祖爷拎了个小箱子,里边装着各种瓶瓶罐罐,他搬了张矮凳搁在床边,抬起唐钝的教搭在自己膝盖上
唐钝正欲和他说话,眼角瞥到抹身影往窗边来,眉头皱了皱。
四祖爷正在按他的脚,见他眉头皱得紧,叹气,“先忍忍啊,我看看又没有伤到骨头。”
秦大牛往桌上放了几个野果,问云巧夜里怎么没回家。
与他何干?
说话时,秦大牛眯着眼,探究地打量着他的屋,唐钝心头哂笑,定定觑着他,视线无意对上,秦大牛迅速低下了头。
不像云巧形容的好,唐钝心想。
四祖爷按了左脚又去按右脚,右脚肿得更高,他蘸酒精搓了搓手,轻轻用力。
唐钝嘶了声。
四祖爷收回手,皱眉,“右脚崴得严重些,得养些日子,我给你搓搓,有点疼啊。”
唐钝望着隔着窗棂说话的云巧和秦大牛,随口附和了声,哪晓得脚踝又烫又痛,像放在火架子上烤似的,他差点一脚把四祖爷踹开。
收腿及时,却也剧烈挣脱开,脚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四祖爷掀开被子,重新抽出他的腿。
手继续蘸酒精,点燃,往他脚踝去。
云巧和秦大牛在他挣扎时就齐齐抬起头看着,秦大牛没吭声,云巧喉咙一哽,直接将汤圆咽了下去,惊恐地瞪大了眼。
见状,唐钝觉得自己反应是不是大了些,朝云巧笑了笑。
只看云巧抖着手,指着四祖爷手心燃烧的青蓝色火焰说,“唐钝,老大夫烧你的脚吃呢。”
“”
四祖爷被这说法逗笑了,“你当他的脚是猪蹄呢。”
秦大牛长几岁,又是经常上山下地干活的,见识多些,和云巧解释,“大夫给他擦酒呢,擦了酒伤好得快。”
“云巧,这次的野果不酸,你尝尝啊”
大拇指指头大的青色果子,味道甜滋滋的,春花吃了两串还想吃,他没同意,全给云巧留着的。
云巧懵懵的扭过头,似是不放心,又回头瞅了眼,茫然地问秦大牛,“擦了酒就会好吗?”
秦大牛笑了笑,“这是药酒,治疗跌打损伤最管用了。”
云巧又回眸望了眼,还是害怕,和秦大牛说,“我爷喝的酒就不是这样的。”
这酒黄黢黢的,不透亮,她爷喝的酒跟水差不多呢。
秦大牛解释,“这酒是治伤用的,肯定不一样。”
“哦。”
唐钝看着两人,云巧姿势倒还好,秦大牛越离越近,说话呼出的热气悉数喷在她脑袋上。
他吸口气,缓缓问,“秦大牛,人齐了吗?”
人齐就该干活了。
第43章 043 男女授受不亲
云巧素来听不懂话里隐藏的意思, 还当唐钝好奇,直起身探头朝院里看了眼,认真回他话, “差我大伯。”
“”
秦大牛挑眉, 朝唐钝瞥了眼, 眼神沉静, 却带着丝挑衅,唐钝盯着他, 目光微沉。
秦大牛恍然不知, “巧姐儿,我干活去了啊, 我带了馍馍, 晌午我们分着吃。”
‘我们’时他加重了音,难掩暧昧。
云巧坐回凳子,舀着碗里的汤圆,边往嘴里送边叮嘱他,“你勤快些,别学我大伯偷懒啊。”
“好。”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转身时, 突然扬起手, 宽厚的手擦着云巧脸颊而过,眼角褶子都笑了出来。
无耻。
唐钝脸色铁青。
四祖爷瞧见了, 以为太痛的缘故, 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 不给你揉揉, 十天半月你都别想下地了。”
唐钝抿着唇, 含糊嗯了声。
见他脸色难看,四祖爷减了两分力道,“你说你也是的,找石场是衙门的事儿,哪儿用得着你出面,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爷奶怎么办?”
清晨他出门采药,发现唐泰山几个鬼鬼祟祟进村就猜到有事发生,他年纪大了耳朵背,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还是松柏茫然无措跑来告诉他墩哥儿掉牙他才知道唐钝昨个儿去山里没回来,他劈头盖脸就把人骂了通,要他召集村里所有人进村找。
担心唐久身体撑不住,他回家配药,准备先熬着,以防万一。
没多久就来人说唐钝回来了,受了些伤,要他快过来瞧瞧。
幸好伤得不重,否则唐久和他媳妇哪儿撑得住啊。
他说,“你自小就稳重无须人操心,读了书怎么还回去了?”
他是唐久亲叔,这种话恐怕就他能说。
唐钝垂着眼,虚心说,“这次是我掉以轻心了,往后不会了,我爷知道了吗?”
“谁敢和他说啊?”
四祖爷揉着他的脚踝,“我那边熬了药,待会端过来给你爷服下。”
唐钝懂了,“还是四祖爷好。”
“好什么好。”四祖爷说,“我都这把老骨头了,要走也是我先走,你爷想抢我的道儿,没门呢。”
他九十多了,牙齿掉没了,说话口齿不清晰,唐钝倒是听得分明,“您定能长命百岁的。”
族里商量好了,四祖爷百岁寿辰宴请周围几个的村子的人热闹热闹,给老人家积福,还有两年了。
这事四祖爷也知道,笑道,“能不能活到那天不好说。”
揉完脚,他问唐钝还有哪儿痛,唐钝瞟眼窗边的云巧,声音小了些,“后背腰”
四祖爷看着他翻动的唇,拍他小腿,“忘记我耳背了?大点声!”
“他说他后背和腰疼。”云巧喝完最后口汤,扯着嗓子替唐钝回。
声音尖细,震得四祖爷抖了下,“你这丫头我是耳背又不是耳聋。”
唐钝歪唇笑了,问云巧,“你吃饱了没?”
云巧斜碗给他瞧滴水不剩的碗底,“饱了。”
唐钝碗里还剩下几颗汤圆,他吃不下了,把碗给云巧,“搁桌上,我晌午吃。”
云巧搁下他的碗,拿着自己空碗去灶间,唐钝奶生火烧热水,见她进门,笑盈盈地拍拍身边位置,云巧听话地坐过去,兴致勃勃望着灶膛里的火瞧。
唐钝奶轻轻顺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语气轻柔,“累不累?”
“累。”她吃饭手使不上力,走路双腿颤悠悠的,云巧说,“唐钝看着瘦,其实很有肉呢。”
这话是沈老头形容猪的,每年杀猪,把猪赶出猪圈,沈老头就愁云惨淡的,等猪肉割出来,他又眉开眼笑的,和沈来财说,“这猪看着瘦,没想到这么多肉呢。”
云巧往灶膛塞柴,看它们噼里啪啦燃得欢,自个也笑得欢,补充道,“我下次拎个背篓,把唐钝装背篓里,我手就不酸了。”
唐钝奶笑得合不拢嘴,“巧姐儿人真好啊。”
“嗯。”云巧说,“我娘也这样说呢。”
“你娘?”唐钝奶早想好好问问云巧家的情况了,奈何老爷子身边离不得人,她抽不开身出去串门,此刻听她主动说起,便道,“你娘很疼你吧?”
“对啊。”云巧手里捏着柴,准备随时往灶膛里送,“我娘很疼我们的,大伯母生气会骂堂哥堂姐,我娘从来不生气骂我们的。”
云巧记忆里,黄氏没有说过半句重话,比大伯母温柔很多。
这种人倒是没见过,小孩子总有顽劣的时候,大人哪有不骂人的呢,唐钝奶年轻时也没少斥骂几个孩子。
难怪云巧温柔,定是随了她娘。
唐钝奶又问她,“你娘哪儿的人哪?”
云巧摇头,“我娘没说。”
大伯母说她娘是买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她娘说大伯母说得不对,却也没提过娘家。
唐钝奶猜到些,没有继续问,而是问她多大了。
“十五了。”
唐钝奶蹙了下眉,“十五?”
是否太小了些,墩儿都二十四了,两人差了九岁。
“你爹娘给你张罗亲事了吗?”
云巧歪头看了她眼,眼里闪过疑惑,唐钝奶以为她年龄小不懂什么是亲事,便慢慢给她解释,“姑娘大了要嫁人的,做爹娘的盼着闺女好,自然要擦亮眼找个靠得住的人”
“我爹娘没说呢。”云巧道,“我家我奶说了算,我大堂哥的亲事就是她定下的。”
晚辈亲事的确是长辈说了算,唐钝奶问她,“你奶给你张罗亲事了吗?”
“张罗好多年了。”云巧扭过头,继续盯着灶膛燃烧的火,“我刚生下来她就开始忙活了。”
唐钝奶倒是没见过这般热络心切的,纳闷,“定娃娃亲吗?”
“娃娃亲是什么?”
唐钝奶解释番,云巧沉默了会儿,“是童养媳吗?”
“不是。”
“哦。”云巧说,“我奶想卖我去做童养媳。”
这话直接得唐钝奶愣住,“你奶很凶?”
“非常凶。”云巧说,“她凶起来我爷都瑟瑟发抖呢。”
“”这样的人家势必不会给云巧找个合心意的,唐钝奶不敢相信云巧生在这种家了,每次看她都笑眯眯的,说话做事落落大方,像是家里人宠大的,唐钝奶算明白她什么总穿着旧得发白的衣衫的,不仅仅是家里穷的缘故,更有可能不受待见。
“你奶”有些话唐钝奶问不出口,舌头打结,顿道,“你奶想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云巧不假思索,“有钱的吧。”
唐钝奶轻嗤,“有钱哪儿好了?要我说啊,品性最重要,品性是个好的,跟着受苦也觉得甜,品性不好,腰缠万贯也觉得日子没劲。”
这话于云巧而言过于复杂了,“有钱还会没劲吗?”
她想过过那种日子呢。
唐钝奶心知她这个岁数听不懂那些,便略过这个话,问她家里还有哪些人,云巧提到沈来财少不得埋怨他干活偷懒。
刚跨进门的沈来财听到云巧说他坏话就想揍她,因为云妮的亲事,沈家和秋娥婆婆算是闹僵了,秋娥婆婆想替云妮说门亲,他娘的意思是人再好好不过秀才爷,要他给拒了,刚去找秋娥回话,她婆婆就在边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这门关系怕是要断了。
云巧这个吃里扒外的,生怕唐家瞧上沈家是不是?
他偷懒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得和娘说说,不能再留云巧了。
否则能和秀才爷结亲也被她搅黄了。
唐钝奶烧水给唐钝洗澡用的,唐钝爱干净,早晚都要冲次澡,她烧好水进屋问。
只见唐钝焉头焉脑趴在床上,后背长长短短的擦痕,瞧着触目惊心,她身形颤了下,眼眶顿红。
四祖爷看她,“都是些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没啥好哭的。”
唐钝奶往窗边走了两步,泪光微闪,“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云巧背着他进门只说他睡着了,没提他受伤了呀。
四祖爷慢慢涂着药膏,说道,“山里路不好走,擦伤不是挺正常的吗?你莫大惊小怪惊动了久儿。”
唐久是唐钝爷的名字,打儿子儿媳离家后身体就不太好,加上常年劳作,伤病更是多,唐钝奶眨眨眼,把眼泪憋回去,声音仍是哽咽的,“你这孩子,到底去哪儿了呀?”
回想昨天云巧的那番话,再联系唐泰山几人的表情,她哪有不明白的?唐钝怕是进山迷了路。
“奶,我没事。”唐钝瞅着屋,催四祖爷动作快些,他急着穿衣服。
院里响起脚步声,四祖爷猜他怕云巧瞧见,用力摁了下他后背,“急什么?”
男女有别,云巧瞧见他这副样子终究不好,感觉四祖爷放慢了速度,他禁不住朝外喊,“云巧,不准进屋啊。”
提着半桶热水的云巧哦了声。
秦大牛说,“巧姐儿,你又不是秀才爷家的短工,坐着歇会吧。”
云巧双手酸疼,拎半桶水的确有些吃力,搁下桶,和屋里的唐钝说,“热水我放檐廊,你自己提啊。”
“”
也要他下得了地才行。
他掀过衣服盖后背上,唤了声,“云巧,你进来吧。”
男女授受不亲,秦大牛已经娶了媳妇,总和云巧待着像什么样子?
第44章 044 教学生
树上蝉鸣聒噪, 似是盖住了他的话声,过了会儿门口没有丝毫响动,唐钝蹙着眉抬眸, 大着声喊了句, “云巧, 你进屋啊。”
“我得扯猪草呢。”望着沈来财丢过来的背篓, 云巧理直气壮地回,“不干活没饭吃呢。”
驾轻就熟的去柴房拿起镰刀, 和春花挥手, “我走了啊”
秦大牛笑着掀了掀唇,“你慢点, 别割着手了。”
唐钝仰起脖子, 窗外瞧不见她人影,只听到她清脆爽朗的应‘好’。
她这人过于纯良,无论谁和她说话,都会礼貌的回话,哪怕那人包藏祸心居心不良
光影朦胧的窗台,她娇小的身影缓缓而过,他撑起身, 伸长了脖子, “云巧,待会还来吗?”
院里的人愣了下, 转过身, 两只眼弯得像月牙, “来啊, 活没做完呢。”
“哦。”他塌手趴回去, 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待会我有话和你说。”
云巧笑得愈发灿烂,“好呢。”
“你倒是怜惜这孩子。”四祖爷扭头瞅了眼窗外,手继续在他后背抹药,唐钝没有反驳,说道,“她哪儿都好就是分不清善恶好坏,容易着别人的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总得回报一二。”
四祖爷回味他话里的意思,错愕,“你想教她?”
唐钝点头。
四祖爷看看他,又看看空无人影的窗外,感慨,“她倒是有福了。”
村里一直想建书塾请唐钝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但无论谁开口唐钝都义正言辞拒绝了,理由是才疏学浅难以胜任,四祖爷觉得内里还有原因,唐钝这孩子看着彬彬有礼,骨子里最是恩怨分明,必是久儿散田地给族里的事儿被他知道了,和族里起了隔阂。
作为唐家辈分最高的长辈,他心里有愧。
抹完药膏,抓过药箱上的棉巾擦手,边擦手边说起另外一件事来,“昨天耀哥儿娘来找我打听你的亲事你怎么想的?”
唐钝是说过亲的,那会他还不是秀才,村里有人和女方娘有龃龉,胡乱攀扯亲戚辈分关系,唐钝爷奶担心坏了孙子名声毁了亲事,后来唐钝考上秀才,城里小姐对其仰慕有加,媒人快把唐家门槛踩破了,唐钝没有应过一家,只说再等等。
就等到了现在。
四祖爷每次看到他都会劝,“村里像你这般大的孩子都两三个了,你总拖着不是法子,耀哥儿娘隐晦问我你有没有病。”
怀疑唐钝不成亲是有什么隐疾。
真是吃饱了给闲的。
别说唐钝没病,有病也不碍着她什么呀。
“她来找过我了,我猜是想撮合我和竹姐儿”
四祖爷皱眉,“竹姐儿是你侄女呢。”
“呵。”唐钝冷笑,“她什么人您又不是不了解。”
眼里就半亩地,为了地什么事做不出来啊,也是唐家日子过得去,没脸卖儿卖女,若像沈家的条件,怕是比云巧奶更刻薄呢。
“等一下我找她说说,要丢脸丢远些,别丢到我唐家来。”
“那种人不理会便是,真把话说开,反倒给她脸了。”
四祖爷愣了愣,惊讶,“你这孩子,挖苦人倒是有一套呢。”
唐钝面不改色,“跟我奶学的。”
边上,唐钝奶佯装拍他脑门,“我可没挖苦过她。”
赵氏处处和她攀比,她也是忍不住才会唤声侄媳妇,平时还是挺好说话的,唐钝奶看四祖爷擦手,出去将热水拎进屋给他洗手,又和唐钝说,“太阳晒,我去地里瞧瞧云巧,她背你累着了,直呼手脚没劲呢。”
叔说得对,亲事总拖着不是法子,云巧这孩子挺好的。
有唐钝奶帮忙,没几下背篓就装满了,她背着背篓刚进门,沈来财就粗声粗气催她回家,她把背篓往地上一杵,强有力地说,“唐钝有话和我说呢。”
“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沈来财丢了手里的玉米棒子,作势起身要揍她。
云巧撒腿就跑进了唐钝屋。
沈来财气得脸青,秦大牛拽他,“叔,你凶云巧作甚?秀才爷找她说话,她能拒绝不成?”
趴床上打瞌睡的唐钝拢起眉,心想秦大牛话也太多了些。
往常好像不是这样的。
不由得问床边的云巧。
云巧坐在四祖爷坐过的位置,托脸想了想,“大牛哥是这样的啊。”
话少的是春花,她质疑唐钝,“你是不是记混了?”
“”他往常没留意过,哪儿有‘记混’的说法?无意和她争辩这种事,他岔开话题,“热不热?”
云巧擦了把额头的汗给他瞧。
湿哒哒的掌心像水洗过似的,他指了指书桌抽屉,“那儿有扇子,扇扇风吧。”
“好。”
她起身时,姿势有些别扭,走路两条腿绷得直直的,怎么看怎么别扭,“你腿伤着了?”
云巧打开抽屉,拿出里边的扇子,回话道,“没受伤,走太久的路累酸了,过两天就好。”
边扇风边靠着书桌,不往床边来了。
唐钝嗅嗅自己的衣衫,“很臭?”
中药味儿太浓,他闻着也不太舒服。云巧摇头,指指矮凳子,“坐着起身时太难受了。”
唐钝没有勉强她,压低声儿问,“秦大牛他们在做什么?”
云巧朝檐廊瞥去,“搓玉米粒啊。”
都是勤快人,几亩地的玉米,最迟明天就搓完了,秦大牛手脚麻利,身边堆的玉米粒是最高的,反观沈来财就有点差强人意,她好奇,“我大伯是不是又偷懒了?”
要不怎么比秦大牛慢那么多?
“你小点声。”唐钝听她说话就揪心,“他听到你说他坏话会打你的。”
“他不敢了。”云巧振振有词,“我爹会保护我。”
唐钝哑然,半晌,看着她说,“你过来些。”
云巧往床边靠了靠,小眼睛扑闪扑闪的,“怎么了?”
她站在床边,低头俯视着他,唐钝枕在双臂上,低声说,“你爹天天在家,你大伯在外边打你你怎么办?”
“我跑啊。”
唐钝:“跑不赢呢?”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肃起脸,训诫道,“总而言之,说人坏话不好。”
“我的活儿就是这个啊。”云巧轻轻摇着扇子,满脸无辜,“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到头来竟成他的错了?唐钝抬眼瞪她,云巧无知,“你瞪我干什么,就是你让我说的呀我都记着呢”
“”唐钝泄气,“我让你告诉我谁偷了懒,希望你偷偷的,你当着所有人面说出来是不是没对?”
人情世故是门学问,就云巧这直肠子,学起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云巧还在辩驳,“我没当着所有人说,就跟村长,跟唐奶奶,还有”
“知道的人多了也不好。”唐钝打断他,“人多嘴杂,总会传到你大伯耳朵里,他打你怎么办?”
“我找我爹啊。”
又回到这个话题上,唐钝掐掐眉心,不让自己气晕过去,兀自平复自己的情绪,良久,吸气道,“以后这种事偷偷和我说,别让其他人知晓。”
这次云巧没有顶嘴,乖乖点头,“好。”
唐钝满意地垂下手,又问,“秦大牛摘野果给你是怎么回事?”
约莫嫌低着头说话脖子酸,她退回书桌边,拉开太师椅坐下,平静无波地看着唐钝,没有吭声。
唐钝扭着脖子,“他为什么给你吃野果?”
“我饿呀。”云巧道。
有米饭不吃,偏去吃酸不拉叽的野果,明明和他泾渭分明,和秦大牛却他端着严肃脸道,“他成亲了,你吃他的东西是不是不好?”
“他是我朋友啊?”
“他有媳妇的,和你做什么朋友?”唐钝心里嗤笑。
云巧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认真说,“春花是我朋友,他是春花相公,自然也是我朋友啊。”
唐钝吸口气,尽力克制自己渐渐烦躁的情绪,用她的逻辑说道,“朋友也不能占他便宜。他家尚且食不果腹,你吃了他东西,他怎么办?”
“我没占他便宜。”云巧停止扇风,小脸格外端正凝重,“我给春花摘了很多花呢。”
唐钝斜眼,“花没野果值钱。”
“那也是心意。”云巧拖着太师椅往床边挪,一字一字铿锵有力道,“我没有占大牛哥便宜,你别想糊弄我。”
“”
“我娘说了,我不是那样的人,其他人非那样说,不是嘴坏就是心坏。”云巧一眨不眨直视他的眼,仿佛在说‘我娘说的就是你’。
唐钝噎住。
唐钝挪开眼,眼神漆黑晦暗,“他终究成亲了,你和他绞着不好。”
“绞着是什么意思?”
唐钝一噎,纳闷她爹娘没有教过她男女有别吗?秦大牛明摆着心思不正,云巧心无芥蒂和他做朋友迟早得出事,他斟酌道,“绞着就是走太近了。”
“太近是多近?”
“”唐钝觉得当年拒绝族里教书的提议是对的,他耐心不好,说两句话就想发火,真教书,孩子们怕是会吓出病来,他思忖片刻,说道,“他是不是挨你坐了?”
“对啊。”云巧说,“春花也挨着我啊。”
“位置不对。”唐钝终于找着说辞了,“春花和秦大牛是夫妻,他们应该坐得近些,你是春花朋友,挨着春花坐边上就行。”
结果她坐在中间,不知道以为她和秦大牛是两口子呢!
云巧还是迷糊,“大牛哥也是我朋友啊。”
“他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即使是朋友,你也该和他有些距离。”
刚把太师椅拖到床前的云巧忍不住低头自己贴着床沿的手,默默缩回去,拖着太师椅退回书桌边,“这么远吗?”
“”
第45章 045 父慈没用
唐钝哑口无言。
再聊下去, 他恐怕会被气死。
他是正经读书人,未娶妻,秦大牛能和他相提并论?她瞧不起谁呢?
阳光铺洒, 细尘浮动, 屋里死一般沉寂。
云巧背过身, 看向檐廊, 自顾道,“这距离有些远呢, 说悄悄话会被人听到的。”
唐钝抵了下后槽牙, 没作声。
有些话同她讲道理没用,得和沈云翔说。
夏风浮躁, 一阵一阵的拂过脸庞, 云巧趴在桌上,扇子越摇越慢,某刻,像树叶般从手间坠落,呼吸渐渐均匀。
她一宿没睡,熬到这会儿估计熬不住了,四祖爷提个桶气喘吁吁进院都没惊醒她。
“你爷的药我拿来了, 另外给你开了两副活血化瘀的药。”四祖爷说着话进屋, 唐钝指指云巧,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祖爷退到桌边瞅了眼, “这丫头睡得熟, 惊不着她的。”
说话间, 他搁下几味药材, 将手里的木拐顺墙靠好, 叮嘱,“你这腿崴得不轻,尽量卧床修养几日,真闲不住了,记得杵拐。”
“好。”
四祖爷捡起地上的扇子,见云巧额头汗多,替她扇了两下,“桶里的鱼是你小冬叔在河边捞的,喝点鱼汤恢复得快些。”
唐钝双眼瞄着云巧动静,简短应了句,“记住了。”
猜他害怕吵着云巧,四祖爷没有久留,进屋给唐久把了脉,言简意赅聊了两句唐钝进山的事儿就离去了。
日影西斜,院里寂静,唐钝侧着脑袋,望着她熟睡的姿势,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了男子的笑声,声音粗犷,入耳不怎么舒服,他睁开眼,就见秦大牛趴在窗台边,黝黑粗糙的手捏着云巧鼻子,“醒了”
云巧甩头挣脱开,闭着眼嘟嚷,“天没亮呢。”
“天快黑了。”秦大牛又捏她鼻子,语气亲昵,“该回家了。”
提到回家,云巧蹭的抬起了头。
日光隐去,晚霞浸得小院暖红,她揉了揉眼,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唐钝眯了下眼,唤她,“云巧,要不要留下吃了晚饭再回?”
晌午他奶煮了她心心念念的猪油饭,看她睡得熟不忍叫醒她,给她留着的。他说,“晚饭吃猪油饭。”
“猪油饭吗?”云巧惊喜地回眸,眼神亮晶晶的。
秦大牛眸光闪了下,戳她胳膊,“巧姐儿,你爹娘在家等着你,你昨夜没回去,他嚷着要来找你呢。”
她爹腿不好,走不了太远,听了秦大牛的话,云巧毫不犹豫拒了唐钝,“我要回家看我爹。”
唐钝脸色微冷,眼风扫过秦大牛,如兵刃尖锐。
秦大牛恍若不知,转身,“我给你背背篓啊。”
云巧双腿还酸着,起身时小脸皱了下,唐钝绷着脸,语气稍缓,“猪油饭给你留着明早吃。”
走到门口的云巧回眸,好奇,“不会馊吗?”
夏日饭菜嗖得快,清早回来,碗里的鸡蛋菌子米饭就嗖得发酸了,云巧看着他,认真道,“我不吃嗖饭的。”
又把他想成什么人了?唐钝闷闷解释,“不是嗖饭。”
“哦。”云巧扶着门框,“不是嗖饭我就吃。”
“”和她说话委实需要极大的耐性和极好的脾气,唐钝认为自己差些道行,摆手道,“行,你走吧。”
真等云巧走了,他又浑身不得劲,秦大牛明摆着对云巧有企图,云巧没心没肺的,着了他的道怎么办?听着院门阖上的声音,他焦急喊了句,“云巧,你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小径上的云巧回头,朝刷了漆的院门回,“明天啊。”
她今天陪他说过话了,明天再来,说太多话她也会累的。
秦大牛走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地上只有他的影儿,他配合她的脚步,不快不慢走着,脸上始终挂着浅笑。
云巧问他,“大牛哥笑什么?”
秦大牛笑而不答,倒是前边的沈来财不喜秦大牛示好的态度。
明明当初有意将云巧嫁给他,他自个不愿意,选了春花,眼下像条狗似的围着云巧转是什么意思?
他骂云巧,“自己的背篓不会背是不是?掉了根红薯藤看我怎么收拾你。”
傍晚收玉米那会,秀才爷的奶突然问他昨天的事儿,虽没扣他粮,到底隐晦警告他收敛些,明显是云巧在她耳朵边说了什么。
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留不得。
“自己背着!”沈来财怒吼。
云巧老实接过背篓,瞅瞅沈来财,又瞅瞅沈来福,问,“二伯,我们还去摘花吗?”
沈来福太阳穴跳了跳,为了给她摘花,他脸和胳膊被荆棘划了几道口子,有根刺留到衣服上,夜里睡觉,刚躺下,刺儿就扎进肉里,疼得他眼泪不止,听云巧说摘花他就火大,“摘什么摘,赶紧回家”
以后甭想他帮她干活!
云巧失望地哦了声。
秦大牛兴致勃勃,“天色还早,你想摘什么花?我和春花帮你。”
他默默回眸,朝春花递了个眼色。
春花急忙附和,“是啊,我和大牛帮你。”
云巧若有所思,“那儿全是荆棘,会受伤的,我们还是不去了,路边的花儿好看,我们摘路边的花就成。”
沈来福:“”果然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想跳脚质问云巧,知道是荆棘还吩咐他往里边钻,到底安的什么心。
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云巧别的本事没有,气人的本事无人能及,他可不想气出个好歹,还得让他娘好好治治她。
晚霞褪尽,院里的鸡赶回鸡笼,曹氏去灶间检查锅里的玉米粥熟了没,刚揭开锅盖,两个儿子就怒冲冲地进屋,齐齐问她什么时候送云巧走。
沈来财一脸愤慨,“秀才家问我话了,给我臊得不知说什么好,我自认勤快踏实,做短工没有偷过懒,竟被云巧害得名声不保,娘,云巧留不得了。”
沈来福附和,“入秀才爷眼的是云妮,云妮没摆谱呢,她倒端着秀才姨妹架子要我给她摘花,以为她谁啊。”
沈来财接过话,“路上我就想揍她了,她倒溜得快,真以为我拿她没辙了?等忙完秀才爷家的活就把她卖掉”
曹氏握着勺子搅了搅锅里,舀起半勺粥看了看,还差点火候,唤沈来财往灶膛塞一把柴,说道,“我和你爹商量好了,忙完这阵子就送她去北村。”
“她越来越不服管教了,竟敢夜里不回家,不知道的以为她偷汉子去了呢,她名声坏了不打紧,云妮是要被她连累的”曹氏拿着勺子站在灶台边,沉着道,“秋娥婆婆那边我们已经得罪了,不能错过秀才爷这边”
为了云妮名声也不能留云巧在家。
沈来财掏掏灶膛里快燃尽的柴火,往里吹气,待丢进去的柴火燃起来才抬头望着曹氏,“娘说得对,云妮长得好又识字,被人知道有个傻子妹妹终究名声有损。”
“是啊。”
她就指望云妮嫁个富裕人家多要些彩礼呢。
她问沈来财,“秀才爷家田地多少啊?”
“多着呢。”沈来财对唐家田地了如指掌,“早些年他爷奶送了二十四亩田地出去,家里留了十五亩都是上好的田地。”
“十五亩啊?”曹氏缓缓笑开,“比咱家强太多了。”
“可不是吗?”沈来财道,“秀才爷是当年的廪生,衙门有补贴,粮食钱财不少呢。”
有秀才爷帮衬,这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没准哪天搬去长流村都有可能,想到长流村成片的青砖黑瓦,他咧嘴大笑,“娘送云妮读书是送对了。”
曹氏得意,“真以为娘钱多没地用是不?”
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云巧在西屋陪沈来安,没听到曹氏打算,滔滔不绝和沈来安说起昨晚山里的情形来,她碰到蛇了,灰溜溜的蛇,颜色跟树皮似的,嗖的从脚边滑过去,凉冰冰的。
沈来安揪心,“你没被咬吧?”
“没。”云巧抬起脚,“我听爹的话,抹了草汁的。”
夏日蛇虫多,有蛇虫避讳的草,她嚼碎了抹在脚上手臂上,蛇就不会咬她。
沈来安又问,“秀才爷呢?”
“没听他说。”云巧想想,“大夫是他亲戚,待他可好呢。”
言外之意死不了,沈来安哭笑不得,“秀才爷身子娇贵,你找着人,总该完好无损的带回家。”
闺女待朋友热心,他这个做爹的欣慰,只是,他道,“往后再遇到事差人跟爹说清楚,不然爹会担心。”
昨天沈来财回来就黑着个脸,明里暗里挤兑黄氏没有把云巧教好,他虽没反驳,心里却不高兴,黄氏把女儿教得够好了,不是他大言不惭,论品行,大房没有人比他儿子闺女懂事。
云巧点了点头,眼睛咕噜咕噜转,沈来安好笑,“花架给你做好了,你回屋瞧瞧吧。”
“我知道。”她雀跃地指着角落用剩的木头,“我很聪明的。”
“巧姐儿最聪明了。”
花架靠墙竖在木箱上的,半面墙高的架子,每格都放了个竹篮,每个竹篮都插满了花儿,红的黄的粉的,错落有致地堆满了花架,衬得墙整洁又明亮,她欢喜地跑过去,摸摸这朵,碰碰那朵,爱不释手。
沈来安在门口瞧着,不自主笑了起来。
“喜欢吗?”
云巧用力点头,“真好看,是爹你弄的吗?”
她只摘了红色的花儿来着。
“竹篮是我编的,花儿是你娘摘回来的。”沈来安道,“你娘喜欢得不得了,都想来你屋睡了。”
云巧咯咯笑出了声,“爹娘睡我的床,我睡云妮的床。”
沈来安笑她,“你这床小,我和你娘摔下床怎么办?”
“垫稻草摔着不痛。”云巧一本正经想法子,沈来安大笑,“爹逗你呢,爹和娘有自己屋,不来这边睡。”
“我知道。”云巧扬眉,笑容爬上眉梢,“娘喜欢睡软的床,我的床硬。”
父女两其乐融融说着话,冷不丁响起声哂笑,沈来安转身看向来人。
沈云惠撇着嘴,面露鄙夷,“三叔再疼巧姐儿有什么用呢?奶可说了,过两天就送巧姐儿去北村”
第46章 046 想什么来什么
这种话曹氏说过无数回, 云巧耳朵快起老茧了,和沈来安说,“爹别担心啊, 我找得路回来。”
沈来安看着云巧, 一脸心疼和难过, 北村人野蛮, 关着她不让出门怎么办?喂猪的猪草是云巧背回来的,沈老头让她下地她也欣然应允, 为什么就容不下她?他扶着无力的腿, 一跛一跛往外走,“我问问你奶去。”
他钻进灶间开门见山问曹氏, “娘, 云惠说你要送云巧去北村?”
曹氏正盛饭,眼皮都没抬一下,“要不是人家嫌她身子骨弱不好养活,她生下来我就把她送走了。”
养她十几年够仁至义尽了。
沈来安听得鼻尖泛酸,喉咙像堵了块石头,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云巧没短过家里猪草,体谅家里没粮食, 经常饿着肚子进山, 曹氏嘴上交代给她留饭,哪次不是进了云山的肚子?
每次他想给云巧抱不平, 黄氏都劝他算了, 左右闺女没饿死, 犯不着和家里撕破脸。
哪怕他娘将云巧捆了丢山里, 黄氏也拦着不让他多问, 说云巧聪慧能回来。
一次又一次。
他忍够了, 哽咽地质问曹氏,“娘,你老实说,当年接她娘回来,就是想她替咱家多生几个孩子换钱吧。”
曹氏怔住,脸沉了沉,“老三,你就是这么想娘的?”
沈来安眼眶酸涩难忍,却忍着没落泪,“娘不是这么想的吗?云妮和云巧刚落地,你就和大嫂盘算着卖什么价好但凡你待她们姐妹有半分疼惜,这话就当我大不敬,天打雷劈我都愿意受着可是娘,扪心自问,你真把她们当做我的孩子来疼过吗?”
有的话起了头就再难憋在心里,“云惠也是女孩,你那样对过她吗?”
曹氏停下动作,脸色更沉,“那哪能一样?”
小曹氏是她娘家侄女,云惠既是她孙女,也是她娘家侄孙女,云巧哪儿能和云惠比?
沈来安嗓子沙得破了音,“追根究底,还是她娘不讨你喜欢,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拿粮食换她?”
曹氏张了张嘴,目光落在汤多粥少的锅里,有些委屈,更多的是生气,“还不是为了你?”
来财和来福都成亲有了孩子成天喜气洋洋的,就他无儿无女孤零零的,她心里不是滋味,论长相气度,他是三兄弟里最好的,结果跛腿讨不着媳妇了,她和老头子商量,娶不起村里姑娘就去外边找,不求家世背景,是个女人就成。
那会五月天,地里青黄不接的,为了黄氏,家里大半粮食都送了出去。
到头来竟落得他如此埋怨。
曹氏既委屈又气愤,恨恨咬牙道,“早知你这般不识好,就该让你打光棍的。”
“那多好,起码不用眼睁睁看我闺女被我娘卖掉。”
“你”
沈来财和沈来福站在边上,极少看到寡言少语的沈来安顶撞人,两人悻悻对视眼,沈来财打圆场道,“三弟你怕是听错了,云巧是沈家人,娘自是疼她的,去年就有人相中了云巧,娘考虑她年龄有些小,留她一年半载再说,前些天云巧跟着爹下地的事儿传到北村,那边又来人打听云巧的亲事”
沈来财脑子转得飞快,“云巧踏实能干,北村想娶她的人不少呢。”
沈来安眼中浮起泪雾,讽刺道,“大哥以为我不出门就不知道北村的情况了?”
沈来财一噎,瞟曹氏黑沉的脸,讪讪道,“再穷的地方也有几个富裕人,三弟你别胡思乱想,娘做任何事都是为这个家,你说娘偏心云惠,娘将云惠嫁给夏雷又怎么说?”
“那是你们自个别有所图,我对巧姐儿可没那么高的奢望,嫁个老实本分年龄相当的人就成了。”
这话无疑戳沈来财心窝,他提起胸膛,面色不愉,“三弟你说你怎么是个认死理的啊”
云惠是他闺女,他做爹的难道不盼着她好?
夏雷年龄大是大些,有地有钱,哪儿差劲了?
沈来安没心思和他吵,目光幽深地看着曹氏,重重道,“巧姐儿是我的种,把她嫁给谁是我的事儿”
“什么?”曹氏摔了手里的勺,扬手一耳光扇下去,“我还没死呢就想当家做主了?有了媳妇孩子就不要娘是不是?信不信我将她们母女全卖了?”
她是婆婆,捏着黄氏她们的户籍文书,想卖她们轻而易举,曹氏呲牙,“是不是黄氏要你来的?”
沈来安挨了一耳光,耳朵嗡嗡嗡鸣了会儿,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坠,“有事就赖在她娘身上,要不是她娘,真当我乐意留在家里吗?”
说着,掉头就往外走,声音呜咽得厉害,“娘想卖就把我们通通卖掉吧。”
“你”曹氏大步上前,揪着他衣服还欲再打她,沈来财及时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娘,三弟说的气话你甭放在心上,他最是孝顺,哪儿舍得离开你和爹呢?”
卖给人牙子往后就是奴籍,永远抬不起头做人,世道好碰到脾气好的主子就罢了,碰到性情暴虐的,挨饿挨打是常有的事儿,逃荒来绿水村的路上见得还少吗?
“自打他有了孩子就像变了个人,我和你爹没准哪天被他毒死都不知道。”
“三弟不是那样的人,娘你别和他置气了。”
沈来财给沈来福使眼色,沈来福顺着她的背安慰,“大哥说得对,娘你想开些,三弟整天待在家,饭食衣裳有你置办,他看不到家里的难处,待会我跟他说说就好。”
卖云巧是为了云妮,沈来安会体谅的。
沈来安回屋就后悔了,黄氏好不容易不用颠沛流离,他娘真怄气将她们卖了,吃苦受罪的还是她们。
他愧疚的和黄氏说了刚刚的事儿。
“我要不回去跟娘磕头赔罪?”
黄氏握着木梳,轻轻顺着云巧的头发,温柔地看沈来安一眼,道,“巧姐儿和我说了,闺女大了终究要嫁人的,就按娘说的办吧。”
“可”沈来安擦干眼泪,嗓子还是哑的,“北村是什么地方,巧姐儿去了就出不来了。”
“不会。”黄氏说,“巧姐儿聪明,会想到办法的。”
云巧自信满满点头,“对,我很聪明的。”
关于送云巧去北村的事儿已经说开,曹氏更加肆无忌惮,当着众人就在饭桌上商量起来。
北村靠打猎为生,多是些勉强糊口的,她要沈来财挑个彩礼最多的人家。
沈来安食不下咽,丢下筷子就回了屋,黄氏稳稳坐在桌边,小口小口扒饭,眉眼一如既往的温顺,云巧倒是感兴趣得很,“奶,彩礼最多是多少啊。”
“你大伯有数。”曹氏冷漠道。
云巧又去问沈来财,沈来财哪儿说得出来,这会儿北村啥情形他也不知,得去了才知道。
云巧不问他了,吃过晚饭,洗漱好就回屋关上门窗,和沈云翔嘀咕,“翔哥儿,唐钝真的会借钱给我们吗?”
娘说北村狼多,去了会被狼吃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人冒充北村的人,但要给她大伯钱。
她们山里藏了钱,但有些不够,得找唐钝借。
云巧捂着嘴,极小声地说,“唐钝给了我工钱就没钱了怎么办?”
“他是秀才,手头宽裕着呢。”沈云翔坐在床边,神色并没多少轻松,“云妮在就好了。”
她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云巧也想云妮了,“是啊,云妮脑子比我好使,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要不咱们去找云妮。”
“好啊。”
姐弟两说走就走,以防惊动院里其他人,两人翻墙出去的。
月色朦胧,雾气浮绕,山间静谧而安宁,和昨晚差不多,她甩甩酸疼的胳膊,突然拽住沈云翔衣角,“翔哥儿,我们去趟唐钝家吧?”
“去他家干什么?”
“他伤着腿了走不到书塾的,我背他去。”
沈云翔拍她脑袋,“你很闲是不是?”
云巧捂头,不服气的反驳,“云妮说了要对唐钝好的。”
“”云妮还说让她嫁给唐钝呢,就这副憨样,唐钝瞧得上除非眼瞎,他揉揉她脑袋,“唐钝不会去的。”
“他想去呢?”
这还真不好说,不过去唐家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他顺她的意,“那先去唐家。”
云巧点点头,“我手没劲了,背他的话得用背篓”
“绳子会不会断?”别把唐钝摔着了赖他们身上才是。
云巧笃定道,“不会,他没猪草重。”
“我看他比猪草重。”
“没有。”
就唐钝的体重姐弟两争执了一路,进长流村也没争出个高低。
夜里安静,偶尔响起鸡抖翅膀的窸窣声,姐弟两识趣的止了声,轻手轻脚溜到了唐家后院。
月色下,竹篱笆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的斜着,杂草约有膝盖高了,左右两侧的窗户被风刮得摇摇欲坠,吱吱呀呀的响着。
沈云翔四下瞄了眼,难以置信,“这是唐钝家?”
唐钝是秀才,院子怎么这般落败凄凉,他质疑,“你是不是找错路了?”
“这是唐钝家啊。”云巧指着前院东厢房位置,“那就是唐钝屋。”
屋子亮着光,照得小片天空明晃少许,沈云翔不再迟疑,“咱绕过去吧。”
唐钝屋子的窗户是朝院里开的,屋后只能捶墙,沈云翔知她手软,主动代劳,手握成拳,使劲捶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唐钝警惕的声儿响起,“谁?”
云巧毕竟是姑娘,夜会男子不好,沈云翔出声,“我沈云翔。”
得,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第47章 047 唐钝的心机
“走前院。”唐钝搁下书, 两手撑着木拐站起,“我给你开门。”
傍晚秦大牛背着背篓和云巧说说笑笑出门的情形委实碍眼,以致他晚饭都没什么胃口, 后悔没有追出去和云巧提个醒, 顺便让沈云翔过来一趟。
沈云巧不谙世事, 沈云翔不会什么不懂, 他的话,沈云巧总是听得进去的。
整晚都在想这件事, 书都看不进去, 哪想到沈云翔竟来了。
他打开门,夜风吹得油灯的光熄了瞬, 他顿住脚步, 心往下沉了沉。
深更半夜,沈云翔来找自己不会是云巧出什么事了吧?
他架起木拐,往前跳了大步,冠玉般的脸仿佛罩了层冰霜,冰寒浸骨。
院门打开,沈云翔被他阴翳黑沉的脸吓得退了半步,讪讪道, “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唐钝单脚踩着地, 余光已扫到门框边衣衫整洁发髻柔顺的云巧,“出什么事了?”
沈云翔往四周觑了眼, 拽着沈云巧进门, 顺势反手关上门, 低低道, “我们要去趟镇上, 巧姐儿盘算着你该去镇上了, 问你要不要和我们同路。”
唐钝虽面朝着他,眼光却是落在云巧身上的。
她换了身青灰色的衣衫,面容平静,不像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神色恢复如常道,“我腿伤着了,约莫要在家养些时日你们去镇上的话,劳烦你们给鲁先生捎口信,书塾我暂时去不了了。”
沈云翔满意地舒了口气。
唐钝还算识趣,不是蹬鼻子上脸的,就他眼下的情况,同路只会给他们姐弟添麻烦的,他点点头,“成,我们就来问问,这就走了。”
说着准备开门。
“云翔。”唐钝唤他,“来都来了,进屋坐会再走吧。”
沈云翔愣了愣,看眼头顶的月,青涩的脸庞浮起丝迷惑,又不是聊得来的朋友,大晚上进屋坐什么坐?他们急着赶路呢。
唐钝道,“云巧背来的菌子我没给钱呢。”
沈云翔想想,“结工钱的时候一块吧。”
“那你帮我捎点东西吧。”唐钝转身先走,“我回屋拿钱。”
两只腋窝下都架着木拐,走路一垫一垫的,他好像不熟悉怎么使用,腋窝滑开,差点栽倒,沈云翔赶紧伸手扶住他,和云巧道,“搭把手,扶秀才爷回屋。”
月色清浅,在他转头和云巧说话的间隙,没注意唐钝上扬的唇角。
书桌上亮着油灯,笔墨纸砚铺开,他应该在写文章,沈云翔将其扶到桌边坐下,“没事我们先走了。”
“再帮个忙。”他指指床边枕头,“枕头下有个钱袋,拿八十文铜钱出来。”
沈云翔没动,沈云巧像小兔子似的跑了过去,手伸到枕头下,蹭的掏出钱袋,眼里映着油灯的光,“翔哥儿,数钱。”
铜钱是串好的,十个一串,数八串就行,唐钝没有明说,云巧解开钱袋,一个一个的数,沈云翔边盯着她的手默数,边问唐钝,“秀才爷想托我买什么?”
“买两斤肉,再买两根猪蹄。”
沈云翔明了,吃什么补什么,唐钝伤着腿,吃猪蹄恢复得快,他直言,“我不知道价格。”
“猪肉十四文一斤,猪蹄便宜些,十文钱一斤。”唐钝收捡桌上的笔墨纸砚,沉静道,“钱应该有剩的剩下的钱买包薄荷糖吧。”
薄荷糖清凉解暑。
沈云翔点头。
“对了。”沈云翔低着头,状似漫不经心的口吻道,“秦大牛和你们关系很好吗?”
这头云巧已经数到三十五文,沈云翔不敢分心,随口答道,“还行吧,他经常给巧姐儿野果吃,巧姐儿有什么吃的也会给他送去,外人瞧着他们像是要成亲的,结果没成。”
“为什么没成?”
“春花便宜些。”沈云翔目不转睛望着云巧手里的铜板,说道,“我奶想要秦家的荒地,秦老娘舍不得,相中了春花。”
这是春花娘嘴里说出来的,春花娘讽刺他奶眼高手低,就云巧这模样也值秦家两亩多荒地?撒泡尿照照也不至于丢人现眼。春花娘嘴毒,有句话却是说对了,他奶漫天要价,摆明了不想云巧嫁人。
沈云翔又说,“秀才爷怎么问起这个了?”
读书人也好八卦吗?
唐钝噎了下,波澜不惊将书整齐叠好,拨了拨灯芯,说,“我不知春花是他媳妇,看他对云巧动手动脚的,以为他”
沈云翔皱起眉头,戳云巧胳膊,“秦大牛摸你了?”
唐钝:“”
云巧专注数着钱,没回,沈云翔不耐,又戳她,云巧嘟起嘴,“他没摸我啊。”
唐钝:“”油灯映得他脸颊红杏杏的,解释道,“院里这么多人,秦大牛再心思不纯也不敢明目张胆打云巧主意,也是我不经意撞见了两回。”
沈云翔不看云巧了,而是看向唐钝,面色凝重,“撞见什么了?”
唐钝斟酌道,“他有意无意爱往云巧跟前凑,摘的野果不给他媳妇春花,全给云巧”
白天秦大牛频频往窗边来,担心野果被太阳晒坏,挪了好几次位置,可惜云巧睡着了没瞧见,等她醒来,要将野果分着吃,秦大牛直说是给她的,不让春花和她抢。
简直令人作呕。
沈云翔沉下脸,问云巧,“有这事?”
“没有。”云巧已经数过四十九文,接着翻二十,轻松道,“大牛哥给春花吃了野果的,春花吃太多,撑着了呢。”
秀才爷会冤枉秦大牛不成?沈云翔沉声道,“秦大牛说的?”
“春花说的啊。”
唐钝挑眉,不着痕迹扫了眼沈云翔,琢磨着要不要说点什么,但看沈云翔脸黑如炭,又忍住了。
云巧没心没肺,沈云翔倒是个心思通透的。
沈云翔戳她脑门,“春花说你就信啊,没准秦大牛警告她不准说实话呢?”
这话得绕弯才想得明白,聚精会神数钱的云巧哪儿转得过弯,甚至连问为什么都不知怎么复述这句话,默不作声继续数钱,沈云翔摁住她的手,严厉道,“他有没有摸你?”
“没有。”
“他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云巧已经数到三十八文了,猛地被沈云翔打断,嘴角翘得老高,却还是认真回,“什么话?”
“邀你钻去他家吃饭,或者去他的屋,或者带你去没人的地方摘花。”
云巧想想,点了点头。
沈云翔脸色煞白,便是唐钝都跟着变了脸。
“他对你做什么了?”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云巧挣了挣自己的手,还惦记数钱的事儿,镇定道,“我送他菌子了,他请我去他家吃鸡蛋炒菌子啊。”
照理昨个儿就要去的,但她进山找唐钝去了没回村,今个儿秦大牛提了两回,她急着回家看他爹,也没去,见沈云翔拉着脸,眼神蹿着火焰,不解道,“翔哥儿,你生气了吗?我给他菌子没收钱的,他请我吃鸡蛋炒菌子不是应该的吗?”
“你说的呀,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
以往秦大牛给他野果,她都有回礼的。
她离开唐家就回家了,没去过秦家,沈云翔落下口气,“没其他事了?”
“没有啊。”云巧像是猜到他为什么紧张生气了,凑近他的脸,弯唇笑道,“翔哥儿,你是不是怕他跟我睡觉啊?”
成了亲的男女才能睡一张床上的,要不会被沉塘浸猪笼,她娘说的她都记着了,学他戳自己胳膊时那样戳他胀鼓鼓的腮帮,“翔哥儿,我又不傻,娘教的我都记着了。”
“记得最好。”沈云翔没个好气拂开她的手,“往后离秦大牛远点。”
唐钝倒出半壶水,慢慢洗着墨渍干涸的笔,认同的点头。
“大牛哥是我朋友啊。”
“春花是你朋友,他算你哪门子朋友,你是姑娘,只能和姑娘做朋友。”
云巧纳闷,“唐钝也不行了?”
沈云翔歪头看眼桌边洗笔的人,眉头纠结得拧成了川字,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云巧是女孩,自该离男子远些,但云妮让云巧想方设法接近唐钝,他要摇头说不,岂不坏了云妮的事儿?
唐钝涮着笔,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脊背挺得直直的,仿佛林间翠竹。
沈云翔迟疑半晌,缓缓开口,“秀才爷是读书人,循规蹈矩,你和他做朋友自是可以的。”他强调,“往后离秦大牛远点。”
要不是唐正娶了别人,走投无路也不会看上秦大牛,秦大牛舍不得两亩多荒地,他还舍不得云巧呢。
沈云翔指指自己站的地方,又指指桌边,“那么远吗?”
正是白天唐钝说的。
沈云翔说,“闻不到他嘴里的味儿就行。”
唐钝:“”这是什么距离?
云巧却是懂了,“好,我能数钱了吗?”
沈云翔嗯了声,“慢慢数。”
唐钝已经洗好笔,书桌清理出来,光线亮堂,照着沈云巧线条流畅的侧脸,她嘴里轻轻数着数,不多时就数完了,和唐钝说,“唐钝,没有八十文呢。”
唐钝全程听着的,西州口音独特,她数到四十九就接二十,照她的数法自然数不到八十,他没有纠正是不相信沈云翔数数也翻不过五十。
他没有说两人数错了,而是让他们重新数。
等云巧数到三十一文时,他插话道,“这儿就有三十一文,怎么数到最后会是三十文?”
云巧也奇怪,等她数到四十九文,唐钝打断,“四十九过了多少?”
“二十啊。”姐弟两异口同声。
第48章 048 两个弟弟
离开唐家已亥时过半了, 姐弟两仿佛听到什么噩耗般,步履踟蹰,神思恍惚。
夏夜繁星璀璨, 一闪一闪落在院里的老槐树上, 沈云翔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稀碎的树影, 喃喃道, “咱以前数数都没数对?”
云巧抿着嘴,有些不太能接受。可唐钝是秀才, 学识高见识广, 没道理欺骗她们,况且他说得很有道理, 四过了是五, 四十过了该五十才对,她嘟哝,“咱不傻啊。”
“到了镇上问问云妮。”沈云翔说,“会不会她教错了。”
“嗯。”
不过去镇上前,他们得去山里数数攒的钱,唐钝教他们重新数数,再不会弄错了, 四九过了五十, 不是二十。
不数不打紧,一数, 两人眉梢就乐了, 有这么多钱, 都不用问唐钝借了, 云巧说, “咱得和娘说, 以前咱数错了,咱的钱是够的。”
“好。”
数完钱姐弟两就奔着福安镇去了,后半夜山路漆黑难走,沈云翔燃着火把,照着云巧带路,高兴道,“回来我就去西岭村找王贵,我每年替他捡那么多菌子,没理由不帮我。”
王贵兄弟每年入夏就捯饬菌子卖,他经常和他们打交道,称不上老实,却也不是穷凶极恶的,这点忙应该没问题。
沈家人不往西岭村去,铁定不认识他们。
他说,“王贵如果答应,你就跟着他走,半路折回来就不能在村里露面知道吗?”
黄氏的意思是云巧在山里藏几天,过了风头再回家,就说男方买她冲喜的,哪晓得成亲两日给死了,婆家嫌她晦气,把她撵了。
那样云巧就是寡妇,由不得沈家人拿捏了。
云巧点头,“娘说过了”
“走吧。”
到城门时辰尚早,约莫逢集的缘故,挑着担子的农夫比平日多,沈云翔出门前拎了两个篮子,这会儿装满了菌子,哪怕拿草盖着,瞒不过农夫的眼睛,有个额头尖下巴宽的农夫斜眼和她们说,“镇上的人嘴刁,新鲜菌子才卖得起价。”
沈云翔打量着他挺阔的肩,微微往后挪了半步,眼神警惕,“我们刚从山里捡的。”
“那就好。”
周围还站着几个提竹篮卖菌子的婆子,眼神在姐弟两身上来回瞄,沈云翔不自在,拉着云巧站去角落里。
东边渐明,火红的太阳跳出灰白色的云层,洒下金色光芒,晨雾消散了些,但远处的官道仍罩在雾色里,不甚清晰。城门口人头攒动的往前涌,蠢蠢欲动想挤最前边进城。
但铁门紧闭,丝毫没有开的迹象。
刚刚说话的农夫纳闷,“怎么还不开门?守城的官兵不会睡过头了吧?我还赶着卖柴呢。”
“是啊,照理说该开门了。”
都是急着回家干活的人,不知谁拍了下铁门,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拍门声,声音洪亮,惊得远处树上的鸟儿振翅高飞。
官兵不耐的声音隔着铁门传来,“时辰有变,往后城门晚两刻钟开,提前半个时辰关”
“谁说的?”
“将军说的。”
报出将军名号,众人齐齐不作声了,挑担子的农夫搁下担子,扁担往上一架,坐上去和其他人侃起大山来,拎着鸡蛋的婆子双手环胸站在旁边,时不时插两句嘴,热络得很。
看了片刻,云巧小声和沈云翔说,“翔哥儿,没有年轻媳妇呢。”
都是些老头子老婆子或者中年男子,面色蜡黄,骨瘦嶙峋,没有年轻的。
沈云翔掀开树叶,清理菌子上的泥草,睨她,“不关咱的事你管那么多作甚?”
“我就问问。”
两刻钟说短不短,云巧挽着沈云翔的手,一会儿看看这人,一会儿看看那人,听到什么新鲜事就忍不住眉飞色舞转述给沈云翔听,沈云翔敷衍点了个头她就像得了天大的夸奖,渐渐,有人注意到她们。
正如云巧所言,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姐弟两眉眼青涩,瞧着年龄就不大。
“你们哪个村的?”
沈云翔垂着头无甚表情,云巧像受了惊吓,挽着他的手力道收紧,扭头道,“不告诉你。”
“呵。”有个长脸老婆子失笑,“你这姑娘气性倒是大得很。”
云巧不看她,却也不搭理她。
老脸老婆子望着她寒碜的衣衫嗤鼻,“就你这副打扮,绝不可能是长流村的。”
长流村出了名的富庶,周围几个村都以娶长流村姑娘为容,她这么说摆明了瞧不起云巧出身,云巧一肚子诧异,捂着嘴小声问沈云翔,“她怎么这么厉害呀。”
沈云翔轻轻拍她握紧的手,“你管她呢。”
“我好奇。”云巧偷偷瞄老婆子两眼,“我猜她也不是长流村的。”
她声音压得低,奈何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她的话悉数落到站得近的人的耳朵里,那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告诉老婆子,“这姑娘说你也不是长流村的。”
老婆子:“”
竟被个丫头片子讽刺了?她脸色有些不好,正欲反唇相讥,沉重威严的铁门突然缓缓拉开条缝,人们争先恐后往里涌。
官兵冷喝,“排成两队一个一个进,不听吩咐的不准进城。”
众人齐齐皱眉,什么时候兴这种规矩了?
民不与官斗,他们疑惑归疑惑,却不敢不从,饶是这样,排队时因为秩序起了不少争执,官兵厉喝了好几声,沈云翔识趣带着她站去最末,频频偷看那些身姿凛凛的官兵,云巧恍然,“翔哥儿,你是不是吓着了?”
官兵五官粗犷冷冽,坚如磐石的站在那,威严挺阔,有几分吓人,她解释,“官兵是好人,给我指路了呢。”
目光逡巡圈,没见着那人,遗憾道,“他不在。”
过了城门,有人禁不住回头瞧,跟旁边人耳语,“守城的官兵是不是换了,我瞧着都是陌生面孔呢?”
“我瞧着都差不多。”
云巧跟着他们扭头回看,“真的换了人呢。”
这批人站着像树桩纹丝不动,之前的人不这样的。
沈云翔还是那句话,“不关咱的事儿别管。”
“哦。”
城门离集市近,他们先去集市给唐钝买肉,许是看云巧脸生,赠了她几根骨头,要他以后常来光顾,云巧喜不自胜的接过骨头,边点头边和沈云翔说,“以后咱还来这买肉啊。”
沈云翔忍不住翻白眼,就他们家的条件,买肉也轮不到他们出面。
看她盯着骨头快流口水了,到底没有让她把骨头还回去,“以后再说吧,咱得找个位置摆摊,把菌子卖了。”
“去书塾啊。”云巧道,“书塾的人喜欢吃菌子。”
不等沈云翔表态,拽着他就往书塾方向走,边走边得意地说,“我找得到路,你跟着我啊。”
沈云翔倒是忘记这茬了,左右要去书塾传话,问问也好。
吴伯搬了根凳子坐在门后,百无聊赖望着来往的行人,有卖野果的老妇,有挑着柴吆喝的农夫,也有卖新鲜花生的农户,清晨的街道最是热闹,每到逢集,他都会在门口坐上半日,远远看到手挽着手走来的姐弟两,他扯着嗓门喊,“唐钝不在。”
云巧笑着回,“我们找鲁先生的。”
“”吴伯顿住,后悔先开这个口,“你们找鲁先生有什么事吗?”
不经意瞄到沈云翔手腕挎着的篮子,心下明了,但佯装不知。
“唐钝让我给鲁先生捎两句话。”
“什么话?”
“不告诉你。”云巧站在石阶下,“吴伯,你喊鲁先生出来啊。”
吴伯迟疑,衙门里的大人又来了,几位里长也在,鲁先生这会儿没空,他道,“什么话你告诉我,我告诉鲁先生就行了。”
云巧摇头,“不行,唐钝要我告诉鲁先生。”
“”没见过比这姑娘更认死理的,几句话就让吴伯心累不已,他靠着椅背,吐气道,“那等会吧,鲁先生忙着呢。”
“那我们晚些来。”云巧转身和沈云翔说,“我们先去找云妮吧。”
沈云翔觑着吴伯,思考着开口,“秀才爷进山崴着脚了,这些天来不了书塾,托我给鲁先生捎口信,免得他老人家担心,鲁先生忙的话我们就不进去了,你和鲁先生说声就行。”
云巧震惊,“翔哥儿,你怎么和他说了?”
“和他说也一样,走吧。”沈云翔看向阳光普照的长街,“咱找云妮去。”
鲁先生忙不忙他不清楚,吴伯似乎不太喜欢他们姐弟,既是如此,何必留下看人脸色,他掐住云巧手臂,箭步流星的走了。
到了女学,也不让沈云巧上前敲门,而是自己敲门说话,“我是云妮弟弟,麻烦喊云妮出来趟。”
门里的声音不耐,“怎么又是云妮弟弟,天亮那会不是才来过吗?”
沈云翔纳闷,天亮那阵他们人在城外,哪儿溜得进来?他道,“我才是她弟弟。”
“知道了知道了。”
脚步声远去,云巧走上台阶,狐疑问,“翔哥儿,云妮有两个弟弟吗?”
沈云翔瞪他,“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云巧说,“守门婆婆是不是眼神不好认错了呀。”
沈云翔没有说话,不过微微点了下头。
云妮过了很久才出来,不知是不是夜里没休息好,眼圈周围泛着青色,脸色也较往日苍白许多,云巧担心,“云妮,你病了吗?”
“没有。”云妮扬起嘴角,笑意却不答眼底,“出什么事了吗?”
云巧藏着一肚子话,当即像点燃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往外爆,将这两天的事□□无巨细说给她听,云妮垂首听完,“唐钝知道吗?”
云巧清了清发干的喉咙,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问的何事。
云妮挑眉,说得明白些,“唐钝知道奶要把你卖去北村吗?”
“知道。”云巧道,“我和唐钝说过。”
“他什么反应?”
云巧学唐钝当时的表情,云妮怔了怔,苍白的脸总算露出丝喜悦的笑来,“待会你回村去找唐钝,告诉他奶后天要卖你。”
第49章 049 难过好难
阳光灼热。
云巧汗流浃背的赶回长流村已快晌午了, 几处人家的烟囱冒着青烟,像蒸腾的热气冲向云霄。
唐钝家的灶房烟雾升腾,饭香浓郁, 伴着浓浓的鱼香。
她喜滋滋的跑进院, 绕过满院晾晒的玉米直奔唐钝屋, 门开着, 屋里没人,她禁不住问檐廊清理玉米芯的春花, “春花, 唐钝呢?”
“在灶间。”春花蹲在小山丘似的玉米芯前,声音细细的, “你怎么这会才来, 你大伯骂人了呢。”
唐家的活儿已经做完了,沈来财去找沈秋娥了,人不在,春花指指角落的背篓,“你快割红薯藤去吧。”
“等会就去。”云巧看向灶房,唐钝坐在灶台后,烟雾遮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容貌有些模糊, 但看得到他清俊的眉眼,她喊, “唐钝, 肉我买回来了。”
唐钝抬起头, 白皙的脸浮起浅浅的笑, 和箩筐边挑拣菌子的他奶说, “我就说她赶得回来, 晌午煮肉就不做菌子了吧,坏了就坏了。”
云巧送来的菌子他奶装箩筐晾着的,昨个儿就坏了许多,今个儿更是。
老人家节俭惯了,舍不得扔,挑来挑去,试图挑出能吃的。
“这几朵能吃呢。”唐钝奶低头很是专注,“这么多,扔了多可惜啊。”
“吃坏肚子得不偿失,你要是喜欢,待会我让云巧明早再送些来。”念及云巧的性子,他捡柴塞进灶膛,“她能给你再送一背篓。”
“”想到一背篓大朵小朵的菌子,唐钝奶有些害怕了,“可不敢再让她送这么多了。”
活到这把岁数,没见过谁送菌子按背篓算的,怕不是夜里不睡觉就进山了,她提醒唐钝,“云巧心眼实诚,你别老想使唤她干活,真想吃菌子了自个儿捡去。”
门口的云巧听到这话,惊喜的跨进门,“唐钝,你又想吃菌子了吗?”
祖孙两对视眼,忙不迭摇头,“不想。”
唐钝奶觉得唐钝这样欺负人家不好,他动动嘴云巧就得跑断腿,太折腾人了;而唐钝是心疼钱袋了,夏日菌子最是多,云巧天天往他家送一背篓菌子,他怕会成穷光蛋了。
因此两人毫不犹豫地否认。
云巧好奇,“吃腻了吗?”
“有点。”
语落,就看云巧失望的耷拉着眉,看着他奶的手嘟哝,“菌子不是很好吃吗?怎么这么快就腻了啊。”
唐钝不答,眼神落在她手里拎着的竹篮上,岔开话题,“肉新鲜吗?”
“新鲜。”云巧摘掉最上边焉哒哒的树叶,凑近嗅了嗅,不复刚刚的失落,笑道,“杀猪匠说清晨刚杀的,新鲜得很,但天气炎热,今天必须煮了,要不然会坏。”
见木锅盖噗噗噗的,她跳上前,一把摁住。
锅盖顿时歇了声。
唐钝恍惚想起他奶让他熄火来着,刚刚说话给忘了,柴火已经燃起来,没法往外夹了,问他奶,“要不要添点水进去?”
闻言,云巧捏着锅盖头,轻轻往上一提。
浓烟蹭的上涌,熏得她闪躲了下,也不知跟谁学的,往里吹口气,和他说,“不用,锅里的汤多着呢”
鱼汤雪白,闻着没有半点腥味,她舔舔唇,殷切的看向唐钝,“待会我能喝吗?”
“能。”唐钝奶笑眯眯插话,“他四祖爷送了五条鱼来,今天煮了两条,明个儿再煮两条,这两天咱都吃鱼。”
原本以为她会乐得眉开眼笑,哪晓得她轻轻落下锅盖,望着院里没说话。
檐廊堆高的玉米棒子已经没了,春花和两个妇人捡着玉米芯,占满的檐廊正逐渐恢复宽敞,她收回目光,“明个儿春花她们就不来了吗?”
沈来财说忙完唐家的活就带她去北村,约莫就明天了。
明天她喝不了鱼汤了。
“是啊,玉米搓完了,傍晚给他们结算粮食就不用来了。”唐钝奶又挑了几朵菌子出来,用小筲箕装着递给唐钝。
她眼神不好,只能挑个大概,还得唐钝仔细检查,等唐钝拿过筲箕,她舀水洗手,慈眉善目道,“你大伯他们有四人,能得四份粮呢。”
“哦。”
云巧将篮子搁在箩筐上,坐去唐钝身侧,看他撕开菌根找虫子。
他的手指很长,白白细细的,匀称没有起茧,像筷子似的好看,她忍不住看自己粗糙得惨不忍睹的手,艳羡地说,“唐钝,你的手真好看跟你人一样好看呢。”
唐钝斜眼看她,眼里带着询问,思及她不懂察言观色,出口问道,“好端端怎么夸起我来?”
怕他反悔不给鱼汤喝?
“没夸你,夸你的手和脸。”云巧说,“往后我可能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手和脸了。”
“”唐钝额头突突跳了两下,不知跟谁学的,她拍马屁的功夫越来越好了,他竟不知怎么回。
下一刻,她又说,“唐钝,你说北村有跟你一样好看的汉子吗?”
唐钝眉峰微蹙,“我哪儿知道?怎么聊起北村了?”
难得的,云巧竟没回答他的话,甚至埋下头去,他正觉惊讶,就听她说,“唐钝,我往后不能来找你了?”
她鼻翼微动,声音有些沙哑。
他更为奇怪,想了想,问,“地里的红薯藤割完了?”
否则她怎么可能不来。
她摇摇头,手指摩挲着衣角的花儿,不说话。
唐钝不禁猜,“你嫌我的东西不好吃,不和我说话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理由。
她仍是摇头。
唐钝没见过她这般扭捏的时候,纳闷,“那是怎么回事?”
“我奶要卖我去北村了。”
唐钝皱眉,“你惹她不高兴了?”
“不是,是我大伯,我说他偷懒,他怀恨在心,跑到我奶面前煽风点火,原本我奶年底才卖我的,听了我大伯的话后,等不及了。”她塌着眉,声音有些哽咽,“我去镇上就是跟云妮告别的,北村黑森森的,进去就出不来了,我怕云妮来找我”
这时歇声儿的锅盖又噗噗噗窜个不停,给这燥热的灶房更添了几分热气,快热到唐钝心里去了,他烦躁的丢下手里的菌子,揭开锅盖,“你奶要卖你,你爹娘就没说什么?”
“我爹拧不过我奶,我娘她也是买来的呢。”
“她不是很疼你?”
“我家我奶做主呢。”云巧撅起小嘴道。
云妮说她难过唐钝就不好受,他是秀才,他不好受她奶就会遭殃,她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得难不难过,反正她很努力的想她藏的馍馍被老鼠叼走后满屋子找的情形了,像不像得唐钝说了算。
“哎。”装难过好难。
她忍不住想瞧瞧唐钝脸上的表情,又怕露了馅,想抬头又不敢,只能反反复复叹气。
“哎”
唐钝:“”以往说起这种事都一副任人处置随遇而安的神色,这会儿竟知道愁了,还真是稀罕。
有心奚落两句,到底于心不忍。
烟雾萦绕,她坐在凳子上,睫毛轻轻颤着,手指搅着衣角来回转,眉眼温顺极了,他张张嘴,想安慰她两句,在她此起彼伏的叹息声中,竟无从开口。
“唐钝。”她打破沉默,“你是好人,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是跟自己告别吗?灶膛余火未退,烧得他的唇微微发干,渴得紧,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你也会长命百岁的。”
她抬起头,眼里顿时闪烁着喜悦的光,“嗯,我们都长命百岁。”
他是秀才,他说自己长命百岁铁定会长命百岁,她忘记云妮的交代,咧嘴笑了起来,“我百岁寿辰请你吃酒。”
唐钝被她脸上的笑恍了神,没作声,倒是灶台边切肉的唐钝奶看她笑得天真难受得不行,骂曹氏,“你奶太不是人了,你天天扯猪草帮家里干活,她不给你找个好人家就算了,竟把你卖到那种地方老天爷迟早劈死她。”
“云巧,你别怕,你奶不就要钱吗,墩儿有。”她和唐钝说,“你娶云巧吧。”
唐钝像听到什么惊悚的事儿,陡然回神,拔高音量道,“奶,你说什么呢,婚姻岂可儿戏。”愣了愣,顿道,“我比她大好几岁,心里将她当妹妹看而已。”
压根没有想过娶她。
他怎么可能娶她?
他板正脸,凝重道,“奶,往后别说这种话了,会坏云巧名声的。”
说着,语气顿住。她就要去北村了,好名声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难怪她不在乎名声强行挽自己的手
“云巧”他握着筲箕,语气低沉,“你奶想要钱,我借给你先应付她怎么样?”
“没用。”她脸色平静,“应付她这次应付不了下次有那个钱给她,不如给我做嫁妆呢。”
“”能一样吗?他侧目瞪她,“给你再多嫁妆也没用,你去了北村,嫁妆就是你丈夫的。”
云巧从善如流,“也比给我奶强啊,嫁妆是我的,我想买什么买什么,北村穷是穷了些,据说能经常吃肉呢。”
“”她倒是想得开,北村以打猎为生,猎物是要运出来换粮换钱的,落得到她嘴里吗?想到什么,他难以置信道,“你不会为了吃肉想嫁去北村吧?”
云巧眨眨眼。
她当然不想去了,她娘说北村汉子吃人,比她奶还凶,她去北村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
使劲摇摇头。
他狐疑,“既然不想为什么不和你奶说?”
“我奶又不会听我的。”
“”也是。唐钝拧眉,“但也不能任由她卖了你啊。”
云巧不说话了,唐钝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无理取闹了,她奶如果在意她的想法,她就不会是这般境地,想想就火大,他也不知火从哪儿来的,烦躁的搁下筲箕,怒冲冲走了出去。
她在身后唤他,“唐钝,你是难受了吗?”
“去北村的又不是我,我难受什么?”
“哦。”云巧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跟云妮说的不一样呢,他都不难受!
第50章 050 秀才爷来了
唐钝奶见她垂头丧气的, 估计被唐钝冷冰冰的态度伤着了,心里不是滋味,云巧憨厚温柔善解人意, 他怎么就瞧不上她呢?
当即不切肉了, 快速将猪蹄过水剁成块, 朝外喊唐钝, “墩儿,生火, 将猪蹄给炖上。”
“不是炖了鱼汤吗?”
“云巧以后不来了, 我今个儿就要炖给她喝。”
院里没了声儿,她又催促了两遍, 云巧坐回凳上, 兴致勃勃道,“奶,我会生火,我来”
“你歇着,让他做。”唐钝奶找了两块老姜洗净,眼尾瞄到门口的阴影,哼哼道, “不娶媳妇不生娃, 烧火煮饭洗衣都自己做,甭指望我这把老骨头伺候你到老, 你同意老天爷都不同意。”
“”明明是云巧奶不疼惜她, 怎么数落到自己头上来?唐钝觉得自己遭了无妄之灾。
他扶着墙, 慢慢抬脚跨进门, 脚一落地, 脚踝就钻出股锥心的疼, 疼得他脸都白了。
云巧瞧他动作缓慢,蹭的走过去搀扶他,发现木拐被他落在角落里了,温声提醒道,“你的脚崴着了,走路得杵木拐才行,否则脚好不了”她扶他坐好,往后一步走到墙位置,捞过木拐搁他旁边,“以后把木拐放在手边就不会忘了。”
许是刚刚经过院子晒着了,他的脸隐隐泛红,睨云巧一眼,沉默的捡起身后堆着的竹壳叶,不予理会。
打他进门他奶就站那儿幽幽注视着他,似是不相信素来心细的人会这般粗心大意。
瞥到靠凳子边的木拐,木拐顶端磨得晶晶亮,旧是旧了些,却挺顺眼的,眼瞅着他划开火折子,她突然改了主意,“算了,不炖猪蹄了,给云巧拿回家当嫁妆吧。”
云巧满脸喜色,嘴甜道,“谢谢奶。”
“”唐钝又感觉胸口有团火烧了起来,掏掏灶膛,闷闷道,“猪蹄搁到明天都坏了。”
“坏就坏吧,只要不生虫就能吃,谁家没吃过坏掉的肉啊。”
“”唐钝皱皱眉,试图劝阻,“这猪蹄是给你和爷补身子的。”
唐钝奶心情不错,笑道,“你四祖爷不是送了几条鱼吗?我和你爷喝鱼汤。”
“对,鱼汤很补的。”云巧乐呵的附和,唐钝没个好气,“你当然这么说了。”
云巧仍一副傻笑脸,“唐钝,你难受了吗?”
唐钝背过身,明显不想搭理她,唐钝奶愈发高兴,招招手,和云巧道,“云巧,我们去堂屋歇会儿。”
云巧看向菜板上的肉,“不煮肉了吗?”
“墩哥儿自己弄,咱们等吃饭就行。”
唐钝:“”他双脚受伤正疼着呢,怀疑他奶存心不让他好过,明明是沈家的事儿,自己一个外人掺和进去像什么样子,况且他答应借钱给云巧应付这事,云巧自己不要的,他划燃火折子,瓮瓮道,“炒肉不难,奶你休息会儿,弄好了我叫你。”
“叫什么叫,直接端到堂屋来。”
“”唐钝点头,“好。”
云巧担心他的脚,想留下帮忙,被唐钝奶紧紧拽了出去。
灶房顿时空了许多,他往灶膛塞满柴火,起身找铲子,刚站直,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踝蔓延开,疼得他额头冒冷汗,慢慢拿起木拐,两只腋窝架着,走到灶台后。
锅烧热,将肉悉数倒进锅里,欲回灶台后生火,突然身旁一阵疾风扫过,云巧风速的坐到了凳子上,眉眼轻扬,“唐钝,加柴了吗?”
他愣住,声音恍惚,“奶不是让你歇着吗?”
“她回屋看你爷了,唐钝,柴快烧完了,加柴吗?”她又认真问了一遍。
唐钝觉得嗓子被烟雾呛得有些不舒服,低沉道,“少加些。”
“我知道,多了燃不起来。”云巧好像很喜欢烧火的活儿,往灶膛塞了柴火就凑近观察,他铲铲锅里的肉,语声微厉,“别盯着火看,伤眼睛。”
“好。”听到这话,她立即乖乖坐直。
然而很快脑袋又垂下去,唐钝奶忍不住又提醒一句。
五花肉在锅里煎出油,撒上盐出锅就行,很快。
两斤多肉,几乎都进了她的肚子,唐钝倒是想多吃几块,他奶不让,说云巧明个儿要去北村受苦,多吃点肉补补身体,不知道的以为云巧是她亲孙女呢,唐钝懒得计较,甚至他奶要他洗碗刷锅他也闷不吭声照做。
只一点不爽。
云巧问他要钱了。
菌子的钱和工钱。
好像已经接受去北村的现实,满脑子都是嫁妆。
真够缺心眼的。
碗上沾的油不好洗,滑溜溜的,洗了两遍也没洗干净,他不耐的用架着木拐的那只手握紧碗,另只握着丝瓜瓤的手使劲搓,还是没用,泄气地问他奶,“奶,猪油洗不掉呢。”
“慢慢洗。”
“”
唐钝奶冷漠的声音隔着大半个院子响起,惊得屋檐下说话的云巧跟春花默了瞬,春花等着傍晚收完玉米领粮,很是兴奋,邀云巧去她家吃晚饭。
云巧拒绝了。
春花诧异不止,“你不是说鸡蛋炒菌子好吃吗?我婆婆晚上会做这个”
“翔哥儿要我回家找他。”云巧说,“见不着我人会骂我的。”
云妮不让她告诉春花去北村的事情,她只字不提,只道,“我得去地里割红薯藤呢。”
甭管明个儿怎么样,活得做,她和春花说,“我先走了啊。”
猪脚被她丢背篓里的,还有把镰刀,都是唐钝奶给她的嫁妆,春花瞥眼背篓,唐钝奶的话她听着了,虽然莫名奇妙,但这会在唐家不好多问,只道,“你今个儿没空就明天吧,我让我婆婆明天”
“菌子放到明天就坏了,唐钝家的菌子就坏了很多,况且我明天也没空呢。”惦记着沈云翔的吩咐,她背起背篓,挥手道,“春花,我先回了啊。”
“你不等我们一起回吗?”
“不了。”
唐钝刷了锅出来已经瞧不见云巧人影了,想着她割完红薯藤会回来,便拿了本《论语》在堂屋里翻,圣人古训,等云巧回来好好和她讲书里的道理,让她回家劝劝她奶。
哪晓得等到太阳落山,沈来财他们收完玉米,笑靥如花的站成排暗示活做完了,云巧都没露面。
看眼前舔着笑的沈来财,他略感恶心,还是问了句,“云巧呢?”
沈来财哈腰道,“约莫回家了吧。”
唐钝有心质问他撺掇曹氏骂云巧的事儿,顾及人多,给他留了两分面子,“舀粮的碗在那,自己劳烦递给我一下。”
本来想让他们自己舀的,临时改了口。
乡下人都用碗舀东西,他挨个挨个给他们舀玉米粒,轮到沈来财时,他故意手抖了下,冒尖的玉米粒顿时退到碗口下,沈来财惊住,瞅瞅前头汉子的小背篓,再瞅瞅自己小背篓,没有作声。
秀才爷身上有酒味,估计喝醉了。
因为接着好几个人的粮食都没冒出碗口,只要不是秀才爷对自己有成见就行。
领完粮食,沈来财他们就准备回家了,但没人着急走,而是围着唐钝说好话,希望秋收唐钝继续请他们。
唐钝淡淡的,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
沈来财他们心头讪讪,告辞,“时候不早了,秀才爷,我们这就回了啊。”
“嗯。”
沈来财惦记唐钝给云巧的猪蹄,走出长流村,恨不得飞起来,话都不想多说,闷着头直往家走,沈来福他们也是如此。
结果到家问曹氏,曹氏说云巧压根没带什么猪蹄回来,还问他怎么回事。
沈来财急得不行,“秀才爷给巧姐儿的嫁妆啊,两只猪蹄,一把镰刀,我们在院里看着的,怎么会没拿回来。”
曹氏怒了,“这扫把星,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没嫁人就胳膊往外拐,嫁人还了得?她人呢?”
云巧在自己屋呢,沈云翔给她摘了很多花儿,她折断乱糟糟的枝桠,整齐地往竹篮放,猛地听到撞门声,她震得哆嗦了下。
“敢锁门了,信不信我把门砸了”
是她奶的声音,云巧坐回床上,喊沈来安,“爹,奶要砸门”
门闩是沈来安做的,照沈云翔说的尺寸,比院门的门闩还结实,曹氏压根砸不坏,沈来安还是跑了出来,红着眼道,“她明个儿就要去北村了,娘和她计较什么呢?”
“你问问她做了什么好事?”
沈来安道,“不就是唐家给她猪蹄和镰刀了吗?唐家指明是给她的嫁妆,娘你想抢吗?”
“我没死呢,哪儿轮得到她做主,即便是嫁妆也要过了我的手再说。”
过了你的手还有吗?沈来安很想质问一句,可看到曹氏愤怒得扭曲的脸,又忍住了,只道,“她不给你拿她也没法子,真惹急了,她跑了不回家,你半点好处都捞不到。”
卖去北村至少能拿到钱,云巧走了,一文钱就都没有。
曹氏怒火中烧,“好啊,我养你这么大,你为了她跟我闹是不是?”
“我和你闹了吗?”沈来安挤挤酸涩的眼眶,“我要是闹会答应你卖了她?”
追根究底还是他软弱无能,媳妇或许早看出他护不住她们,没在他面前诉过半句苦,也不曾在他面前为云巧叫屈,他抹去眼角的泪花,挺起瘦弱的胸膛道,“娘不是喜欢钱吗?把我也卖了吧,这个家我是真不想待了。”
这一刻,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感觉。
“巧姐儿去北村我也去,我不吃不喝也要守着她!”
丢下这话,他转身走人,“我这就收拾东西去,他娘她们也去,北村容不下我们,我们就进深山,饿死我也认了。”
“”
曹氏气得双眼直发黑,小曹氏察觉她脸色不对,忙扶着她替她顺气,“三弟说的都是气话,待会让来财劝劝就好了,既是唐家给的嫁妆就让巧姐儿自己处置吧”
语声刚落,就听外边有人敲门,“有人吗?”
这温润清冷的声儿太熟悉了,沈来财拽曹氏衣服,喜上眉梢道,“娘,秀才爷,秀才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