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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容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五十一颗心


    第五十一章


    地下恋情进行了不到一个月, 基本上除了当事人, 周围的人都看出路知意和陈声之间的火花四溅了。


    起初是路知意和苏洋在食堂吃中饭, 武成宇端着餐盘大大咧咧坐下来, “一起吃啊。”


    陈声和凌书成坐在不远处, 谨遵路知意的命令,在校期间要保持距离。直到看见武成宇从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块扎实饱满的排骨送给路知意, 他眯起了眼。


    下一刻, 武成宇还在对路知意说:“五号窗口的红萝卜烧排骨是一绝, 你试试。”


    一旁忽然有人端着餐盘走过来,“劳驾, 往旁边挪挪。”


    武成宇抬头一看, “师兄?”


    他不解, 左顾右盼一圈,看见了不远处一个人坐着的凌书成。这个点食堂并不拥堵, 附近好多空座,陈声为什么不和凌书成坐一起,反而跑来和他们挤?


    心里正纳闷, 屁股倒是很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个座。


    陈声老神在在坐下来,看了眼路知意碗里的排骨, “昨晚才吃了火锅, 我不是让你清理一下肠胃,这两天别吃大鱼大肉吗?”


    说着,他毫不客气夹走那块排骨, 替路知意解决掉了,然后把自己盘子里的青菜夹了一大筷子过去。


    气氛霎时间变得极其诡异。苏洋若有所思,路知意无语凝噎,武成宇呆滞了片刻。


    他就是再神经大条,也渐渐明白哪里不对了,一脸震惊地看看尴尬的路知意,又看看淡定的陈声,颤声说:“师,师兄你……”


    陈声:“我怎么?”


    他微微侧头,对上武成宇又惊又怨的目光,露齿一笑。


    “……”


    武成宇的内心极其复杂,讲道理,路知意是他先看上的人,他也一向觉得他们俩一个学霸,一个年级主席,相当匹配。


    可眼下对上陈声的视线,他怂了。哪怕他是个钢铁直男,也不得不承认,这么近距离对视的时候,就连他都忍不住捂住心脏感慨,师兄是真的帅……


    一顿饭吃得垂头丧气的,武成宇泄愤般把盘子里的东西解决掉,一脸伤感地离开了。


    路知意在桌子下面踹了陈声一脚,“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乱说话的吗?”


    陈声淡淡地抬头,“我刚才乱说什么了?”


    “……”


    他什么也没说,但所作所为已胜过千言万语。


    回寝室的路上,路知意对苏洋举起双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什么想知道的,你问吧。”


    苏洋挑眉,“我早就说过你俩会好上,有今天,我一点也不吃惊。”


    她只是稍微停下想了想,抬头看路知意时,眼里多了一抹认真,“我就想提醒你一句,有时候两个人成长环境相差太远了,三观和理念可能会有出入,短时间相处不容易看出来,但时间长了,一旦发生争执,可能就是致命伤。”


    路知意一怔。


    苏洋看她那出神的样子,笑了:“嗨,我也就瞎逼逼一下,没准你俩好得很呢,有情饮水饱嘛,哪会吵什么架?啧,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低调一人,居然找了个这么招风的家伙。”


    路知意默默地想,这事她也没想到……


    然后是三月末的春季运动会。


    飞行技术学院一向缺女生,几个年级加起来,女生人数也不超过两只手。见路知意好说话,体育部的师兄当即找上门来,老泪纵横握住她的双手,又是恳求又是吹捧。路知意耳根子软,当下点头,应下了百米短跑、三千米长跑。


    转头一问,陈声也参加了短跑。


    对于百米短跑的项目,陈声没什么意见,但他听说路知意参加了三千米时,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回回运动会,三千米一跑完,就是男的也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要死不活了,你一女生,跑去参加这个?”


    路知意叹口气,“可是体育部的师兄说,我们学院已经好多年没在女子项目上拿过任何名次了,能抓个壮丁去参加都要谢天谢地。我体能不是挺好的吗?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陈声看她半天,“当初要你跟我好的时候,你耳根子怎么没这么软?”


    “……”


    结果到了运动会那三天,男子百米和女子三千米居然在操场两边同时进行。


    路知意隔着人群往那头巧,运动员们个个都穿着院服,她也不例外。飞行技术学院的院服是白色的短袖T恤加白色短裤,袖边和裤边上都有三条明黄色的杠,胸前是院徽,背后当然就是院名了。


    其余学院的院服也都大同小异,只有颜色不一样。


    人群密密麻麻挤在跑道两边,她就是跳起来也看不见陈声,最后已经站在起跑线上,俯身做预备姿势了,刚蹲下,侧头一看,居然从一堆人腿的缝隙里看见了和她一样俯身蹲下的陈声。


    一起来运动场时,他穿了外套,她也没注意他里面穿的什么,眼下一看,嗬,真够风骚的。


    院服不穿,穿了件大红色运动服,下面是白色运动短裤。多亏他皮肤白,被大红一衬,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简直是人群里最亮眼的一抹色。


    原来男生也能把大红色穿得这么好看……路知意心里不是滋味,她这肤色就没法穿大红。


    那边的陈声也在侧头看她,对视时,他唇角一弯,比嘴型:“你行不行啊?”


    路知意挑眉,目光明亮地看着他,“你说呢?”


    然后是裁判各就各位的指令声,枪声一响,两人各自奔跑。运动场内圈是百米短跑的场地,外圈是长跑赛道,陈声冲过终点的那一刻,路知意恰好经过他的前方。


    她都来不及去看他到底跑了第几名。


    三千米可不是什么小case,体能好是一回事,一口气跑完全程又是一回事。这是耐力的比拼,是毅力的挑战。


    前面两圈,路知意跑得还算轻松,后来就越来越艰难,脚下像是灌了铅,胸口憋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的,肋骨疼得厉害,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朝肺里扎。


    跑到最后两圈时,她排在第三,前面还有两个女战士在坚持。


    女子三千米可比男子三千米有意思多了,跑完两圈时,有人喘着粗气停下来了。跑完四圈时,又有人哎哟哎哟摆着手退赛了。还有个人直接下了跑道,跑垃圾桶前面哇的一声吐了。这一轮参赛的一共九人,跑着跑着,最后只剩下五人。


    路知意是死也要坚持跑完全程的那种人,哪怕难受,也还淌着汗拼命往前冲。


    三月末的阳光已有些燥热难耐,她跑了这么多圈,额头上背上全是汗珠,几乎能感觉到从脑门上升腾而起的热气。


    最后半圈冲刺了,她不要命地提速向前,眼前一片金星,几乎看不清旁边的人群、观众席,就只看见前方不远处的红色终点线。


    一口气跨了过去,她重重地松了口气,往前一扑,宁愿和其他人一样摔个狗啃屎也没法再直立行走了。


    可意料之中的和跑道亲密接触并未到来,她这一扑,扑进了谁的怀里。


    抬头一看,陈声。


    他穿着大红色的运动短T,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刚刚才破了去年自己创下的校运动会百米记录,正被无数迷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望着。


    他也没去主席台领奖,跑完就来外圈的三千米终点处候着。


    路知意连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一头栽倒在他怀里,满身是汗,脸上也湿漉漉的一片狼藉。她还记得他爱干净,自己一身黏糊糊的扑过来,不知道多狼狈。她想推开他,自己站起来,但早已筋疲力尽,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最后她只能挣开他的手,二话不说朝地上一倒。


    “让我躺躺。”她有气无力地说,闭眼倒在地上不动了。


    “躺地上都行,就是不愿意靠我身上?”他似笑非笑问她。


    路知意太累了,有心说几句,没力气开这口,索性胡乱挥挥手,打发他一边去。


    太阳刺眼,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眼前一片耀眼白光。她平复着呼吸,用腹式呼吸法小口小口喘着气,想把肺里那阵因缺氧引起的针扎似的疼痛给压下去。


    哪知道下一刻,眼前的白光骤然消失,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下意识睁开眼,就看见陈声俯下身来,挡住了眼前的日光,也准确无误堵住了她的唇。


    观众席上一片尖叫,周遭的人群也沸腾起来,运动场上顿时白热化,大家闹着叫着,一波一波涌上来围观现场,纷纷举起手机留影。


    原本已经精疲力竭的路知意,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洪荒之力,像兔子一样猛地跳起来,拨开人群不要命似的跑了。


    当天,飞行技术学院的知名男神,陈声,在运动场上的温柔一吻,声名远扬。


    路知意被本栋楼的女生像熊猫一样围观了一晚上。


    她拒接陈声的电话,拒回陈声的信息,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当缩头乌龟。可是最后还是没忍住,从枕头下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冲他发气。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保密吗???”


    片刻后,陈声的回复从容而至:“我只是看你喘不上气,想帮你做个人工呼吸。”


    “……”


    至此,地下恋情因陈声的“人工呼吸”而完全告破。


    告破了也有告破了的好处,至少陈声不用再等到每周周末才能和路知意一起吃饭了,可以光明正大在跑完晚操后与她一起打水、绕操场,也不用再为武成宇这种傻大个那没头没脑的追求而生闷气了。


    对于这两个看似完全不沾边的人走到一起的事,身边的人各有各的想法。


    陈声的室友们清一色认为:“万年单身狗能够脱单就该谢天谢地了,这是好事。”


    那些对于陈声素来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焉的女生们则是愤愤不平:“那高原少女到底哪里入了他的法眼?没有C以上的胸,没有惊世美貌,她也配?”


    苏洋、李睿和另外几个班的徐勉、张成栋等人,在听人议论起来时,是站在路知意这边的:“惊世美貌是什么?她没有,难道你有?再说了,那可是我们的年级第一,不骄不躁,热心善良,期末还肯大大方方把笔记重点借给我们,她不配,难道你配?”


    赵泉泉趁着路知意和苏洋不在寝室时,有些尖酸地对吕艺说:“她倒是一声不吭就把人拿下了,不跟其他人说就算了,连我们也瞒着。我看她根本没把我们当朋友。”


    吕艺笑了笑,“大家都是室友,一个屋檐下处四年而已,她没有义务告诉我们。”


    吕艺一向不太介入别人的事,寝室里赵泉泉想谈心,她顶多听着,不太插话。更多时候她选择做自己的事情,当室友们都在时,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戴着耳机,仿佛遗世独立的隐士……


    赵泉泉没忍住,又说:“哎,你说陈声看上她什么啊?”


    她手里还捧着手机,屏幕上是空乘学院的年级群里发的图片,图上正是那天运动会时,围观群众拍下的陈声俯身去吻路知意的场景。


    女主角瞪圆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


    男主角只有一个后脑勺,可后脑勺也压不住他的帅气逼人。


    吕艺扫了一眼,笑道:“还真有这种看一眼后脑勺就觉得帅的人啊。”


    可不是吗?赵泉泉惆怅地想着,怎么有的人就是那么好命呢?明明也没多出众,怎么偏偏陈声就看上了她?


    赵泉泉的目光停留在路知意的桌上,出人意料注意到,上学期那里还只摆了一瓶春娟宝宝霜呢,这学期就多了两只别的东西。


    她走上去一看,兰蔻。


    赵泉泉一顿,拿起那两只瓶子,回头问吕艺:“这东西多少钱一瓶?”


    吕艺扫了一眼,“兰蔻最新款吗?春节才上市的,两只加在一起,大概一千三吧。”


    赵泉泉眼神一滞,慢慢地将东西放回原处,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对吕艺说:“难怪我说她怎么这学期白了那么多,高原红也变浅不少,整个人容光焕发的。嗬,这么贵的东西用着,哪能不变好看?”


    吕艺顿了顿,看她一眼,没说话。


    赵泉泉最后低声嘀咕了句:“交了个又帅又有钱的男朋友,可真是不一样。”


    *


    隔天,路知意意外收到武成宇的短信。


    “路知意,辅导员让你今天下午两点半左右去办公室一趟。”


    她不是年级干部,一向不怎么出现在辅导员面前,突然收到通知,心里还打了打鼓,细想最近自己学业上有没有犯什么错。


    可她一向努力学习,科任老师都很喜欢她。这么想着想着,路知意一惊,开始揣测莫非辅导员也知道了她和陈声那操场囧事。


    出人意料的是,辅导员并非为了陈声找她去。


    对于这个勤奋上进的年级第一名,又是本院难得的女孩子,刘钧宁还是很温和的。他坐在书桌后面,见路知意进来了,叫了声刘老师,笑了笑,“坐吧。”


    路知意有些忐忑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刘钧宁问她:“最近学习上还顺利吗?我听几个老师都说过,你学习很刻苦,上课表现也特别好。”


    路知意点头,说:“都挺顺利的。”


    “那生活上呢?”


    刘钧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是和上学期不太一样了。年级上就这么一个高原来的孩子,情况特殊,他自然比较关注。他记得上学期开头,她来办公室交贫困生材料时,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哪里。面上两抹明显的高原红,肤色略深,朴素到丝毫不知如何打扮自己。


    如今,她有了空气刘海,皮肤白了不少,高原红也变浅变淡,穿着打扮也不一样了。


    刘钧宁不排斥贫困的孩子注意外表,事实上内外兼修是不因家境而论的。但他也担心眼前的孩子过分注重外表,对物质有了超出常规的渴望。


    他斟酌片刻,说:“路知意,我昨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是你拿着贫困生助学金,但私底下用着昂贵的生活用品,不符合贫困生的要求,希望学校撤销对你的资助。”


    刘钧宁看了眼路知意脚上的阿迪达斯慢跑鞋,停在了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


    我,一个甜起来两三章才过一天,虐起来一章能过三个月的小甜甜。


    =V=明天见,这章也199个红包。


    ☆、第52章 第五十二颗心


    第五十二章


    办公室里一片亮堂, 窗外是一片宁静的湖, 湖对岸是教学楼。


    刘钧宁的视线落在她脚上时, 路知意下意识缩了缩, 想要藏起那双标志明显的慢跑鞋。可她无处可藏。片刻后, 她回过神来,她又没做亏心事,藏什么藏?


    大大方方坐在那, 路知意动了动脚, “刘老师, 如果您说的是这双跑鞋,那我可以解释。”


    她把某好心人士看不下去她大冬天穿帆布鞋, 所以搞了一出买鞋大戏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当然, 她没直接把陈声的名字供出来, 那个人那么好面子,肯定不希望自己做的蠢事被别人知道。


    刘钧宁忍俊不禁, 看着小姑娘一脸认真想帮那位好心人士遮掩一下的表情,不紧不慢问了句:“那个好心人士,是陈声吧?”


    “……”


    对不起了我帮不了你。


    路知意对上辅导员的视线, 点点头。


    刘钧宁笑了,“那张图片, 我也看见了。”


    她一愣, 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下一刻,这个预感被证实——


    “陈声那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啊, 操场上,大庭广众之下,就亲上了。”


    “……”


    路知意攥着手心,僵硬地陪着辅导员一起笑。


    刘钧宁是有意缓和一下气氛的,匿名信这事说出口,路知意面子上肯定挂不住。毕竟都是成年人了,被同学在背后捅一刀,难免自尊心受伤,尤其还是关于贫困助学金的事。


    他再三斟酌,才开了口:“其实这种事情很常见,我当辅导员七年了,也见过不少。国家关爱贫困生,每年都拨款资助,但这钱到底落在谁手里,对方究竟贫不贫困,就连我们做辅导员的也说不上来。”


    路知意望着他,没说话。


    刘钧宁说:“也不是没学生左手拿着iPhone,右手捧着平板,结果白纸黑字写着家境贫困,地方上也不核实,把章一盖,送来我这,你说我是评还是不评?”


    辅导员也不是查户口的,能把资料看完已经不错了,谁还能真的去查下面的学生日常生活是个什么水准?


    路知意沉默半天,才说了句:“刘老师,我没骗人,我家是真贫困。”


    刘钧宁笑了,“我又没说不信你,瞎解释什么?”


    哪怕她不是干部,接触得少,关于她的认真努力也从科任老师那听了不少。蓉城的大学清一色没有固定的教师办公室,除了行政人员,科任老师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来辅导员办公室、会议室午休。


    人来人往,刘钧宁常听见路知意的名字。


    成绩优秀的孩子,谁不喜欢?就算她不是真穷,这钱领导们也愿意睁只眼闭只眼,权当奖励她学习努力了。


    刘钧宁想法很简单,有人递了匿名信,少不得要找路知意谈谈话,了解一下状况。有事就好好解决,没事也要走个过场,这是辅导员的指责。


    他并不知道路知意很紧张。


    事实上一牵扯到家庭状况,由不得路知意不紧张。政审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在下面战战兢兢坐着,生怕哪天绳子断了,血溅当场。


    刘钧宁看她嘴唇紧抿、沉默寡言坐在那,以为这事吓着她了,便好言好语为事情划上一个句点:“好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没人规定贫困生就一定要在脑门上贴着贫困二字,是不是?其实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学习上进,内外兼修,这才是受资助的孩子该有的面貌,学校资助你们,为的也是让你们过得更好,没道理要求你们穿得破破烂烂。”


    路知意勉强笑了笑,说:“谢谢刘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刘钧宁把手一挥,“麻烦什么?我一辅导员,原本就是给你们这帮毛头小子当保姆的。”


    看她站起身来,他才忽然想起什么,叮嘱了一句:“对了,也不光是跑鞋的事,在寝室里也多注意点,什么护肤品啊好好收着,让有心人看了,没准儿又瞎说八道找你麻烦。”


    路知意脚下一顿,心里咯噔一下。


    *


    辅导员的话说得很含蓄,但路知意明白了。


    她本来就穷,身上除了这双鞋子打眼,别的也找不出诟病的地方来。可刘钧宁既然说了要在寝室里多注意点,问题就不是出在鞋子上。


    回寝室后,路知意扫了眼桌子,发现那两瓶面霜手霜被人动过。


    吕艺戴着耳机在看书,赵泉泉一边吃薯片一边看剧,苏洋在赶作业,大家各做各的事,没谁看起来有异样。


    路知意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苏洋脑袋上,吕艺这人一向不掺和别人的事,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信举报她。她沉默地坐在书桌前,把那两只瓶子收进抽屉里,可最后又觉得不甘心,她没做亏心事,凭什么要委屈自己?


    那是陈声送她的,她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学校的助学金,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路知意定定地坐在那,没愧疚也没伤心,只是到底意难平。她想不明白,自己和赵泉泉哪怕没有多亲密,但作为一个室友,生病时她帮忙买药,拉肚子了帮忙送医院,就算家里穷,赵泉泉想吃日料,她也没拒绝。为什么赵泉泉会私底下举报她?


    贫困生的名额也不是从她脑袋上抢来的。


    路知意到底没当众把事情说破,只是私底下跟苏洋抱怨了一回,说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赵泉泉,她居然写匿名信去举报自己,要求学校撤销资助。


    苏洋一听,简直不可置信,“她吃错药了她?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你怎么不当面质问她啊!”


    路知意说:“好歹一个寝室,还要住在一起三年多,撕破脸也不好看。而且我这回也没什么损失,要真被撤了助学金,我肯定找她算账。”


    苏洋冷笑一声,“也就你们好脾气,我当初一进门,就看不惯她阴阳怪气的样子。一条丫鬟命,浑身公主病。也不见请我们吃了什么大餐,轮到你请客就诈你一顿日料。吃你的就算了,还背地里说三道四看不起人。现在更出息了,居然背后捅刀子?你不找她,我找她去!正好想骂她很久了!”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那句丫鬟命、公主病逗乐了。


    苏洋剐她一眼,“你还笑得出来?心可真大。”


    路知意微微一笑,“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跟她无冤无仇,她这么针对我,说白了都是我太优秀。优秀如我,难道不该笑?”


    “……”苏洋看她片刻,下了结论,“这才刚在一起一个多月,就被传染了不要脸的病,告诉你们家陈师兄,我苏洋墙都不扶就服他。”


    助学金一事就此落下帷幕,路知意的贫困资格仍在,寝室里各自相安无事。


    赵泉泉观望半天,发现一点水花都没掀起,一面故作镇定,一面暗自揣测,难不成人家学院不管这事?不应该啊,上学期空乘学院还因为某贫困生作风奢侈,被取消了助学金,怎么到路知意这了,匿名信都交上去了,还一点动静也没有?


    最后也只能愤愤不平地想着,成绩好的就是不一样,领导压根不管!


    *


    四月上旬的某个周末,路知意被陈声带去步行街吃晚饭,哪知道才刚落座,餐厅外面涌进来三个人,兴高采烈冲他俩说:“哟,这么巧?相请不如偶遇,那就一起拼个桌?”


    来自陈声寝室的三只高瓦数电灯泡,凌书成,韩宏,张裕之,装模作样入座了。


    陈声回想起刚才出门以前,凌书成笑嘻嘻揶揄他:“又去跟小红约会啊?七天还是如家?”


    他一时不察就着了道,随口说了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思想腐败?”


    韩宏凑过来,“那你说说,像你和小红这么小清新的人,准备上哪约会?”


    他平静地说:“步行街吃个饭。路知意那种老古板,你还能指望我们上哪约会?”


    张裕之啧啧两声,“看来你也不是没有想法,就是小红宁死不从啊!”


    哪知道这三人居然跑来步行街“偶遇”来了。


    以陈声女朋友的身份,路知意头一回跟他的室友们一起吃饭,韩宏、凌书成都是老相识了,就一个张裕之还不太熟。但这一寝室都是群不要脸的自来熟,三分钟后——滚瓜烂熟。


    熟了以后,能干什么?


    ——拆台


    拆谁的台?


    ——陈声也就去洗手间洗个手的功夫,回来就发现变天了。


    他去了洗手间,饭桌上三个男生便想方设法找话题和路知意聊聊,热热场子。


    韩宏:“小红啊,你知道声哥的人气很旺吗?我们寝室住一楼,从宿舍外面就能看见里头,每个月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往我们窗户里头塞东西。有时候是情书,有时候是零食,有一回塞了一大盒避.孕.套,纸条上留了手机号,指名点姓要跟陈声分享。”


    路知意:“……”


    张裕之:“嗨呀,路知意是吧?虽然咱俩没怎么见过面,但我其实跟你神交已久。你是不知道,自从认识了你,陈声总在寝室里提起你,奇怪的是白天的时候他说起你,都是咬牙切齿。晚上做梦了叫你的名字,就骚得不行……哎,真想知道他在梦里都干了些什么。”


    路知意:“……”


    凌书成不紧不慢搁下筷子,喝了口啤酒,“上个周末我在外面吃饭,饭店离他家挺近的,就想着去找他搭个顺风车回学校,结果正好撞上他妈。阿姨问了我一堆奇奇怪怪的问题。”


    韩宏:“什么问题?”


    “阿姨问我——兰蔻的手霜好不好用,用它追到隔壁学校的妹子没有;阿迪的慢跑鞋一口气买那么多,家里的姐妹们人手一双,我跟表姐表妹关系一定很好吧;上学期期末放寒假,大冷天的不在家待着,让陈声送去高原上体验生活,父母这么对我会不会太严苛。”


    路知意:“…………………………”


    凌书成幽幽地叹口气,“阿姨还说,大过年的,陈声不看春晚,不跟家里人聊天,光拿着手机跟我聊天,聊完还去阳台上给我打电话,那一阵她可担心了,生怕我俩误入歧途,性取向成谜……”


    路知意默默地端起杯子,先前还说不喝酒的,这会儿臊得没法说,只得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那什么,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为我背了这么久的锅……”


    陈声从洗手间回来时,桌上四人已经熟透了,言笑晏晏,路知意看他们的眼神里都透着亲昵。目光一定,他发现路知意居然倒了酒喝!


    狐疑地扫视一周,陈声暗自寻思,这群不是人的家伙,到底对他的小红做了什么?


    怎么有种胳膊肘要往外拐的不祥预感?


    吃晚饭后,三只电灯泡钻进了步行街的网吧,嘻嘻哈哈表示要开黑一宿,把大好时光留给陈声和路知意了,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俩爱干啥干啥去,反正开房他们也不会知道。


    陈声侧头,看了眼路知意,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脸红。


    片刻后,他见她笑嘻嘻凑过来,脚下略浮的模样,才发现她被人三杯酒灌下肚,居然就喝醉了!


    陈声赶紧把她扶稳了。喝醉酒的老古板倒是很可爱,没了平常的矜持,还一个劲往他身上黏。往寝室走的路上,穿过校园,走过小径,她都软绵绵靠着他,拉着他的手指头不停拨弄。


    他啼笑皆非地想着,看来以后得常灌她酒。


    下一秒,又板起脸来,当然,酒品这么差,外人在的时候可不行。


    都到了她宿舍楼下了,陈声问她:“自己上楼去,没问题吧?走直线,别摔了。”


    路知意肃然起敬,举手敬礼,“Yes, sir!”


    陈声:“……”


    真想把她这样子录下来,不知道明天她会不会羞愤欲绝,买根绳子上吊自杀?


    他好整以暇站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坏心眼地趁她醉,占她便宜,“这么听话啊?那,要不然你跳我怀里来,亲我一个再走?”


    小师妹眼神迷离,不疑有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二话不说挂在他脖子上了。倒是陈声毫无防备,就那么开个玩笑,没想到树袋熊就挂了上来,后退两步,险些和她一起倒在地上。


    好在稳住了身形。


    他心有余悸盯着她,刚想骂两句,就被她一口亲在嘴上。


    她凑过来,吧唧一下,眉眼弯弯,高声欢呼:“么么哒!”


    陈声:“……”


    喝醉酒的路知意,简直是神经病!


    可是好喜欢= =、


    不远处,从超市回来的赵泉泉站在宿舍楼下,手里拎了袋零食,把那袋子越攥越紧,越攥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不知羞耻!


    她咬着嘴唇,心里很煎熬。有一个念头折磨她好长时间了,从上学期她拉肚子那天被陈声送去校医院起。


    这些日子看着路知意欢喜,看着路知意害羞,看着路知意和苏洋话里话外都是那个人,她真是烦死了。


    什么好的都是路知意的。


    全天下的便宜都叫她一人占了。


    赵泉泉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全都被路知意得到了——荣誉,成绩,人缘,还有陈声。


    她看着陈声把人送进大门,还在宿舍楼下多停了一阵,直到看见路知意从三楼窗口冲他挥挥手,才心满意足掉头离开。


    他这一调头,没走多远,恰好撞见赵泉泉,因心情好,礼貌的笑意也变得没那么疏离客气,反倒有一种亲近的意味。


    他朝她点点头,见她手里拎着零食饮料,看上去挺重的,随口说了句:“需要帮忙吗?”


    赵泉泉一顿,下一秒,手里的东西被男生接过。


    陈声心情大好,难得跟她多说两句,“我记得你姓赵?”


    她心中小鹿乱撞,仰头看他,他目光明亮,灿若照样。


    “赵泉泉。”


    陈声笑了笑,说:“赵泉泉?好名字。”


    只要跟他家小红沾了边的,都是一个好字!


    这姑娘都能和小红住一个寝室里,更是大大的好!


    赵泉泉却不知他心里所想,只是站在宿舍楼下,定定地望着他,满心欢喜,满心惆怅。


    他终于也能这样对她笑了。


    可一丁点零星火苗被点燃,心头就开始燃起铺天盖地的火焰。


    如果他能一直对她笑就好了。


    最好,只对她笑。


    作者有话要说:  .


    今天我去滑雪啦,连夜写出的更新,存稿箱自动发文。


    明天就放假回家了=V=,不出意外,全天坐飞机坐动车坐地铁的,更新不了,如果大家晚上没刷到更新,就周六再来刷大肥章啦。


    Ps.最近太甜你们就不给我留言了吗?真的大丈夫吗?周末来了送我一颗小心心可以吗?握拳!


    这章200只红包,周末愉快。


    ☆、第53章 第五十三颗心


    第五十三章


    五月初, 蓉城已经提前入夏。


    林荫深处, 蝉鸣声声, 略显燥热的空气里, 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唱着歌。行人纷纷找阴凉处行走, 若无可奈何走入没有遮阴处的路段,一定匆匆而行,赶往下一个林荫处。


    蓉城北郊, 偌大的建筑群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 周遭没有树木, 连人烟都零星稀少。热辣的太阳午后当空,烤得空气都有了浪热。


    却有人一动不动站在那艳阳底下。


    路雨拎着只大大的旅行包, 静静等在那。


    包是旧年用过的, 洗得发白, 底部因为一路从冷碛镇坐车而来,在大巴车上蹭过, 买票时、腾不出手来时随手在地上放置过,所以蒙上了一片浅浅的灰尘。


    她穿着套半新的衣服,白衬衣, 黑色长裤,袖口挽到一半的位置。脚下是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棕色皮鞋。这身衣服她穿得并不多, 每逢正规场合时才会拿出来, 比如学校的家长会,比如冷碛镇的居民大会。


    她晒得鼻尖都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面颊发红, 高原红更明显了。可她不敢走开,就站在那铁灰色的大门外,一动不动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大门内侧传来开锁的清脆碰撞声。


    路雨拎着行李包的手不受克制地发起抖来。


    下一刻,仿佛尘封多年的大门,被两名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朝外推开,吱呀一声,悠长缓慢。


    昨日才剪了发、剃了胡茬的中年男子,穿着刚领的白T恤、灰色长裤,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手里空空如也,从待了六年的地方得到自由,孑然一身,一如进去时那样。


    他听见身后的人对他说:“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回来了。”


    他点头,应了声:“欸。”


    再抬头时,十来步开外的女人已经扔了行李包,朝他大步流星跑来。


    路成民张开双手,被路雨紧紧抱住。


    在路知意面前坚强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一刹那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死死攥着兄长后背的衣料,用力哽咽两下。


    “哥。”


    她酝酿了好多天,甚至站在这铁门外的一个多小时里,都反复想着要说的话,这一刻悉数忘光。


    她只能一遍一遍深呼吸,把泪水逼回去,后退一步,再仰头时,笑着再叫一声:“哥。”


    路成民看着她,慢慢地叹口气,一面笑,一面摇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容易哭鼻子。”


    铁灰色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紧紧关住了里间的时光。那里的所有人都和路成民一样,日复一日为犯过的错付出代价,一门之隔,大门外是花花世界,门内是被遗忘的岛屿,时间在那里仿佛凝固了,进去后,不知朝夕,不见世事。


    两人去了附近的公交站,路雨按照原路折回,先带他去昨晚自己下榻的小酒店。


    酒店楼下有几家小餐馆,两人吃了阔别多年后的第一顿饭。路雨说:“多点几个菜,好好吃一顿,毕竟是你出来以后的第一顿,就当庆祝一下,我替你接风洗尘。”


    路成民笑了笑,“那里面也不是龙潭虎穴,没人亏待你哥,吃的挺好的。”


    遂坚持只点了两个家常菜。


    路雨仰头看他,心中酸楚。真不是龙潭虎穴?真吃得挺好?如果如他所说,在里面的日子很好过,他又怎么会瘦成现在这模样?短短六年,像是老了二十岁。


    桌上放了一壶服务员刚端来的热茶,她给路成民倒了一杯,金黄色的液体,水蒸气袅袅而上。


    “苦荞茶,清热。”她把斟满茶的杯子推到他面前,“这顿饭还是差个人。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提那么多次,你都不许我把知意带来接你。”


    路成民接过茶杯,在手里握住,没急着喝,只垂眸看着那金黄色的液体,“叫她来干什么?那地方,不是女儿见父亲的好地方。”


    路雨没说话。


    他喝了一口茶,声色黯然,“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早就幻想过多次他出狱的这一日,每逢路知意受委屈,每逢日子艰难,路雨都会设想重逢这一刻,她有多少辛酸苦楚像对路成民说。还有那些属于路知意的辉煌时刻,长大了,懂事了,高考考了全县第一,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中飞院的录取通知……


    可是这一刻,盘旋多年的念头全没了。


    她慢慢地放下茶杯,笑了。


    “不苦。都值得。”


    *


    因为路成民的坚持,路知意并不知道父亲在这一天出狱,路雨只说日子近了,她还以为是下一周。


    周五中午,她和苏洋下课后去食堂吃过中饭,回寝室午休。寝室四人挨个洗漱,苏洋已经爬上床了,吕艺在换衣服,赵泉泉还在卫生间洗脸。


    路知意刚脱下鞋子,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路雨的来电。


    她才刚脱了一只鞋,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拿手机,“小姑姑?”


    意料之中的声音被父亲取代,“是我,知意。”


    “爸爸?”


    片刻后,她一脚穿进刚刚脱下的那只鞋里,鞋带都没系,猛地跳起来,不要命似的推门而出。


    卫生间里,赵泉泉恰好走了出来,见她一阵风似的往外跑,一愣,“她去哪啊,这么风风火火的?”


    苏洋和吕艺都没说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赵泉泉又自己说了下去,“我刚才听见她喊了爸,她爸来学校了?奇怪,开学的时候不来,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其实她在想,会不会和贫困生助学金有关系?


    苏洋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把手机一把塞到枕头底下,冷冷地说:“她爸来没来,跟你有关系?成天管这管那,你闲的蛋疼?”


    赵泉泉面子上挂不住了,一面擦脸,一面往她床上瞧,“你怎么说话呢?都是一个宿舍的,你能不能客气点,别老说话夹枪带棒的?”


    苏洋坐起身来,似笑非笑看着她,“哟,这时候你知道都是一个宿舍的了?都是一个宿舍的,你又能不能客气点,别动不动眼红别人,往辅导员那投什么狗屁匿名信?”


    赵泉泉脸上一白,手里的百雀羚都拿不稳了,“你,你说什么呢你!什么匿名信,你少往人身上泼脏水!”


    “我泼脏水?”苏洋笑了,下巴朝吕艺一努,“一寝室四人,你让我相信是吕艺举报了路知意?哦,还是我举报了路知意,羡慕她拿了贫困生助学金?”


    赵泉泉怒道:“谁知道你的?你俩一个学院的,她出了什么事,你最清楚。我跟你们根本没有竞争关系,无缘无故寄什么匿名信?要我说,就是你见不得她好,做了亏心事还来污蔑我!”


    “嗯,对,我污蔑你。”苏洋微微一笑,“赵泉泉,你是什么人,什么嘴脸,你以为这寝室里都是瞎的,没人看得出来?”


    赵泉泉脸红脖子粗,咬牙反驳回去:“你看不惯我我知道,但你也不能血口喷人!我和路知意无冤无仇,害她做什么?”


    “羡慕嫉妒恨?”苏洋皮笑肉不笑。


    “我羡慕她?”赵泉泉的声音已经尖利得不成样子,“我羡慕她什么?羡慕她家里穷,没品位,皮肤黑?就她那样子,有什么值得我羡慕嫉妒恨的?”


    她开始人身攻击了。苏洋冷冷地看着她,正欲反击,就听见一直没说话的吕艺忽然开口了。


    吕艺已经换好了衣服,站在床下的扶梯前,侧头看了赵泉泉一眼,平静地说:“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吧。”


    她那眼神平平无奇,好像只是一个侧目,倒叫赵泉泉不敢吭声了。


    平日里吕艺话少,也不掺和事,赵泉泉没把她放在心上,总觉得哪怕东窗事发,吕艺也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今天她开口了,赵泉泉还真有些心虚。


    吕艺爬上了床,铺好凉被,安心躺下,淡淡地说了句:“我要睡了,下午还有课。”


    苏洋冷笑一声,瞥了赵泉泉一眼,也躺下睡了。


    留下赵泉泉一个人拿着面霜站在原地,半晌,她咬牙把罐子咚的一声扔在桌上,风风火火推门走了。这宿舍,谁稀罕留在里头!


    另一边,路知意在校门外接到了路成民。


    他已经换好衣服了,路雨替他买了新衣服,又从冷碛镇带了他以往的衣服来,都搁在行李包里一并带给他。


    路成民站在偌大的校门外,站在五月的艳阳天里,看着女儿从校内飞奔而来,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过去他常这么打趣她,可今日他觉得不妥了,因为路知意长大了,早已不是当初的雏鸟。


    他无法想象在自己缺席的六年里,她就这样长大了。


    能够独当一面了,可以替路雨做很多事情了,优秀到凭借自己的努力从高原步入省城,勇敢独立地孤身一人生活在这里。


    这些,都没有他的参与。


    那个十九岁的年轻姑娘从远处跑来,有几分陌生,几分面熟。他竟不敢一口笃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可她喘着气跑到他面前,红着眼睛,笑着大叫一声:“爸爸!”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


    路成民沉沉地出了口气,叫她的名字时,眼中酸楚难当,几乎快克制不住热泪。


    “知意。”他重重地拍拍她的背,再叫一声,“知意!”


    六年,于漫长人生而言不过十二分之一,可青春里并没有几个六年。他缺席的是她最美好的年华。那么多的苦楚无从诉说,那么多的愧疚难以表达,路成民热泪盈眶地松了手,看了又看。


    只愿她真如他起的名字一样,能知他意。


    路家人并不善言辞,路知意带着路成民去中飞院参观,从食堂到教学楼,从假山小湖到林间小道。午后行人不多,大家都在午休,校园里反而更显宁静。


    她一路给父亲介绍——


    “我们学校建有五个机场,配有两百多架初、中、高级教练机,包括波音737-300、800和空客320在内的全飞行模拟机。”


    “那个楼里有360度全视景塔台指挥系统,是全国民航高校里唯一的一个,其他学校都没有。”


    “这是图书馆,学生可以刷卡进去,参观的话做个登记就行了。”


    路成民说算了,但路知意坚持带他四处走走,一个都不能错过,于是走到前台替他登记。正写着来访日期时,大门外又有人进来了,滴的一声刷开自动门,本欲直接往电梯走,却在看见前台的两个人时停下了脚步。


    路知意登记完毕,侧头对路成民说:“走吧,先去一楼的电子阅览室看看。”


    说话时,发现几步开外有人看着他们,遂转头去看,恰好对上赵泉泉的视线。


    几秒钟的沉默后,赵泉泉走了上来,说:“我睡不着,过来借几本书。”


    然后目光落在一旁的路成民身上,“这位是……”


    路知意:“这是我——”


    话音未落,被路成民打断,“我是她表叔。”


    路知意一顿,扭头看着他。


    赵泉泉也一顿,心里嘀咕,刚才在寝室不是叫的爸吗?再看路知意,越发觉得表情不对劲。


    路知意没空跟她多说,只说:“那你去借书吧,我和我——表叔,到处看看。”


    赵泉泉走了,路知意带路成民朝电子阅览室走,沉默片刻,说:“那是我室友。”


    “挺好的。”


    她没吭声,在等路成民的解释。


    路成民心里清楚,叹口气,低声说:“我怕给你带来麻烦。”


    政审那事,他清楚,他坐过牢这事对路知意来说只有坏处,一旦露馅,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她的前程。他这么按捺不住,跑来她的学校看她,能遮掩还是遮掩了罢。


    路知意心头一酸,“爸,我没嫌弃过你。”


    他笑了笑,对上她的目光,点头,“我知道。”


    两人走进了电子阅览室,却没人看见赵泉泉朝电梯口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身回到前台问保安:“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请问现在几点了?”


    保安低头按亮手机,“十二点五十。”


    “谢谢。”赵泉泉的目光从登记册上收回,冲保安笑了笑,扭头走了。


    路成民。


    路知意。


    同姓的从来都是堂叔,如今来了个同姓的表叔?


    还真是真巧。


    *


    路知意想请假,一整个下午都陪着路成民,但路成民不同意。


    “我就是来看看你,现在什么时候都能见面,上课是大事,不能耽误。”


    路知意只得作罢。


    她问父亲:“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路成民说:“你小姑姑还在等我,下午我就和她坐车回家去,能干什么……回去再看看吧。”


    “回镇上?”路知意有些迟疑。


    路成民知道她的担心,只说:“路都是自己走的,别人怎么看都是应该的,我也早就看明白了。我这个年纪,也没什么别的指望,随便做什么,只要能赚钱,能养活家里人,就该知足了。”


    路知意攥着手心不说话。


    路成民摸摸她的头,“你好好念书,将来开着飞机回来,只要你出息了,爸爸就没有遗憾了。”


    她眼眶发红,“可你才刚来,就要走了……”


    “爸爸以后都在家,只要你回来,我就在。”


    路知意没忍住,又抱了抱他,踮脚说:“那你等等我。”


    等我有出息,等我接你来蓉城,等我承诺你一个安稳晚年。


    路成民心头一片滚烫,拍拍她的背,低声说:“好,爸等你。”


    *


    赵泉泉下午没去上课。


    她不想看见吕艺,总觉得那人一天到晚不爱说话,但眼睛尖着呢,心里什么都明白。她宁愿面对苏洋,也不想看见吕艺。


    两点半,她在图书馆睡了一觉,想着大家应该都去上课了,便回到寝室。


    脑子里还在琢磨,路成民究竟是不是路知意的父亲,如果是,为什么要撒谎?


    她的目光落在路知意的书桌上,忽然记起一件事,一个多学期以来,路知意几乎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信,说是父亲寄来的。她曾打趣过,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写信?后来她想,大概是山里比较落后,所以一直有这样的习惯?


    这样想着,她迟疑着,走到路知意的桌前,拉开了面前的抽屉。


    路知意把一些证件、要紧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她在一摞文件下面找到了那几封信,黄色的信封,上面都写着中飞院的地址,路知意收,末尾落款:路成民。


    果然是他。


    果然不是什么表叔,是父女。


    可赵泉泉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要说谎?


    她的目光在路成民下方的寄件人地址处停留片刻,又发现了不妥之处,为什么地址不是甘孜州冷碛镇,而是蓉城大道将军碑路999号?


    路知意的父亲在蓉城打工?


    这不对啊,她明明说她爸在冷碛镇当村支书的。


    赵泉泉一顿,将其余信封塞回去,只拿了其中一只,回到自己桌前,打开电脑浏览器,在搜索栏里一字一字输入那行地址,然后按下回车键。


    搜索结果出来时,她的瞳孔蓦然紧缩。


    页面上,搜索结果显示为:蓉城监狱。


    作者有话要说:  .


    只是波澜的开始而已,后续会更激烈,不会和大家想的一样俗套路。


    久等啦,好不容易回家了,今天就早起写新章了。


    大家周末愉快=V=。


    下午我陪奶奶去□□节的新衣服,明天大概也是这个时间点更新,大家两点三点来刷新就好,最近写大剧情,会努力每天写大肥章的。


    这章全部发红包,大家都出来留个言吧,一次性没有遗漏。


    ☆、第54章 第五十四颗心


    第五十四章


    路成民回到车站附近的小酒店时,路雨已经收拾好东西候在一楼大厅里了。下午一点之前不退房,就要多付一天房费,她一直坐在大厅沙发上等着路成民回来。


    事实上她也没去过中飞院,这回来了蓉城却没去看看路知意,也是想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女。


    路成民回来时,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显得那整张憔悴的老脸都有些容光焕发。路雨松口气,心道毕竟是父女,三言两语,隔阂冰消雪融。


    两人赶了周五的末班车回甘孜。


    路知意在晚上八点接到路雨的电话,得知他们已经到家了,有些惆怅地一头扑倒在书桌上:“要是能跟你们一起回家就好了。”


    路雨在那头笑,“好好念书啦,尽想些有的没的。在学校吃得好、玩得好,都是些同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旁边插进来路成民的声音:“让她安心学习,还有一个多月就放暑假了,到时候再回来。”


    他站在小楼后面的猪圈外头,从桶里舀了一大勺拌好的玉米与青菜叶子,哗的一声倒进食槽里,一群黑乎乎的小猪一拥而上,呼哧呼哧抢饭吃。


    路雨就在他旁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路知意在那头问:“才刚回家就忙着干活,吃饭了没?”


    “几只小东西还饿着,我们哪敢吃?”


    又聊了片刻,路成民催促路雨挂电话,让路知意好好学习。


    路雨也是忍俊不禁,依言挂了电话,笑话他:“又不是高中生了,成天忙着题海战术,大学生也有自己的生活,该放松就放松,好好享受青春,你还把她当小孩子呢?”


    路成民低头看着围栏里的藏香猪,个个都是小猪仔,一丁点大,活蹦乱跳挤在一处,恨不能钻进食槽里。


    他苦笑了两声,“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不点,回来的时候都长这么大了……”


    该尽父亲的责任时,他不在,如今想对她好,又有点迷茫,不知从何下手。


    路雨知道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你也别急,毕竟这么多年没在一起生活,难免有点不适应,还是顺其自然吧。”


    *


    大一下期,跑操比刚入学时轻松许多。都说新生刚入门,得有个下马威,如今下马威已经给了,陈声也乐得轻松,谨遵赵老头的吩咐,每周一到五跑操,周末休息。


    晚上九点,他带着众人跑操完毕,挥手解散。


    路知意跟着苏洋一起往操场外面走,被他一口叫住:“喂,路知意!”


    除了路知意和苏洋,还有不少人一起回头看着他,带着兴致勃勃的眼神,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武成宇哀怨悲伤的目光。


    陈声一顿,面无表情地说:“你刚才有个动作做得不标准,留下来重做一遍。”


    “……”=O=


    路知意:“哦。”


    众人一脸揶揄:哦???


    苏洋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拍拍路知意的肩,“去吧,你陈师兄要手把手教学了,你注意点啊。”


    路知意:“注意点什么?”


    “别让他趁教学之便,行苟且之事。”


    “………………”


    路知意还是不适应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以谈恋爱的名目出双入对,他大名在外,只要当众走在一起,一定招来无数双眼睛。事实上不管路人知不知道陈声此人,他这张脸难免引人注目。


    她故作正经地走过去,停在陈声面前,顶着众人热辣辣的目光,认真地问了句:“师兄,哪个姿势不标准?”


    隐约听见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她面上有点烫,还继续装傻。


    陈声看她片刻,嘴角一弯,不紧不慢地说:“还装?”


    他好整以暇拉住她的手,往操场外面走,“谈恋爱的姿势不标准,来,师兄教你。”


    哄笑声又热烈了几分。


    大抵热恋中的年轻人都和他们一样傻气,从前没有牵挂时,每次到了门禁点,目睹宿舍楼下难舍难分黏在一起的男男女女们,陈声也好,路知意也好,都颇为不适。其一觉得这么旁若无人地亲热,丝毫不顾及他人观感,实在有碍瞻观。其二是不理解,不就回去各自睡一觉,第二天又能欢天喜地见面了,干什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说不定就连梦里也能在一起呢。


    直到今日身陷其中,才忽然明白,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霸王别姬》里,陈蝶衣说:“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都不行。”


    于是寒冬苦夏,小情人们都愿意一圈一圈这么不知疲惫绕操场、逛校园,也许话题都说光了,也许只能捡些有的没的胡乱说着,陈芝麻烂谷子也好,总之就是舍不得分别。


    但愿前路无止境,且踏月色数星辰。


    他们也一样。


    也就是在这样的夜色里,路知意下定决心要对陈声说清楚,家中的事,别人瞒得住,却瞒不住陈声,如果前路真要并肩走下去,早日说清对她和他都好。


    可她还没开口,陈声就先扔了个□□。


    “这学期期末,我要去加拿大实飞。”


    路知意一愣,“去多久?”


    “短则半年,长的话,一年吧。”


    “那不是大四快结束了,才回得来?”


    “怎么,舍不得我?”他似笑非笑低头看她。


    路知意问:“是学校的项目?”


    “是啊,差点就没我的名额了,我大一马克思挂了科,文件上明文要求不许挂科。要不是赵老头帮我周旋,给我找了个干部名头让我来带大一的新兵蛋子跑操……”


    “你就不能去加拿大了?”


    他侧头看看路知意,轻笑两声,“我就遇不见你了。”


    “……”


    话题不知不觉就被岔开了。


    路知意又替他欢喜又替自己忧伤,“加拿大好啊,飞行条件不在话下,又是国家出资培养飞行员……中飞院再好,毕竟赶不上荷枪实弹的国际飞行基地。”


    陈声:“既然加拿大那么好,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狰狞?”


    路知意看看他,想了想,说:“我听说欧美的女生都挺开放的。”


    “然后呢?”


    “然后胸也挺大,身材够火爆。”


    “……”


    陈声眯了眯眼,“路知意,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


    路知意说:“谁知道呢?头一回在食堂见面,不是你说你对我这种胸肌还没你发达的高原红不感兴趣吗?”


    “哦,那是我失算了,现在发觉你虽然胸肌没有很发达,但比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


    路知意心道:你又没碰过,怎么知道!


    这话她可不敢说,没那脸。


    陈声却好像知道她心里所想,扯了扯嘴角,“这种事,非要上手才知道?抱一下,接触面积也能说明问题。”


    路知意一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一阵狂奔,“你闭嘴!”


    他笑两声,睨她一眼,“这可是你先提的,老古板。”


    老古板路知意,就这么被岔开了话题,最后回到宿舍才记起,其实她是有很严肃的事情要向他坦白的。可父亲的事情是很正式很难于启齿的,她却并没有非常担心陈声的反应。


    她与他走到一起,自当知道,他从不是会在意家世背景的人。唯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因为她瞒他这么久而生气。


    应该不会吧?


    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收到陈声的截图,微信界面上,她的备注被他改成了:胸肌比我发达的老古板。


    她回复一串:………………


    又笑了笑。


    对他,她充满信心。


    那就明天说。


    明天一定一五一十跟他坦白,撒个娇,插科打诨,他只会心疼,不会生气。


    寝室里熄灯后就陷入一片黑暗,床上的人各怀心思。


    路知意在被子里摆弄手机,赵泉泉就在床上不动声色往她那瞧。


    手机亮了。


    路知意笑了。


    敲屏幕的细微声音。


    捂着被子傻乐。


    她那么高兴干什么?真以为自己的事情瞒天过海,进了中飞院,傍上个陈声,就成人生赢家了?


    赵泉泉没吭声,躺在那,脑子里浮现出五花八门的念头。


    要说出来吗?


    可仔细想想,她虽然看不惯路知意一条穷命,走得如此平坦顺畅,但他们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真的要把路成民坐牢的事情爆出来,毁了路知意的前程吗?


    政审作假,这不是小事情。


    学校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处理?她会被开除吧?说不定会因为这事拥有永久的污点,将来找工作都成问题……


    赵泉泉模模糊糊想象着未来的事情,又退却了。


    不成,那也太狠了。


    *


    陈声选在周五告诉路知意去加拿大的事,其实并非偶然。


    早上,赵老头把他叫去办公室,说了第二批学员一周后就要准备出发去加拿大了,签证与文书都批了下来,让他好好准备。


    陈声在这时候改变了主意,说想第三批,也就是暑假再去。


    到那时候,反正她也要回家,他与她隔着六小时的车程无法见面,不如选在那时候飞加拿大。六小时与十三小时,总之都是见不着面。


    赵老头眉头一皱,“给我个理由。”


    陈声说:“私人原因。”


    “私人原因?说不出个理由,随随便便就要改期,你当我这是哪里?菜市场?想讨价还价动动嘴皮子就行?”赵老头气得拍桌板,“我看你是没人管的日子过太久,我纵容你,把你纵容得无法无天了!”


    陈声不吭声。


    赵老头骂他半天,唾沫星子飞了一桌子,最后眼一眯,“是为了大一那姑娘吧?”


    陈声看他一眼,认了:“是。”


    “嗬,看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


    陈声不卑不亢,“我也没看出,您还是个八卦老头。”


    赵老头气得又是一阵拍桌。


    陈声还劝他:“这是学校公物,您注意点。别到时候报上去要换桌子,人家一看是被您拍坏的,说您对下脾气差劲,动不动就发作一通,这影响多不好?”


    吹胡子瞪眼睛也缓解不了赵老头的心理阴影。


    最后大眼瞪小眼半天,陈声认命地交代了。


    “大一的不是下周就要开始上模拟机了吗?我想亲自带一带她,有个好的开始。等我走了,她练好模拟机,大二就能提前开始实训。她成绩拔尖,大三想必是能去加拿大的,这么一来,路就很顺了。”


    赵老头斜眼看着他。


    陈声投降,认错:“这事是我不对,想一出是一出,但第二批第三批去加拿大的,文件签证也都是一起办的,您就把我从名单上挪一挪,也不碍什么事,您就成全我吧。”


    “我成全你,那谁来成全我?朝令夕改,我这老脸往哪搁?”


    陈声看他脸色缓和了,话里有转机,蓦地一笑,声色从容道:“这回去加拿大,我给您拿个最佳学员回来,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个头啊!


    赵老头头疼死了,狠狠剜他一眼:“那是替我拿的吗?狗东西,我做的什么事情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拿个最佳学员回来,哦,我有奖金啊?还不都是你的好处!”


    陈声点头:“我当然知道您为我好,您比我亲爷爷对我还好。”


    “我呸,少拍马屁我告诉你!”赵老头又瞪眼睛,“叫你家老爷子知道了,改天登门劈头盖脸骂我一顿拐走他孙子,嗬,我可不敢跟我们大专家横!”


    话是这么说,那句亲爷爷,他还是听得很满意的。


    *


    周六上午,路知意一大早就被陈声拉上了车。


    “去哪?”她叮嘱他,“别忘了,下午我还要去给你弟补课。”


    “耽误不了。”


    “那总得告诉我去哪里吧?”


    “去了就知道。”


    “不说我就下车了。”她威胁他。


    陈声从瞥她一眼,“脾气越来越大了。”


    “到,底,去,哪!”


    “我家。”


    “???”


    面对陈声的轻描淡写,路知意顿时傻了眼。


    “去你家干什么?停车,停车!”


    陈声嗤笑一声:“瞎紧张什么?我爸妈最近忙死了,省里有新的文件下来,法院里头都在加班,他俩都好几个星期没有周末了。”


    他目视前方,在红灯处停了下来,侧头对她说,“你们下周要上模拟机了,去我家拿几本书,还有我大一时候的笔记。”


    路知意一怔,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陈声眉梢眼角都挂着浅浅的笑意,明明是轻狂的语气,听起来却又再理所应当不过:“路知意,有我在,今后能少走点弯路就抄捷径吧。”


    她心下一动,不愿承认此刻的他真是闪闪发光,可大概眼里的欢喜已经掩饰不住她泛滥的少女心了。


    不过路知意还是有点不放心,再三确认:“你爸妈真不在家?”


    “不在。昨晚打电话还说今天要加班。”


    她松口气。


    陈声揶揄她:“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你放心,我爸妈和我一样,从不以貌取人。”


    路知意:“说谁丑?”


    “我,我丑。”他从善如流。


    周六的蓉城车流拥堵,热闹极了。


    途经市中心的繁华路段,年轻男女们逛街的逛街,约会的约会,春熙路堵了又堵,IFS的大厦上那只巨大的熊猫趴在楼顶,憨态可掬。


    陈声专心开车,路知意没有说话。


    她趴在窗口朝外看,幻想将来的人生会是何种模样,也许顺利的话,她能进入民航,签下一家不错的公司,用未来的十多二十年一步一步从副机长往上爬。她需要考无数的证,飞满几千几万的航程,可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她属于头顶的晴空,就觉得无限美好。


    若是老天待她不薄,也许她会和陈声就这样走下去。


    哈,飞行双侠听上去有点土。


    可想想就开心。


    他穿制服的样子很好看。


    她也想穿上那一身白,彼时再站在他身侧,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没有航班的日子,她也和他来春熙路逛一逛,去太古里看看夜色中的火树银花,吃一顿价格不菲的情调西餐……


    她梦想中的生活就在眼前,就在那群年轻的身影上。


    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实现。


    陈声看她呆头呆脑望着窗外傻笑,有几分好笑:“对着外面傻笑什么?”


    她蓦地回头,有几分欢喜,几分惆怅,“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这是热恋中的人都会问出口的话。


    为今日的相伴而欢喜,又忍不住担心将来会分离,上一秒还欢天喜地,下一秒就能泫然欲泣。她的内心也住着那个小姑娘,她喜欢他,也忍不住杞人忧天。


    陈声笑了,“路知意,你在向我要一个承诺吗?”


    她一怔,又摇头,“还是算了,承诺这种东西,说的时候是真心的,要反悔了,也没人拦得住。”


    他唇边笑意渐浓,“这样啊。”


    她低低地叹口气,心道顺其自然吧,是她的总是她的,不是她的拦也拦不住,总会飞走。


    可下一秒,陈声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过来握住了她。


    他目视前方,轻声说:“路知意,人生很长,别的承诺我给不起,但有一点还是能做到的。”


    蓉城的五月,春熙路的熙攘人群,年轻的男生开着车,侧脸沐浴在窗外的日光下。


    他说:“我这人,懒,怕麻烦,所以二十年来,连我的臭脾气也一成不变,什么事情都是认准了,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侧头冲她懒洋洋一笑,“包括喜欢你。”


    路知意笑起来,整颗心都被他击中,四分五裂,星星满天。


    笑够了,她抽回手,没好气地说:“看路!用心开车!”


    扭头再看窗外,年轻的人群来来往往,其中仿佛也有她与他的未来。


    未来可期,恨不能按下快进,下一秒就能抵达。可若真能快进,又舍不得错过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


    那一刻,路知意是真的以为,世界很小,未来很近,一眨眼就能和心上人天荒地老。


    可命运时常书写着拙劣的脚本,仿佛没有波折、没有坎坷,人类就会忘记它的强悍与威力。


    这一天,路知意头一回迈进陈声家中。


    她遇见了在加班中途因身体不适而回家休息的陈宇森,生活天翻地覆。


    作者有话要说:  .


    现在去发昨天的红包。


    我把剧情拉得很快,大家别怕,甜饼终究是甜饼,未来仍旧可期。


    写完就发,可能有错别字和不妥之处,回头再修一遍。


    今天发200只红包。


    爸爸们请抱紧我,下章天雷勾地火,我要发大神功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颗心


    第五十五章


    陈声把车开进二环的某个住宅区,小区旁就是一座公园,依山傍水,环境优美。


    他指指河边的那栋小高层,“我家在四楼。”


    四楼已经是顶楼了。


    路知意趴在窗口朝那风格雅致、很有几分民国风情的小楼看去,心里暗暗感叹陈声的家境,两个人的差距是真的没法丈量。


    “是新小区吗,很漂亮。”她说。


    陈声把车驶入地下停车场,“也不算很新,搬来快六年了。”


    “以前住老宅?”


    “不,以前也住在附近,另一个老一点的小区。”


    “为了改善居住环境,所以搬家?”


    “不是。我父母在法院工作,以前考虑不周,上班时登记的所有地址都写得一清二楚,后来被有心人查到,总有人上门送礼求情。我爸实在不想不厌其烦地应付这些事情,索性搬了家,又因为住惯了附近,上班也方便,就找了个不远的小区,重新安顿下来。”


    他这番话说出口,路知意怔了怔,有些旧时的回忆从压箱底的地方翻涌而起。上门送礼,找法官求情这种事,曾几何时,她也干过。


    陈声在自家车位上停好了车,侧头看路知意,她还在出神,丝毫没留意到车已停好。


    笑了笑,他抬手在她眼前一挥,“发什么呆?”


    她这才猛地抬头,“到了?”


    收回思绪,匆忙下车。


    想起从前的事,在半路上还飘在半空的心情渐渐沉了下来。


    不能再拖了。


    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时,路知意深吸一口气,对身侧的人说:“陈声,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很久了。


    陈声按下四楼的按钮,“什么事?”


    她侧头对上他的目光,笑了笑,“到了再说吧。”


    陈声的家很大,跃层式,四楼和楼顶是包含在内,粗略一算,大概上了两百平米。


    路知意换上拖鞋,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如今两人已在一起好几个月,陈声待她也随意许多,一面去餐厅替她倒热水,一面嘱咐:“自己参观,随便转转。”


    路知意反倒有些拘谨,在这个明亮雅致的房子里,每一处都是陈声父母精心设计过的,简简单单的北欧风情却处处透着肉眼可见的精致,从装饰壁炉到墙上的画框,从阳台上的小圆桌到书房里三面环绕的内嵌式书柜。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一边再次感叹两人的差距,一面惆怅地想着,她离他究竟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陈声接了杯水,又觉得白开水略寒碜,没有情调,突发奇想要去给她榨果汁。他端着水杯来到书房门口,一只手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书房里的书你随便看啊,看看我就来。对了,这个书架最顶上有几本相册,你要想看也可以,但是请自觉略过我光屁股时一不小心上镜的小兄弟。”


    说完他就去厨房了。


    路知意还惦记着要跟他谈谈路成民的事,可一想,横竖就是今天上午了,也不急于一时,便踮脚去够他说的那些相册。


    他的父母想必很爱他,每本相册都和百科全书一样厚重,丝绒封面将泛黄的老照片保存得很好,纸张虽然变色了,但每张照片都平整光滑,没有一丝卷边或皱褶。


    路知意把相册摊开在书桌上,坐在那一页页看着。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悉数被陈声的父母定格于纸上,从他刚出生起眼都睁不开,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老头模样,到一两个月大时蹬着腿在镜头前虎头虎脑、左顾右盼的模样。


    那时候的艺术照很有趣,照相馆总爱给小孩子在眉心贴个小红点,要么穿得花花绿绿,要么周遭都围上缀满亮片的轻纱,硬是把一个小男孩拍成了娇艳可人小公主。


    一整本都是陈声。


    路知意歆羡地看着他的童年,心想将来自己有了孩子,也一定要好好记录下他生命的每一道足迹。


    第二本相册里,陈声大概是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终于不再是单人照,相册里出现了和家人的合影。路知意翻到第三页时,看到了陈声父母和他在小学前的合照,第一眼还是先看穿着校服眉清目秀的他,然后才去留意他的父母。


    陈声长得像母亲,眼睛和嘴尤其像。年轻的妈妈站在他身旁,笑容满面,就连眉梢眼角都透着快乐。这让路知意又多羡慕了几分,她不知多盼着自己也能属于某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老天待他真是太丰厚了。


    可她发自真心感激命运把她得不到的一切都给了他,就好像自己失去的,在她喜欢的人身上得到了弥补。


    目光落在他父亲面上时,路知意一愣,感觉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但这不可能。


    她长这么大,在入学以前,除了初一那年和路雨一起来蓉城替父亲打点退路,压根儿没来过第二次。


    可思绪只到这里,呼吸蓦然一滞。


    她猛地站起身来,浑身发冷,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那相片,仔仔细细盯着那个男人。照片是陈声小学入学时拍摄的,因此,男人比六年前要年轻很多。


    可是那张脸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她就是做梦也忘不了。


    路成民入狱后,她与心力交瘁的路雨一同回到镇上,生活周而复始,她依然念书、写作业,按时吃饭睡觉,可人生早已天翻地覆。


    无数个夜里,她从噩梦中醒来,眼前还是小院里那摊深红色的血迹。为了保护她,没有人让她见过坠楼后的母亲,待她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时,昔日鲜活立体的母亲已经是一捧死气沉沉的灰。


    可她见过小院里来不及擦干净的血,偌大一摊,触目惊心。


    她总是梦见路雨带着她去蓉城求情的场景。路雨拎着大包小包,卖了家里养的所有牲畜,带着家中仅剩的积蓄,尾随主人一路前来,敲开了那道门。


    门开了,穿着衬衣西裤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男子疑惑地望着她们,在看清路雨手里的大包小包时,眉头一皱,似有所悟,很快说了句:“你们走吧,下班时间不见访客。”


    可那门还没关上,就被路雨一把推开。


    她将所有东西硬生生搁进门,与男子打起了拉锯战。门内的人坚决不收、态度逐渐严厉起来,门外的人不依不饶,拼命自说自话,力道很大,非要将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塞进去。


    最后,男人迫不得已挡在门口,声色俱厉地说:“我说过了,我不收礼,不管你送的是什么,土特产也好,茅台五粮液也好,这些都是贪污受贿!这些东西我一个也不会要,全部给我拿回去!”


    前一刻还坚持不退让的路雨,在此刻眼眶一红,狠下心,一把将路知意拉到身边,用力按了按她单薄的身躯,“跪下!”


    不待男人有所反应,她与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一同跪倒在楼道里。


    路知意做梦也忘不了那一天,楼道是阴暗的,仅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外面的世界光亮宽阔,眼前却一片漆黑。


    她战战兢兢跪在路雨身旁,见她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哥是好人,一辈子为了镇上的人出头出力、心力交瘁,他当了这么多年村支书,我家越来越穷,从没见他收过一分钱、一份礼。你是好人,是清官,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心肠不会坏的。他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镇上所有人,过了太久苦日子,结果回家才发现女人背着他偷人,他是一时情急,不是故意要杀人的……”


    整个狭小的楼道里,只回荡着路雨凄惨的哭诉。她咚咚磕着头,额头一片红肿,声音惨厉不已。


    她去拉路知意,“这是我哥的孩子,才这么一点大就没了妈,如今又要没了爸。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哥,别判他刑。他要是进去了,这孩子该怎么办?你不看在大人的份上,也求你可怜可怜孩子,她还这么小……”


    路雨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磕头。


    那一年,年幼的路知意满心凄惶,泪水夺眶而出,却又不敢高声哭喊,只能跟着路雨一起磕头。


    她记得上学时,老师教过他们:“人要有尊严,不止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们所有人都一样,轻易不要求饶,不要下跪。除非跪天跪地跪父母,否则绝对不能轻易向他人妥协。”


    可那一天,她跪了下去,和路雨一起抛下自尊,向命运的严苛低了头。


    男人显然怔住了,前一刻的疾言厉色也没办法继续维持,只能一把拉住路雨,“你起来,有话起来说,这么跪着像什么样子!”


    路雨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她难得这样不讲道理,也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了,只能这样做了。


    男人死死拉住她,不让她继续磕头,一字一顿说:“孩子还在这里,你让她小小年纪做这种事情,有没有为她着想过?大人的事情,为什么要把小孩牵连进来?”


    路雨终于没再坚持,擦干眼泪站起来,拉住了路知意。


    路知意年纪虽小,但脑子不笨,见男人话里话外有心疼孩子的意思,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一股勇气来,上前拽住他的衣角,泪眼模糊地说:“叔叔,我求求你,不要把我爸爸带走。他是好人,不是故意把我妈妈推下楼的。我求求你,我不想当个孤儿……”


    童言无忌,既然路雨不能说、不能做,那么她来。


    那一天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多话,只看见男人眼里的同情和无可奈何。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终于沉沉的叹口气,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他抬头对路雨说:“带着孩子回去吧。按照你说的情况,如果一切属实,路成民够不成故意杀人罪,二审不会维持原判。”


    路雨急切地拉住他的手,“那他会怎么样?”


    “结案以前,我无可奉告,但是无论如何,情况不会比之前差。”男人从门口拎起那些大包小包,递还给路雨,“我就只能透露这么多了,这些东西你拿回去。”


    路雨不肯拿走,非要把它们留下来。


    最后还是男人板起脸来,“如果你不拿回去,路成民可能会因为企图行贿,被额外定罪。”


    路雨这才不得已拿回了那些东西。


    那天归去时,路雨一路无言,只是紧紧拉着路知意的手。若不是别无他法了,她死活也不会让路知意出面受这个罪。


    路知意倒是满心欢喜,她想,爸爸终于没事了,那个法官真是好人,答应他们不会把爸爸抓走。在她的观念里,路成民很快就要回家了,即使没有了妈妈,至少她还有个爸爸。


    然而事情的结果与她所预期的完全不同。


    一周后,二审判决书下来了,她与路雨站在蓉城中级人民法院里,看见路成民戴着手铐站在被告席,最前方的法官宣读了审判结果:路成民因意外伤人罪,被判刑六年。


    她看见穿着制服的公安民警把路成民带走,押向门外,带去某个一道铁门就能将她和他从此隔绝开来的地方。那一刻,路知意情绪失控了。


    她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指着最前方摘下眼镜的男人:“你说谎!你说谎!”


    小姑娘的声音尖利刺耳,是从瘦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恨意与恐惧。她还以为父亲就快回家和她团聚了,她还以为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她把那日楼道里的男子视为神明,他慈悲而有怜悯之心,答应将她仅剩的父亲还给她。


    可他说谎。


    她不顾路雨的阻止,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她只是指着法官死命尖叫。


    “你答应过我把我爸爸还给我!你不讲信用!你这个骗子!你不得好死!”


    “你会被天打雷劈!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一天,她吼到声嘶力竭,说了无数更恶毒的话,童年无忌,失控的孩子恨意饱满,是全身心地想要将整颗心都掏出来,让世人看看她的委屈和愤怒。直到保安进来要强行将她拉出大厅。路雨护着她,不让保安动手,只能亲自将张牙舞爪的小女孩抱出去。


    后来路知意大病一场,回到镇上发了三天高烧,醒来时,只有路雨陪在身旁。


    书房里,路知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张相片,浑身冰冷。


    她一向觉得命运待她过于苛刻,年幼失去双亲,生活贫穷窘迫,直到遇见陈声,才终于慷慨解囊,给了她些许阳光。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疾风骤雨竟然还未来临。


    直到此刻。


    他的父亲,竟然是当年那个法官。


    作者有话要说:  .


    默默地顶着锅盖逃走………………


    不是无fxxk说,是不敢说………………


    咳,这真的是……一块甜饼……


    明天见,今天也三百只红包,请大家不要打死我。


    ☆、第56章 第五十六颗心


    第五十六章


    路知意一动不动站在书房里,从巨大的震惊里抽身而出后,脑中忽然间一片空白。


    她慢慢地合上相册,想着该如何对陈声开口,这个世界上竟然真有这样的巧合,像是命运的捉弄。如今骤然发现陈声的父亲就是当年的法官,她与陈声之间就远不是讲明家境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可笑的是,还不等她理出个头绪,客厅里传来了开门声。


    还在榨果汁的陈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爸,你怎么回来了?”


    陈宇森将公文包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换好了拖鞋,目光落在鞋垫上那双女士跑鞋上,顿了顿,抬头看着陈声,“有客人来?”


    再看陈声,系着围裙,衣袖挽至小臂处,手里还拿着只刚洗净的橙子……陈宇森有点想笑。


    陈声不常带朋友回家,尤其是女孩子,这是头一次。并且,他还百年难得一见地下了厨房榨果汁。


    陈声倒是很镇定,“嗯,带朋友回来拿几本书。”


    “什么朋友,我认识吗?”陈宇森不紧不慢地走进厨房,接了杯水喝。


    陈声把橱柜上榨好的橙汁递给他,从容道:“女朋友。”


    陈宇森笑了,“不容易,你这臭脾气,还有姑娘能看上你。”


    “是是是,就因为不容易,才需要您帮忙配合一下。”陈声难得卖力讨好人,“爸,给个面子,当个开明温和的中国好父亲,怎么样?”


    陈宇森瞥他一眼,“我什么时候不开明不温和了吗?”


    “有您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


    得到父亲的保证,陈声含笑往书房走,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路知意慢慢抬起头来,“你爸爸回来了?”


    陈声懒洋洋一笑,“都听见了?行,坏消息你自己说了,好消息是,我爸这人很好相处。”


    路知意没有心思去听陈声说了什么,她麻木地拖着那具疲惫的身躯,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早晨十点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窗明几净,一地日光,却照不亮她的眼睛。


    该来的总会来。


    她甚至在惶恐深处油然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幽默感来,这情节难道不像是什么电视剧的八点档?偌大的蓉城,数不清的面孔,她偶遇其一,竟是故人重逢。


    人不认命,天理不容。


    路知意走到客厅,抬头便与陈宇森打上了照面。


    他比照片上老了不少,也比六年路知意印象里的男人老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工作的缘故,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痕迹,这让他显得有些严肃。身上穿了件略显正式的白衬衣,下面是黑色西裤,一眼看去,就知道工作性质。


    路知意对上他的目光,心脏一下一下钝钝地跳着,她连一点侥幸的心情都不敢有。


    可陈宇森看见她时,只是微微一顿,然后饶有兴致地转向陈声,“不介绍一下?”


    路知意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没认出她来?


    陈声双手插在口袋里,冲陈宇森努努下巴,“这是我爸。”


    又朝路知意努了下,“这位,路知意,我……”他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我小师妹。”


    路知意浑浑噩噩,压根没有接收到陈声的调侃之意。


    好在陈宇森好相处,大概是不想像查户口似的,儿子第一次带女友上门,就被他盘问一遍,遂和气地问了几句家住哪里、今年多大,在路知意忐忑不安地回答说“甘孜州”时,他也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好地方。”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安排,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连着忙了好一阵,精神不好,先去休息一会儿。”


    他有意把空间留给两人,特地上了顶楼,去客房歇着。


    目送父亲上楼,陈声扭头问路知意:“我爸不错吧?”


    路知意在走神,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看着都不在状态。他一怔,还以为她是第一次上门就撞见家长,紧张所致,似笑非笑问了句:“吓着了?”


    路知意回过神来,迟疑一瞬,勉强笑了笑,说:“我去趟洗手间。”


    陈声伸手一指,“走过书房,尽头就是。”


    洗了把冷水脸,路知意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长开了,皮肤变白了,遇见陈声后,她也开始爱美,高原红渐褪后,和当年初一时候的模样早已截然不同。陈宇森没有认出她来,也在情理之中……


    发现真相那一刹的紧张与不安,此刻渐渐沉了下去。


    她扶在纤尘不染的水池两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水珠一颗颗沿着面颊往下淌,像是片刻前的惊慌失措,如今悉数消失在水面。


    是庆幸的吧?没有被当面拆穿。


    那些难堪的真相,如果不是由她亲口说出来,陈声会如何看待她?


    是她的错,早该对他坦白了,结果不是时机不对,就是一时犹豫,以至于到了今天都还把他蒙在鼓里。如果不是陈宇森没认出她来,事情就没法收场了。


    可那阵侥幸沉寂下去后,她又无可避免地悲哀起来。


    总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两人之间的差距就会逐渐缩小,可走到今天才发现,像是隔着一条跨越不过的沟壑,他在山那头,她在这一边,无论如何往上爬,总是追不上他的步伐。


    路知意在厕所里待了好一阵,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再待下去,恐怕陈声会以为她掉进了马桶里。


    可她经过书房,书房里没人,走进客厅,客厅里也空空如也。


    陈声呢?


    她隐约听见楼上有说话声,换做平常,她一定会坐在客厅里等着,绝不会靠近人家父子俩说话的地方。


    可是今天。


    路知意的心又提了起来,下意识就踏上了扶梯,一步步朝上走着。


    她停在扶梯最高处的台阶上,看见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是何种光景她看不见,却能听见父子俩的对话。


    短短几句,她才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就被人一把提了起来,那只手在高空蓦然松开,摔得她四分五裂,整个人碎得稀巴烂。


    陈宇森说:“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上学期刚开学就见过面了。”陈声把血压计放在桌上,这是他刚从客厅找出来的,这一阵陈宇森忙极了,脸色也不好看,他担心是血压又上来了,催促着父亲,“量一下,早上吃过药了吧?这会儿看着简直面如菜色。”


    陈宇森没动,迟疑片刻,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


    “她家庭情况是什么样的?”


    陈声一愣,皱眉,“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俗了?儿子谈个恋爱,不先看看人品如何,头一句就打听人家家庭情况,这可不像您。”


    陈宇森:“跟经济条件无关,只是问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爸是村支书,她妈是小学老师。比不上您和我妈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但能教出她这样的孩子,依我看可比你俩强多了。”陈声为了往路师妹脸上贴金,也是自我贬低到了地底下。


    换做平常,陈宇森一定会笑。


    他的儿子,他再清楚不过,往好了说是有能耐、胸有成竹,往坏了说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能叫他这样贬低自己去夸的人,掰着手指头也找不出一个来。


    可眼下,陈声越认真,他越焦虑。


    陈宇森:“多说说她的情况。”


    陈声敏感地察觉到哪里不对,抬头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先说说看。”


    说什么?


    陈声略一顿,开口:“她家境不太好,和我差别挺大的,在家要干农活,又是出生在高原。她没具体跟我说过日子有多苦,但我也能想象出,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同龄人,养猪放牛,洗衣做饭,什么都干,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一点也不怕苦。起初我和她互相都看不顺眼,但是后来我越看她越好,她家境贫寒,所以性格坚韧,比身边的人都要努力。有时候我看着她,会觉得自己命好,她身上有股冲劲,会让人想靠近,情不自禁跟她一起往前冲。”


    陈宇森沉默片刻,问:“你是怎么注意到她的?我记得你以前不大跟女生打交道。”


    要不然魏云涵也不会担心他和凌书成是不是交往过密了。


    陈声笑了笑,“也是巧合。我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时候,她在底下笑出了声,那么多人里头,我就唯独看到了她。”


    陈宇森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又叫我在食堂里听见她跟人高谈阔论,说我……”他把小白脸三个字吞了回去,笑了笑,“说我坏话,就这么结下梁子。”


    “接着说。”


    “说什么说,爸,您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有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盘问我了。可别告诉我您也跟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因为别人出生不好就嫌弃人,非要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陈声不耐烦地把血压计推过去,“脸色这么差,赶紧测一下血压。”


    陈宇森的目光落在血压计上,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眼里有一抹深色,“你对她有多认真?”


    陈声一愣,从容道:“和我当初告诉你们我要当飞行员一样认真。”


    听到这话,陈宇森的心是真的沉了下去。


    “她在你眼里有这么好吗?”


    “有。”毫不迟疑的回答。


    “那如果我说——”陈宇森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目光锐利,“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陈声一顿,“什么意思?”


    陈宇森沉沉地出了口气,“陈声,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偌大的房间里,日光倾泻一地,透明的尘埃在空气里上下浮动。可屋子里一片寂静,唯独陈宇森的话音掷地有声。


    “六年前我见过她,她的爸爸是个劳改犯,因过失杀人罪入狱,死者不是别人,是她妈妈。”


    陈声的眼神骤然一定。


    陈宇森:“她被她姑姑带着,找上了我们家的门,不依不饶要送礼,最后磕头下跪地求我放过她爸爸。甘孜州的一审法院判处她爸爸故意杀人罪,到了我这,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六年的过失伤人,可那孩子站在法庭上,口口声声说我是个骗子,这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屋子里静得可怕。


    陈宇森闭眼,捏了捏眉心,“阿声,我刚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太对劲,显然是认得我的。我不想把人想得太坏,但我怕你上当受骗。”


    楼梯上,路知意浑身发冷,险些握不住扶手。


    他还是认出了她。


    哪有什么侥幸?哪有什么女大十八变?逃不过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她最怕的就是陈声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可如今噩梦还是来了。


    不一样了。


    因为她的迟疑,因为她的拖延,结果与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如果是她开的口,如果她没有被自尊心拖累那么久,这本该是件小事情,父母的过错无论如何不及子女。


    可如今事情从陈宇森口中说出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年幼无知时,她是个法盲,误解了法官的意思,还以为父亲能就此脱罪,与她一家团圆。这样的美好幻想叫她在法庭上当场失控,说出了那些童言无忌的恶言恶语,口口声声说要报复。


    但那不过是年幼无知罢了。


    她长大了,她念了书,她终于懂得了人情世故,也明白了当年的法官绝非坏人,相反,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公正无私、清廉而富有同情心。


    可她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远在冷碛镇,法官却在偌大的蓉城。


    后来她想,他这样一个好人,每天忙着处理百姓纠纷,哪有功夫去理会她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他早就忘了她。她不过是上门求情的可怜人之一。


    可他记得她。


    他也记住了她说过的那些话。


    如今她与他的儿子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他怀疑她别有用心。


    路知意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下去,可她毕竟没有。浑身血液往脑门里冲,她恨不能就这样冲进去,哪怕背负着偷听他人谈话的罪名,也要冲进去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我没有故意欺骗他!我也和他一样认真!”


    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她站在原地,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


    可她最终也没有踏进那扇门。


    她是自卑的。


    从一开始,在这段感情里她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弱者。她无数次接受他的帮助,从日料店他帮她付钱开始,到那双慢跑鞋,再到他已中奖名义送她的手霜面霜。


    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一味接受他的付出。


    这是不平等的。


    一个是远在天边夺目的星辰,一个是低到尘埃里不值一提的灰尘。


    如今更具戏剧性了,她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刻,自尊心全无的那一幕,竟是向他的父亲磕头下跪。


    路知意面色惨白,从前自诩无畏英勇,一往无前,如今连踏进那扇门为自己变白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转身往楼下跑。


    她不顾一切拿起沙发上的背包。


    她匆匆忙忙穿好鞋,打开门,像是逃命一样跑出了那扇门。


    她一点也不想哭,眼睛干涸得像是沙漠戈壁。


    她跑出了小区,跑过了那条从公园一路流淌而出、途经小区的河,日光当头,微风拂面,而她无心欣赏,只是不顾一切往外跑。


    天都塌了。


    她盲目地跑着,头脑空空,只知道她和他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而客房里,陈声错愕地对父亲说:“您可能认错人了。”


    陈宇森松开揉着眉心的手,“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


    “她不会骗我,她不是那种人。”


    “陈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声终于高声喝止了父亲,“我说过,她不会骗我!”


    陈宇森静静地与他对视着,眉头一皱,“你冷静一点,好好说话。”


    陈声不耐烦地推门而出,“这种话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认错人了就是认错了,没得说!我看你就是不满意她穷,找些什么狗屁理由……”


    “陈声!”陈宇森怒道,“注意你的措辞!”


    陈声心里烦得慌,干脆几步下了楼,高声叫路知意的名字。


    可无人回应。


    他朝厕所的方向看去,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书房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一颗心越来越乱,他下意识朝大门走去,这才看见她的鞋子不见了。


    她走了。


    陈声浑身一僵,立在原地不可置信。


    陈宇森下了楼,看见人去楼空的客厅和陈声呆滞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现在你相信了吗?”


    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路知意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是有目的接近他?


    陈声想破口大骂,想让父亲住嘴,可残余的理智不允许他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他只是蓦地冲向大门口,穿好鞋子往外走。


    “陈声!”父亲在身后叫他。


    他仿佛没有听见,所有的思绪冲向脑门,最后汇聚成那个仅有的念头——他要找到她。


    父亲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


    来晚了来晚了,今天阴雨连绵一整天,我也昏昏欲睡,这会儿才写完更新。


    因为这几天在准备去马尔代夫的事情,之前说全部发红包那一章还剩了一半都没发,大家别急,今晚会全部发放,一个都不落。


    这章也发200个,挫折会有,也一定会过,不用着急。


    另外,阻隔他们的从来都不是路成民坐牢这件事,是年轻和自尊心。


    我们慢慢来。


    ☆、第57章 第五十七颗心


    第五十七章


    陈声沿着来时的路一路跑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却抵不过脑子里纷繁芜杂的回音。陈宇森说的话,字字句句回荡耳边,震得他心神俱灭。


    他不信。


    他半个字都不信。


    从楼道里跑进艳阳下,从花坛边跑到桥上,他在河边追上了路知意。她也在跑,他在后面高声叫她的名字,她却像是压根没听见似的,只一个劲向前冲。


    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明明这样急速的奔跑只该带来疲倦与呼吸困难,可他的身体没有半点倦意,煎熬的只有那颗心。


    他不信。


    父亲的话根本就是个笑话。


    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陈声终于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路知意!”


    路知意大梦初醒般,蓦然定住脚,怔怔地回过头来。


    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肺部针扎似的疼,她跑了很远,但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陈声死死攥着她的手,想听她说点什么,可僵持半天,她一个字都没说。他察觉到有人拖着他的心一点一点往谷底沉,可他不认命、不服输。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跑什么?”


    她跑什么?


    路知意望着他,面色惨白,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她跑什么?


    她钝钝地站在原地,麻木地说:“我听见你和你爸说的话了。”


    陈声手中一紧,攥得她胳膊生疼,可她没吭声,他也没松手。


    “路知意,我不信。”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我一个字都不信!”


    路知意看着他,眼里一片空白。


    陈声怒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当了这么多年法官,走火入魔了,总把人当成罪犯。那些人他见多了,自然而然就把人人都想得和他们一样坏。”


    这话像是针一样,猛地扎在路知意心里。


    罪犯,和他们一样,坏。这些字眼,无一不是陈声对那类人的形容。然而那类人里也包括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就是个罪犯。


    路知意猛地后退一步,木木地说:“你错了,你该信他的。”


    陈声手上蓦然一松,一颗心终于沉入谷底,再也挣扎不上来。


    日光苍白,照在路知意略显麻木而又异常平静的面上。他看着她,明明那眉那眼都无比熟悉,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问:“什么意思?”


    路知意面色如纸,没看他,目光慢慢地落在远处的小桥上,和小桥后面的那几幢红色小楼上。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很美。


    日光朦胧,小桥流水,红楼如梦,还有面前的他,年轻的面庞雅致如春日里的青草,挺拔清新,就扎根在这样干净漂亮的地方。


    可她不是。


    她这个人,贫瘠,笨拙,看似拥有一腔热血不顾一切往天上冲,要离开大山,要飞离贫穷,可这些都来源于她的自卑。


    一个人越是掩饰什么,就越是缺乏什么。


    她缺的,也许是他一辈子都不会理解的。


    太远了。


    明明他就站在她眼前,可她总觉得他远在天边。好多次他低头吻她,拉住他的手走在夜色之中,她都总觉得像场梦。在那种极致的欢喜中,隐约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她一面陷入他给的甜蜜里,一面隐隐惧怕会不会某天眼一睁,梦就醒了。


    路知意沉默不语。


    而陈声也是。所有的思绪灰飞烟灭,他看着眼前的人,从不顾一切中挣扎出来,忽然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他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却依然不死心,机械地问她:“你爸爸是村支书,对吗,路知意?”


    她默然而立,半晌,听见自己说:“假的。”


    “你妈妈是小学教师——”


    “假的。”


    “开学父母忙工作,没人送你来学校——”


    “假的。”


    “从来没来过蓉城,进中飞院是第一次跨出大山踏进省城——”


    “假的。”


    无数的细节铺天盖地压来。


    明明真相就摆在眼前,可陈声依然一句一句地问着。


    “我送你回家那次,你把我安置在酒店,说家里环境不好,怕委屈我——”


    “假的。”


    “和你爸打电话总是匆匆挂断,你说他不善言辞,再加上工作忙,没精力多说——”


    “假的。”


    陈声麻木地一句句问着,直到路知意笑出了声,面色惨白地对他说:“还问什么?还有什么好问的?拆穿我很有意思吗?陈声,你非要看我在你面前一点自尊心都没了,才心满意足吗?”


    陈宇森的话铺天盖地压下来,路知意快要倒下了。


    这么多年,她真的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她真的是个女战士,不畏一切向前冲吗?


    那年站在讲台上,面对“她爸爸是个劳改犯”的嘲笑声时,她就真的不卑不亢丝毫不自卑吗?


    当踏入中飞院,来自周遭女生的嘲笑与指点,赵泉泉惊呼她用春娟宝宝霜,这些轻视就真的对她毫无影响吗?


    她看着眼前的人,自从与他在一起,无数人戳着脊梁骨嘲讽她,说她何德何能,说陈声瞎了眼吧,她就真的嗤之以鼻、毫不在意吗?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来从来都不是他人的落井下石,是你放在心上的人哪怕轻描淡写一句话。


    假的。


    都是假的。


    陈声的一连串追问终于压垮了路知意,她竟从不知道开学时候的一句谎言竟只是拉开了序幕,那样一个序幕需要她用无数谎言去填补,一个一个越积越多,直到变成无底洞。


    正午的日光就在头顶,愈来愈亮,愈来愈清明,将人的悲哀绝望照得无处遁形。


    陈声的眼前骤然一黑,一点光亮都看不见了。


    他死死盯着路知意,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放在眼里藏在心底的人。她是谁?来自高原的姑娘,勤奋上进,勇敢纯朴。他信誓旦旦对陈宇森说,她父亲是村支书、母亲是小学教师,他自信满满地说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她的父母比自己的父母强多了。


    可她就这样坦然站在他面前,说那一切都是假的。


    她还这样理直气壮地冲他说,别问了,给她留点自尊。


    她的自尊是自尊,难道他的自尊就一文不值吗?说谎的明明是她,被骗的是他,为什么她还能这样理所当然地质问他?


    所有的血液都往脑门里冲。


    他为她压下狂妄,摈弃自尊,一次次追在她身后没脸没皮讨她欢心,为她学会低头,为她懂得如何放下骄傲去喜欢一个人,可换来的竟然只是如今这一刻。


    陈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一字一顿问:“那你说喜欢我,也是假的?”


    不是。


    哪怕说了说不清的谎言,可这句是真的。


    否认的话在舌尖转了无数圈,可说出来又能怎么样?继续留在他身边,以一个骗子的形象,接受陈宇森的审视?


    路知意精疲力竭地站在那,有那么一刻很想闭上眼睛朝后一倒,最后昏过去,一觉醒来,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她麻木了,放弃了,自尊心灰飞烟灭了。


    她听见自己漠然地说:“对,也是假的。”


    眼前的人死死咬着牙,追问她最后一句:“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的眼前一片光亮,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别的景色。


    “没有什么是真的。”她说,“全都是假的。”


    她说:“你放过我吧。”


    “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


    没法在一起了。


    天崩地裂不过如此。


    她察觉到陈声蓦然松手,胳膊上一轻,再也没有他用力握住她时的疼痛感。


    路知意转身走了,虽然事后她再也回忆不起来那一天她是如何离开的,离开时脑中又在想些什么,但她觉得一身轻松,虽然那种轻松来源于痛失所有。


    可她对自己说,本来就是孑然一身来到这里,一无所有地离开,也没什么关系。


    那一天,路知意没有去给陈郡伟补课,面对学生的来电问询,她看都没看,掐断了电话。所有与陈声有关的人或物,她都不想理会,不想看见。


    陈郡伟不死心,一连打了好多个电话,也许最后打给了陈声,总之最后不了了之。


    路知意回了宿舍,疲倦自己,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苏洋叫她,她浑浑噩噩应了几声,就不再说话。


    赵泉泉哼着歌逛完街回来了,弄得寝室里乒乒乓乓的,苏洋不客气地让她小点声。


    “没看见有人在睡觉?”


    她嘀咕了一声:“这个点睡什么觉?真麻烦。”


    她也真没把声音放轻点,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从书架上拿本书也要重重地往桌子上拍。手机不关静音,反倒把声音调到最大,和人聊起微信来,提示音源源不断。


    宿舍里关着窗帘,因为房间向阳,但凡有人睡觉,都会将窗帘拉上,以免太阳刺眼。可赵泉泉偏偏刷的一声拉开窗帘,面对苏洋的质问,她笑嘻嘻说:“我这不是想看书吗?光线这么暗,叫人怎么看啊?”


    路知意没说话,只倏地睁开眼,从床上爬了下来,刷的一声又将窗帘合上。


    那刺眼的日光叫她觉得满身不堪无处安放。


    赵泉泉被当众下了面子,眼一眯,“路知意,你什么意思?”


    手握她的秘密,底气也足了不少。赵泉泉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挑衅,可她没那么善良,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喜悦叫她忍不住挑刺,可她又偏偏没有恶毒到亲自去举报路知意。


    路知意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意思,我没心情和你吵架,你消停会儿吧。”


    “我消停会儿?”赵泉泉眼睛都睁大了,冷笑两声,“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你说睡觉就睡觉,大白天的也不让人正常活动,敢情寝室是你家,人人都要听你话不成?”


    这就纯粹是挑衅了。


    路知意已经濒临极限,毫无勉强维持平和的念头了,满身戾气顿时发作出来,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她盯着赵泉泉,“我不是公主,你是。我就只配用春娟,只配当寝室里最土最穷的那一个,为你垫底。垫不了底就是罪人,就活该拿个贫困助学金都被你举报。”


    两人当面撕破脸,赵泉泉压根没想到。在她眼里,路知意一向是隐忍的,绝非今天这副刺猬模样。


    而吵架的结果就是,苏洋站了出来,雷打不动地帮着路知意,吕艺不在,即便是在,恐怕也绝不会帮赵泉泉。


    苏洋那张嘴,怎么刻薄怎么来,赵泉泉气得咬牙切齿,摔门而出。


    她大步流星走下了楼,走出宿舍大门,从手机里找到唐诗的电话,拨了过去。


    唐诗听到她的名字,从脑海里搜索片刻,才记起这号人物。宣传部那么多干事,她没必要把赵泉泉这种人放在眼里,能记住她还多亏陈声在宿舍楼下跟她打过招呼。


    唐诗淡淡地说:“找我有事吗?”


    哪怕她和陈声并没有任何发展,自尊心使然,面对这种陈声有所青睐的异性,她也没有半点好感。


    赵泉泉在听到她冷淡的语气时,有所退却,可抬头一看,目光落在三楼的寝室窗口,又定了定心神。


    她镇定地说:“我这里有个劲爆的消息,和路知意有关,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作者有话要说:  .


    我要死了,这是明天的章节,我一不小心就发出来了!!!


    明天我要去外面办事,就不更新了T-T.


    其实路知意的反应我反复斟酌过无数次,这个波折也是写文之初就已经计划好的。她再勇敢,再出色,也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如果站在这个年纪就理智成熟、完美无瑕了,故事就没有发展的必要了。她与陈声的相遇,原本就隔着鸿沟,跨越它,成长起来,肩负更重要的责任,才是这个故事的意义。


    今日一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谢谢爸爸们陪我度过波折,重拾甜饼咳咳。


    200个红包。


    其实不用养肥,我觉得挫折有,但是不虐。


    ☆、第58章 第五十八颗心


    第五十八章


    最长的莫过于时间,因为它永远无穷尽,最短的也莫过于时间,因为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来不及完成。


    ——伏尔泰


    赵泉泉与唐诗在校外步行街的咖啡馆见了面。


    两人面对面坐着,唐诗先到,已经点了一杯杏仁拿铁,捧着杯子自在地坐在卡座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口渴,就先点了,你要什么,现在点吧。”


    赵泉泉看都没看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一杯焦糖玛奇朵。”


    唐诗扑哧一声笑出来。


    赵泉泉一顿,朝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却听她含笑说:“别误会,我不是笑你。就是小时候看过一个台湾偶像剧,总觉得自从电视上播过之后,身边的女生十有八九会点焦糖玛奇朵,就算对咖啡不怎么了解的人,走进咖啡馆也能报出这个名字。”


    两个年轻的女生对坐着,碰杯的人妆容精致、打扮入时,而另一个素面朝天、穿着普通。


    面对唐诗似嘲非嘲的玩笑话和眼里毫不掩饰的审视,赵泉泉脸色一变,几乎想起身而走。对面的人看不起她,眼里有□□裸的轻蔑。她何必留在这里看人脸色?


    可寝室里还有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想回也回不去。


    唐诗用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说吧,路知意怎么了?”


    赵泉泉攥着手心,沉默片刻,强压住离开这里的心情,终于抬头对上唐诗的目光。


    窗外的太阳逐渐西沉,咖啡馆里暗了下去,又无声无息亮起了灯。


    年轻女生对坐着,眼神明明灭灭,嘴唇一开一合。


    拿铁空了。


    焦糖玛奇朵上来了。


    可直到临走时,赵泉泉也一口没动,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为了赌气,她付了那杯咖啡的钱,却滴水未占到最后。


    天边暗了下去,万家灯火亮了起来。


    咖啡馆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赵泉泉说完话,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


    唐诗的眼里流光溢彩,仿佛中了大奖一般,弯起唇角问了句:“别急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赵——什么来着?我记得你姓赵,是吧?”


    都要作别了,才记起要问一句她的名字。


    赵泉泉站在原地看着她,忽然间有些好笑,又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是荒唐。她在完成报复路知意的第一步,可这第一步踏了出去,却只有屈辱,没有喜悦。


    她清楚地知道,哪怕她告诉了唐诗自己的名字,也不过是换来下次相遇时的又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赵——什么来着?”


    这样的对话,她在上次KTV与部门众人聚会时,就听唐诗说了好几次,对象是部里不同的人。


    唐诗在等待她的回答,她顿了顿,只回答一句:“反正告诉你你也记不住,还是省略这个步骤吧。”


    说完,赵泉泉心烦意乱地离开了。


    *


    路知意过了一个兵荒马乱的周末。


    周六就这样在床上闷头躺了一整个下午,外加一晚上,时而睡,时而醒,半夜里睁眼望着月光惨白的窗外,一动不动。


    周日起了个大清早,去了图书馆。


    她把自己埋在书里,枯燥的理论,无边的题海,仿佛醉心于学习就能世界美好、内心和平。


    苏洋看她不对劲,问了好多遍发生什么事情了,路知意一再摇头。


    赵泉泉最终回了寝室,一言不发睡觉,第二天起个大清早,从早到晚都消失掉,直到夜里该熄灯了,才又回来睡觉。


    她回来得晚,大家都睡着了,结果被她开门关门的声音吵醒,又不得已各自在床上听着她于厕所里哗啦啦洗漱了好一阵。


    她爬上床时,苏洋还刺了她几句,“敢情这寝室里躺了三具尸体,权当不存在就行了?”


    赵泉泉破天荒没有还嘴,一声不吭躺下了。


    苏洋哼了一声,翻个身,不再说她。


    黑暗里,她看着路知意的床,路知意看着窗外的月亮,谁也没说话,谁也没睡着。


    周一大清早,赵致远从电梯里踏出来,一路往党委书记办公室走。路上遇见大一辅导员刘钧宁、教务处主任,一个个都跟他打招呼:“哟,赵书记来得早啊!”


    他斜眼看着这些揶揄他的人,“哪有您早啊?这都拿着文件去打印室了,怕是天不亮就跑来干活儿了吧?”


    刘钧宁笑嘻嘻:“是啊,要不您跟校领导汇报汇报,让他们给我加工资?”


    赵老头:“想得美!”


    他含笑走到办公室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门,刚要抬腿进去,忽然看见地上有只黄色信封,脚下一顿,捡了起来。


    刘钧宁拿着一摞文件,随意地看了眼,忽然一愣,站在原地不动了。


    “什么东西?”


    赵致远翻来覆去看了看信封,“没署名。”


    刘钧宁:“又是匿名信?”


    赵致远回头看他,“又?怎么,你收到过匿名信?”


    刘钧宁点头,“上个月收了一封。”


    “说什么来着?”


    “有人举报我们年级第一,说她寝室有价值不菲的护肤品,请求学院撤销她的贫困生助学金,停止资助。”


    赵致远表情一顿,“年级第一?就是那个叫路知意的姑娘?”


    “是啊。”刘钧宁说,“我把她叫来了解了一下情况,确认没什么违反规章制度的事,就让她平常注意一点,也没跟您说这事。都是小事情,用不着麻烦您。”


    “行,我知道了。”


    刘钧宁笑了笑,扬扬手里的文件,“那我先去打印东西了。”


    赵致远点了点头,一边拆信封,一边往办公桌后走,才刚刚坐下,堪堪看了几行,脸色一顿,又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高声叫住已经走到走廊转角处的人,“刘钧宁!”


    刘钧宁一顿,回头诧异地看过来,“啊?”


    赵致远招手,神情凝重,“你先回来,看看这封信。”


    *


    周一中午,十一点四十五,上午的课正式结束。


    赵致远拨通陈声的电话,那边响了□□声,才终于有人接,接通了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


    赵致远:“陈声,吃完中饭,到办公室来一趟。”


    陈声又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不在学校。”


    赵致远一怔,眉头皱了起来,“你周一课满,不在学校在哪里?你小子逃课?”


    陈声没说话。


    赵致远换了只手拿手机,这会儿没工夫跟他扯这个,直奔主题:“不管你在哪,现在赶紧回学校一趟,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谈。”


    陈声的声音像是一汪死水,“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赵致远气得拔高了声音:“能在电话里说,我还会非要你来办公室?”


    “我病了,想跟您请一周假。”陈声语气平平,“麻烦您批一下,假条我让凌书成来帮我签字——”


    “陈声!”赵致远人在办公室,从办公桌后猛地站起身来,“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学校,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关路知意的家庭背景,我需要你把你知道的情况一一汇报给我。”


    电话那头瞬间没有了声音。


    片刻后,赵致远听见陈声低沉地应了一声:“好。”


    然后就挂了电话。


    陈声踏出卧室时,魏云涵在家,一听见他打开反锁起来的房门,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问他:“饿了?喝点粥?”


    陈声头发凌乱,三天没打理,下巴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青色胡茬。他穿件随手拎出来的白T恤,套在身上就往玄关走。


    “不喝。不饿。”


    魏云涵一愣,跟了过来,“你去哪?”


    “学校。”


    “胡闹!烧都没退,去学校干什么?”魏云涵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眉头一蹙,“你都这么大个人了,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陈声抽回手,平静地说:“赵老头让我去一趟学校,把请假手续办了就放我回来。”


    魏云涵审视他片刻,淡淡地反问:“是吗?”


    他知道母亲看穿了他的谎言,沉默着开了门,“……我去一趟,请完假就回来。”


    魏云涵沉默地站在那,最终点了点头,“我把粥热着,早点回来。”


    陈声看看她,“好。”


    他推门而出,转身关门,看见母亲渐次消失在门后的面庞,忽然有一阵茫然的心酸。


    这三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颓了三天,父母就陪他煎熬了三天。


    他洗冷水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发高烧到说胡话,魏云涵小心翼翼请假看着他,陈宇森说:“我们给你时间,等你想通。”


    他站在电梯里,被那充沛刺眼的光线照得无处遁形,只能闭上眼睛。


    想通?


    想通什么?


    睁眼闭眼都是她站在日光底下,一口一句假的。


    可笑的是,就连这样,他也在听到赵老头说出她的名字时,下意识拖着这具行尸走肉站了起来,挣扎着要去学校。


    陈声没开车,去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去学校。


    半小时后,他抵达书记办公室。午后的教学楼安静空旷,在校的师生都在午休,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四通八达的走廊上。


    恍惚中记起某个午后,他在这等待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正欲进去,就看见那时候还结着梁子的高原女生。她抬头看见是他,一怔,满脸“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表情。


    “接过。”那时候,她不咸不淡敷衍了一句,侧身挤出了电梯。


    他却偏偏挡住她,“你跟谁说话?”


    她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嘲讽地又加了句:“……师兄?”


    他这才心满意足踏进电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笑。


    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却叫他想起来时笑都笑不出来。


    他像个傻子。


    这一刻才发觉,其实最可笑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他。


    而更为可笑的是,他昏昏沉沉去了办公室,听闻赵老头在桌后说出了路知意父亲坐牢的真相,要在他这里得到核实,他模模糊糊想着,哈,路知意,你的骗子面目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可开口却是一句:“问我干什么?政审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鲜红的公章,你不信,扭头去信——”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信纸上,“龌龊小人的举报信?”


    赵致远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陈声,你们俩关系非比寻常,这事你应该知道实情。如果你真为了她好,就把事情说出来,否则这事不可能善罢甘休。万一到了学校亲自去地方上核实的地步,就轮不到我来做主了。”


    晴了好多日的天在这日午后阴了。


    夏日的漂泊大雨黄豆般落下来,砸在地上掷地有声,仿佛要把水泥地都砸出坑来。


    路知意上课上到一半时,接到来自辅导员的电话,要她去办公室一趟,她上课时没带伞,只能冒雨往办公楼跑,一身淋得透湿。可她跑在雨里,起起伏伏的却是胸腔里那颗心,她似有预感,这一趟也许很艰难。


    她匆匆跑进办公楼,保安喝住她:“往哪儿跑呢!把水都抖干净再进来!没看见保洁员一个劲儿在打扫吗?”


    她只得定住脚,胡乱抖了抖身上的水,又拔腿往电梯里跑。


    摁下四楼按钮,她不安地站在空荡荡的电梯里,再抬头时,看见门开了,陈声站在那。她眼前一花,心跳一滞,仿佛回到上个秋日,学校里的银杏都黄了,而她在同一个地方与他打了个照面。


    路知意怔怔地仰着头,却见他低下头来望进她眼里,扔下了这个夏日他与她的最后一句话:“路知意,皇帝的新衣到底骗了谁?”


    这是这个夏日他们的最后一句对白,也是整个学生时代的终止符。那段好不容易行过千山万水才得以成全的感情,因为他们太年轻、都怀揣着一颗不安分的自尊心而被就此搁置。


    路知意机械地走出了电梯,听见门在身后合拢,再回头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那天下午,路知意没有再回到教室继续上课,第三四节课也缺席了。


    她先后去了辅导员办公室、党委书记办公室,浑浑噩噩度过了一整个下午,在陈述真相与直面现实中来来回回。说到往事时,眼前模糊了又干,有滚烫的热气飞快地凝聚起来,却终究没有一滴汇成泪水掉下去。


    她没哭。


    事实上人类强大如斯,自我调控能力登峰造极,折磨她这么多年的往事早已不会令她想起来就落泪了。如今折磨她的,只有眼前这一件事,她头脑里乱作一团,不敢想也不敢问,在电梯间遇见的那一个人是否和此刻她坐在办公室接受审问有关。


    她以为揭露真相的是陈声。


    她以为他恨她到巴不得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她并不知道陈声为了她,直挺挺跪在赵致远面前,说祸不及妻儿,说她天资聪颖,说国家培养飞行员不易,说她与他谈过的雄心壮志、远大理想。


    一周后,政审造假一事尘埃落定,赵致远将此事通报学院,给予路知意警告处分,却并没有开除她。


    她能够继续留在中飞院,继续学飞,继续考取所有飞行资格证,至于毕业后有无民航公司愿意签她,学院概不负责。路知意在众人的指指点点里,望着公告栏里的通报批评,心知肚明学院依然留了情面,只说她违反校规校纪,却并未说明具体原因。


    路成民的事也没必要再瞒着,路知意坦白后,苏洋第一个知道。


    就在苏洋叫嚣着要去找陈声那小心眼的王八蛋干架时,又一个消息来了,大三第二批赶赴加拿大实飞的人员已出发,陈声赫然在列。


    寝室里仿佛突然之间变了天。


    路知意变得更沉默了,除了埋头读书,就是埋头读书。赵泉泉也仿佛一夜之间摒弃了对她的敌意,不再与她发生冲突,基本上早出晚归,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仅仅把寝室当做歇脚的地方。吕艺雷打不动,继续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苏洋一个人也活泼不起来,意兴阑珊地跟着路知意一起发奋向上。


    唐诗把赵泉泉叫去上次见面的咖啡馆时,还带了一份礼物,说是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巧克力,一共就带了两盒,一盒送给赵泉泉。


    她笑吟吟地眨眨眼:“你对现在的结果还满意吗?”


    满意吗?


    赵泉泉沉默地盯着那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脑中一片空白。起初以为自己在报复,可报复之后,却反倒惴惴不安,好像有人在拖着那颗心往深渊里沉。


    报复的行为没有带来报复的快感。


    她匆匆忙忙把巧克力推了回去,面色苍白地说:“这个就算了。”


    “你应得的,拿着吧。”唐诗像打发乞丐似的,依然高高在上。


    赵泉泉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仿佛怕被人看见自己与唐诗一道坐在这似的,摇摇头就要离去,却听唐诗说:“你要是不拿着,我反倒不放心了,怎么,你这是做了坏事又心虚了,打算接着当好人?”


    赵泉泉猛地一抬头,最后像是接过烫手山芋似的,把巧克力攥在手里,这才离去。


    她一路走到宿舍楼下,将巧克力一把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才刷卡进了大门。就连宿管阿姨再寻常不过的目光,都叫她如芒在背。


    作者有话要说:  .


    一不小心写过头了,时间就晚了。


    明天下午大概两点更新,应该会有六千字的肥章,大家到时候再来刷。


    99只红包。上次的红包我还是没发完,这两天在外办事,不好意思,这就去补发,连同这章的一起。


    ☆、第59章 第五十九颗心


    第五十九章


    陈声走的那天,蓉城仍在下雨。


    彼时大街小巷都在放着那首红极一时的民谣,而在宽窄巷子、锦里的无数酒吧里,年轻的歌手们也背着吉他在聚光灯下安静地弹唱着同样的曲调。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从未忘记你


    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


    父母开车将陈声送往机场,而出发大厅里,十余名即将赶赴加拿大实训的学生都等在那了。


    陈宇森拉住了妻子,站在大厅入口处嘱咐陈声,“我们就不送你进去了。”


    陈声嗯了一声,拉着行李箱往里走。


    魏云涵忍不住叮嘱:“烧还没退,背包里的药要按时吃。”


    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母亲,点头,“知道了。”


    一句“知道了”,换来魏云涵更多的叮咛,按时吃饭、注意保暖、安全第一……平日里她也不是那么唠叨的人,但母亲的天性总归如此,在儿女离巢时不唠叨也唠叨起来。


    陈宇森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到这就行。


    她是慈母,他便只能做严父,言简意赅对陈声说:“照顾好自己,按时打电话回家,别让你妈妈担心。”


    较之以往,陈声沉默许多,话也明显少了许多。他只是点了点头,答:“好。”


    然后便转身离去。


    凌书成在不远处等着他,寝室四人,只有他们俩拿到了去加拿大的资格。


    见他来了,凌书成挺遗憾的,“哎,又只剩咱俩难兄难弟了,这事吧也挺伤感。去加拿大之后,看来我俩得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了。”


    陈声没说话。


    他就自己补充下去:“兄弟,我先自己透个底,我英语不太行。”


    旁边有同行的人凑上来,“哎哎,我也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笔试其实挺厉害,但老师说我学的是哑巴英语。”


    凌书成侧头,“那我俩问题不一样,其实我挺能说的,考雅思口语的时候,我一张口就说个没完,总是要考官打断我,说时间到了,我才停得下来。”


    那人奇道:“那你这不挺好的吗?”


    凌书成:“然而考官说他听不懂。”


    那人奇异地沉默了。


    神他妈听不懂。


    全员集合后,林老师带着众人过安检,全程陪同学生们去加拿大度过整个实训期。


    陈声一路走过安检区域,候机,踏上飞机,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一言不发看着窗外的连绵阴雨,就连窗户上都蒙上了细密的雨珠,将外面的景色分割成无数碎片。


    飞机起飞前,他收到一条短信。


    张裕之发来一张照片,那是学校的公告栏上对于路知意的处理——严重警告一次,视未来表现决定是否予以撤销。另外,她的个人档案有所变动,具体变动通知里省去没说。


    他凝视看着那张图片,退出与张裕之的聊天界面,目光落在置顶的那只头像上。


    点开它,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真相大白之前,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发去一句:“我到了,快下来。”


    路知意:“你来干嘛?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上午要去图书馆吗?”


    陈声:“图书馆有什么好去的?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下来就知道了,保证像天堂一样。”


    真讽刺。


    天堂一样的地方。


    如果他早知道那一趟回家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不知道还会不会带她去那一趟。


    那天之后,陈宇森也找他谈过话,后来陈声一宿没睡着。


    陈宇森说:“我仔细想过了,那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应该不会还和当初一样不明白我的立场,那些气话也不至于记到今日。那天突然撞见,是我一时惊讶,也怕你上当受骗,想法太偏颇了。”


    陈声发着烧,一言不发闭着眼,没有回答。


    陈宇森又沉默片刻,才说:“可即便她接近你没有任何目的,我也并不希望你们在一起。身为父亲,我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讲究,也不会干涉你的感情,但是陈声,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人活一辈子,不能随心所欲,也没法无拘无束。以前我和你妈总是在最大限度内给你自由选择的权利,可现在看来,这件事是对是错,还有待商榷。这些年你活得太自我,太顺利,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可你是你,她是她,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先天条件。”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能不顾一切去喜欢,那只是你。你从来没吃过苦,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也没尝过别人的轻视和侮辱。可她不一样,她的家庭状况、成长过程都和你截然相反,在我看来,她是做不到像你喜欢她这样去喜欢你的。”


    “人总是容易被跟自己相去甚远的人所吸引,可差别太大了,后面的路总也走不顺。你可以忽略她的过去,和她继续在一起,你甚至可以拿出你的固执去说服她、感动她,但你要清楚,哪怕她妥协了、接受了,你们也没法像以前一样了。”


    “她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对我磕头下跪的场景,也会永远记得在法庭上与我对峙时说的那些话。那是你们之间跨不过的障碍,也是现在的你们在这个年纪上没法面对的困难。对你来说,这些根本算不上事的事,对有的人来说是迈不过去的坎。”


    那一天,陈宇森说了很多。


    但陈声听进去的只有一句话,路知意永远做不到像他喜欢她一样,回应他的感情。


    于是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比如他瞒着她为她做尽一切,从一双鞋到一只手霜,从不求回报非要送她回家,到为了替她出口气,像个中二少年一样去找唐诗算账。


    比如他为了武成宇抓狂,为了所有向她示好的人暗地里生闷气。


    比如他跟陈郡伟说了言不由衷的话,心高气傲如他,却反反复复去低声下气乞求原谅。


    是他追着她跑。


    他喜欢上一个人,就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全世界,因为他应有尽有。可对于路知意来说,她渴求的太多,她要脱离贫穷,她要回报家人,她要飞离大山,她要保全她的自尊心。


    爱情不是她的全部。


    他能给她百分之百的专注,她却只能回应他百分之十。若是学业有误,大概她还会放弃他,会告诉他是时候终止这份感情。


    那一夜,陈声翻来覆去地想着,终于想清楚一件事。


    路知意不够喜欢他。


    正如公告栏里明明列出了第二次的出国名单与时间,她却由始至终没有出现在机场,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


    她的自尊心,是比他重要得多的存在。


    要不可一世的陈声承认这点,比什么都难。


    意外的是,陈声在飞机起飞前,指尖还停留在他与她的聊天界面,屏幕蓦然一黑,忽然出现了她的来电提示。


    路知意三个字,端端正正立在那里。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却一言未发。


    那一头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陈声。”


    短短两个字,像是跨越了相识的一整年。


    她再不是当初从台下醒来,没心没肺哈哈大笑的高原红,他也再不是那个在食堂里说她胸肌不发达的轻狂少年。


    在一起这件事,并没有如他所预期那样带来无止境的欢喜,反而令人受尽折磨。


    这一天,路知意没有问他有关政审的事情。


    如果说认识他这一年来,她从他身上看到了轻狂和刻薄,也理所当然看到了他的光明磊落。揣测他是否是揭露真相的那个人,不过是她天崩地裂后的一时情急,情急之后,她就回过神来。


    那个人是谁,也绝不可能是陈声。


    陈声此人,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但他一定会正面还击。


    他根本不屑于背地里动手脚,更不会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作出任何卑鄙之事。


    两人一个坐在飞机上,一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两头都有窗,窗外皆是淅淅沥沥的雨。


    天阴得不像话,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塌下来的错觉。


    盛夏里的一场雨,浇灭了前些日子的燥热与明艳,只留下一地无声的狼藉。


    良久,路知意先开口。


    她说:“你要出发了吗?”


    陈声没说话。


    她又轻声说了句:“算算时间,是该起飞了。”


    这样一句话,险些令陈声失控到奔下飞机。


    她不是没看到,她不是没放在心上,事实上她都知道。


    可路知意却紧跟着说了句:“一路平安,陈声。希望你在加拿大一切都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他日回来,成为了不起的飞行员。”


    他就是再蠢,也不会蠢到听不明白,这是道别。


    陈声死死攥着手机,浑身僵直地坐在飞机上,半晌才说:“就这些?”


    她轻声说:“就这些。”


    “那我们之间呢?就这么算了吗?”他那一颗心像是悬在七千米的高空,寒冷,无助。


    却听见路知意说:“暂时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算了吧。


    他懂她的意思。


    她的自尊心,果真是比他要重要千百倍的东西。他坐在安稳舒适的机舱里,像是箭在弦上,只要她肯说一句,随便说句什么,只要不是这句,他都能立马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奔回学校。


    他那样爱惜自己的铮铮傲骨,却愿意为她粉身碎骨。


    可路知意却不是这样,她为了自己的自尊,要和他就这样算了。


    陈声对她恨之入骨。


    不是恨她说谎欺骗他,也不是恨她用一句假的就想瞒天过海掩盖两人之间的一切,他只恨她用情太浅,不够喜欢他。


    没有什么误会。


    她从前不是有心欺瞒,之后也并非有意骗他。她喜欢他是真,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为他欢喜为他忧也是真。


    可现在,她说算了也是真。


    想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整二十年,如今在她这高原红身上栽了跟头。


    她不要他。


    她只要她的自尊。


    陈声内心潮湿一片,仿佛千万野草一齐扎根,被这蓉城的一场雨浇灌得彻彻底底,一夕之间拔地而起,长成了参天大树,遮天盖地。


    他冷冷地说:“你想就这么算了?路知意,我告诉你,没这么简单。”


    他们之间,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


    不好意思来晚了,重写了三千字。想了很久,最后觉得年少轻狂是一回事,坦诚是一回事,分开也分开得痛痛快快,他朝重逢,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没啥好说的,一直都是陈声主动,路知意就是没他用情深。


    两个人差距这么大,一点小事情都有分歧。


    但是雨过天晴了,养肥的爸爸们可以放心宰了,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这几天我都不敢看评论了,看个评论惊心动魄,但我有我的想法,谢谢你们愿意陪我一起成长,也陪他俩一起成长。


    我们再来一次,现在更可爱更优秀的路知意要准备重新偷走他的心了。


    99只红包。


    我继续去写,大家别等,还有三千可能一两点才能发,说好的六千,只多不少=V=。


    晚安


    ☆、第60章 第六十颗心


    第六十章


    大一快要结束时,路知意第一次见到飞行模拟机。


    所谓飞行模拟机,是为了培养飞行员,在培训初期所使用的一种模拟装置。其内部的各种操纵装置、仪表、信号显示设备等与实际飞机一样工作、指示情况也与实际飞机相同。


    因此飞行员在模拟座舱内,就像在真飞机的座舱之中,还能听到相应设备发出的声响,以及外界环境的声音。同时,飞行员的手和脚上还能有因操纵飞机而产生的力感。


    期末仅存的十个课时,悉数用来了解模拟机。


    结课后,期末的模拟机笔试叫全体大一学生哭都哭不出来,据苏洋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难字就能概括的了。


    路知意也觉得难,但苏洋问起来时,她的回答是:“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八十,我看这回悬。”


    苏洋:“算了,我们所谓的难并不是同一个意思。我说难,意思是及格靠运气。你说难,呵呵,是有可能不能上八十。”


    路知意:……对不起啊=_=。


    另外,庄淑月打来电话,说即将上高三的陈郡伟已经开始每个月就放两天假的生涯,学校也已经组织老师为高三学生进行补课,每周七天,风雨无阻。


    言下之意,路知意失业了。


    接到电话的路知意怔了片刻,笑着说:“我知道了,庄姐。麻烦您帮我转达小伟,最后一年希望他全力以赴,我等他的好消息。”


    于是六月末,好不容易等来两天月假的准高三生回到家里,书包一扔就开电脑,美其名曰:“一个月没歇过了,打打游戏放松心情。”


    庄淑月给他削了只苹果,切成丁装盘,插上牙签端到电脑桌上。


    陈郡伟眉头一皱,“妈,我要打游戏,赶紧端走,不然我都施展不开。”


    庄淑月重新走进来时,忽然想起什么,端走果盘时对他说:“之前我给路老师打电话,说你之后大概都不需要家教了,她让我转达你,她等你的好消息。”


    正进入游戏界面的人闻言,手里一顿,松开了鼠标。


    他侧过头来,“她还说什么了?”


    “就那句,希望你全力以赴,等你的好消息。”


    半晌,陈郡伟才回过神来,“哦……”


    再看眼游戏界面,他顿了顿,又退了出去。


    她说要等他的好消息。


    他翻来覆去嚼着这句话,最终关了电脑,起身坐到书桌前,重新翻开了练习册。


    紧接着就是暑假。


    路知意考完期末的全部科目,又一次排起了无数个S型汇聚而成的长队。这一次她放聪明了,起了个大清早,从早上八点排到中午十一点,终于挤上了公交车,一路去了汽车总站,买票回家。


    在那三个小时的排队时光里,她不止一次想起半年以前的场景,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人开着车停在队伍旁边,不容置疑地命令她:“上车。”


    最后她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窗外渐次闪现而过的风景,从城市进入山区,从艳阳当空到夕阳西沉。


    熟悉的是一路风光,身侧却再也没有熟悉的人。


    距离陈声离去那日,已有一个半月。


    她无数次想起他,睁眼闭眼,梦里梦外。


    好在家中有小姑姑和爸爸在等她,路知意也迫切渴望着一家团聚,哪怕比儿时少了一个人,但总得说来,也比这六年里又多了一个人。


    路成民在镇上干起了修车的行当,过去他凡事亲力亲为,还曾被路雨笑话,说他好端端一个村官,硬是把自己当成了木匠、修理工和打杂人员。可那十八般武艺,如今也有了用武之地。


    路知意又开始给镇上的孩子补课,只拿一点少得可怜的补课费,但付出的却是百分之百的心血。


    家里一到天亮,修车匠便去摆个摊子修车,人民教师骑车去学校传道受业解惑,而路知意这个高知青年半灌水响叮当,也奔赴学生家里,对着几个小萝卜头唾沫星子满天飞。


    直到饭点,三人才又回到家中,你摘菜来我烧水,你煮饭来我炒菜。


    日子忽然变得极其规律,也极其单调。但这个家庭经历过大风大浪,能够努力过好平凡的一生,已是所有人的期望。


    可生活总是这样,在你以为幸福如期而至时,仍有心酸苦楚暗中窥伺。


    某天路知意补课归来,去路成民的修车摊找他一同回家,恰好看见有镇上的孩子路过他的摊子,踹了一口袋石子往人身上砸,边砸边喊:“打死这个杀人犯!”


    不过是几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子,对人间险恶尚未有三分了解,就带着七分任性胡作非为起来。这样的人,路知意见过很多。


    可这次不同。


    这次,他们胡作非为的对象是路成民。


    六年前,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丈夫,却而是一个无比称职的村支书,因此六年后当他回到冷碛镇,大多数人是对他心存感激与同情的,平日里客客气气,不去计较他坐过牢的事情。


    可谁都清楚,大人们客客气气,却并不一定乐意自家孩子接近他。不管曾经的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妻子发生了那场惨案,但人是他推下楼的,过失杀人也是杀人。


    于是暗地里,大人们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靠近那个修车的。”


    不谙世事的孩童便反问:“为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当年的故事,又或许说清了孩子也听不懂,便有了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概括:“因为他是杀人犯,总之你离他远一点。”


    家长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并无恶意,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孩童。


    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这样的话说多了,在那群孩子们之间就变了味,人人都知道那个姓路的修车匠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多惨烈的字眼。


    路知意亲眼目睹那群孩子朝路成民砸石子,小颗的石头砸在身上并不太痛,但那一幕刺痛了她的眼。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孩子们一哄而散。


    年幼便是如此,仗着童言无忌,嘻嘻哈哈,欢天喜地,做了坏事还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路成民笑着劝慰她:“没事,跟孩子计较什么?”


    路知意看着他,四十开头的男人明明正值壮年,却像个糟老头子,干瘦而沧桑,面上一道一道纹路都是岁月的磨砺。


    于是前些日子以为的岁月静好,终究还是变了味。


    她以为命运给她当头一棒,又赠她一颗糖,予以安慰,可这糖里却还是掺杂着苦,含在嘴里也想落泪。


    那两瓶手霜面霜被她带回了家,一次都没有再用。


    她把它们放回最初的包装盒里,斑斓的星光、会魔法的少女,曾拥有过的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只剩下这两只小小的瓶子。她舍不得用掉,就把它们封存起来。


    接着,她给自己买了一瓶防晒喷雾、一顶棒球帽,每天出门给学生补课时,都全副武装。


    妆可以不用化,衣服也可以尽管朴素,可她依然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是干净漂亮的路知意,哪怕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个干净好看的陈声需要她来匹配。


    陈声。


    这两个字,依然是她夜里翻来覆去亘古不变的主题。


    可是对于她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路知意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满地都是六便士,陈声能去抬头看那轮月亮,她却只能低头去捡满地的钱。


    她要生活。


    她要学习。


    她要打工赚钱。


    她要奋发向上,直到离开大山,直到能给路雨和路成民安稳的晚年。


    在镇上目睹路成民被那群孩子用石子砸后,路知意更加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大二开始,路知意终于开始模拟飞行。


    说起模拟飞行,一整个年级两百号人,也是辛酸苦楚一大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李睿说:“上过模拟机,见过飞行教练,才知道当初学车时的教练有多仁慈。如果他朝再相逢,我他妈必当跪下去给他哐哐磕头,谢他当年不杀之恩。”


    某日在场地偶遇徐勉,路知意见他灰头土脸的,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徐勉:“被教练喷了个狗血淋头。”


    路知意安慰他:“严师出高徒,教练也是为了你好。”


    徐勉面无表情地说:“遇到给你出科目做不好虽然骂你但是给你讲的很明白的教员,我表示感谢,可我遇到的是上了模拟机就是为了发泄脾气的教员。据说上个月他老婆跟他离了婚,这个月我上机基本就是一个大写的死字。”


    路知意:“……”


    事实上涉及飞行,比普普通通的驾驶汽车更加高危,教员严格、教育方式略显粗暴,也不无道理。平地上开车还能停下来,半空中开飞机,是说停就能停的吗?


    那段日子很苦,很煎熬。


    就连路知意也被教练骂得灰头土脸不止一两次,有时候犯了错,基本上是下了机还会被继续□□,满场地的人都能听见暴躁的教练疯狂BB。


    一次两次,路知意自尊心还过不去,但时间长了,人人都练出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她也不例外——你骂任你骂,老子岿然不动——这是武成宇总结出来的经验。


    后来模拟机考试通过了,教练们也终于不再凶神恶煞的了,结课那日,所有人坐在场地上开联欢会,教练们也跟大家打成一片。


    某位出了名凶恶的教练跟大家说:“我这根本不算什么。你们要是去过加拿大学飞,就会知道什么叫做人间地狱了。当年我在那边学飞,教我的教员是个伊朗人,那股独特的体香呵呵我就不具体描述了。以前私商阶段一直飞真机,打开进气孔,空气流通起来还算新鲜。自从进了IFR每天都要跟他独处在密闭模拟机里,当他挥舞着胳膊热情教学的时候,滚滚暗流扑面而来,你们自行体会一下我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有多大!”


    全体爆笑。


    可末了,他却又认真起来,怀念似的说:“可是除了这一点,他人还是很好,在你学飞的阶段能遇见一个愿意指点你、批评你的人,是一个飞行学员莫大的幸运。”


    那天夜里,路知意仰头看着漫天繁星,怔怔地想着,那个在加拿大学飞的人,是否拥有了这份莫大的幸运,遇见了那个愿意指点他、批评他的人?


    这一天,距离陈声离开,已有整整八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


    各自成长,各自成熟。


    我尽量把专业相关的内容写得通俗有趣一点,希望大家不觉得无聊=V=。


    困死我了= =、我先去睡觉,明天大家下午一点之前来刷新。


    以及,明天重逢~


    还是99个红包,好彩头,晚安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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