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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容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直到期末考试前, 张春月也没有再回来上课, 代课的一直是别班的英语老师。


    很多学生揣测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上课了,八卦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有人说在乡镇中学看到了她, 估计是转了所学校。有人说她嫁了个有钱人,当当富贵太太就好,不用再辛苦工作。还有人说她收受贿赂, 有违师德, 没有学校肯要她了。


    不管传言如何, 徐晚星没发表过只言片语。师爷说了,目光常在远方, 无关紧要的人, 她不打算放在心上。


    更何况,学霸给的任务都快去了她半条命, 哪有闲工夫理八卦啊?!


    不过,刻苦学习虽然累得人身心俱惫, 劳动的果实还是甜美的。她的周考分数一次比一次高,显然,学霸带来的双语buff效果斐然,她从距离及格线十万八千里的学渣深渊, 被他一手打捞起来,亲手套上了学霸光环。


    罗学明啧啧称奇, “你爸这是罚你跪了多少次搓衣板, 居然达到了这种效果?”


    徐晚星白眼一翻, 半个字都不想说。


    可不是吗,除了老徐之外,她就跟多了个爹似的。哪天单词没听写出来,或者文言文翻译出了岔子,那位父亲脸色一沉,转头就能把这门选修课作业加倍。


    身为校霸,她从来都极具反抗精神,偏偏到了乔姓父亲这里,反抗精神都喂了狗。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她看看乔野那英俊迷人的小脸蛋儿,对没出息的自己欣然妥协了。


    这个冬天,徐晚星迎来了高二的第一次期末考试,登上了人生新高峰。


    罗学明看着记分册老泪纵横,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看见徐晚星的英语和语文双双及格。哪怕她的英语仍在及格线边缘疯狂试探,也不知到底是老师大发慈悲,还是她触底反弹成功,总而言之是及格了。


    遥想当初,不管老师如何发慈悲,她都远离九十分一亿光年。


    如今这个结果,不光罗学明,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啧啧称奇,家中的老父亲徐义生更是喜极而泣。


    老徐把手一挥:“说吧,要什么?”


    “要什么都行?”


    “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老徐顿住,气势恢宏地吼了一声,“不,把我梯子拿来,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老子也爬上去给你摘下来!”


    徐晚星挠头,“星星我就不要了,能给我放一星期假不?”


    “你要干嘛去?”


    “去张姨的茶馆里帮帮忙,赚点外快。”


    “什么?又要打麻将?!”


    眼看着老徐竖眉毛了,徐晚星连连解释:“于胖子他们组织去西岭雪山玩两天,我这不是不想跟您要钱吗?”


    于胖子的确组织了这么次短途旅行,言辞凿凿地对麻将小分队众人道:“马上就要高三了,接下来一整年弦都得绷紧,趁着还有时间,不如咱们出去嗨一嗨。”


    大刘呸了一声,“嗨你麻痹啊嗨。你他妈从出生嗨到现在还不够?鬼才信你高三会努力。”


    但不管是幌子也好,是flag也罢,南方的孩子们自幼没见过雪,哪怕今年破天荒下了一次,也未能如愿为蓉城裹上银装,更别提他们憧憬多年的堆雪人、打雪仗。于胖子的提议一呼百应,点燃了大家心头的一把火。


    其实徐晚星还有私心,她总觉得乔野帮她良多,无以为报。


    那日放成绩时,她奔到教室最后方,在瞥见期末排名从三十名上升到十九名时,听见后脑勺处传来他的声音——


    “进步了十一名,勉强过关。”


    徐晚星扭头一看,就看见乔野的目光。他没有去看自己的分数,反而一一扫过她的各科成绩,简单点评。


    “英语还是在及格线挣扎徘徊,这种程度,多半是同情分助了你一臂之力。”


    “喂你好好说话,什么叫同情分啊?!”


    “语文101,你要是再练练你那狗爬式的字,提高十分不是问题。”


    “我再次提醒你,珍爱生命,注意措辞!”


    ……


    可不管他嘴上多刻薄,在他倏而一笑,低头看着她时,徐晚星从他眼里真真切切看到了笑意。


    她的进步,他功不可没。


    在得知春节他要回北京过年时,说不上来为什么,徐晚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在于胖子的提议给了她灵感,她缩在被窝里给乔野发信息——


    “乔野同学,恭喜您在献爱心送温暖活动中荣获一等奖,诚邀您参与麻将小分队的雪山之行,吃住由你父亲一力承包。”


    下一刻,手机忽然响起,吓得她手忙脚乱,接起时还有些紧张。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两人的第一次通话。


    乔野问她:“什么雪山?”


    “西岭雪山。就在蓉城边上的大邑县,车程只要四个小时。”


    “你知道的,春节我要回北京——”


    “只要两天时间,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出发,一定能赶在你回家之前!”她急牢牢地说,然后又发觉这语气似乎太迫切,赶紧稳住,清清嗓子,“都快高三了,到时候就真没时间放松了。赶在黑色一年来临之前,一起来个团队活动,怎么样?”


    这是于胖子的借口,她顺手就拿来用了。


    为了迁就乔野,她软硬皆施,贿赂了所有人,只为配合他的时间安排。


    少年人,爱玩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素来对自己要求严格,平日里也没多少娱乐活动的乔野。他的事情一向自己能做主,遂问过父母回京的时间安排后,应了下来。


    只是——“费用我自己来,不用你出。”


    于是寒假才刚开始,徐晚星和她的麻将小分队就开始张罗雪山之行。她用了三天时间去兴旺茶馆凑牌搭子,前所未有的投入,心算的速度快到飞起。


    三条绝张了,过二五八条最好。


    上家做万清,已下叫,看了眼场上的牌,她捏准了对方胡边七万,死握不放。


    牌所剩无几,九万未现,不是两家捏对子,就是谁家要杠。


    ……


    徐晚星聚精会神控场,算三家,看满堂,连续三个晚上,赢得盆满钵满。当然了,她可不敢打大的,输赢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至少去雪山一趟是够了。


    张姨啧啧称奇,“这都半个学期没上阵了,功夫一点没落下啊。说,是不是在家偷偷练来着?”


    徐晚星朝门外的摊子努努嘴,“您看看我爸苦大仇深的样,恨不能当场把我拎出去来个现场直播八十大板,能让我在家偷练?”


    为了不让学霸操心,她将旅程安排悉数交给了春鸣等人。以春鸣的脑子,和他那柔软的内心,徐晚星半点不怀疑这一趟旅程会充斥着满满少女心。


    毕竟在看到春鸣发给大家人手一张的行程单上,每一项活动前都有一颗粉色桃心时,大家都心服口服。于胖子拍拍春明的肩,一言难尽地走了。


    挑了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一行人踏上去往大邑县的大巴。


    同行的除了乔野与徐晚星,还有春鸣、于胖子、大刘和万小福。万小福是于胖子拉来凑数的,理由是一个队伍里不能只有一个学霸,不然容易形成智商碾压。让学霸和学霸交流去,他们才好进行学渣之间的友好往来。


    车上已坐得七七八八,只剩零星几个空座。


    徐晚星走在最前,一行人里就她与万小福最熟,班长大人牢牢跟在她身后,两人理所当然坐在了靠前的两个座位上。


    剩下四人在最末一排落座,遥遥相望。


    四个小时的车程皆是摇摇晃晃的山路,兴奋劲一过,众人都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于胖子最先打起呼来,鼾声震天,倒是把其余几人都给震醒了。


    乔野下意识抬眼看去,第一排处,徐晚星也缩在座位上睡得风生水起。然而山路十八弯,大巴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她也朝身侧的万小福无限靠近。


    睡意顿时消减,就在身侧的同伴都逐渐适应于胖子的鼾声,又重新陷入梦境时,乔野依然没睡。


    他定定地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日光照耀下仿佛散发着朦胧的金光,发色也变成了浅浅的巧克力色泽。它一点一点朝旁边倒去,最终轰然倒塌,落在谁的肩膀上。


    心里咯噔一下,不悦的气氛开始发酵。


    乔野解开安全带,默不作声站起来,轻手轻脚绕过沉睡中的众人,一路走到了前排,俯身,拍拍万小福的肩。


    万小福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派纯良地望着他。


    “唔,乔野啊?怎么了?”


    “我晕车。能换个座吗?”他低声说,指指一旁靠在万小福肩上睡得正熟的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万小福也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几乎只比对口型要稍微大声那么点:“啊?喔,好的好的。”


    赶在他起身前,乔野动作轻而缓,扶住了徐晚星即将失去依靠的脑袋,代替万小福坐下来,抬眼说了句谢谢。


    目送万小福离开,他松开手,任由那只毛茸茸的脑袋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出发时日头没这样盛,窗帘也未合紧,如今从车窗外照进来,照得她即便身处睡梦中,也禁不住微微蹙眉。


    乔野侧头,看见她清晰可见的睫毛,根根分明。


    少女从不打扮,未曾化妆,可在阳光下也难以看见瑕疵,皮肤像是豆腐脑,白生生的,面颊上还带有一点未曾褪去的婴儿肥。


    鬼使神差的,他凑近了些,闻见了淡淡的牛奶香气。


    是什么护肤品?他看着她,又觉得大大咧咧成她这样,大概是不会使用什么护肤品的。所以——他得出结论,这家伙抹的估计是宝宝霜。


    这样想着,他唇角一弯。


    抬手替她掩好窗帘,看她逐渐松开紧皱的眉,乔野动作轻缓调整姿势,也为自己找到了舒服的坐姿。肩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但心情倒是逐渐复苏过来。


    最后瞥她一眼,很不客气地想,等她醒了,一定要往脑门上重敲一记。


    小姑娘家家,怎么能随便靠在别人肩上睡觉?万小福倒还好,好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要是换了个居心叵测的人,这还不给人占尽便宜?睡得跟猪似的……


    正想着,某个路口,车头一转,徐晚星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朝另一侧歪去。


    乔野眼疾手快,伸手一捞,稳稳地接住她,然后——


    然后捧着毛茸茸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继续往自己肩上一拨。


    摁死了,哪儿也别偏。看她好端端咂咂嘴,又继续睡过去,他勾勾唇,满意地笑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大巴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一路晃悠,更像摇篮了,方便大家沿途睡了好觉,最终停在景区脚下。


    徐晚星迷迷糊糊被摇醒,察觉到车上闹嚷嚷的, 睁眼一看, “到了?”


    “到了。”


    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但此熟悉非彼熟悉, 她一惊,扭头一看,才发现邻座不知何时换人了,新邻居安然而坐,表情泰然。


    万小福呢?怎么会是——


    “你怎么在这?”她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在这?


    几乎不用多想, 乔野淡淡地回答说:“班长嫌弃你睡觉留口水,主动申请和我换座位。”


    “不可能!”徐晚星下意识反驳。


    “不然你去问问他?”


    徐晚星迅速别过脸, 背对他, 伸手仔细擦嘴角。没摸到口水的痕迹,她又愤怒地转回来, “你放屁!”


    却只看见乔野笑而不语。


    “下车了。”.


    西岭雪山终年积雪,海拔超过五千米。


    从开着暖气的大巴跳下车, 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新鲜凛冽, 带着植物和雪的味道。即便早有准备, 人人都穿着厚实的羽绒服, 依然被冻得一个激灵。


    但冷则冷矣, 抬头撞见满眼的雪,日光下,高耸入云的山顶闪烁成晃眼的金,温度也浇不灭热血沸腾的心。


    春鸣拿着满是粉色桃心的行程单,为大家介绍:“景区里只有几家高端酒店,贵死人。我们订的是景区外面的民宿,喏,就前面那条河,过了桥就是民宿区域。”


    “还挺近。”


    “咱们先去民宿入住,把东西都放下。这会儿十点,坐缆车的话,十来分钟就上去了。”


    于胖子和大刘负重而来,肩上的登山包大得惊人。


    大刘问:“那我们俩背的这东西,也带上山吗?”


    春鸣:“带啊,不带怎么烧烤?”


    烧烤?乔野一顿,看了眼两人背上的大包,“行程安排里有野炊?”


    于胖子骄傲一笑,拍拍胸脯,“当然有,胖爷我出的主意。出来爬山,哪能没有烧烤?为了让你们这些学霸见识见识我们学渣的行动力,去超市采购特地没告诉你和班长。怎么样,虽然成绩差了点,但活动策划能力和执行力,半点都不输给你们吧?”


    乔野和万小福对视一眼。


    乔野:“柴火哪里找?”


    于胖子:“满山都是树,捡点枯柴烂叶不就完事?”


    万小福:“斗胆问一句,您没把这满山的雪放在眼里?上面风雪交加的,生得起火来?枯枝烂叶也冻成冰了吧。”


    于胖子抬头一看,沉默。


    大刘立马帮手,抬手往河对岸一指,“民宿那边有烧烤店,大不了跟店家要点炭火,还能顺便买点食材——”


    “那为什么不直接在民宿烧烤,要负重登山?”


    乔野发出的灵魂拷问震慑住了学渣们。于胖子和大刘面面相觑,陷入了沉思。


    “妈蛋,白背了一路!”


    “乐观点,好歹是坐车来的,没背几步路。”


    “炉子是我求爹爹告奶奶跟我哥借来的,昨晚刷了半个多小时才刷出来。”


    “你就当练练麒麟臂,去去肥肉。”


    “呸,你才是麒麟臂,老子这是肱二头肌!”


    民宿就在河对岸,气温太低,河水都结冰了。


    蓉城的冬日不似北方严寒,哪怕隆冬,河水湖泊也不曾结冰。乍一看到静止不动、白茫茫一片的河面,大家都有些兴奋。


    过河走了几分钟,抵达预订的民宿。


    这一带的民宿区域是统一开发的,建筑风格一致,都是古典的木质小平房。推拉门上有窗格,门前的平台也铺着木地板,从结构上来看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但从装修风格来看,又带有日式建筑的痕迹。


    春鸣从前台回来,把钥匙一一分给大家。


    “乔野和万小福一个房间,我、大刘和于胖子住三人间,徐晚星一个人住一间。”


    三个房间恰好围成了一个小院。


    徐晚星进屋转了一圈,宽敞的日式房间里布置很简单,但胜在干净明亮。拉开窗帘,落地窗外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雪山。


    将不必要的东西都留在房间里,大家在院子里汇合,往雪山进发。


    说是登山,其实绝大部分路程都是坐缆车。


    六个人刚好装下一只缆车,摇摇晃晃离开地面,沿着陡峭山路向上行驶时,刺激感不断。


    万小福与徐晚星最熟,一路都跟着她,就连坐进缆车时,也下意识要挨着她落座。只可惜半路上忽然插进来个人,老神在在坐在了他们中间,挤得他屁股往旁一滑,就和徐晚星隔开了楚河汉界。


    万小福抬头一看,又是乔野。


    可是对方表情太从容,侧头与他对视时,还淡淡一笑,光明磊落,他一时之间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乔野这种风光霁月的人,不可能和抢座位沾边的嘛。


    景区共有两段,一段在半山腰,积雪覆盖,可供游人滑雪玩乐。另一段在山顶,栈道上的积雪都清除得干干净净,主要用于登山和观景。


    旅行的第一天,少年人旺盛的精力都挥霍在了半山腰。


    除了乔野,在蓉城长大的孩子们雪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滑雪。兴奋地穿上租赁来的装备,从滑雪大厅里笨拙地踩着滑雪鞋踏上雪地,个个都像大笨熊。


    一旁的雪地教练指导众人踩上滑雪板,但游人多、教练少,难免忙不过来。


    徐晚星踩在雪地里,对着滑雪板比划半天,都没能踏进那个灵巧的机关里。


    “抬脚。”


    某一刻,乔野又出现了。在她抬脚时,替她踩稳滑雪板。


    “前脚先扣在凹槽里,后脚用力往下蹬。”


    她笨拙照做,就听见咔嚓一声,左脚与滑雪板完美连接。依样画葫芦穿好了右脚,她问他,“你在北京也滑过雪?”


    “滑过。”


    “那你技术怎么样?”


    “一般。”


    “喔。”她有些失望的样子。


    乔野抬眼,“你这表情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还以为没有你不擅长的事呢。”她想也不想回答说。


    乔野看她片刻,勾勾嘴角,“是吗。”


    五分钟后,当徐晚星还和春鸣、万小福一起在雪地上蹒跚学步,动辄摔个屁股墩时,乔野已经站上了通往高处的传送带。


    他的身后跟着胆大包天的于胖子和大刘,他俩虽然不会滑雪,但不妨碍装逼。


    “这有多难?和滑冰不也差不多嘛。”


    “掌握掌握平衡,往下滑就完事。”


    平地上的三个人仰头看去,白茫茫的丘陵上,三个勇者已经立在那里,陡峭的雪道一看就叫新手们心惊胆战。


    身上穿的滑雪服也是大厅里租赁来的,乔野个子高,穿的是独属于一米八那一栏的大红色滑雪服。于胖子与大刘穿着一米七的天蓝色滑雪服。


    春鸣说:“打个赌,猜猜于胖子连人带板子滚几圈。”


    徐晚星抬手,竖起三只手指,“惯性使然,我猜三圈。”


    万小福扑哧一声笑出来。


    高地上的三人在那站了一会儿,大概是乔野在告诉两人滑雪的一点注意事项,于胖子和大刘连连点头。


    安全起见,乔野让他们先滑,若是摔了,爬不起来,他就滑下去帮他们。


    穿上滑雪鞋,行动最大的不便就是脚踝被固定,完全不能弯曲。这是保护滑雪者在摔跤时也不会扭伤脚,也是摔倒后很难爬起来的原因。


    大刘率先冲刺而下。


    徐晚星抬眼,看见他在起点处双臂大张,摆了个很酷的姿势,嘴唇还开开合合,估计是在呐喊助威。


    紧接着,整个人朝下面飞快滑来,不出几秒钟,就像流星一样彻底陨落。


    虽然跌倒得无声无息,但画面显然自带配音,duang的一声,他跌了个狗啃屎。


    于胖子就更滑稽了,才滑了没几米,重心不稳,扑通一下就朝前栽去,一头扎进雪地里。等他哭唧唧把头抬起来,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


    乔野上前拉他,奈何于胖子体积惊人,两人生拉硬拽了好一会儿,于胖子才重新学会直立行走。


    平地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也就在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声里,徐晚星擦着眼泪,仰头再看,就看见了朝山下滑来的乔野。


    他在起点处身体前倾,拿出了极为标准的起始姿势,目光朝前,虽看不清面容,但她仿佛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


    大概唇边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勾勾嘴角,天底下似乎都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那一道红色身影像离弦的箭,又像优雅的猎豹,急速而下,带起一阵凛冽的风雪。他绕过前方的人,跳过低矮的坡度,最后猛地一个急刹车,从容停在他们面前。


    漫山遍野都是穿滑雪服的人,红色的身影并不少。可那一刻,她的眼里没能容下花花绿绿的存在,鲜艳的大红也只有这么一个。


    徐晚星微微张着嘴,震惊地看着他。


    乔野气都没喘一下,问他们三人:“你们不上去?”


    没人回答。


    徐晚星回头一看,如愿以偿看见两个嘴张的比她还夸张的人,圆满了。看来她还不是最丢人的那一个。


    乔野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指指旁边的雪道,“那里有缓一点的坡度,适合新手,去不去?”


    她腆着脸皮厚颜无耻地凑过来,“你当教练?”


    “那要看看你觉得我这水平够不够资格当教练了。”


    徐晚星翻白眼,“早在你说出‘一般’那句台词的时候,我就该明白你已经开始装逼了。”


    她拖着沉重的滑雪板,艰难往缓坡处走。身后传来他不徐不疾的笑声。


    她低下头来,看见地上被无限拉长的两个身影,哀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全能型选手?她和他的差距真是越来越大。


    不。


    下一秒,她在心里狠狠否定了自己。


    他不就是仗着地域优势,先她十来年开始滑雪吗?她要是生在北方长在北方,以她这矫健的身手,今天说不定都在国家队了,哼。


    可等到她站在那个从底下看去明明很低缓平稳的新手雪道时,脚下才开始发软,心道算了,国家队是去不了了。


    明明刚才看着还觉得一点也不刺激,怎么爬上来一看,这他妈就成珠穆朗玛峰了!


    乔野站在她身旁,“怕了?”


    “笑话,我会怕?”徐晚星嘴硬地把头一抬,“让我给你表演一下什么叫做极具天赋的完美选手。”


    她俯身欲滑,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上都上来了,不滑下去岂不惹人笑话。


    胳膊却忽然被拉住。


    “双腿分开一点,八字型朝外。”


    嗯?她迷惑地照做。


    “身体不要前倾太厉害,不然会重心不稳,像于胖子一样往前栽。”


    “喔。”


    “双手别这么僵硬,灵活一点,你拿的是雪杖,不是拐杖。”


    “……你好好讲话!”她恼羞成怒,照单全收,最后以标准姿势立在雪道起点,“现在没哪不对了吧?”


    “最后一点。”他伸手,指尖抬了抬她的下巴,四目相对时,如愿看见她一阵紧张,低笑一声,“徐晚星,表情别这么视死如归,你是在滑雪,不是在跳崖。”


    徐晚星:“………………”


    你才在跳崖,你全家都在跳崖啊啊啊!


    可等到她在坡道的后半段重心失衡,一头扎进柔软雪地里时,有人极速而来,姿态利落地一个急刹,停在她身旁。


    “有没有事受伤?”


    他的声音有些紧绷。


    “有。”徐晚星万念俱焚转过身来,躺在雪地里望着他,“自尊心受伤了。”


    乔野松口气,俯视她,“还不起来,耍赖?”


    徐晚星:“让我冷静会儿,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伤口需要时间愈合。”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把手递给她。


    那只手就在眼前,安稳好看,仿佛救世主的手,在发光。


    徐晚星逆光看着他,只觉得他轮廓的每一寸都像是穿旧的毛衣,朦胧柔软的毛边,模糊不清的界限。


    他蹲下身来,催促她:“地上湿,不想生病就快起来。”


    拉住她的胳膊,扶住她的肩,明明他也没有多壮实,偏偏性别优势作怪,他轻而易举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拉了起来。


    徐晚星哀伤地摸摸心口,这心跳速度,真他妈是跳崖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滑雪时间,心跳都保持着这样的速度。她迷茫地看着那道红色身影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像风一样掠过,空气中似乎都飘着薄荷的味道,清冽又刺激,令人怦然心动。


    午后的日光过分热烈,在他身上洒下一圈金色的光影。


    他站在传送带上缓慢上行,或从高处急速而下,某个瞬间,急刹车停在她面前,把手递给她,“一起?”


    明明摔到屁股都隐隐作痛,对高度产生了一定恐惧,看着眼前那只手,徐晚星却像受了蛊惑一般,把手递给了他。


    再一次站在传送带上往高处进发时,她绝望地捧住了脸。


    徐晚星,你这是怎么了喂。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回到民宿已是下午六点。


    冬日里的天黑得早, 在缆车里看了场日落, 光一寸一寸暗下去, 像是蜡烛燃尽, 最后晃动一下,倏忽而灭。


    远山白茫茫一片, 与鸦青色夜幕完美相融。


    众人说笑打闹着回到民宿, 一旁的烧烤店已经开始营业。


    春鸣前去交涉, 最后带着于胖子和大刘端了几篮子食材来,借了只炉子, 老板还替他们烧好了炭火。


    万事俱备,只欠大厨。


    大家撸袖子就是干,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烧烤铺子里是怎么烤的就怎么动手, 反正光看架势, 个个都是大厨。


    西岭雪山只有两个旺季, 夏天避暑,冬日观雪。


    如今正值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 烧烤店的生意也很火爆。纵然如此, 老板娘也热心肠地时不时前来指点一番。


    最后烧烤入口, 味道如何已然不重要。


    徐晚星和春鸣一同从旁边的小超市里搬来一箱啤酒,万小福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说:“这样不行。”


    春鸣斜眼:“怎么不行?”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那又怎样?”于胖子挤眉弄眼, “未成年人还不能看片儿呢, 上次咱们传阅U盘, 班长你不也照单全——”


    “啪嗒”一声,不待他把话说完,万小福已经开了一罐啤酒,站起来声音洪亮:“各位,我先干为敬。”


    众人笑成一团。


    徐晚星拨弄着炭火,斜眼看万小福,“没想到班长大人也食人间烟火啊。”


    万小福面红耳赤,春鸣笑着补刀:“食色性也嘛。俗话说得好,人之初,性本善,你洗澡,我偷看。这就充分说明问题了。”


    徐晚星侧眼看去,乔野拎了罐啤酒坐在那,也在笑,眼里有红彤彤的火光。


    少年们纷纷开罐,大叫着干杯,大叫着高三别来,大叫着今夜万岁。


    昏沉夜幕中有圆月一轮,地上的火光明亮鲜艳,每一张面容都灿烂,每一寸光阴都闪耀.


    热闹过后,累了一天,众人纷纷回屋睡觉。


    夜里温度比白日又低了不少,离开火堆就觉得冷。徐晚星把空调打开,然后进浴室洗了个热气腾腾的澡,出来时发现温度并没有升上去。


    怎么回事?


    她拿起遥控器又看了看,的确是制热没错,抬头,空调也确实在上下摆风。


    她只穿了件小熊卫衣和运动裤,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刚洗出的一身热气立马就被扑灭。最后只能咬牙,搬来椅子,爬上去检查空调出风口。


    ……冷风。


    徐晚星站在椅子上,一阵头疼。


    “笃笃——”有人敲窗。


    她低头一看,就看见窗帘拉了一半的落地窗外,乔野站在那里,破天荒仰头才能与她对视。


    “怎么了?”隔着厚重玻璃窗,他的声音听不真切,模模糊糊的。


    她跳下椅子,指指头顶的机器,“空调坏了,尽吹冷风。”


    乔野绕了一圈,很快敲开了门。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遥控器也调得好好的,就是不出热风。”


    乔野接过遥控,摆弄片刻,“应该是主机坏了。”


    “算了,不用了。”徐晚星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干脆把电源拔了,想起什么,又回头问他:“这么晚了,你上哪去?”


    乔野顿了顿,说:“超市。”


    她立马了悟,斜眼看着他,“买烟?”


    “买水。”


    “鬼才信。”


    乔野笑了,“披头散发,还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照照镜子吧,徐晚星,你现在这样子,跟鬼也差不了多少。”


    徐晚星翻个白眼,把他推了出去,关门,“慢走不送。”


    瑟缩着钻进被窝里时,还在嘀咕:“都说了少抽烟了,还抽。”


    脚步声停留片刻,还是远去了。


    她凄凄惨惨地窝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打了个喷嚏,心道他还真狠心,也不多问两句,就这么走了,一点没有前后桌情谊。


    没想到的是,前后大概也不过十分钟,乔野去而复返。


    徐晚星开门,看见他拎着一只塑料袋站在门口。


    “你买了一口袋烟?瘾这么大吗?”她不可置信盯着那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


    “进屋去。”他眉头一皱,看了眼她略微发白的嘴唇,“上床捂着。”


    他似乎没把自己当外人,转身把门关上,又把袋子拎到了桌上。


    “问过前台了,这个时节房间紧俏,说是都满房了,没办法给你换房间。时间太晚,这种地方也找不到师傅连夜维修空调,只能将就一晚。”


    徐晚星这是单间,总不能他和她换房间,难不成让她和万小福一起住隔壁?床太小,也不能他和万小福来挤一张单人床。


    乔野从袋子里拿出一整包暖宝宝,扔给她,“先贴上,不够我再去买。”


    徐晚星低头看着手里五十张一包的暖宝宝,“……够了,从头贴到脚都够了。”


    他又从桌上拿过热水壶,进浴室接了一整壶,出来插电烧水。


    “我听说酒店民宿的热水壶都不卫生,最好不用。”徐晚星好心提醒。


    “谁说是烧水给你喝了?”


    他头也不回,从塑料袋里拿出两只热水袋,最传统最老式的那一种,颜色是土气的红,必须灌热水,凉了又换。


    “旁边的小超市物资有限,没有充电热水袋,只能将就一下。”


    徐晚星一愣,这才明白他在这十分钟里都做了些什么。问前台,去超市,买暖宝宝,又带了两只热水袋。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我来吧——”


    “上去躺着,别让我看见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回头给了她一记平日里补课时的威严眼神,她只好灰溜溜地又回到被窝里。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她的努力也有一点成效,至少被窝不再冰得像冷冻库。


    而眼前这位学霸,虽然刻薄话不断,但仍以充足的耐心烧好热水,灌好了一只热水袋,递给床上的她,“先抱着。”


    徐晚星接过手,张了张嘴,说了句谢谢。


    乔野问她:“暖宝宝贴了吗?”


    “还没。”


    “贴毛衣外面,别太贴身,免得烫伤。”他又回到桌前,拿了热水壶重新接水、插上电,准备灌第二只热水袋,“你贴你的,放心,我不回头。”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徐晚星说:“贴好了。”


    咕噜咕噜的沸水在拼命冒泡,他嗯了一声,关掉电源,灌好了手里的热水袋,回头递给她,“这只放脚边。”


    徐晚星接过来,瞟了眼一早看见的袋子里那包烟,原本不想说的,却还是忍不住,“不是说了让你别抽烟了?”


    “没怎么抽了。”


    “那你买来干什么?”


    “望梅止渴。”


    “……”


    “暖和点没?”


    “好多了。”寒意被怀里和脚边的热水袋驱散,徐晚星抬眼看他,啧了一声,“你这么善良又热心肠的样子还真少见。”


    “要不是见你快冻死了,我怕明早见报,落个见死不救的坏名声,也不想这么麻烦。”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


    “放心,没有下次。”


    徐晚星撇嘴,想了想,没忍住又问:“那换个人呢?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这么不怕麻烦、助人为乐吗?”


    乔野抬眼,“换个人,换谁?”


    “不知道,比如傅意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


    乔野看着她,站在床边轻哂一声,“徐晚星,你以什么立场来问的这个问题?”


    “就,就随便问问啊,不爱回答就算了。”她移开视线,飘忽不定地看着窗外,心跳砰砰砰的,像是高速公路上没头没尾一阵乱窜的小鹿,随时有被撞死的风险。


    乔野淡淡道:“不负责任的问题我不回答。”


    她一顿,下意识问他:“那你要我怎么负责?”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头顶是昏黄的灯光,榻榻米单人床上,她披散着头发抱着腿,把自己裹得像只粽子,怀里还捧着那只滚烫的热水袋,脚边躺着另一只。


    她偷偷抬眼觑他,察觉到他立在窗边,被拉长的身影温柔地罩在她身上。


    窗外是一地月光,远方有逶迤雪山,寂静深夜里,山顶大概在落雪,外间只有凛冽的风声。


    他的影子把她罩得严严实实,俨然一个不着痕迹的拥抱。


    良久的沉默后,乔野低头看着她,说:“怎么负责,你自己想。”


    徐晚星晕头转向,“我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要负责了?”


    “那你想做什么?”他从容不迫地反问。


    徐晚星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这对话没头没尾,毫无方向。不管和谁相处,明明一直以来说了算的都是她,今日却好像老司机翻车,方向盘突然失灵,再也不由她控制。


    “我想做什么?我想喝水——”她没话找话说,忽然觉得有点热,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趿着拖鞋去倒水,好在他关了热水袋后,水壶里还剩了一点。


    “不是说不卫生吗?”


    “口渴的时候谁管那么多。”她倒好一杯水,按捺住乱跳的心,凑到嘴边。


    然而下一秒,一只指节分明的漂亮的手从天而降,端走了她的水杯。


    “诶——”


    不待她抬头问出口,那个强盗就低头喝了她的水。


    “干嘛啊你,水也要抢?”徐晚星匪夷所思望着他。


    “你很渴吗?”乔野问。


    “废话,不渴喝什么水?”


    “那给你喝——”


    他一边说,一边又喝了一口,在她刚出口的抗议声里,凑了过来,再一次用阴影罩住了她。


    然而这一次不再是无形的拥抱。


    水杯顺手搁在桌上,他将徐晚星抵在桌前,不容置喙地低下头来,踏踏实实给了她一个拥抱。


    唇与唇相触的瞬间,齿缝中涌入温热的水。


    徐晚星瞪大了双眼,只看见他无限靠近的面容,和睫毛投在眼睑处那片温柔的阴影。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像是经历了一次短暂又漫长的死亡。


    忘了呼吸, 没了心跳, 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与他相触的那个地方。唇与唇相碰,明明是温热的触感, 却不知为何令人滚烫到沸腾。


    徐晚星丧失了十秒钟的思考能力。


    事后回忆起来,她觉得那十秒钟的自己的的确确是一只没有大脑的丧尸。


    而十秒之后,所有消失的感官在一瞬间加倍回归,心跳不受控制,像是失控的列车。


    意识逐渐回笼。


    她呆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满脑子问号。


    他在干嘛???


    口渴而已, 需要这样喂水吗???


    这是在犯罪???


    终于找回身体的掌控权, 徐晚星蹭蹭蹭后退好几大步, 双目圆睁,“你你你,你干什么你!”


    乔野沉吟片刻:“耍流氓?”


    她大怒,“耍流氓还这么理直气壮、厚颜无耻, 你耍过很多次吗?”


    所以她计较的不是他耍流氓, 居然是从前有没有对别人……


    乔野低声笑了,她退几步, 他就前进了几步,“第一次耍,还不太熟练。”


    竟然还一本正经说这种骚话!


    徐晚星的心跳完全不受控制, 偏偏他还一直在靠近, 害得她退无可退, 被床沿绊倒, 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床上。她慌乱地伸手抵住他,“你干什么你,退后一点,保持安全距离!”


    大概是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慌张,乔野笑着在她身旁坐下,侧头看着她,“聊聊?”


    “聊什么聊,我跟流氓无话可聊。”她紧张到说话全靠条件反射,手抵在他的胸口,“你坐这么近干什么?再乱来我报警了,你可以跟警察好好聊聊。”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一声一声撞在她耳朵里。


    徐晚星恼羞成怒,“你还笑?再笑我真报警了啊!”


    两人在床沿坐了有一阵,徐晚星终于没有那么语无伦次了,只可惜脸还一直烧着,红得像是年幼时幼儿园举行活动,老师拿着粉扑给每个小孩打的腮红一样,说是猴子屁股也不为过。


    并肩坐着,气氛慢慢沉寂下来,总算没那么闹腾了。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刚才那样算什么?”


    “算表白——”乔野定定地看着她,“怎么样?”


    心跳又是一滞,紧接着迎来一阵肆意狂跳,再这么下去,她都快得心脏病了。


    “不怎么样,谁表白用的是这种需要报警的方式?你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他抬眼看她,从善如流,“那你愿意吗?”


    犯规!怎么突然就开始用美男计了?徐晚星疯狂提醒自己,美色误人,然后义正言辞说:“不愿意。”


    他只看她的眼睛,似乎并不依靠她嘴上说什么来判断真相。


    “本来想慢慢来的。”


    “那,那为什么突然加速?”


    “情不自禁吧。”他轻哂,像在自嘲,“虽然说了有你打脸的一天,但想想也就算了,这种事情合该让我来。你的脸好好杵在我眼前就好,真打了的话——”


    她屏住呼吸,听见他认认真真的下一句。


    “会心疼。”


    心跳距离当场去世只差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如果此刻都还不明白他们之间是什么,徐晚星就不是情商低了,而是智商有问题。


    从前没有经历过这些,卫冬的喜欢,万小福的感激,异性有意又或是无心的靠近,对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差别。她的人生被夜市的抄手、茶馆的麻将和偏科带来的苦恼占满,唯一能称王称霸的光辉时刻,大抵就是一次一次出手,替她的麻将小分队挺身而出时。


    可那些时候,心跳没有这样快过。


    不会呼吸不畅,不会眼前一片晕眩,仿佛烟花炸开,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脑子里轰的一下,丧失所有思考能力。


    仅剩下的,是一阵隐秘的欢喜。


    她喃喃道:“早恋是不对的,让师爷师太知道了,灭绝的不止人性,还有我们。”


    然后侧头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为什么不等到高三毕业?”


    “因为不想等了。”


    “你很急吗,赶着去高考?”


    他竟然还沉吟片刻,从容笑道,“是挺急。毕竟像你这么迟钝的人,真要等,大概是得等到高考之后。”


    “……”


    窗帘大开着,落地窗外是一片寂寞的夜空。雪山浮在夜幕之中,安静又美丽,月亮消失后,星星的影子逐渐浮现出来。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慌乱过后,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


    徐晚星仰头看天,好半天才说:“北斗七星。”


    “知道是哪七星吗?”


    “大熊座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还有——”她陷入沉思。


    “还有玉衡,开阳和摇光。”


    “就你聪明。”她翻了个白眼。


    他也不计较,又问:“为什么叫北斗七星?”


    “因为七颗星星连起来,形状像古代舀酒的斗。”徐晚星斜眼看他,“接下来,是不是要考我为什么现在斗柄朝北了?”


    “洗耳恭听。”


    “在不同的季节和时间,它们出现在夜空不同的方位。古人就根据斗柄指示的位置来决定季节,斗柄指向东边是春天,南边是夏天,西边是秋天,现在是北边,所以是冬天。”


    她神气地瞥他一眼,“我答对了吗,乔老师?”


    那种自负的小眼神,看得人情不自禁笑出声。


    乔野:“别这么看我,也别叫我乔老师。”


    “为什么?”


    “禁忌感使人犯罪。”


    徐晚星一噎,“犯什么罪?”


    “刚才那种。”


    “……”


    “要不要再犯一次?”他似笑非笑看着她。


    徐晚星面无表情拿起手机警告他:“十秒内你要是还没离开我的房间,我就报警了。”


    他低声笑着站起身,重新端起热水壶,进浴室又接了一壶水出来,插上电,“热水袋该换水了,换好我就走。”


    从一室寂静等到水壶里咕噜作响,其实前后也不过几分钟时间。他烧了两次水,重新灌满了两只热水袋,期间就让她窝在被窝里等着。


    窗外星星在偷看,屋内的徐晚星也看着那个挺拔清瘦的背影。


    此刻宁静悠远。


    合上门离开前,他替她关了灯。


    “晚安,徐晚星。”


    她屏息蜷缩在被窝里,定定地看着门口的人,半晌,在他合门离去后,才喃喃道:“晚安,乔野。”


    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勉强算作是吻的动作后,他们什么也没说。


    所以现在算什么呢?


    徐晚星翻来覆去,昏昏沉沉却又难以入睡。可什么也没说,似乎更好。卡在高二的节骨眼上,真要谈什么恋爱,她是惶恐的。


    女朋友这种词离她太远了,从前没想过,今后的一年也最好不要想。


    偏科、打架和麻将已经是她的顽疾沉疴,再添个早恋上去,让老徐和师爷知道,她大概无望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抱着那只热水袋,脚边躺着另一只,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


    徐晚星把它凑到胸口,捂紧了,嘴角一弯,闭上了眼。


    *


    隔天是个艳阳天。


    徐晚星辗转反侧到半夜,好不容易才睡着,理所当然睡过了头。


    于胖子在外面哐哐敲门,“起床了没啊,徐晚星?出来吃早饭了!”


    徐晚星这才从睡梦中惊醒,一惊,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把闹钟掐掉,又睡了过去。


    “马上起,马上起!”


    她鸡飞狗跳地下床,窸窸窣窣穿好衣服,飞速洗漱,扎好马尾就往外跑。


    民宿的餐厅提供简单的早饭,每人一只限量鸡蛋,粥、馒头和牛奶可以自取。


    众人都在大圆桌前坐好了,吃得七七八八,就她一个来晚了。


    她风风火火跑进餐厅时,视线第一秒落在了乔野身上。他穿了身简单的运动服,外面套了件浅灰色棉服,看上去清爽又好看。


    第二秒,迅速移开视线,因为面颊开始发烫。


    靠,她到底在娇羞个什么劲?还能不能好了!


    于胖子:“哟,还挺快。我以为你们女孩子梳妆打扮什么的,都要半个小时以上。你这十分钟就全搞定了,厉害啊。”


    大刘补充:“咱哥不算女孩子的,对她来说没有梳妆打扮这种刚需。”


    徐晚星在乔野身旁落座——因为所有座位都坐满了,不知是他有意无意,仅留下了身旁的这一个。


    她一边随手塞了只馒头在于胖子嘴里,说:“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嘴可真大。”


    一边又问:“咦,你们谁给我弄了这么多吃的?好人一生平安。”


    自助早餐一向是早到早得,来晚了,食物所剩无几。而她的盘子里各式食物都盛了一点,鸡蛋竟然有两只。


    春鸣慢条斯理撕着手里的馒头,优雅道:“还能有谁,心细如发的学霸这不是怕你来迟了,吃不上好东西么。”


    说完,给了徐晚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徐晚星正啃鸡蛋呢,立马就噎到了,刚咳嗽了一声,身边的人就递来一杯水。在春鸣更加热烈的眼神里,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选择默默端过来一饮而尽。


    干了这杯忘情水。


    于胖子的嘴仍然没被堵住,一路往景区进发时,还在纠缠刚才的问题——


    “哎,不是我说,作为好兄弟,我是真的替徐晚星担心。一点也没有女人味,将来可怎么找对象啊?”


    春鸣老神在在,“你就别替她瞎操心了,每个人审美不同,说不定有的人就好这一口呢?”


    说完,回头还亲切地cue了下乔野,“我说的有道理吧,学霸?”


    然后又点万小福的名,“班长,哦?”


    不等被点名的朋友们作出应答,于胖子就嚷嚷起来,“开什么玩笑,审美不同不代表瞎啊。看看我们哥,一身男子气概,打起架来力拔山兮气盖世,谁瞎了喜欢这样的妹子?”


    徐晚星恼羞成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有胆再说一次???”


    于胖子:“呜呜呜,我刚说什么来着?你们看,这他妈男子气概爆棚了啊。学霸救我!”


    走在乔野和徐晚星中间的于胖子,非常诚恳地向乔野寻求帮助。


    乔野看了眼徐晚星,遗憾地对于胖子表示:“打不过她,爱莫能助。”


    于胖子被爆锤一顿后,愤愤地控诉乔野:“你见死不救!”


    安慰他的是春鸣,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算了,人家不是见死不救,人家是视力不好,看不见。”


    于胖子一愣,“怎么就看不见了?他视力不好?看不见为什么不戴眼镜?”


    乔野看了眼春鸣,眼底隐有笑意。有的事只有聪明人才看得清——


    谁瞎了喜欢这样的妹子?


    嗯,是他。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雪山之行总体还是很愉快的, 看到了美景, 偷偷喝光了一整箱啤酒,还全副武装、英姿飒爽地滑了雪——如果忽略掉大家摔成狗啃屎的无数个瞬间。


    回程时, 一行人依然在游客中心排队等大巴。


    这一次上车时,乔野默不作声反超了一无所知的万小福,当仁不让坐在了徐晚星身旁。


    落座时,两人视线相对, 谁也没吭声。


    只有春鸣是明白人,不紧不慢经过这一排时, 似笑非笑凑过来,“在学校当前后桌还不够,出来也要当连体婴, 啧。”


    身后, 根正苗红的班长万小福一本正经地拍拍他,进行素质教育,“思想别这么龌龊,乔野晕车, 只能坐前面啦。”


    春鸣从善如流, “晕得好,晕得好。”


    徐晚星掏掏耳朵,假装没听见。反正说的不是她, 让乔野自己去应付。


    司机催促着:“都坐好啊, 系好安全带, 山路不好走, 一会儿急转弯当心磕着碰着。”


    来时是早晨,去时是午后。


    大概是她样子比较疲倦,乔野看了她一眼,从背包里拿了瓶能量饮料给她。


    徐晚星一顿,“多久买的?”


    “早上。去餐厅之前。”


    那不就是她还没起床的时候?他怎么知道她会精神不好?


    徐晚星茫然,“你未卜先知?”


    乔野:“猜到了。鉴于昨晚的事——”语气带了点笑意,后续矜持地选择不点明,反正大家心照不宣。


    徐晚星侧头看他,哼了一声,“你倒是睡得好,也没看见什么黑眼圈。”


    他点头,“心情愉快有利于睡眠。”


    她一噎,嘀嘀咕咕,所以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只有她,真是不公平,凭什么他能这么精神?


    “因为醒来能见到想见的人。”他云淡风轻替她解惑。


    然后徐晚星就闭嘴了。


    脸红脖子粗,呼吸不顺畅,心跳直奔一百八。


    出人意料的是,车行一半,于胖子从后排亦步亦趋跑了过来。


    “学霸,帮帮忙,我晕得不行了,换个座换个座!”


    他在车上玩手机,没想到山路颠簸,没一会儿就晕得他脸色发白。这会儿一脸虚弱地扶着椅背,诚诚恳恳看着乔野。


    “班长说你也晕车,但我看你这会儿好像状态挺好,要不先让我坐坐前面吧?”


    乔野:“……”


    很好,一报还一报。


    他沉默起身,走向后排,回头时,看见徐晚星在偷笑。


    于胖子缓了大概有十来分钟,嘴碎如他,这十来分钟里安静如鸡,一个字都没说,只虚弱地西子捧心,小脸煞白坐在那。


    徐晚星享受了难得的安静时光,在他缓过劲来后,休假宣告结束。


    于胖子用胳膊肘碰碰她,百无聊赖,“旅途漫漫,哥,来聊聊天。”


    “你不是晕车吗?”


    “这会儿不晕了啊。”


    “那你滚到后面去坐,换个人来挨着我。”


    “诶嘿,我有这么讨人嫌吗?”


    “话太多。”


    “可我在后面坐着,看你和学霸不也聊得挺嗨吗?怎么,你还区别待遇啊?”


    “……”徐晚星无语凝噎,有气无力地说,“您请讲。”


    于胖子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玩没了的。话题从餐厅的饭菜延伸到滑雪摔得屁股墩儿疼,然后山路十八弯地鬼扯到了期末考试成绩,最后发展到隔壁班的谁在早恋。


    徐晚星现在听到早恋二字就惊慌。


    偏偏于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哎哎,哥,你说现在的女生都喜欢哪种男生啊?”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我压根不算女生?”


    “说说而已,你还跟我较真了。”于胖子双手作揖,“小的给您赔不是啦。来,您说说,您中意的男生该是什么样?”


    什么样?


    徐晚星沉思片刻,认认真真投入谈话。


    “个子要高,毕竟我这么矮,得好好改善改善下一代的基因。”


    “多高算高?大刘那样的,一米七八?”


    “再高一点吧。”她心不在焉地回忆片刻开学时看见的那摞资料,“一米八三比较好。”


    于胖子死鱼眼,“还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你是不是太精致了点?!”


    徐晚星急速转移话题,“成绩要好,毕竟我这种学渣,万一将来没什么出息,得靠他赚钱养家。”


    于胖子点头,“考虑得很对。成绩好的话——万小福那样的就很好。”


    她下意识反驳:“班长成绩是很好,但是太全面了,理科其实不够拔尖,还没我厉害……”


    “你要求还挺高啊,全面都不行,还得理科拔尖。”于胖子啧了一声,“你是要找个钱学森还是爱因斯坦啊?然后呢,还有什么要求?”


    “话不能太多,像你这样的,绝对拉黑。”


    男孩子就要有男孩子的样,沉稳内敛一点,内秀才讨喜。


    “对别人不能太热情,不能当中央空调,尤其当别的女生示好时,就应该保持距离,最好视而不见,眼里只有我。”


    比如傅意雪。他从多媒体教室走出来,目不斜视地走掉,这一幕到现在还能令她暗爽。


    “只对我好,还得好得比较低调,不能浮夸。浮夸就低俗了。”


    比如买好告白蛋糕和咖啡,也不会当众送出,只低调地选择晚自习递给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到底是生日蛋糕还是告白蛋糕?!徐晚星陷入沉思。


    直到某一刻,于胖子经过思索,一脸疑惑地说:“你说的人,和乔野好像啊——”


    徐晚星回过神来,一惊。


    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于胖子,还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结果后者笃定地一锤定音:“不过你放心,没人会误会你喜欢他。你们俩根本不可能嘛!”


    于是徐晚星的惊慌戛然而止,被不服气所取代——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完全不配啊。”


    “……哪里不配了?”


    于胖子奇怪地看她一眼,似乎不太懂这个问题有什么刨根究底的必要。


    “哪里都不配啊。你俩一个清心寡欲高岭学霸,一个粗鲁野蛮霸王花,从头到脚没有哪一点是配的——”


    “你才是霸王花。”徐晚星面无表情终结对话,“你全家都是霸王花!”


    *


    上学时的每一天,时间都像是乌龟在爬,距离假期总是遥遥无期。


    放假后的每一天,时间都像龙卷风,一眨眼就灰飞烟灭。


    徐晚星也觉得自己不过是眨了眨眼,雪山之行就结束了,乔野也要回北京过年。


    隔日和麻将小分队厮混在一起时,她连麻将都打得心不在焉,让于胖子胡了好几把清一色。


    于胖子何时在她手下尝到过这种甜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还以为是自己的巅峰期来临,“老子时来运转,今晚谁都别走,咱们决战到天亮!”


    大刘也是迟钝星人,完全意识不到徐晚星的心思飘忽不定。


    春鸣看看这两个,摇摇头,善解人意的永远只有他一个。他侧头不经意道:“对了,学霸不是要回北京过年了吗?要不,咱们攒个局,权当给他践行?”


    徐晚星眼都不抬,把手里的一张三万打了出来,“攒什么局啊,人家明天就走。”


    啧,听听这语气。您也有今天啊。


    春鸣笑了,“那择日不如撞日,现在把他叫过来呗,打个麻将,吃个宵夜,也算全了你——和我们的一片心意。”


    说话大转弯,转得他脸不红气不喘的,倒是徐晚星面上一烫,瞪他一眼。


    “要叫你自己叫。”


    于是春鸣打了一通电话,重点讲明:“这事跟徐晚星没关系啊,她反复强调了,主要是我、大刘和于胖子的一点心意,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


    徐晚星只差当场昏死过去,回过神来时,要不是于胖子和大刘拦着,她一准把麻将塞进春鸣嘴里。


    可最后还是没忍住,佯装漫不经心问了句:“他来吗?”


    春鸣斜眼看她,“一片心意,哪能不来?”


    “哦,碰。”她冷漠脸,拾起自己要的牌,打出下一张时,嘴角出现了一点可疑的弧度。


    这是徐晚星答应老徐可以狂欢的最后一晚,明天开始,她就要回归夜市,白天学习,晚上帮父亲守摊子。


    现在看来,句号大概会很完美。


    尽管不会打麻将,乔野还是来了。


    他停在街对面,抬眼看了看,兴旺茶馆,耳熟能详的地方。尽管他对赌博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甚至因为母亲的缘故,巴不得远离,今天却还是来了。


    低头笑笑,他推门走了进去。


    权当是舍命陪君子。


    来都来了,大家才发现乔野并不会打麻将,大眼瞪小眼。


    春鸣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你坐,我来教你。”


    徐晚星瞥他一眼,“就你这牌技——”


    嘴角一勾,春鸣一屁股坐了回去,“行行行,那您来,有您这样的大家在,是我多虑了啊。来来来,让野哥做您的位置,您老人家亲手指点。”


    徐晚星一顿,侧头看乔野,乔野扶着她的椅背,含笑盯着她,“怎么,不愿意?”


    “本来是不愿意的,但你人都来了——”她一边嘀咕,一边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了他。


    麻将这东西其实不难,难的不过是熟能生巧的过程。对于心算能力出色的人来说,上手其实很快。但大多数新手并不算牌,毕竟不熟悉,能反应过来自己的牌面都不错了。


    可乔野是谁。


    他的心算速度绝对不输给徐晚星,而论心思缜密,徐晚星甚至不如他。


    说好决战到天亮,她也不过教了他半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没有太多可说,唯独在他出牌时,偶尔出声指点一下。


    又是本个钟头过去,她连指点都不用了,他已然上手。


    “杠。”


    “清对。”


    “这个叫什么?小七对?”


    “那这个呢,龙对?”


    于胖子和大刘起初还高兴呢,徐晚星这个老手让位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刚学会打麻将的新手。他俩精神大振,难道翻身之日就在今夜?


    直到前半夜从心不在焉的徐晚星那里赢来的钱输光后,于胖子开始哀嚎了:“哥,你不是不会玩吗?你刚才是在演我吧?!”


    回头一看,大刘安静如鸡。他不解地伸胳膊肘碰碰大刘,“干嘛啊你,怎么不跟我一起声讨影帝?我以为他只是成绩好,没想到演技更好。是我天真了,还真以为他不会——喂,你怎么都不生气啊?”


    大刘面无表情,“我已经输麻木了。”


    春鸣扑哧一声笑出来,侧头看看乔野,给了一个“谢谢大哥手下留情”的眼神。


    乔野与他对视一眼,微微一笑,表示他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


    离开茶馆时,已是深夜。


    两人站在清花巷的巷口,与另外三人分别。


    春鸣懒洋洋地挥挥手,“一路顺风啊学霸,早点回来。”瞄一眼徐晚星,他似笑非笑,“毕竟一日不见……”


    剩下的话,你知我知。


    大刘和于胖子仍旧迟钝着,一个提前祝乔野春节快乐,一个让他早点回来,下次再战麻将。


    少年们转身离去,热闹归于岑寂。


    走在安静的小巷里,脚下是青石板,头顶有白月光。


    徐晚星说:“是不是发现麻将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如果不用于赌博的话。”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放心,我都是娱乐娱乐。”她说得自然,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她干嘛要叫他放心?他放不放心明明跟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徐晚星。”


    “啊?”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她有些紧张。


    好在乔野没有说什么让人为难的话,只说:“高三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接下来的时间,先放一放麻将,能做到吗?”


    她一顿,别开眼,“能啊,这有什么难的?就算你不说,我爸和师爷也第一个站出来不让我碰麻将。”


    忽然想到什么,她又抬头看他。


    “那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件事?”


    “好。”他唇角带笑,点头说,“我答应。”


    “……好什么好,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答应什么啊!”


    他侧头看着她,“不抽烟,对吗?”


    “……”


    对。


    徐晚星暗骂一句,这家伙成精了吧,真的会读心术不成?她想什么他都知道,真叫人气馁。


    他们站在她家门口,卷帘门虚掩着,留了条缝。屋内黑灯瞎火,先回家的老父亲已经睡着了。


    这就该分别了。


    他回北京,她继续留在蓉城,两人各自过各自的春节,来年再见。


    徐晚星抬头看着他,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惆怅。她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能将此刻拉长。


    再长一点就好了。


    最好黎明不要来,清花巷没有尽头,时间定格此刻。


    “你困吗?”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她没头没尾地问。


    “不困。”


    “那,上去坐坐?”她指指二楼的棚户。


    乔野看她片刻,笑了,“好。”


    这是他第二次踏进她的“书房”,老样子,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书房的摆设和上次来一模一样,没有改变过,陈旧简单,但干净清爽,带着徐晚星的个人特色。


    她忙忙碌碌地拨弄收音机时,乔野从背包里拿了张CD出来,走到她身后,“放这个。”


    “诶?”


    她一顿,接过CD一看,竟然是Coldplay现场合集。英文封面,显然是进口原版的。


    “哪来的?”


    “南锣鼓巷有家卖原版唱片的老店,店主常年从世界各地背些CD回来。我托从前的老同学帮我去看了眼,刚好找到了这套。”


    “……”


    她一顿,低头拆开盒子,拿了第一张放进去,和他并坐在厚厚的老地毯上。


    “你一直带在身上?”


    “也没有,原本就想好了今晚给你,恰好春鸣打电话说你们在打麻将。”


    “所以不是来打麻将的,是来送CD的?”


    “可以这么说。”


    她低声笑了,翻来覆去摩挲着那盒CD,“谢谢啊,乔野。”


    “这是喜欢的意思吗?”


    “不是。”她抬眼,笑成一朵货真价实的霸王花,“是超级无敌巨他妈喜欢的意思。”


    他淡淡点头,不经意似的追问:“那是CD还是人?”


    徐晚星心跳一滞,“你怎么老说骚话!”


    “不能说吗?那下次不说了。”


    “……也不是不能说。”


    他似笑非笑盯着她,片刻后,那只倔强的后脑勺仍旧吝啬于给他一个正脸,但声音倒是低低地飘了过来。


    “Both。”


    倒是乔野一顿,“什么?”


    他难得有这样迟钝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回答什么。徐晚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这句,结果他居然这种反应。


    她气急败坏地回过头来,“好话不说第二遍!”


    看她这样的表情,乔野稍一思索,就会意了。


    他低头看着矮个子少女,哪怕并肩坐着,她也矮他好长一截。她生着闷气,满脸通红坐在那里,像是一只气鼓鼓的大苹果。


    “徐晚星。”


    “……”


    “徐晚星啊。”


    “别叫我。”


    他失笑,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我很高兴。”


    她一顿,“高兴什么?”


    “高兴你喜欢这个礼物——”头顶传来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和我。”


    多功能收音机里仍有歌声流淌,此刻恰好放到那首耳熟能详的《Yellow》。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倚在墙壁上听着歌。地上是毛茸茸的地毯,窗帘被风吹起,像是海上的风帆。


    徐晚星跟着低声哼,直到播放至某一句歌词,她戛然而止,停止哼唱。


    身旁的人却侧头看过来,目光明亮。


    You know I love you so.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离开蓉城那日, 天气晴朗, 云朵像巨大的棉花糖,漂浮在湛蓝的冬日晴空上。


    乔野与父母一同拎着大包小包,抵达机场。


    和父亲一同排在队列里等待打印登机牌、托运行李时, 他收到徐晚星的信息——


    “八点钟方向, 全家便利店,速来。”


    他一顿, 抬头说:“爸,我去买两瓶水。”


    “去吧,这有我就行。”乔慕成点头。


    乔野在便利店的角落里找到了徐晚星。


    她全副武装, 穿着黑色棉衣,还戴了顶棒球帽,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 像是做贼。


    “你爸妈没发现吧?”


    “没有。”乔野上下看看她,好笑, “穿成这个样子, 就为了躲他们?”


    “废话。你妈妈很不待见我的样子, 上次在巷口碰见她, 我叫了声阿姨好,她超级冷漠地回答了一句:哦,是小徐啊。那语气简直就像在说:你给我识趣一点躲远些。”


    她振振有词, 递了瓶酸奶给他, 还探头探脑往外看。


    乔野看着那瓶酸奶, “这是——”


    “践行礼啊。”她理直气壮地说, 仿佛丝毫没觉得践行礼是酸奶有什么问题,“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这礼是不是太轻了点?”


    “过分了啊。有礼收都不错了,没见我冒着生命危险来送你?”她白他一眼,又问了句,“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他笑笑,接过那瓶酸奶,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把手递给她。


    徐晚星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咳,这是要——


    她左看右看,确定这是无人角落,借着货架遮掩,没有人会看见。这才咬咬牙,把心一横,伸出手来。


    顺便麻痹自我,这是在践行,称为握手更合适,绝对不是什么牵手。


    没想到手是握上了,下一秒,某人微微使力,把她往跟前一带,她就不由自主一头栽了过去,面颊刚好贴在他胸口。


    好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多,额头埋在柔软的衣料上,还没来得及反应,眉心就落下一个很轻很克制的吻。


    只是轻轻触碰了那么一下,稍纵即逝,像蜻蜓点水。


    乔野的声音就在头顶,低沉又柔软。


    “等我回来。”


    徐晚星离开时,整个人是懵的,脸是红的,身体是滚烫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自我麻痹被乔野终结了,说好的握手,说好的兄弟情,被落在眉心的那个吻彻底击碎。


    没有兄弟会这么搞,除非搞基。


    她捂着脸一路狂奔出机场,欲哭无泪。


    脑子里两个小人在争执——


    “好哇,徐晚星,你早恋!”


    “不,我没有,我不是,你胡说!”


    “那他亲你干什么?!”


    “兄弟情的升华?”


    “你骗自己还是骗鬼?”


    ……


    *


    这个春节徐晚星过得很充实。


    答应过乔野不再打麻将了,就真的老老实实再也没踏入过兴旺茶馆。白日里埋头做题,苦记单词。夜里随老徐去夜市摆摊,忙忙碌碌。


    放松休息时,也并没有闲着,而是捧着那本《暗淡蓝点》,对照着字典认认真真看下去。


    唯一的变化大概是走神的时间多了起来。


    循环听着Coldplay的歌,一不小心就会神游天外,于是笔不动了,于是大脑停止思考了,于是整个人神神叨叨趴在桌上,一边撸猫,一边露出傻子一样的笑。


    也会偷偷搞点小动作,比如和乔野发信息。


    学霸的开场白总是很学霸——


    “今天背单词了吗。”


    “背了五十个。”


    “这才八点半就背了五十个,有没有兴趣再来五十个?”


    “并没有。”


    然后才会慢条斯理进展到——


    “今天我回母校去看望老师了,校门口卖煎饼的老伯还认识我,说我是当年最闪光的小少年。”


    “老伯不看漂亮小姑娘,看什么闪光小少年啊?也太不正常了点。”


    “可能是因为闪光小少年身后总是围了一大群漂亮小姑娘,想不看见都难。”


    徐晚星咬咬牙,“从小就招蜂引蝶,真过分。”


    没一会儿,得到回复:“放心。尽管外界狂风大浪,我一直安分守己、岿然不动。”


    她又面红耳赤、骂骂咧咧把手机拍在一旁。


    放心个屁哦。他们只是社会主义兄弟情,发乎情,止乎礼,她才不管他什么样。


    半分钟后,操着兄弟情的徐晚星又重新拿起手机,义正言辞说:“今后也请你继续发扬这种作风!”


    然后亡羊补牢,再补一句:“虽然跟我是没什么关系啦,但为了你的天文梦,高三当然要心无旁骛冲刺一波,继续安分守己。”


    她并不知道乔野在那边笑出了声。


    就如同乔野也不知道,其实她早已看穿他关于学习的日常问候,不过是个无聊的开头,只为引出后文的琐碎日常。


    只是那些日常有关彼此,尽管琐碎平常,也仿佛闪着光。


    *


    临近年关时,老徐生了场病。


    他去夜市摆摊这件事,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除却除夕夜,从未缺席过。


    徐晚星和辛意约好了一起购置小姑娘的年货,从超市拎着大包小包归来时,天色已晚。她打算回家把东西放下,就去夜市帮忙。


    踏进玄关,打开灯,却忽然发现沙发上躺着个人,徐晚星吓一大跳。


    “爸?”


    把塑料袋放在桌上,徐晚星走到沙发边上,看见老徐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回来了?”


    “你怎么没去摆摊啊?我以为你都走了呢。”


    “几点了?”


    徐晚星看了眼手机,“都七点半了。”


    徐义生吓一跳,赶紧坐起来,“我就打个盹儿,怎么都七点半了?”


    他起身时,扶了扶额头,身形不太稳。


    徐晚星发觉不对,凑近了来看,“爸,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下午肚子疼,跑了好几趟厕所。”徐义生摆摆手,“不要紧。就是这几天没按时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的,今后准时就好了。”


    年关将至,夜市的生意越发好。哪怕有徐晚星帮忙,徐义生也忙不过来,更何况他不允许徐晚星一直待在身边,总是赶她回家——


    “都快高三的人了,别浪费时间,给我滚回家看书去!”


    这些日子他没怎么吃好饭,忙起来时,直接忘了这一茬,只顾着做生意去了。


    徐晚星看他脸色苍白,走路脚都是虚的,一把拉住他,“今天就别去摆摊了,你这样子站都站不动。”


    徐义生兀自嘴硬,只说拉个肚子而已,用不着小题大做。


    徐晚星急了,直接把他三轮车的钥匙没收了,“爸,这都快过年了,你也让我省点心成吗?你要是病倒了,让我怎么过这个年啊!”


    看她真急了,徐义生才妥协。


    “就这一晚。”


    “前提是今晚你得好起来。”


    徐晚星照顾了父亲一晚上,熬了一锅咸蛋瘦肉粥,又守在一旁端茶递水。


    夜里,张姨来了一通电话,问徐义生今晚怎么没去摆摊,然后很快从茶馆赶来,手里还拎了一袋年货。


    “哟,拼命三郎也有今天啊?”


    徐义生有气无力地埋怨说:“我都说没什么事了,这丫头非不让我出门。”


    张姨力挺徐晚星,“什么叫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像是没事?非得撅蹄子躺地上不能动了,才叫有事?”


    徐义生:“撅蹄子???”


    “我早就说你别这么拼命了,钱能赚完吗?瞧你那样子,命都不要了,成天熬夜不说,还有颗操不完的心。晚星现在也长大了,你纯属没事找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都是同辈,张姨数落起徐义生来,比徐晚星要名正言顺得多。


    小姑娘在一旁笑眯眯听着,只差没鼓掌叫好。


    拎走时,张姨指指桌上的那一大袋年货,“这是我老顾客送的,峨眉山的老腊肉、自贡的冷吃兔,还有郫县豆瓣——”


    再没好气地瞪一眼躺在床上的人。


    “你就别逞强了,好好歇着吧你。爷俩好好过个年,不好吗?非得瞎折腾!”


    *


    瞎折腾的徐义生被数落得一塌糊涂,终于不敢再瞎折腾,再加上徐晚星虎视眈眈在一旁盯着,他老老实实在家休息了两天。


    大年三十,爷俩一同去菜市买回一大堆好菜,大鱼大肉准备起来。


    傍晚,一桌热气腾腾的丰盛大餐摆上桌,电视里响起春晚的前奏,父女俩坐在沙发上整装以待。


    常年在夜市摆摊,做的又是半夜的生意,两人鲜少有这样悠闲相聚的时候。


    说不上来小品好看与否,总之父女俩一起哈哈大笑,对歌舞节目评头论足,说谁谁谁又胖了,谁谁谁又瘦了,哪个演员好看,哪个演员不够认真。


    徐义生边吃边说:“你张姨送的腊肉还挺香。”


    徐晚星笑嘻嘻凑过去,“那你觉得张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别装,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俩男未婚女未嫁的,大家知根知底,要不要考虑一下——”


    “什么男未婚女未嫁啊,你张姨是结过婚的人!”


    “那不是八百年前就离了吗?爸你是古代人吗,别告诉我你还嫌弃张姨结过婚啊。”


    徐义生脸红脖子粗,“少说胡话。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张姨?是我——呸,小兔崽子知道个屁,少在这装大人说话。大人的事你少插嘴!”


    电视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不断。


    即便蓉城早有春节禁止烟花炮竹的规定,清花巷里也依然有鞭炮的声音。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在巷子里乱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一派人间烟火气息。


    徐晚星坐在沙发上,抬眼看着父亲两鬓的白发,心头一阵酸楚。


    每年只有这一天,他们才能好好坐下来一起吃个年夜饭。转眼十七个这样的除夕过去了,她长大了,父亲却老了。


    她低声说:“爸,我觉得张姨对你挺好的,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吧。”


    徐义生连脖子都红了,粗声粗气说:“小兔崽子,再多说一句,我把你扔出去啊。”


    “别啊爸,大过年的,让人看见你虐待儿童多不好啊。”她笑嘻嘻,半点没在怕。


    徐义生赏了他一个暴栗,“还儿童呢,过完年都十八了,你大龄儿童吗?”


    “我永远是我爸的小姑娘,有问题吗?”插科打诨,徐晚星向来是一流的,理直气壮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蹭了蹭。


    徐义生立马就笑了。


    /


    零点时分,徐晚星掐在了整点,给乔野发去一条消息——


    “新的一年,祝乔同学顺遂平安,想要的一切都会来。”


    不过端端几秒钟,手机响起,他的回复抵达。


    乔野:“已经来了。”


    第二条:“新年快乐,徐晚星。”


    她定定地看着那几个简短的字,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


    这个人,总是这样言简意赅,却又别有深意。想要的一切已经来了,偏不说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句新年祝福,还是她呢。


    她用抱枕捂住脸,感受着狂妄肆意的心跳,耳边是老徐纳闷的嘀咕——


    “发什么神经呢你,别把自己闷坏了。”


    徐晚星大力捂住脸,心道,发的好像不是神经,是春。


    春节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她的春天,好像提前到来了呢。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乔野回来那天,是个大晴天。


    风尘仆仆抵达清花巷后, 放下包, 热水澡褪去一身疲倦。他换了身衣服,又拎起背包要出门。


    孙映岚正准备去买菜, 晚上做顿大餐吃个团圆饭, 见状问他去哪里。


    乔野含糊答:“见见同学,问下开学事宜。”


    她顿了顿, 提醒说:“早点回家吃饭。”


    乔野一边应声,一边关了门。


    乔慕成在看报纸, 侧头发现妻子蹙着眉, 笑话她:“儿子都多大了,出个门都值得你操心?”


    “不是, 我是担心他去见徐家那小姑娘……”


    “见就见吧, 孩子大了, 交什么朋友做什么事, 都有自己的想法。随他去吧。”


    “你是不知道那小姑娘——”孙映岚欲言又止,想起曾经答应过乔野不告诉他父亲,又叹口气, 把话咽了回去。


    气温还未回暖,但清花巷已有了春天的影子。二楼红砖房上, 爬山虎抽出了新芽,苍翠如玉。


    乔野看了眼虚掩的卷帘门, 看见老徐一边哼歌, 一边在厨房包抄手。想了想, 他身手利落爬上了木梯。


    书房的门开着,小姑娘在书桌前看书,手里的《暗淡蓝点》已然接近尾声,她一边翻页,一边匆匆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脚下躺着一只懒洋洋的猫,姿态闲适地舔爪子。


    笃笃两声,有人敲门。


    她吓一跳,迅速扭头看来,一见之下,先是一愣,然后就笑起来。


    “你还知道回来?”


    近一个月不见,他好像又好看了一点。


    头发修剪过,细碎的刘海像麦浪在风里微微起伏。眼眸里似有光。


    你还知道回来——他品了品这个还字。


    “怎么,很想我?”一本正经说着骚话,乔野走到书桌旁,看一眼那本书,“所以睹物思人,效率惊人地看完了?”


    徐晚星镇定地移开视线,指指他的背包,“带礼物了?”


    “带了。”他从背包里拿出驴打滚一类的糕点,从容地摆在她面前。


    “看在礼物的份上,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你误会了。”乔野含笑瞥了眼脚下的橘猫,“礼物是带了,不过是给阿花的。”


    “?”


    徐晚星睁大眼睛站起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吓了阿花一跳。她弯腰捞起猫,往乔野怀里一塞。


    “猫给你了,出去团聚吧你俩。”


    乔野抱着软乎乎的猫,似笑非笑往外走,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她,“真走了?”


    “你敢!”小姑娘气得直跺脚。


    他又笑着俯身放阿花自由,起身时眉眼都舒展开来,从善如流道:“不敢,不敢。”


    徐晚星腮帮子鼓鼓囊囊,显然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撒气还是撒娇。他从容回到她面前,低头时喟叹一声:“好像过了有史以来最漫长的春节。”


    徐晚星忽然就不敢抬头看他了,整颗心都柔软下来,那点气眨眼间冰消雪融。


    看她又缩回龟壳里,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乔野含笑道:“害羞了。”


    是笃定的语气,而非问句。


    然后就听见气壮山河的回答:“老子害羞个屁啊!你瞎吗?”


    他乐不可支,一整个春节加起来,也没有见到她这几分钟笑得多。


    *


    开学总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春天。


    学渣们忙着抄寒假作业,学霸们互相试探彼此又精进了多少。老师们一边整理自己沉重的心情,告别假期,一边不断提醒学生:“高二马上就要结束了,这半学期尤为关键,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尽管言简意赅、雷厉风行如罗学明,这一天下来也进行了不少思想教育,口干舌燥的。


    而乔学霸的首要任务却是,上天台。


    徐晚星忙得晕头转向,晚自习前回头一看,发现乔野不见了。


    人呢?


    她问一旁的于胖子:“看见乔野了没?”


    于胖子刚从走廊上回来,一边大口啃面包,一边回忆,“好像上天台了。”


    天台?


    徐晚星心里咔嚓一下。


    难不成又去抽烟了?


    好哇,一开学就犯老毛病。她目光一沉,杀气腾腾往外走,最后停在了天台的大铁门外,还以为自己能抓个现行。


    谁知道乔野的确在那里,但天台上不止一人,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背影。徐晚星躲在门后,辨认片刻,才认出那是卫冬。


    “说吧,找我什么事?”


    五大三粗的校霸哥与挺拔英俊的学霸哥站一块儿,对比越发鲜明。


    卫冬看起来非常粗糙,从长到快要遮住眉眼的头发,到随心所欲的站姿。而乔野也因为他的衬托更加赏心悦目,从俊逸的面容到笔直的背影,无一不透露着良好的教养。


    他与卫冬面对面站着,说:“答应过你的事,我来践行了。”


    卫冬思索片刻,不太确定,“答应我的事——怎么,你准备正式放弃追求徐晚星啦?”


    乔野笑笑,“不,我是来告诉你,我和徐晚星八字有一撇了。”


    “……”


    卫冬似乎被震慑到了,在原地呆立不动了好几秒钟,大骂一声:“操,你不是跟我保证了不会追她吗?这他妈怎么就八字有一撇了?!”


    “我不是跟你保证过公平竞争吗,如果对她有心,一定会告诉你。”乔野姿态闲适倚在拉杆上,“所以约你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不成!我不同意!”卫冬跳脚,“你俩压根儿不配!”


    铁门后,乍一听这话,徐晚星眼皮子一跳。


    靠,怎么谁谁听了他俩的事,都他妈这个反应?


    乔野反问:“哪里不配?”


    “哪里都不配!”——和于胖子如出一辙的回答,听得徐晚星头大。


    卫冬气急败坏地踹一脚墙,又疼得龇牙咧嘴,“你这种腹黑的聪明人,还不把她吃得死死的?她比学习比不过你,比家世比不过你,比脑子也比不过你,勾心斗角你比甄嬛还厉害——”


    说到这里,更气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回从天台下去之后,我就知道老子被你忽悠了!”


    乔野低低地笑出了声。


    “反正你俩不合适,拉倒吧你!徐晚星跟了你只会吃亏,还不如跟我,社会哥和社会姐旗鼓相当,还可以携手一统校园。”


    乔野笑得更厉害了。


    比起卫冬的碎碎念,他的话少得多,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简明扼要。


    “卫冬,我找你来,是因为承诺过公平竞争,所以知会你。并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你同意,我喜欢徐晚星。你不同意,我还是喜欢徐晚星。这事铁板钉钉了,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


    “另外,希望这事只在你我之间,不要传出去影响她。”


    如果说眼睛能戴滤镜,那么耳朵又能戴什么?


    到后来,徐晚星已然听不进卫冬说了些什么,满脑子都飘着乔野那几句话,弹幕一样飞速掠过一遍又一遍。


    狗东西,怎么可以这么迷人!


    她躲在门后傻笑,然后飞快逃窜回教室。


    几分钟后,乔野回来时,她甚至演技精湛地回头,虎视眈眈盘问他:“去哪了?又去天台抽烟了,是不是!”


    乔野看她片刻,不紧不慢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


    “好歹是理科生,说说光沿直线传播,遇到不透明的物体会形成什么?”


    “……”


    影子。


    徐晚星表情僵硬,回过头来。


    身后传来他低沉悦耳的笑声,“答应过你不抽烟了,徐晚星,我说到做到。”


    就好像答应卫冬公平竞争一样。


    就好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少年风光霁月。


    *


    那一刻,心跳有些不受控制,不论如何按捺,胸腔里的跳动都是那样急促。


    她哀叹一声,为什么一个冬天过去,学霸的魅力更让人无法抵御了?


    于是又毅然决然回头,偷偷摸摸从桌子下面伸出手去,“手。”


    乔野顿了顿,从善如流。


    座位就在靠墙的角落里,借着墙壁的掩护,她面红耳赤拉了拉他的小指头。


    乔野低声问:“这算什么?”


    “拉钩。”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咳嗽一声,又飞快移开视线,“我也是说到做到的人,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


    “你答应我什么了?”


    “努力学习。不打架。不赌博。”她迟疑片刻,补全对话,“做个有脑子的人。”


    乔野蓦然失笑。


    当初她问他喜欢哪种小姑娘,他就知道她会有自投罗网的一天。


    他是聪明人,从不去判断自己会喜欢哪种,不会喜欢哪种。因为心知肚明,其实早就心有所属。


    他只是希望他喜欢的小姑娘,未来会更明亮、更宽广。


    他盼她好。


    那些江湖气、真性情,留给他来保护。


    她只需要发光,做颗星星就好。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别离来得始料未及。


    高三刚到, 学校的分流政策就迫在眉睫。


    所谓分流, 是很多学校会在高三时实施的一项政策,成绩不合格、离大学分数线遥遥无期的部分学子, 会在高三伊始参加高职学校的分流考试, 直接离开高中,开始职业学习。一来不用耽误孩子们的时间,为高考做无用功,二来提高学校的升学率。


    遗憾的是, 麻将小分队的大部分人都在其中。


    罗学明一遍一遍在讲台上说:“并不是人人都只有读大学一条出路, 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状元。我相信我教出来的孩子们会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 大家只要脚踏实地、稳步前行, 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徐晚星眼睁睁看着春鸣、于胖子和大刘离开了教室,去参加所谓的分流考试。


    她并不知道技术学校能否让他们发光发热, 她只知道,曾以为还遥遥无期的别离已近在咫尺,分水岭提前到来。


    那一夜,他们聚在徐晚星逼仄陈旧的书房外。


    二楼的那一小块空地上支着竹竿,晒着徐义生白日里洗净的白色床单。九月的夜空如同洗过一般,深蓝色幕布缀满了星星。


    徐义生去夜市摆摊了,家里成了徐晚星的天下。


    于胖子呼哧呼哧搬了一箱啤酒来, 春鸣买来瓜子花生可乐雪碧, 大刘央求父亲做了一大袋卤菜, 徐晚星从冰箱里掏空了老徐的抄手。


    要送走的不过三个人, 来的却不少。


    万小福来了,辛意来了,乔野也来了。


    他们趴在栏杆上看星星,未来很远,明天很近。


    大刘说:“其实我早就料到有今天了,老子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早点脱离苦海也好,想一想,你们都在为高考奋斗呢,老子已经解放了。”


    于胖子开了罐啤酒,“可不是?今儿晚上就当咱仨提前过年了啊,诸位,祝大家——新,春,大,吉!”


    众人笑成一团。


    万小福拍拍于胖子的肩,“你们这乐观精神,我是真的望尘莫及。本来还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一下,看现在这样子,哪里需要安慰啊。这种嚣张气焰,知道的以为你们分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提前被清华北大录取了。”


    于胖子神气地说:“哎哎,别看不起专科,也别看不起技术学校。蓝翔听说过吗?新东方知道吗?响当当的招牌,完全可以说是高职技校里的小清华!”


    “那我提前恭喜各位喜提清华录取通知书了。”辛意也笑着举起可乐示意。


    酒后三巡,少年们东倒西歪靠墙坐着。


    初秋的风里带着夏末的余热,像极了一年前的九月。事实上,人生的无数个九月似乎都在忙碌的开学季里度过。


    老师在讲台上指挥班委去书库搬书,课代表忙着整理一摞又一摞的暑假作业,学渣们绞尽脑汁思索着还有哪科作业被遗漏,而更为学渣的他们还忙着在抽屉里奋战,继续抄着那些开学前还未来得及抄完的作业。


    于胖子终于醉醺醺地咂咂嘴,把空罐子扔在地上,“早知道就好好学习了。”


    气氛有一刹那的岑寂。


    大刘躺在他软乎乎的肚皮上,也嘟囔说:“去哪里,读什么,其实我是无所谓的。可要跟大家分开,想一想,心里还挺难受。”


    他掀起眼皮子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徐晚星,欲言又止。


    于胖子比他直接,拉着徐晚星的胳膊哭嚎:“没了咱哥的庇护,咱们去了新的地方,会不会给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啊?”


    春鸣慢条斯理笑了一声,“你可拉倒吧你,就你这身肉,谁能一口气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敬他是条汉子,饭量惊人。”


    一片笑声里,带着先前没有过的惆怅。


    该说的话说了,该敬的酒敬了,万小福与辛意提前回家了,毕竟高三在即,能偷溜出来已是百般不易。


    徐晚星和她的麻将小分队还东倒西歪靠在一起,把剩下的啤酒瓜分了。


    插科打诨的话说完,过去的热血往事回忆个遍,能展望的未来也在祝酒词里告一段落。最后终于陷入无声的沉默,靠墙的靠墙,倒在地上的倒在地上。


    空罐子摆了一地,像是提前终结的故事。


    徐晚星今夜的话比谁都少,喝的却比谁都多。她一直在笑,喝到最后脚下虚浮,被乔野扶进了书房,窝在地毯上呼呼大睡。


    虚掩的门外,少年们在说话。


    “其实你俩的事儿呢,咱们起初是没看懂,但后来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劲了。之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是想给你俩点面子。”这是于胖子的声音。


    “哈哈,我还记得上回他俩在桌子底下牵手来着,我问他们在干嘛,徐晚星居然说是在掰手腕!桌子底下掰手腕你敢信?”大刘乐不可支。


    “不管怎么说,别人怎么看,徐晚星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姑娘。”于胖子难得严肃,伸手戳戳乔野的肩,“我警告你哦,别仗着自己是学霸,条件好,就欺负她。老大永远是老大,今后不管我去了哪里,离她多远,但凡她有事,老子鞍前马后不在话下。”


    乔野哂笑,“你放心,她的身手你们最清楚,我可欺负不了她。”


    春鸣斜眼看过来,“少来这套。聪明人欺负起人来,需要动手?”


    于胖子拍胸脯,“反正你要是对她不好,我于庆庆这一百六十来斤肉可不是白长的。就是打不过你,一屁股也能把你坐得半死不活。”


    几人里,大刘显得最低落。


    “我长这么大,没有过几个好朋友,老师家长总说我不合群。要不是徐晚星,我也不会和你们走到一起。”


    春鸣拍拍他的肩,“放心,既然都走到了一起,今后就不会轻易丢下谁。”


    于胖子一如既往的乐观,“那是,咱哥几个虽然不能继续在六中了,但好在还能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嘛,去哪都是一条心,没有徐晚星,咱们也没啥好怕的,毕竟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了——”


    “是打挨得不少吧。”


    春鸣的一句话,乐得大刘都破涕为笑。


    屋内的人在蒙头大睡,空地上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从群嘲到对乔野进行多对一的思想教育。


    “野哥,徐晚星就交给你了。”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多看着她点。她这个人最讲义气,也最冲动了,出发点是好的,就怕总是热血在前,鲁莽在后。你可千万多照顾着她,让她做事别总上头。”


    “万一闯祸了,你也替她好好兜着,好好善后,用你学霸的智慧。”


    “还有啊,让她别老打架。女孩子嘛,身手再好,也不能成天打打杀杀,动不动就拎板凳掀桌子的。”


    “所以你也要好好强身健体,以后有啥事,第一个挺身而出,别让她动手。男人要怜香惜玉。”


    于胖子的话遭到几个白眼——


    “她替你打架的时候,你怎么没站出来怜香惜玉呢?一百六十来斤猪肉呢,当真白长了。”


    于胖子反驳说:“那是以前。今后没了徐晚星,怎么着也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了。再打起架来,谁怂谁是孙子!”


    没了徐晚星,地球一样在转。即便再没有人为他们挺身而出,他们也会记得她在眼前的时候,给过他们多少信心,多少狐假虎威的光辉时刻。


    所以今后分隔两地也好,渐行渐远也好,他们都不再是被霸凌时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唯独放心不下的,还是屋内的那个人。


    她看起来比谁都坚强,比谁都不可一世,可他们至少在新的环境里还能继续在一起,唯独剩下徐晚星孤身一人,面对朋友都离去的结局。


    他们把她拜托给乔野,说笑似的数落她的缺点。


    “一根筋,固执,说好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吃了文化的亏,乱用成语,颠三倒四,明明心里是一片好意、满腔热情,说出来永远荒腔走板、没个正经。”


    “还死要面子活受罪,永远不承认心里有个小姑娘,但其实敏感是她,热情是她,勇敢是她,胆小也是她。”


    “上次因为高三一男的踹了猫,撸袖子就上去干架,扭头看着野猫死了,眼圈都红了。反差不是一般的大,但还死活不认账,非说我们眼花。”


    ……


    嘴里说着那些缺点,声音却有些暗哑,带着少年人不可言说的温柔懵懂。


    凶不是凶,是关切。


    鲁莽不是鲁莽,是勇敢。


    爱哭不是爱哭,是善良。


    谁也没有夸过她半个字,可说话时的语气、眼里的盛情,却无一例外不是崇拜。徐晚星不是大英雄,只是平凡世界里的小姑娘。


    可那个小姑娘在他们晦涩的青春里,点亮了一片天。


    即将远行的当下,谁都明白,兴许人生就从此刻开始出现了分支,她还在大道上一路疾行,他们却各自踏上了不同的路,渐行渐远。


    放不下也要放下,因为青春没有回头路可走。


    就如同这一夜,纵使星光满天、喧哗热闹,也终于在一地寂寞的空酒瓶里落幕。


    离去时,春鸣拍拍乔野的肩,视线落在虚掩的门后,“今晚最伤心的就是她……后续就交给你了。”


    乔野点头,“有我在。”


    二楼人去楼空,只剩下被风吹得起起落落的白色床单,孤零零立在夜色里。


    他推门而入,看见蜷缩在角落里,面朝立柜呼呼大睡的人。地上有一方薄毯,他伸手拿起,替她盖上,低低地说了句:“都走了,可以回头了。”


    个子矮小,蜷缩在一起更像个孩子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终于回过头来,寂静的深夜里,外面是喧哗欢闹过后的一地狼藉,她却满面泪光。


    都走了,可以回头了。


    她呜咽着,像个孩子似的抹着仿佛永不干涸的眼泪。可她最怕的就是,当她转过头来,他们都走了。


    从此没有麻将小分队,没有走廊上的插科打诨,没有上课时满嘴跑火车、一个个接嘴,没有天台上的聚众斗殴,也没有那群看似莽撞却满腔热情的朋友了。


    徐晚星抱着那方薄毯,哭得无法停止。


    而面前的人动了动指尖,心下一片潮湿,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止她哭。他只是缓慢地坐下来,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就像真的在对待一个爱哭的孩子,没有过多言语,只有无限耐心。


    他低头拭去她的眼泪,说:“徐晚星,你还有我。”


    她哭得泪眼婆娑,于朦胧中望着他,“你会一直留下来吗?”


    他郑重点头,“我会一直留下来,不会走。”


    即便去向远方,也与你一起。


    少年的手轻而有力,奇迹般止住了她的呜咽。她把头埋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喃喃道,“那就好。”


    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她的眼泪已干涸,呼吸变得绵长而温和,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徐晚星,考C大吗?”


    她一怔,抬头落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


    “拿了物理竞赛一等奖,只要分数线达到了重本,就能走特招。”乔野微微一笑,“和我一起去北京吧。”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到高三上期的期末考试时, 徐晚星正式进入了全班前十。


    春鸣他们也并没有与她渐行渐远,总会在周末出现。没有高考的压力, 他们比同龄人轻松不少, 但仅限于脑力。趁着周末总会来清花巷找徐晚星, 一人带点零食, 蹲坐在二楼的空地上,像从前一样插科打诨。


    春鸣学的是护理,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男护士。他亮出胳膊上的针眼给大家看, “和搭档对着练习打针, 这我搭档给扎的。我怀疑他六百度近视,没戴眼镜就为针对我。”


    于胖子拍拍他的肩,“忍着点, 反正我是想不到比这更适合你的专业了, 一个字,娘到爆。”


    春鸣慢条斯理拂下他的手,“学好数学再来和我说话。”


    于胖子学的是烹饪,将来也许会成为一名大厨。


    徐晚星说:“很好, 看来你的体重还有持续发展的可能性。”


    于胖子眉飞色舞,“今后办席面, 记得都请我来啊!”


    “那是,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刘学的是计算机,虽然至今连Control和insert键都叫不利索, 仍然满怀希望地觉得自己是明日的IT工程师。


    于胖子:“论这种乐观精神, 我还是服气的。”


    然后话题总会扯到乔野身上。


    “你和学霸哥最近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 大家都在努力学习啊。”徐晚星装傻。


    “定好高考考哪儿了没?别说咱们没提醒你,未雨绸缪啊。”


    “就是,不然将来没去到一个地方,小姑娘们花枝招展地扑上去,学霸哥能不能把持得住,这可就不知道了。”


    ……


    二楼的棚户外,他们说着,笑着,闹着。徐晚星仰头看天,觉得真好,谁也没有离去。他们还在一起。


    *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


    前十八年,徐晚星对这句话的体会并没有多深刻。日子虽清贫,但大体是幸福的。小挫折常有,但大道是平坦的。


    直到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五十三天时,她才终于明白天不遂人愿的意思。


    春节之后,大半年来,徐义生似乎没有那么拼命了。过去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地上夜市做生意,如今也知道劳逸结合了。


    偶尔会给自己放假,不摆摊——


    “我去你张姨那坐会儿。”


    “咦,你不是不打牌的吗?”


    “我就喝杯茶,看看人家打,不行?”


    徐晚星恍然大悟,斜眼看他,“看麻将是假,看人才是真吧?”


    徐义生总是抬手假意要揍她,但也只是吓唬人而已,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随即就匆匆扭头离去。


    *


    三月风暖,又是清花巷的春天。


    徐晚星做完一套模拟卷时,看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老徐下午就去了兴旺茶馆,这会儿都还未归家。


    “中年男女都这么火热的吗?饭都不吃,光谈恋爱就饱了……”


    看了一下午的书,眼睛都有些花了,她揉揉眼,打算出门走走。正巧中性笔芯告罄,干脆骑车去文具店买盒新的。


    文具店离夜市并不远,她兴冲冲想着,顺道去抓个现行,批评教育一下老徐同志,恋爱要谈,但肚子也得管饱。


    从前都是老徐对她进行思想教育,啧,今天风水轮流转了。


    哪知道到了茶馆,却没见到徐义生的人影。


    “李叔,我爸呢?”她拿了盒笔芯在手里,四处搜寻都没找到人,又走到了柜台前,问老伙计。


    “你爸?”李叔有些奇怪,“他没来过啊。”


    徐晚星也是一愣,“没来过?他下午没在茶馆吗?”


    “没有啊。”


    “那张姨呢?”


    “你张姨今天有事,也没守铺子。”


    “那您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说是朋友生病,去医院了。”


    徐晚星愣了片刻,难道老徐陪张姨去医院看朋友了?可以她对这二位的了解,他们不是那样高调的人啊,平日里有人开玩笑,都会避嫌,怎么会同行出入这种场合?


    *


    夜里,徐义生回家了。


    徐晚星坐在沙发上等他,听见开门声,扭头,“爸?”


    徐义生愣了愣,“这都几点了,还没睡?”


    “你也知道时间晚了啊?这都几点了,你还知道回家。”徐晚星起身,“吃过饭了没?电饭煲里有排骨汤,还热着呢。”


    “吃过了,你快去睡,明天还要上学。”


    徐晚星去厕所洗漱,出来时不经意问了句:“你一直在茶馆待到这会儿啊?”


    “是啊。生意好嘛,你张姨忙不过来,我就顺手帮帮忙、打打杂。”


    徐晚星定定地看他片刻,没说话,最后移开视线,“那我睡去了。”


    她在卧室躺着没作声,等到屋外传来洗漱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才偷偷起身。外界陷入一片黑暗,她摸黑走到门口,摘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检查大衣口袋。


    先摸到的是徐义生的钱夹,前些年他过生日时,她送他的礼物。好多年过去,劣质皮已经磨得斑驳,他却还在用。


    然后指尖才触到薄薄一摞纸。


    她用手捏出来,摊开,打开手机电筒,看清了票据的抬头和入院手续的字样。


    蓉城第一人民医院。


    就诊人:徐义生。


    病情诊断:结肠癌中期,原发部位癌有部分浸润,伴随较少区域淋巴结转移。


    黑暗是最佳掩护,藏住了波涛汹涌的情绪。


    徐晚星握着那叠单子,浑身都在颤抖。片刻后,她熄灭了手机的灯光,缓慢地蹲下身来,死死捏着手里菲薄的纸张,埋头在双膝之间,无声而剧烈地哭起来。


    *


    上高三以来,罗学明常挂在嘴边的话变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不觉,徐晚星也听了进去。


    动力从未如此满溢,未来也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


    她总觉得再努力一点,闪闪发亮的明天就会到来。


    也因此,她忽略掉了很多细枝末节。而在发现那叠票据后,它们来势汹汹,一股脑挤进了她的脑中。


    徐义生瘦了很多,食欲不振,脸色也时常泛白。


    偶尔她问起,他只说是生意太忙,没睡好。而他停下拼命三郎的脚步,偶尔歇歇不摆摊,她就放下心来,不做多想。


    徐晚星最终把那叠单子原封不动放回了他的大衣口袋里,回到卧室,彻夜无眠。


    次日,她去了兴旺茶馆,找到了正在柜台后算账的张姨。


    “咦,什么风把我们的大忙人吹来了?”张姨含笑斜眼看她,“自打上了高三,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徐晚星没有笑,只定定地看着她,看到她也渐渐敛了笑意。


    “张姨,我爸的病到底怎么样?”


    张姨指尖一颤,计算器上的数字都乱了。她张了张嘴,看徐晚星半天,才声色艰难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年前。”


    “怎么发现的?”


    “他老肚子疼,我劝了好多回让他上医院,他都不去。最后还是他大出血,硬撑着自己去了医院。医生要家属过去,他不肯让你知道,迫不得已才一通电话把我找了去。”


    “医生怎么说?”


    “说是结肠癌中期,部分淋巴结有癌转移,现在还在化疗阶段——”


    “预计存活期——”徐晚星掐紧了手心,喉咙发干,“说了吗?”


    张姨与她沉默对视,良久,别开视线,“……五年。”


    *


    那晚,徐义生照常摆摊。


    徐晚星做完作业,骑车跑到夜市,二话不说帮他递碗端盘子。


    徐义生急了,“都高三了,还浪费时间做这些事,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啊?”


    “早点帮你做完,你早点回家休息。”


    “我有什么好休息的?下午五点才出来摆摊,哪有这么早回去休息的,还赚不赚钱了?”


    “钱没有身体重要。”她强硬地说。


    “没有钱,身体不好了也没病治。”徐义生把手一挥,“你的心思该用在学习上,别的可别瞎操心了。”


    徐晚星背对父亲,手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抄手。她一眨眼,眼泪吧嗒一声往下掉,险些握不住那只碗。


    他说得对。没有钱,病了也治不了。


    下午从茶馆走后,徐晚星跑了一趟医院,见到了徐义生的主治医生。朱医生是个中年男性,温和有礼,得知她是患者的女儿后,还挺吃惊。


    “之前让通知家属,他说没有家属,只有个朋友啊。”


    徐晚星沉默片刻,“我爸他不想让我担心,所以瞒着我。”


    她问医生徐义生的病情如何,后续该如何治疗。


    朱医生翻开病历本,又从电脑上掉出了几次化疗的CT图和彩超,一一指给她看。


    “这是转移的几个淋巴结,好在区域不算太广,目前靠化疗可以暂时抑制住。”


    “这一段是原发区域,有恶性肿瘤。半年前切除过了,但上个月的CT显示,结肠另一端又有新的肿瘤产生。目前看来还很小,但这种肿瘤发展都非常快,后续还要继续观察。”


    朱医生侧头看她,严肃地说:“另外,现在比较棘手的情况是,你父亲不太配合医院的治疗。化疗的第一疗程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不肯再继续接受第二个疗程。”


    徐晚星没说话。


    “我之前也有推荐过生物疗法给他,这是目前国际上应对结肠癌最先进的治疗方法。肿瘤抑制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五,但他不肯接受,因为费用太过昂贵。这我也能理解,所以我说了,生物疗法不愿意用,那就不用,但化疗必须接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徐晚星抬起头来,轻声问:“生物疗法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第一个疗程需要三个月,以他目前的状况,每个月大概两到三万的样子。”


    良久的沉默后,徐晚星点头,“谢谢你,朱医生。”


    *


    小的时候,住在巷子里的一个小姑娘炫耀说她有七十二色的水彩笔,徐晚星也爱画画,眼巴巴凑上去问人家借笔。


    小姑娘倨傲地摇摇头,说:“我爸爸给我买的进口水彩笔,可贵了,不能给你用。”


    她沮丧地回了家,却不料在一旁目睹了那一幕的徐义生,当晚就去超市买了一盒七十二色的水彩笔,回家往她怀里一塞。


    “你爹呢,虽然没什么出息,买不起什么进口水彩笔,但国产的还是能买给你的。喏,拿去,别羡慕人家。”


    除了水彩笔,她还拥有很多这样的东西,自行车、文具和漂亮的裙子。


    哪怕买了这些对徐家来说有些奢侈的东西,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半个月父女俩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对徐义生来说,跟着他女儿已经够委屈了,他辛苦一点不算什么,但同龄人拥有的,徐晚星也不能少。


    他总是竭尽所能,将他能奉献的一切都给了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乐意搭上梯子去为她摘。


    那一夜,徐晚星坐在二楼的空地上发呆,吹着春夜的凉风,擦干了脸上的泪。


    人生总有那么多选择要做,选了这个,就不得已会丢下另一个。


    她当然也希望拥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未来,可是那个未来如果没有了徐义生,又算什么未来呢。


    没有了徐义生,就没有今天的徐晚星。


    她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抱紧了从屋檐上跃下的阿花,把头埋在它毛茸茸的背上,喃喃道:“C大我就不去了,今后留在清花巷,留在蓉城,就陪着你和老徐,好不好?”


    未来有无数的可能,可爸爸只有一个。


    她一边笑一边哭,为自己打气说:“没关系,乐观点徐晚星。钱会有的,病会好的,明天还是辉煌的。”


    可她心知肚明,那个未来和她与乔野约定好的那一个,已然不是同一个。


    另一件无比清楚的事,是她不能告诉乔野。高考在即,他绝不能受影响。


    ☆、第60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睡得迷迷糊糊时, 椅子忽然被人踹了一脚,徐晚星一惊,“嗯”了一声, 从睡梦中惊醒。


    讲台上,高三才走马上任的英语老师正看书讲题, 闻声抬头, 朝她看过来, “怎么了, 徐晚星?”


    “没事没事。”她赶紧正襟危坐, 拿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


    课堂秩序恢复后, 她偷偷回头,看见乔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下课后, 他果不其然拎住了假意要去厕所、实则是想尿遁的她。


    “怎么又睡着了?”


    “昨晚刷题刷太晚了。”


    “你自己数数, 这是一星期来第几次了?”


    “嗨呀, 下次不会了。”她竖起四根手指,认真脸,“我发誓——”


    “去洗把脸。”乔野把她的手摘下来,打断了她的话,在她去厕所的途中, 泡好了速溶咖啡,放在她桌上。


    徐晚星回来后,看着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失神片刻, 鼻尖发酸。


    那天夜里, 父母都睡下了,乔野轻手轻脚出了门,大步往窄巷走。


    他拎了盒咖啡,爬上木梯,原本想当面提醒徐晚星劳逸结合,不要太晚睡,却看见书房一片漆黑,不见人影。


    已经睡下了?


    他一顿,迟疑片刻,还是发信息问徐晚星:“在干什么?”


    好几分钟时间过去了,没有得到回复,他把手机放回兜里,重新爬下木梯,回到了家里。直到睡前,才收到她的信息——


    “刚才在刷题,没看到信息。”


    黑暗里,乔野定定地看着发光的屏幕,目光微动。


    桌上,那盒崭新未拆封的咖啡还立在远处,孤零零的影子被月光拉长。


    隔日,他在教室里又一次把徐晚星从睡梦里唤醒。


    “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语气不善,面色不虞。


    “不是说了在刷题吗?”徐晚星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徐晚星。”


    “啊?”


    “看着我的眼睛,考虑清楚再作答。”


    她放下揉眼睛的手,抬头对上乔野严厉的视线,笑了,“干嘛啊你,突然摆出这种表情,你以为你是师爷啊?”


    “回答问题。”


    “回答过了啊,在看书,在刷题。”


    “书房一片漆黑,你打手电刷题?”


    徐晚星微微停顿片刻,大大咧咧笑了,“书房的灯泡坏了,家里没有备用的,我在卧室看的书。”


    稍许的沉默后,乔野审视着她,“真的?”


    “骗你干什么?”她笑得没心没肺,拍拍他的肩,“安心复习你的,少胡思乱想。”


    *


    徐晚星故态复萌,又开始频繁出入茶馆。


    第三次把她从茶馆里拎出来时,徐义生货真价实地恼怒了。


    “跪着,不叫你起来,不准起!”


    他拿着鸡毛掸子,面色铁青,指着徐晚星。


    “你都高三了,还有三个月不到就要高考了,这时候跑去打麻将?”


    徐晚星一言不发,和之前两次一样,随他骂,她无话可说,只低着头跪在那里。看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徐义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只有罚跪,他几乎从不对女儿动手,鸡毛掸子起到的恐吓作用大于实际效果。可今日他实在无法纵容,咬牙朝她手臂上重重地给了一下。


    “说,知道错了没?”


    徐晚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认错!”徐义生又给了她一下。


    他看见她浑身都绷紧了,牙关咬得更紧,依旧不做声。


    鸡毛掸子高高举起,却久久落不到她身上,先前的两下已经耗尽了他的怒气。舍不得打,又骂不出名堂来,徐义生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徐晚星,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一直不吭声的人终于松了口,“我不要你死。”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我看你就是想气死你爹!”


    她的视线一直凝固在地板上,却还是那一句:“我不要你死。”


    这样的态度令徐义生一愣,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放缓了语气,“你听爸爸的话,好不好?好好高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去年不是表现得挺好?怎么忽然又故态复萌了?”


    徐晚星不说话。


    他试探着开口:“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闷在心里没有用,要不你告诉我,咱们父女俩一块儿解决。”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他看见徐晚星缓缓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轻声问:“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纸终究包不住火,徐义生没想到,瞒了大半年,还是叫徐晚星知道了他的病。这一夜,父女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


    “我有病没病都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你的前途!”


    徐晚星还跪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倔强地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心目中的头等大事各有不同。”


    “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徐义生把手一挥,“徐晚星,你给我安安分分参加高考去。我告诉你,你要是自毁前程,你爹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我不要你死。”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似乎变成了复读机,只剩下这一句。她抬头看着徐义生,眼圈都红了,嘴上却无比强硬,“我不管你瞑不瞑目,总之我不许你死。”


    这些年里,徐晚星一直是个坚强的姑娘——


    在摊子上帮忙时烫伤了手,她不哭;幼年时被欺负了,未学跆拳道的她毫无还手之力,她不哭;在学校挺身而出闯了祸,回家被罚跪,也不哭。


    可是今日,她直挺挺跪在搓衣板上,抬眼看着父亲,无数次重复那句不要他死,眼里是滚烫热泪,收不回,却又强忍着不肯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可内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她要比他挺得久。


    这一次,谁都别想动摇她。


    徐义生的声音也沙哑了,“起来,别跪了。”


    她还是不动。


    “徐晚星,你就听爸爸的话吧,成吗?我是粗人,没文化,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你养大了。”他抬高头,兀自忍住眼中的酸楚,“大家都说我成就了你,把你从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养到这么大,健健康康、活蹦乱跳,但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是你成就了我。”


    “如果没有你,我就是个一无所长的穷摊贩,家不成家,人不人、鬼不鬼。”


    “可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除了穷和残疾,除了坏脾气和没文化,好像也有了一点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有了希望,有了信心,有了动力,也有了骄傲。”


    他抬手捂住眼睛。


    “我从来都不爱夸你,只会批评你。可是晚星啊,你是爸爸的骄傲。一直都是。”


    眼泪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淌下。中年男人两鬓斑白、手掌粗糙,唯一明亮的是那双眼,一直热情如火,一直充满鲜活的爱与怒,然而此刻也被泪水模糊,不复往日的神采。


    “你不能放弃前途,你还有大好的未来。我养你一辈子,从来不期望你大富大贵,将来回报我什么养育之恩。唯一的心愿就是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有生之年,绝不拖累你,能看着你好好的。”


    “好好读书,好好参加高考,将来念一所好大学,别学你爹这样,吃了没文化的亏,活该穷一辈子,好不好?”


    徐义生说了好多的话,仿佛这辈子的说教加起来,也不及今日这样深刻。


    未尝没有怀疑过老天不公,它示他以残疾,赠他与贫穷。富贵健康,平安喜乐,阖家团圆,到头来一件都没有。


    得知病情的头一个月,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倒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无法承受病痛,哪怕在手术台上因麻醉而渐渐昏迷,又因药效褪去、被疼痛唤醒,他也不曾害怕。唯一害怕的是,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徐晚星该怎么办。


    他的小姑娘还没有来得及冉冉升起,还没有大放光芒,若他离去,这世上还有谁来爱她?


    黑暗里,他在病床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怕没人爱他,不怕剩下的路满是艰难险阻,只怕未来更长的日子里,他无法再陪她走下去。


    不管是谁生下了晚星,丢掉她是个天大的错误。她那样可爱,那样懂事,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一切。奈何他徐义生没本事,只能这样粗糙地将女儿养大。可他知道,若是晚星的亲生父母知道她是这样好的孩子,一定会后悔。


    术后的一周,他告诉徐晚星他去了山里看大棚蔬菜,与蔬菜商谈今后的食材供应。可在医院煎熬的时候,深夜躺在病床上,他死死咬牙,泪水湿透了枕头一角。


    徐义生,大男人哭什么哭?他这样问自己。


    可是一想起徐晚星,他就不甘。他怨天尤人,恨命运无常,怕未来不能再当她的依靠,更怕自己看不见她变成一颗真正的明星。


    他一辈子没有家与亲人,是徐晚星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穷,残疾,像是躺在路边都无人搭理的臭石头。偏偏老天爷送他一颗明珠,将黯淡无光的生活变成了彩色,添以欢声笑语,装满爱与希冀。


    伤口在深夜传来撕心裂肺的痛,他蜷缩在病床上,鼻端是消毒水的气味,眼前是女儿的面容。


    如果老天爷能听见——他喃喃地说,紧闭上湿漉漉的眼——我徐义生这辈子都不是善男信女,但我求你,用我全部的诚意求求你,再给我多一点的时间。求你让我看着她长大,看到她嫁人,拥有一个新的家。


    到那个时候。


    到那个时候,即便离开得痛苦又狼狈,我也毫无怨言。


    *


    可老天爷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徐义生不得而知。


    逼仄的家中,徐晚星还跪在搓衣板上,哭成泪人一般,伸手抱住了他。


    她说:“书什么时候都能念,在哪里念都可以。可是爸爸只有一个。”


    她像十岁那年,在巷口被大孩子欺负了一样,看爸爸弯下腰来,便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无论如何不肯松开手。


    “我不准你死。我不准你死……”


    她嚎啕大哭,泪水烫伤了徐义生的脖子,也烫伤了他的心。


    老天爷真狠心。她哭到天昏地暗,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求求你,别带走我爸爸。


    其他的,她都可以不要。大学,前程,乔野,朋友。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健康去换爸爸再多陪她一些时日。一辈子清贫也不要紧。


    只要他们爷俩守着抄手摊子,好好过日子。


    求求你了,老天爷。


    *


    那一夜,哭成泪人的还有别人。


    张静萍拎着一堆东西,站在尚未合拢的卷帘门外,手里的东西咚的一声落地,捂住嘴哭的不像样子。


    一直到屋内的对话停了下来。


    一直到徐义生哭着答应女儿:“好,不哭了,不哭了。咱爷俩好好过,爸爸不逼你。”


    她才终于擦干眼泪,重新收拾起地上的东西,走进屋去。


    “爷俩这是在干嘛呢,演电视剧?”她强颜欢笑,把东西往桌上一搁,“瞧瞧你们家这桌子,本来就小,还堆得满满当当,东西都没处放。”


    父女俩擦干眼泪,徐晚星起身叫了句:“张姨。”


    “欸。”她笑着应声,指指桌上的东西,“我老顾客,你见过的那个,顾总顾先生,出了趟差,带了不少东西回来,也给我匀了点。”


    “这是鹿茸,这一袋是牛肝菌,这箱是牛奶,还有一篮子土鸡蛋,说是山里的农民自个儿养的,没吃过一丁点饲料,可健康了。”


    她絮絮叨叨把东西放下,又问候了一番徐义生,最后才起身要走。


    徐义生说:“晚星,送送你张姨。”


    张静萍也没推拒,与徐晚星并肩朝外走。


    远离卷帘门十来米时,她才侧头,“你爸怎么说?”


    徐晚星的眼圈还红着,深呼吸,“我说了,我不念大学了,先休学,换我来赚钱养家。如果他的病情稳定,明年我再把学业捡起来。”


    “他能同意?”


    “他不同意,但我也不会妥协。”


    小姑娘褪去了青涩与懵懂,身姿笔直地站在深夜的巷子里,像棵永不妥协的青竹。


    张静萍又难过得想哭,伸手摸摸她的头,“晚星,你是个好孩子。是老天爷的错,他不肯善待好人。”


    徐晚星咬牙笑了,“结果什么样,还没人知道呢,不是吗?我爸他不一定会有事。”


    有她在,绝不会让他有事。


    张静萍一边擦泪,一边也笑了,“好,好,你爸肯定会没事。”


    她心念一动,侧头对徐晚星说:“赚钱的事,你先别急,我去问问顾先生。他生意做得大,一向有业务麻将,需要会算牌会喂牌的好手。之前也问过我,店里有没有合适的人手会干这一行,可我那都是些中老年人,谁会干这个呢。”


    徐晚星一顿,“业务麻将?”


    “生意伙伴常年有经济往来,现在上面管控太严,干脆拿牌桌当幌子,安排自己人上去,该送钱时就大把大把地输,该收钱时就一把接一把地胡。”张静萍神色凝重,“但你要想好,究竟是不是要放弃前途,去做这一行。这个来钱快,但绝对不是什么好出路。”


    徐晚星毫不犹豫地说:“只要能赚钱,我做。”


    *


    乔野第无数次站在黑漆漆的书房门口,一言不发呆立良久。


    徐晚星白天总在课上打瞌睡,不论他说什么,师爷把她叫去办公室数落多少次,她都油盐不进,像极了当初那个麻将少女。


    他飞快回家,骑上山地车就要重新出门。


    乔慕成气得大拍茶几,“你给我站住!”


    乔野定在院子里,背对父亲。


    “离高考还有几天了?你自己数数!成天魂不守舍的,你到底要去哪里?”


    乔野低声说:“我只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定回来。”


    “别说二十分钟了,两分钟也不行。”乔慕成严厉地皱起眉头,“小野,你是怎么回事?你妈之前说怕你和徐晚星一起玩,学坏了,我还不信。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半点高考生的样子?”


    “我只要二十分钟。”


    “你——”


    “爸。”少年人孑然一身站在院落里,缓缓回头,“只要二十分钟,让我去吧。”


    孙映岚拉了拉丈夫的胳膊,低声说:“高考快到了,孩子压力大,你别置气。”


    乔慕成咬牙,“成,你去。就二十分钟。记住,只此一次。”


    少年登上山地车,风一样踏着夜色往夜市疾驰而去。


    他停在兴旺茶馆门外,径直走了进去。


    柜台后,李叔问他:“哎,小伙子,去哪儿啊?”


    “找人。”


    “哎哎,别急着进去,你找谁啊?哎,我说,你怎么不理人啊!”


    乔野一路穿过大堂,走进后院,那里是无数个包间。与前面普普通通的大堂不同,院落里有一棵梅树,几座假山,绿草成荫。在院落四周,是几个装潢雅致的包间,玻璃窗,采光极好。


    李叔跟着他匆匆而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地方是你能乱闯的吗?小孩子不懂事,赶紧出去!”


    乔野却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某扇落地窗后,虚掩的窗帘隔不断视线。


    他看见了徐晚星。


    她侧对窗户,坐在几个成年人之间,游刃有余地打着牌,姿态闲适,唇角带笑,不时说些俏皮话,逗得大家一阵笑。


    在某个中年男子身后,还站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时殷勤地俯身倒茶,又送到男子嘴边,笑靥如花。


    徐晚星仿佛没看见,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舒坦又自在。


    乔野说:“李叔是吗?”


    李叔一愣,“你是——”


    “我是她朋友。”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说,“我只要两分钟,两分钟后就出去,行吗?”


    “你可不许捣乱啊,这儿的人都不是你能招惹的。”李叔警告他。


    “您放心,我绝不捣乱。”


    李叔退到不远处观察他,而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那道身影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


    手机响了四次,徐晚星都只摁了下,掐断声音,四次。


    第五次时,对面的男人笑了,手中的麻将扣在桌上,淡淡道:“去接电话吧,小徐,咱们这儿没这么严的规矩。家里人找这么急,怕是有要紧事,别让人操心。”


    “谢谢顾先生。”


    徐晚星起身,拿着手机匆忙走出包间,停在小院里。


    深呼吸,她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找我有事呀?”


    乔野站在假山后,慢慢地问了句:“在哪?”


    “在家啊,看书呢,手机静音了,就没听见。”她故作轻松。


    乔野没说话。


    她又催促似的问了句:“说呀,有什么事?没事别打扰我看书,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看书也全都懂。”


    说罢,还孩子气地哼了一声。


    可那头仍然没有回应。


    徐晚星略微不安地握紧了电话,仿佛有所察觉,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某一刻,她看见了假山后拖得长长的影子,身形一滞。


    那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挂断了电话,与她四目相对。


    风仿佛有声音,呼啸而过,明明是五月的夜晚,带着些许夏天的热度,吹在面上却像刀子。


    他离她咫尺之遥,又像在千里之外。


    良久,是他打破了沉寂,“为什么?”


    徐晚星声音暗哑,脊背却依然笔直,“我需要钱。”


    “要多少?”


    “很多。”


    乔野默了默,从身上摸出钱夹,递给她,说:“现金不多,卡里有八万,我从小到大存的。钱给你,跟我回去。”


    徐晚星没有接。


    “嫌少?”


    “是。”她死死攥着手心,说,“的确不够。”


    “你要钱来干什么?”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万千话语涌入喉头,稍不留神就会透露出风声。可五月的风提醒着她,下个月就要高考。


    耽误一个就够了,难道还要拖他后腿,把第二个人拉下水吗?


    她抬头看着乔野,说:“我想过好日子。”


    “好日子,在麻将馆里吗?”


    “麻将馆怎么了?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读了这么久的书,腻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说,“现在不想读了,打算弃暗投明,重新回归老本行。”


    乔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都说没事了。”徐晚星想挣脱,却挣不开,余光看见不远处的李叔,她张口大叫,“李叔,快帮帮我,把这人弄走!”


    李叔很快走来,一把抓住乔野的肩,“松手。”


    乔野吃痛地松了手,看见徐晚星后退两步。


    他问她:“徐晚星,之前说的话,你全都忘了吗?”


    徐晚星神色一滞,转身离开前,只认真地说了句:“我没忘,但是我反悔了。乔野,祝你前程似锦,在北京一切都好。”


    隔日,徐晚星没有再去上学。


    仿佛破罐子破摔,既然他都知道了,她索性放弃了表面的和平。


    清花巷里,老房子里似乎没有人住了,再也找不到徐晚星和徐义生的身影。唯一能找到徐晚星的地方,是兴旺茶馆。


    乔野又去了几次,无一例外,无功而返。


    最后,他站在张静萍面前,“张姨,我知道徐晚星很信任您。”


    张静萍停在夜市街头,看着一身狼狈的少年。


    他几乎是央求似的问她:“徐晚星怎么了?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好吗?”


    纵然不忍,张静萍也依然移开了视线,像和徐晚星约定好的那样,摇摇头说:“书读多了,物极必反,大概是压力大了吧,那孩子不想继续读书了。”


    “不可能!”


    “快高考了,你别在这耗时间了。不管你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


    张静萍转身离去,热闹街市,只留下少年一人。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也只有孤身一人。


    那天夜里,乔野生了一场病,高烧不退,次日连学都没上。


    高考在即,父母急得不行,乔慕成都请了假,与妻子一同在家照顾他。乔野翻来覆去说着胡话,叫着徐晚星的名字。


    孙映岚抹着眼泪,说早说过那小姑娘不是什么好人了,都怪乔慕成,纵容孩子胡来。


    乔慕成一言不发。


    这场病持续了整整三天,乔野进了医院,输了两天液,烧终于退了下去。


    万小福带人来看他,班主任罗学明也来了,所有人都在嘘寒问暖,嘱咐他快些好起来。唯独徐晚星没来。


    他听见罗学明在走廊上与父母交谈,说徐晚星搬家了,辍学了。


    罗学明亲自去找了她好多次,都不见人影。她只在电话里说,对不起,罗老师,我真的不读了。


    这些日子,罗学明也快疯了。


    可不管多疼徐晚星,多偏心这孩子,他始终是个班主任,还有全班五十来个孩子要照顾。他不能一蹶不振,他还要打起精神来,做大家的军旗。


    他走进病房,严厉地看着乔野,指指门外。


    “想想父母,想想自己努力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乔野,你有大好前程,那么多期望的目光都看着你,那么多心愿等你完成,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乔野看着苍白一片的医院,一切都是白色。


    床单,墙壁,天花板,白炽灯,连同身上的病号服也是白色。他疲倦地抬手挡了挡灯光,说:“我知道了,您放心,罗老师,我会好起来,努力准备高考的。”


    大概是从一天起,青春正式褪去了斑斓色彩,成为了苍白一片。


    他好了起来,出了院,按部就班地上学、复习,直到参加高考。


    一切如常,仿佛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徐晚星。


    仿佛这是八年来,他一直就孑然一身,从来没有过任何意外。


    *


    四十五天后,乔野收到了C大的录取通知书。


    清花巷都轰动了,这地方什么时候出过这样出息的少年?家家户户都来祝贺,乔家的门槛都快被踏断了。


    在那片欢声笑语里,没有人提起徐晚星。


    乔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定定地看着窗外,仿佛下一刻,有个小贼就会捡起石子敲敲窗户,然后手脚利落地翻窗而入,斜眼看着他,说:“能耐啊,乔野。”


    说这话时,她是眉飞色舞的,语气欢快又可爱,眼里若有光。


    可他等了一夜,直到天光微明,清花巷迎来鱼肚白的苍穹,那人也始终未曾到来。窗口安安静静,再也没有被石子敲响过。


    天色大亮时,母亲敲门,说:“起床了吗,小野?”


    少年依然坐在床边,说:“起了。”


    “收拾好东西了没?十点半的飞机呢,该准备准备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打开衣柜,“就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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