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坪上，沈乔尔用喷枪在脚下喷了个红点。
“站过来，”他指着标记，“沿这个方向跑，不要停。”
「沈乔尔……我没有力气……没吃早餐……」她极不情愿地飘到他身边的位置。
“我不需要和一个幻象解释。”他按下秒表，“开始。”
她向前飘去，却在百米外猛地弹回。
「好痛！」
沈乔尔在她弹回处喷上第二个点。“换方向。”
八次尝试，八次被挡回。航拍画面显示，八个红点连成完美的圆，将他牢牢圈在百米之内。
回到办公室，他将航拍照片铺在桌上。
那个标准如用圆规画出的边界，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这不是病。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规则。
艾丝趴在他肩头，小声嘟囔：
「看吧…我真的逃不掉…」
沈乔尔甩开她半透明的触碰，闭上眼。
那个困扰他半生的问题再次浮现：
为什么是他？
……
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在工地被钢梁砸中身亡。
案件被定为事故，直到警探凯文重启调查，揭开贪污灭口的真相。真凶伏法那日，少年沈乔尔在法庭上握紧拳头——原来证据，是比眼泪更有力的武器。
凯文成了他的光。他追着那道光考入警队，却在母亲病逝后发现，理性解不开生死方程式。
他从此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用数不清的案件卷宗麻醉每一处痛觉神经，用冷漠对抗世界。
直到半年前的那场车祸撞碎了他的铠甲，直到幻听如影随形……
如今这百米囚笼困住了艾丝，也将他禁锢在梦想开始的地方。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
沈乔尔睁开眼，揉了揉眉宇，面容冷峻。
“艾丝，”他声音沙哑，“如果你真的逃不出百米，那就请待在边界，不要打扰我的生活。好不好？”
艾丝没回答。
她只是飘到墙角，抱着膝盖缩成透明的一团，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猫。
手机响起，是被屏蔽号码的来电。
“骆城警局，关于金石镇农场案的笔录需要您配合，今天下午方便吗？”
“可以，一小时后到。”
*
沈乔尔在那条曾走过百千遍的走廊尽头停下脚步。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里的空气却陌生得令人心寒。
凯文站在问询室门口，臂章上“皇家骑警”的金色徽章映着冷光。
“乔尔。”凯文的声音带着一丝疏离，“金石镇刑事案件已升级为皇家骑警联合调查案。根据跨辖区犯罪条例，现由我直接负责。”
“明白。”沈乔尔平静地随他走进问询室。
笔录持续了两小时。他如实禀报所有的细节，从他到达农场那一刻至被救援。当被问及如何锁定尤金尸体位置时，沈乔尔回答：
“鸵鸟尸堆有新鲜拖拽痕迹，土壤湿度异常。结合失踪时间线，符合现场勘验逻辑。”
“但农场提供的监控记录显示你当时是直奔目标，”一名年轻警员追问，“像早有预知。”
“经验直觉。”他看向凯文，“您教过，在证据链完整前，要相信专业判断。”
凯文突然插话：“沈乔尔，你所谓的‘专业判断’，是否受到半年前那场事故的影响？我们需要评估你的认知状态是否可以提供可信的供词。”
“我的健康报告已备案，完全符合法定标准。”沈乔尔指节微紧，侧脸迎上凯文的目光，“探长先生，您是否认为我的供词存在逻辑漏洞？或者您在怀疑我的动机？”
空气骤然凝固。凯文与他对视三秒，突然合上笔录本。
“问询到此为止。”
沈乔尔没有动。他沉默地坐着，目光定在空桌面上。凯文也没有催促，只是静立在门边。
几秒后，沈乔尔低声开口：
“凯文，您是不是也认为我疯了？”
探长沉默了许久。
“我只相信证据，乔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记住，无论你看到什么，法律只认可能被记录和复现的事实。”
“这正是我始终坚守的原则。放心，我会拿证据说话。”沈乔尔的嗓音沙哑。
凯文微微颔首，转身开门。临出门前，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不带波澜：
“你的证词已经记录在案。有新的进展会通知你。”
走出问询室，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艾丝无声地飘在他身侧，一言未发。
回到车上，沈乔尔静坐片刻突然开口：
“刚才为什么那么安静？”
艾丝的身影在副驾驶座上缓缓浮现，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罕见的严肃。
「那个问话的警员……他口袋里藏着录音笔。」她轻轻地说，「沈乔尔，他们是在测谎。」
沈乔尔怎会不知道。
省厅直接介入的案子，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问询。测谎、录音、反复验证细节……这一切流程他再熟悉不过。
他缓缓松开手指，平静地系上安全带。
“无妨，”他发动引擎，目光直视前方，“证据自会说话。”
车辆平稳驶出，沈乔尔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渐远的警局大楼。
*
当他返回公寓，已是傍晚了。
沈乔尔还没来得及开灯，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就飘到他面前。
「沈乔尔，我求求你……我一天没吃东西了……真的好饿……」艾丝在他眼前来回晃动，冰蓝色的眼睛里漾着泪光。
“打住。”他闭上眼，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一个幻象，需要吃饭吗？”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睁开眼，目光锐利：“那你这几个月靠什么活下来的？”
「我……」她突然垂下头，手指不断绞着裙摆，「你每次吃饭…我都有偷偷…一起的……」
沈乔尔不可置疑地看着她，竟无法应答。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橱柜前拿出两个碗，将前一天的剩菜加热后，把其中一份放在餐桌对面，外加一副刀叉。
“坐下，”他声音干涩，“让我看看你是如何做到的。”
艾丝一愣，随后飞快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沈乔尔皱着眉仔细观察。她虽然在“吃饭”，但盘中面的分量未减少，刀叉也没有真正移动。可她咀嚼的动作和吞咽的表情，都真实得令人心惊。
“你…尝得出味道？”
「是啊！」她像被美食治愈般眯起眼，「这是我最喜欢的意大利面和香肠！番茄酱汁里还加了罗勒和一点点黑胡椒……」
沈乔尔低头看向自己盘中——那确实是昨晚剩下的番茄肉酱面，而他从未向她提过配料。
他不动声色地切下一块香肠，低声问：“这是什么口味？”
「烟熏味，有点辣，」她满足地叹了口气，「而且煎得边缘焦脆，火候正好…是我最喜欢的做法…」
口味完全正确。
可是，这份香肠是前几天在超市买的现成品，他也没有再次加工过。
一个惊人的猜想浮现在他脑海：她品尝的或许并非食物本身，而是她的记忆中对食物的偏好。
他突然放下刀叉。
艾丝停下动作，不安地看着他。
沈乔尔转身走向冰箱，取出一盒姑母带给他的速冻麻辣小龙虾饺子。
他默默煮好饺子，从红油汤底里捞出几个，放到她面前的碗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好像叫‘饺子’……」
“你吃过吗？”他接着问。
艾丝摇摇头：「没有。」
他紧盯着她的脸，轻声说：“告诉我味道。”
艾丝好奇地用手‘抓’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下一秒，她突然僵住了，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困惑：
「……没有味道。」
她歪着头，表情越来越迷茫：
「但是我的舌根在发麻……好奇怪……」
沈乔尔心脏猛地一跳。她尝不出味道，却能准确描述出麻辣的物理刺激感！
更让他震惊的是，她接着说：
「这个感觉……让我想起拔牙的时候，医生喷在嘴里的那药……刺刺的，舌头发麻……」
她似乎能将全新的感官体验，自动匹配到记忆库中最相近的触觉档案。
这绝不是简单的幻听幻视能解释的复杂性……是大脑哪个区域受损后产生的联觉效应？还是PTSD导致的认知功能代偿？
他用力掐了掐眉心。
“听着，”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硬，“无论你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幻觉，还是我大脑皮层异常放电产生的虚构人格，既然你出现了，就必须遵守我的规则。”
艾丝放下饺子，不安地看着他。
“首先，”他避开那双过于生动的冰蓝色眼睛，“你只是我意识投射的产物，不得‘穿墙’，不准触碰我的私人物品。这是为了防止我的动作在幻觉影响下失控。”
她点点头。
他经过客厅时，指向角落的沙发，语气冰冷：
“第二，那是你在此处的活动半径。除非我允许，你要永远和我保持三米以上距离。”
艾丝无声地飘向指定位置，金色长发在灯光下泛起微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语气严厉，“在外界必须保持绝对静默。你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是我听觉中枢异常兴奋的结果，只会加剧我的耳鸣和眩晕症状。”
她抬起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没有例外。”沈乔尔立刻打断，“即使我遇到危险，那也是现实世界的威胁，与你无关。而你的任何干预，都只会干扰我的正确判断，让其他人觉得我越来越疯癫。明白吗？”
艾丝透明的身影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低下头，缩进沙发的阴影里。
沈乔尔转身走进书房，关上门，后背重重靠在门板上，呼吸沉重。
几分钟后，他抬着一面巨大的木框黑板架返回客厅，厚厚的底座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粉尘在灯光下飞舞。他将黑板稳稳立在艾丝面前。
“你识不识字？”他声音低沉。
艾丝怯生生地点头，透明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
他捏起粉笔，指尖发力，在黑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迅速写下：
【SUBJECT A /艾丝】
身份：幻象/非实体感知体（暂定）
特性：视觉/听觉具象化，可有限互动
感知范围：以观测者为中心，半径100米
依赖关系：疑似依赖观测者的感官输入存在
……
沈乔尔换了一支红色粉笔，在黑板的右侧重重划出一条分隔线，在顶端写下：
【约束协议】
未经许可，不得穿透任何实体结构；
未经询问，不得主动提供信息或发起互动；
禁止任何形式的物理接触（包括穿透性接触）；
禁止任何形式的尖叫或情绪化音调；
首次违规：静默隔离；
再次违规：接触中止；
三次违规：强制药物治疗介入。
……
粉笔“啪”地断在黑板上。沈乔尔将剩余的半截粉笔重重扔进凹槽。
几秒后，艾丝突然举起手，像课堂上等待提问的学生。
沈乔尔面无表情地抬了抬下巴。
「为什么……」她声音轻颤，「要这样对我？」
“因为规则，”他声音冷硬，“是我们共存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