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镇,一个人口不过三千的小地方,静静蜷伏在山脉与农田之间。
鸵鸟街33号,是由普通民宅改成的办公室。白墙黑门,崭新的“真相之光侦探社”牌匾高悬其上。门口的换鞋垫上竟没有一点泥土。
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屋子中央的那块巨型白板干净得反光。
沈乔尔陷在宽大的皮椅里,高瘦的骨架衬得椅子异常空荡。略长的黑发垂落额前,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在近乎零犯罪的小镇,这位前警探如同一只困于浅滩的猎豹。
「唉——」
一声细嫩的叹息突然响起。
沈乔尔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有些磨损的笔记本,笔尖快速落下:
九月七日,13:10分。幻听。无预兆。时长:1秒。
「我说…沈警官……沈侦探……」声音再次慢吞吞响起,带着执拗。
他眉宇微蹙,笔下速度更快:
九月七日,13:10分。幻听。无预兆。时长:5秒。内容具象化。
「我知道…你讨厌我…你离职就是因为我……」女孩声音带着委屈,「可我也不想啊……」
“够了!”他低声喝断,指节死死抵住太阳穴。
试图闭上眼,用纯物理压迫对抗脑内的虚妄之音。
数秒后,那漆黑的眸中已恢复一片冰冷。
他利落地倒出药片,仰头干咽下去。余光扫过墙角的书架,上面除了整齐摆放着各种书籍,还有一枚金色的‘皇家骑警’徽章躺在角落。
如果说他十余年的警务生涯教会他一样东西,那就是:证据大于一切,物质决定意识。
对于这种无凭无证的听觉现象,在他理性的世界里,只有一个解释:
长期高强度刑侦工作导致的耳神经功能性紊乱。
这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生理错误。
他再次提笔,记录一丝不苟:
九月七日,13:11分。幻听。无预兆。时长:10秒。服药:利培酮(1片)。逻辑:生理干预。
就在这时,桌面的手机屏幕亮起——“姑母,杰米娅”。
他拿起手机,指尖平稳,按下接听。
“乔尔啊,”她的声音依旧爽利,背景里混杂着鸵鸟不安的咕噜,“没打扰你吧?方便的话,来农场一趟?我和你姑父……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他微微蹙眉。
杰米娅是附近鸵鸟农场的女主人,平时作风果断。若非遇到真正棘手的难题,她讲话绝不会用这种带着焦虑的语气。
他知道这其中缘由。
“好。”没有多余询问,沈乔尔起身抓上黑色风衣和帽子,“马上到。”
*
金石镇因鸵鸟而名动四方。
这座由姑父的霍尔家族世代经营的“金石鸵鸟农场”,不仅是小镇赖以生存的命脉,更是它的灵魂。
鸵鸟是此地的象征,连镇子里的许多道路也都以它命名。
然而,一纸来自政府的扑杀令,将整个小镇推入了深渊。只因近日,农场少许鸟群被发现染上禽流感,按照规矩,必须尽数处决。
不远处,那些鸵鸟们依旧悠闲地踱步,丝毫不晓得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农场旁,愤怒的抗议者人潮已将所有的通道都围得水泄不通。
沈乔尔的车刚停稳,老雇工尤金便从阴影中走上前,颤抖地抓住他:“先生,那些幼鸟死得不对……口吐黑沫,脖子反拧……”
「这明显是……中毒啊……」女孩飘渺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乔尔轻咳一声。
栅栏内,幼鸟‘可可’亲昵地凑近,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信赖。他别开视线。
尤金凑过来,低语道:“前几天夜里,我还看到有人在后山……”
“好,明白了,别声张。”沈乔尔抬手制止他的话,转向迎来的姑母:“负责人在哪?”
他顺着指引走向那个制服笔挺的褐发男人,敏锐的目光扫过对方靴边未干的泥渍。
“沈乔尔,私家侦探。”他出示证件,扶了扶帽檐。
“特派督察艾伦·亨特。”男人眼神冰冷,“处置令已生效,这是必要措施,请理解。”
“必要措施?”沈乔尔唇角勾起冷峭的弧度,“根据指南第7.3条,需先排除人为投毒。我们有理由怀疑部分鸵鸟的死亡特征与中毒高度吻合。”
亨特的指节擦过配枪带。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沈乔尔…有只小鸵鸟快不行了……」这幻听无比真实。
他皱眉,凭着一种直觉,他转头看向右后方。
果然,杰米娅姑母举着手机踉跄跑来,屏幕上是‘可可’痛苦抽搐的画面。
沈乔尔漆黑的目光掠过亨特,再望向远处的警员。
“督察先生,”他的声音很轻,“看来这里将不再是处置场,而是…刑案现场。”
*
白天的对峙以僵局收场。
亨特督察暂缓了扑杀行动,但并未撤销命令。警方将警戒线收得更紧。
公路边,抗议人群已渐渐被驱散。
沈乔尔一直留在农场主屋。
厨房里,他与姑父母围坐在桌前,窗外暮色已退。
「沈乔尔…」那幻听不再低语,而是带着一种扭曲的的惊恐,「……奇怪,我的头……好痛!」
沈乔尔猛地闭上眼,强行调整呼吸。这是…突然的血压飙升而引起的幻听症状加剧吗?
“乔尔,你没事吧?”杰米娅担忧地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
他抬手示意,刚想开口——
厨房的玻璃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嗡鸣。几乎同时,一阵非常密集的枪声撕裂了宁静。
砰!砰!砰!
中计了。所谓的暂缓只是谎言。真正的扑杀在夜深人静时开始。
沈乔尔冲向门口,但两名警察突然窜出来,挡住了去路。
“先生,止步。外面非常危险,请您待在屋内。”
他们被软禁了。
*
枪声的余韵在夜风中消散,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姑母杰米娅瘫坐在椅中,泪水早已流干。姑父罗曼双手抱头,肩膀随着沉重的呼吸而起伏。
沈乔尔站在窗前,背脊挺得笔直,紧握的双拳在微微颤抖着。
官方车辆有序驶离,红蓝警灯渐次远去。
一辆黑色公务车单独驶近。
亨特督察下车走来,廊灯在他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
他敲了敲门,然后自行推开。
“行动结束了。”亨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这个是补偿方案。会有人跟进。我对此表示遗憾。”
杰米娅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串怒火:“遗憾?你们这些屠夫……”
亨特抬手,语气带着权威:“这道扑杀令,并非由我个人决定,它经过多部门联合授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乔尔脸上:“程序上已走完所有流程,不存在任何纰漏。”
说完,他转身离开。引擎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
自沈乔尔有记忆以来,农场从未如此安静过。
他迅速戴上常备的胶皮手套,冲进围栏区。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涌,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
月下,鸵鸟尸骸堆积如山。黑羽沾着凝固的血,在夜风中微颤。鸵鸟群死状惨烈,巨大的瞳孔扩散成灰白,曾经苍劲的腿僵直地刺向半空。
血海的中央,巨大尸堆的阴影里——
他看见了她。
那个幻象女孩,双手紧抱膝盖,在清冷月色下蜷缩成一团半透明的影子。
金发在月光中缓缓舞动,她忽然抬头,冰蓝色的眼里盛满泪水。
她颤抖着指向尸堆深处:
「沈乔尔…这下面…有个人……」
声音带着哭腔,透明的泪水沿着她脸颊滚落。
「……是那个……叫‘尤金’的……老爷爷。」
沈乔尔的血液瞬间冻结。
在交错僵直的鸟腿间,探出一只毫无血色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