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chapter51 “你跟进余,背着……
等艾卿一路打车赶到医院时, 不出所料,医院外坪已被蜂拥而至的记者围得水泄不通。车辆进出都成问题。
幸而前方刚好有警卫出现,正举着喇叭疏散人群。
她心念一动, 当即戴上口罩, 便趁乱混在普通的病人家属中、挤进了医院大厅。
方才来的路上, 她已发微信问过唐进余, 眼下唐家那几个“相关人员”都在上次那间Vip病房里。气氛大概不太好——他一开始甚至让她不要过来,免得被波及。
换了从前, 她确实本该早点跑路。
但眼下情况不同,不用多想也知道唐进余眼下是怎么个“腹背受敌”。又联想到自己明天假条到期、即将回北京,是以,她最后仍是坚持了要过来。
卿:【我到楼下了。】
唐进余:【我下来接你?】
卿:【不用,外面记者多。你跟保镖什么的打个招呼就行,等会儿别拦我。我直接坐电梯上来了。】
边低头回微信,不知不觉, 她人已走到电梯前。
或许是因外头拥堵的影响,此时竟没几个人在排队。然而等待间隙, 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站了个唬人的大高个儿。她仍下意识感觉有点危险, 往旁边退了几步。退开, 又抬头看了眼。
不想也就是这么一看。
偏偏却在电梯前撞见个熟人。
“……方圆?”
她扯下口罩,有些迟疑地叫出对方名字。
那刻意背对她想回避的身影,一时间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得颇尴尬地回转过身,露出如旧的单眼皮, 厚嘴唇。
一眼望去,打扮甚至比两年前还要朴实不少,黑色棉袄加厚长裤, 愈发衬出他的虎背熊腰,冷不丁站人面前,活似一堵肉墙。
方圆明显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更没想过她会主动开口,从表情到身体动作都写满拘谨。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几秒钟,他随即放下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在棉袄上擦了擦手,似乎想要跟她意思意思握个手——手伸到艾卿面前,却被她避开。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明显是对他颇有微词的意思。
方圆自知惭愧,却也只是僵硬地笑了两声。不敢多说什么。
“你怎么来这了?”眼见得两人还要同个电梯上楼,他甚至还随便找了个话题,“那个,是来看进哥吗?”
“嗯。”
“他现在还好?家里——家里的事,对他影响不大吧?他应付起来应该没问题?”
“之后看新闻就知道了。”
“……”
“或者你直接问他?如果你不觉得不好意思的话。”
方圆无言以对。
一时竟被她怼得说不出话。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才忽然的,又压低声音向她说了句:“对不起,我当初是做事太冲动,可我现在也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哦。
……所以呢?
艾卿心想当初如果不是某人心软,只是炒了你没告你,你现在能不能站在这里道歉都是个问题。
自诩好脾气如她,如今一想起那两千六百万的官司,想起唐进余如今的窘况中有面前人的一份功劳,依旧控制不住心里直冒鬼火。对主动道歉的人亦没有好脸色。
“代价?”
只又努努嘴,示意他手里大包小包包装袋上的电视台台标,又冷冷问道:“你现在不是在电视台工作吗?跨界干得挺好的。”
“我……我是……”
后话未尽。
他眼角余光一瞥,忽见得艾卿伸手摁了十六楼。嘴唇翕动了下,欲言又止,却也终是没再给自己争辩。只伸手,紧跟着摁了十七楼。
此后两人便再没讲过话。
艾卿在十六楼下,头也没回地离开,而方圆继续往上,到十七楼,向右一拐,没走多远,便进了一间配置同样不差的Vip病房——不过现在,叫这病房为休息室似乎更加妥当。
聂向晚正在里头补妆,旁边两个助理兼职保姆,一个在给她冲咖啡,一个在帮忙整理头发。
听见开门声,她很快回头看了一眼。
不过,看见是他,短暂的兴奋又变作兴致缺缺,挪开了视线。
方圆把那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病房的角落。
没人跟他说话,他也没走,就站在旁边听她和助理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晚姐,咱们离得这么近,真不叫摄影师来、下去拍点东西嘛?”
“急什么。我现在是病人的身份住在这,不是主持人也不是记者。你倒是沉住点气。”
“那……”
“饵都丢下去了,鱼闻到味就会来咬钩的,”她抿着口红。小拇指轻蹭下唇,浅浅的一层红便晕染开,边冲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复又抬头,看向年纪轻轻的小助理,问,“还是说,你看过姜太公直接扑进河里捞鱼?”
什么姜太公什么鱼的。
那小姑娘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随即专心替她梳头发,不说话了。
倒是方圆迟迟没走,直到这时,才找到空子插话。
“我刚才在楼下看到艾卿了。”
他说。
简简单单的一个陈述句。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美貌佳人,闻言,却顷刻间脸色转冷。
回过头来,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在哪?”聂向晚问,“你别告诉我,她去十六楼了。”
“嗯。”
“唐进余跟她一起?”
“没有,”他摇摇头,“不过我刚才瞄到,他们好像在发微信。”
话音刚落。
两个小助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完了。
挤眉弄眼地叹息一番,不敢发出声音,又齐齐埋怨地瞪向方圆——方圆却压根没看过她们一眼。
他全程都盯着聂向晚的肩膀。
不是脸也不是任何暧昧的部位,只是肩膀,盯着她,又不敢直视她。
沉默片刻。
他低声试探道:“你……要去见她吗?”
*
而艾卿此时尚且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她正坐在另一间——准确来说,正是昨晚来过的、王蕴雪母子暂居半个多月的Vip病房内,感受着唐母平素温和模样背后的狂风骤雨。
王蕴雪只是在哭,王成烨则早被唐进余安排到隔壁的隔壁,避开大人们的剑拔弩张。
然而唐母的悲伤与愤怒早已沸腾至无可解,见王蕴雪始终不肯回答她昨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唐守业见过她之后就突然病情加重,事后抢救无效死亡,一时情绪失控,抓起床头柜上的一只花瓶,便劈头盖脸朝人扔去。
如果不是唐进余站得近,一手把人拉开,这花瓶险些就把王蕴雪砸得头破血流。
她泪痕尚未干在脸上,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一地碎片。艾卿则在唐进余的示意下、过去扶开她,到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尽量离唐母远一些。
“妈。”
剩下唐进余眉头紧锁,独自应付情绪不太稳定的唐母。稍顿了顿,又轻轻扶住母亲肩膀,低声劝慰道:“冷静一点,我们安静一点,坐下来聊好不好?”
唐母却根本不给面子,冷着脸,一把拂开他手。
没了花瓶,她又开始寻找着附近更趁手的“武器”。正好看见小茶几上一把水果刀,当即想也不想就探手要拿。
动作却接连几次被唐进余拦住或格开。
事不过三,她忍无再忍,反手就给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现在在替谁说话!”
她声调拔高,几乎是在尖叫的腔调,满眼都是泪,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鬓边藏不住的白发漏下几根,愈发显得憔悴无比,打人的力度却一点没轻,唐进余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五指掌印。
唐母一把推开他,又开始重复地哀叫道:“一定是她!我知道一定是她——”
她转身,几步便逼近了沙发上瑟瑟发抖的女人。手里握着寒光凛冽的刀/具。
“王蕴雪,你没安好心!你想抢我们家的钱,没门!我告诉你没门!”
“我没有……”
“你以为气死守业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带着儿子享我们家的福?你以为我会帮守业养那个孩子?你想都不要想!”
“我没有……”
唐母越逼越近,王蕴雪整个人都几乎缩在了艾卿怀里。泪水沾湿了她的前襟。
艾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看唐母整个人几乎是疯疯癫癫的样子,不由抬头看了唐进余一眼。还没开口,唐进余已二度拦在唐母面前,握住她拿刀的手。
或者说是紧攥住。
“够了。”他语气仍是平静的,脸上的神色却已是极痛苦了——悲伤的明明并不止唐母一个人,然而他却要在悲伤的同时扮演安抚者的角色,与自己的母亲对峙着。
唯有不住深呼吸。
最后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又安抚道:“够了,妈,我说过了,我们缺的不是钱,一切都可以解决的。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在办了,不会有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我答应你,所以暂时先不要再因为遗嘱的事闹了。昨晚的病房监控,你已经看过了,她——没有做什么。只是给爸看了那本相册。你冷静一点,我们坐下来谈,好不好?把刀放下来。放下来。”
刀却仍没有放下。
他这样长篇大论,用心良苦,换来的,不过是唐母如骤雨般落下的泪。
“进余啊,”她另只手摸着他脸上的五指掌印,哭泣着,开口却是质问,“你怎么总是这么天真?你怎么总是这么不想事啊!”
“你知道你爸死了意味着什么吗?遗产分他们娘俩一半,你手里只剩下唐家一半的股票,加上你最近回流的那些,还不够做大股东,那些老家伙不会服你的!钱……你说得对,不是钱的问题,但你以为妈现在缺的是钱吗?——妈是咽不下这口气啊!我死了都咽不下去这口气!”
“……”
“你敢说昨晚的事,这个女人没有一丁点嫌疑吗?!她给你爸看得什么相册,为什么让你爸一下心率低成那样!她给你看了吗?就算给你看,你怎么担保过了一夜了她没做手脚?你不报警抓她,你要心平气和跟她分家产?!你傻的吗你!唐进余,你傻的吗!”
她边说着,一根手指抵住他太阳穴,就势将人一推。力气之大,唐进余竟被她推了一个趔趄。
“……!”
艾卿瞬间脸色大变。
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事,趁她被唐进余引走了注意力,几步上前,便猛力掰开她手、把刀给抢过来,随即往门那头用力一扔。
刀刃在地上一顿滚。
她拦在唐进余面前,又厉声道:“好了!差不多就得了!”
“要报警也好,要分家产也行,坐下来谈!听不懂人话吗阿姨?”
“你有气凭什么朝他撒?他哪点对不起你?你生的这个儿子还不够争气吗,几个二世祖能做出天莱,几个二世祖能在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到处给你筹钱,拿自己的身家往里垫?他为了让你们家体体面面,已经付出够多了,你到底是为他还是为你自己——就算你是为了自己,也没人不让你这么做,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阿姨,你平时大方得体的那个劲呢?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出轨的男人,你就这么对你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孩子?!”
连王蕴雪的儿子,都可以平平静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隔壁的隔壁躲清闲,或许现在还在拼乐高,在玩游戏,但是唐进余就要被他的亲妈指着脑袋,像狗一样训。
这算什么道理?!
“你让开。”
“阿姨,坐下谈,不可以吗?”
“你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个话?!”
“我是他——”
唐进余在背后幽幽补充:“老婆。”
“我是他老婆!”
唐母:“……”
说老实话。
艾卿其实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
甚至于她平时除了偶尔在唐进余面前横一横,大多数时候,其实依旧是个不太爱说话的社恐。
一堆话说下来,心里已经跟着在后怕加脸红。然而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不能退,退了之后,唐进余这个傻仔真的会任打任骂。背不由又挺直些,忍着退后的恐惧,又直视唐母此刻晦涩不定的表情。
“我保护他的心情,跟你为……伯父不平的心情是一样的。”
当然,我后面这个应该不会出轨。
她在内心默默补充。
最后开口劝道:“阿姨,你是他妈妈,你知道他性格,看起来拽得不行,其实是心软得不行。他不是为别人说话,是既想要尊重你这个母亲,也不想去平白无故责骂一个流眼泪的女人,你要公道,可以,但一切等警察来、医生来,让那些专业的人士去判断——我们现在这里是高等法院吗难道?你拿把刀就能断生死了?既然不能,那就安静一点,不要让人看笑话了。唐进余,他是你儿子,他难道会不想你好,不想这个家好吗?”
或许这就是能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三个小时大课的大学教师职业素养吧。
一番话下来,几人身后,王蕴雪仍呜咽着在哭泣。
唐母的情绪却逐渐冷静下来。
擦了擦眼泪,又背过身去整理了头发,最后是深呼吸——最后的最后,是重新转过身。
她脸色仍是憔悴的,疲惫的,姿态却依稀有了从前优雅得体的影子。轻飘飘地睨了艾卿一眼。
“那就等警察来,去报警,等医生来,再仔细验尸——还有,等律师来,”唐母道,“我要和律师还有警察一起,再看一次监控。”
“相册。”
王蕴雪听见这话,突然开口,弱弱道:“相册,在我行李箱……”
“你闭嘴!”
唐母则回以无意外的厉声呵斥。
吓得她不敢再说话,人愈发缩得像个鹌鹑,唯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唐进余,神情有些微妙。
而唐母一语毕,又转向艾卿。
“你跟进余,”她伸手指了指两人,“你们,背着所有人结婚了?”
艾卿闻言吓了一跳,忙摆手解释:“不不,没有。刚才是说话说太急了,没有的事。”
唐母却不相信,又转向另一位“当事人”,道:“进余,你说。”
唐进余被点到名,低头看了眼艾卿。
迟疑半晌。
“暂时没有,”他最终回答,“不过,是迟早的事。”
话音刚落。
唐母还没说话,门外忽又传来几声规律的敲门声。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问:“进余?阿姨?”
没人回答。顿了几秒,那人又重复:“阿姨,还有进余,你们在里面吗?我是向晚。”
这句自报家门的话刚说完。
房间里,却反倒愈发安静了下来。
52. chapter52 时间尽头的少年。
病房外的敲门声最终停下, 但脚步声仍未远去,而是徘徊在屋外。人显然还没走。
病房里的几个人却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艾卿:“……”
老实说。
她其实并不太想面对聂向晚。
个中缘由倒谈不上怕,主要是不适——因每次和她对上, 总归是没有好事。
是以, 陡然听到这熟悉声音, 第一反应就是回避。回头一看唐进余的表情, 两人对视一眼,都还没开口, 唐母突然却越过两人,也不打招呼,径自过去开了门。
“咔哒”一声。
艾卿站得近。
耳听得聂向晚亲亲热热喊了一声“阿姨”。顿时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然而唐母却并没有把人迎进来,相反,是自己出去,顺便把门给带上。关得还很严实。
也不知道两人在外头具体聊了什么。
只过了约莫二十分钟。
等唐母回来时,艾卿已坐在沙发上, 认真翻看着王蕴雪拿来给她那本相册:
不过翻来翻去,除了唐父和王蕴雪母子的合影, 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甚至这些照片看起来, 每一张都很像寻常且温馨的小家庭。她印象里那个威严且不苟言笑的唐守业, 在这些其乐融融的照片里,也不过扮演着一个慈爱的父亲角色而已。
唐母默然无声地进来,在她旁边坐下。
原本坐在另一侧抽泣的王蕴雪,当即如惊弓之鸟般肩膀一抖,随后挪了挪身体, 尽可能的离人远点。唐母听到动静、往左瞥了一眼,却没吭声。
只从艾卿手里拿过那本相册。
当着一旁唐进余的面,一页一页, 刻意的,慢慢地翻开。
如果说唐进余的脸色是风浪过后的平静。他此前甚至面不改色地陪艾卿看过一轮照片。
那么,唐母看着这本相册,脸上的表情便是十足十的悲哀和自苦——当然,她不仅自苦,也非要唐进余和她一起痛苦不可。每看一张,又噙着泪,抬头去看唐进余的表情。
“你爸他……”
欲言又止。
艾卿看在眼里,什么话都没说。
却突然站起身,又刚刚好的,挡在了两人中间。
这诡异而僵持的气氛持续了片刻。
好在没过多久,警方人员和唐家的律师团便一前一后推门进来,刚才还显得空旷的病房,顷刻间乌泱泱站满了人。
气氛亦从家庭纠纷变成公事公办。王蕴雪被人带到了隔壁谈话。唐母也跟了过去。
而艾卿自觉还不算唐家内部的人,有意回避病房里的遗产讨论。权衡片刻,最后仍是选择了跟在唐母后头。
结果尴尬围观了半天唐母与王蕴雪的拉拉扯扯,也不好上手,半晌,仍是不得不绕了回来。
见唐进余正站在病床边,和那位上了年纪的律师说话。索性又走过去,拍拍他肩膀。
“你们聊公司的事,我本来不太懂这些,也不方便听。干脆回避一下。”
她说着,指了指楼下:“正好也要去做个核酸,要48小时内的——你专心处理公司……还有你爸的事吧。有事就打个电话,没事的话,我等会儿自己回就行。”
唐进余认认真真听她说完,末了,表情却明显愣了下。
回过神来,直言这哪有什么回避的。又顺势向自家的律师团队介绍了一下艾卿。
但很明显,越是这样多“外人”参与的事,她越是讳莫如深。反倒没有刚才从容。
唐进余观察她神色,似乎也意识到此刻病房里这一堆警务人员和律师团队显得压抑,故而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说好,这边的事他处理起来没问题。又叮嘱:“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吧。”
“好,你忙你的。”
艾卿摆了摆手。
扭头离开,踏出病房的一瞬间,脸上分明依旧波澜不惊,心底却骤然如大松了一口气。
王蕴雪的哭声、唐母的低斥,瞬时都远远而去。唐进余处理正事的能力也不用她担心——她自觉今天到此的“任务”已经完成。没多会儿,还真摆正心态,下楼排队去做核酸了。
一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她捂着鼻子从检测科室出来,却已是下午三点。唐进余给她发了几个微信,问有没到家,她一时失笑,刚回了句人很多、现在才排队做完,闷头向前走,却又迎面撞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是方圆。
她脑袋撞到他手臂,下意识迭声向人道歉。抬头看见是他,脸色却不由变得难看。
原想面子上寒暄几句就走。
短短两句话说完,方圆却一反常态,伸手拦住她去路。
“有空聊聊天吗?”
他问她。
“我们?”艾卿一脸莫名其妙地摇头,“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不,不是我找你。是我……朋友。”
“你朋友?”
方圆会有什么朋友是需要找她的。
她话音一滞。
忽联想起他搬上楼那些大包小包、塑料袋上电视台的台标,以及突然出现的聂向晚,瞬间福至心灵,又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聂向晚找我?”
方圆闻言,面露心虚。
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别告诉我,”她的语气却变得愈发凝重,“你现在在电视台干,是靠着聂向晚的关系,你在给聂向晚做事?”
“……嗯。”
“那,当时那个策划案是——”
艾卿问:“你拿给聂向晚爆出去的?你当是投名状?你……”
“因为我喜欢她很多年了。”
方圆似乎早预料到她要问什么。先她一步,突然开口道:“她第一次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
“但我知道我争不过进……争不过唐进余。我也知道她愿意给我电话号码,跟我联系,是想从我嘴里知道唐进余的消息。所以后来我一毕业,她就再也没有理过我。那次在北京,是我隔了好多年再见到她。不是在电视里,是面对面坐着,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还是那么美。
一颦一笑,温柔动人。即使知道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知道这是有所图,他还是像当年跟在唐进余身边,装作大大咧咧、实则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那样,毫不犹豫地跟她走了。
“她跟我说,想知道唐进余最近在干什么,忙什么,我说着说着,一不小心跟她透露了那天看到的策划草案。后来经不住磨,又偷偷复印了一份给她,”方圆说,“但如果我提前知道她要拿来做什么,我或许……”
“没有或许。”
艾卿却紧皱着眉头打断他,“你背叛了唐进余,这是事实。”
“……”
“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点底?她一个对游戏一窍不通的人,开口就敢要策划案,你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方圆眼神闪烁,低头不语。
艾卿见他那样子,顿时无语至极,绕过人就想走,无奈,没走几步,他又从后头追上来。
“你去见她一面吧。”
“别说了,免谈,我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当我求你……她现在已经按时在吃稳定情绪的药,她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只要按着她的想法来,一定可以有转机的。你看在我们从前是朋友,艾卿,当我求你……”
“你求我?”
艾卿却只冷笑:“方圆,不如我求你,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多看看新闻吧!天莱打官司赔了两千六百万,就为了她的爱情游戏?就因为你想吃天鹅肉?”
“我可以体会你爱人的心情,但是方圆,你说的这些故事,我真的一点都不感动。我只觉得可笑——唐进余把你当兄弟,当年你落魄,他二话不说请你去天莱,让你拿着几倍市价的工资当高管,你以为是你有能力?你有能力会混了十年最后混到给人鞍前马后当助理?你能出头,不过就是因为你是他朋友,他想拉你一把而已。老实说你爱谁喜欢谁,没人管的着,但你现在是打着爱的名义让别人为你付出代价。你说你后悔,其实你现在做的事和聂向晚有什么区别?”
方圆:“……”
“能听懂我什么意思,你就别再添乱了。”
她拂开方圆几度拦在面前的手。
这次,背后却没再有人追过来。
她得以畅通无阻离开医院。走到外头,记者已比她中午来时少了不少。也没人注意到她,她沿路拦了一辆的士,报了唐家所在别墅区的位置,便又窝在后座,低头刷起手机。
然而,今天这一“仗”的架势虽大。出乎意料,微博上跟唐家有关的话题,却并没炒得很高,似乎已有意压过热度——零星几个讨论私生子和争产风波的发言,只一刷新的功夫,话题广场上便再看不见。想来是公关团队已投入工作。
粗略看下来,反倒是另一则话题。在微博热搜榜上高居不下,占下了第三第四的“好位置”。
自上而下,分别是【剑侠Online新资料片发布】,和【剑侠Online崩了】。
艾卿:“……”
这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
她登录某卖号平台,将自己那个小破烂号挂了上去,标了个0-9999999的自由竞投范围。在商品介绍里,又尤其强调了一嘴这号上还有把绝世武器[负如来],随即便下线,静待卖家出价的提示短信了。
不想,一通操作刚结束,却几乎只间隔两三分钟,她便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来电提示。
……这么快?
认定是平台打来的交易电话,她当即想也不想便接起。然而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已让她脸上神情沉了又沉。
攥住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在收紧。
“是艾卿吗?”
对面动听的女声却似浑然不觉,依旧如是问道:“喂?……艾卿,怎么不说话?”
*
聂向晚一手举着手机、贴近耳边,一手拿着沾湿了的卸妆棉。
助理和不中用的方圆,早在几分钟前便已被她赶走,此刻她独自坐在病房中卸妆,听着对面话筒中传来的呼吸声——时而凌乱时而刻意平静。
光是尝试分辨对方接到电话的心情,简单的联想,她的心情竟又促狭地雀跃起来。带着由衷的幸灾乐祸。
“喂?”
她于是又故意重复:“艾卿,我知道是你。我们聊聊吧?”
“……”
“刚才本来还想让人带你上来,坐着聊天的,你为什么老是不愿意?难道我会吃了你吗?”
艾卿道:“有话你就直说,别绕弯子了。”
“其实也没什么的。”
聂向晚却愈发温声道:“只是想向你求证一下,你现在呆在上海,还刚刚好出现在医院,不会是像我想的那样吧?”
“你想的哪样?”
“你和唐进余,”她终于切入正题,“是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
“是。”
“你都不问问我想的是哪种?”
“……”
艾卿似乎被这话气笑了,丢过来一句:“没事我就挂了。”
她却依旧不慌不忙。
似乎笃定了对方不会挂断,一边轻轻擦拭着眼皮,将亮色的眼影一点点擦干净。
又看向镜中半面妆的自己,微笑着,慢吞吞道:“但你以前说过,你说你不会再和他在一起。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的骨气,你看,结果现在你也一样食言了。”
“这是我和他的事。”
“是什么说动了你?”她根本不理睬对方的回答,仍旧不依不挠,“是看唐进余左支右绌、你觉得你就高攀得上?还是觉得他爸死了,他妈妈是个废物,所以你一点阻碍都没有了?”
对面挂了电话。
她听着不断传到耳边的“嘟”声,又第二次拨号过去。
第三次。
……
直换了三部手机,打到第九次。
艾卿终于再一次接起她的电话,语气却已是极不耐烦又强忍的状态,开口便直接问她:“聂小姐,你到底要说什么?如果还是要聊我的私人感情,我建议你省点口——”
“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一件事吗?有一件事,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很巧。”
她忽然开口打断对方。
“那个私生子,是十一岁吧?你跟唐进余认识多少年来着…?”
艾卿默然。
明显没想到她会突然有这么一问,半天没答话。呼吸却乱了一瞬。
这短暂的心惊被她捕捉,那种类似于步步逼近猎物的快感,愈发浓稠地萦绕在心头。
她拿卸妆棉擦拭着殷红的嘴唇。
用力到几近揉搓。
故意留白的沉默持续数十秒,她终于代替对方自问自答:“是快十三年吧?”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当初那件事闹得这么大——我为了唐进余跳江,这件事闹得所有长辈都出了面,我们家里一堆教授,唐家人脉也那么广,如果我想要你……社死?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你难道就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你和唐进余这种人谈恋爱,最后竟然能够全身而退?如果我外公他们知道你就是把我逼得跳江的人,你现在,应该没法得到他们的好脸色,走你所谓的什么康庄大道吧?”
当年,唐进余回到上海,不过数天,又顶着巨大压力逃婚离开,她精神崩溃下再度跳江,被救回来时,惊动了几乎整个大院里所有的亲朋戚友。
与她“疯子”的名声一起被传开的,自然而然的,是所有人也都在好奇,到底是什么女孩,才会让唐进余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当时的她,其实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女孩未来职业生涯的生死。
然而到最后,不如她愿的是,竟然所有的消息都被压了下来。就连她跳江的报道,也飞快被下架,所有的新闻媒体都默契地对此缄口不言。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家人一贯的操作,还为此哭闹了好几回。然而不管她怎么哭怎么闹,这事依旧不了了之。甚至连平时疼爱她的叔父,彼时也都出面警告她,这次的事不要闹得太过——有缓和才会有转机。
“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笑着问艾卿。
“……”
“你一定不知道,所以我分享一个最新鲜的答案给你吧,艾卿。这个疑惑也困扰了我很多年,但最近,所有的事,他们说的话串联到一起,好像就很明朗了,不是吗?所以,如果你有哪怕一点良心,你就该知道,不要再重复当年的错误了。”
聂向晚说:“之所以你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当初唐进余不肯接受家里的安排,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他说不要家里一针一线,要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唐家给他的一分钱——他说,如果这件事闹到人尽皆知,我可以跳,他也可以跳……他学我这招来威胁他们,哈哈,就是因为这样,他伤透了他爸爸的心!”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那小孩不多不少,刚好就十一岁?因为他生出来就是代替唐进余的!一个守业,一个成业,这名字难道不比什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好?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吧。”
聂向晚说着,几度笑出声来。
似乎听到一件多好笑的事。
电话那头却始终沉默。
只有凌乱的呼吸声。
“所以你明白吗,为什么会有今天所谓的争产风云,为什么会让一个男人对家庭失望选择出轨,因为你,你从来都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你让一个本来规规矩矩听话的男孩子,差点变成一个像我一样的疯子……”
“你却还标榜自己多么的清高,你标榜自己是救世主,其实你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艾卿,你有什么资格现在跟他做家人,你有什么资格站在他旁边?你扪心自问,打乱他人生的到底是谁?!”
53. chapter53 “因为想见你啊^……
病房中, 唐进余和已至耄耋之年的老律师各坐沙发一侧。年轻的律师助理被请至屋外等候。
面前的小茶几上,林林总总摆了不下十份的资产评估报告和法律文件,及印有唐守业私人印章和律所公章的手写遗书。
老律师手中捧着塑料杯。
低头吹凉浓茶, 沉默等待的间隙里, 抿了一口又一口。
“小唐。”
直等眼见得唐进余一份一份, 将所有文件翻阅完毕。
他清了清嗓子, 复才在旁低声总结道:“你父亲的遗嘱,大概就是你现在看到这么一个情况, 分两部分。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的部分,包括位于上海、北京、苏州、广州等二十八地、共一百九十七套房产,还有国外的一些宅基地,两个农场,三座小岛,你可以再数一数。加起来一共是两百三十个条目,市价估值, 差不多在三百五十亿元左右。两人名下共同登记的商贸用地及车辆,名下账户现金等等, 粗略估值大概是一百七十亿。
在此之外, 因为婚前公证的效力嘛, 包括唐氏置业、长帆教育、燕云酒业等十七家公司在内的股权,都属于你父亲的私人财产,也是这里头估值最高的一类,超过八百亿人民币。这部分,稍后还得等王女士和你母亲过来, 我会再拿另一份文件给你们几位过目。另外,据我了解,你父母亲几年前曾经签署过条款, 约定两人中任意一人过身后,将从共同遗产中抽调20%成立家族信托基金,这部分资金的流向,也向你做一个说明。”
“好,情况我大概了解,”唐进余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将手里那厚厚一摞白纸黑字的报告放回原处,又沉声道,“辛苦你。”
“分内的事。不过小唐啊,冒昧问一句,你现在的婚姻状况是?”
“未婚。”
“短期内有结婚的打算吗?具体的对象呢?”
这话并不像他平日里风格,唐进余被问得一愣。
反应过来,却下意识把这问题抛回去:“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
话音刚落。
那律师尚未来得及开口,房门倏被推开,唐母冷着脸走在前头,王蕴雪苍白着脸,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做完笔录的警方人员亦紧随其后,进来和唐进余打了个招呼。
但似乎唐母的诉求并没有如愿成立。
那警员也只是礼貌地对几人说了一句节哀,便起身告辞。
病房里的气氛,此时已不是一句“尴尬”能够概括。
王蕴雪那本相册在唐母的强烈要求下被警方收走,怀里没个东西抱着,只能环抱着手臂。
唐进余看她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肩膀,很可怜的样子,又起身给她让出了位置。自己坐到了母亲旁边,隔开了两个女人。
律师眼神机警地环视一圈。
似乎意识到人已到齐,也没外人,遂又从身后的公文包里抽出另一份——明显比桌上那份要厚了几页的手写遗嘱,递到了唐进余手里。
几人中。
唐母是唯一一个对遗嘱不好奇的人,紧了紧肩上那羊绒披肩,又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神望着某处放空。
唐进余则快速地将那遗嘱读完。
越往后翻,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王蕴雪的表情亦没有唐母想象中的惊喜,反而有些担忧地、抬头看了唐进余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唐进余很快指着遗嘱第三页的某处发问。
律师凑过头来看了一眼。
稍一过目,又抬头,礼貌地向几人微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小唐,也是我为什么刚才要问你那个问题。我跟你爸五十年的交情,这个分配方式——很有他的风格,不是吗?”
“……”
“他向我表达的意思也很明确。如果你有疑问,我可以再解释一遍:即,在小儿子成年之前,他分到的股权会全部交给王女士托管。但实际上,根据你的选择不同,你父亲的遗产是会有两种分法。
如果你愿意按照他生前的安排,和聂老的孙女儿结婚,可以分到股权的百分之八十,小儿子分到百分之二十;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就平分。同时,夫妻共同财产那部分,考虑到你母亲的财产,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会留给你——所以,这部分共同财产,在你不愿意满足他生前愿望的前提下,也交给小儿子继承。当然,你愿意,这部分还是按照四比一的比例划分。你也可以分到其中的百分之八十。”
“这种包办婚姻也受法律保护是吧?”
唐进余脸上的表情谈不上震惊。
倒更像是气笑了,又侧头看了一眼唐母,问:“所以,妈,这遗嘱你也提前看过了?”
唐母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欲言又止,片刻,却开口问:“我只看过一开始的版本……陈律,他后来,有没有加时间之类的限制条款?”
“没有。”
“那——”
“有没有时间之类的限制条款,对结果有影响吗?”唐进余打断两人的谈话,“二十多年了,乱点鸳鸯谱的游戏还没玩腻吗?”
他说罢,随手将那遗嘱放到一边。索性又看向王蕴雪。
“不管遗嘱怎么分,我不会干涉我爸的意思,”他说,“但王阿姨,我想你应该也希望唐家现在的局势能够稳住——你或许多多少少知道现在的情况吧?”
“自从我爸住院,股东会人心不齐,跑路的跑路,趁机捞油水的也不少,几个重大项目全部停摆……光是手里有股权是不够的,如果公司垮了,大家手里拿的都是废纸。我不想唐家这么多年的家业就这么毁了,陆陆续续在往里头垫钱,但现在我爸去世的新闻出来,股价暴跌,还是必须有个人站出来稳定股民的信心。”
王蕴雪轻声道:“我、我明白。”
“所以。方便的话,关于遗嘱的消息,请你不要向外透露。我会对外公布接管唐氏置业,全权负责之后的运营工作。但是私下里,我们遗产让渡,还是按照这份遗嘱,该怎么分怎么分——”
“进余!”
唐母听他那架势是要当真,陡然开口呵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当天上掉个馅饼砸进仇人嘴里是不是?!他们姓王的,有什么资格分唐家的钱?”
唐进余却只满脸无奈,伸手点了点那遗嘱。
“妈,这里白纸黑字,也盖了章的。”
“你什么意思?你爸老糊涂你也跟着老糊涂?”
“随便你说吧。你就当我懒得再争了。”
“你……”
“我已经跟我爸争了十几年了。人已经走了,你当放过我好了,行不行?”
能行就有鬼了。
“唐进余!”
纵然他已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唐母闻言,仍是怒不可遏:“你爸说你没出息,你真的就这么没出息!”
“……”
“这个钱就算喂狗也不能喂给这个女人和野种!你听不听得懂?我们不仅不止拿那百分之二十、八十……”唐母拉过他的手,又抓起那份遗嘱,胡乱塞进他手里,“全都该是我们母子俩的,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妈。”
“你别叫我妈!你如果这点骨气都没有,我当没生过你这个不懂事的儿子!”
一个得寸进尺。
一个退无可退。
那律师头先已沉默着、在旁围观了许久。
此时却不知何故,又突然开口插话。
“不好意思,”老律师温吞道,“唐夫人,还有小唐,王女士,其实这不算我的分内事,不过,这些话就当我,出自一个朋友而不是律师的身份在说吧。刚才听到你们在说公司的财务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嗯……这张,小唐,你看看。”
他递来的正是其中一份资产评估报告,此时被翻到倒数几页,入目所见,是密密麻麻的银行流水。
“你父亲在瑞士银行,应该还有一批估值三亿美金左右的金条。这部分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所以刚才没有特意拎出来说。如果公司的亏空数额没有超出这个数的话,我相信唐夫人,”律师向唐母递了个客套微笑,“夫妻联名户头下的钱,您当时,照理来说是可以挪用的。应该不会让公司这么窘迫才对。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吗?”
唐进余:“……”
他怔怔间,下意识攥紧了手里那薄薄几张纸。
纸张掐出皱痕,半晌,他回过头,问唐母:“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
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我这么窘迫,却什么话都不说。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逼我回来?
唐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上表情第一次出现愤怒以外的慌乱。似乎已察觉到什么,忙又伸手,紧紧按住他肩膀。
“不是、进余,你听我说,”她解释着,“当时你爸爸还能说话……还有意识!我们商量过,当时我们都希望你能够为这个家庭做点事,立立威,我们都觉得你能够解决,这是一个……锻炼你的……”
她越说,声音越弱。
“至少……如果以后我们要打官司,这些都是你的付出,法官会看到的,你是唐家的长子。你是最有能力也唯一有资格,继承唐家的……”
“这是我爸跟你说的吗?”
“……”
“他自从第一次进icu,之后就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是他跟你说了这么多?”
唐进余问:“是他说眼睁睁看着唐氏垮了也没关系?只要遗产官司打起来偏向我们就好,他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唐母忽然不说话了。
唐进余坐在那,脑子里嗡嗡作响。
思绪时而无比清晰,时而模糊着为母亲“争辩”。归根到底,却是一团乱麻。
——他当然是想要说服自己的。
或许真的如她所说该多好。这不过是个锻炼他的机会,是希望他这个不务正业的不孝子经此一事,能够回来主持大局,放弃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游戏事业,或许他的母亲真的不是因为自私而藏着掖着不说话,哪怕只是忘了都好,至少,不是因为对唐氏的不信任,对他的不信任——
不是因为提前看过遗嘱,知道他也许不会愿意和聂向晚结婚,从而丧失优先继承权。所以布了这么大一盘局。
不是因为算盘打得响亮,宁肯看他捉襟见肘,不得不在天莱和唐氏之间左支右绌,死要面子、顶着巨大的压力接下这个烂摊子,只为以后上了争产法庭,这些都能成为手里稳当的砝码。她对他的辛苦熟视无睹。
这些钱,总之宁肯丢给喂狗,也不肯给那对母子。
当然,也不愿意给他。
如当头浇下来一盆凉水。
他的脑子突然无比清醒。
“我从前最恨求人。”
看着手里那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他伸手,一点点抚平了纸张上褶皱,却忽的,低声喃喃说:“但从十几年前开始,这一路,我弯了无数次的腰,为了那群跟着我混饭吃的兄弟,为了天莱,后来为了我爸的兄弟,我爸的公司。你们常说我没脾气,不争气,妈,但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没脾气吗?我小时候不淘气吗?”
“进余……”
“我没跟你们说过我不想当别人的跟屁虫,我想有自己的朋友吗?但你们听过吗?我说我想做自己的事业,自己打拼出一点成绩,你们除了打击我,让我乖乖回来当二把手三把手,说过半句鼓励的话吗?这次我回来,难道是因为我想要你们的钱吗。”
他说:“我只是想要你别那么辛苦。哪怕你,妈,只是对我说一句辛苦了也好啊。为什么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理所应当,和不得不?”
他躲到北京,南下香港,但依然一次又一次被这个家庭召回,不过是因为年少的愿望迟迟没有达成,因为一句没有得到的夸奖,因为一点点微末的渴盼。这些他都清楚。他都认栽。毕竟,谁不想要自己的人生得到祝福呢?
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天,真正得到选择人生的机会。
希望有一天,当他牵着他的新娘走过教堂外的长阶,是伴随着亲人朋友的温柔注视和祝福。
希望那一天他是唐进余。
不是皇帝仔,反骨仔,败家子。
“进余,你听妈妈的话……”
“到此为止行不行?”
“……”
“妈,”他只是问她,声音如死水无波,“到了今天,你觉得,我,我们,我们这些所谓的唐家人,还不够可怜、不够可悲吗?还要继续吗?”
一语落地。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唐母被他的话惊得满面愕然,紧接着是失望,冰冷——乃至于脸上写满对他的绝望。
唯有王蕴雪沉默着、侧过头,盯着他看了一眼。
眼神里竟带着同情。
*
出租车里,艾卿握紧手机。
电话对面是聂向晚的咄咄逼人,出租车司机甚至被这动静惊动,频频借着前视镜向后张望,而她沉默着听完前因后果,心口突突直跳。说不清是无奈更多,心疼更多,又或是惊惧更多——
理智告诉她要远离疯子。
然而情绪却早已不受控。
这一刻,她甚至不是在为自己说话。她只是在为十年前,那个站在楼顶的唐进余,为忍受着、沉默着、背负着的,从少年时代横跨至今的那个人。
她有不得不说的话。
“他是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她说,“但是,聂向晚,你为什么要来问我是谁毁了他的人生?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为什么说到他要学你……你还笑得出来?”
“背叛……我不知道谁告诉的你,他父亲是因为对他失望所以选择出轨。但不管是谁,就凭她跟你说的这些话,我可以断定你们是一类人——你们都太会为自己找借口,所有违背你们意愿的事,都是别人在捣鬼,你们所有不幸都是别人造成的,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得不到……因为你不配。”
电话那头,聂向晚的呼吸声陡然滞了一瞬。
“因为你不配,”平生头一次,她却更用力地、更愤怒地、踏上另一个人的伤口,反复地碾,反复地,“因为你不配得到这份爱,你只会索取,你从不问他需要的是什么,你不配占有——连你碰一下,我都觉得是亵渎。”
“这种感情,你永远不会懂,因为你在这里站着大放厥词,你所谓的爱……就是对这份感情最大的亵渎!”
电话在下一秒被对方猛地挂断。
艾卿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后怕的情绪这才涌上来,整个人僵在原地。
听着耳边传来的嘟声,好半会儿,却突然改变主意,又拍了拍司机师傅的座位——那叔叔被她的话惊到,此刻连看她的眼神也不同,她却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
“回医院吧。”
只是说:“麻烦了,绕路回一下医院,我有要紧事。”
理智逐渐开始回笼了。
不用想,刚才聂向晚那套说辞里所谓的“真相”,所谓的“内幕消息”,少不了唐母给她的添油加醋。原本以为那些家庭琐事,内部谈内部解决就好,但现在看,把唐进余一个人丢在那,她心想,说不定又是当年的老问题。从前都丢过一次,但这次不是小孩——她不打算再丢他了。
她可以扶他一把,为什么要丢他?
所以,她到医院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唐进余打电话。
之前会顾忌他下楼被拍到,顾忌记者拿这些照片当谈资,顾忌自己意外或被迫入镜。但或许是愤怒冲昏头脑,或许是别的情绪现在占领大脑高地,她从未这样冷静,也从未这样无所顾忌。
“你下来接我吧。”
她甚至大大方方地在电话里说:“我有话跟你说,不想别人听。”
“好。”
“为什么你声音这样了?”
“……啊?”
“算了,没事,”她下了车,边戴口罩往医院方向走,又突然挤出个笑容——像安慰自己,也像安慰对方,虽然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说,“唐进余,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你按照你想的想法往前走,不管你做了什么选择都好,我相信一定就是没错的。”
“你都不问我这边什么情况,”他也笑了,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站起身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到……家了。怎么突然又转回来。”
“因为想见你啊^^”
“……”
“下楼来接我。我快走到医院门口了。”
艾卿是个胆小鬼。
唐进余也是个胆小鬼。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胆小,有的是因为自卑,有的是因为责任,有人相信各奔前程不要勉强是最好的选择,有人坚持,死不放弃。感情是天平的两端不断博弈,他们的位置一直在浮动、跳跃、转移,但只有一件事是不变的。
——因为想见你。
在你悲伤的时候,在你快乐的时候,在你落魄的时候,在你风光的时候。
如果我选择了你。
那么不管什么时候,胆小鬼也会变英雄。
她戴着口罩走进医院,外坪的记者比她走时依稀少了更多,只三三两两停着几辆新闻车,不复之前门庭若市的“盛况”。是以她轻易便混在病人家属中进了大厅。
唐进余正好从不远处那走廊拐角处出来——下了Vip电梯,又一路小跑过来,步子很急。他们隔着人群打了个照面。
虽然同样戴着口罩,但艾卿依旧一眼就认出他。
一双眼睛笑起来,她向他挥了挥手。也快步走过去。
【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喊着“借过、借过”,绕开一对互相搀扶着的夫妻。
【不管他们说什么也好。小时候什么都不懂,是大人们的“玩物”,那时候,害怕和自卑压过了所有,所以才会分开吧——】
有个小男孩撞到她的腿,她脚步一顿,反应过来,忙又弯腰,伸手把那小孩扶起来。
小孩的妈妈见状跑过来,迭声向她说着抱歉。她却只同样笑笑,说没关系,下次不要跑那么快乐。那小男孩闻言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很是腼腆的样子。
真好啊。
她也回以微笑。
【但是现在没关系,现在我站在这里,背是挺直的,我的骨气不再是空落落的骨气,唐进余,我也可以说……】
“啊。”
或许是走得太快的缘故。
转眼间,这已经是她撞到的第二个人。
她撞到对方前襟,虽察觉黑压压的压迫感当前,仍是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然而抬头,看清楚是谁,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艾卿:“……”
连呼救声亦来不及说出口。
只感觉,起先是肚子上痛了一下。又不是很痛。
她有些迟钝地低下头,看见刀还在那,在自己的身上,刀柄被一只手用力地紧握着。
手背青筋毕露,沾上了伤口溅出来的血。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鲜血,逐渐浸透了她的羽绒服,湿痕把原本的蓝色沤成黑红的深色。
她问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为什么?”
但原来开口说话才发现,能说出口的只剩下气声。
她的喘息声犹如风箱,伤口的痛感漫上来,胸口那凉飕飕的。
鲜血滴到地上。
一滴、两滴、最后成了一滩,旁边的人终于反应过来,而后,是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四处奔逃的骚乱声——四面八方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整个医院大厅以他们两人为中心,旁边几乎清空出了一个巨大的“圆”。
然而。
就在这样的嘈杂声里。
她依然清楚地听见。
方圆说:“去死吧。”
54. chapter54 这是命中注定。……
去死吧。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Candy.”
去死吧。
“Candy, how are you?”
“I am fine, thank you.”
……
是梦吗?
她听见细碎而不绝的读书声,从不远处传来。
童稚的嗓音, 奇怪的近乎滑稽的发音, 却竟然让她有些熟悉的亲切感。
心想如果是梦。
所有的细节未免太清晰了一些。
渐渐的。
她甚至记起这是七岁那年, 某个平平无奇的上学日傍晚。
墙上的时针已指向五点四十五, 在这座县级市的中心小学,意味着放学的钟声已敲过第三遍。时间一到, 门卫大爷很快便会挨个楼、挨个教室推门检查,催促逗留的学生尽早离开。
某个角落的三年级教室里。
此刻,却还有个小姑娘冥顽不灵。正坚持着“自觉留堂”。
手肘底下垫着厚厚的课本和作业本,一边读,她又一边誊抄着最初级的英语对话范例。
然而,尽管坐姿端正,写字工整。她那一口带着乡音的“塑料英语”, 依然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读了好几遍,大抵她自己也听出不对, 于是又折回去,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纠正着。
最后,索性在英语课本旁尝试标上了中文的发音——“内母”。
内母、内母、内母。
她读得差点咬掉舌头。
那不得其法的苦恼背影同略显笨拙的发音,却终于逗得窗边围观许久的少年哈哈大笑。
“Hi,Candy,”顿了顿, 又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How are you?”
被叫做Candy的小姑娘——小小的艾卿在这声过后回过头。
那少年的模样于是不偏不倚映在她眼底。
黑头发,浅蓝色衬衣, 脖子上挂着她已然不再陌生的、银色的数码相机。她如今已经知道这东西是个金贵的奢侈品。
那少年不再说话,就那样堂然地站在夕阳里。
一手托腮,一手抵在唇边,卷成个活灵活现的小喇叭。看见她转过头来,眼睛弯弯,便又笑了。
她于是下意识接了一句:“I am fine, thank you.”
*
名叫Alex的支教老师,在这天送她回家。
深秋已至,学校的桂花落了满地,她踏着扑鼻的桂香,跟在他身后走出校门。
还没走几步。
“老师。”
她又有些苦恼,且有些好奇地抬头问:“Alex老师,其实,你的英语为什么这么好?”
“这还需要理由嘛。”
“因为你看起来就和我邻居家的那个哥哥差不多大呀,”她说,“可听说他还在为英语考试闹头痛。但,你已经给我们当老师了。”
“不一样的,我们从小读书就上双语学校啊。”
“什么叫双语学校?”
“嗯……就,从小给我们上课的人里,就有很多白皮肤、黑皮肤的外国人。同学也是一样。”
Alex说:“不过那里一点也不好,他们都很爱欺负人。不如你们这里好。大家都是中国人,黄皮肤黑眼睛,多好。”
“为什么你们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我一年到头都很少看到外国人喔!”
“因为那里叫香港。”
他随口答她。
说话间,正好又看到路边某生意红火的炸串小摊。
他毫无例外地领着她过去凑热闹。上次和上上次似乎也是这样。最后,场面亦莫名其妙,就从好心老师送人回家,变成了一个半大少年带着半大孩子,坐在路边的塑料椅上,围着临时支起的一张陈旧小木桌聊天。
桌上,套着塑料袋的钢盘里装着满当当的串儿。
艾卿边吃豆腐干边问他:“香港,那里好玩吗?”
“看起来是很繁华吧。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啦。但其实大多数人真正能住的地方很小很挤,所以虽然很多人……很多不同的人,但每个人都很忙。忙着生活,忙着赚钱,”他说,“不过说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也没错。你能看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人。”
“那里的人英语都很好?”
“喔——也不都是,可能有一部分吧,”Alex摇摇头,“但那里也有很多人上不起学校,很小就出来打工。只是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国家的人很多而已。”
“我记得以前也跟你说过吧?说维多利亚港的故事。在香港,很多人都是听着轮船的汽笛声长大的。船送来货物,也送来世界各地的掘金人。想想香港被叫作‘东方明珠’,那种地方,不管怎么看,本来天生都是鱼龙混杂的。”
鱼龙混杂。
听起来像是热闹的代名词。
小小的艾卿听得认真,不时点点头。
纵然吃得满嘴是油,她的眼睛仍然亮晶晶的,低头想了半天,又忽的抬头,一脸认真的看向面前、连吃串都吃得无比优雅的少年。
“以后等我学好了英语,真想去看看!”
她说。
“好啊。”
Alex也笑:“不过到那时候,教你英语的应该就不是我了。我只在这里呆一个学期。”
“但我会很快学好的!”
“光学一本英语书,可不算英语好。”
“好吧……总之会很快的!老师,到那时候,我去看你呀^^”
“看我。”
他吃串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要看我?”
“因为我的英语是老师教的啊。也是老师告诉我……香港?我没去过那里,但是听起来,这个名字真好听。”
“是吗?”
他笑了。
也不知是为她的夸奖开心,还是单纯因她的可爱。
笑完之后,从桌上纸筒随手扯过一格纸、仔细擦拭嘴角。脑袋低垂着。
忧愁且惭愧的情绪却又逐渐浮上来。
“可是那时候,”他说,“艾卿,我不知道还活不活着诶。”
“啊?”
“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啊。”
Alex说:“我没跟你说过吗?那可能是我也忘了。总之,生下来就这样了。不过也磨磨蹭蹭活到现在。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如果哪天突然病发,倒下去就不会再站起来了,所以我才会想要到处走一走,到内地看一看。”
内……地?
艾卿眨巴眨巴眼。不太懂这什么意思。
他却依旧烦恼地托着下巴,又自顾自小声咕哝起来:“嗯,我爸他们抱回来那小孩比你还小吧,不靠谱。我妹还是个小婴儿,更不靠谱……”
“老师?”
“等我想想。”
他的手从捧着脸,到捧着胸前那相机。
面上表情似若有所思,将一张又一张照片的翻页过去。
艾卿边吃边等着。直吃到最后一根年糕串,糯糯的一团还在嘴巴里,Alex忽然“啊”一声,说:“找到了!”
便把她揪了过去。
她手捂着嘴,嘴里拼命嚼着年糕,看向相机。
屏幕上,是一个臭着脸、看起来很不耐烦的男孩。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颗篮球,穿着橘色的球衣短裤——分明是那样显黑的颜色,但他在人堆里依旧白得亮眼。五官长得尤其漂亮。
比她在学校里见过的,所有的,无论高年级低年级的男孩都要好看。
当然。
看起来也更不好惹。
“这家伙,”Alex的手指点着屏幕上男孩的脸,话里是忍俊不禁的打趣意味,“你记住了,还是这家伙比较靠谱了。以后到香港玩就找他吧。说是我的学……不对,还是我的小妹妹吧,他会照顾你的。”
“啊?”
艾卿有些踌躇:“可是他……”
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诶。
“看起来脾气很差是吧,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了。我们皇帝仔肯定娇气啦。”
“皇帝,仔?”
“说他家里很有钱的意思。钱堆起来可以砸死一百个你——”他吓唬她,说得煞有介事。说完了,却自己把自己逗笑,又往前翻了一张,亮给她看,“不过刚才他那是打球打输了所以脸臭,哈哈哈,小孩子嘛,他最讲义气,别人把他朋友推倒了,他要过去跟人打架,被我阿姨给拉住了,我抓拍的。但看这张,不就好多了?”
照片里。
那男孩坐在树梢上,白衣黑裤,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而他双手扶住两侧,又向下看,眼神盯着镜头。
彼时的她年纪还太小,不懂什么叫做温柔,只觉得那个眼神和前一张里的他判若两人。恍惚是小刺猬收起了刺,玫瑰花也没有荆棘。收敛下锋芒,他整个人都好似变得很柔和。
然而,此时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刻。
梦里的,又或是记忆里的场景却变得模糊。
是泪光盈盈。
“他跟我说,太平山顶能看到的那些还不够,要去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一定会有很多陌生的……但就是因为陌生,所以有很多可能,不同选择的人生。我们家皇帝仔哦,他说他要过‘不同的人生’诶。不要过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哈哈。”
“很好笑吗?”
“你不觉得吗?”Alex冲她眨眨眼,“他可是真正的有钱人家小孩哦。不晓得多少人羡慕他,他偏不听,经常惹得他爸把他吊起来打……他爸是个军人,下手重,真打起来要出人命的。”
“结果父子俩都是劝不动的硬骨头,一个真打,一个就硬扛——不知道皇帝仔是不是到叛逆期了。反正,怎么想都是个奇怪的小孩吧?我阿姨为了他,最近头痛得快进医院了。”
“……”
“像他那种家庭的小孩,其实只需要表现得乖一点,别惹大人生气,就可以坐享其成了。他偏不。一眼望到头哪里不好了?”
他说:“我多想也能一眼望到头。起码知道哪一天会离开,不用每天都心惊胆战。”
Alex的声音里,带着无名的愁绪。
小小的艾卿听得似懂非懂。眼神却依然紧盯着照片里的男孩。
吃完串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又问:“那个男生,他叫什么名字啊?”
“唐进余。”
“近……?”她歪了歪头,“金鱼?”
“不是,是日进斗金的进,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余,”Alex解释着,又笑,“听起来就是个很有钱的名字吧?不过你说金鱼也不错,回头我要告诉他。”
“诶?”
“这家伙就是个金鱼啊,只有几秒钟记忆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想起什么,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今天被打一顿,明天吃一顿板子,过几天又活蹦乱跳了,也不记仇的。我阿姨基本都放弃了,说他是石猴子转世,天生脑袋后面有根反骨。”
……
“但是,皇帝仔,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连我都不懂,自己到底是想学着大人的样子教育他——又或者只是嫉妒他呢?”
他们走着走着。
Alex的声音渐渐淡去了。紧接着,连身影也消散,唯有扎着马尾辫的小艾卿,依旧紧扣着书包带,闷头往前走。
回家的路很漫长。
飘着桂香的街道,人声喧沸的闹市,而后是黑黝黝的桥洞。
她抄了近路,绕过阵阵发臭的污水,迎到阳光的那一刻,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阿卿。”
她怔了怔,停住脚步。
“阿卿。”
那声音却好似来自四面八方,她疑惑地环顾四周,人们却都只是从她身旁熟视无睹地路过,她站在那里,惊恐的发现,Alex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她喊着,找着,但原本说好了送她回家的老师真的不知何时悄悄离开。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举目四顾心茫然。
“阿卿。”
那声音却又再找上来。
在前面!
她灵光一闪,突然听出方位,遂抓紧书包带,便又一股脑小跑过去。穿过人群,像泥鳅似的左钻右钻,终于,她气喘吁吁地,终于握住了一个人的手。就是这个人在叫她,她紧紧地抓住他。
像抓住扰人清梦的惯犯,另一只手也附上去,抓得那件卫衣上全是皱痕。
那个人却不生气也不恼。
也不说话。
她抬起头。
看见眼前站着的,是二十一岁的唐进余。
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一身像模像样的潮牌,头发染成金色,看起来和Q大的招牌格格不入,所有的人路过他们,眼神看起来都像围观小痞子拐卖良家女。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看着他,不敢眨眼睛。
许多迷迷糊糊、被一路抛下的记忆,无从追忆的往事,渐渐地,却如伸手擦去灰尘、拂去水雾,逐渐地清晰起来。
【为什么要戒烟?】
【戒烟对身体好啊!小王子是不会抽烟的。】
【无语,我又不是什么小王子。】
【你是金头发啊!!】
【金头发就是小王子了?】
【不管,反正我是公主。】
【……】
【唐进余唐进余,看这个!】
【什么东西啊?】
【是我花八块钱买的缘分测试!】
【……艾卿公主,你的钱真好骗。你给我骗吧,这个我也算得出来。】
【滚呐你!】
她仰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还是十一岁时、那个向树下望的男孩的眼神。二十一岁的他,眼泪却倏地落下来。
他没有说话。
也不再叫她的名字。
是她开口问:“JinYu,how are you?”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身边零散的人群都三两散去,如水汽蒸发,天暗下来,无边的黑暗里,剩下她和他。她的书包上是米奇星星,那颗星星发着光。
是暗色里唯一的光源。
也即将要熄灭了。
“I am fine,
and I miss you.”
他最后才说。
犹如蜡烛被轻渡一口气,转眼熄灭,转眼,又更熊熊地燃起。
天忽然亮起来了。
*
【尊敬的“艾卿”,您和“唐进余”的缘分测试结果是——】
【命中注定要相遇,缘分指数100%!】
55. chapter55 “你们谁是她家人……
方圆的这一刀, 刺穿了她的肺部,造成了严重的肺部贯穿伤。
艾卿当场陷入失血性休克,随后倒地不起, 被紧急送往手术。
现场兵荒马乱。
镁光灯和快门声, 警灯闪烁拉长鸣笛。在这天下午的医院门外挨个儿上演。
唐进余一身是血, 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提示灯的红色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他就在那里坐了三个小时。
期间, 唐母来过。向他解释。
聂向晚来过,向他解释。
甚至连姜越亦随后赶来——早在收到唐父病逝消息的第一时间, 这位称职的特助先生已买好了飞至上海的机票。
然而等真正到了医院,他所看到的,却远不是想象中的井井有条、遗产交接。甚至没有人再过问遗产的事。
只一个血人傻愣愣坐在手术室门口。旁边是叽叽喳喳围着他转的女人。
不管她们说什么。
唐进余由始至终,全程没有说过半句话。
一身血的衣服仍穿在身上,血痕蹭得到处都是。他弓着腰,两手拢在一起,撑在膝盖上。肩膀却好像不知何时便垮了, 塌下去,整个人一直在发抖。
唐母就站在他身边, 试图拉过他的手。没拉动。
她皱紧眉头、回看了一眼手术室。
手上仍是不死心地拉他, “进余, 你到底怎么想的?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记者,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坐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啊!你现在去换个衣服,换个干净点的衣服,然后出去、去跟他们解释一下情况!”
“不用出去、不用出去。”
一旁迟迟未走的聂向晚闻言,立刻抢过话茬。
视线环顾一周, 垂下眼睛,她又哀声道:“阿姨,进余, 是我的错,我也没想到方圆会做这种事!真的太吓人了,我、连我到现在都很后怕……但他毕竟是我的助理。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一定会帮忙你们好好处理外面那些记者的,这些事我比较熟,你们放心吧。真的。”
“那就太好了!你也知道,我们家现在是关键时期——”
两人一句接着一句。
到最后,几乎是“执手相看泪眼”。
待到姜越默不作声地走到几人近前,聂向晚又第一个认出他。立刻摆出笑脸:“姜特助,你也过来了?”
说话间。
眼角余光瞄了眼唐进余,她话音一转,又面露担忧,“不过,连你也来了,香港那边没问题吗?会不会忙不过来?我舅舅那边有很多香港的朋友,和你是同行……”
“还好,能处理得过来,不用您担心。”
姜越却打断她打断得不留情面。
甚至不等她反应过来挑刺,又紧接着补充:“另外,关于外面的记者,我已经和唐氏的公关部门取得了联系。我们协调之后,会有详细的安排。聂小姐,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妥当。不过您如果有别的建议,可以随时电话告知我,这是我的名片。”
“……”
“新名片。以前那张,可以作废了。”
三言两语间,泾渭已分明。
唐母旁观全程,犹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他也没有任何不悦或多余的解释,只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随即便在唐进余面前半蹲下身。
“老板,”压低声音,又缓缓道,“刚才在走廊那边碰到警方的人,他们查过监控之后,希望你能够配合他们做一份笔录。”
“或者,需要我去解释一下,稍微挪后一段时间——等艾小姐的手术顺利结束,再进行吗?”
“……我明白了。”
唐进余的嗓子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失声状态,只能勉强发出几个微弱的气声。
姜越连猜带蒙,勉强辨明他的口型过后,很快起身离开。开始按部就班地处理之后的一系列公关新闻、顺带协调天莱近期的资金调配问题。
脚步声逐渐远去。
空阔的长廊早被人为疏散过数回,没有别人,当然也没有别的声音。
四下无人。
唐进余的手却仍然在发抖。不知道是在怕谁,又或是怕……发生某些事?至少在此之前,从没人看过他这副样子。
他就算再落魄,在人前都是意气风发的。
唐母有些怔怔地低下头。
看着这一切,不知在想什么。
末了,终于伸手,迟疑着,按住他的手背。
她或许试图阻止他的恐惧——甚至因此重新拾回了身为母亲的本能。甚至轻轻的,竭力温柔的叫了他一声:“进余。”
进余。
他的眼神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
是放空的。
*
这整整三个小时。
他什么都没想。
也什么都没听进去。
他只是一直在回忆那一幕。
他亲眼目睹了艾卿向他走来,然后被人拦住,一刀刺穿了胸口。血落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直至成为血泊。他反应过来不对、又低头看见血的那一刻,却几乎是傻在原地的。
哪怕回忆也无法回忆那一刻的心情。
理智逐渐回笼时,他已冲出去将方圆按倒在地。有数不清的人围过来,拉开他,也拉开方圆——他一身的血,已分不清是艾卿的,又或是自己的。他同样被方圆掏出的另一把刀割伤了手臂、大腿。血一直在流,然而当时根本感受不到痛。
他的胸腔在那一刻鼓噪如雷,胜过了所有的声音,耳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
眼前是红的,模糊的,方圆却依然在这一切过后对着他笑。被按在地上,依然死死的盯着他。
这个他从前的战/友、同学。他拿真心对待的朋友。
这一刻竟如此快意,如此得偿所愿,心满意足的表情。他甚至看见对方在说话,以故意放慢的口型,说着——你、也、就、这、样、了。
【唐进余,你也就这样了。】
他挣扎着,从众人的拉扯中挣开,一拳砸下去,一拳又一拳,然而方圆依旧噙着笑,以满脸是血的笑容向他回望。
崩溃。
失声。
颤抖。
都是在那一刻失控的。
他曾以为自己人生中最漫长的十秒,是天莱成立的那一天,他在办公室里听到艾卿的电话,然而原来不是。
是这一天。
是他怀里抱着艾卿,眼睁睁看着她胸前几乎被血沤透,依然不断有血从刀柄的位置漫出来,他抱着她,不是天塌地陷,没有痛哭失声,是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字。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没有任何一个瞬间比这一刻更恐怖。他头一次发觉自己如此渺小。可恨的渺小。
渺小到他抱着她。无望甚至绝望地抱着她,遍地都是他们的血,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不知道哪一刻也许会是永别。
甚至没有来得及听到她原本想说的话。
“求求你。”
他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里。
血依然从他的手臂上冒出来,血沿着裤管滴落,迟来的疼痛让他脸色苍白。
他的衣服上,旧的血痕凝结成硬块,身上的血仍然在流,他两手拢在一起,颤抖着双手合十,却只是祈祷——从前他曾经向上天祈祷,让他摆脱聂向晚,让他有自己的朋友,让他可以做自己的选择,让他不要再这么痛苦——然而每一个祈祷都没有如愿。他曾经发过誓,永远再不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因为人就是这样,求得到不知足,求不到就更怨恨。
但这一刻,他求了。
他几乎跪下来,整个人都在发抖。依然无法控制住身体这种本能的反应。无声地在心里默念。
求求你不要带走她。
【求求你。】
我可以不幸福,可以不长寿,可以变成穷鬼,可以落魄可以一无所有,不要带走她。
不管是谁听到都好。
求求你不要让她死。我可以替她死,我可以接受命运所有的、所有的不公平,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会抱怨,再也不会说一句不满的话。不论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接受任何的惩罚……
“求求你。”
聂向晚正和唐母说着话,恍惚间,似乎听到模糊的发音,下意识回过头来。
半晌。
又学着姜越的样子半蹲下身。
她面向他,有些迟疑地问:“进余,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
“你、你有什么你说给我听,我帮你去办好不好?进余,你是不是不舒服,不如我——”
“……离我,远点。”
“进余?”
“滚。”
“……”
“让你,滚。”
聂向晚离得很近。几乎将耳朵贴近他面前,终于将那微弱的气声听得一清二楚。
却在听清的瞬间愣在原地。
那些在刺骨寒冷的江水中,在烈风呼啸的楼顶,在呼吸错乱的电话里,她都没有听到过的话。以他的忍让,善良,温柔,本该永远都不会对她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全都成为了清晰的词与句。被他说出来,清楚地表达出来。
她脸上的表情一瞬如骤寒下的皮肤皲裂,破开裂痕。
而后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他的头发上、脸上、甚至眼底,全都是血,血红的痕迹。他用这样仇恨的眼神看着她。
她不知所措。
却又忽然伸手,想要帮他擦干净,试图用自己的袖子去为他擦脸上的血。嘴里几乎颠三倒四地解释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滚。”
“我没有……”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身后的手术室,提示灯一瞬从红色转为绿色。
唐进余原本放空的眼神忽然一颤,循着手术室门开合的声音望去。
眼见得护士将急救床推出来。滚轮的声音一点点靠近。
然而,在场的几个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起身或走近。就连医生也忍不住满脸疑惑,摘下口罩,又四顾一圈。
“你们谁是她家人?”他问,“病人现在已经初步脱离危险,生命体征……这位先生?”
这位先生。
聂向晚突然回过头。
看见唐进余依旧坐在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唯有那原本拢紧而微微颤抖的双手。此刻,右手遮住眼睛,左手死死地扶住膝盖。眼泪混着未干透的血痕,忽然从他脸庞上滚落。
一颗又一颗。
没有人再说话。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他。
起初是很小声、很小声的哭,他尝试着控制自己,按在膝盖上的手青筋毕露,然而根本没有用。那哭声逐渐抑制不住,到最后,左手颤抖着收回来,他两手抱住头,却突然失控般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刻。
他不再是西装革履、举重若轻的“唐总”,不是唐家肩负厚望的继承人,甚至不是她印象中桀骜不驯的皇帝仔,或许,也不是艾卿看到的、那个永远只是向她微笑的胆小鬼,不是“只能送你到这里”,所以就站在这里不再离开的唐进余。
他忘记自己还需要做一个勇敢的大人。
却声嘶力竭,哭到几乎喘不上气。
被血凝得板结的头发,狼狈地垂落下来,像一只丧家之犬。
是哭声。
哭得很惨的哭声。
艾卿的意识还没有全部恢复——事实上,她仍戴着氧气面罩,全麻的手术过程里,偶有的恢复清醒,又飞快地被疼痛吓退,她死去活来了好几次。然而很诙谐地,最后竟然是在手术室门口,被某人的哭声吵醒的。
不过说是吵醒也不恰当。
她睁开眼,依然看不太清东西,像蒙着一层雾,呼吸也很费劲。出气进气,感觉都有钝刀子在往哪里割——说不上来哪里疼,大概是因为哪里都疼。
全身上下唯有她的手指能控制,轻轻动了下。
被默认为家属的唐进余,瞬间便又被医生揪过来。
大概他长得实在不像个三十多岁事业有成的CEO,看起来更像个手足无措没长进的小丈夫,于是这德高望重的老医生边揪人,还不忘边带埋怨。旁边的护士使劲使眼色他也没看见。
愣是对眼前投资了半个医院的金主爸爸使出了吃奶的劲,活生生把人从地上给揪起来。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哭什么嘛,”老爷子同样没看到唐母阴沉沉的表情,继续边揪边说,“手术很顺利!这不是给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嘛?你这不行啊,这位先生,人怀孕剖腹生完出来、一大一小,都没你这哭得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手术做崩了……”
什么崩了?
护士面如死灰。
可怜艾卿人还半麻半醒,迷迷糊糊间看到一个血人愣往脸旁边凑,吓得几乎直接头一歪。还是勉勉强强认出唐进余的鼻子眼睛,才辨别出眼前这个血人是谁。
然而,说话没力气,伸手没力气,她整个人依旧是瘫软在原地,努力了半天,也不过是在护士的协助下,摸了摸他的手背。
感受不到温度。但似乎湿淋淋的。
“唐……”
她盖在氧气面罩下的嘴轻轻翕动,模糊的发音。
“血人”凑过来听,听不清楚,急得几乎再哭,她忽然又觉得好笑,蹭了蹭他的手背。眼角却有泪滴下来。
“唐……进、余……”
她说。
“你怎……么……”
怎么搞的浑身是血?
你有没有受伤?
干嘛不去包扎?
她想说的话实在太多。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逐渐清晰的视线里,看到他这副鬼样子,却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唯有泪落成雨。
56. chapter56 因为爱你,所以你……
这次众目睽睽下持刀伤人的恶性/事件, 后来,被媒体定性为一场主观恶意极大的谋杀案。
案件调查期间,警方虽未披露具体的办案过程。然而, 因此案牵涉颇多、热度使然, 多方记者相继展开走访。据现场路人视频、目击证人接受采访的证词等, 基本已能大致还原出案情的原貌:
从受害人A离开医院, 到重回医院的半小时内,作案人先后在医院周边的三家便利店及小型超市对比、问价, 购买了一把长180mm的管/制刀具,并换为普通水果刀包装带进医院。此后,便一直蹲守在医院大厅。目标极其明确,下手极为果断。
只是,此人在被当场缉拿归案后,却开始了漫长的供述过程。期间几次更改口供,胡乱指认。时而声称背后有人指使, 时而表示是自己一人筹划,又数度申请做精神鉴定等。导致警方的办案进程一度停滞不前。其中具体的情况, 尚还有待公开审理时进行披露。
然而。
这却远远不是连串风波的结束, 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于唐进余而言, 是唐父死后、舆论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股东会内部勾心斗角,他拖着病体,往返于上海和香港之间,光是处理遗产、从速召开新闻发布会、召开股东大会, 已是忙得胜似陀螺。
而受害人A——当然,也就是艾卿,则被迫开始了她漫长的“休养生息”长寿工程。用她本人的话来说, 即,挤牙膏似的卧病在床。
挤了又挤,挤了又挤,总还能平白冒出一大截来。期间,考虑到频繁请假在学校那边影响不好,她还几次提到过想要出院。
无奈医生死活不肯不松口。
吸取了上次揪金主爸爸领子的“经验”之后,对她这个不怕死重点关注对象,永远只有一套说辞,那就是静养、观察、再静养。
结果一来二去,眨眼就养了大半个月。
原定的假条早已作废,她的寒假安排,亦从一成不变的学术民工标准,变成医院长住客标准。眼见得是年关将至,终于能够勉强下床走几步,她不让人扶,愣是自己绕着房间走了好几圈。
等到气喘吁吁摸回床边,却正好听得手机铃声响起。捡过手机一看,登时心直往下坠。
原地踟蹰了好半会儿。
末了,终于是心虚地接起。
“那个,妈。”
一语抢占先机。
她故意轻咳两声,又虚弱道:“怎么了吗?家里有事?”
“呸呸呸!你才家里有事!”
艾母回给她一串精神气十足的经典语气词。
两人闲聊了没多会儿,做母亲的,别扭地问了她两句身体情况如何、吃得好不好。
话音一转,却又突然冷哼道:“姓唐的呢?”
“……啊?”
“你那个唐哪!唐进余!”艾母就差没把咬牙切齿四个字刻在脑门上,“怎么,他大忙人?你住院也不陪你是吧?……良心被狗吃了?!”
声音之大。
正坐在一旁沙发上处理报表的某人,一时也被惊得霍然抬头。
从摞得山高的文件中,抬起一张憔悴且写满无辜的脸。眼眶底下挂着俩青黑的黑眼圈。看着简直比她更像个病人。
唐进余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赶紧摆手示意他别听。
“妈,”再开口时,不得不又愈发压低声音,掌心拢在嘴边、手动降调,“你小声点。他——哪像你说的?你别这么说他。他现在也在病房里陪我啊。”
“我又没听见他声音。”
“他在弄文件呢,在旁边。我之前不说了吗?你自己忘了。我说了我住半个月,他也住了半个月,何况他受的伤都不轻。”
她轻轻叹了口气:“最近公司的事又忙得根本没时间睡觉,本来让他回家里住的,但我不习惯护工,所以他还是有点时间就跑过来医院陪我。平时我看书,他就在旁边处理报表之类的。现在基本上护工都在放假,妈,事全让他做了。”
“就你爱给他说话。”
“这不都是实话嘛。”
“……行行行,那算他还有点良心,行了吧?”
艾母一向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听她话都说到这份上,嘴上虽还是要强,终究却没了责怪,三言两语,又聊起这则电话背后的“正事”。
“对了,妈是想问问你,伤要是好些,今年是不是还能赶得及回来过年?”
“过年?早着呢吧……”
“你以为还多久。今天都十五号了,你二十号生日,二十二号就过年。就一礼拜了——你没看看那大街上,都张灯结彩买年货了。我跟你爸今天刚去你叔那订了鱼啊肉啊什么的,就等过年那天吃新鲜的,怕到时候人挤人。”
艾卿听得一愣。
在医院住久了,是真的没有时间观念,她养病期间又不太上网,整个人除了吃就是睡就是看书,不是亲妈提醒,估计她这个年就这么混混沌沌混过去了。
“但我也不知道到时候……”
“你要是回来……”
两人在电话两头同时开口。
艾卿还在考虑过几天出院会不会能行,这时下意识接过话茬,又问:“什么?”
“我说,你要是回来,今年,”艾母说得扭扭捏捏,“今年不用一个人回来吧?”
“……”
“不过一个人回来也行。让你爸去接你也行。”
言下之意相当明显了。
艾卿瞄了一眼沙发上的某人。
大概本来就被“打扰”、也没心情继续工作,他此时早放下笔,只下巴搁在那摞成山的A4纸堆上,认认真真地盯着她打电话。两人眼神撞到一堆,艾卿轻咳两声——这次不是装的,是真呛到了,伸手捂住手机话筒。
“我妈问,”又对着唐进余开口,“问你,今年过年,要不要一起回去?”
“……?”
“不去就算了。”
“没、没没——”
唐进余有点没反应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艾卿大概觉得自己问这话……十分之羞耻,又低下头来继续打她的电话。他没听清她怎么回答,几乎瞬间蹿起身来,结果坐太久起身,一脚便踢到茶几腿,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形象全无。
艾卿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起身,结果也是起来得太急,一口气没提上去,胸前剧痛无比,这回被吓到的轮到唐进余,不得不忍痛过来扶她,又搀着她坐回病床上。
两个人疼到一块,一个拇指告急,一个喘不来气,艾卿边痛边笑,眼见得唐进余要去按床头柜上那紧急呼叫铃,连忙伸手按住他,抬眼一看他其实也疼得差点眼冒泪花,忍不住,又笑倒在他怀里。
这通电话,最后以艾母一句——“你们可长点心吧!”,正式宣告结束。
今年回家的行程也就势定下。
艾卿很快躺回病床上。左右无事,想着怕春运时抢票来不及,又想先把高铁票给订了。毕竟她家只是个小小的县级市,甚至没有飞机场,坐高铁是最方便的出行选择。
问唐进余哪个日期合适时,某人却忽然顾左右而言他。
“哦。”
她突然冒出一句:“你不想去?”
“不是啊。”
“那你干嘛支支吾吾的?”
“……”
“不说是吧?”
艾卿放下手机,突然抬头看天。
半晌。
嘴里念念有词。
“额滴神哪,额错了,额真滴错了,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飞过来……”*
“好、好、好。”
“如果额不飞过来额也不会血流成河,如果额没有血流成河额现在也不会……”
“知道了、知道了。”
唯恐继续被她《武林外传》重温后遗症荼毒,唐进余当场举白旗认输。
想了想,又起身,从病房门口置物架上搬下来一大摞新文件,挪到茶几上翻了半天,总算是从里头找出来一张红底鎏金的信函。确认无误,随即转手递给她。
“在想要不要告诉你这个。”
“什么东西?”
“请柬,婚礼请柬。这是你的……我也有一张。就在后天,在想要不要回北京一趟。”
“我俩都认识?”
艾卿满头雾水地接过。心说什么婚礼请柬让你这么讳莫如深的,随手揭开外头金丝系绳、拆开那请柬一看。
看清上头明晃晃的“周筠杰&谢宝儿谨邀”,却着实愣了一愣。半天没说话。
“他们,”想了半天,最后冒出一句,“怎么一点信都不给的?宝儿都没给我打过电话。”
周筠杰就算了。毕竟今不如昔。
但是宝儿明明在她受伤后还打过电话来问她情况,当时也都只字不提,如今一来就是结婚这么爆炸式的消息——换了谁谁不惊讶?
“不知道。”
唐进余站在她病床边,也不坐,手撑在床头柜上,眼神盯着她脸。同样也是沉默好半天,最后瓮声瓮气应了一句:“可能觉得,心里有鬼吧。”
艾卿:“……?”
艾卿:“禁止阴阳怪气,我揍你了啊。”
她作势便要拿着那请柬打他。
结果奇了怪了,百八十年没一次,唐进余竟然依旧嘴硬:“他就是喜欢你啊。”
“我又——没喜欢他!”
“你犹豫了。”
“??”
“你犹豫了。”
“唐进余!”
她声音挺大,其实心里很虚。
心说你这还不知道我那个“存钱罐”之约,不知道那天回北京我差点给他拐走呢,都这样了。真要说了还得了?
又道我还没吃你那一个二个绯闻女友的醋呢,你这还给我算起账来了,一时底气又足起来,“我都没和你算——”
“我偷偷看过你那么多回,但你一次都没有来看我。你每次都走得不回头。”
“……啊?”
艾卿懵了。
这发展到哪跟哪了?
唐进余却似被戳到什么莫名其妙的机关,低着头,开始咕咕哝哝地念叨起来:“分开第一年,你就谈了一个师兄。是师兄吧?”
【你谈了一个师兄。你挽着他的手去上课。】
他忍了将近一年。终于某天给自己找到理由,因为那天是他们的1500天纪念日,他想装作很举重若轻的样子,于是换下西装,换了套从前读书时才穿的卫衣长裤,甚至背了个书包装年轻人——书包里偷偷摸摸装了一束满天星。
花店店员奇怪他为什么不送玫瑰,他笑着说女朋友不喜欢。嫌俗气。可他逡巡在走过八百遍的Q大校园,习惯性地走到南边的主教学楼,远远却看见她怀里捧着寒碜的几枝玫瑰,有些讶异地看着送她玫瑰的人。
那个男生不算很帅,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要比她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他当时心里就在想,切,你完了,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玫……
就是玫瑰。
艾卿捧着那玫瑰,甚至都称不上一束——因为只有几枝,紧紧地拢在一起。
她捧着花对面前人微笑。最后两人有说有笑,挽着手去上课。他远远地看着,最后做贼似的跟上去。他们在第一排上课,看起来像对学术伉俪,电脑上笔记一个比一个格式工整。
而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坐在角落的位置,连个电脑都没有,就僵硬地背着一背包的花,听了半节课,走了。
那束花却没舍得扔,养在花瓶了养了好几天,直到枯尽了,他都没有扔。后来打扫的阿姨没问过他就扔进垃圾桶给倒了,他还为此发了很大一场脾气。
“干嘛不问我就扔掉?!打个电话问下我是会……”
是会死吗。
他说到最后,看着那阿姨惴惴不安,整个人好像要钻进地里去的姿态,突然哑口无言。
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了一天闷气。
还没完。
唐进余说:“第三年,你分手了。”
【是那个师兄之后的另一个小师弟。和他分手,你有很久都闷闷不乐。】
他并不经常去看艾卿的空间——是了,那时候时兴的还是□□空间。什么非主流说说动态,在那个时候都不罕见。大家的青春时代都被记录在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情绪表达里,不吝表达。
他经常会想看一看,但又跟自己说别看。看多了显得念念不忘的自己很丢脸。只是,后来又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工作,心说反正充了会员,访问记录可以隐藏,她看不到,他就当自己没干过,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是吧。
于是渐渐地,有意无意,他就养成了有事没事看看她最近在干嘛的习惯。
什么今天上课又迟到啦。
什么论文ddl忙到头秃啦。
寝室聚会吃火锅。
过生日很开心。
男朋友……人很好。
她很少晒照片,多半只是只言片语,但只言片语也足够判断,以她的眼光,大概不会找很差的人(?)。
那个“他”,也会给她送生日礼物,会半夜陪她一起赶论文,会称赞她长得漂亮、她因此而在空间发了一长串的问号加爱心表情。而他连给她的说说点个赞都不行。
被人知道他的念想都不行。
那段时间,他其实累得不行,天莱刚上了新轨道,开始和厂商合作推行第一个自制大型游戏,他跑宣传、监督线下活动、中间还要兼顾社交应酬。
有天半夜喝醉,回家吐得天翻地覆,走到客厅,腿一软,人就晕在地上,晕了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恢复神智,跌跌撞撞爬起来翻家里的医疗箱,终于翻出来一板胃药,要吃的时候,突然却想起来她从前提醒他,吃药要记得看生产日期,于是翻过来一看。才发现已经过期两年了。
这些药还是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买的。
那个抱着药箱坐在地上,嘀嘀咕咕叮嘱他这个药怎么吃,那个药和这个药不能一起吃的小姑娘。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和他失去她的时间一样长。
客厅里没开灯,他怀里抱着药箱,手上却捧着手机,屏幕幽幽荧光映亮他微红的眼。
就安慰自己是酒意作祟吧。
他心想。
那一晚,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分手后,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小心翼翼地问她:“阿司匹林和胃药能一起吃吗?”
她没有回。
第二天,她一贯每日一条的空间动态却没有更新。直至又一天的凌晨三点,她分享了一首歌。叫《罗生门》。
【很感激,喜欢我十年仍不休。近日旧同学说我已耿耿于你心,六百周。
很可惜,这一世未能长厮守。但事实如若告诉你,或更内疚。
我爱过哈啰吉蒂吗?
其实没有。】
那之后不久,她的空间动态越更越少,到最后,索性一个多月没有发任何新说说。
再看到她动态,已是许久以后,她简单说了句已经分手,好聚好散云云。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开放评论权限。
再后来——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她把空间锁掉,他再也没能看过她的近况。
“再后来就是你给我打电话。”
唐进余说:“你喝醉了,给我打电话骂我,你说你留在北京不走了,但是骂我不要脸,是老男人。说我爱装/逼,要我别骗你了。你想我家楼下那个卖灌汤包的小哥都比想我多。”
“我那不是……”
“那天我在和一堆投资商吃饭,也喝了酒。开不了车,但吃完就打车去了你们学校。我在你们学校底下等了一晚上。”
“……”
“我现在还记得,原来你们学校开灯的时间改了。以前路边那个路灯是六点开,现在改到七点了。我第二天,早上还要赶去公司开会,没车也没地方坐,就买点东西、坐在路边一个便利店里等,等到最后睡着了,被助理的电话吵醒。到走的时候我也没看到你。再后来,看到你的时候你在相亲。再再后来,看到你的时候,你和周筠杰坐在一起吃饭。”
她称呼他作熟人,面熟的师兄,大众脸的师兄。
她头也不回地走,像这一生很多次的告别,每一次她都头也不回。
他羡慕她的清醒和果断。心想或许自己应该向她学习。这样活着也不赖。同时,却又无数次的,无数次忍不住想——艾卿,哪怕一次呢?
回一次头。
哪怕一次都好,如果你愿意回头看看。
我无数次远远地看着你。
跟你走过你走过的路,看你看到的风景。我知道Q大的食堂哪个最好吃,知道你喜欢哪个窗口的定食,知道你最爱在哪个教室自习,知道你晚上睡不着会去哪一家便利店买哪一款咖啡,甚至知道你半夜不开心会听哪个歌手的歌循环无数次。我们有无数次久别重逢的机会。
如果某一天你回过头。
我一定不会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不会让你觉得刻意,不会让一切变得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谎言。因为这并不是谎言。
只要你回头,我们就像从没有分开过那样。
【在漫长的人生里,烟花点亮一片又一片的夜空,但只有跟你一起的那一夜,我曾经许过一个愿望。】
【我希望——】
*
“唐进余。”
她突然很认真地看着他。
“你真的很喜欢我吧?”
“……?”
“真的吧?”
“这个问题,会需要再问一遍吗?”
“你回答我真的吗。”
“真的。”
“以后也只爱我一个人吗?”
“嗯。”
“不能是嗯。”
“……”
唐进余失笑:“爱,一直只爱你一个人。”
“为什么呢?”
这句话,她是真的很认真、很认真的在问。
她从不曾问过别人这个问题,因为在感情这回事上,除了和唐进余这一次的“失误”,她一贯来去自如,深知我爱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握住或者放手都能够轻松决断。
唯有这一刻,她却突然很好奇。
【我真的值得这样的爱吗?】
或者说。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往情深、永远不变、永远唯一的爱吗?】
“老实说,我喜欢过很多人,”她说,“因为喜欢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他人很好可以喜欢,人很有趣可以喜欢,甚至因为学习好、聊得来、拥抱的时候不讨厌,都可以喜欢一下。虽然,也就到此为止了。可确实就是这样的,”
“我不会说,什么,‘我的心只为你一个人跳’,也不会说,‘自你以后我的心就不再跳’,你在我心里,从过去到一年多以前,一直都是一个不会去碰的记忆。但这并不影响我继续生活,我知道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我就会告诉自己往前走,读了这么多书,书里也告诉我,人都是这么活的。但原来……唐进余,你和我不一样。”
我本以为你也会努力过得很好。
所以。
我是因为可以痊愈,所以重新再爱。那么你呢?
你爱我的理由,真的能够支撑起你说的一切吗,不是空中楼阁吗?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说不上是心里哪块在烧,眼神却也跟着焦灼起来。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半晌。
在这样的注视里。
唐进余却竟然笑了,说:“我早就说过了。”
“……什么?”
“我说过了,‘我们是不一样的’。”
“因为不一样,”她愣了下,“所以爱我?”
“反了。”
“……?”
“因为爱你,”他说,“所以你不一样。”
在那个下雪天的夜里。
他遇到了这一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女孩子。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对他说,“所以你的生日真是个好日子啊,如果不认识你,我就不能为了犒劳自己而吃到特别好吃的小炒肉了!”
真奇怪。
他一边觉得她真奇怪,又为那一刻自己的感受而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为一个人心动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被人没有理由的真心喜欢。
竟然会让人热泪盈眶。
57. chapter57 自私者的无私。……
艾卿还怔怔未回神, 病房的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
敲了半天,里头亦没个人回话。敲门的人似乎迟疑良久,最后, 还是试探着从外拧开门把手, 探了半个头进来——是王蕴雪。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八成很“见不得人”, 听到开门声, 艾卿第一反应就是抬手遮住脸,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门。
还好唐进余反应得快, 往前一步,身体便严严实实遮住了她。
“你们……在忙?”
王蕴雪似乎意识到自己来的时候并不太好。
又或者说是实在太巧。
然而,此刻脸上神情虽微妙,她依然没有选择扭头离开,相反,见唐进余没有开口赶人,反倒立刻入内一步, 又轻轻合上了门。
“有事吗?”
唐进余问她。
看她手上抓着一份文件,似乎意识到什么, 又微微扬了扬下巴, 示意她面前不远处的小茶几。
“你是问那个开户的事吗?”
“啊……”
他看她表情, 只以为是自己猜对。很快又了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安心。
“你的移民手续现在是我助理在办,那边需要的财产证明和投资企划都已经弄好了。不过,中间的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快的话, 年后应该就能办好,”他说,“房子, 那边有公寓也有小的庄园,你们直接可以选一个去住。至于上学——到时候我会让英国那边的熟人给成烨办入学手续。学校也已经安排好了。”
国内的八卦新闻无孔不入,在唐守业死后,莫名旧事重提,又将这段婚外恋炒得沸沸扬扬。
上周,有个不知道从哪收到消息的记者,竟然直接偷拍到王蕴雪母子的正脸照、没有任何马赛克处理,便发到某公众号博流量。
虽然唐氏的公关部人员很快将之处理、并着令律师团队草拟起诉文书,但这件事显然对王蕴雪造成的打击不小。
自那以后,她便提出要移民国外,彻底远离国内的纷纷扰扰,带着王成烨安静生活。
唐进余本就对唐母数度要求争遗产、打官司的提议不堪其扰,听她愿意主动离开,倒莫名松了口气。遂也将安排两人移民的事飞快提上了日程。
五百万的英镑资产打进账户,添置合适住房,选定伦敦某街区……姜越选完,他也都一一过目才安心。在这点上,他并没有亏待这对母子。
王蕴雪听他介绍完,点了点头,又向他回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这会儿不哭了,不再红着眼瑟瑟发抖,她又恢复了最初他见到她的模样。简朴的灰袄,夹杂银灰的黑发盘在头顶,端庄而沉稳的神情。
但是。
……都说完了还不走?
唐进余有些不解她迟迟不走的用意,身后的艾卿逐渐调整好情绪,也跟着好奇地探出头来,不经意,又和王蕴雪对上视线。
王蕴雪忽然问她:“身体好一些了吗?”
“啊?”
艾卿一愣。
回过神来,忙又点点头,“好多了、好很多,已经能下床走了。”
“那就好。”
王蕴雪说。
却仍是没走,反而坐到了沙发上。
艾卿和唐进余对了个眼神,均是满满疑惑。不等开口,对面已然施施然展开手中对叠的A4纸。铺平在茶几上,拿了个咖啡杯压住。
“知道手续办得很顺利,我就放心了,谢谢你,进余。不过,今天我是来向你们道别的。”
“啊?但姜越那边还没有这么快……”
“我留了姜助理的电话。之后,我想他会及时联系我吧,”王蕴雪道,“而且,在办好之前,我想先带着成烨回一趟家,以后可能很久都回不来。我怕他忘了自己的根扎在哪,忘了本,就不好了。”
话虽如此。
毕竟如今也没人赶她走,恭恭敬敬把她当座上宾分遗产,她却突然开口说“道别”,仍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唐进余眉心微蹙,几乎下意识猜测这是不是另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眼角余光一瞥,盯着压在桌上那张纸。
看清那上头明明白白、标题第一句——《亲子鉴定报告书》,心口却猛地一跳。
王蕴雪双手拢在膝上,定定望向某处放空。似乎也思索良久。
原本打定的腹稿厚有一摞,真到了要说的时候反倒词穷。最后,她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抱歉,我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
*
考上大学,明知去读就会害得妹妹辍学,还是去读了,说等功成名就一定补偿给她。这是自私;
好不容易读到硕士,拿到全额奖学金,却因为一个男人放弃学业,灰溜溜回到家里,看着父母衰老的脸、妹妹被生活折磨得过早成人的脸庞,却说出“我为什么会生在这样的家里”。这也是自私。
像她这样凡事为了自己的、因为对生活不满足所以愈发自私的人,平生中唯一的不自私,或许正是当她决定报复那个男人的时候。
和妹妹几乎同步怀孕,只差两天生产,妹妹难产生下的孩子在前,那么瘦、那么小的一团,她拢在怀里,看着妹妹黑黝黝的、满是皱纹和痛楚痕迹的脸,握住妹妹颤抖的手,她贴近那张虚弱的脸庞,说你放心。
你放心,妹妹。
你男人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不要你,姐姐要你。姐姐会给你的孩子最好最好的生活……这是欠你的。
妹妹在她怀里死去。
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出头。窝囊废的妹夫不愿意要一个出生就住保温箱的、多灾多病的孩子。于是她用了些手段,最终把这个孩子,换成了自己的孩子。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就跟着她姓,跟在她身旁长大。
他果然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至少有一个爱他的母亲。一个虽然经常见不到面、但见到时也让他“骑大马”的父亲。
恨意却依旧日日夜夜烧灼着她的心。
无数次,她半夜惊醒,看着在自己身旁酣睡的男人,会感到一股由衷的恶心。她想过无数次如何报复他,如何让他也体会一次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感觉,只是让他觉得“不爱”当然不够,一个男人——至少她遇到过的男人,永远都不会被“不爱”伤害。他们只会去寻找另一个爱他的女人。爱与不爱,只是女人用来欺骗自己的借口而已。
所以,她决心要扮演那个最爱他的女人。
她要让他觉得自己情深不悔,一生一世都为了他,每一步重要的人生抉择都为了他,甚至甘心伏小做低、见不得人。图的不是他的钱,而是他的怜惜和宠爱。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都会为这种彻底征服另一个人的成就感所捕获。
她等待的就是他被彻底捕获的一瞬间。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读了那么多书,总算有一点小小的用处。所有人都被她骗了过去。
然而,她最终算漏了一个人。
也是因为这个人。
她原本准备的计划,不知不觉中起了无数的变化。
伤人的利刃变成钝刀,不光明的手段也变得光明。甚至于,对林雅的报复——当年这位女士对她尊严的践踏,在同学面前对她的明嘲暗讽,她从没忘记过。关于她的背后流言风传,也少不了林雅一份功劳。
她原本打算用同样的待遇,将对唐守业做过的事,同样还给林雅。
但是渐渐地,或许是同为母亲的“同病相怜”,或许是自己心知这份报复的方案并不完美,无论如何她都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她破坏了林雅的家庭,远比林雅当年破坏她的恋情更严重。归根结底,是她感怀林雅的孩子对她、对她的孩子的善意。
她对她的报复,也不过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已。
当初那个娇弱哭泣、在唐守业面前诉苦的林雅,如今也要看着自己泪眼淋漓却无法拆穿,为此气到跳脚,她感到无尽的快意。
快意之后,却又是悲哀。
“我不是一个好人。”
王蕴雪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仁义礼智信,但我最后去破坏人家的家庭,我当然不是一个好人。同样的,我是一个女人,我吃尽了女人的苦,从恋爱、结婚、到生孩子,女人没有一步是不苦的,甚至走错一步,未来的余生都要耗在里面。但我依然去恨另一个女人——明知那个女人,也在感情里受尽辛苦,但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我的人性是有缺憾的。”
艾卿哑然无言地看着她。
中途又仰头,看了一眼唐进余的表情。很明显,他同样是震惊……甚至有些无措的。
王蕴雪的话却依然温温柔柔的继续下去:“而且,老实说,这件事我早该告诉你,但我还是选择这个时候才说,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带着孩子出国,光靠我一个人很难做得到。在这件事上,我又沾了你的光了,进余。”
“……”
“不过,你放心,那五百万的英镑,我也不会要你的。这些钱本该就是属于你的,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里始终有愧——何况,已经有另一个人,给过我钱了。”
“另一个人?”
唐进余问:“谁?”
“这是秘密。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做的这件事,对你是无害的。”
她说:“这里是成烨和你父亲的亲子鉴定报告。如果我没记错,那份遗嘱分配,开头的第一句,就是要把遗产分给两个儿子——既然成烨不是他的儿子,我想,这份遗嘱就是有操作空间的。不过,我当年读的是文学,不是法律,具体要怎么操作,可能要问问你的律师了。”
“你……”
“我的话说完了。”
王蕴雪微微一笑,起身。
顿了顿,却又忽然看向唐进余身后的艾卿,颇温婉地颔首,喊了一声:“小艾。”
“阿、阿姨?”
“那天和你聊天,聊得很开心。后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能再跟你单独说话。今天也许是最后了,也许……是真的看到你,就想到当年的我自己,有些话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再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所以,你当阿姨只是没话找话也好,这些话,都是我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才明白的。如果能说给你听,也算是没有白想。”
王蕴雪站在那。
两手拢着,说是聊天,姿态却极谦卑。
一时间,艾卿竟然有些恍惚,心想对方到底是想要跟自己聊天,还是跟许多年前、她口中那个和自己很像的女生说话呢?
然而亦到底是听了下去。
听她静静说着。
“读书也许是最没用的东西。因为,有的时候你会发现,读那么多书其实对你的人生并没有帮助。因为,读过书的人,他心里总有一个凌驾于现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是斯文的,完整的,守规矩的,所有人都可以平心静气地去交流。但现实并不是这样。”
“更多时候,这些所谓的读书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反抗,甚至还不如菜市场里讨价还价要少三毛钱的、像我这样的阿姨。不读书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很多读过书的人,反而总是受制于自己的价值观,束手束脚。正是因为懂,所以才会自卑。做不到目中无人。这都是读书带给我的烦恼,后来抛掉了,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
“现在再转过头来看,三十年了,其实,我还是愿意相信。读书仍旧是最有用的东西。那些淘尽历史的泥沙、最终还能留下来的东西。那些经历过无数人口诛笔伐,最终还能够传达给后人的东西。只有读过的人,才能够读懂文字背后更辽阔的世界。人这一辈子,生命和眼界是有限的……要多读,多写,多创造,才能留下一点痕迹,把灯火传下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价值。”
“我不是一个幸运的人,”她说,“但我希望你是。你们都是。”
说完,便低下头,给予最后的点头示意。
不等任何回答,转身便准备要走。
伸手触及门把手,往下拧动时,身后却传来唐进余的声音,问她:“那个孩子呢?”
难道为了妹妹的孩子,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吗?
如果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她会能够说出刚刚那番话吗?
“不在了。”
王蕴雪闻言,没有回头。只是想也不想就回答。
“哪怕还在,他也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开门离开前,却又最后抛下一句,“他永远不会和你抢不属于他的东西,进余,因为,你已经给过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
“你救了他的命。”
王蕴雪走出病房。
步子从慢到快,最后一路下到大厅,离开电梯时,她忽然仰起头,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在她心里藏了三十多年,如今呼出来,恍惚间,时隔多年,那种搅碎五脏六腑的疼痛、懊悔、悲伤、直至释然,都在这一口气里,慢慢地凝结,又被慢慢地呼出。消散在空气中,不见了。
她没有说话,一个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手机却偏在这时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看清来电人的备注,她的眉心当即微拧。
迟疑片刻。
却还是将电话接起。
“喂,周先生。”
她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给你的钱到账了?”
“是的,多谢你。昨天就收到了。”
“互惠互利而已。”
周邵的语气总是淡淡:“但希望你的嘴能够严实一点。不该说的话,不要踩线去试。”
“我有分寸。但是周……”
话音未落。
医院大厅突然响起广播声,依稀是在提醒某位糊涂的妈妈、尽快去服务台领走迷路的小孩。
这本没有什么——奇怪的是,此时本该在北京坐镇的周邵,话筒对面,竟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回声。
她陡然惊觉对方就在附近,抬头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捕捉到了一个快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色背影。
看见归看见,她却并没有立刻追过去。
“周先生现在在上海?”
而是状若无事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家里马上有喜事,周先生,怎么还专程跑到上海来了。”
对面闻言,沉默良久。
似乎在斟酌有无跟她多说的必要,偏偏这时,电话那头又传来了电梯到达的“滴”一声响。
命中注定。
他为了掩饰这一声,亦或是有莫名的预感,竟然唯独这一次——一次的例外。鬼使神差说了句实话:“……家里小孩做了点错事。做大人的,来给他擦屁股而已。”
“家里小孩?”
“王女士,我想你不必问得这么清楚吧。”
“……也是,”她进退有度,“那周先生,祝你顺利解决烦心事,再见。”
说罢,主动挂断了这通电话。
心中却仍在猜测着,这是不是……有可能是,已经进了电梯呢?
她最终偷偷躲在眼熟的、同为Vip病房亲属的一对年轻夫妇背后,向走廊尽头的Vip电梯走去。走到电梯门口时,正好看见一旁电梯的楼层提示跳跃不停,最后,停在一个熟悉的数字。
“……?”
这趟电梯,竟然停在了十七楼。
*
她总是阴差相错成为命运的“目击者”。
正如唐守业手术过后脱离危险、意识残留的那一夜。
作为最后见他的那个人,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她仍然像往常一样,拿着那本相册,脸上带着笑容,一一把曾经家人幸福的剪影指给他看。
非要说一个的话。
或许也只有一件事不同。
是她状若无意地,这一夜,突然点了点相册角落里,自己和妹妹妹夫的合影。
然后问他:“守业,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成烨,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话零零碎碎,说了很多。
她一直是微笑的。
微笑着,目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唐守业最后流了泪。
她看到,依旧是笑着的。
58. chapter58 “咬着唇边,穿起……
2023年1月17日。
周筠杰和谢宝儿的婚宴如期在北京某酒店举行。
到场宾客如云。衣香鬓影间, 能见到的熟面孔,亦多半都是社交媒体上、八卦热搜的“常客”。也正因此,即便已早早声明过谢绝媒体采访拍照, 婚宴当天, 酒店附近明里暗里的镜头依旧一个不少。
对此, 唐进余颇有“先见之明”。
和艾卿两人特意买了早一班的机票、提前到场, 又避开了眼线不少的正门口,选了从后门进——艾卿怕坐轮椅麻烦又过分引人注目, 坚持要自个儿“步行”。结果不料是越走越脸色煞白,越走越不妙,高估了自己的承伤能力。到最后,他只得单手扣住她腰,勉强提供个支撑力。
然而这人形拐杖的姿势亦不得不说是恩爱过头。
再加上唐家最近“形势正猛”,堪称头版头条专业户,两人一进门, 在大厅投礼金时,更受了不少目光洗礼。
艾卿正愁没个分担的人。
一手遮脸, 一手偷瞄四周。眼角余光忽晃过一熟悉身影。
几乎瞬间, 她已认出是谁, 立刻扭头望去。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自己和对方这是实打实地撞了衫——白色内搭的毛衣长裙,咖色长大衣。除了细微的打底衫花色不同,远看着倒像一个人。或许是惊讶的目光过分明显, 对方也紧随其后看见她,当场一愣。
艾卿想上前打招呼,又顾虑到旁边唐进余的心情。毕竟是官司输了两千多万的“对家”。
双方目光在半空交汇, 正踟蹰间,倒是唐进余扶着她,主动迎了上前,向对方颔首示意。
“柳萌,”她于是再没了别的顾忌,笑着向人招招手,“我们还真有默契,哈哈,上次见也是。我俩品味好一块去了。”
“艾卿!”
对方闻言,也跟着笑起。
做了一年多网友,如今再见到面,颇有种故友重逢的错觉。
尤其艾卿今天还几乎素面朝天,圆溜溜的眼睛,没了眼线眼影的人为修饰,愈发显得年纪小。她俩妆感类同,穿着相似,连个子也是如出一辙的小巧,看着十足倒像一对——没有血缘的孪生姐妹。
“正想说没看到熟人,就看到你了。”
“我也是我也是。”
柳萌攥住她的手。手心汗涔涔的,又抬眼看了眼唐进余。欲言又止地哽了半天,最后,是有些拘涩地笑了笑,又主动打招呼:“唐、唐总。”
“不用那么紧张。我跟她过来看看热闹而已,今天不聊工作的事,”唐进余却显得比她轻松很多,只淡淡道,“柳小姐,吃得开心。”
“也是,也是。”
柳萌瞬间会过意来。
当即就坡下驴。又拉过艾卿的手,两人在大厅叙起旧来。
大概也是平时没少吃瓜,柳萌对她和唐进余一起出现的事、这回已一点不觉得意外。相反,还问她起伤好得怎么样,需不需要推荐医生云云。
“我爸就是很有名的外科医生,你要是有需要,随时call我。”
“知道了,不过我这都做完手术了,”艾卿笑笑。看向柳萌,突然又想起自己不久前挂上交易平台的账号——挂了很久也没人买,甚至都没个问价的。后来再登上去一看,才发现是被人举报虚假宣传,怀疑[负如来]在她手里这件事的真实性。机会难得,她当即跟柳萌说了说自己那把剑到手的经过,话到末了,又旁敲侧击问道,“他说负如来现在被官方禁止交易了,是不是真的啊?”
“啊、那个,是啊。”
“那我手里……算是废铁?”
“不不、倒也不是!”
柳萌说:“你那把和别的服的都不一样。回头我让客服给你改改后台数据。交易——你这把版本不同,是可以交易的。不过,最好,可以的话就别卖了。”
“啊?”
“别人的[负如来]是道具,”柳萌摇了摇头。不知想起什么,又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但你的是礼物。很珍贵的礼物。”
艾卿听得满头雾水。
拍了拍人手背安慰,只得抬头看了眼唐进余,口型问道:[意思是,算你给我的礼物?]
唐进余回她:[遗物吧。]
毕竟是你让人把我给打死才捡到的。
艾卿:“……”
丫是尾巴翘起来了是吧?!
她搂在他腰上的手握成拳、一拳便捶向某人腰间痒痒肉。
偷袭完毕,正要再细问下柳萌到底为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一回头的功夫,面前人却竟然已不见了踪影。
反倒是耳听得一阵问好声。循声望去,正看见周邵自正门那头迎面走来,负责礼金箱的工作人员见状,立刻起身来向他鞠躬示意。而他只摆了摆手。
照旧的面容冷淡。似乎婚礼的喜气再多,也诱不出他半点人情味。
眉眼间,纵然是和周筠杰有五六分相似,陡然一看,也能清楚地辨别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唐进余和他正面撞见。
犹如狭路相逢。
好在,两人倒都还在面子上过得去。
即便外头将周、唐两家的不和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唐父刚走时,周家亦的确没少趁机见人下菜,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如今,这俩却甚至当众握了手,热络地聊了两句。唐进余说句恭喜,对方回句多谢。
话毕。
周邵绕过众人,独自一人、快步走向电梯。
大厅不过是走个过场,婚礼的主会场设在十三、十四层。
不过,整座酒店亦早都被周家包下,供远道而来的各地乃至各国亲朋戚友居住。但他这么一走,看起来实在很像急着要去见谁。
艾卿在旁围观了半天,突然若有所思地撞了撞唐进余的肩膀。
“你说他是不是要去找谁?”
“找刚刚你没找见人的那位吧。”
“……哈?”
艾卿想了半天他说的是谁。最后只剩下一个答案,说出口时,却亦忍不住面露震惊:“你说柳萌吗?”
“嗯,不过是我猜的。”
“……”
“我没背地里查过他们,对周家的事也不太感兴趣。不过听说,周邵结过三次婚,三进三出,在圈里以前就有个外号,叫‘大禹’。”
人家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你周家小叔,是三进家门还留不下人。当然,听说起初是周邵更不愿意娶人家。至于后来为什么娶了,娶了又为什么分分合合三次,看似把婚姻当作儿戏。碍于周邵一直把自己那位神秘的结婚对象保护得很好,个中理由,也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第一回见柳萌。到后来知道她是写‘抢亲’策划的那个‘大名人’,”唐进余说,“又想想周邵一个根本对游戏行业不感兴趣的人,当初为什么花大价钱投资《剑侠》——虽然也不算证据。不过,联想一下,好像也有点道理吧。”
“但柳萌……跟我差不多大啊?”
“老牛吃嫩草吧。”
虽然这个老牛看起来不太老。
原来如此。
艾卿已经联想到一连串不太妙的剧情,瞬间一脸惨不忍闻的表情。
在原地站了半天。忽然,却又奇思妙想地冒出一句:“那今天小……周筠杰,”她说,“岂不是要敬柳萌的茶?”
*
艾卿原本对这场婚礼兴致缺缺,带伤也要到这来凑热闹,实属是因为给她的请柬、署名署的是谢宝儿在前,意味着她是女方请的“娘家朋友”。
被知会了这一层意思,她心说怎么也要卖宝儿一个面子。所以最后才挪后了回家的行程,中途插队、回了一趟北京。
——如今这场婚礼却多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的兴致逐渐窜了上来。
只无奈,宝儿的请柬送给她、周筠杰的请柬送给唐进余。两方不知是不是没商量好,竟把她和唐进余的座位安排得有百八十米远。
她坐女方朋友一桌,唐进余却被安排在应酬更多的主桌附近。猛一看,几乎是隔银河相望的距离。她不愿给宝儿添麻烦,也不好多说什么。
结果就是又一次的旧事重演。
她身边,这回座位排的还是李媛和李一舟。
谢宝儿名义上的好姐妹,和好姐妹名义上的好弟弟——好在聂向晚不在,被安排在主桌。不过,这都坐了半天,她始终也没看见聂向晚出现。
也不知是不是被安排做了伴娘?
“艾老师。”
李媛看她半天不说话,一直东张西望。突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开口问她:“听说你受伤了?伤养好了吗?很久都没看见你了。”
语毕。
旁边低头玩手机的李一舟,忽抬头瞄了她一眼。
这孩子书念了仨学期,回回碰上她的大课,两人平时也算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年期末考试,平日里净睡大觉的小李,最后竟也考了个九十几的高分。艾卿因此对这混世魔王印象不错,但私下里为了避嫌,实在也是少有沟通。
因此,只和他对视一瞬,便又错开眼神。
转而和李媛生疏地寒暄了几句,站起身,原本还想看看能不能避开“老同事”,找找别的位置。
最后一无所获,也还是只能又坐回到李一舟旁边。因走了半天,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她也懒得说话,就低头刷刷手机、等待开场。
期间先是百无聊赖地刷了几分钟微博。
忽然间,她又想起昨晚收到游戏卖号平台的举报投诉还没处理,是以鬼鬼祟祟地环顾一周——很好,李媛端着酒杯去隔壁桌敬酒去了,没人盯着,她放松下来,大大方方点开了账号页面。
正按部就班回复着平台申诉意见。
旁边的李一舟,突然不咸不淡地递过来一句:“你要卖号?”
“……啊?”
“你玩《剑侠》?”
艾卿脸上一红。
心说你小子刚不也玩手机玩得头都不抬,我没看你,你竟然偷瞄我屏幕。
不由轻咳两声,又小声解释:“呃,是以前小时候玩的号,最近突然想起来,反正也玩得少……”
话音未落。
忽听得四周音乐声响起,四周灯光骤然全黑,周围惊呼声不断。
最后,却是陡然一束聚光灯打在角落,众人的视线因此望向那不知不觉站定彼端的歌手。
话筒架后,身材高挑的少年横抱吉他,左手扶麦亮相。
一头狼尾金发,右眉剃开三段、如闪电疤痕,他贴近话筒。
只开口第一句,嗓音独特的金属质感,已称得上“艳惊四座”。
【逆境大战,咬着唇昂然接受。
幸福誓约,为何无勇气承受?
钻戒这样重,任务空前绝后,护送它犹如长途竞赛,只怕被你甩开了手——*】
奇怪。
这明明是一首很典型的“杨氏情歌”,原曲更是女声腔调,却经他的演绎而唱出别样滋味。
艾卿被他引去注意,看得有些晃神。忽听见隔壁桌有人在窃窃私语,议论这少年正是近年声名鹊起的唱作歌手——隶属于大宇娱乐旗下的一线流量,谢南星。
这名字似乎在哪听过。
她意动一瞬,正要顺手查查人家百度百科,手却被匆匆路过身边的人一撞,手机“当啷”一下、瞬间掉在地上。她急忙伸手去够。
旁边却有人先她一步,上前将手机捡起。
李一舟半弯下腰。
眼神不经意扫过她屏幕,面上神情不定。有一瞬的惊愕。
转过头,却又仍是若无其事地将手机还给她。因此还被李媛冷着脸拍了下。
他没理。
而艾卿浑然不觉他的僵硬,说了声“谢谢”,随即也接过他递来的手机。
台上,谢南星右手紧攥话筒,赫然暴出几条用力过猛的青筋,却还是继续在唱。
【若情感需要这执拗,落场后只许尽力去跑。
咬着唇边,穿起婚纱上路——】
最后的扫弦过后,他左手指向舞台正对的宴会厅大门。打在他身上的聚光灯随即熄灭。
取而代之,是红毯之上,顶灯一排接着一排“点亮”,如电影中主角出场,总伴随着光与暗的交错。大门从外被拉开的同时,一直不曾现身的周筠杰,也缓缓从侧门进入内场,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此刻概都聚焦于那扇轰然打开的大门。
包括艾卿。
大门后,如大幕缓缓拉开,故事的主角亮相。
谢忠眼含热泪,挽着一身白纱的谢宝儿。
而她容貌如旧妍丽。
哪怕今日星光熠熠,佳人无数,谢家的掌上明珠,她依然有傲视于众的底气,微微昂头,露出雪白而修长的天鹅颈——三年前,在苏富比拍卖会被周筠杰以一亿港币拍下的、名为“樱海之泪”的粉钻,此刻被镶嵌在她颈上那条夺人注目的珍珠项链上。晶莹浑圆的珍珠,众星捧月。一如她此生的顺遂境遇。
【余生请你指教。】
最后一句歌声亦在此时缓缓落地。
艾卿望着她,那一刻,是由衷地为她开心。甚至莫名热泪横流,想起那些铜炉暖酒的北京冬夜。
她看着谢宝儿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她并不知道的是。
此时此刻,周筠杰亦在望着“那个她”。
那个她,而今坐在席中,看向新娘,双手紧拢、抵在唇边。
祝福和温柔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她就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仿佛一种命运无声的告别。正如她永远也不知道,他默然而沉寂地看向她。
永远地。
如明月光的。
59. chapter59 阴差阳错和宿命如……
与此同时。
酒店十四层。
原本人已走光、空落落的新郎休息室, 突然却来了一对不速之客。
门被人用力从外推开。
紧接着,房间里走进一男一女。女的在前,男的在后, 双方几乎不间断地吵吵嚷嚷, 争执不休。
气氛是肉眼可见的剑拔弩张。
“别拉我!”
“……”
“周邵!我让你别拽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松手!”
聂向晚的声音陡然拔高。
许是四下无人, 终于不用再拿腔作调, 再加上连续几天有意识的控药行为,她这会儿明显已无法控制自己情绪。
周邵前脚刚阖上门, 她坐上沙发。眼见得对方要走近,却突然脸色一变,霍地暴起。三两下间,便将面前茶几上一应物品拂开在地。
化妆品、烟灰缸、甚至许多零零散散的私人物件——包括一杯还剩下大半没喝的白开水,顷刻间伴着“噼里啪啦”的动静添作一地狼藉。
而周邵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
背抵着门,自始至终冷眼旁观。
“你该吃点药了。”
看到最后。亦不过随便一脚,踢开滚到脚边的玻璃碎片, 又淡淡抛下一句:“精神有问题,不是什么小毛病, 你情况现在看起来比两年前更严重。”
“我的事要你管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眉心微拧。
不过话虽如此, 他似乎也无意跟她争执这些无关痛痒的私事。
语毕, 只又向她摊开五指,上下动了动,道:“东西拿来。”
“……我说了没有!”
“我也说了,别让我说第二遍,把录音的原文件交出来。”
“你说清楚啊。什么录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和小周的电话录音。”
他平生最讨厌的事, 就是把一件事翻来覆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至刨根问底。此刻见对方装傻上瘾,声音亦彻底冷下来, 质问道:“还装?”
“我……”
“聂向晚,给我发匿名邮件的不是你?”
前段时间唐家出事,“四面围剿”。
人人都想从那块肥肉上分一杯羹,他原本也算反应得快、得偿所愿,甚至顺利在对方手下抢到了一座新楼盘。原本该算是此事件受益最大的人之一。不枉费他布了多年的局,一朝大仇得报,称得上痛快酣畅。
然而,开心事却持续没多久。
自此之后,事情的发展竟不断出乎意料,无论是艾卿突然受伤、引爆头条,还是王蕴雪中途“变心”,要出走国外。一桩一件的,起初他只当这是人家命数的触底反弹,类似古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罢了,也没当回事。
直到前段时间,他的私人邮箱突然收到一则匿名邮件。
邮件附件是一段录音,有明显的剪辑处理。
音频全程亦只有周筠杰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把他们周家和王蕴雪之间的交易和盘托出不说,甚至在引导和他通话的人善用舆论,在唐守业去世的第一时间把握头条机会,以此达到互惠互利的目的。期间,明确表示了周家会协助对方,并抛出了他手下的传媒资源作为橄榄枝。
——这大抵也是为什么,唐守业当初去世第一天、就会有这么多媒体记者闻风而动,对相关人士展开围追堵截。
毕竟,周筠杰负责周氏的公关宣传工作,短短两年内,背靠大山,在国内已锻炼出一套得天独厚的“话语权”。更别说岳凭舟专程为协助他而回国,岳家背后,又是几十年来横跨亚欧的华裔传媒大鳄。
“你利用小周‘假传圣旨’,骗过了岳凭舟。实际上就是你们俩暗度陈仓,”他说,“你还嫌手段不够恶心,又偷偷录音——还敢发给我威胁?聂向晚,你以为这些事,我和岳凭舟对个口供,会联想不到你?”
“……”
周邵冷笑:“老实告诉你,今天岳凭舟没来,就是在处理你的事。不想让大喜的日子闹得不开心。当然,如果你今天乖乖把录音交出来,看在谢家的份上,我可以拦住他。当做这件事没发生。”
“我要是不交呢?”
“不交,”他说,“那也很简单。这件事就交给‘专业人士’去办。你尽管把录音发出来,岳凭舟手下那些人,我看看——这个点,他们应该也把你这几十年来的猛料黑料刨干净了。你发出来,就等着看是你的黑料重,还是录音传播得快吧。”
“……”
“大家两败俱伤。看谁命比较长了。”
话落。
聂向晚的脸上一瞬褪去血色。
事实上。
周邵说话的语气甚至不算咄咄逼人——他一贯是个极冷静,甚至冷酷的人。哪怕下一秒就要逼你入绝境,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二十年来执掌周氏,从什么都不懂的新瓜蛋子,到炙手可热的大银行家,资本圈的名流新贵。这个男人几乎可怕的自制力和掌控欲,都写在了举手投足间。充满着无声而冷寂的压迫感。
聂向晚不出声,额头上却冒汗。手指紧攥着手指,两手交握。
分不清是如旧发病的前兆,还是真正被眼前的人吓到。嘴角向下,像是欲哭的模样,肩膀抽动片刻,却突然又通红着眼抬起头来,忿忿不平地逼视对方。
“不行!”
她说:“不行,不可以让你们置身事外……凭什么!凭什么!”
“当初……明明就是你告诉我要从身边人下手,是你让我去找方圆偷策划案的!”
“如果不是你的主意,我根本不愿意和那个臭男人有一丁点关系!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想吐……!是你说只要、只要跟你合作,天莱出了事,唐进余就不得不回上海,结果呢?他宁可跑到香港去。我一次次找他,他也装看不见。那些记者竟然写我是绯闻女友……倒贴的绯闻女友!凭什么只有我做他的绯闻女友?我明明是他的未婚妻!都怪你的馊主意!你凭什么撇干净?”
“……”
周邵:“你们从来都没有订过婚吧。”
他眉头微蹙。
似乎想到什么不太好的回忆,脸上的表情称不上愉快,反而有些许微愠。
“何况一开始,我也只说了各取所需。事实结果就是,他确实离开了北京,也和你那个情敌分开两地。香港离北京,难道不是比上海离北京更远吗?是你自己没有把握机会而已。聂向晚,我是跟你合作,但从没说过要当你的红——”
“你还在狡辩!!”
聂向晚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忽然又尖叫起来:“这些事明明就是你造成的!你狡辩!现在你让我怎么处理方圆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多惨?!”
“你别强词夺理。”
“你……!”
“至少我没有指使过那个男的去杀人,”周邵面露嫌恶,眉头紧皱,“当初我也早劝过你,拿点钱打发了,封口费比人情债要好还得多。”
“是你故意要把那个男的留在身边,说要气姓唐的。但事实证明,聂小姐,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永远不会为了你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生气。哪怕那个人是他曾经的兄弟。”
他鲜少有这样的耐心。
如果不是为了小周的那段录音,换了任何另一个人在他面前这样发疯,或许早都被赶出门。但很明显,这种耐心里,同样也夹杂着强烈的不耐。
高高在上而冷漠旁观的语气,终于激得聂向晚面如死灰。
她几乎是瘫在沙发上,一脸放空的表情,看着天花板,眼神迟滞地转动、凝固、最后忽然落下泪来。是几乎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回。
没人安慰她,她就坐在沙发边呜呜咽咽的哭,肩膀不住地颤抖。
此时此刻。
和她斗了大半辈子的谢宝儿就在楼下结婚。所有的人都在恭贺谢家的掌上明珠,未来婚姻幸福,子孙绵延。而她过去看不起的周筠杰,一心想要的唐进余,甚至仇视了十年的艾卿,他们都在婚宴上,她本该过去的。耀武扬威也好,旁敲侧击问情况也罢。但她如今却连盛装打扮出席的精神气,都在这段时间以来的折磨里,一点一点耗空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哭得不可自持,几乎坐不稳。
甚至也顾不上面前站着的是谁,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捂着脸,一点点崩溃,最终痛哭失声。
“我只是说不想再看到她,她竟然敢那么说我,她说我不配……但我没有想过方圆会真的动刀子!我……他……他如果把所有的事全都抖出来,我这辈子就毁了,我一定会身败名裂的……邵哥,我会死的!外公也不会再帮我了!”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为什么不肯帮帮我?你还让谢宝儿和周筠杰结婚,明明一开始和周筠杰接触的也是我,凭什么……他们都过得比我好,明明是我挑剩的!为什么?!你……不是你,我怎么会和方圆扯上关系?!你为什么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是了。
是了。
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如果只是对付艾卿,她有一万种办法。是周邵利用了她对唐进余的感情,引诱她入局,如果不剑走偏锋的话,哪怕唐进余还在北京,或许现在结婚的就是他和她了。他们原本就是天生注定的一对,是周邵利用她,让她一度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才会讨厌她的。
本来一切都是慢慢向好的方向发展的。都怪这些人!都怪他们!
方圆是个蠢货,周邵是坏种,艾卿是没有自知之明,唐进余是鬼迷心窍,谢宝儿、谢宝儿不过是生得好!周筠杰也一样,一个没眼光的笨人!
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如果一开始就按照最初的安排来过这一生该多好。如果唐进余愿意接纳她,如果艾卿不要出现……
“你。”
她通红着眼。
哽咽着,抬头看向周邵,看了好半天,却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我把录音给你,你会不会帮我?”
“什么?”
“当初你说过的,会帮我和唐进余结婚。”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我说的明明是——”
“你帮我和唐进余结婚,我欠你的人情,以后两家人打交道,我会还给你。”
她眼里有光。
像是突然抓住了灵光一闪的瞬间,回到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社交场上游刃有余、被所有家长交口称赞的聂家小姑娘。
她急迫地抓住最后生机,甚至于无比恳切:“如果我嫁给了唐进余,未来你和唐家人做生意,我答应你……”
话音未落。
“做不到。”
周邵却几乎想也不想,当下一口回绝:“我是个商人,不是红娘。”
“……”
“别说有的没的了。录音的原文件拿出来。我知道你现在带在身上,”他说,“像你这种人,我来找你,你应该能预想到是什么事吧?最重要的筹码怎么能不贴身保管。”
“邵哥——”
“没什么哥不哥的,”周邵的语气已冷到极点,“我最后再重申一遍,现在不是在让你讨价还价,是我最后再给你一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的机会。我看在谢忠的面子上,卖你一个人情,不要得寸进尺,聂向晚。”
她无言地看着他。
眼睛仍然红着,一眨眼,豆大的泪水便落下来。许久不愿开口回答。
到最后,也只是哀声问他——也不知她此刻眼中的他,究竟是面前人,还是另个“他”。她问的,不过是自己这阴差阳错而急转直下的命运。
“可以不是我,就算不是我,”她说,“但凭什么是她? ”
“……”
“我不甘心有错吗……我不够努力吗?我能做的都做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而周邵沉默着。
对此不置一词。
末了,目送着聂向晚失魂落魄,几乎跌撞着跑出门去,他摊开手心,看着那小巧玲珑的U盘。心头却终于稍松了口气。
虽说错过了自家侄子的婚礼现场。
但如今看来,好歹也算是解决了一个麻烦。不枉此行了。
将U盘放进外套口袋,他理了理西装前襟。
却不知何故,站定这满地狼藉中央,依旧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手一推,又把刚刚聂向晚打开的门重新合上。
“该出来了吧。”
视线看向休息室角落的那橱柜,他话音平静:“还是要我来揪你?”
橱柜里的人沉默片刻。
末了,认命地,从里头传来一声地道的骂娘声。
很快,一个熟悉的人影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赫然正是之前在楼下“消失”的柳萌。
甫一和他四目相对,她立刻满脸目不忍视。
“怎么这都能撞见你?”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周邵说:“你怎么会想到躲到这里的?真是个人才啊。前妻。”
“多谢你哈前夫。”
柳萌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一进大厅,一副赶着来杀人似的样子,我又不认识别人,当然是来找我们靠谱的小周了!为了躲你连婚礼都没去看,结果水还没喝上,就听见你和不知道哪来的大小姐一边吵一边过来,我没地方躲,不就只能把自己塞在这了——还好我够瘦。”
“……有吗?”
周邵瞥了眼她那熟悉的吃瘪表情。
眼神微敛,垂下头,藏了嘴角那不由自主的一点弧度。
再抬头时,却又是如旧的面无表情了。
“别把不该说的往外说。这是商业机密。”
“我知道!”
“别告诉小周。这件事就当过去了。”
“都说了我知道啊!还有我们家小周怎么可能干背地里害人的事?你是不是没教好他啊?我跟你说你责任可是很大……”
“小心脚,别踩到玻璃。”
柳萌忽然一愣。
反应过来时,周邵却已头也不回地拧开门,走出门外老远了。
她一下忘记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下意识“哦”了一声。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最后。
却还是一咬牙,又跟着追了出去。
*
话分两头。
周筠杰同谢宝儿的婚礼渐渐已到尾声。新郎新娘分别致辞并交换戒指过后,周邵姗姗来迟,作为男方的家长上台作了简短而精炼的祝福发言,喝了“侄媳妇茶”,又给两个小辈都封了厚厚的红包。
艾卿坐在台下看。
刚鼓完掌,摸过水杯喝水,却发现身旁冷不丁多了个人——当然,正是气喘吁吁赶来的柳萌。
因不想去和老家伙们坐主桌,她环视一圈,又没找到别的熟人。最终仍是蹭到了艾卿身边,正好李一舟不知怎的提前离场,她便坐了李一舟的位置。
“怎么跑这么急?”
艾卿看她喘个不停,只得手忙脚乱把自己的水递给她。又帮忙给人拍背、顺了顺气,问:“刚干什么去了?一直就没看到你。”
“那个,找熟人、找熟人。”
她不好意思地笑。
找熟人找到现在,就来蹭别人的位置了是吧?
旁边李媛听完全程,表情颇为不善地瞪了她俩一眼。
正要开口。
忽见不远处走来一人,脸色却微妙地变了变。
艾卿正和柳萌小声聊天,说到周筠杰今天的衣服不错,看起来是“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有点青年才俊的派头,肩膀却被人轻拍了拍。
下意识抬头看,正好看见某人恍惚如吞了个苍蝇的表情。
嗯。
看起来……是不咋开心就对了。
“八卦一下嘛——”
她瞬间会过意来。尴尬地笑了笑,又伸手扯了扯人衣角,“干嘛突然过来?你又不坐这里。这里没有能和你谈生意的人喔。”
言下之意。
你们大企业家的饭桌是社交场,可不是咱这八卦局。
“来看看你这边什么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她闻言失笑,“我就坐椅子上瞎唠唠嗑呗,唐先生,唐总,都不在医院了,你还搞护士查房这一套是吧?安啦安啦。”
说着。
又伸手指向不远处,已经开始挨个桌敬酒的新郎新娘,“人家男帅女美,还不许唠唠了?我羡慕一下嘛……唐总,做男人的心理我可懂,你别说你不羡慕人家新娘漂亮?设身处地,体谅一下嘛。”
“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懂。”
……嗯?
“唐、进、余,”她被他的语气逗得笑个不停,伸手去托他下巴,故意往上托——被人别别扭扭地避开,她也不恼,依旧笑容满面,“你最近尾巴翘得有点厉害啊?真不回那边坐了?”
“我怕你喝酒。”
“不喝,哪喝了?我这都是水好不好。”
“那我等会儿回去。”
“你等人啊,还等会儿?”
“……你干嘛赶我走。”
“行行行,你不嫌挤就坐好吧。哪赶你了?”
……
柳萌和李媛两人在旁边,包括桌上剩下那群有的没的路人甲乙丙,一时间都无心吃饭,被这碗满当当的狗粮喂得——别说快吃撑。是快要撑不住了。
正好新郎新娘此时已敬酒到隔壁桌。
唐进余嘴上说归说,其实也怕艾卿真的尴尬,当即转身准备要走,手腕却突然被人扣住。
刚才还赶他走的某人,如今若无其事的往他手里塞了个酒杯,自己则端着杯水,扶着他的胳膊站起身来。
谢宝儿彼时已新换了敬酒服,是某家品牌的高定礼服。鹅黄色长裙剪裁得体,衬得曲线玲珑有致。挽着周筠杰的手,两人缓缓踱步到这桌。一桌人概都起身,祝福声不绝于耳。
艾卿的酒杯先和谢宝儿相撞,继而撞了撞周筠杰的。
“新婚快乐!祝你们幸福长久!”
她笑着说。又看向自己的好友:“宝儿,你真的太漂亮了!我今天给你拍了好多照片,回头发给你。”
谢宝儿冲她眨了眨眼。
神态间却有些欲言又止。似乎很多话想说,很多话又不能说——这样的神情,对着艾卿,早已经不是第一回。
但既然每回都没说。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你刚才怎么不抢我的捧花。”
果然。
到最后,这新嫁娘也只是微笑着、避重就轻地问了句,“我故意朝你这边抛的诶!”
正好坐在艾卿旁边,又正好接到捧花的李媛:“……”
艾卿闻言却只是微笑,说:“我现在可是个病人,不敢和人挤好不好。”
“你的伤……好些了?”
“好多了,你的祝福我也都收到了,”艾卿点点头,又以茶代酒,喝了一小口,最后向她祝福道,“总之宝儿今天真是漂亮!看你结婚——是个女孩子都想结婚啦!羡慕羡慕。”
“不用羡慕,”谢宝儿闻言也笑,又看了眼她旁边的唐进余,“而且我想你都快了,到时候,就轮到我来吃你的喜酒。”
“这……”
“是啊,快了。”
唐进余突然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又向周筠杰和谢宝儿各自笑笑,颔首,“到时候,还请你们两位赏脸了。”
谢宝儿:“当然、当然。”
周筠杰:“……”
艾卿嘴角抽抽,在桌底下狂踩他鞋。
心说男人可真就是惯不得——她让他过来看看自己对周筠杰的态度,大大方方多好。结果这货一开心,尾巴直接翘上天——还是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唐进余。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两幅面孔是吧?
他俩一个欲哭无泪,一个喜气洋洋。
对面的周筠杰却始终没说话。
半晌,只手握酒杯,又轻轻撞了下柳萌手里的玻璃杯,勉强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便以空酒杯示意众人,扭头,带着谢宝儿去了下一桌。
剩下艾卿和唐进余两人依旧在斗嘴。
柳萌坐下后,拿着酒杯,叹了口气。
李媛则在旁边咬了半天手指。
脸上表情从尴尬、不平、到心如止水。原本偷拍的某些照片,在经历了这番“示威”之后,再不甘心,也终究是悄然删光了——是了。
艾卿并不知道,这场婚礼,倒是又阴差阳错、让她躲过了一次被举报的职场危机。
*
离开酒店时,已是傍晚。
柳萌没有别的同伴,早早说好了要和他们同路,艾卿也答应了送人回家——当然,是由唐家的司机开车。她不过是作个顺水人情罢了。
几人走到酒店后门,车还没到。据说是半路堵车。还好后门的媒体记者不多,再加上除了艾卿,唐进余和柳萌都喝了几杯酒,这么站着吹吹风、醒酒也算不错。
聊了会儿天,因艾卿要去上厕所,唐进余便搀着她、两人离开了片刻。
柳萌独自等在后门,低头刷手机。
正好刷到周邵的微信,问她现在在哪里——她原本不打算回。不知怎的,却又想起今天在休息室里,某人冷不丁那句“小心”,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奇妙。
迟疑片刻,还是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具体位置。
随即便把手机收回兜里,边呵手取暖,边在原地等人了。
酒店建在半山上,后门对面就是一道缓坡,此时车辆寥寥,她眼神有些近视,迷糊间似看到一个纤细身影进了其中一辆车,随即车灯亮起,不断地朝她这打。
灯晃在身上,恍惚跟镁光灯似的,刺得她睁不开眼。
“你好——”
她不得不遥遥向对方喊话,“你那个……”
是不是车灯有毛病?
还是看错人了?
话未说完。
却在眼前陡然变化的局势下脸色一变,她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车辆瞬间冲她疾驰而来!
直奔向她,沿着缓坡而下的惯性——她此时为和对方示意、已走离了后门口,返回已来不及。当场吓到全身僵硬,愣愣看着那车灯逼近面前,驾驶座上,映出阴沉而可怖的一张小脸,女人盯着她,如盯着仇人、宿敌——深仇大恨,不死不足以偿。
但她根本就不认识她!
近了。
柳萌心头大恸,突然尖叫出声——
不对。
认识的……
是她从橱柜缝隙里看到过的脸!
“啊!!!!”
千钧一发之际。
*
恍若如死神擦肩而过般。
身后,突然有人狠狠将她一推。
她向前扑倒,几乎是生存的本能在驱使,一瞬间有了力气,拼命向前爬去——
手肘和膝盖都蹭出血,她仍然不要命地向前爬,眼前被泪水模糊,耳边仿佛万籁俱寂。
“砰——”
最后,却突然听到一声钝响。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头。
那辆银色保时捷的保险杠已被撞歪。前盖上溅满了血。从她的方向,看不清肇事者的脸,只能看到一地拖行的血迹。
60. chapter60 “小唐嘛,十年前……
婚礼上的西装是白色。
血是红色。
那天的最后, 盖在亲人脸上的布是白色。
泪落下来,混着脸上沾上的血迹,才又变作红色。
*
许多年前, 有个小小的男孩因意外失去双亲。
高他很多、从前却也只会调皮捣蛋的小叔, 那时拉着他的手, 说从此以后我会照顾你。
只要我有一口饭吃, 就会有半碗分给你。只要我吃饭,你就不用喝粥。
他说的那么笃定。
却并不知道。
其实, 这个小男孩从小到大,都打从心眼里很害怕他。只是,同时又很明白他对自己的好——就像很讨厌他吸烟,但是又理解他、吸烟是因为无法承受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压力。
是以,“不喜欢,但是可以忍受”。
这种矛盾的观感,最终贯穿了小男孩与他的半生。
当然, 这个男孩也曾经尝试过“反抗”。
最远的那次,他跑到了澳大利亚。又跑到美国。跑出了所有爱他的人、关心他的人对他的“管辖”。
这期间, 周邵偶尔会飞来看他, 但每一次, 其实他都并不特别热情,永远是怯生生的,又或者过分平静的。
大概归根结底是总不太能接受,父亲还在时、那个整天在外面打架惹事的小叔,有一天竟然也会成为像父亲那样沉稳的, 撑起家中半边天的角色。他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周邵越来越像过去的周方成。又始终还是周邵自己。这是最矛盾的事。
他们所以并不交心,也很少谈心。
大多数时候,只是周邵在自顾自地给他上课。
但说的话在他听来基本都很奇怪, 很自以为是——毕竟,商场上的东西,对一个孩子来说还太遥远。但无论如何,在周邵的坚持下,早在周筠杰不过才八九岁时,他已手把手地,教给了这唯一的侄子、自己从社会上学来的一切。
不管是经验,挫折,阅历,抑或是人脉,成功的成就感和失败的事后总结,做长辈的,一点点的,都全部教给了他。
或许周邵并不是一个好人。从各种层面上来说都不是。
但是,周邵亦的的确确,做到了,“有我一碗饭吃,你就不会喝粥”。
他用自己几乎一生的时间,报答了如父亲般的兄长,报答周方成对他的养育之恩。
直到他死。
临死前的这一刻,他似乎是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这一次,不是为了周家,不是为了已经离开的哥哥,不是为了兄长托孤的遗愿。这个选择是十七岁的周邵做的——而不是二十二年后的他。
恍恍惚惚间,他甚至想,如果是十七岁的周邵,应该能够躲开才对。
他是老了。
老了很多,已无法再做那个梳着两条马尾辫、永远亮晶晶眼神看向他的小女孩心里,哪怕飞檐走壁都做得到的“大哥哥”。
而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
不再梳着两条笨蛋似的马尾辫,她变得漂亮一些,但并不多漂亮。不过也没关系。
只是,现在她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那样子又的确仍有些过去的影子——有点滑稽,也挺笨的——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也很难看,然而他竟然笑了。呼吸已很困难,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却摸得她也满脸是血。
柳萌握住他滑落的手。
她不敢看他,只是不断地说,不断地说不会有事的。
“周邵,你忘了我给你求过平安符,算命的大师说你会长命百岁,未来你们周家有一足球队的孩子,你会做爸爸、做爷爷、看你的小孩抱着他的小孩……你会没事的。周邵,你会……”
她一边说一边哭。
然而,不管她怎么捂,依然捂不住伤口井喷的血。铁锈味呛得她几乎想吐。他脑袋上的伤口,如此可怖的贯穿了半张脸,她再怎么用力,血依然从指缝里溢出来。他如一个破碎的布娃娃,碎成分崩的两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人群逐渐围拢,她依旧在哭,很丑很丑地哭着,仿佛哭已成为眼下唯一她还能做的事。哭到周筠杰来了,他喊她一声“阿嫂”。她痴痴抬头,看见周筠杰一片死寂的眼神。
哭声才终于停了。
周邵死在这一天。
死在周筠杰的婚礼上,仿佛是另一种命中注定的“成年式”。
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他撑起荫蔽的那个人,用无比惨烈而无可挽回的方式,抽离了他的生活。
唐进余捂住艾卿的眼睛,不愿让她看到鲜血横流的现场。
谢忠看清肇事者是谁,再看周邵的情况,当场晕倒在地。
而谢宝儿脸色煞白,几不能语。
柳萌却仍痴痴的,摸了摸周邵的脸,摸到已无鼻息的冰冷,她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抬头问小周,说小周,怎么办?
怎么办。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小叔叔,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滚。】
【干嘛这么凶?我爸爸可是人称‘柳叶刀’的——】
【我数三下。】
【我嫁给你嘛。好不好?你是我看过长得最帅的人了!】
【3。】
【我从见到你第一面就喜欢你诶!】
【321。】
【啊!!——好痛!周邵,你总有一天会主动要娶我的!!你等着吧!】
周筠杰闭上眼。
泪水落下来。他的拳头攥得死紧,以至于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小周——”
而后他转头走向聂向晚。
几乎是拖,面无表情地把人从车上拽了下来。
聂向晚人已经傻了,似乎此时才清醒过来犯下大错,看了眼柳萌,又看了眼艾卿,意识到她们过于相似的身形和着装,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恐形容。
她一度试图解释,甚至试图挣扎。然而周筠杰的巴掌已扇下来。
她的右脸顷刻间高高肿起。紧接着是左脸。
“周筠杰!我……”
“进余……宝儿,宝儿,救我,他是疯子来的!他疯了!”
“啊——!!!”
没人能再拉得开他。
周边镁光灯闪烁不停、不断传来快门声。看笑话的人、凑热闹的人、窃窃私语的人,却永远多过帮忙的人。
救护车的鸣笛声已近。
他依旧如一只暴怒的狮子撕咬猎物,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女人,血泊里,他依旧面无表情,将她打得哀号连连,鼻腔冒出血沫。
她几乎手脚并用、无助地往后退,却目睹他一脚又一脚、彻底踹下那辆保时捷车前的保险杆,提着其中一只挡杆,缓缓向她走来。
她已哭成个泪人。
看一眼柳萌怀中的血人,又看向周筠杰,只是恐惧地尖叫:“记者,有记者!周筠杰,你不能——!”
你不能。
“小周!”
“……”
长管已然高高挥起。
下一秒,他的手却被人从后握住。
“小周……小周。”
那个人喊着他的名字,死死地握住他的手。
跑得太快,她几乎有些站不稳,甚至扶住他的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但尽管气喘吁吁,她依然拼命地、紧扣住他的手。
“小周,”她说,“放下来——停下。”
“……”
一如很多年前。
飞机划过长空,轰鸣声依稀,他想到的是悲伤,是死亡,是错过即咫尺的分别。而她想到的是蓝天之下,这里坐着她的朋友。她说,真心换真心就会得到朋友。是朋友。
“警察马上就来了。”
她说:“小周,不要做傻事。”
她说话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扶住他肩膀的手,很快转而去捂胸口,整个人痛苦至极地躬下来。
他感受到,所以忽然一怔。
唐进余趁机上前夺过了他手里的挡杆,用力扔开很远。钢管在地上一路滚,最后滚到谢宝儿脚下,蹭到她裙角。
女人怔怔低头,看见那上头的血迹斑斑。
是周邵的血。
而艾卿眼见得周筠杰武器被夺,顷刻间却再撑不住,力气全失、眼前发黑,奔跑时扯动的伤口似乎又在渗血——她开始喘不上气,嗓子口全是气声,最终颤抖着退后半步,倒在唐进余怀里。
周筠杰就现在那,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唯有头深深地、深深低下来。
他似乎一夕之间,已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向现实屈膝的大人。
而这场——闹剧,最终亦以周邵抢救无效身亡、聂向晚当场被捕而结束。
*
艾卿再一次看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是在高铁上一觉睡醒,人还迷迷瞪瞪的时候。
她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许多年前的深圳,梦见二姨工作的医院,那间医院的草坪,雪白的长椅,飞舞的白鸽——这个梦,她似乎做了不止一回,但或许是因为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不值一提的回忆?总之,每一次醒来,很快又会忘记梦里男孩的脸。
唯有这一次例外。
她在梦醒后仍然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记得那个男孩黑宝石般明亮而幽深的眼睛,他看向天空时落寞的神情。
很熟悉。
但是……在哪里见过呢?
唐进余彼时就坐在她身旁,在车上亦没有休息,一分钟前,他甚至刚挂断和美国研究室那边的视频会议。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她一脸放空表情坐在原地。
不由眉头微蹙,又问她:“怎么了,满头是汗?”
“没什么。”
她摇了摇头。
接过他递来的纸手帕。
踌躇片刻,最后,亦只低声说了句:“做了个……噩梦。”
还是个怪怪的噩梦。
她怅然若失地摇摇头。
试图驱散残存的梦境记忆。
打开手机,又正好看见江淼给她发的微信消息,里头新闻写,说聂向晚现在正在积极申请要做精神鉴定,谢忠出面、呼吁社会各界人士对精神疾病患者多点宽容云云。
不可否认,周、谢两家的婚姻,因为聂向晚的冲动行为,此时已几乎沦为各方的笑柄——但两人的婚姻似乎也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至少,谢宝儿始终没有出面发声。而周筠杰也拒绝回答相关的问题,只是一再强调,唯一的诉求就是死刑。
“只接受死刑。”
画面上的青年脸色平静。话却说得极为决绝。
——可以说,一个月前唐家的焦头烂额,此时此刻,他几乎是“变本加厉”地被迫承受了一回。
艾卿心里并不是不同情他。
然而,手指往下滑,一点一点,最终滑到太久没联系的某个聊天框。看着对方整个黑掉的头像。她打了一句“节哀顺变”,删掉。又打了一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想了想,仍是删掉。
删到最后,才惊觉无话可说。
她只是忽然侧过头,又看了一眼唐进余——他的眉头无意识地紧皱着,正处理着电脑上那些她并不太懂的长短代码,右下角的微信提示不断跳动。为了处理唐氏内部股东会的纠纷,这段时间他积压了太多的公务,其实早已忙得抽不开身。
但尽管如此。
她说要回家,就还是回了。
他的行李箱里甚至没什么别的东西,衣服都没几件。却愣是带了不少所谓的“上海特产”,绕道北京,依旧满满当当、远道千里提了过来。
“……想什么呢?”
他突然问。
明明视线仍紧盯着屏幕,打字飞快,却似乎又注意到她久久停顿的视线。跟背后长了个眼睛似的。最后一个字母敲完,又别过脸来看她,“睡饿了?”
“没啊。”
“那干嘛这种眼神,”唐进余笑了笑,“跟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我以为我又怎么惹你生气了——忙晕了不记得喊你吃饭什么的。”
“滚呐,说得我像饭桶一样。忙你的吧。”
她说。
说完了,笑着低头看向手机,划拉了半天。
冷不丁的,却又想:不如算了。
真的算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那时拦下他,但多余的话,既然没有希望,就不要给希望。就像那个被舍弃的存钱罐一样。当断则断,总好过藕断丝连。
无言的祝福,或许好过没有结果的打扰。
想到这里。
心头那颗原本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大石头,如今,却也终于是轻轻地放下。
列车到站时,唐进余拉着她的手下车。回乡的人潮拥挤,几乎是人贴着人、纯靠“摩擦力”向前。他一手拖着俩行李箱加一个行李袋,一手揽着她的肩膀,才勉强能保证他们不被人群冲散。
乱虽然乱了点吧。
艾卿环顾四周:那寒碜到只有一层的小高铁站,北京的四分之一大都没有。出门像是荒郊野岭,到处是摩的和拉客的司机。
唐进余甚至被热情的大妈吓得差点丢了箱子——对方说是要来帮忙,没说完就要来“抢”。他不愿意。于是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说普通话,一个说家乡话,鸡同鸭讲了半天。
她看得哈哈大笑。
却又实在被这久违的场景和熟悉的乡音,激起三分近乡情怯的忧愁。
“满女*——”
“满女!!”
刚走出大厅。
远处又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看,正好看见父母亲迎面走来,父亲大步如飞,母亲跟在后头。
她还来不及反应,已被老爸严严实实抱了个满怀——他平常其实是个不怎么爱表达情感的人,这次却不知怎的,显得格外急切。
抱完了,和她分开,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瘦了!”
最后他下结论。
说这话时,竟然眼睛都有点红,嘴里只不断念叨着:“我们满女,怎么会瘦这么多?”
“没有,哪有……”
“还说没有——我看你是生病了吃得不好,医院伙食不好吧,”艾母等了半天,此时在旁边慢悠悠地开口。说着,又不经意地瞥了眼某人,“也是照顾得不好咯。”
“没有!真没有!”
艾卿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忙跟着开口解释:“我吃得挺好的啊,是黑色显瘦、绝对是衣服的问题,你们别想太多了——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
她一手拉过唐进余,“这个是……”
话音未落。
艾家父母异口同声:“是小唐嘛。”
艾卿:“……”
“不用介绍了,十年前早都见过了,没什么变化,”如果现在手上给来一盘瓜子,估计艾母能边吃瓜子边唠,激光似的眼神,再度上下打量一圈某人,“十年前也带他,十年后还带他,闺女,你口味真心也是没啥变化。”
唐进余:“……”
他无言以对,唯额头莫名落下几滴冷汗。
心想丈母娘这关——看起来还真不太好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