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chapter41 下次请你喝糖水。……
2022年冬。
11月事实上才刚过了一半。
从前一向和医院绝缘的健康人士艾某人, 此时却已然因食物中毒二度入院。凄凄惨惨戚戚,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成了VIP病房的头号冤大头——甚至于, 入院理由还是炒四季豆没炒熟这种说不出口的低端操作。
简直是打电话给她妈诉苦、都会被“芈月”骂到狗血淋头的程度。
好在唐进余身体素质较她要扎实很多。早上虽吐了几次, 后来做过检查, 倒没什么问题。
医生只说让他少量多次地喝些糖水或浓茶, 静养即可。再加上一口没吃、所以“逃过一劫”的林逾静。她虽是“罪魁祸首”,好歹没连累到太多无辜人, 也算心安一些。
然而,她自己就没这么好运了。
吃得最多,消化能力也弱,一到医院,便半死不活地被送到病床上吊水。
可怜她心里头还在惦记着能不能赶上下午回北京的班机。正心乱如麻,忽却听得病房门被扭开,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起先还以为是刚出门去接电话的唐进余、这么快便回了房间来。
结果, 她有气无力抬头一看。入目所见,却是林赵婉容女士脚步优雅, 携着一阵香风款款而来。在她写满惊愕的眼神中, 仍旧动作自如地在床边坐下。
艾卿下意识半撑起身子。
一句“阿婆”才刚喊出口。林赵婉容女士又微笑摆手、按住她肩膀, 示意她继续躺好。
艾卿:“……”
艾卿:“那个,阿婆,正好你在,我还想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完全没有别的误会, 怀孕的事,嗯,也已经解释清楚了嘛。”
出乎意料。
林赵婉容女士此刻不说粤语, 反而开口便是流利的普通话,竟没有一点口音,比唐母的普通话都要好上不少。这种主动拉近距离的做派,自然也让艾卿稍微松了一口气。
紧张的气氛稍有缓解。
林赵婉容女士即刻微微一笑。
大概在想老娘当年混娱乐圈——那可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香港,都混得如鱼得水。不错,现在的小辈我还能忽悠过去,宝刀未老嘛。
遂又美滋滋地,顺其自然把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之前一直没机会跟你单独聊聊。对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艾卿——那个,艾草的艾。卿家的卿。”
“好像听过你的名字,很耳熟、很耳熟,”老人家小幅度地优雅点头,话音一转,“不过,你平时不常在香港吧?普通话很好,在内地工作吗?”
“是的,这次只是过来出差。工作的话,在北京呆得比较多。”
“北京——唉呀,”林赵婉容女士不知想到什么。顿时一脸了然,两手一拍,“我就说嘛,不然他怎么之前非要……难怪,所以你们两个,原来是长期异地呀?”
艾卿一愣:“……啊?”
什么异地?
“没有、没有,阿婆的意思是,你们两个,这个,是,老相识了吧?认识很久了?”
“差不多十几年了。”
“十几年还不结婚?”结果老人家又瞬间从了然变作满脸震惊,“爱情长跑啊!年轻人现在还流行长跑吗?像我们家隔壁那个小蒋哦,认识十几天就结婚了咧。”
艾卿:“……阿婆。”
“阿婆,艾卿还在挂水,你先让她休息一下。”
几乎是异口同声。
两人谈话未竟,唐进余刚好开门进来,正听见那句余音飘散的“结婚”,当下想也不想,就飞快接上话茬。仿佛以此便能不露痕迹转开话题似的——生怕她从家中嘴不把门的长辈口中,听到他别的“秘密”。
艾卿却压根没想这么多。
只当他是又扮了次“及时雨”的角色,将她从尴尬的长辈问话中解救,一时间充满感激。
顺势,便又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房门方向:果然,唐进余出去也没闲着,这会儿又是手里满满当当提着东西进来的。
他左手虽已拆了纱布,但似乎还不太能提重物,所以拎着她行李箱和一大牛皮纸袋的任务只得交给右手,左手只提了个保温盒。
见她疑惑的眼神停留在那两层的保温盒上,又开口解释:“你下午回去的话,上飞机前总要吃点东西,”他说,“我让家政嫂煮了一点粥,还装了几个蒸饺。可以垫垫肚子。”
艾卿点点头。
正要道谢,一旁的林赵婉容女士听明白了两人的对话,却瞬间大惊失色。
指了指那行李箱,又扭头回看艾卿,惊讶道:“艾小姐,这么快又要走?不多住几天吗?你的身体……”
“不碍事的,”艾卿见状,忙宽慰她,“挂完这瓶水应该就差不多了。而且我在北京还有工作,不好再跟学校请假了。”
“哦?你是老师?”
“对的,算是……”
“算是Q大未来的大教授。”
唐进余在旁边插话。
边说着,把行李箱靠墙放好,便又将手中保温盒放上床头柜。
身旁,林赵婉容女士却仍在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么急,一定得回去?”她满脸惋惜,“艾小姐,不来我们家住几天吗,休养一下也好呀?哎,我还想要给你介绍介绍我们小唐的……”
“阿婆。”
唐进余脸色顿时又不对。忙打断她:“你说到哪去了?介绍什么?”
“介绍你的房间啊,你喜欢的那堆花草树木呗,不然还有什么?”林赵婉容女士理直气壮,“怎么了?朋友就不能介绍一下了?”
“……”
“你有什么艾小姐不能知道的吗?”
“……没有。”
气氛俨然已变得搞笑又微妙。
一个得意洋洋,一个咬牙切齿。
“一定的。一定得回去。”
而艾卿却依旧在状况外,听得半懂不懂。
唯依旧坚守阵地,又道:“不好意思,阿婆。我是真的还有工作没做完,而且这次来香港整理的材料,回去也要归类——不出点成果的话,这趟就是在浪费精力和学校给的经费了。我真的很珍惜每次得到的机会。”
说罢。
两人概都默然片刻。
半晌过去,艾卿头皮已然发麻,当下把心一横,心想说都说了,不如借此机会,再解释一下自己和唐进余之间的误会。
正要开口,却见林赵婉容女士将披肩柔柔一挽,对着她,忽又笑了。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也好。”
老人家柔声道:“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原则的女孩子。”
“相处反正是不急在一时的。反倒是你,你对工作很负责任,说明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林赵婉容女士笑容盈盈,拍了拍她闲下那只手,“只是今天闹这么大一个乌龙,没能请你回家用顿便饭,真是很遗憾。下次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来家里坐坐。”
“啊、当然,有机会的话。”
林赵婉容女士遂冲她眨了眨眼。
满头白发,竟也透出一点调皮的神色。
再闲话几句,最后主动留了张名片给她,便起身出了病房。
亦是当天下午。
赶在飞机起飞前一小时,唐进余亲自把她送到了机场。没有误机。
艾卿道:“……走了?”
他说:“嗯。”
似乎离别时大家都不太爱说话。
或者说,这场离别本也仓促得不像一别两宽。
艾卿靠在车旁,看唐进余从后座把她行李箱提下来。两人最后的接触,亦不过是在行李箱扶手上的交接,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背。
一触即离。
时间还有剩,不急着走。她于是又抬头看他,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了。”
唐进余:“嗯。”
“冰箱里还有一堆没吃完的饺子,都冻好了,你记得带走,别浪费粮食。”
唐进余轻微地点了点头,“嗯。”
——你是除了嗯不会说话了是吧?
她听着,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当下苍白着张脸,又学着他的语气,拖长尾音,说:“……嗯?”
“啊?”
“学你的。”
一语落地。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最后,却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大概就是某种无需点明而微妙的默契。
“……”
于是笑完之后他说:“一路平安。”
顿了顿,又补充:“到家的话——”
【注意安全,到家给——到家早点休息。】
“到家的话,会给你打个电话。”
艾卿抢过他话茬。
随即单手拖过行李箱。
大大方方,最后冲他挥了挥手,便拉起拖杆,大步向机场入口处走去。
只是临上飞机前,手机忽然又震动了下。
她从兜里摸出来看,发现是条新信息——不过话说,现在这个年代,连微信都没加,还需要靠手机短信沟通的人,是不是就只剩下她和唐进余了?
一边腹诽,又点开短信内容细看。
上面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他写。
“下次见的话,请你喝糖水。”
……真心傻佬来的。
她失笑。
想了想,最后亦仍是回了一句:“好啊。但是,糖水应该不会食物中毒吧?”
*
从香港返回北京,一晃又是五个多小时的航程。
艾卿上午刚挂了半天的水,身体本就不适。临走时,在医院也不过勉强喝进了半碗粥,结果等上了飞机,不久便又吐了一回。胃里的东西全都给吐了个干净。
是以飞机刚落地、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时,她几乎是眼前一黑。
扶着座位缓了好一会儿,才在空姐关心的目送下缓缓跟上队伍、踱出机舱。
然而,江淼今天加班,来不及过来接她。
宝儿原本说是要来,似乎临时有事,上午便打电话跟她“请了假”。
最后原定好要来的人,一个缺席一个早退,她本就不多的朋友里,便也只剩下了一个周筠杰。
真是“雪上加霜”。
一开始,都说好到停车场汇合就好。
但他听她电话里声音羸弱,说句话都颇费力,语气也瞬间变得紧张,坚持要亲自接到人才行。艾卿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机场门口。
她靠着行李箱站定,四下环顾。很快便在不远处看到熟悉身影。
或许终究是太久没见。
这会儿见到,便是背影也足够亲切了,她竟难得挤出一个笑容,当即冲着他那头挥手,嘴里喊道:“小周——”
话刚出口。
周筠杰回过头来,亦看到她。
几乎是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便穿过人群,快步向她走来。
走到近前时,艾卿伸出手,笑着推推他肩膀,又忍不住吐槽说你怎么半个多月没见,看起来都成熟不少?怎么了,才这么短时间,又跟小叔吵架了?还是说,烦心事难道堆得有这——
“有,这么多……吗?小周?”
她被他抱进怀里。或者说是揉进。
愕然之下,手指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离开行李箱的拖杆。
而他的气息靠近她的颈窝,脑袋埋在她肩上,只是沉默不语。
只是固执地收紧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紧紧拢在怀里。
她的手却由始至终只是垂落在一旁。
不知这仅仅是一个代表欢迎的姿势,又或者,代表更多?
不好再往深处想。
“小周?”
她还想当做是玩笑。
于是仍是带着笑,再次伸手,又轻推了推他肩膀,“小周,你这是一个人要代表三个人的热情是吧,好了、好了,当我感受到了,你——”
“你回来晚了。”
他却只是轻声开口:“晚了好多。”
42. chapter42 “是你。”
和艾卿想象中, 或者说一直看到的不同。
周筠杰其实并不算是个至善至美的五好青年。
甚至于周家最初亦谈不上是什么所谓的名门望族,而纯粹起于他的父亲、周邵的兄长周方成之手:
因家中没有本钱,最穷的时候甚至家徒四壁, 揭不开锅。周方成便从给富人家扫地擦鞋开始做起。
起初是人家的家仆, 后来又三跪九叩, 拜曾经的大银行家、当时已没落至无人送终的魏华生为师。这才学到了一身地道本事。
二十年间, 他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商业版图,周家亦成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银行家族”。周方成娶到大明星岳梵为妻, 此后生意越做越红火,家大业大,最终成为九十年代至千禧年初、深圳地区的一大传奇人物。可谓是彻彻底底吃到了中国改/开的第一波红利。
然而,周筠杰对父亲那些辉煌事迹的认识,其实也和外人差不离,不过是来自于书本和纪录片罢了——他父母因飞机失事而丧命那年,他才不过五岁。
一个在读学前班的幼齿孩童。甚至连父母登上报纸头版头条的那篇新闻速报, 都不能流畅地通篇阅读。
至于他名义上的“小叔叔”周邵,彼年亦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两个小孩却被迫要接下周家庞大的家业, 压力不可谓不大。
以至于, 他对那段时间唯一的记忆, 除了闪烁不停的镁光灯,被赶跑的记者和发狂打人的小叔,剩下的便只有生病了。
也不知道是被吓成这样,还是纯粹的小孩身体扛不住。
总之,那一整年, 医院仿佛就成了他的家,他开始没完没了的反复生病。
每天面对的,只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 打不完的针,吊不完的水,还有周邵坐在他旁边,一根接一根抽烟而散发出的呛人烟味。
他讨厌这种味道。却因对这唯一亲人的恐惧和敬畏,而不得不被迫忍受。
周邵却忙得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心理状态——能抽出时间来陪他坐会儿都已是努力协调之后的结果。
只一边处理着那堆看都看不懂的银行文书和报表,又在电话里和难以沟通的股东们破口对骂。话题无外乎是哪个老头子要抢我们家的钱就让他好看,哪家报纸乱写就要如何如何,让他们多给周家一点时间云云。
那张和周方成有几分相像的脸上,此时写满狂躁与愤怒。
周筠杰不敢插话,只是默然无语地静静观察着一切。这之后不久,他便又第一次,在周邵嘴里听到了“唐守业”这个名字。
“死衰佬!那个唐守业什么人?他以为我们周家楼要塌?告诉他!我们周家人还没死绝!想入股搞银行,有本事自己去搞,别打我们家主意——”
“一千三百万?他打发乞丐?”
“我哥死了不代表我们周家完蛋……!”
唐家是上海名流,家底殷实。商业触角初渗透至广东一带,便盯上了“大厦将倾”的周家、有意盘下周氏所主导的沛生银行。
外加因周方成的去世,大批市民对沛生银行失去信心,每天大排长龙,要求从银行取走存款,苦苦支撑之下,周家很快便被“斗”得山穷水尽。
周邵此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仔,对商场上的明争暗斗自然难以适应,很快,便在舆论压力和股东的胁迫下丢盔弃甲。几乎就要接受来自唐守业的“橄榄枝”,将周方成一生苦心经营的沛生银行拱手相让,从此安安分分做个吃息的小股东——
最后,还是远在澳大利亚的岳家人送来两千万美金救急,这才拯救周邵于水火。
而作为“交换”,周筠杰也在外公的授意下,被自家小舅岳凭舟接到澳大利亚生活。
在澳洲,他渡过了他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大学期间,却又毅然决然去往美国,选择在哥伦比亚大学继续学业。以此隔绝了周邵和岳凭舟对他的关心,或者说是“管控”。
然而。
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出现问题,也正是在这之后。
即使过去十几年间,他始终接受来自岳家人开明且充满善意的家庭教育,亦顺从的、表现得灿烂阳光且善于倾听。从小到大,在所有他就读过的学校里,都扮演着华裔同学中出了名的“老好人”角色,拥有独一无二的亲和力。
但有些东西,来自本性和无法磨灭的童年经历里,似乎是无从改变的。
——是大二那年吗?
一位同系女生因病去世。这是一位类似“抗癌斗士”的、勇敢的少女,平时甚至和他交流颇多,同学们曾认定他们有着超出普通朋友的男女关系。但在葬礼上,在同班同学无一不热泪盈眶、回忆起与她有关的往事,全场痛哭不止的情况下。却只有他两眼空空,表现得冷漠而平静。
又或是大三时,他谈了一位女友。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她的。毕竟他一直以来的审美即是圆圆的脸,黑色的长头发,有一双善良而水汪汪的眼睛。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那女孩是个二代移民,已经忘了怎么说中国话。但他的印象里,或者说是想象里,他喜欢的,应该是个说起普通话脆生生的、叽里咕噜往外冒个不停的,鬼马精灵的少女。
他们谈了八个月。他中途只短暂地回过一次澳大利亚。前后不过两个礼拜。
再回来学校,却发现那位女友已和另一名男伴同居,并沦落为一名瘾君子。
对方却仍然向他借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背抵着出租屋的房门,手中烟雾缭绕,一边因毒/瘾发作不住发抖,鼻涕流个不停,又微笑着说Jackson,给我钱,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他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那女孩却突然哭了。掩面而泣,流着眼泪说因为你只享受我的陪伴而已。每当我想要吻你,你的眼神看着我,都好像是看向一堆垃圾。
是“Rubbish”。
是“脏东西”。
你不爱任何人。
那女孩最后哭泣着说,你不接受任何人。但我爱你……我无法忍受这一点。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着她哭到崩溃,那位新男伴在旁吹着口哨看热闹,揶揄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间流转。
他却从始至终未曾说过半句话。
只最后甩下五百美元,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算起来,他唯一为这个女孩做过的事,大概只有下楼时,顺手拨通了附近警署的电话。那女孩和男伴很快便被逮捕,被送去戒/毒。自此之后,亦在他的人生中彻底消散无踪。
这样的人太多了。
他漠然地,注视着太多人在他的人生中“路过”。
正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管对方选择来还是走,才始终都能平静甚至微笑地应对。也是因为不在乎,所以当周邵提出要他回国接受周家的产业,而岳凭舟又恰好提到,有一位女士需要他去见一见——或者说是,相个亲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
如果只是见一见人就可以避免其他麻烦,那见就好了。
如果周邵非要拿个清单出来让他念、去为难一下那个无辜的女孩,但正好又能敷衍岳凭舟“乱系红线”的行为,那念就好了。
他照旧扮演着阳光灿烂的角色。
和艾卿,本来早该结束在那天相亲的第一面。但却还是一点一点,阴差阳错,剪不断理还乱地熟悉起来。
或许,起初是因看她难以忍受地离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自己面前撒谎跑路,觉得有趣。
后来是因为察觉出她和唐进余微妙的关系所以继续。
那再后来呢?
大概是因为那一夜,从谢宝儿店中出来,送艾卿回学校的深夜,他从岳凭舟嘴里听到了唐进余和聂向晚的“过去”。正思忖间,电话那头,又随口提了一嘴:
“不过话说,你和那个相亲的姑娘聊得怎么样啊?”岳凭舟话里带笑,“我可是欠了人家阿姨一个大人情,让你跟她相亲,可是要‘还债’的,小周啊,你可得给我多上点心——”
“人情?”
他却听得云里雾里:“你欠谁人情?”
岳凭舟登时笑了。
“不是吧,你还没认出来?小周啊小周,她就是丽姐家那个小侄女啊。拿玉米喂鸽子那小女孩。你忘了?”
“……”
“当年把你接走,我不说了吗,怕周邵那个傻*搞事,没提前打招呼。结果害丽姐被周邵给开了,差点失业饿死。后来绕一大圈又见了面,聊着天,正好她说她那个小侄女还是单身,我想,当年我不还把小姑娘认成你的‘小女朋友’了吗?算起来还有点缘分。所以才介绍你们见一见。”
他怔住。
车窗外夜风打着转,将落叶吹得飘零。些许从缝隙间钻入车里,他忽然眨了眨眼,喉结滚动。
恍惚间,又想起许多年前。他和陌生的女孩坐在雪白长椅一侧。她扎着马尾,说话时,辫子会随着她的手舞足蹈一晃一晃,她说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往外倒了一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只跟他说,说你要交朋友,说,“只会读书是不行的,就算知道飞机怎么飞,火车怎么开,不好好跟人相处的话,还是会过得不开心的”。她说妈妈告诉我们,做人要“真心换真心”。
最后,又说:“那我们下次见啊。”
……
对面并不知晓他的反应。电话里,岳凭舟仍在喋喋不休地问着什么。
他却没回答。亦没听清。
只忽的靠在座椅上,背紧贴着椅背,手紧贴着心。
如此这般,长长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
【是你。】
*
“小周?”
“小周,别走这么快,你等等……等等!你松手先。”
“我说我要回学校,你这到哪了你?”
“你到底哪根筋不对?那个,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吧?我现在是个病人,还是个弱女子,你有点良心就别挑这个时候跟我耍小孩脾气行不行?”
“……周筠杰!”
艾卿上午挂水刚挂得死去活来。一路马不停蹄,又坐了整整五个小时的飞机,期间滴水未进。
身体本就虚弱得不行。
好不容易落地北京,原想着有周筠杰来接,能蹭个安心车回去也无妨。结果,机场那一抱也就算了,她还能理解他,也许是被她中间放了那“365天”的鸽子,心情不好。她也不可能为这事真的痛骂对方一顿。
也不过是一个“代表友谊”的、久别重逢的拥抱而已。
于是等到最后推开人,她还是好脾气,又强打精神地开口,向对方解释,并交代了两句在香港的经过。
眼见得周筠杰点头,这才安心上了车。因实在是太累,眼皮上下打架,没多会儿,便又头一歪,一觉睡了过去。
不想,等到被人推推肩膀唤醒、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她逐渐恢复意识,四下环顾一周,这才发现周筠杰压根没把她往公寓送。而是带她到了个之前全没见过的别墅区。
等她反应过来,已一路被他拽着,从车库跌跌撞撞往上,径直穿过一路客厅、直上二楼:
这偌大的别墅,欧式装潢,窗明几净。
家具用物一应俱全,且明显有生活过的痕迹。然而此时此刻,竟然除他们两人以外、一个“别人”都没见着。
加上又是夜深人静,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抬头一看,眼见着对方是要把她往主卧带,登时心一狠,反向拽过他手,便低头一口咬去。
这一口用了大力气。
她笃定他会松手,又或者起码能唤回对方一点理智——虽然,她压根也搞不清楚人小周理智是怎么丧失的。但周筠杰竟一点反应也没有,任她咬了,眼神向下压,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那牙印很快渗出血来。
他脚步越发加快,艾卿跟得趔趄几步。无奈挣扎也挣不开他手。眼见得与房门越来越近,心底反而冷静下来。心说我倒看看你要干什么。空下的一只手,便又悄然握住外套兜里的手机。
而周筠杰一手推开主卧的门。
将艾卿拉进屋里,房门紧接着便被上锁。
他沉着脸拽她到床上。
床垫柔软,她身体往下陷,下意识要撑住手肘直起身子,又被人按住肩膀。
属于他的气息顷刻间便压下来。
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她能看清楚他眼底暗涌的情绪。
——很危险。
艾卿起码是个成年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行为代表什么。
当下脸色一变,危机感指数式增长,想也不想便扬声警告道:“周筠杰!”
43. chapter43 你是唯一的启明星……
下一秒。
一耳刮子便呼上了他的脸。
“周筠杰, 疯了是不是?!”
艾卿柳眉倒竖。
当下曲腿便去顶他的脆弱处——无奈身体虚弱,这动作亦绵软无力,被他及时避开。眼看一招失手, 她仍不死心。索性又是一耳光招呼上去。
这次周筠杰躲得了下面、却来不及躲上面。
是以转眼间“啪啪”两声, 便又挨了她毫不留情的两巴掌。
……打醒没有?
艾卿紧咬牙关,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却见他仍是闷声不吭, 一副不解释更不道歉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姿态,怒火烧心之下, 还待再来一掌。手刚伸出去,对面却已反应过来。
周筠杰半跪在她身前,两手抵按住她肩膀。
外套都没脱,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各自“衣着完整”地,一个怒目而视,一个眸光沉沉。
“你——”
艾卿此刻位置在下,可谓是先天弱势。
挣脱了两下没挣开, 不由怒极反笑,又呛道:“好啊, 姿势还挺熟练是吧?!你敢再、咳, 咳, 你敢再乱动试试?”
“……”
“好。你不说话。那也行,试试就试试。我反正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你想好没有,周筠杰,澳大利亚的牢饭和中国的牢饭,哪个更适合你?”
“……”
无奈, 任她如何言语相激。
周筠杰都只是默然,全程一语不发。
因低着脑袋的缘故,甚至他额发概都乖顺地垂落下来。从艾卿的视角望去, 他本就瘦得明显的下颌线,此刻因咬牙的动作而愈发显眼。到最后,这隐忍不发的模样,倒十足像是憋着什么愤怒在跟她赌气了。
真是苍了个天。
到底谁委屈谁啊?
艾卿满头长发铺陈在床,处在一个手被压腿也被压的暧昧姿势。不知为何,却丝毫没有暧昧的心情。
心中只道好极了,这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之前也就抱抱,现在可好,还冲着违/法/犯/罪道路直奔而去了是不是?
“我最后再数三声——1!”
她撑着病体,依旧掷地有声。
周筠杰却仍是不点头也不摇头。当没听见。手指压着她肩膀。
如此僵持着。
直等她给足机会、耗尽耐心,足足拖延时间数到“2.85”了。
他忽才将双手由按变握,五指收拢,握住她的肩膀。
又瓮声瓮气地、低声质问道:“他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什么叫‘他可以我不可以’?
艾卿本来一口气都到嗓子眼,预备开骂了。
忽听到如此无厘头的一句,简直如一头冷水当头浇下来,当场怔住。回过神来,额角青筋忍不住突突直跳,即刻仰高脖子,就想拿下巴抽他一顿才好。
“尼玛,周筠杰,”她数不清这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第几次说脏话,已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急火攻心之下,只扬声怒骂道,“我警告你,有些东西看不懂就别瞎看,乱看什么国内言情小说!他不可以你也不可以,谁都不能跟我睡觉——你现在马上给我爬起来!”
“你不爬是不是?”
“我真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周筠杰,你有病吧?我真无语了,你少看点偶像剧吧,这里是China,是中国,是法治社会。你小心我报警把你抓进去,我说话你是听不懂是不是?行那我再说一次,我在养和,是嫌VIP病房太贵所以才走,不是嫌弃你;至于之后那事,的的确确是被个人撞了,撞到轻微脑震荡所以才——”
“所以才住在唐进余家里。”
“……我/靠。”
唐进余不是说没人知道那房子是他的吗?
怎么连周筠杰消息都这么灵通了?
艾卿心中一紧。
难得被周筠杰说得哽住,就这么一迟疑,对话主动权却亦瞬间被转移。
他问她:“我给你安排嫌贵,但是他让你住,你就住了?”
如没猜错,他大概指的就是今天上午那场乌龙了。
艾卿反应过来,却更加无语:“我那是食物中毒了,有别的选择吗?还有,我有什么必要现在在这里,用这种姿势给你解释我到底为什么答应住院啊?我需要跟你全部汇报吗周筠杰?你是我什么人?我跟你解释是情分,不是本分。”
“你答应过我会回来。”
“所以我现在是鬼吗?”
这翻来覆去的一问一答间。
她已经几乎被折腾得没脾气了。语气也由愤怒爆棚变作无奈失笑。
心中只不由感叹着,现在想想,她遇到的人似乎都是奇葩。
譬如现在,如果是普通的“偶像剧男主角”,应该要不已经木已成舟,要不已经“以吻封缄”了吧?然而周筠杰,他实在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在她眼里,闹成这种状况,实在也不过就是小孩子找个发泄怒火的由头而已。
然而她也只比他大了两岁啊?
她叹了口气,索性由头说起:“大哥,我叫你大哥行吧?第一,我和唐进余是前任男女朋友,根本不存在什么他可以你不可以的问题,准确来说,是该可以的都可以过了,但现在谁都不可以——你现在要可以也行,那明天等着去局/子里蹲着吧;”
“第二,我在香港的一切行程,都合理合情合法,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我花的是学校的钱,做的是我做研究要干的事,就连摔成脑震荡在那养病,每天对着电脑的工作时间也不少于十个小时。我对得起我的工作。是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在那里和前男友整天厮混?”
“第三,吃成食物中毒进医院也不是我的本意。但你要庆幸我现在食物中毒还没好全,没什么力气,不然你不死也要脱层皮。说真的,我在那个病房里也就吊了两瓶水,如果这你都要觉得我愿意占别人的便宜、不愿意占你的说不过去,那你折成现金找个慈善基金会捐了吧。反正我要是能选,我死都不会选住两天十八万的杀猪房。Over。”
周筠杰:“……”
艾卿:“看什么看,说完了。还不松手?”
大半天滴水未进,此刻唇齿磨着舌尖。
一大通话全说下来,她只觉口干舌燥。
此刻与人四目相对,各有盘算。
好死不死,放在外套兜里的手机却又震动起来。
她心里顿时一紧。
心说刚才进门前自己偷偷按了电话录音键,这么一来,不会被发现吧?
果然,周筠杰的注意力瞬间被手机振动声吸引。也不知是被这电话铃声惊到,又或只是被她说动,压在她肩膀上的力气亦渐渐撤去。
她当即手脚并用、一骨碌爬起,屁股往后挪,和他拉开两三人远的距离。
——虽说她刚才面对他时完全不慌不乱。
但说实话,男性在力气方面,对一个病弱女性的碾压是毫无疑问的。她依然有着下意识远离危险源的自觉。
从外套兜里翻出手机一看,录音已经被来电自动中断。
而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
准确来说,是没有姓名。没有备注。
但她一看到这串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已经完全清楚了来电人是谁。
然而适逢眼下这种局面。
这通电话接不接,就很成问题了。
她眉头微拧,忽的抬头看向周筠杰。周筠杰亦在看着她。似乎只一眼,已经明白了眼下来电的是哪位“不速之客”。短暂的目光交汇过后。
“不要接。”
周筠杰对她说。
“……”
他背对她,坐到床边。同样的拉开距离。
然而很快又从坐到床边变成滑落在地,他坐到地毯上。拿背背对着她。仿佛他才是无所适从而委屈至极的那一个,抱住右边膝盖,下巴抵在手背上,半晌,又低声道:“我没有——原本就没有,打算,真的对你怎么样。不要接他的电话。”
“这里是我家。”
“……我已经不和小叔住了。你去香港前的大半个多月,我就买下这里,重新开始布置了。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我本来,本来也是打算等你回来,想要带你来这里看看的。但是在机场看到你,那时候,心里太……我不知道。也许是生气吧。我不知道。”
一句我不知道。
便没了下文。
艾卿听他这么说。
却亦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四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其实是很温馨的布置。暖光色系为主。和楼底下那些一看就审美古典的欧式装潢不同,这个房间,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点像她那间小Loft的翻版,充满了“小周”式的精致审美。精致中又不乏温情。
譬如挂着星星灯饰的落地灯。
譬如白纱雪纺的厚重窗帘。
以及,譬如,那个放在电脑桌上的粉色小猪存钱罐。
一眼望去,有个硬币甚至是立着放在了存钱罐入口。
因为里头已经装满。
再多一枚硬币,似乎都放不下去了。
*
“喂?”
“喂。”
唐进余彼时其实正在公司开会。
因与天意的官司败诉,天莱不得不从原有的流动资金中划出赔偿款,人民币约两千六百万元。公司的整体财务规划因此被打乱。
临近年底,更是糊涂账一堆。也因此,他近期其实远没有艾卿所看到的那样“悠闲”——有空包饺子,有空帮人熬粥,有空帮人去拿行李,送人去机场。
那些短暂的偷闲过后,代价就是翻倍的彻夜加班。
自从方圆一事后,他对公司的核心事务愈发把控严格,丝毫不敢假手于人。熬通宵已成常态。这会儿也不过是趁着中间休息时间,才把握机会,从会议室绕回办公室给她打电话。
艾卿在电话那头问:“怎么突然打电话?”
一语出。
他倒是被问得懵了一下。
结果是话没来得及润色,已然快过脑子,如实被倒出了口:“因为你没打电话……告诉我你到家了。”
说完他才觉得有些唐突。
又忙遮掩似的加上一句:“身体感觉好点了吗?”
“啊、嗯,还,还行。”
“还吐吗?”
“没,就在飞机上吐了一回。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呢?现在还在公司?我听到外面闹哄哄了。”
……
有问有答。
将手机贴近耳边,甚至听得到她平缓的呼吸声。
他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四十六层而下,城市盛大的夜景,在眼底一览无余。就这样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向下看。
香港,在他的眼里实在又是个忙碌过头的城市。钢筋铁泥下藏伏着欲望的怪兽,挥舞着生活的长鞭驱使牛马向前。
人人皆是牛马。
但这一刻,他想。自己大概,也算是一个心有灯火的牛马吧。
于是他便开始说起想说的话了。
“其实那天,”唐进余忽道,“你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见个面,‘煮点糖水喝啦’,我以为,你是要让我离你的生活远一点。”
“……干嘛突然说这个?”
“因为突然想起来了。”
他说:“而且,其实也一直想告诉你的——但是,当面说的时候,总是说不出口。”
“说什么?”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的,你不要害怕我。”
艾卿:“……”
“其实对我而言,或许,能够像现在这样,偶尔知道一下你的近况,也告诉你一声我现在在干什么,就很好了。说实话,我这两年确实一直很忙。也有忙得快崩溃的时候。那时候,偶尔就会像现在一样想一下——真的只是偶尔,我不会经常想,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一下,想想你现在在干什么。”
“当然了,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像你,肯定是忙着发刊,忙着上课,忙着赚钱了。你没有不上进的时候。所以,我虽然很累,但只要想到,你也像这样在努力地生活。好像,就像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努力那样。这样就很好了。”
“是吗?”
艾卿反问他:“不是说‘这段路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是啊,”他被人刺也不生气,反倒忽然笑了,“但,时间久了,心态不同,换个方向回头再想——送到这里就送到这里。也没错。不过,月亮照着的每一块地方,我们都还是同路的。只是不站在一起而已。”
至少我对你,从来没什么强求。
他想。
声音无法传达表情。也无法准确地表露心声。
是以,那些没说出来的话,也永远无法说出口的话,在这样一个夜里,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给她听:
也许你的人生,我只能参与到某一刻为止。
但艾卿。
很多时候,只要想到在这片天空底下,我们还一样努力地活着。你依然是支撑我走下去的,那颗无法被任何人取代的启明星。
“……”
电话最终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被挂断。
他将手机收回外套口袋,健步走出办公室。泡咖啡回来的同事正好看见他,忙抬手打招呼道:“老大!”
他点点头。
会议室里,伴着逐渐“回笼”的脚步声,亦重新喧嚷起来。
“进哥,喝咖啡吗?”
“老大我们的会开到现在——有冇夜宵啦——要饿死啦——”
“我的Case大家看一看,之后还会有PlanB同PlanC,辛苦一下大家,等下看过之后,一起商量一个最佳方案。”
“又来?”
“姜越,你真是能者多劳,但放过大家好不好——”
*
艾卿此时亦放下电话。
然而,她面对的,依然只有周筠杰沉默的背影。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人说话。
许久又许久。
周筠杰埋头在膝间,忽然闷声道:“别让他回来。”
“……”
“我只会说一次。之后就没有立场再提醒你——但是只要他回来,我小叔,不会再放过他第二次了。”
44. chapter44 狂风骤雨前奏曲。
艾卿几乎都要忘了这天晚上她是如何到家。
但可以肯定的是, 绝不是周筠杰送的——因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那栋别墅时,背对周筠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完蛋了。”
周筠杰彼时离她离得并不远。
应是把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却没有任何反应。更别提来拦住她。
他只是坐在床边, 一动不动。就那样沉默着目送她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下楼, 直至再听不见。
几乎一片死寂的房间里。
不久, 却有个新电话打进来。
他从外套口袋里手忙脚乱翻出手机。
或许仍抱着一点隐秘而哀切的期待?然而,只看一眼, 脸色又瞬间一沉。他随即手指轻划,直接把那电话挂断。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就是手机铃声和他抗拒心理的反复拉锯战。如此“抗争”下来,足足七八次。
总是好不容易安静几分钟,紧接着,铃声便又再锲而不舍响起。
起初他是烦躁,后来是愤怒, 而后是无奈。
最后,亦终于是认输。
他认命般地接起电话。
“……小叔。”
他说:“这么晚了, 找我什么事?”
“该我问你出什么事。挂我好几次电话?”
电话那头, 周邵的声音仍如往日, 听不出太多情绪。
只是见他似不想回答,异于往日的沉默寡言,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话音一顿,便又淡淡试探道:“是正好想起来问你一声。让你考虑的事,想的怎么样?我要尽快给谢家人一个答复。”
“什么答复?”
周筠杰反问他。
周邵不回答。半晌, 他便又在沉默中自问自答:“我以为应该说过很多遍,说的很清楚了——我不想再当你们商业游戏里的筹码。也不想看别人当你们的筹码。结果说来说去,小叔, 我们总在重复一样的话,绕一样的弯。这么下去有意义吗?”
“谁说你是筹码。”
“不然呢,那是什么?以前你说我和唐进余不一样,现在,不还是和唐家人一样的做派吗?”
“周筠杰!”
“……”
“说过一万遍了,别把我和唐守业那个老不死的放在一起比,你人话听不懂是不是?”
周邵早已听出自家侄子今夜话里带刺。
语气不由也跟着冲了点。没说两句,双方便几乎像是要吵起来——然而说到底,被人家家里挑中要结婚的是周筠杰不是他。
主动权在谁手里的问题摆到眼前,他揉着太阳穴,到底是定了定神。
再开口时,声音也跟着压低三分,“我也不是逼你,只是问你的意见。何况谢宝儿已经点头了,你们本来也一直走得很近,和她之间……感情总比和聂向晚要好一点。难道不是?”
“宝儿她从小喜欢的就是小舅不是我。她跟我玩在一起,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是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你看岳凭舟理过她吗?小孩子过家家的喜欢罢了。”
周邵冷哼:“而且她已经点头,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小周,不是我说,她一个女孩,但在这点上都比你要明事理得多。”
“所以你是一定也要我点这个头?”
“没有。”
周邵以退为进:“只是,别说我没提醒你。之前你也说,你和那个艾卿有‘三百六十五天’的赌约,我也答应了。但现在赌约到期,少说有十几天了吧?除了看到人家和唐进余的绯闻,我想你应该没有收到别的答复?”
“我心里有数。”
“有数你就不会现在是这个状态了,”他又一针见血,“何况她今天回都回来了——小周,我早就说过,有的时候,人家的故事是人家的故事,你的故事是你的故事,来迟一步和没来其实没有区别。只要对方不喜欢你,那你就该清楚,自我感动,和感动永远是两个概念。”
“……”
“所以也别说我是什么封建大家长。封建大家长不会给你三百六十五天,整一年的缓冲期。让你所有的机会都尝试过一次。不过,最后结果是什么样的,我想你其实比我更明白点。”
他的语气分明是平静的。
话却像自带刀锋,刃尖向着肉长的心脏,每说一句,总要饮几口血才显得心满意足。
“……所以。”
周筠杰突然开口问他:“如果是阿嫂,你也会放得下?”
说话间,视线却又不受控地,飘向电脑桌上那只孤零零的小猪扑满。
曾经怀揣着满腔希望去存储的感情,已然满到多一块钱也塞不下。
那只存钱罐是以沉甸甸到几乎显得滑稽了。
一枚硬币就那样顶在“头顶”,卡在入口处。
不上不下。
像他此刻的心情。
“放得下。”
“……嗯?”
“没什么放不下的。”
而电话那头,周邵沉默片刻。
末了,亦沉声回答他:“在我心里,周家这块金字招牌,比我的命都重要。而她最多也就跟我这条命持平而已。没了我,她过得不差,没了她,我一样活得下去。所以有什么放不下的?”
周邵道:“人都是自私的。”
“有时候爱会让你变得无私——但并不是每一个人,终此一生都能碰到无私的机会。所以自私也挺好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周,听我的。你如果想活得好一点,至少,不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哈巴狗的话,还多得是东西要学。”
周筠杰:“……”
周筠杰:“我明白。”
叔侄两人,电话两端。
此夜,或许达成了某种共识。
至于艾卿。
她迷迷糊糊被人带来陌生地方,惊心动魄半夜过后,依旧也不知道这座别墅具体位置在哪。
最后是出了别墅区,蹲在路边定位打的车。回到家,才想起自己的行李箱还落在周筠杰车上。然而彼时心力交瘁,也不想再管,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便连衣服都懒得起身换,趴在沙发上一觉睡去。
也就好在第二天是周三。
她上午没课,也没人找,一直睡到中午才醒——其实甚至再多睡两小时也不碍事,她的课晚上六点才开始。
然而,门铃声一阵接着一阵,她睡得浅,终究是被吵醒。
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去开门。一拉开,才发现门外站着的是来给她送行李箱的跑腿小哥。
她的行李就这样物归原主。
而周筠杰既没打电话,也没发条短信,倒是省了她苦思冥想怎么回复的功夫:
毕竟,她的确发自真心,短期内、或者说相当一段时间内,都不太想再跟这个情绪不稳定的人有什么接触了。
她边腹诽着,边把行李箱拖在手里,拉进房间打开看。想检查有没有遗失或者摔碎什么易碎物。
然而掂量一下便发现,行李箱比原来的分量要沉重很多。
遂满腹疑窦地解开密码锁。
入目所见,却是那只小猪存钱罐。依旧憨态可掬,躺在行李箱夹层中间。她拿起来看,手里传来沉甸甸的重量。
重得都快晃不动了。
她讷讷无言地拿在手中把玩片刻,不知怎的,心里却忽的浮现出一句话。
——原来除了物归原主。
她想。送回给她的,还有一些从未被承认过、也永不可能被兑现的一厢情愿。
这或许就是她和周筠杰,故事最好的结局了。
*
然而好的结局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
2022年的冬天,是个难熬的冬天。
从香港回来后,艾卿便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不是头疼于期末的各项优秀教师评选、青年项目选题,便是奔走于各大考试考场,从监考、阅卷到给成绩。前前后后,在她手上过了不下八百份卷子。
期间挤着时间写论文,只要一坐上电脑桌前,无一例外,她脑子就开始晕晕沉沉,昏昏欲睡。
她起初还以为是那次撞出轻微脑震荡带来的后遗症。
结果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去医院一检查,医生只一副同情的表情将她由头扫到脚,最后抛来一句:“别人说死后自会长眠,你真不睡觉啊?年轻人,身体不是给你这么折腾的。”
说罢,便给她开了堆有助睡眠的药,外加一堆不知算补品还是药品的中医药包,将她打发走了。
这事说来搞笑。除了跟江淼聊到过,她后来亦随口提过一句给唐进余——毕竟,在她忙成陀螺的这段时间。周筠杰不说了,几百年没见过;宝儿也总有事忙,江淼加班快加得“苍老十岁”。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他,仍旧和她保持着并不频繁但却有规律的、很有分寸的联系。
他们亦在某一天,某个并不算出格的契机,出于联系方便的需要加回了微信。
聊天时间则经常是在周末。
至于话题,无外乎是些生活的日常,琐碎的小事罢了。
虽然所谓的前任男女朋友,似乎本该是种带些天然不纯洁联系的定义。
然而在他们俩之间,唯一还保持下来的习惯却大概也只有:谁说了晚安结束对话,第二天,另一个人便会以早安或早餐图开始新一轮的聊天,仅此而已。连个暧昧的表情包或暧昧的“想你”也找不见——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大概也算是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时艾卿甚至会觉得唐进余像个隐身的邻居:
平时昼伏夜出,不怎么出现,但是默默观察着你的生活。偶尔吃到好吃的,给你留一份端到门口。听见你上班路上抱怨睡不好,于是隔壁从此安静地听不见一点声音。
这种感觉大概类似于,就在她跟他随口提起自己被医院打发走的趣事后。第二天下午回到家,她便签收了一份来自远方的加急包裹。
拆开看,里面则详细附上了药品的清单和医生开具的调养药方。以及一大堆并没怎么见过的补药。
……真说半点不介意是假的。
她从小就很怕欠人人情,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还给对方好意。尤其对面还是唐进余的情况下。
于是抱着那堆充满关心善意的药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只能拍了照片给他看,又问他花了多少钱,回头马上转给他云云。
【不贵啊。】
而唐进余后来只是向她解释:【是我最近也很累,找家庭医生开的。但他给的量太多了。不过反正开都开了,不吃就真的浪费了,所以给你也试试。看看疗效是不是真有他说得那么好。】
艾卿回了个瑟瑟发抖的表情包。
他又发来一句:【不过放心,就算不好,作为先试药的小白鼠,我也会提醒你停的。】
……
后来想想,其实如果真是这样发展下去倒也不错。
虽然他们都各自在为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奔忙,但似乎有种静默无声的安全感。
她知道唐进余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或者说,她自己也在旁边默默地观察,是否他们都有了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的、充足的能力。
为此,她甚至偶有几次、装作轻描淡写地在“芈月”面前提起过一两句关于他的事——然而无一例外。只要提起唐进余这个名字,每每都会换来她妈一顿好骂。
她心说你看中的周筠杰不是更可怕?
但真说起来,关于别墅那一晚的事。或许终究是那个存钱罐让她心软。思前想后,终究却也还是没和任何人再提起。
无论什么时候,在她心里,好聚好散就算是个好结局。
却不想。
也正就是她以为的好聚好散,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逐渐酝酿出一场狂风暴雨。
坏消息很快传来。
45. chapter45 若见阿卿,天下无……
当时正逢周六。
时间来到十二月下旬, 艾卿刚结束本学期最后一场考试的监考工作,窝在家里批改学生们交上来的结课论文。
在此之前,一剑霜寒已在微信上催了她很多次上线。说是怎么都要把即将上线的资料片前置剧情任务做完, 不然到时候就赶不上趟了云云。
她对此兴致缺缺。
拖了许久。最后却还是被他不经意的一句, “下次上线梁怀信估计就变公共Npc”打动, 腾出了时间更新客户端。晚上八点整, 亦按照约定准时登上了《剑侠Online》。
距离上次上线,一晃已过去一个多月。
她还记得当时在香港养病, 陡然从一剑霜寒嘴里得知梁怀信这个Npc被创造出来的“真相”——说不上是一时兴起,又或者单纯是对大数据拟人化技术的不可置信。她竟壮着胆子一个人进了副本,近距离地,好生观察了梁怀信一回。
如今再上线,账号自然已被系统自动传送至副本外。
一剑霜寒用师徒技能传送过来。两人刚一站定,正私聊商量着今晚怎么“折腾”过去才能效率最大化。艾卿不经意碰动鼠标,视角一挪, 却竟正好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躲在不远处草丛后观察他们的老熟人:
名为【此时一位美女路过】和【靓女请留步】的本服著名情侣。
也是当年,为了买[负如来]做礼物, 对艾卿穷追猛打了好一阵的……一对神仙眷侣。
事实证明, 一剑霜寒当初的顾虑的确是对的。
艾卿虽然操作垃圾, 玩法休闲,但也曾在“抢婚”事件中一战成名——尤其“归功”于当初贴吧那个818的帖子。她虽未发声,但名声早已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传闻中将两大游戏知名人物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知名红颜祸水。
对方看着像是来者不善。艾卿也不含糊,索性在公屏里主动开口。
【当前】【楚辞秋】说:靓女帅哥^^有何贵干啊?你们焦点锁定我好久了。
【当前】【一剑霜寒】说:?
一剑霜寒此人,本质上就是个孤独的话痨。
之前太沉迷于在私聊频道给她科普新资料片, 大概此时才注意到不速之客的到来。不用多说,顿时切了屠/杀模式。
名字又是一如既往红得滴血。
一瞬间,吓得对面俩暴露行踪的恩爱情侣双双出现。
公屏上, 遂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解释着前来吃瓜的前因后果。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哈哈哈哈我们没别的事啊,真的就是凑巧碰见,然后那个想问问,姐妹有无大神卖号的内幕消息啥的,人家真的很想买诶QAQ就想问能不能打点折啥的!毕竟都是同服玩家嘛,对那个号都有感情了QAQ
【当前】【靓女请留步】说:???老婆你对谁有感情?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哎呀~老公,你要理解,没有一个剑侠玩家能够抗拒烬的魅力啊~~/娇羞//捧脸/人家也曾经是他的迷妹来的~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不过我答应你,等我买到号,我会第一时间改掉那个什么什么忍冬的名字的~~我要把这个号送你当生日礼物~~老公=3=!
【当前】【靓女请留步】说:老婆!!=3=
艾卿:“……”
三条黑线从她额角滑落。
紧接着是冷汗。
【当前】【楚辞秋】说:你们说谁卖号?[莫忍冬]?
【当前】【楚辞秋】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已经挂上平台了吗?
也许她这一连串的问号,的确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刚才还热闹且充满撒狗粮气氛的公屏,此时倒被她这一问震得安静了几秒。
随即。
【当前】【靓女请留步】说:不会吧?你不知道?/鄙视//疑惑/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懂了,你们真的分得很彻底。你竟然连大神卖号的事都不知道,前任就是前任呐~~QAQ老公,呜呜,我们难道也会有这么一天吗~~~
【当前】【靓女请留步】说:不会的老婆=3=,我要是跟你分手,我天打雷劈,那啥骨折!
【当前】【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老公~~~
艾卿:“……”
她已经懒得理他们了。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索性直接切到私聊频道。一行连串问号打完,还没发出去,一剑霜寒倒是先反应过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确实有这个事。一段时间了吧,我以为你知道= =。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就前几天,贴吧有人发帖卖号。刚开始价格不是特别贵,不过现在已经被炒出高价了,单着买装备的话,大概一件10w+,毕竟都是绝版了的。再加上那个号确实挺有纪念意义。买全号的话,我估了一下,大概要百万起步吧。
艾卿愣了下。
下意识便又翻出手机,打开微信,去找自己和唐进余的聊天记录:他们上次聊天,大概就是在三四天前。
聊的内容都很简单。无外乎是些早中晚饭和工作的东西。
他甚至还提到了官司赔偿款已经筹集完毕,资金链顺利运作、没有断流,最近应该可以松一口气。听着像是一切都在转好。但如今再看,聊天记录翻了个遍,亦的确没有半句提起过游戏卖号的事。
——何况他为什么要卖号?
连艾卿都知道,这个号对他而言的价值,是时间、是精力、是青春,绝不可能简单用金钱来衡量。
因此,即便是上次抢婚事件之后,他说是事业太忙不打算再上线玩游戏,说是要把生活重心更多放到现实里。他都没有卖……会是什么事这么突然,才促使他做了这个决定?
艾卿想了半天,仍是摸不着头绪,满头雾水。
正迟疑着要不要直接发个微信问问唐进余发生什么事。
眼角余光轻瞥,却见电脑屏幕上,一剑霜寒头顶的血条猛地被人削去一截!
是谁?!
她吓了一跳。
还以为是那对恩恩爱爱的小情侣忽然偷袭,心说做师父可得有做师父的样,于是马不停蹄也操作人物、切换了屠杀模式,有模有样抄起自己的刀与盾。
鼠标轻挪,视线环顾一周:
入目所见,首先即是不远处【此时一位美女路过】和【靓女请留步】两位惨被波及——已然化作两具尸体,在地上无语望青天的无助身影。
艾卿:?
一口气没来得及松。
再往旁边细细一看,却顿时眼前发黑。心说苍了个天,这破游戏现在是逮着一只羊可劲薅羊毛是吧?这都第几次了?
无语凝噎之下。
复又看向此时和一剑霜寒战至一处的熟悉背影。
准确来说,是这背影头顶熟悉的三个字:梁怀信。
不就是在你家(副本)门口多叨叨了几句,至于找出来打架?= =。
她当机立断,选择向客服报送Bug故障。又眼见一剑霜寒落入下风,随即飞身加入战局——当然,她的加入,也不过就是站在梁怀信技能范围的盲点处、见缝插针地戳人家几下挠挠痒罢了。以她的伤害输出来看,放插件统计里,基本都可以忽略不计。
最后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事出匆忙,一剑霜寒少了“电信鲸鱼”作为靠谱辅助,又没有奶妈职业加血,最终,还是被Boss逆天恐怖的血量碾压,最终被梁怀信一招大范围爆伤、捅得血量见底,瞬间倒地。
没了一剑霜寒在前拉仇恨。
Boss的仇恨焦点几乎瞬间全转移到艾卿身上。
她大呼不妙,操作人物转身想逃,梁怀信却转眼以一招轻功飞速追上。
压迫感扑面而来。她心中默哀,也只能象征性地挣扎一下、随手从背包甩了一枚“惊天雷”暗器过去——这还是她最初的大弟子、一名机关师职业的萝莉小妹送给她的毕业礼物。伤害不大,但附带五秒内阻截人物行动的逆天Buff。
耳机里瞬间传来“砰”的一声。
她正要继续跑路。下一秒,屏幕中,人物的战斗状态竟自动解除。
取而代之,是她画面的左上角小喇叭开始震动不停,点开看,是系统提示她的Bug报修已被受理,后台已修复完毕云云。
及时雨也不外如是了!
艾卿头一次想夸夸这破游戏的办事效率。
正好私聊页面传来一剑霜寒的消息,他显然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说是要她等下、他马上从复活点跑回来汇合。
她刚要回消息告诉他梁怀信已经“不在”了。
手刚摸上键盘,忽却眼尖地发现: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草丛里似乎掉了一样什么东西。
……等等。
她看清是什么,忙操作人物几步快速跑过去,想也不想,就弯腰点选拾取。
【系统】:恭喜大侠,获得武器[负如来]×1.
【系统】:恭喜大侠,获得挂件[凤求凰]×1.
艾卿:“……”
艾卿:“=3=。”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吧!
连咸鱼如她也忍不住稍稍窃喜,立刻打开背包,便又迫不及待地点选负如来、开始仔仔细细,查看起细节来。只道系统还算有点良心,并没有对当初唐进余打造这把武器下的心血作任何改动。
至少武器详情页,仍旧是排满从前堪称可怖的属性,嵌上各色流光溢彩的加成宝石。再往下看,包括那个缠绵缱绻又带着些悲伤的故事,也都没有丝毫改变。
“长剑染血,有负如来。寒剑入鞘,终不负卿。”
“[剑灵]”
……剑灵?
不对啊,之前有这个吗?
她眉头微蹙。
忍不住愣了下,仔细回想半天。半晌,鼠标又凑过去、点了点那个名叫[剑灵]的加成属性——
逆天是肯定的了。
毕竟[负如来]这把剑,本身就是《剑侠Online》已绝版的传奇。
所以看到什么【持剑者攻击力加成20%,暴击率50%】,这种几乎是会引发玩家集体抗议的Bug级属性,她也没有太惊讶。
或者说。
真正让她心头莫名一动的,其实是后面那句——非常平静的,用以描述这个属性的话。
[剑灵]:“若见塔娜,天下无双。”
【那个人,也许会忘了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可只要她出现……在我眼里,她永远是天下无双的。】
*
诚然。
碰到这种怪事,艾卿原本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想问问柳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会不会以后又来个别的Npc、二话不说把剑抢走之类的。为此,她甚至都已经在微信里找到了许久未联系的柳萌的聊天框。
但思前想后。
也许是天莱和天意之间的官司硝烟未散,又联想到唐进余前段时间为这事如何的焦头烂额,让她下意识地对游戏方多了几分防备心理。最终思忖良久,她仍是选择了“按下不表”。
就连一剑霜寒,她也只是随意囫囵地提了一嘴,说是Npc被系统修复,所以自动消失。却并没有提起[负如来]又重新回到她手里的事。
倒是紧接着下了游戏,又给唐进余打了两个电话。
一个微信电话,一个手机直接拨号,但两次都没接通。
换了平时,她其实也不会细想。
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谁都有忙到来不及回电或是不方便接电话的时候。但不知怎的,联想起今天偶然得知的“突然卖号”事件,和连续好几天的平静寡言,她心里头突然跳得厉害。在床上翻来覆去踌躇了半天,最后灵机一动,拨通了——之前存的林逾静的电话。
只能说不愧是年轻人,这个点果然就没有睡觉的。
电话只嘟了两声,便被对面迅速接起。
“卿卿姐?”
阿静似乎对她的来电颇感意外。
语气有些惊讶——细听下来,甚至有点惊恐。一声未竟,又一迭声问道,“怎么了?那个,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其实没什么大……”
“难道是通知我们现在去上海吗?这么快?!”
艾卿一愣:“上海?”
“你现在不在上海吗?”
“我在北京啊。”
“你、你怎么在北京……那个,你不用,不用回上海……”
林逾静欲言又止。
艾卿听出不对,却即刻向下追问。
结果才问了两句。对面已然阵地全失,也忘了有谁叮嘱过她不要多嘴?三言两语,便尽数和盘托出,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事全倒了出来:
“姨爸爸心脏病发,之前在ICU抢救,一直都没有脱离危险……好像说是快不行了!但这件事、这件事,应该内地还没有报纸登出来?我……我都是听阿婆说的,而且二哥已经回去上海好多天了,都一直没消息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具体情况怎样。”
“听说、听说还把‘那对’母子也带回去了,姨爸爸想要见他们,二哥就带他们回去了,这几天小阿姨一直打电话和阿婆哭,好像是关于遗产的事,但是哭完了也不说结果,我们都…很担心,我、我刚才还以为你打电话过来是——”
是通知你们去上海参加葬礼?
艾卿:“……”
她没说话。
反倒是阿静不知想起什么,忽的哽咽起来。
“卿卿姐,我二哥他,他看起来很坚强,但其实他真的很关心家里人,心很软的,”阿静几乎是带着鼻音在说话了,“那天我回家,正好看到他收拾行李,手都在发抖。我觉得二哥看起来好伤心。但他什么都不说,还安慰我要我别担心。我想……如果姨爸爸就这么走了,他一定是最伤心的人。他真的对我们这些家人很好——”
“你哥他,”艾卿沉默许久,此时却突然开口问,“最近很缺钱吗?”
“啊?”
“……不,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阿静,你知不知道你姨爸爸在哪家医院住院?”
“那个。”
话筒对面迟疑了一下。
好半天,却似下定决心,又沉声道,“我去问问阿婆,她应该知道的。”
46. chapter46 黑暗中的拥抱。……
清晨。
上海市静安区, 某私人医院。
ICU病房外即是一道雪白长廊。
旁边有专门为陪护家属设置的房间,门外挂着“请勿打扰”的提示牌。不过,若是仔细入内一看便会发现:这里虽是私人医院, 看病花销高出公立一大截, 空间却也着实不算阔气。左不过摆了四五张上下铺的行军床罢了。
此时天刚破晓, 不过五点出头。
大概因睡得不好, 已然零星有几个家属打着哈欠下床梳洗。个个顶着明晃晃的黑眼圈。
没有洗漱间,便拿旁边卫生间当现成的用。期间, 有两个姑娘时时刻刻凑在一起。
刷完牙,又心照不宣地一齐瞄了眼门口:
病房外头有张长椅。
一个打扮低调的灰衣男人坐在那。戴着口罩,抱住手臂,斜靠着墙壁,似乎已睡熟了。
见他没有转醒的迹象,两个姑娘这才小声讨论开:
“你说的就是他吗?”
“是啊是啊!哦不过……他好像睡着了,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了。”
“看身材确实蛮好的, 像模特诶。”
“脸也很好看啊——他昨天在这里坐了一晚上。我中间起来上厕所,看到他取口罩了哦——”
话虽如此。
“……嘁。”
小姑娘眼见得同伴满眼粉红泡泡, 当即撇撇嘴, 忍不住“啐”了一声。
边往脸上泼水清洗, 又低声咕哝道,“有这么帅?难道惊为天人?”
“嘿嘿,还真有点,”同伴却半点没觉察她的不平衡,依旧连连点头, “反正我感觉他坐在那,气场就跟普通男的不一样。”
“那你说他干嘛非得睡在椅子上啊?有床不睡,难道为了显得特别?”
“不是啊。我问过护士, 说他们家人陪护是住楼上Vip病房的,就是不知道他干嘛下来了。”
“哦豁,那这么说,他很有钱嘛?”
“反正比咱家有钱……也不知道老叔还有几天活,住这就是烧钱啊,昨天又交了两万多……”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
说着说着,很快围绕着自家的家长里短聊开。到动情处,音量亦不自觉越来越大。
混着其余家属左右走动的脚步声,水流声,叽里咕噜的讨论声。
唐进余本就睡得很浅,这么一吵,毫无意外地被惊醒,忍不住眉头微蹙。又下意识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刚刚五点一刻。
他是四点半才稍微有的睡意,这么一算,睡了还不够一个钟头。
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睡会儿,恰好俩姑娘你推我我推你,挽着手从卫生间出来,和他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
他还什么都没说,其中一个姑娘脸已瞬间红透。声量亦立刻压低,最终含羞带怯,从他面前快步走过。
剩下他收了无数秋波仍莫名所以。
半晌,耗得睡意全无,也只得撑住膝盖摇了摇头,起身去简单洗漱,便又出门,找个地方吃早饭去了。
事实上。
因天莱总要留几个能说话的人看着。所以这次回上海,他甚至连姜越也没带,一切从简。
VIP病房的确开了一间,不过不是给他,而是留给了——那对母子去住。他平日里开车往返医院和老宅,也并不住在这里。
只不过昨天夜里父亲下了第三次病危通知书,他彻夜难眠,才在送母亲回家后返回,又干脆在医院枯坐了一夜。
脑子里好像什么都过了一遍,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最后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早没了电,这会儿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找了个充电口,手机屏幕这才睽违数个小时重新亮起。
打开看,一堆未接来电。他顺着时间慢慢往下滑,其实也不用想,几个来电人,无外乎是母亲、姜越、阿婆……还有,艾卿。
艾卿?
他愣了下。
险些即刻要回拨过去问她出什么事。然而脑子终于比手快了一回,又及时制止住自己。
怕打了电话便会“露马脚”——何况,艾卿对他家里人的好恶情绪分明,他更不想拿自己的情绪绑架她来同情。是以想了半天,终究只是默默喝了口粥,又点开微信。
结果发现微信上竟然也有来自于她的两通未接电话。
心情难免着急了些,怕她真有什么需要向自己求助的事。当即回过去两条消息:
【有什么事情吗?】
【昨天手机没电了,没看到你电话,有急事的话回个消息给我】
但想想今天正好周末,这个点,对面估计还在睡觉。
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收到回复,他只得先把手机收回裤兜。就这样沉默着吃完早餐,慢吞吞踱步回到医院。
然而,才刚一走到病房门口,却又迎面碰到不想看见的人——
那妇人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掉色的米色夹袄,底下是朴素的长棉裤,没什么花色,只因她人长得清瘦高挑,这么一穿,倒也不显得臃肿。一头夹灰的黑发盘在头顶,愈发衬得一张脸温和大气,但皱纹细纹已然一个不少。远不如唐母精致。
一见他来,她有些拘谨,但仍是微笑,又将手里的保温盒递来给他。
“还没吃早饭吧?”女人轻声道,“早上早饭还是要吃的。这是他们护士送病房来的早餐,我想着给你留点……喝点粥,至少可以暖暖胃。”
“谢谢,但我已经吃过了。”
“啊……”
“你顾好你和你儿子就行,”他的语气难得有些生硬。顿了顿,又补充,“还有,王阿姨,我知道你现在怕我多想,一碗粥也要让,一杯水也要让。但希望你明白,我其实,并不会因为这些而感谢你。”
话落。
王蕴雪的脸上几乎是一瞬间便褪尽血色。有些手足无措地,把那保温盒往怀里收了收——又想递过去,又往回收。嘴唇张了几次,愣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唐进余也没理她。
事实上,能做到不理她而不是赶她走,甚至已经是他努力控制情绪后的结果。
他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早年认识唐守业,两人少年相识、青梅竹马。只是唐家和她家里条件远非一个层级,唐守业或许曾爱过她,可在婚姻嫁娶的事上,后来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能够帮衬他事业的林家女,也就是现在的唐母。
多年后两人再见,她为了唐守业终身未嫁,唐守业则骗她,自己已经私下离异,和唐母不过是表面夫妻,这才唬得女人跟他“重修旧好”。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贪钱,这个女人甚至直到生下儿子、还带着小孩住在她早年买的旧公寓里。
这些事,都是他零零散散从女人嘴里,和派去调查的私家侦探呈递的报告中,反复拼凑佐证得来。
说一点也不怨恨是假的。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质问她,“难道你就不会怀疑表面夫妻为什么拿不出离婚证”、“难道你就不会怀疑他如果真的离了婚为什么躲躲藏藏不带你见光”,他有一万种憎恨这个女人的理由。
然而,每当他不经意的,注意到她那写满沧桑生活痕迹的双手,看到她朴素而胆怯的模样,看到那个——血缘关系上,他或许该叫一声弟弟的孩子,有着怎样一双单纯而清澈的眼睛,那些责怪的话,却终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渐渐咽下去了。
他不想为难一个渴盼爱情的女人。错的是欺骗她的人。
然而那个欺骗她的人,偏偏又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能怎么办呢?
责怪不可以责怪。
懊悔总可以有吧。
唐进余忽的叹了口气。
努力缓和声音,又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上楼吧,粥留给你儿子喝。还有,以后我,或者我妈在这里守着的时候,王阿姨,如果你看见,就别过来了。有任何事我都会通知你的——行吗?你就当这是给我一点尊重,我也尊重你。你有什么要求,你打电话跟我说都行,别这样,”他指了指她怀里的保温盒,“别这样,行吗?”
你为人父母,我也为人子女——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眼神里。
王蕴雪概都静静听着,看着。
半晌,无言点头。闷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剩下他独自一人,坐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看着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在他面前经过的人群,又翻出手机看了一眼。艾卿还是没有回复他。
倒是久未联系的穆戎,此刻“找准机会”,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阿进!”
一接起,对面便急冲冲地问他:“出什么事啊?你干嘛突然要卖号?我忙着给家里搬砖,半个多月没上游戏,一看贴吧就看到你卖号?!疯了吧?这多少年心血了你说卖就卖。”
“……反正也不玩了。”
“不玩了就放那啊!你差那点钱吗?”
穆戎简直是痛心疾首:“你想想那号是你花多少精力养起来的,刷石头、刷装备、建帮派,我们一起都熬了多少个晚上,那是钱能买回来的吗?二十几岁啊,最美好的回忆都交代在那了。一个号能卖多少钱,撑死了三四百万吧,他们那群傻*暴发户知道珍惜吗?就是买回来秀而已!”
“但我就缺那三四百万。”
“……”
“三四百万,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钱。”
此话一出。
恍惚是向湖心扔了一堆石头,一块接一块,溅起阵阵涟漪。
他甚至都能听到穆戎头顶逐渐冒出问号的全过程。
“……啊?”
愣了半天,只挤出一句:“阿进,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没疯,我也很冷静。”
而唐进余说:“我在医院。我爸现在就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他发病的时候,前一天刚和英国人签了个十亿的项目,他一倒,没人敢拍板,现在所有的流动资金都套牢在那里头。医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书,所有的股东被勒令封锁消息,怕外面的股民知道以后疯狂抛售——但是其实他们自己内部也乱成一锅粥,偷偷摸摸的想卖股。这是唐家几代人的心血,难道我眼睁睁看他们搞得四分五裂?只能拿自己的钱来填。”
“阿进……”
“穆戎,我当你是兄弟,所以老实跟你讲。天莱手上确实还有三个亿,是美金。但那是我们年底要给美国芯片研究所的尾款,现在进行到关键时期,这个钱绝对不能动。”
“除此之外,前几个月我们和天意的官司败诉,还要赔两千六百万。关系到我们在内地的声誉,这个钱也不能不给。光是这两件事,我已经私人往里垫了八千多万。但现在为了认购回来那群股东手里的股票,我还至少需要两亿多的现款。我知道这对你对我,从前都不算大钱,但是,做生意和平时花钱是不一样的。资金回流需要一个过程,我等不及那个过程,我必须现在就凑到这些钱。”
穆戎沉声道:“如果给我点时间,我应该能——”
“我知道你能。卖房卖车,这笔钱我花点时间也不是不能凑,”唐进余打断他,“但是过户之类的事一大堆,这个时间就长了。对我来说,我需要的是最快能到手的钱。所以那个号,能卖就卖了吧。几百万也能算个零头。”
“那其他的钱呢?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一语落地。
电话那头,穆戎似乎有些再承受不住这种“落差”,长长地叹了口气。
反而唐进余对这种事已经麻木。分外冷静。
事实上,就这几天,他已经分别给他妈、阿婆、姜越等一众人讨论过同样的话题。这些话已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再多说一遍,似乎也只是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多加点筹码而已。
“做两手准备。如果我爸能醒,皆大欢喜;如果他醒不来……我不知道他遗嘱怎么写的,总之,在他醒来之前,不动产之类的,看最快时间能卖就卖吧,必须把股份回流到手里来。如果消息彻底被爆出去,会有不少人盯上我家这块肥肉,到那时候再卖就来不及了——总之,我虽然不算什么孝顺子孙,但该做的,我都会试着做一做。”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
穆戎亦不过是个家里说不上话的二世祖,小钱可以,陡然一下要两个亿,还是现款,是实在开不了口说帮忙。唐进余其实是理解他的。
所以压根也没提过什么借钱的事。
朋友之间,一谈了钱便难以回到最初。他已经在方圆那吃过一次瘪,不想再吃第二次,宁可自己咬咬牙,这笔钱,只能说是艰难,也不能说是毫无指望。
中午,他又如旧驱车赶回老宅。
唐母心情不好,听佣人说,从昨晚回家便一直没下过楼,端上去的早饭也动都没动过。
他敲门进去,母亲竟难得没有梳洗,露出病恹恹的一张脸,毫无生气地窝在床上,一抬头,看见是他,嘴唇翕动了下,却到底没说话。只又躺回去。
他给她端了碗粥放在床头柜上。
坐在床边低头看,才发现,或许是最近太忙,心力交瘁,一贯爱美如命的母亲,竟也连头发都忘记染。她鬓边已有几缕霜白了。
“……进余。”
唐母闭着眼,没了骨头一般,缩成一团蜷在被子里。忽然莫名地开口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爸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他还在,也没有对你很好,。”
而唐进余说。
语毕,又安慰她:“但不管怎么样,我会给你养老。”
母亲笑了:“但你也会有你自己的家庭。进余,到那时候,我就是一座碑了——想起来的时候,会回来擦一擦,擦擦灰,说说话什么的。想不起来,就放在冷冰冰的房子里镇宅。”
“……”
“何况你喜欢的女孩子,她不喜欢爸爸妈妈,不是吗?她要你别回来,你还会回来吗?”
“……”
唐母裹紧了被子。
一张清瘦的脸,两颊瘦得几乎已有些往下凹。她平日里爱化妆,似乎化妆就看不出来斑和皱纹,但如今没有了那一层粉,再细看,她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生过孩子的女人。她的脸皮也会耷拉,皱纹横生。
“我啊。”
她突然说。
像是陷入了某段突如其来的回忆里。
“我啊,我二十才出头,就嫁给你爸爸了。你不知道,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第一眼就爱上他了。他个头高高的,俊的啊。站在人堆里,我一眼就看到他,穿一个军装,身板板正的。我那时候刚从香港回来探亲,一看到,认识了没多久,我就指着他,悄悄告诉你外婆说,我说我以后会是上海媳妇儿了。以后就不叫探亲——回香港才叫探亲了。”
“后来我果然嫁给他。是他先向我家提的亲。我当时多幸福……我现在想起来,梦里都要笑出声。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其实真的是很容易满足的。我那时候什么都有了,有钱,有权,我家里人什么都给我了,但我就偏偏想要‘爱’,我觉得,只有他爱我,我这辈子才是圆满的。所以他爱喝汤,我就去学煲汤咯,他喜欢女人养花养草,说文静,我就去养花养草。他说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我就生了一个儿子给他。我想你这都不爱我吗?你还要我做什么才好?我真是小心翼翼啊,我做梦都惊,做梦梦到他要跟我离婚,我那时候才三十多岁,我吓到哭一整夜……说出去别人都不信。”
“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不要我养花草了。没有理由的那种。这也是我第一次跟他吵架,说凭什么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想有一点爱好,你都不让?吵到最后,他竟然第一次向我妥协。因为我说我给你生了个儿子,我吃了多少多少苦——好,他说好,你爱养就养吧。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养?”
唐进余:“……”
“因为他爱的女人这年给他生了个小孩,那小孩花粉过敏,发红疹差点死了嘛。”
唐母又笑了:“他当我傻的。他当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看,我们院子里多少花?她尽管带着那个孩子来吧,不怕死就来吧。”
“妈。”
“女人有多容易满足,男人就有多不容易满足。他说他爱喝汤,潜台词是,爱喝他爱的女人亲手给他煲的汤;他说喜欢女人养花,潜台词是,喜欢看他爱的女人文静优雅,有自己的爱好,修身养性更配得上他;他说他想有一个儿子——”
“妈,别说了。”
“潜台词是,他想要他爱的女人为他生一个孩子。”
“妈,好了,够了,你不舒服的话先睡一会儿好不好?妈——”
“进余啊,你知不知道妈最痛苦是什么?妈妈痛啊!”
唐母的声调突然扬高。
用一种几乎撕裂般的声音,她突然暴起,撑着身体坐起来,一下一下,当着他的面捶着自己的胸脯,哭喊着:“你不是他心爱女人生的孩子,所以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不中用的东西,他心里哪里有过我们?如果有,他怎么会这样对你,他舍得这样对你啊!”
“……”
“遗嘱,”唐母哽咽着,几乎字不成音,“他写的遗嘱,他要你和那个孽种分,一人一半,那个孽种都不姓唐,他竟然跟你分一半……你才是唐家的孩子啊。他这样羞辱我们母子俩,唐守业,他这样对你。进余,你让我心里怎么想?你让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惊讶。
沉重。
可笑。
这一切的情绪,似乎都伴随着唐母失控的嚎啕声,在唐进余心里,飞快地窜起一下。如陡然跳跃眼底的火苗。然而也仅仅只是一下。“噌”的一声,又悄然的,尽数熄灭了。
毕竟。
这个结果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甚至是他早就料想到的结局。
他却无法对母亲说出这样“宽宏大量”的话。只能选择沉默。
沉默着,轻轻拍着她因啜泣而不住起伏的背脊——薄薄的皮肤底下似乎就凸出骨节,她已瘦了太多了。
“我会处理的。”
他只是说:“天莱才是我自己的事业。妈,唐家的遗产,继不继承,继承多少,都不会对这件事有影响。我会给你养老,你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要哭了。”
我能扛得起来。
不要再哭了。
*
母亲的哭声仿佛是一种萦绕不散的魔咒。他嘴上在安慰着她,然而头痛感因此愈演愈烈,后来发展成只要一闭眼,就听到那种凄厉的哭声。无以名状的悲怆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姜越打电话来向他汇报公司事务,询问那些不动资产可以“动”,哪些不能动,他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回答对方。视频电话一挂断,室内重新陷入黑暗,属于他的房间里,似乎一瞬间已全然消散了生气,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最后将自己摔到床上。
睡梦中却也不得安宁。
他时而梦见自己小时候,在父亲的要求下,总是被迫不远不近跟在聂向晚身后。明明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梦里,对方却忽然回过头来,问他:“唐进余,你喜欢我吗?你娶我吧?”
时而梦见某个平静的夜晚,他甩开所有人站在楼顶,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手却紧紧握着手机,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乡看看啊?
画面是翻覆交杂的。他时大时小。
画面也是明暗不定的。
前半段是阴恻恻的黑,中间亮堂了,而后又是一望无际的灰色。
最后他好像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走路都跌跌撞撞的,追着一个人的衣角。她走得好快,好像故意要甩开她一样,他在梦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她,但是腿好像不听使唤,他就拼命地追,拼命地跑,最后终于抓住了她的袖子。
艾卿在这个梦里回过头来,看着他,然后突然笑了。
【唐进余,你那天许了什么愿望啊?】
她问他。
这个梦就这样醒了。
他伸手想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手一挥,黑暗里却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他打到了对方的……头?一时间瞌睡虫全跑了个干净,他吓得坐起,伸手就去按台灯,不料手还没伸到,黑暗里,那人影又摇摇晃晃坐起来,揉着额头,瓮声瓮气“骂”了他一句:“你干嘛,起床气啊?”
“……?”
这声音。
“大老远从北京飞过来很累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周末去找我们院领导请假……打扰人家还被训了,说我疫情期间别到处乱跑。我一落地,就跑去那个医院找你,结果去了才发现你不在,又绕了一大圈才想起来你家的地址,打车都——”
“唐进余,你别耍流氓啊。”
“没。”
“没耍流氓你黑灯瞎火抱着我干嘛?”
“……”
“别拿沉默当令牌啊。回头记得请我吃饭。”
“……嗯。”
他一点头。
温热的眼泪便落下来。
从眼眶流过他的脸颊,滴到下巴,最后落进她的衣领里。
艾卿却仍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黑暗里,默默用更大的力气,伸手回抱住他。
这一刻,他们的感情与男女朋友,与前任现任都毫无瓜葛。
——或许应该称之为“同舟共济”?
*
你曾说过当我是启明星。
我也承认,那一刻话很动人。我记在了心里。
但我永远不会向你承诺,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做多少。人是会变的,我怕我也会——更怕你会失望。
我唯一可以答应你的只有。
当你需要光,需要指引。
无论何时,启明星都会为你,永远在清晨亮起。
47. chapter47 “唐进余,你脑子……
半晌。
黑暗中, 传来轻声细语的对话。
“唐进余。”
“嗯。”
“你还嗯,我问你抱够了吗,”她哭笑不得, 右手拍了拍他脸颊, “我腿麻了。”
“……”
“该起来了吧, 你睡多久了, 还不饿啊?”
*
艾卿这趟来上海,其实来得很匆忙。
头天夜里从林逾静那问到了医院地址, 她大清早便向学院分管行政的领导请了两天假,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便直奔飞机场。
结果医院里没看见人,她也没回唐进余的微信——说不上是为自己的冲动之举心虚还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最后想来想去,反倒是绕了个大圈子,给姜越打了个电话。简单挑明了自己的来意,顺带的, 也打探了下唐家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心里至少有个底。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的确是对的。
作为传说中“拿五倍工资同时干三个人活”的顶级助理, 姜越人虽在香港, 做事依旧麻利。
听完她说来龙去脉, 很快,便又给她安排了个上海的司机过来。一路载着她通行无阻,进了唐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
她被人领进门。
起先还规规矩矩在会客室等着。
结果等了半天,既没看见让她后怕的唐母,也没等到唐进余。反倒是转眼耗到了下午五点多。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 索性问了他房间的位置,便直接上了二楼。
卧室门也没锁,她敲了几下门, 没反应,便开门进去。
里头窗帘拉得密不透光,室内一片漆黑,她看了半天,只隐隐约约的瞧见个人影侧身陷在床里,和衣而卧。
喊了一声唐进余,没人回答。便知道他大概是睡熟了。
艾卿:“……”
鬼使神差的。
原本应当不打扰地转身离开,她却又走过去,轻手轻脚,摸索着坐在床边。
沉默着,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不出意料,这一个月在她监督下好吃好喝,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眼见得才几天的功夫,又快瘦没了。
她手指附在他颈边,能感受到脉搏随着呼吸,在掌心传递着微震。冷不丁的,突然又冒出个想法,心说什么事都过得去,没什么坎迈不过去——只要人还活着就行。她被自己这心情吓了一跳。
就这样坐在他旁边,坐了很久。
最后坐着坐着就变成靠在床边。
一路奔波,实在是累了,也跟着不知不觉合上眼。
直到被他不经意地打到额头,半梦半醒间坐起身,才发现她也不知何时睡到床上,刚才几乎和他头抵着头了。失笑间,忍不住开口“骂”他干嘛仗着起床气动手,又作势大倒了一通苦水。
她原意只是为了缓解尴尬。
不料他却什么都没说,没问。甚至没有问她怎么会来,怎么来的,怎么做到如此神出鬼没地出现。他唯一做的事,只是无声地倾身来抱她。
抱了半天也舍不得撒手。
像突然看见失踪的“两足兽”回家、家里的大狗摇着尾巴、上来就往你怀里跳——丝毫意识不到,他已经是个根本让人抱不动的、沉甸甸的狗子了。总之就是要抱抱。= =。
艾卿满头黑线。
恍惚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哄着一个受委屈的大狗狗。嗯,还是营养不良的那种。手指轻轻拍拍他背。
灯再打开的时候,她仍是坐在床边。
一边活动着酸麻的腿,见他低着头下床,跑进洗漱间去。也不好真去看。只得隔着若隐若现的半边门缝,复又开口。
“你家的事。”
她问:“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很棘手?我听阿静说了点,但她其实也不太清楚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都很担心你。”
“我两点多才到上海。后面是找姜越帮我请的司机、送我进来的,我还以为会看见你妈妈。但她也一直没下楼,我就直接上来找你了。”
“还有,你是不是回来之后就一直日夜颠倒不吃饭的?再这么下去,你要比我还瘦了。”
“……唐进余?干嘛不说话?”
他彼时正在洗漱间泼水洗脸。听她说了半天,仍是一语不发。
艾卿却没被这沉默吓住。
索性话音一转,开门见山。又问不管怎么样,棘手归棘手,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提的?
“我们好歹现在也经常聊天,不是那什么,也算朋友吧,”她说,“你怎么现在跟那种电视剧里、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偶像剧男主角一样。能解释的话非不说,非要一个人扛啊?再不说话,我直接进去了啊。”
“……没,不是不解释。”
他忙开大水龙头,胡乱洗着脸。
声音混在水流声里,闷声闷气,只隐约听出几个零碎的字眼:“是我家里的事很乱。”
“我知道很乱。我的意思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发生什么了,”她却依旧坚持。尽管来之前已经从姜越嘴里听到不少细节,她仍坚持要听他亲口说,“我不想跟外面看新闻的人一样,要看到你上电视了,开新闻发布会了,才知道你最近过得不好。”
“阿卿。”
“唐进余,我在你眼里不会是那种一点风雨都受不了的小女孩吧?还是说你怕说出来破坏你在我心里的形象?”
“……我在你心里,形象还有继续破坏的余地吗。”
他却摇了摇头。
最后仍是妥协,顶着湿淋淋的一张脸出来。
她顺手从床头柜上扯了两张纸巾给他,他接过,站在她面前,也不坐,就背抵着衣柜门,一边擦着头发和脸,一边慢吞吞地回答:“你别着急。大部分事其实都不在我这边。是我爸公司有点——资金上的问题,需要一个人拍板,他现在人在医院躺着。只能我出来先顶住。”
说话间,他眉心微蹙。
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她表情,没看出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复才继续,低声往下说:“但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爸他们……的一些做事方式。所以不想拿我的情绪去绑架你,就没跟你提这些。说到底,享了唐家二十几年福的人是我,我还给他就好了,没必要拿这些事打扰到你的生活。”
艾卿:“……”
好吧。
考虑到他说的其实有点道理,真要让她对唐守业有多好的脸色,其实也很难装得出来。是以她对此表现得不置可否。只稍一思索,又问:“那你爸现在情况怎样?”
“不太好。昨晚刚下了第三张病危通知书。如果后天手术还脱离不了危险,之后更不好说。”
“所以你打算帮他收拾烂摊子?”她叹了口气,“很缺钱?游戏里的号都要卖了?”
“嗯。”
“缺多少啊?”她问。斟酌片刻,不太确定的小声补充,“不说帮大忙吧,但我看能不能——”
唐进余:“两个多亿。”
艾卿:“……”
艾卿:“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笑什么!唐进余,看不起人是吧?!”
“没有。”
“我又不是瞎子!”
她恼羞成怒,随手扔过去一个枕头,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
还待再扔一个泄愤,某人却丢开枕头,又一次半跪在床边。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推人,他已伸手。这次是在亮堂的地方,清楚的意识下,他紧搂住她。
“我也不是瞎子。”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
“少自作多情了。”
“没有自作多情。”
艾卿便不说话了。
她的脑袋靠在他颈边,闻得到清爽的橘子沐浴露香味。
他给她的拥抱却很不“成人”,相反,这很像一个小朋友间依依惜别、环抱住肩膀不愿被大人分开的、幼稚的抱抱。
并不热烈,却很真挚。
他说:“对我来说,你能来,比两个亿更重要。重要很多很多。”
又说:“钱的事不要担心,阿卿,我会凑出来。但你能出现,你现在……在这里。我真的很。”
“很什么?”
而她突然开口打断他,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我不早说过了吗?你飞黄腾达的时候我不一定会凑你的热闹。但你日子过得不如意,我会想要拉你一把。虽然我不一定拉得起你,”她说,“但是这大概就是初恋的魅力吧。唐进余,我其实也有很低劣的一面,我怕你过得太好。但你过得不好,我也不开心。所以就来了,就这样而已。”
“我知道。”
“又来了。你又知道了。”
“……?”
不得不说,她这些年在外人面前,做惯了八面玲珑的“艾小姐”、“艾老师”,永远笑脸相对。似乎也唯有在他面前,仍保留着小时候碎嘴子的习惯,总会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变得格外伶牙俐齿,几乎是下意识地怼回去。
然而怼回去之后又觉得好像语气太冲。
顿时愧疚起来。原本垂在一旁的手臂伸出又放下,终究——还是轻轻放在他背上。以一个回抱的姿势,她拢住手臂,小小地抱了他一下。
“……其实我的脾气是不是很怪?”她忽然小声问他,“很别扭?我自己都搞不懂我自己。我指在感情上。”
“这也是你性格的一部分而已。”
而唐进余只是轻声回答她。
没有怪不怪的。
他埋下头,轻轻蹭了蹭她肩膀,“你很要强,也很清高,这个清高不是贬义词。是你有别人没有的骨气。所以过苦日子的时候,腰板也是挺直的。所以,过好日子的时候,这个好日子如果不是你亲手奋斗来的,你也过得不安心。”
他说:“我之前不太懂,但后来慢慢的,慢慢好像就理解了。”
“嘁——别说得你好像很理解我一样。”
“也不算吧。”
“……唐、进、余。”
她分明只是“傲娇”了一下。
他却在这莫名暧昧的气氛中摇摇头,竟然一本正经地开始分析起来:“理解是,共情?但我好像有时候还是很难理解你们女生的想法。我们想事情的切入点很多时候都不一样。我只是很了解你吧。”
也许说不上理解,毕竟有的时候,人和人天然的经历不同,就注定了他们永远无法做到理想中的设身处地。
但于他而言,这种了解亦至少是。
记住你的习惯。
习惯你的性格。
如果说,一个习惯可以延续十几年不变。对一个人的包容可以十几年的持续。那么坚持下来的原因,又岂止是“惯性”呢?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都是一样的。
她也给了他同样的“待遇”。
他是以忽然笑了。
埋在她颈边,又轻声说:
“我了解你。因为我从跟你在一起,我第一次跟你说,我说我以后想娶你。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是抱着想跟你过一辈子的心情在了解你的。”
“……”
“所以,艾卿,我还想问你……嗯……也许不会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总之,要结婚吗?跟我结婚。”
他问她:“等这些事都处理完,或者,等天莱能再做出点成绩——或者等你觉得想结婚的时候?艾卿,我们结婚吧。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如果余生还很长,我想跟你一起过。我们一起过吧。”
……又来?
总觉得这个场面和这个对话都很熟悉。
艾卿结巴了下,当场第一反应,便是一巴掌拍向他额头。又佯怒道:“唐进余,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结婚?”
“啊?”
那不然呢?
他眼底写满纯粹的疑惑。
看得艾卿哭笑不得,恨不得当场搬出个黑板给他上课,改教恋爱心理学,洋洋洒洒给他教上一堆。
譬如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女性对婚姻的恐惧,婚姻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云云。心说如果是个恋爱脑的小年轻也就罢了,怎么在他这里,都三十几了,他俩结婚在他这里,还感觉是今天拿了户口本,明天就能一把子搞定的事啊?
“你能不能想点别的,唐进余,我们俩现在很像那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懂吗?你不如想想别的,比如公司的事,比如筹钱啥的。我还能帮你一起想想。”
“我也有在想啊。”
他却依旧满脸无辜:“所以我说等这些事解决。我会在最好的时候来娶你。阿卿,我不会让你嫁穷光蛋的。”
“……这是穷不穷光蛋的问题吗?”
啊。
那不然呢。
他没说话。
唯眼底又浮出所谓“纯粹的疑惑”。
艾卿与他四目相对,当场绝倒,只得选择跳过这个话题,直接拉人下楼去吃饭了。
“吃完饭我跟你去医院看看。”
她说。
“那里很吵的。”
“我只有两天假啊,陪你过去坐一会儿,之后再看有没有别的能帮上忙的啊。”
“那我们——”
“闭嘴,没有我们。”
“……好吧。”
“也不要装得这么委屈兮兮的。”
“好。”
艾卿:=。=
当然了。
说归说,其实有些事,她也是真的,到后来才真正明白。
于她而言,婚姻有权衡利弊,有太多不得已。这是社会和家庭给她开具的难题。
但是于唐进余而言,婚姻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复杂的选择题,ABCD,有不同的选项供人挑选,在他心里,这件事由始至终是一个判断题。
是“她到底会不会和我结婚”呢?“她”是一个特指。
翻译过来,即是:
既然除了你,我不会和别人结婚。
那么艾卿,早一点结婚,晚一点结婚,今天结婚,明年结婚,又有什么区别呢?
48. chapter48 “我们聊聊艾卿。……
两人到了一楼, 住家的保姆阿姨早已准备好晚餐。按例送了一份到唐母房间。
结果人才刚消失在上楼拐角处。只片刻工夫,却又满面担忧地、原模原样将那餐盘端下了楼。唐进余问起,那阿姨只摇头叹气, 说是夫人还没醒来, 仍在睡着。
这都睡了有一天了。
唐进余默然片刻, 道:“知道了, 放着吧。别吵到她休息。”
便不再说话了。
艾卿听着,心说这可不像唐母平日里的作风。默不作声地抿了口汤, 又侧头去看他脸上表情。
观察半天,见他只是沉默不言,低头吃饭,却也到底没再多问。
一顿晚餐静静吃完。
她原还在庆幸,这次到上海竟不用和唐母打交道。不想这边晚饭刚结束,她起身去厨房送了下碗筷,再回到客厅, 便见唐进余又接到一通电话。再仔细一听,很快辨认出是医院打来。
说是唐父病情突然加重, 血压骤降, 此时正在急救。
医院方面已下了第四次病危通知书。
唐进余越听脸色越难看, 当即让人上楼去叫了唐母起床。别墅里一时兵荒马乱。
不多时,唐母便简单梳洗、披了个外套下楼。只不过,见艾卿这个“不速之客”也在,她明显一愣。原本波澜不惊的表情亦出现了丁点裂痕。
艾卿索性主动向她打了个招呼。
她没下人面子,勉强提了个微笑, 颌首示意。
之后一路到医院,却愈发兴致缺缺,只是窝在汽车后座假寐, 始终没再开过口。
一行人很快赶到了手术室门口。
艾卿老远便见得一位面生的妇人满面焦急、坐立不安地等在外头。走到近处,却仍没认出来是谁,不由满脸疑惑地看了人家半天。
既然分不清这位到底是唐家的友人,又或是请来的护工,索性装了回哑巴,拿微笑当打招呼的名片了。
对方看见,愣了一下,亦很快回以淡淡一笑。
自我介绍的话还没说出来。
“王阿姨。”
唐进余却偏挑在此时开口。说话的语气有些僵硬:“刚医生出来过吗?我爸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出来,他、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就脸通红,喘不上气。然后医生过来给他做检查。没多久,马上就推进去手术室,我不知道、我,我……”
王蕴雪被他一问,顿时语无伦次。
简直急得快哭,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说话声音都在发抖。
见状,她身后的小孩忽却探出头来,环顾一周,视线在几个人脸上快速掠过,又悄然地牵住她手,紧紧攥着——是了。艾卿甚至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有个小孩坐在那。
那男孩瘦瘦小小,瞧着不过八九岁年纪,个子也不高。起初一直躲在母亲的身后,被大人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这时现身,却明显让谈话的气氛骤降了好几度。尤其她注意到,唐进余的表情俨然已沉了下来。眉头下意识地微蹙。
好似没看到那男孩一样,就当他是个透明人,继续和那位“王阿姨”简单了解着情况。
再看看唐母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联想起“妇人”、“小孩”,再想到唐进余对眼前这个阿姨的态度。艾卿心里已猜到了几分。
又低头去看那小男孩,越看却越觉得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当时周筠杰生日宴上,冲出来撞到她的白西装男孩吗?
那男孩注意到她视线,亦将目光转向她。
不过很显然是没有认出来,只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又看向她旁边的唐进余。被他发现,迅速如惊弓之鸟般别过了脸。
见此情形。
唐进余还没说什么,倒是唐母脸色微变,忽然大声咳嗽了两下。
王蕴雪被吓到的样子和儿子一模一样,肩膀抖了三抖,眼神悄悄抬起来看她。
“进余,”唐母却并没有和这个女人对视。兀自看向儿子,又朝不远处的电梯方向努了努嘴,“这里有我和——艾卿看着就好了。多余的人,你把他们送回去吧。”
“妈。”
“你还帮他们说话?”
唐母看他不动,反而一副劝慰的语气,表情愈发恼恨。
很快,冷笑一声,又调转矛头:“好吧、好吧。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我也算是又开了回眼了。没听说过小三也敢这么正大光明的,更没听说过小三的儿子,也能明着到别人老婆面前来现形的。这世道是什么世道?不要脸才能活下去吗?”
“唐夫人。”
王蕴雪闻言,下意识捂住了儿子的耳朵。
想也不想地挡在小孩面前,又背对他们,低声道:“我、我们只是在这里等,我们不会做什么别的……”
“你坐在这里等,”唐母想也不想便打断她,“你什么资格、什么身份坐在这里等?”
“我……”
“进余,你没听见妈跟你说什么吗?!”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唐进余迟迟没动,王蕴雪抱着儿子不撒手。
艾卿站在一旁,眼神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个遍。
最终,却是忽的向前走上一步,又提议道:
“这位——阿姨?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小朋友也应该困了吧。不如这样,我和你一起,先把孩子送回去睡觉,如果有什么情况,再电话通知你们,反正离得很近也赶得及,”她和唐进余对了个眼神,点了下手机示意。扭头,又缓缓走到那对母子面前,礼貌的问道,“你看可以吗?”
王蕴雪此前没见过她。但看着她和唐家儿子的表情神态,似乎也明白了一二。
呆在这里也是骑虎难下,最终是接过了她的橄榄枝。回身牵过儿子的手,便头也不敢抬地、快步走向电梯了。艾卿后脚跟了上去。
大概也有几分不想和唐母站在一起、互相尴尬的逃离意味。
与其说是她送这对母子上楼,不如说,是她跟在他们身后。
电梯一路升至十六楼,电梯门打开,三人进了长廊其中一间Vip病房。里头陈设一应俱全,如果不是房间中那张雪白的病床醒目,倒是更像一间豪华的酒店套房。
那小男孩进了房间,瞬间像是松了口气,方才在楼下的拘束紧张都不见,松开母亲的手,便奔向了窗台的方向:没拼完的乐高整整齐齐摆放在玩具箱里,又被他小心翼翼地搬出来。
王蕴雪看着他,擦了擦眼角。
似是稍微调整了下情绪,才又扭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艾卿道:“姑娘,请问——那个,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我姓艾,艾草的艾,叫我小艾就行。”
“你是小……是唐先生的,女朋友?”
“朋友吧,”艾卿没料到她会如此开门见山,甚至都不绕绕圈子,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脚又给自己找补了句,“比较复杂,不过用朋友可以概括了,认识了十几年了。”
“是吗?”
王蕴雪却只是笑笑:“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普通朋友。”
说罢,又转身,去小厨房给她泡了杯热茶。
于是片刻过后,场面便从干巴的站着,变成两人各自捧着个塑料杯,坐在沙发上。
大部分时间是沉默,有时,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有时心照不宣地,齐齐看向那个不知忧愁、低头玩乐高的男孩。
“他今年几岁了?”
艾卿突然问。
“十一岁了。”
“……啊。”
“看着不像是不是?”王蕴雪一眼看出她的惊讶,又自顾自解释起来,“他小时候生过怪病,嘴巴又刁,挑食,所以一直瘦瘦小小的——不像唐先生。他长得很好。”
正说着,那男孩突然回过头来,脆生生说了句:“我以后也会长那么高的。”
此话一出。
艾卿不由莞尔。看他一本正经的小表情,又逮着机会问他:“小朋友,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闻言,向她歪了歪头,似乎也在打量她。
半晌复才如实回答:“王成烨。火华那个烨。”
“……”
或许是常和文字打交道的缘故。
几乎初听到这名字的瞬间,守业、成烨、成业,简单的联想将三个名字一串联,艾卿的脸色颇微妙地一变。
成烨却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自报完家门,看她怔在原地不说话,他也不会继续话题,便又转过身子继续他的乐高事业。
连王蕴雪亦没发觉有什么。
只握紧了手中塑料茶杯,字斟句酌,又小声向艾卿问道:“可不可以……那个,问一下楼下的情况?”
艾卿一个激灵,这才如梦初醒。
告诉她如果有任何问题,唐进余会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不用担心。这才安抚了对方。
然而。
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作祟,刚才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和人闲聊的艾卿,此时却突然有了谈话的欲望。随后甚至难得一见的、主动开启了新的话题。
“王阿姨,您当初……和叔叔是怎么认识的?”
三言两语,却是越往下聊越心惊。
她逐渐发觉,眼前的女人远非她想象中的偶像剧小白花,抑或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中年妇女。
相反,王蕴雪是正儿八经的B大毕业生,学历不比她差。甚至在那个年代,还一度曾读到硕士学位,前途无量。只是后来因受到感情打击,一蹶不振,心理出现问题,才不得不辍学返回家乡苏州,最后做了一名普通的乡镇老师。
终身未婚。直到与唐守业意外重逢。
“我是真的爱他的,”话到末了,王蕴雪忽然轻声喃喃道,“年轻的时候,以为是不懂事,慢慢长大了就会觉得不爱,后来才知道,就是因为年轻,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不图,感情才深刻。会念念不忘。”
“但他有妻有子。他的儿子,”艾卿说。注意到那小孩儿拼乐高的动作变慢,似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压低声线,“甚至比你儿子大了二十多岁。”
唐进余要是争点气,都可以做这孩子的父亲了。
王蕴雪点头,“是啊,我生阿烨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
“但是他先骗你他离异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其实不论年龄什么的——他这样做,总之,不管对你,对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很不负责任。”
“是啊,”王蕴雪仍是温顺地点头。点头,又点头,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却又轻飘飘递来一个眼神,问艾卿,“但如果你是我,艾小姐,明知道他说的话不现实,有破绽……你会愿意做从犯,还是真的能守住,我们所谓读书人的底线呢?”
“……?”
艾卿被她这一问问得哑在原地。
一时竟不知道回她我不是你,又或是你怎么会想到问我这样的问题。更别提回答。
“事实上,我看到你,就想起来从前的我了。”
王蕴雪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不仅眼睛会说话,似乎也同样善解人意。不等她问,已然坦诚了自己的想法:“会读书,但家里条件一般般,长得不算最出众,但是气质很……和煦?温柔?我说不上来。他也夸过我这些,但,好像都是很遥远的事了。让我说的话,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书卷气吧,一种透着机灵的钝感。”
“……”
“你说你和小唐认识了十几年,那,倒推过去,你也是十几岁就认识他了。你们和‘我们’一样,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怀念,如泣如诉,静静讲述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那时候,确实是挺好的。年轻所以不会考虑太多,他也说会娶我,不管家里人说什么,等到他做出属于他自己的一番事业,就会娶我回家。我相信了。”
“只不过后来他又说,说我也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一直只有他一个人在奋斗,我也相信了,开始拼了命的学习、工作——但越工作其实是越绝望的,会读书的人实在太多了。一辈子只能围着书打转,越学就越崩溃,我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追不上他的脚步了。尤其是,当我第一次看到林雅——就是小唐的母亲的时候。她没看到我,是我偶然撞到了他们的约会。那天,她穿了一双特别好看的高跟鞋,像格林童话里的水晶鞋。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看到她,我就好像丑小鸭一样。那一刻我知道,守业,他也许不会娶我了。”
王蕴雪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经历厚重,故事残酷,她却反倒愈发冷静下来。
从一开始的真情流露,到眼底依稀的泪意被平静冲淡,说到自己因情伤辍学,没能读完硕士学位,最后辗转返乡时,更是冷到极致。艾卿隐约似窥见一点寒意。又似乎是错觉。
回过神来时,王蕴雪已收拾好表情,又微笑着抬头,看向她。
继而温声道:“不过,当然,我想唐先生,也并不是当年的守业。他看你的眼神——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只是女人在感情里,总是天然弱势的一方,要多给自己留条后路,凡事多为自己考虑才行。”
话音刚落。
艾卿正要回答,不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翻出来一看,果然是唐进余的来电。
她也没避嫌,当着王蕴雪的面便将电话接起,听清对面说的什么,忍不住松了口气,又转告王蕴雪道:“说是已经脱离危险了,”她指了指手机,“还有阿姨,那个,唐进余说,他妈妈身体有些不舒服,提前走了。他也马上就走,等我下去之后一起。你要是想去看看……叔叔的话,可以现在,下楼去看?”
电话很快挂断。
王蕴雪不知何时,又换上那副发自内心焦急的表情,很是着急的样子。当即就要下楼。
扭头,又拖出行李箱,在里头翻翻找找什么东西——人家的隐私,艾卿也不好细看。
等待期间,左右没什么别事,便又踱步到那名叫王成烨的小男孩身前,看他搭乐高。
没话找话,也就忽然感慨了一句:“以前唐进余也挺喜欢玩这个的,”她说,“我记得他有好多限量版。但现在都不知道放哪了。”
“嘿、嘿嘿,”那小男孩闻言,却头一次,冲她傻傻笑了。指了指自己的玩具箱,又神秘兮兮冲她道,“我知道啊,哥哥很懂这些。这些都是哥哥送给我的。”
“……哥哥?”
艾卿被他这称呼雷得不轻。
虽说她不是正儿八经唐家人,但以她对唐进余的了解,至少摆在明面上的态度,他对这对母子的态度仍然是排斥的。怎么可能让这小孩,准确来说,是他父亲的私生子——就她刚才的了解来看,甚至是个有可能跟他抢家产的小孩,私下里叫他哥哥?
但是成烨脸上那种由衷的自豪和喜欢却不是假的。
她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
见王蕴雪没注意到这边,索性半蹲下身,又小声问道:“你很喜欢你……哥哥?”
“喜欢啊。”
王成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哥哥他是英雄。”
“……?”
“他救了小英。”
小英是谁?
艾卿这句疑问还没问出口。
成烨紧接着的这句话,却顿时让她如醍醐灌顶——
“十四楼那么高,他拉住小英的手,差点自己也被吹下去……小英是我从小到大最好、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哥哥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很关心我。他手受伤,还一直在安慰小英,让小英回去以后别再跟我吵架,让我们一直做好朋友。这些都是小英亲口告诉我的。”
王成烨说:
“我很喜欢哥哥,虽然,我只偷偷叫他哥哥。但还是喜欢他。”
虽然讨厌,还是亲人。
虽然嫉妒,还是忍耐。
这一刻,艾卿看着那小男孩天真又写满崇拜的表情,突然有些恍惚。
因从前在她心里,无论怎么变,唐进余始终是个有些顽劣的、甚至不驯的,骄傲且目中无人的少年。可是。
原来在默然无声的时光里,被磨平的不止棱角。还有坚硬外壳底下,柔软而易感的心。没了外壳,柔软的心便露出来。
——所以到底什么是温柔?
或许有人会说是脾气好。有人会说是多笑容。有人的答案,是善于忍耐和调解情绪。
但艾卿明白,温柔是在于柔的,不是温就等同于温柔。
温柔是,哪怕憎恨和厌恶的情绪差点吞噬你,有一个声音依然在告诉你,让他/她活下去吧。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自以为是地剥夺另一个人快乐的权利。
所以唐进余才会在那一年,在电话里,当她最后提出分手,用带着哭音的声音告诉他,“那我诅咒你,从我之后,你喜欢谁必倒霉,在一起必分手,求婚必失败,最好和不爱你的人绑定到老,唐进余,你真是对得起我。你说到一定要做到”。
在那时候。当她最后又问他,也哭着,说“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办到?”
他几乎哽咽,却还是轻轻跟她说:“是。但是只有聂向晚的事,我左右不了。”
为什么左右不了?
凭什么左右不了?
她从前以为他是优柔寡断。甚至有可能是“旧情难忘”。是问心有愧。
迟来许多年,如果这叫温柔。她突然想——或者是莫名的联想。她觉得,自己应当,也许,真正读懂了唐进余那时候的无奈。
所谓【只有她的事我左右不了】。
即。
【我做不到,把“我爱你”这件事,变成和“她爱我”一样的诅咒。】
爱不应该成为伤害另一个人的武器。
这,也许就是属于唐进余的温柔。
*
与此同时。
唐进余前脚刚送完唐母离开医院,回到病房门口,等艾卿下楼。忽然,又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
他天生对数字敏感,总觉得这串号码熟悉。
果不其然,挂断了几次对方仍打来,他接起时仔细一听,一下便分辨出来,对面正是那位周家的“小太子”,周筠杰的声音。
想到两家之间的纠葛。或者说,对方与艾卿的纠葛。他的语气不由冷下来。
“周先生。”
亦当即开门见山问:“无事不登八宝殿。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要买号。”
“……”
“唐总,怪我没说清楚,”周筠杰见他不答,又慢悠悠补充,“我准备出一千万,买下你在《剑侠》出售的那个账号。没估错的话,这大概已经是两倍的市价。如果你还不满意,这个价位还可以往上调整一些。”
“不用了,是你买,那出一个亿也不卖。”
“何必跟钱过不去?”
“我只是不愿意要来路不明的钱。”
唐进余话有所指,声线冰冷:“更何况,虎落平阳被犬欺,也改不了一个是虎,一个是犬的事实。周先生,你用钱来羞辱我——但你手里的钱,又有几块钱是你自己挣的?所以,家里的钱,还是悠着点花吧。”
“你好像一下就认定了我是来找麻烦的。”
周筠杰也不生气,仍是温声道:“万一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玩家而已呢?唐总,知道你最近手头紧,不如还是考虑一下。”
“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挂了。”
“——等等。”
“……?”
千钧一发,他正准备挂断后把对方的号码拖进黑名单来着。
却终究是周筠杰先开口叫住他。
亦终于舍得切入正题,不再顾左右而其他:
“那不如我们不聊钱的事,聊聊别的。”
……这是有备而来了?
唐进余心中冷笑,只道:“洗耳恭听。”
对面或许没意料到他此时一个穷狗(相对而言),竟然还这么十足底气,一时也摸不着头绪。审时度势的沉默片刻。
半晌。
“聊聊艾卿吧。”
周筠杰说。
“不仅是她。还有,唐进余,如果你不想天莱也废在你手里的话。”
“……?”
“那就最好认真的,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49. chapter49 “盖章了啊。”……
王蕴雪下了电梯, 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抱着一本相册。
艾卿跟在两人身后出来。远远一看,唐进余彼时正站在病房门口, 怔怔握住手机发愣。
听见几人到来的脚步声, 这才骤然抬头。
视线轻飘飘瞥了一眼母子两人——尤其盯着王蕴雪手里突然多出来那本、从没见过的相册。他看了半天, 没说话。
莫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最后, 却也不过是指了指病房、示意他们现在可以进去。
便又越过两人,沉默着牵过艾卿的手, 带她离开了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然而。
“车……呢?”
艾卿看着医院门口某处空空如也的车位。
嘴角抽抽,又侧头看向身旁挽着她的手——准确来说,是抓着她的手往外套兜里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某人,忍不住问:“你家司机送完你妈,不回来接你?”
“我让他不用过来了。”
“不用过来是什么意思。唐进余,你该不会这么冷的天……”她话里满是不可思议。用力呵出一口白气, 又扯扯他衣角,指着尚未散去的痕迹给他看, “这么冷还打算走路回家?我没记错的话, 开车来都开了半个多钟头。你走路回去得走到什么时候?”
“等走累了就打车吧。”
他说。
一语毕, 似乎想起什么,紧接着又问:“还有,你的行李放哪里了?”
“你家会客厅啊。”
“我家?”
艾卿还没想明白他这是抽哪门子的风,半夜非要迎着寒风散步。
一脸“那不然呢”的表情,复又连比带划地向他说明:“我只请了两天假, 行李箱里随便装了个电脑和两件衣服就过来了,才十六寸。一直拎着满上海跑,后面你家阿姨告诉我说有个柜子可以放, 我就放那了啊。”
“……啊。”
“干嘛一脸遗憾的表情。”
“有吗?”
你说有没有。
她不说话。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表情,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甚至很快观察出他睫毛上下扫的频率比平时快,脸比平时红,还有——
几秒后。
“哦!我懂了。唐进余——!”
她突然福至心灵。
似陡然间明白过来他今晚突然抛出这话题的用意,当下猛地把手从他掌中抽出,只竖起一根手指,又来势汹汹,“噌”一下指向他鼻尖,“好啊,我都忘了,果然,你这个思想邪/恶的三十加男人,你不会是想跟我开房吧?”
“……??”
“就算是成年人的恋爱也不是这么谈的。还没那什么,就想那什么——好啊唐进余,你现在脑子里装得都是——”
“等等,等等。”
“被我揭穿了!”
“不是,阿卿,你想到哪去了,”他被她说得失笑。眼见得间或几位路人路过,概都投来诧异的表情。只得轻咳两声,伸手按住她的手指,大手握小手。又做了个“嘘”的手势,无奈解释道,“我只是想找个借口跟你散散步。比如说,陪你去拿行李之类的。”
“真的?”
“真的。不信的话,我现在喊人送车过来好了。”
大概是怕被她冠上口不对心的“罪名”。
他说着,果真很快便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干净利落,直接点开了联系人列表。
艾卿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眼见得电话就要拨出,却忽又猛地伸手,握住手机屏幕。将他的动作拦了下来。
“阿卿?”
“我改主意了,”艾卿说,“你没……那什么想法就行。知道你心情不好,找个机会散步透透气,确实也挺好的。”
说罢。
便改握为挽,很自然地拉过他。
唐进余反倒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被她拖走,仍不忘问:“……我看起来心情很差?”
“嗯啊,就差没把‘我心里有事’写在脸上了。”
“……”
“你这种人到底怎么做生意的啊。我真的很怀疑,”她边走边吐槽,“真的什么都写脸上啊——难道你有两幅面孔?”
“我只是不在你面前装而已。”
“听听、听听。还起范了你。”
她说着。突然又回过头,一本正经说:“那你装给我看一下……开心?”
唐进余:^^
“难过?”
唐进余::(
“中彩票中了五百万!”
唐进余:=-=
“你中五百万干嘛这个表情?不合格。”
“五百万不多啊。”
“但你现在是穷鬼。”
“……好吧,”他苦笑,“不好意思,忘了。”
唐进余:0A0!
艾卿看着他那努力表现的星星眼。和他气质一点不符合的亮晶晶眼神。一时间憋笑憋得内伤。
却仍不忘提醒:“记得配音啊。”
于是。
唐进余试探性的:“……哇?”
她终是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说,很快出了医院,并肩走在马路一侧。
他唇角原就扬得浅浅的弧度,却在她未注意时,渐渐便淡了。
只眼神落低,静静看着她笑:看她那有些促狭,又有些小机灵的笑容。一张雪团子般喜人的圆脸因此而生机满满,冷风给颊边添了一抹红。或许是有些冷,她边哈哈笑,张口吃进去一嘴冷风,脸又不自禁往红色的围脖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又抬起来,朝着他,眨巴眨巴两下。
“干嘛发呆?”
她问他:“还有,我正想问,刚我就走开那么一下下,又看到你一个人站病房门口,好像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出什么事啊?公司的事吗?”
“也不算吧。”
他其实早料到这一问不可避免。也知道刚刚她是察觉到他不开心,故意逗他笑。
于是也没打算再隐瞒——只不过,是挑了几件事里最不严重的那件告诉她,说:“是有人打电话来要买号。”
“……你真要把那个号转手卖出去?”
“没有,我们没谈拢。”
他这会儿倒撒谎天衣无缝了。
不忘给自己圆上:“他嫌太贵,不愿意给那么多。我没从他手上赚到钱,所以才有点愁。”
“就这样?”
艾卿瞄了眼他表情。
仍是嘀嘀咕咕,有些怀疑。但看他始终面不改色,满脸都是真诚。也不由心想是不是自己预设太多。
借此机会,索性又告诉了唐进余那天游戏里发生的事——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兜兜转转快两年,那把负如来终究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你要是想卖号,不如卖我的算了。”
她最后总结说:“你以前给我塞满一仓库的宝石啊装备什么的,我都用不上,再加上还有一把负如来。那把剑是你所有装备里最贵的吧?我查过,现在市价真的炒到有小一百万了,吓死人,感觉跟那什么,炒/币一样的。就,我这个号反正也挺休闲的,值钱的东西我都没份参与,不如给你。多一点是一点?”
“一点都不用。”
他却只是无奈:“艾卿,我还没有穷到要你砸锅卖铁的地步。”
“这明明叫雪中送炭。”
她说罢。
似乎是极慎重地想了想。期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沉默着向前走。冷风迎面而来,吹得她藏在围脖底下的脸都发抖,街边路灯光线晕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时而踩着前面路人的影子,时而回头或侧头,去看他们俩像是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许久,忽然又扯了扯唐进余的袖子,示意他停下来。
随即仰起头,很认真、很严肃地问他:“你觉得你有几成把握?”
“把握?”
“全身而退的把握啊,”艾卿道,“我如果没猜错,你那个——嗯,你爸那个,私生子,真的有可能要分掉一部分家产吧?但你这边反而是一直在拿自己的钱往里填。如果,我的意思是,就是最差的那种打算。那你很有可能之后还得边收拾烂摊子,边处理遗产那些事。你真的能应付过来吗?”
“……老实说,”唐进余被她这么一问,脸色瞬间有些凝重。斟酌片刻,最后却还是坦白了,“会很麻烦。”
“嗯。”
“但是,我也还是那句话,”他而后低声道,“阿卿,这件事,其实是我必须去做、也只有我能做的事。不仅是为了我家人,你知道,唐氏名下的产业,一年有多少人领着这份工资养家,又有多少人买着股票当救命稻草、甚至有些老人家买来当棺材本——我家里人,从民国时候就起家,后来又吃到了改革开放的第一波红利。在上海这几十年,靠着我爷爷还有我爸的名声,过去真的走得很稳当。那些散户,他们是真的信任唐家人,所以才会愿意把股票全攥着在手里的。”
“这么多年,我没想过要沾家里人的光,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多上进、多有事业心的人,甚至我其实对天莱以外的事业都不太关心,玩物丧志嘛。但是,十年了,我和天莱那一批同事,真的都是当朋友、当兄弟来相处的。我用什么心对他们,我对我爸手底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老将,也是一样的心情。他也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在做生意这件事上,他真的用了心了。我不想他还有上一辈人、上上一辈人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也不想那些跟着他干了那么多年的老战友、老同事,临了了,连养个老都不安宁。有些事是我必须去面对的。”
“……嗯。”
“阿卿。”
他嗓子发干。
有些无措的,又有些紧张。见她听到这也是点头而已,没有多余的话,不由又伸出手,小心捂住她的。
热度在掌心传递。
他的手心却冒出薄薄一层汗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
“等等、等等。”
她见状,却立刻笑着摆手,“你想到哪了。没什么喜不喜欢讨不讨厌的。我自己私下里的情绪和你的事业,那是两码事吧。”
“阿卿?”
“不过你说的那些,我大概也都了解了……也许。反正,那你就放手好好去干吧。唐进余,你要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天莱不是在你手里弄得很红火吗?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根本用不着怀疑自己。在搞事业这一块,你比谈恋爱在行多了。”
唐进余:“……?”
这是在夸他还是暗损。
四目相对。
艾卿说到这,突然却像是松了口气。
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随即一副“哥俩好”的姿态拍了拍他肩膀,转眼,又从随身斜挎的小包里翻了翻,翻半天,翻出一张银行卡来。
“我只是想跟你求证一下你的想法,再决定要不要跟你提这个。现在一看,还行,你没有真的垂头丧气,废墟里还开着花呢。所以可以说吧?呃,应该可以。”
她自问自答。
说话间,见他视线此刻怔怔盯着那银行卡不放,轻咳两声,在他面前甩了两下。
不过,不等他吭声,后脚又塞回去包里了。
“不是给你用的。”
她说:“你那两个亿跟我是一个量级吗?里头就四十来万出头。我的积蓄、积蓄。都是从工资啊、课题组劳务啊、开讲座给的钱之类的,从里头抠抠巴巴攒下来的。”
“我是在很认真的想,那天我问完阿静,等她发地址来的那段时间,我就一直在想了。我到底要不要来,来了能干什么,意味着什么。过去那几年我一直都很抗拒面对这些,现在难道突然转性了?我一晚上没睡都在想。虽然,最后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但是我觉得那一刻,我心里很清楚的一点就是,我是真的希望你好的。我希望你好好地生活,没灾没病的,至于什么家庭的事,吵架的事,这些都在生存之后再考虑——我是发自心底的,怕你过不了这一关。心理上过不去。我当时在飞机上睁着眼睡不着,其实就在问我自己,除了你,我还会对别的人有这种感觉吗?……应该不会了吧。”
艾卿说:“我都快三十了。我这辈子,人生中大部分的时间,关于感情那部分,好像都用在跟你纠缠上了。与其纠结未来怎么过,会不会好,我想,不如去正视你的改变吧。你和以前不同,你……成熟了很多,唐进余,这不是坏事。我想更多了解现在的你,而不是再纠结在过去我们经历了什么,会不会重演之类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至少现在的我们,已经不是十几岁,轻而易举就被伤到,然后哭着说对不起,然后放弃的小孩了。”
她微微踮起脚尖。
如虔诚亲吻的姿态,却只是伸手,又轻轻环抱住他的肩膀。
笑着,也靠在他耳边轻声说。
“在同龄人里,我还算有钱,也有退路。所以别觉得是你救济我——根本是我救济你嘛。如果万一你真的破产了,就住北京吧,反正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也是租了一个小房子,然后几个人窝在一起干活。我也有一个租来的小房子,可以借给你。”
“你可以在那个小房子里‘东山再起’,我们还很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先说好,我的钱是‘创业资金’,不可以随便动的。如果有个万一,这就是我们的老婆本了。不是我小气,是因为你花钱大手大脚的,在这一点上,还是听我的更好。”
“……”
“是吧?”
“……”
“唐进余。”
“啊?……啊。好、好。”
唐进余其实全程都是傻在原地的。
整个人僵得好像个冰雕塑杵在那。似乎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愣了半天,又闷声闷气开口:“或者,”他文不对题,只是没头没尾来了一句,“以后,留给我女儿当嫁妆吧。”
“谁女儿?怎么也都是我女儿吧?怎么就你女儿了?”
“我女儿就是你女儿。”
“那可不一定——”
“一定会的。”
“万一不一定怎么办?”
“就是一定会的。”
他只会说这句话了。
太紧张,所以说话都带抖。
冷的还是吓的啊?
她忽然又笑起来。
但,不是幻觉。这一刻,她的确又变回许多年前,那个在雪夜里红扑扑脸颊,那个问他,唐进余,你真的会娶我吗,那个满心都是欢喜的女孩。酸涩而泛着清甜的心情像满溢的泉水。是汩汩往外冒的。书里写的无以言表,原来是这种感觉。
是,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
她看你的眼神,就是洁白的。
“别动。”
她是以捧住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又带着些恶作剧意味的,忽轻轻印上一个吻。
是孩子气的,“啵”的一声。
虽然口红是太淡了,没印上去。
不过黏黏糊糊的劲儿倒是有了。
很满意。
“唐进余。”
她于是老神在在的说:“这就是盖章了啊——记住,抵赖是要罚款的。”
罚到你倾家荡产那种。
“……”
他仍是没说话,低着头。
艾卿正准备撒手,回归平时那副正经人姿态——免得被过路人,一个接一个递来眼神问候。
不料腰上却倏然一紧。
没等反应过来,他已飞快凑到她脸旁,轻轻吻了一下。
艾卿:“……”
唐进余:“……”
“盖章要——”他小声说,“甲方和乙方。才算生效。”
又来了。
搁这科普来了是吧唐进余?
下一秒。
艾卿摸着脸,他干站着。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说话。
他耳根却已红透了。
50. chapter50 不平衡的代价。……
【唐进余, 如果你不想天莱也废在你手里的话。】
【那就最好认真的,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
第一通电话结束后。
半晌。
第二通电话,几乎是紧随其后拨出。
【聂小姐, 我是周筠杰。关于唐进余, 我有一个很新鲜的——提议, 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
【在我看来, 这是一次很合理的利益置换。如果你愿意接受,那当然很好, 皆大欢喜。但如果你不愿意接受,出于我个人的考虑,希望你也可以保守住秘密,不要告诉我小叔。这是我们两个人私下的交易。】
【总之,唐守业的消息我已经提供给你。具体要怎么做,你可以考虑一下——不过最好也不要太久吧。抓紧时间,麻烦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
是夜。
上海的冬天是寒意刺骨, 北京的冬天却是冰火两重天。
室内温暖如春。
周筠杰只穿了件单衣,坐在书桌前。挂断了电话, 便又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 静静看着窗外落雪。
一转眼, 又到下雪的季节了啊。
他心里飘忽地升起这念头。
心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往年的这个时候,或许他、艾卿、谢宝儿,此刻应该还围着热腾腾的铜炉火锅在外头聚会。
他们谈天说地,从娱乐圈八卦扯到北京房价, 最后甚至不约而同地聊起某个路口看见的花白流浪猫。无论怎么看,有着这样的缘分——他们似都称得上是成长经历、职业工作不同,却都意外投缘的朋友了。
谢宝儿最爱劝酒。艾卿每次都中招。
只有他总想着能够吃完饭送她回家, 所以每每以茶代酒,永远是整场聚会最清醒的那一个。
而她人菜瘾大,没喝几杯就会醉。微醺间,又总会举起酒杯和他相碰,然后酡红着脸,轻声细语地问他小周啊,最近很累吗?
为什么又瘦了?
别和家里人吵架啊。
要开心一点才行啊。
她眯着眼睛冲他笑,样子看起来很傻。
连谢宝儿也笑话她,说怎么喝醉了酒就变成人家的妈妈?还有小周,你怎么有问必答?也就是问你的是艾卿,不然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吧。
她起初捧着脸不说话。
整个人都是放空的状态。
要等大半天了,才堪堪反应过来,被逗得哈哈直笑。
又扭过头来,红着脸,翻来覆去地拉着他问,说有吗有吗?
【我只是关心我们小周呀。小周,是吧?】
【毕竟小周这张脸皱巴巴真的很浪费呀。】
她右手没轻没重托着他的下巴。
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依然一本正经地“教育”他。
【做人不要经常皱眉头。你看你长得这么好,你都不开心,小周,我们这种凡人岂不是要整天哭丧脸别出门了?】
【有心事就大方说出来,别担心,有问题姐给你解决——呃,不过,要是真的解决不了的就没办法了。你自己努努力吧。提要求也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啊。】
【比如、嗝,比如摘星星要月亮这种就——达咩!达咩!你要我摘,我只能说,臣妾做不到啊——呜呜,不过为什么没人给我摘星星,我恨!我做不到,但是装逼怪说给我摘啊,他是不是撒谎骗我,呜呜呜。】
又哭又笑的。
他和谢宝儿每到此时,总会默契且无奈地对视一眼。
只可惜。
这种“疼爱”也好,这种关心也罢。一如去年落下第一场雪时自己的心情,如陪伴自己看过第一场雪、分享雪人和存钱罐的人。他除了偶尔做梦的时候会梦到,大多数的时候,却比所有人都要清楚:凡此种种,概都已再找不回来了。
他着急索求的答案,在她眼里,只是不好拒绝所以一拖再拖的敷衍。
是以,心里想得越是明白,面上的笑容越是淡下去。到最后,几乎无从察觉。
只视线不知何故,又飘到一旁的落地台灯上,灯罩外缀着星星,晕黄灯光投射其上——星星亦变成半淡不淡的星。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的星星,陪他虚耗着等待的光阴。
他点了根烟。
刚推开点窗户想通风透气,人才站起,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一回头的功夫,岳凭舟已咋咋呼呼从另一侧的客卧跑过来。
也不敲门,便猛地把门一推开。探头一看,见他没睡,当下毫无心理负担地闯进了外甥房间。
“怎么还抽起烟了?有烦心事?”
这不速之客甚至不忘随口一问。
他虽已三十七岁,如此上下一打量,其实仍不见老。
或许是岳家人天生杰出的外貌基因在其中充分发挥作用,他和周筠杰印象中面容模糊的母亲一般,行为举止、一颦一笑,皆自带明星光环。且是实打实的花美男那一类。
头发前几天刚染了栗色,戴了十几年的蓝宝石耳钻,如今依旧戴着。怎么看怎么像如今当红的所谓男团idol——当然,是有一定“辈分”那种。
周筠杰摆了摆手,“就是突然想抽了。”
又问:“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这样子和语气莫名竟有些像周邵。全不似平日里他那和善可亲的作风。
岳凭舟看在眼里,心里直犯嘀咕。
然而这会儿却到底不是问这些琐碎事的时候。
“当然是有正事了,”他直接开门见山,“周邵说那个唐守业绝对熬不过今晚,让我提前准备好、通知手底下的媒体蹲一手消息,一窝蜂去人医院门口堵着,等着拍他盖白布推出来的缺德照片。他/妈的听得我心里简直发毛。他真当他是神算子了?!还是他干什么违法的事了?……小周,你知不知道这到底什么情况?”
岳凭舟边说边叉腰。
愁云满面,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是在想,虽说咱们跟他勉强算个亲戚,但也犯不着为他砸自己招牌吧?你是管你们公司宣传公关那一块的,小周,你倒是老实跟我说说,国内报这种新闻一般是比较隐晦的吧?我刚回国,总不能一回来就触业内的霉头。”
“何况人家消息封锁得严,死不死的,他哪里得来的消——”
“还没死。”
“那周邵说什么……”
“不过也快了。”
岳凭舟:“……”
他一脸“你小子该不会脑袋撞坏了吧”的表情,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家外甥看。
“小周啊小周。”
半晌,复才艰难挤出一句:“你跟谁学的——别不是要跟我扯什么,‘鄙人掐指一算’那套吧?周邵是大骗子,你被他教成个小骗子?”
“不是。是准确消息。唐守业今晚已经下了第四次病危通知书。”
“这我知道啊。”
岳凭舟一副没意外的表情,摊了摊手:“我消息还没不灵光到这种地步。不过不是听说脱离危险了,还没死吗?我们是做新闻的不是算命的。怎么,你们姓周的是阎王?要他三更死,就必留不到五更?”
周筠杰闻言,只是笑。
顺手在窗台上掸去烟灰,吞云吐雾间,沉默许久。
直至岳凭舟又一次出言催促,表示这个消息如果不准确,那绝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暂缓报道。
他这才开口,又劝道:“安心报吧。”
“之前铺垫了这么久,等了大半个月‘帮’他们压消息,就是在等今天。如果出岔子,小叔又要来找麻烦。”
“那你告诉我你们哪来的消息这么肯定?”
周筠杰道:“唐守业,他那个情妇。”
“……?”
“小叔很早就已经和对方搭上线。最初是想挑拨一下这段关系,撺掇那个情妇出来、在新闻媒体上爆料,还故意骗了人家小孩——去年我生日,小叔让人接了那个孩子过来看,看到了唐家一家三口出席的场面。小孩哭着跑了。”
他们本来以为这孩子受到打击,姓王的情妇也会暴跳如雷,得知唐守业的谎言之后选择跳出来揭露对方“真面目”。
不想,还没让人上门去找,反倒是王蕴雪先一步、主动找到了他们。
女人仍是一身朴素的装扮。面上不施粉黛。
然而,即便是坐在西装革履、脸色不善的周氏叔侄面前,竟也丝毫不带怯场。自我介绍过后,甚至还礼貌地感谢两人,“给我的儿子上了人生的第一课,帮他尽快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周邵问她:“你指的什么事实?”
对面语带威胁,神情晦涩。
王蕴雪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微笑,说:“他姓王而不姓唐的事实啊。”
她温言细语:“不姓唐,是唐守业的主意,我只是不发表意见的解语花而已。但事实上,于情于理,我的孩子,他其实都不该姓唐。你们早点让他认识到这件事,还不用我来做这个恶人。某种程度上,我反而是该感谢你们的。多谢了,两位周先生。”
“……”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凝滞。
没料想被这女人反将一军,叔侄两人也摸不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又或是在唐守业的授意下故意为之。
双方面面相觑,各怀鬼胎。最后,却仍是王蕴雪先开口——从容而早有准备地,这个女人,向他们抛出了自己的“合作条件”。
……
“总之,她说只是让他身败名裂是不够的,”周筠杰淡淡道,“她等他付出代价,已经等了三十多年,只是轻飘飘的一句‘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之后反而光明正大地坐拥两个女人,根本不足以偿清他耽误她的人生犯下的‘罪孽’。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不公平。”
凭什么她为了所谓的爱情黯然度日,从天堂直坠地狱,而辜负她的人,却可以心安理得的,一边享受着妻子家庭带来的荫蔽和利益,一边说着她是他忘不了的白月光,甚至拿抛弃她而换来的金钱财富,再来装作大方地施舍给她?
她难道还要感恩戴德、卑躬屈膝地接受?
她温柔的皮囊,她的善解人意,分明都是沉寂的死火山等待爆发的前奏。
她一定要让他在愤怒和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可。为了这一天,她不惜等了三十年,委曲求全了十年。但都还不够。
一切都还不够。
“这……”
岳凭舟听得瞠目结舌。
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却其实是反问他,这有没有可能是周邵编出来骗人的把戏。
“比如,跟那个女人早就串通好了,在你面前演演戏之类的?他以前经常这么干。”
“有这个必要吗。”
“你觉得没有吗?”岳凭舟眉头微蹙,“小周,总之你要相信,周邵对这个家有多负责,对别人和对自己就有多狠。我其实不建议你向他学。毕竟,他变成现在这样只是一个……意外。但你不一样。你很善良,也很阳光。我和你外公都希望你能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下长大——”
两人此刻面对着面。
正说着话,陡然一下,看清他眼底薄凉的情绪。岳凭舟说话的声音却忽的一顿。
他迟来的意识到。
哪怕在诉说那个女人悲惨而悲壮的故事时,自己的外甥,似乎依然是不带什么感情的。
某种无力的感觉窜上心头,恍惚间,他又想起记忆里那个不太爱笑——但哄哄就会笑。你一扭头,他就恢复面无表情的小男孩。
小男孩长大了。
他本以为自己真的能够养出一个继承了姐姐性格的、灿烂而大方的孩子。然而。
然而。
他突然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好吧,或许,我当初不该点头答应你回国的。”
说罢,便陷入沉默。
周筠杰则对此不置可否。
只寒风越窗,逐渐觉得冷。摁灭烟头,便大力将窗户合上。
“和我一起等吧。”
又指了指被他随手扔在书桌上的手机,继而轻声道:“要知道是真是假,今晚就有结果。要不要喝杯咖啡?说不定,马上就有电话来了。”
*
窗外暗潮涌动,风雨欲来。
艾卿对此一无所知。
这夜,却依旧睡得很香。
只朦朦胧胧间,依稀听到有开门声,似乎有人走到床边。她强打精神地一睁眼,看见是谁,很快又翻了个身睡过去,懒洋洋咕哝着别吵我,有什么事睡醒再说。
对方果然便没再吵她。
只在床边稍停留了片刻,给她捻了捻被角,便转过身、飞快离开了。走时不忘轻轻合上了门。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第二天中午。
洗漱完,换好衣服下楼,立刻便有保姆迎上来问她:“艾小姐,是直接用午餐吗?”
“啊、那个,稍微等一下。”
她脑子仍有些迟钝,更不太适应这种被人伺候的气氛,当下尴尬地摆了摆手。
一转头,索性又瞄了一眼楼上,指着唐进余房间的方向道:“我和你家少——和唐进余一起吃好了。他已经吃过早餐了吗?”
保姆阿姨愣了下。
“他……”
“他还没起床?”
“不是,是那个,艾小姐……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
见她半天过去仍是一脸状况外表情。那阿姨似乎才反应过来,她昨夜是真睡了个彻彻底底。
索性不解释了,在围裙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只手机,手指在上头划了半天,最后找出一则某音视频,把手机掉了个个儿递给她看,又低声道,“就是,少爷他应该,现在没心情吃饭吧……”
艾卿满头雾水地接过手机,定睛一看。
只一眼,险些却没眼前一黑——
因入目所见,那新闻频道上手执话筒、沉痛播报的女性,正是许久没打过交道的聂向晚,聂小姐。
手机开的外放,很快,熟悉的声音亦响彻在整个客厅。
艾卿听完第一遍,有些不可置信,又点击重播——这回已连聂向晚的脸都顾不上注意。一边听,听到一半,她心已彻底沉到谷底。把手机往阿姨手里一塞,便飞奔着跑去玄关换鞋——
【据悉,今晨三点,本市知名企业家、慈善家唐守业先生,因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去世。因事发突然,引发市场强烈震荡。且有业内人士指出,其生前名下所持股份及天价资产的归属,目前尚不明朗,家族内有争产疑云。消息传出,股市开盘三小时内,唐氏置业,及其子公司长帆教育、燕云酒业等,股价迅速下跌。】
【目前唐氏置业官方仍未发布讣告,但已有疑似现场照片传出,且暂无相关人员出面辟谣……】
【本台将持续跟进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