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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林格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31.  chapter31   一念之差,天堂地……


    “唐进余?”


    “喂, 先等等,你先说,你到底怎么了?”


    “别出去, 等等, 到这里就行了, 有……这小区外头有记者你没看到吗?万一被拍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 从别墅一层的后门快步出来。


    迎面不远处,便能看见停满豪车的私人停车场。


    这么一走, 离前坪的热闹愈来愈远不说,艾卿侧头看,路旁便紧邻着周家那同样占地面积不小的绿茵高尔夫球场。零星的几个客人似乎都注意到他们的行迹,接二连三循声抬头。她忙又压低声调。


    “你先松手。”


    “唐进余……这里不是你家,你……!”


    边说着,见他背影显出无动于衷的果决,终于一咬牙。


    索性先动了手:右手盖住他手背, 猛一用力往外一掰,便强硬地把他紧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扒开。


    总算分开。


    她的理智火速回笼, 眼见得那些客人里似乎有人已认出唐进余, 远远向他挥手示意。又不得不尴尬地右手遮脸, 退开半步的安全距离,才压低声音道:“我是正经收了人家的邀请函过来吃饭的。你干嘛突然这么大反应?刚才你明明没必要开口,我都快要糊弄过去了——”


    “周家的人没存什么好心眼。”


    “那是你们两家之间的事,”艾卿眉头微蹙,“都是生意人, 可能有点利益上的冲突,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小周跟我是朋友,按你这样处理, 他也很尴尬。”


    当然。


    自己鬼迷心窍跟前男友走,也没怎么给小周面子就是了。她在心里愧疚地补充。


    “……”


    “总之我先回去了。你等会儿也回来吧,解释一下,别让你爸又发脾气,到时候你也不好过,”她说着。话到最后,几乎有些语重心长了,“趁着没几个人看到,还能混过去。你就说好几年没见过我,突然看到很惊讶……之类的。你妈妈应该没有跟你爸说过我的事吧?你就,反正找个理由敷衍一下。何况我们的确没什么。”


    “……”


    “我们都这么大了。”


    艾卿轻声说。


    手伸出去,像是要拍拍他的手背,然而最终却也只规矩地落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是安慰,也是规劝,她说:“总不能还以为扭头就走、避而不见可以解决所有事吧?”


    这种处理方式当然是理性而平和的。是成熟的。


    只是把像唐进余这种,生下来就不需要看别人脸色生活,凡事只需依心而行的人,大概永远也学不会如何心甘情愿地向生活低头。


    毕竟,哪怕当年创业最落魄的时候,前一天晚上喝酒喝到抱着马桶大吐特吐,第二天,他还能够面不改色地向那些一同奋斗的兄弟许诺三倍五倍十倍的工资。他连“低头”都是菩萨垂目,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悲悯——是以,老天爷仿佛也都偏爱他,或许间或有些龃龉,说到底,他总归是事事顺心如意的。


    但,比之于他十年如一日的决断和不管不顾,艾卿却有更多需要考虑的事。


    “那我先……”


    她转身欲走。


    心想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俗人,不想惹上“王侯将相家”多余的麻烦,来这里是为了拓宽交际圈,不是为了把生活搅得一团乱麻。何况,少年时的情意绵绵,又何必全拖累成剪不断理还乱呢?


    然而。


    一语落地后的相对沉默,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认真地看,三十二岁的唐进余,其实和二十二岁比,除了换了衣服,戴上眼镜,五官轮廓甚至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英俊,是那种,百里、千里挑一的好模子——她过去因此最爱调侃他“以色侍人”,时常被他反手便扑倒在沙发上。仍然会为自己的奇思妙想笑个没停。


    只是,再仔细一点看。


    停留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终究却还是有哪里变了。


    譬如那种不知怎么描述的、悲伤的神情,总是在许多时候,不自察地出现在他脸上。她上上一次看到,是那天在公交车站的送别。上一次,则是五分钟前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说我们走。


    哪怕看在他为她吹了半天晚风的份上。


    她转身离开的动作,最终还是因此一顿。


    “你到底怎么了?”


    只能又再一次,转过身,重复地问道:“唐进余,是不是碰上什么问题了?公司的事,还是你自己?”


    “……”


    “不方便我知道?”


    “好吧,那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问了。我先回去——”


    “……”


    他不说话。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而她说要走,其实也没走,只同样回过去不闪避的眼神。


    末了,一歪头,半边眉毛苦恼地挑了下。


    他便开口了。


    说:“我前段时间突然收到一组照片。昨天回了趟上海。”


    “嗯?”


    所以呢?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


    “我去见了两个人。”


    “……?”


    他的声音整个是乱的。


    说出来的话亦没头没尾,听得艾卿满头雾水。


    “我以为,那个女人长得应该很漂亮,或者,也许她很有钱,她的家人很有地位,像外公家里一样,但是没有——她其实长得很普通,上了年纪,也许四十多了,四十七八。她的孩子,那个小孩子上的也只是很普通的公立学校,他们住在一间很旧的公寓。”


    “女人?……什么小孩?”


    “小时候我经常想,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讨不到好?我听话的时候,他们嫌我不够听话、要更听话一点;我叛逆,他们还要嫌我叛逆也摸不到点子上,什么人混什么圈子,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后来我就告诉自己,大概全是因为我性格长歪了吧?确实目中无人了点,不把人放心上,不会做人。但歪了就歪了,我还能改?就觉得不听话有不听话的好。混出头就行,心里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艾卿默然。


    心想你也知道?


    当年看你们寝室那几个人捧着你的样子,谁不知道你唐进余是个只能顺毛捋的大爷。最近难得看你好了点,偶尔还觉得像个可怜巴巴的小狗。但今天再一看:嗯,跟当年没差。挨了巴掌也继续犟,一声不吭。


    带刺的小狗能叫小狗吗?


    那叫披着羊皮的狼。


    结果他顿了顿,又稀里糊涂补充说:“或者也是还不够好,赚钱不够多。不然哪怕脾气不好,总还是有能夸的点的。虽然我嘴上不承认,但其实心里,我是想要讨他的好的。我想着,哪怕能听到他夸我一句呢?但永远听不到。有的时候只能安慰自己,或许当兵的人都是这样的,他甚至对我妈也没有过什么好话,在家里,他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永远都是硬邦邦的。从小到大,他从没像那张照片上那样抱过我。”


    “……唐进余。”


    “小时候,小孩子都爱炫耀,我跟别人说我爸爸会开飞机,说他当兵的时候开枪、连着五枪都是十环,回家之后,又忍不住求他说让他下次去开家长会,我的那些同学都想见见他。结果他听完,一耳光扇下来,扇的我右边耳朵差点听不见,当时第一次知道漫画里写的眼冒金星是真的,脑子嗡嗡嗡的响。听他骂我不学好——这是能往出说的吗?但我,我还有我妈其实都不知道,至少没体会过,他原来是会陪着小孩子骑大马、晃秋千的。他是可以做个称职的父亲的,只是在他心里,这个家不是……他想做个好父亲的家。”


    只是我并不是他心爱的孩子。


    只是我的母亲不是他爱的女人。


    他说:“我不是想抱怨什么。只是为我自己,更为我妈觉得,活着真的挺悲哀的。尤其是想到我妈也许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才觉得更悲哀。人的命有时候是没得选的。”


    这哪里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艾卿愣在原地。


    听明白了也没全明白,或者说这种家事其实外人无从置喙。她嗫嚅着不知从何开口。


    值当此时,身后却又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回头看,瞬间惊住:原来是周筠杰“不计前嫌”追了出来。


    嗯。


    准确来说,那应该叫不怕尴尬。


    小周果然还是那个小周。


    不知是不是她心理原因作祟,这会儿看他,反而比之前在车上的时候感觉松快了不少。是那种紧绷的弦突然放轻松的感觉。她瞧着,倒是愧疚起来。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唐进余,仍是扭头跟人挥了挥手,说:“在这。”


    在这,所以呢?


    三人行总是世间最尴尬的难题,总得有一个人回避。


    她其实想的是要不先让小周稍微等等,她和唐进余再说几句,然后才“分批”回去。也好不耽误人家的宴会开宴。


    然而没等她开口,唐进余这次却难得的,先她一步做了决定。一声不吭地抬腿就走。


    不过还好。


    不是朝停车场,而是朝着回到前庭的方向,正好与向她走来的周筠杰打了个照面,从她的角度看,只能看见一个简单的颌首示意,不知有没说些什么,只见周筠杰脸色微微一变,两人随即擦肩而过。


    艾卿喊都来不及喊,某人个高腿长,真要走,一瞬已消失在不远的拐角处。


    剩下她和小周,艾卿原想说句抱歉刚才不该当着你小叔的面被人拉走,周筠杰却已整理好表情,咧开嘴,灿烂冲她笑笑。


    “今天我生日,我说了算,”他说,“我刚才已经和小叔他们解释了,也……知道你们从前是男女朋友。我说呢,他之前对你的态度怪怪的。”


    “你也知道是‘从前’了。”


    艾卿叹了口气。又问:“你那个唐伯伯有没有说什么?”


    “好像有点不太舒服,被阿姨搀上楼,找了个客房休息去了。”


    “那你小叔——”


    “我小叔更没有说什么了。他们是合作伙伴,他只会给进余哥说好话。”


    是吗?


    那为什么唐进余对周家的敌意那么大?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她脑子被之前那个疑似唐父出轨的消息炸得一团乱麻,还在发愣。站在原地不动的几秒,周筠杰却忽的牵起她的手腕,如唐进余把她拉出来一般,这会儿,他把她带回去。


    他们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线。


    艾卿被他牵着,察觉他手心密密麻麻全是汗,湿热湿热。原想拂开他,然而等伸出手,忽然莫名又心软,心说其实——其实刚才对唐进余,是不是太用力了?


    她的“自省”总是来得有点迟。又恍惚起来。


    周筠杰走了几步,回头看她。


    突然问:“不过,你不问我怎么跟小叔他们解释的吗?”


    “啊?”


    “你之前在车上说,我们这样,会很容易被误会成情侣,”他说,“但其实,如果不是误会,我们其实……我们,也可以。不是吗?”


    “……”


    “……”


    四目相对,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汗却出得更多了,她清楚看到周筠杰额角的汗。至于手心,整个更湿透了。


    周筠杰说:“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你想认识谁,你需要什么帮助,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会帮你。我不会干涉你的职业选择,相反,我可以动用所有我能动的关系去帮你实现你想做的事。我的生日宴,以后可以是你的社交场。在这一点上,我比当时跟你谈恋爱的唐进余要自由很多。至少,我爸爸哪怕还在,他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一巴掌。我叔叔,我听他的话,但是,他也会因为我的想法而改变他的计划。周家,我不是继承他的,我们俩是一人一半。”


    “这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


    “但这是我想说的话,我自己想说的话。艾卿,这次,你不要……周末去图书馆、下课有约、下班急着回家了。”


    “为什么是我?”


    艾卿这句话问得发自真心,情真意切。


    亦终于在高尔夫球场方向传来的大小讨论声中,稍用力而挣脱开他的手。


    她双手合十,想借着开玩笑的借口摆脱困局,是以只笑着说:“你都知道我和唐进余是男女朋友了。就意味着我已经踩过一次坑了。你想,我现在连唐进余我都——”


    连唐进余我都没有选。


    我怎么会选你呢?


    她心说你还是另选高明比较好。要不看看宝儿呢?实在不行,你要是心理承受力比较好,考虑一下聂向晚。


    然而周筠杰只是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不比他差。”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啊?你攀比心理上来了吗?小周,我真的很认真的告诉你,有些脑子不好的人宣传什么,男人配什么样的女人充分说明他的阶层品味——这纯粹是放屁啊,你想清楚,就算是我跟你在一起,也不能证明你比唐进余好啊?我的前男友里不是没有年纪小的——难道能说他们都比唐进余混得好?”


    “不,是你,你因果关系搞反了。”


    “……?”


    “艾卿,我没有拿你当玩具。我不是玩‘少年天子微服私访’的把戏。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他说:“你跟唐进余在一起,他只会想让你变得跟他一样。你终究还是要做唐家人。刚才你还没看明白吗?但是我想……我不一样。我会跟你一起,我愿意和你一样,做你口中很普通的,很普通的人。”


    “小周,不是——”


    “你考虑一下再回答我吧!”


    周筠杰又牵住她。


    这次是衣袖。


    他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答案我都欢迎。对比的是唐进余还是别人,也都可以。我只是想要把这些话说完。”


    “不是——我还是不懂啊,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问题你有没有问过别人?”


    “……”


    “为什么是你,我想,这个问题,就算唐进余也回答不出来吧。为什么是你。他比我还要纠缠不休点,不是吗?他比我做得过分啊。”


    只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有时候。


    在什么地方,什么阶段,什么时机出现,都是一种天意。


    有人爱你不计付出,你不屑一顾;有人对你不屑一顾,你依旧爱她,可以不计付出。


    甚至只是因为她说了一句话,为你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浪漫的本质不过是偶然下的必然罢了。人们称之为天意。


    但,爱的究竟是这个人,还是这个人带给你,“也许和她在一起就是天意”的错觉?


    无妨。


    反正人类都擅长给自己错觉。


    爱情就是最让人甘之如饴的错觉。凡事越不过去,终归是一句愿意。


    只要我愿意。


    这个人,她就万里挑一。


    是午夜梦回的无可代替。


    32.  chapter 32   “我都还给你。……


    周筠杰二十六周岁的生日宴, 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当然是关于宴会的主角。


    在晚宴上,周邵不仅首次向媒体宣布了周筠杰毕业回国的消息。同时,也是在这场宴会上, 公开表示将根据其兄的遗嘱, 把名下百分之三十的周氏股权转让至周筠杰名下, 算是物归原主。


    此后, 作为周氏副总,哥大硕士出身的周筠杰, 将分管周氏名下涉及传媒、文娱等相关产业的主要经营和公关营销工作。


    此话一出,周家青年才俊,一时风光无两。


    衣香鬓影间,无数城中名流向他举杯,祝贺他学成归来,将来亦能学以致用,干得一番事业。艾卿亦在其间。


    远远看着周筠杰站定台上, 与周邵碰杯饮酒,她也低头, 小口小口地抿。


    转眼间, 同桌的李媛和远远过来招呼她们的谢宝儿, 都起身去同主桌贵宾或敬酒或套近乎,一桌人,最后只剩下她和李媛那弟弟李一舟。他年纪或许还小,总之规矩地没喝酒。


    只侧过头,看她舌尖一碰那酒、便皱着脸一脸痛苦的表情。说了句“度数太高了, 喝这个”,便和她交换了手中尚未碰过的橙汁。换来她感激的一眼。


    她问他:“你腿好全了吗?”


    他点点头。


    却仍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靠着椅背, 头发软绵绵往下坠。露出来的半截下巴瘦削落利,声音低低的,回答她说:“别跟李媛说就行。死不了。”


    “你叫你姐就叫名字?”


    “当面叫姐呗。反正不是亲的,我是我妈带过来的。”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当看偶像剧好了。”


    两个社交无能患者凑在一起,反正也没别事,就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天。


    正说话间,艾卿却忽瞥见人群中,疑似她想结交的、那位方教授的背影。


    男人撑着拐杖、略显得有些老态龙钟,正和旁边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男性聊天:那人艾卿也认识,是学界一个颇有名气的新秀,他们曾在某个讲座上见过。


    既然都是同行,机会难得,少不了要上去说两句。


    是以她最终仍是换回了原来的红酒,和李一舟打了个招呼,便又慢吞吞站起来,走过去和人搭话了。


    李一舟没说什么。


    却到底是百无聊赖。没半会儿,索性单手支颊,摸出手机刷起《剑侠Online》的贴吧。


    他的ID正是艾卿之前在某个帖子看见的热评所属人,[十四州]。


    原本只是想着没事做,进去吃吃瓜看看热闹也好。


    没成想刚一点进去,首页竟挂满明晃晃的一串红帖,个个盖了有七八百楼,从游戏资料片剧情泄露,到声讨策划、称任务机制全面倾斜、极不公平,最后是联名要求更改资料片后期剧情,间杂着几个氪金五十万上下的RMB玩家联合发表退游声明。首页骂声一片,群情激愤。


    他越往下看越头痛,不由眉心微拧。


    想起与这破游戏息息相关的两个话事人,无论是周家的周邵,还是唐家的唐进余,这会儿不都在场吗?消息都传开了,他们难道没听见半点风声?便又索性四下环顾一圈。


    先看见的,自是这宅邸的主人,不远处,依旧笑容满面,为侄子引介家中熟人的周邵——从他脸上没看出半点慌张或不虞,反倒难得春风满面。


    至于唐进余,左看右看,却不知去了哪里,找遍全场也没看见人。


    想想唐家那爱出风头的老头,今天更是只在最开始的时候露了个面,过来会场的时候,坐了一下就走了,看起来站都站不稳。难不成,是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


    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最终在当天夜里便得到了解答。


    毕竟,后来相关的媒体报道已充分证明,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生日宴上,第二件出了名的大事,毫无疑问便是关于唐家。在铺天盖地的八卦版面上,甚至强压过周家的风头,短短半天,被推上风口浪尖。


    亦是当夜。


    艾卿满身疲惫回到家中。


    点开微信,便收到来自江淼的微博转发推送。底下跟着一排毫不掩饰心情的感叹号。


    她实在累得站都站不稳,瘫在床上,也没看具体,便毫无防备地点开。


    映入眼帘的第一秒。


    画面上,是周家庭园门前,被淹没在数不尽的长/枪短/炮和话筒中的,沉着张脸一语不发的唐进余。在他身后,惨白着脸的唐父被唐母搀扶着,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粉饰太平。然而即便如此,警卫左右开路,依旧挡不住媒体汹涌而来、不要命往前扑、把话筒往他面前怼的“热情”。


    “唐先生,请回应一下这几张照片!”


    “请问这张照片上是您父亲唐守业本人吗?”


    “请问您怎么看待您父亲疑似包养情妇,并且共同养育一名十岁男孩的婚外情行为?”


    “您之前知晓这两人的存在吗?”


    “对这个照片有什么看法?请说一下,唐先生、唐先生,请正面回答。”


    “听说唐氏近期因投资失误,损失超过3亿美元,内部存在大规模股权变动……请问消息是否属实?”


    “唐氏的投资失误会否影响到天莱的前景发展?双方有做过沟通吗?”


    “唐先生,唐夫人,那您二位现在——”


    话音未落。


    “你是哪家的记者?”


    一直闷头向前走的唐进余忽然停下脚步。


    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看向那位无视他而径直向他父母发问的传媒记者,随即目光落低,盯着他胸前的记者证,神情阴鸷。


    “所有未经查证胡乱传播的消息,之后会由公司发言人召开记者发布会澄清。我父亲今天见多了好朋友,心情有点太激动,导致心脏不太舒服,所以不太适合接受采访。请各位记者朋友尊重理解一下。”


    “那么唐先生,请问您怎么看待那对母子的?会担心他们和你争夺家产吗?”


    那记者听罢,随即毫不客气地调转话筒,抓住时机凑上前来,话筒边沿几乎抵住他下巴,“早听说您和父亲水火不容,家庭关系非常紧张,这次的新闻一出,是否不管消息真假,都会继续恶化你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呢?”


    “您父亲是军旅出身,唐氏的对外形象一向主打健康向上,积极进取……”


    “这次事件过后,天莱会不会考虑反哺唐氏?父子之间有没有协商?”


    周遭挤满了人。


    唐进余就站在那里,无动于衷而冷漠地站着。身量高过周边人一头,却不得不咬紧牙关低头作倾听状——他站在那里,这一刻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整个唐家。一直到父母都在警卫的保护下上车离开,他深呼吸,交还话筒,这才头也不回的拨开人群,在贴身保镖的重点关注下得以脱身。


    画面最后定格于他的背影。


    周遭记者熙熙攘攘,议论声不断。


    但艾卿只注意到,他直到最后一刻,依然是努力地,挺直背离开的。


    *


    深夜。


    北京。


    唐进余新购入的私人公寓里。


    负责洒扫清洁的家政嫂前脚刚离开。门扉轻响,唐母亦从卧室离开,惴惴不安地坐在客厅。


    很快,卧室里传来质问的声音。


    却和想象中的暴跳如雷不同。


    他们叛逆了小半辈子的儿子,此时竟平静无比。沉吟许久,最终,亦只是默默站在床边,看着床上倚着枕头,惨白着脸轻抚胸膛的父亲,轻声问:“……你不觉得,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要我给你什么解释?!你是我儿子!你要你老子给你解释?”


    “那我现在可以走。”


    “……”


    “爸,你应该很清楚,天莱和唐氏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不管是经营范围还是发展方向,都八竿子打不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何况天莱现在……内部也出了问题。我们的剧情策划被人泄露,这个时候,如果我一点也不关心你,那我应该坐在办公室里开会整顿,而不是站在这里。”


    “这就是你跟你爸说话的态度?!”


    “我没有在指责你,我只是想要解决问题。”


    “你当我养的那些公关和律师团队是吃闲饭的?轮不到你烦这些,按你说的,井水不犯河水,”唐守业闻言,冷嗤一声,“你不给你老子我帮倒忙就算不错了。今天在周家门口,干嘛拖着时间不走?你还嫌丢脸丢得不够?”


    唐进余忽然闭上眼。


    深呼吸。


    深呼吸。


    他顿了很久才找回正常的呼吸节奏,脑子里似乎有根筋在突突直跳,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头天晚上一夜没睡,舟车劳顿赶回北京、赶到周家,之后就是应付记者、应付打不完的“关心”电话、分别给家里的律师团队和方圆致电安排后续事宜,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过度紧绷、快要绷不下去的状态。


    但他还是努力冷静了。


    “我如果走开,”他说,“他们就直接会把矛头指向你。爸,是你说的,你不想在这些记者面前上担架,坚持要站着,走大门出来。我不站在前面,难道让他们过来堵你、堵我妈吗?”


    “你的状态不自然得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了!什么站在前面,说得像你救了我们是吧?!”


    “……除了骂我以外,你真的没有别的事要向我解释了吗?”


    唐守业表情一变,又要破口大骂。


    然而唐进余再开口,只是问他:“你很爱那个女人吗?”


    “那个家,和这个家比起来,哪个更像家?”


    “……”


    “爸,”他说,“除了一个劲指责我、来让我图上进以外,除了给我妈钱以外。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有一秒钟,当过我们是你家人吗?”


    *


    大概没有吧。


    他其实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毕竟那些照片,他一张一张,每一张都认真看过。


    三个人牵着手逛公园也好,父亲抱着陌生的女人、陪着对方跳着笨拙的舞也好,那个孩子骑在父亲背上欢呼雀跃也好。这些全都是他和母亲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他其实还想问,如果那个小孩去幼儿园说父亲会开飞机,请你去开个家长会,让他炫耀一下,你也会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吗?


    如果那个小孩说,他不想做你觉得对的事,想喜欢自己喜欢的女孩,想跟那个女孩白头到老,你也会把他心爱的姑娘逼得见你如见洪水猛兽、牛鬼蛇神吗?


    你会尊重他的意见吗。


    你会爱护他的人生吗。


    你会怜惜他爱的人吗。


    你会吗?


    也许……你会那么对待那个孩子。但你从不曾这样对待过我啊。


    唐守业听他在说话,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那目光恍惚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不解他的悲哀从何而来,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话。


    半晌。


    “唐进余,”再开口时,却是怒其不争了,“你真的是长不大!你一个男人,这点事想不明白吗?哪个男人混到这个地步,是干干净净心不野的!更何况——”


    “进余!”


    坐在外头听了许久墙角的唐母却在此时忽的推门进来。


    从他身后,一把拉过他手臂,只是低声的、哀声道:“别说了,别跟你爸争了,多大点、多大点事呢……”


    “多大点事?”


    “你爸现在身体不好,一年比一年差了,咱们家里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是想你爸好,你就别说了、别说了,你,早点成家立业,你以后会懂的,你别再跟他犟了。”


    唐进余反问:“只有我一个孩子吗?”


    “……”


    “妈。你知道的,对吗?”


    他眼眶突然红了,“你一直都知道,对吗?”


    “够了!”


    唐父久久不言,此刻忽的暴喝一声。


    也不管唐母看清他动作,面露惊惧,便又伸手够到旁边衣架上西服,摸了摸内袋,甩出来一根形状小巧的录音笔。


    “你自己拿去听吧!”


    他说:“你以为你爸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最近又跟那个女的搅和在一起,要你跟聂家孩子结个婚,人家一心向着你你不要,你非要一个嫌弃你的——真的是大言不惭,笑话!她这么个女的,哪里来的资格嫌弃你?!你还上赶着去捧着她!女人是你这么捧着的吗?”


    “……”


    他无声地侧过头去,看向目光闪躲的唐母,问:“这是什么?”


    唐母没回答。


    唐守业则干脆得多,直接调出录音,音量摁到最大,“你自己听!”


    话音刚落。


    很快,熟悉的声音便倾泻而出,充斥着整个房间。


    【不仅唐进余是您家里的宝贝儿子,我,我也是别人家里辛辛苦苦捧在手里长大,当掌上明珠的女儿。】


    ……


    【我只是那么一想,突然就在下头忍不住地抱着脑袋哭,我怕她听到我还不敢哭出声音来。我当时心里在想,我怎么活成这样了?】


    ……


    【我知道,你们都害怕我和唐进余有将来。但是,阿姨,那天永远不会来。】


    永远不会了。


    机器还在震颤,她的声音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的表情好像彻底剥离开了血色。旁边的唐母拉着他,说进余啊,妈妈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妈妈其实不是故意去找她的,只是凑巧,然后……


    然后进余啊。


    你就听话吧。听听爸爸妈妈的话。


    向晚那么爱你,娶了她,以后谢家人多少能帮衬点不说,她交际广,形象好,几多个圈子都有人脉,娶一个这样的妻子,难道委屈你了吗?三十岁,还不成家吗?


    似乎没有人追问话题是怎样从他的质问变成了对他的“追责”和鞭笞。


    一切都来得这样顺理成章。


    他的脑袋疼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因无法忍受而弯下腰去,他不断轻敲着额头,试图唤回理智,找回主动权,心说可以的,没关系,之前多少次不都挨过来了吗?艾卿她、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他是知道这些人的压力的。连他都承受不住,凭什么要求她说可以没关系呢?他一点也不吃惊,他只是无力,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因为自己的麻烦去找她?


    为什么都要把他变成瘟神呢?


    为什么要让她来承受自己生下来必须承受的一切呢?


    艾卿啊。


    “妈,”他说,“不要再去找她了,我求你,问题在我这里,不是她的错,你不要再去——”


    “唐进余,你说够了没有。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唐母泪眼交加,几不能言。斜靠在床头的唐父却突然开口。


    “要你娶一个女人,有什么痛苦的!有什么忍不了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在挑三拣四!”


    他说:“你爸我不也是……”


    不也是什么?


    “你爸我不也是……”


    唐守业的眼神突然颤抖了一下。


    只是一瞬,他继而又冷下神情,扬高声音:“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你生在唐家,你生下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要什么没有,享了多少年的福,不是你老子我,你以为你现在在哪?!你现在给我拿什么腔、作什么调?”


    好一个,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这句话让唐母的表情瞬间僵在原地。她当然听懂了丈夫的言下之意。然而下一秒,她侧头去看儿子,那么紧张的、唯恐被他发现什么,却发现唐进余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平静,甚至冷漠,毫无波澜。


    他甚至忘了自己刚才本该要说什么的。


    只是觉得脑子里,似乎也有一根弦,在这一刻,很轻的、无可挽回的、“铮”一声,彻底绷断了。


    *


    原来在父亲的眼里。


    母亲是聂向晚。那自己呢?


    那么。


    那个女人呢?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呢?


    【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跟我说你爱我,你说你要跟我结婚,唐进余,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喉口有腥味往上涌,他只觉得太阳穴似在突突直跳,好像有一口血堵在嗓子眼。他于是不敢说话,怕一说话,那口撑住自己的气,顷刻间就要散了。他几乎站不稳。


    “说话啊!愣着干什么?你这脸色摆给谁看的?!唐进余!”


    “迟早跟你算总账……你今天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跟你老子我要说法了!是还没听明白还是不会喘气了?说话!”


    “我看就是你妈把你宠坏了!给你惯的!”


    说话。


    说话。


    “……我都还给你。”


    他于是说。


    “你养我,供我读书,给我最好的生活。这些,我都还给你。”


    说完。


    他挣扎着往外走。身体好似不再是自己的,阖上门已用光他的力气。但他继续往前,走到玄关,摸到车钥匙。


    “进余!”


    母亲却在这时,又泪眼涟涟地追了出来。她拖住他的手。


    “你爸爸只是话说得难听,他当然爱你,他当然爱这个家,你是唯一能继承他事业的孩子,进余,你不要任性了,你应该好好和你爸沟通的,你们一起把问题解决——”


    “……”


    “……进余?进余?”


    母亲察觉他表情不对,又觉得他手掌似有些烫,忍不住伸手,有些担忧地探了下他额头。


    瞬间却被掌心传递而来的高温吓了一跳。


    唐进余看在眼里,好像恶作剧得逞一样。忽然开心地笑了。


    这还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妈,”然而,他说的却是,“哪天我死了,你们是不是就能放过我了?”


    “……进余!!!”


    *


    天旋地转。


    这句话说出口。发软的双腿亦终于不能再支撑犹如灌了铅的身体。


    他就这样倒下去。


    好像顷刻间坍塌的围墙。红砖落了一地的灰。


    33.  chapter33   我们的家。


    唐进余大病一场的消息传到艾卿这的时候,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过了快一周时间。


    她此前半点没听到类似风声,看到的新闻,亦大多都是“纯属误报”、“发布会已澄清”、“已对侵犯隐私违法录像者进行提告”等等, 还以为他早已把这事处理好。彼时, 甚至仍在《剑侠Online》上勤勤恳恳打着工。从晚上八点直到十二点, 手指在键盘鼠标上扎扎实实“驻扎”四个钟头。


    虽说前些天, 资料片剧情泄露的事给游戏带来了不少冲击,引发大批玩家联名抗议, 连带着游戏里也冷清了不少。


    但在柳萌的建议和要求下,她亦最终强忍好奇心,没有去搜资料片的泄露稿来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按部就班进行着原有工作——再准确一点,可以概括为,陪NPC找老婆。


    结果是哀牢山,没有。梁王旧邸, 没有。


    剑冢没有酆都也没有。


    明明她之前曾好几次在当前聊天页面上看到塔娜的呼唤,然而, 任务一环扣一环, 顺着梁怀信给的提示一个一个地图找过去, 他们始终不曾找到塔娜的丁点残魂。这天照旧。又是一整夜依旧毫无收获。


    艾卿跑地图跑得心力俱疲,终至于鼠标一扔,操作人物原地打坐。


    一个懒腰还没伸完,忽却听到私聊页面“滴滴”作响,还以为是一剑霜寒上线来找她, 结果定睛一看,却是个十足的“意外来客”。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最近忙嘛?


    艾卿愣了下。手已摸在键盘上,却半天没回话。


    心说方圆在她这, 某种意义上已相当于是唐进余的“新闻发言人”,突然找上门来问这么一句,言下何意啊?但最后仍是不好不回。只得敷衍一句。


    【私聊】你对【贵巨巨】说:还好。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能抽得出时间吗?


    【私聊】【贵巨巨】对你说:最近进哥病了,在协和那边住院。球球你要不是特别忙,得空去看看他吧。


    好像上线来专门就是为了通知她这消息似的。


    艾卿还没反应过来,好友列表里,方圆的头像已黑下去。下线了。


    只剩下她坐在电脑桌前,呆呆看着两人的对话,又想起那天看到的新闻视频,唐进余不回头的背影。半晌,只是撑着脑门,沉沉叹气。


    虽难免怀疑是某人指使兄弟过来递眼色。最后,仍是拨通了那个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她习惯于把握主动权,是以接起的第一秒,已直接开门见山问:“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


    知道唐进余能听出来她的声音,自我介绍的环节,当然是想也不想就略去的。


    “有一点吧,”而唐进余明显慢半拍,顿了顿,仍是囫囵回答她说,“养几天就好了。”


    “感冒?”


    “说不清楚,大概是什么情绪病吧。忙晕了身体有点跟不上,”他简单交代着始末,又问她,“谁告诉你我生病的?”


    “方圆啊。不是你让他告诉我的吗?”


    “……”


    “话说你心情,”她字斟句酌,“是不是不太好?感觉你声音……那个啥,有点怪怪的。你家里的事很棘手吗?”


    “没有,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刚才走神了。”


    他咳了两声。


    好像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咳完之后又是久久沉默。任由尴尬的气氛在他们之间蔓延开。


    “你早点休息吧,我这边没什么,”最后也只是说,“很晚了,不打扰你休息。”


    “唐进余。”


    “嗯?”


    “真没事假没事啊?”


    “……”


    她叹了口气。


    恍惚间,如做了很慎重的决定,沉吟片刻,终轻声道:“明天我来医院看看你吧……顺带,给你带点吃的。可能就中午吧,吃中饭的时候,你那边方便吗?”


    *


    第二天正好又是周日。


    艾卿平日里颇珍惜这赖床机会,这天却难得起了个大早。


    化完妆,换完衣服,按约定好的计划去找江淼时,甚至还没到七点。


    她正愁去哪买菜,路上刚好经过一间新开的城乡仓储超市,却解了她燃眉之急。忙又挤在一群大爷大妈里进店,抢先挑了只新鲜乌鸡——因估摸着江淼那出租屋里应该没什么配料,回头不忘买了桂圆、枸杞、红枣。等她提着大包小包到人家门口时,江淼一开门,还穿着睡衣。


    江美女睡眼朦胧地靠着门边,傻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说干嘛这么客气?


    艾卿不由失笑。说又不是为你。


    却还是随手从袋子里拿了个苹果给她作“封口费”,便又矮身从她旁边钻过去。


    眼见得进门即是厨房——准确来说,是厨房一体灶。她又顺手把材料放上灶台,冲脚下的江北北“喵呜”一声,戴上围裙便直接准备做饭,嘴里咕哝道:“宝贝,借你家灶用用,我们宿舍连个锅都没有。”


    江淼点点头。嘴里啃着苹果,又稀奇地凑上前来。


    看她动作麻利地淘米煮饭,继而抓过那只肥鸡,熟练去除内脏及头尾,在水池边耐心清洗,终忍不住撞撞她肩膀,“你昨天说要去探病,探谁的病啊,这么大架势?”


    “前男友。”


    “哪个杀千刀的前男友,还累你给他煲汤?!”


    江淼挥手赶开江北北,又一把揽住她肩膀,“别告诉我是唐进余哦,这样人家会误会你俩要复合了,我亲爱的姐妹,难道你回心转意要去做唐门贵妇了吗?please,苟富贵,勿相忘哦~~”


    “这话该我跟你说才对。”


    “啊?”


    “你的澳大利亚野人老板不是马上要回国了吗?恭喜你,三水,你们在网上都能打得那么热火朝天,见了面还不天雷勾动地火、激/情四——”


    “滚呐滚呐滚呐!”


    这话题最终在江淼哀嚎着抱头栽进沙发的高难度动作中宣告结束。


    临近中午,艾卿那乌鸡汤终于煲好,香气诱得江北北频频在灶台附近打转,险些爬上橱柜去。她吓得赶了几次,抓紧时间,又现炒了一份煎豆腐外加青辣椒擂茄子。


    等把一人份的分量装进不锈钢的三层食盒,剩下的留给江淼加餐。她自己随便扒拉了几口饭,便又出门直奔协和医院去。


    到了地方,正好是午餐时间,十二点出头。


    医院门口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等着,见她下车,看了眼手机又看向她,便径直过来自我介绍,说是唐进余的特助,叫姜越。


    “唐总怕艾小姐对这边不熟,进门的时候不好找地方,”他微微笑,礼貌而周到地在她面前领路,“所以特地让我在这边等着。时间刚刚好。艾小姐,这边走吧?”


    艾卿对这几年唐进余公司发展的细况并不了解,也难得见他表露出做老板的姿态,不免有些意外,下意识把手中的保温盒和水果往身后藏了藏。


    姜越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大概知道她不擅社交,全程也都沉默。直把她带到国际部某VIP病房前,便又微微躬身,转身离开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扭开房门:


    从前唐进余和她都没钱,在海淀住院,过年的时候说破嘴皮抢一个床位,跟七八个人住在同一间。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进门,愣愣环顾一周,看这所谓的“病房”一应俱全:厨房,独卫,休息室。电视、橱柜、沙发乃至于电脑桌,旁边加湿器正“嗡嗡”工作中,房间里一片薰衣草淡淡香气。一时间,实在不知到底该说这是病房好,还是高级套间好——这,毕竟可是抢个挂号都让人闻风丧胆的协和啊。


    唐进余手上打着吊针,正坐在病床上看报表,左边一小摞,右边一大摞,右手不打针也不轻松,还在不带停地用笔圈改着什么数据。听到进门的声音,循声看来,看见是她,原本紧蹙的眉头却渐渐平缓。


    “来了。”


    他说。


    毫不犹豫地放下钢笔,将桌面上的资料原模原样搬到病床右手边的窗台,腾出位置,这才又指了指床边的陪护椅,“要不,坐这边?”


    艾卿点点头。


    把水果随便放在茶几,便拎着食盒坐过去,一层层分开摆好。


    “随便做了点病号饭给你吃,”她说。视线瞥过他有些水肿的左手,几个没扎准的针孔有些发青,看着颇骇人,忍不住眉头微蹙,“你不说不严重吗,还需要挂水?”


    “医生建议的。”


    唐进余说话声音有些嘶哑。看着小方桌上简单却热腾腾的两菜一汤,半晌,说:“我以为你最多带点水果来。宿舍,应该没有锅灶吧?”


    “找朋友借的——你不会吃过饭了?”


    “没。”


    “那吃点吧,我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带的——筷子在这,你左手不方便,慢点吃。”


    艾卿说完,把筷子递给他。


    实在有点不太习惯他病恹恹的样子,又索性找了个借口起身,从那厨房里找了把水果刀,拿了个盘,开始给他削苹果,嘴上却仍不忘咕咕哝哝叮嘱着:“看你那天脸色差得好像刚放出来一样。喝点汤吧,乌鸡补血的。”


    她背对着他。


    蹲在茶几旁,一个接一个地削苹果,仿佛故意拖延时间不想对话似的,又耐心地切成块,插上牙签。


    而他也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


    汤喝到胃里是暖和的。然而他还病着,嘴里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机械地,一口一口就着饭往下咽,才吃几口已经有点想吐,但他仍是忍住,继续夹菜,又用汤水把饭泡软,一点一点,努力往胃里塞。身体有抵触的反胃感。


    “不好吃吗?”


    艾卿忽然回头看。


    “怎么都没听见你说……话?”


    他闻言一愣。


    有些呆呆地抬头——因吃饭便不戴眼镜,这会儿看着人,莫名倒总有些眯着眼放电的即视感。


    似乎反应半天才明白她指的什么,又摇头笑笑,说:“很好吃啊。你的手艺,一直是好到没边。”


    “没在阴阳怪气我吧?”


    “是真话。”


    虽然这一顿饭,光是把所有食盒清空,已花了他快一个钟头就是了。


    艾卿看他又低着头,乖乖一口一个,吃着牙签串好的苹果,忽然有种——好吧,类似喂猪的错觉。一时忍不住笑,又坐回去,说:“你最近瘦了很多吧。”


    “有吗?”


    “你说有吗。


    她瞥了一眼窗台上快摞成山的文件,吐槽他:“干得比驴多,吃得比鸟少。唐进余,你这样身体怎么可能撑得住。平时多吃点吧。”


    他点点头。


    她又问:“家里的事,真的解决好了吗?”


    “差不多。他们现在还住在北京,等过阵子风头过了再回上海。”


    他没有细说,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她也不好细问。


    只眼见得他已吃得差不多,干脆又勤勤恳恳做到底,收了食盒擦擦桌子。看一眼墙上挂钟时间,又道:“那行吧。我也是听方圆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看。等会儿晚点你爸妈也该来了吧?那我先——”


    “艾卿。”


    “嗯?”


    “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艾卿正把不锈钢餐盒往保温袋里收,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嘴角抽抽,又狐疑地抬头看他。


    “别说我答不答应你。唐进余,你是不是忘了,”她冲病床边的吊瓶努努嘴,“你现在可是个病人,你能到处跑?”


    “拔掉就行了。这里的人不会拦,有事姜越会处理。”


    “我又没说我会答应。”


    “答应吧。”


    他却只是笑了笑。


    “艾卿,去过之后,我的病就该好了。”


    他说:“难得你能来一次,我……很开心。”


    *


    说实话,艾卿对于唐进余是个半大疯子这件事,早些年已经认知得颇为深刻。


    然而时过境迁,这位事业有成、风头正劲的唐总竟还公然带着她留张纸条“出逃医院”,任由手机屏幕上未接来电一个接着一个,她坐在副驾驶座,侧头瞄了眼可怜的、被迫承载了过多压力的手机,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鬼使神差啊鬼使神差。


    她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何况对方是个病人。哪怕带着病,还坚持吃完了她的两菜一汤,她不忍心对他摇头说不。


    三令五申说了八点前一定要回学校后,终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了帮凶——


    “……”


    “唐进余。”


    但这也并不代表。


    她走进熟悉的公寓房间,摁亮壁灯,环顾四周。半晌,又惊又怒地回头瞪他:“疯了吧?有事没事带我来这干嘛?”


    本来都快忘了的。Ding ding


    当年唐进余经济窘迫,租了这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作工作室。


    白天的时候,客厅给他们当“工作间”,晚上他们偶尔会熬通宵,但艾卿周末来这边小住的时候,气氛却一定是安静的。唯恐吵了她睡觉。


    有时她半夜起夜,看到客厅里人都走得差不多,只有唐进余一个人仍捧着电脑噼里啪啦敲代码,就揉揉眼睛坐到他旁边去,没过会儿,就哈欠连天。唐进余一只手还舍不得离开键盘,右手却伸过来揉她头发,说艾卿公主阁下,半夜不睡不怕有眼袋吗?


    她瞪他说我那叫卧蚕。唐进余便又笑,刚还揉她头发的手,又来拉她脸颊三两肉,说快去睡觉。早上吃什么啊?


    她说油条就有油条,爱喝豆浆就有热腾腾的豆浆。


    有时周末到他这赶工写论文,唐进余难得得闲,psp连上电视玩超级赛车,她在旁边熬一整夜,他也静音玩陪她一整夜。


    有时候她忍不住问他,唐进余,你前世是不是猫头鹰啊?他说不是啊。顿了顿,又说,我最多是公主您窗外的夜莺。一语出,她捧腹大笑,两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早上五点就下楼去买煎饼果子,她问他公主会吃煎饼果子吗?他说,你就算吃臭豆腐也是尊贵的艾卿公主。结果被过路人赏了好几个“看他俩怎么这么奇怪啊”的眼神。两个人蹲在路边傻呵呵笑。


    一晃竟已是数年了。


    楼下的煎饼果子摊,刚才看,已经不在。据说早不让摆了。


    不过这里的家具倒都还是旧时的样子。似乎有人定期来打扫,房间里一尘不染,地板亦光洁。


    客厅里那电视屏幕依旧是格格不入的大。最适合玩游戏连主机。


    卧室窗台放着她某年过生日送给他的礼物,折满了一整瓶的纸星星。


    【拆开来每一颗都有字哦。哪天要是吵架,你拆一颗看看,看到你就应该原谅我吧?——毕竟我对你这么好,唐进余,是吧?^^】


    【还有这个存钱罐,喏,听我的,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往里面扔一个硬币,把不开心存起来。等到哪天已经沉甸甸了,你把它像这样——一摇,听到了什么?——不是钱的声音!= =,你再听啦。……是不开心在里面跳舞,然后变开心的声音——我很有创意吧?这个存钱罐可是我专门找人做的猪仔仔哦。你好好保存。】


    ……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但还留着昔日主人的痕迹。


    她一个个房间看了遍,最终默然无声地走回来,抬眼看他,又问一遍:“带我来这干嘛?”


    而他答非所问:“想玩宝可梦吗?”


    他的PSP就放在电视旁的三开柜里。位置从没变过。


    “我是问你……”


    “这屋子我买了很多年了,但除了家政嫂,很少有人过来。不知道电视还能用吗。应该没受潮吧。”


    “……”


    他自顾自地摆弄着电视,调试画面,脸色仍是苍白的。


    而艾卿终于感受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似乎意味着某种决心的落定。她站在那,就在旁边,看他忙前忙后,最后像过去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举着手柄向她示意。仍然是怔怔的。


    “唐进余,”她问他,“你怎么了?”


    他只是微笑,笑得很淡,不说话,向她晃了晃手柄。


    她坐下了。


    他们于是还像很多年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时那样,肩靠着肩,看电视里机灵古怪的神奇宝贝战斗,他专心致志地玩,只是不再孩子气地争辩谁比较厉害,哪个技能又该先用。过一会儿,游戏换成超级赛车,再过一会儿,换成三国无双。他挑的都是她能参与进来的游戏。


    玩到傍晚将至,他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未接来电依然不绝。他又问她:“我们下楼去买点菜,做饭吧?”


    她的心莫名往下沉。


    却还是勉强笑了下,说:“什么叫我们?你会买吗你就乱提建议。”


    “会的。”


    “那你做饭。”


    “好啊。”


    他笑。眼皮过渡到眼尾的狭长因这笑意而叠起,他的眼睛变成一弯月,起身,又弯腰拉过她手,说走吧,怕你不记得地方了,我带路。


    这里位置距离市中心已很远,购物往往不用去什么沃尔玛或××商城,楼下就有附近居民爱去的小型菜市场。过去他们常常来这里,不过那时是艾卿走在前面挑,唐进余负责在后面提,今天却换了位置——当然,东西还是给唐进余提的。他选了一尾新鲜的鲫鱼,买了配料,说是回去给她炖汤。


    但说归说,看他在厨房里忙活一个多钟头,最后真的端出来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汤,连米饭也蒸得软硬适中时,艾卿还是有点惊讶。


    “你家,”她说,“已经挤兑你到不给你请阿姨了吗?”


    “偷学来的。他们不乐意教我,我就自己试着做点。”


    “学这个干嘛?”


    “……”


    他又是那个笑笑却不说话的表情。


    脸上的表情却生动起来,一个劲给她夹菜,一会儿说试试这个红烧肉,一会儿说再喝口汤,摆在桌上的手机虽开了静音,屏幕仍然不时亮起。艾卿瞥了眼,没来得及看清楚来电人,他又面不改色地把它反盖,继续给她盛汤。


    “多喝点吧,好喝吗?”


    “……是不错。”


    “我猜也是^^”


    “就是比我差一点。”


    “……我,也觉得是^^”


    他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艾卿不明所以,只能如他所愿地多吃再多吃,最后吃得忍不住摸肚皮,他这才放过他,又收了碗筷去洗。


    厨房里水声不断,她开了电视看,新闻正在放的却好死不死,正是唐父疑似出轨、公司召开新闻发布会的重播视频,忙趁着里头水声不断、匆匆转了台。七点半,刚好可以看点没营养的肥皂剧。


    八点,就该走了。


    唐进余好似是算准了时间洗碗似的,洗完了,出来正好八点。他抬头看了眼钟,忽然地,又向她摇了摇手机示意。说未接电话几百条,等会儿还得处理一下。今天可能不能送你回家了,我找个司机过来送你。


    她说不用不用,这个点还可以坐地铁。


    他说那我……送你到楼下吧。


    艾卿思考片刻,没拒绝。


    说不清为什么没拒绝,送到楼下又变成送到街口,送到街口,又变成送到地铁站口。他说不急,不急,她心想既然不急为什么不送我回去?想完才惊觉自己语气不对,又强压下,仍是微笑。


    路总是要走到头的。


    地铁站近在眼前,向下是长长的电梯,她站在那,说就到这吧,这里离通州不远,我估计半个小时就到了。


    他点点头。


    “注意安全,到家给——到家早点休息。”


    她抿着嘴唇,没说话。


    真到转身要走时。


    最后一次,却仍是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


    “没有什么话要告诉——”


    “有的。”


    “嗯?”


    这次怎么干脆起来了。


    她脸上在笑。


    心却忽然在这坦白里变得难受。好像自己去撕开结痂的伤口,那种痛感在撕扯她原以为很坚固的决心。但她仍是笑,以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应对。


    “哦……”


    她歪歪头,看向他,说:“所以?那你说呗。”


    *


    他于是就说了。


    说我以后可能不呆在北京了,应该不回来了。


    说方圆对外泄露了《剑侠》的策划案,还有天莱那个“全息计划”的投资细节,对天莱造成了不小打击,林林总总算下来,至少造成七千万的资金流失,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


    “不过不致命,”他又补充,“钱是能赚回来的。不是问题。但我以后,也许再也不会用身边人了。”


    “……”


    “艾卿,我的生活,其实远比很多人都简单。你知道的,朋友是那几个,知心的是那几个,圈子很简单,爱的人也很简单。”


    夏夜有风。


    他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一瞬间,却好像很远了。


    她仰头看他,她却没有看她,看向很远的地方。


    “我以前想过好多。想有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其实房子不必很大,但要有个很大的电视,可以看电影也可以连上打游戏。周末的晚上,我们可以黑了灯看恐怖片,吓怕了就去吃夜宵,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家,听你说醉话,你上学,我去接你,路上给你买灌汤包,我就远远看着你走进去校门,你回头,我就冲你挥手,目送其实,原来是个很让人觉得幸福的事。至少我觉得那一刻,是挺幸福的。”


    “你不知道,其实你活得像……真的像我最向往的样子。我想让你可以一直那样活下去,你回来了,会给我讲今天学了什么,上了什么课,交了什么朋友,我一边听,听完也告诉你今天碰到什么傻/逼,喝酒喝得想吐,好的坏的都可以说……有时候我照顾你,有时候你也照顾我,就算宿醉也不怕,你会给我熬醒酒汤。我醒来,站在厨房外边看着你,不是烫了手就是拿错碗,也挺好的。我又觉得,我好像是个有家的人了。那个小房子就是我们的家。”


    “我以前总觉得,人出生在哪个家庭也许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人生是可以选择的。我会赚很多钱,比很多人都成功,没有人会看不起我们,我以为这样就够了。现在想想,实在是我太天真了。也许我能控制我自己,但是我不能控制别人。他们说不动我,就会来说你,而我呢?我能做什么?我没可能杀了他们吧。没可能对他们生老病死无动于衷。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只是一次又一次用我的希望来说服所有人,我想你相信我,但是艾卿,我慢慢发现,其实,这么做的我,和我父母有什么区别?”


    “……唐进余。”


    “艾卿,我们结束了。”


    “……”


    “所以这次,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艾卿张了张嘴。


    她僵硬地站在他面前,有一瞬间,恍惚是松了口气吗?但她甚至来不及抓住那瞬间的轻松,紧接着却是心往下沉,深不见底地沉。


    但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天生的敏锐让她清楚这时候说出的每句话都代表什么。她只能紧紧抓住包带,最后看他一眼,便扭头往电梯走。


    一步。


    【唐进余,你真的会娶我吗?】


    两步。


    【你许了什么愿望?】


    三步。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可是我们,就是不一样啊。】


    电梯静静往下。


    她不回头,只转而抓紧扶手。


    脑袋很晕,重新踏足地面的那一刻,眼睛却忽然好像装不下,一颗颗沉甸甸的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


    34.  chapter34   “过了这村就没这……


    唐进余离开北京, 大抵是在这年漫长暑假中的某一天。


    但具体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做的最后决定,艾卿却并不清楚。


    甚至连知晓他真的走了, 也只是因有一日路过天莱所在的大厦, 瞧见曾经偌大的Logo已被摘下。


    她正好来这附近办事, 便又进门, 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声一楼前台,才知道天莱的总部业已搬走。


    “喏。”


    前台小姐想来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当然, 大抵也有站久了无聊的成分。


    看她专门来问,只以为她也是个知道点“内幕消息”的人,遂又指了指旁边竖牌上的六到九层,低声道:“最近都在拍卖了,年初九千万买的,现在六千万就卖。好像听说是他们公司有另外一个重点项目,资金链不能断吧, 这几天不少人来问呢。”


    “哦、哦,这样。”


    艾卿听得连连点头。


    心中却想别说六千万, 六十万我都悬。故而只随口再跟人家姑娘打了几句哈哈, 便又找了个着急工作的借口, 拿了自己那电脑包转身离开。唯出门时,走出很远,却又再抬头看向那大厦,呆呆站了很久。


    没人知道她这时在想什么。


    只是,手机仍攥在掌心。


    滚瓜烂熟的号码在心里。


    ——却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她到最后, 离开前,也不过忽然微笑了下。


    思来人生海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有时,这样淡淡断掉亦是个好结局。


    *


    她的人生没有他,没有什么大波折,也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过下去。


    这年秋天,课题如愿以偿申下来,她拿到科研资金和柳萌发的第一批“工资”——虽然游戏因策划案泄露而深受打击,资料片计划最终成为一个废案。他们的合作也不过持续了两个月时间,游戏方又拿出新的全新策划吸引眼球,梁怀信的任务,在她这里不上不下没结局。但柳萌还是很够意思地给了她丰厚报酬。说是谢谢她为她圆梦,以后有机会再继续。


    艾卿心想都这样了,还会有机会吗?


    不由的,又想起之前某一天。她,柳萌,还有唐进余在小小的茶餐厅里开会的情景。言犹在耳。


    但一转眼,如今金融新闻天天播报,却已进展到天莱和天意对簿公堂,为损失赔偿的具体责任闹得不可开交。双方的合作亦干脆解除,成了商业合作失败案例的典型。


    这样一想,却是不堪回首了。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收了钱,点头说好。扭头,便又按先前的课题计划飞去台湾做调研。回来时,写了篇有关台湾眷村与陆台关系的再考察,拿了个中规中矩的学术奖。论文整理成书,不久后,她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论文集。


    时间辗转到这年冬天。


    聂向晚主持的那档两岸专家谈话节目也紧赶慢赶,终于排挡播出。


    她们私下里关系虽差到没边,公事上,对方却也并没有从中作梗,该给的名头都给了。


    在片尾的感谢名单和顾问人员名单里,她的名字概都排在第一行。小周则分别在第二行和第五行。赶上建/党百年华诞,节目播出很成功,无论收视或口碑,都足够让她写进履历里。几个月的辛苦也算没有白费。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礼貌地给聂向晚和谢忠分别去了个短信,聊表感谢。


    谢忠收到短信后不久便回了电话。


    说是邀请她有空多来家里玩,说宝儿和向晚都和她差不多年纪,交个朋友也好。她大都微笑应对,一概说好。至于聂向晚,回信就晚了很多,只简短的一句“应该的,这段时间辛苦了”,似也用光了所有的客套话储备。


    ……这段时间辛苦了?


    她想象着聂向晚看到自己短信时的不可思议,回信时,又八成满脸痛苦的表情。


    终于忍不住丢开手机,趴在床上哈哈大笑起来。


    往年北京的冬天总是很冷。


    但这一年,似乎也因为好事不断而显得温暖些。


    她和谢宝儿同周筠杰聚餐,说起这件事,两人亦都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但,和周筠杰比起来,谢宝儿脸上显然又多了一层欲言又止的愁云。艾卿看在眼里。


    不过,她一贯都是“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的坚定支持者,见状,亦只体贴地同人碰了碰杯,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全程以茶代酒的周筠杰见状,也凑热闹似的过来和她碰杯。


    玻璃杯撞在一起,清脆的声音颇动听。


    喝了几杯,她撑着下巴笑看他,两颊隐隐泛出酡红。


    脑袋晕晕乎乎,却也不想席间沉默。半晌,又问说:“小周,你最近心情很好啊?”


    他抿了口茶,向她点点头。


    “工作还顺利?”


    “挺好的,就是忙了点,”任她像个大家长似的盘问,他总归是老老实实回答,“不过公司现在,决策到最后还是小叔把关。他让我现在先主要集中精力做好传媒营销这块——正好我小舅他对这个也熟。有他们帮忙,虽然现在都还在基础上手阶段,但感觉,没出大错就算顺利了。”


    哦。


    舅舅?


    艾卿撑着脑袋。


    摇摇晃晃,想起自家二姨似也提起过,确实是有这么一人。就是这位“小舅舅”帮忙,才给她和周筠杰拉到一块的。可谓也是个孽缘爱好者吧。


    “说起来,早听别人说,凭舟哥最近要回来了。”


    一旁的谢宝儿听了半天,此时忽然插话:“怎么一直都没看见他?”


    “推迟了,说是突然不想回来了。”


    “啊……”


    “上次和国内公司的合作,到最后闹得不太愉快,他都没签长约,”周筠杰说,“所以他好像短期内,都不太想回国内发展了。”


    谢宝儿怔了下。


    这顿饭到最后,似都各自吃得心猿意马,各有想法。


    吃完饭,艾卿给了自己那份的钱,起身先走,周筠杰去结账。


    谢宝儿说是另有约,三人原在店里就分道扬镳。没成想才刚分开,艾卿甚至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呼唤声。


    是周筠杰追出来送她。


    她听见声音,回头看,看他手里抓着一条雪白围脖,下意识摸摸自己空落落漏风的领口,才发现是丢三落四的老毛病又犯了。讪讪从他手里接过围脖,迭声道谢。


    他却笑笑说这么冷,别等车了。我正好也没喝酒,开车送你回学校吧?


    她摇摇头。说不急,刚吃完饭,喝了酒全身都热,正好散散步。


    “这样。”


    周筠杰闻言,点点头。


    很是自然地站到她身旁——靠马路那一侧,又建议道:“你喝了酒,晚上这么走怕不安全,不如我们一起走?”


    她失笑,说有你就安全了吗?


    “我等会儿送你回去啊。”


    周筠杰也跟着笑。


    他最近忙得人都清减不少。


    从前腮边有肉,笑起来十足阳光灿烂。如今人瘦了,整个人都显得“薄”。又因着眉骨陡峭,鼻子挺拔,从前十足端正的浓眉大眼,如今一看竟也有些凌厉观感。唯有笑起来的时候,隐约却还是她熟悉的“小周”——没变成“周生”或“周总”,谢天谢地。


    她被自己这想法逗笑。随口说那就谢谢你了,便迎着冷风往前走。


    醉酒的缘故,走路却难免有些晃,他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看了半天,终于仍是上前来,又隔着衣袖轻扣住她手腕。


    艾卿脚步一顿。


    下意识试图抽手,无奈抽到一半,又被他牢牢握住。


    她无奈。


    不想让人下不来台,只得又作开玩笑的模样,抬头说小周,我喝醉就算了,你难道还晕茶啊。不都跟你说了,在国内,随意牵女孩子的手很不礼貌吗?


    而周筠杰指了指天,不答反问,说要不要来打一个赌?


    “什么赌。”


    “赌明天会下雪。”


    “……小周,现在才十一月,十一月五号啊。我在北京这几年就没见过这么早下雪的。”


    “所以才说打赌嘛。”


    她一脸莫名其妙。


    想了半天,却还是摇头。看他仍不放手——行了,不放就不放。这么大了被人牵下手也不会掉块肉,当哄小孩子了。便又兀自往前走。


    “赌一下嘛,”他依旧不死心,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赌一下呀,艾卿,你都不听赌注吗?”


    “不赌。远离黄/赌/毒,从我做起。”


    “你怎么喝醉了还这么——”


    “这么聪明。”


    “……”


    “所以说不要忽悠姐姐,”她一时自得,忍不住冲他晃晃手指,“不用想也知道,你铁定提前看天气预报了吧?不然怎么可能突然没话找话说什么下雪的事。”


    “……”


    “好好好,行了,别这个表情看我,那你说,你想跟我赌什么?”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


    艾卿头天晚上喝太多,宿醉的后遗症闹得整个人晕晕乎乎,一直睡到快傍晚才醒。窝在被窝里发了会儿愣,忽听得似狂风拍打窗面,呼呼作响,又迷糊着爬起来,拉开窗帘看。


    外头白雪纷飞,飘飘扬扬。


    这天是2021年的11月6日。北京初雪。


    脑子里忽似灵光乍现,她突然想起什么,连滚带爬回床上到处翻,终于找到掉进缝隙里的手机。划开微信,除了工作信息、江淼发来的初雪视频,其中还剩下颇不愿面对的一条。她做了充足心理建设,缓缓点开。


    是周筠杰发来的一张图片。


    他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一个戴着红帽子,一个手里拿着树杈,两个小人并排挨在一起。


    后面再没有别的话。


    她心有戚戚然,当即打字问对方:“我昨天喝醉酒了,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胡话?”


    小周回她:“你才醒吗?头不疼吧。”


    她一个微信电话回拨过去。


    “我昨晚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开口便是甩锅,“那个,什么,我不会答应了你什么,不太……那个的事情吧?”


    “有吗?哈哈哈。”


    小周笑起来,对面似乎在开会还是什么,隐隐有人声。他走开了些,那声音才远去,他的嗓音变清晰,带着笑意:“你是不是喝断片了?昨天还吐了一回。开始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没怎么,也没发酒疯,结果你喝醉原来是这样的。”


    “你昨晚说下雪了就怎么样来着?”


    “嗯?”


    “不会是跟偶像剧里演得一样!下雪就要跟你……吧?!救命,现在又不是古代,有天气预报了啊。= =!!”


    小周从小声的笑变成捧腹大笑。


    直笑得她脑门上青筋开始跳踢踏舞,咬牙切齿威胁他别趁火打劫,这才轻咳两声收住笑意。随即一本正经道:“我买了一个存钱罐。”


    “啊?”


    “小存钱罐,刚好可以放365个一块钱的硬币。”


    “……”


    原是前夜她喝过头,开始不显山不露水,吐过一次后突然开始自顾自说话,有问必答那种。他于是问她,唐进余追了你多久?


    她说九个月。


    他说好,那我们就赌一赌时间吧。


    “等到三百六十五个硬币放满存钱罐,”周筠杰说,“到那时候,你或许会给我答复吧。”


    她怔住,继而哑然。


    到第二年开春,他的小存钱罐里,果然已存下浅浅一个底。


    至于喝醉的那天晚上,她还有没有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赌约的最初又是否只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时间”,当然,就此成为一个千古谜题。


    *


    夏天的时候,周筠杰出差回了一趟澳大利亚。


    回来时,除了一大堆什么蜂蜜啊牛奶咖啡之类的伴手礼。还给她带了一个毛茸茸的袋鼠玩偶,袋鼠的“口袋”里,甚至还装着两只更小的袋鼠娃娃挂坠。艾卿觉得可爱,索性挂在包上当了点缀。


    不想去给江淼送蜂蜜的时候,江北北竟对这毛绒吊坠情有独钟。


    眼见得袋鼠娃娃就要被这不知轻重的“网通鲁智深”扑杀成碎绒。艾卿想了半天——虽说平时对这猫实在是溺爱惯了。最后,却也还是没让它得逞,反而小心翼翼将“袋鼠”收回包里,不让它再扑了。


    旁边江淼目睹全过程,不由却八卦起来。


    “话说卿啊。”


    一边给她递过来蜂蜜水,忍不住又问道:“话说,你跟周筠杰到底有没有点情况啊?你妈之前催得那么狠,最近竟然没声音吗?”


    “别提了,昨天刚电话里念叨我半宿。”


    “理解、理解,”江淼满脸沉痛地拍拍她肩,又问:“所以周筠杰……”


    “嗯啊,人带了东西回来,我也不好问多少钱再转给他,显得太见外。回头我再送个贵点的礼物回礼吧。”


    “你又转移话题!我明明问的不是钱。”


    江淼说着,从她包里拿出那个袋鼠吊坠,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我是说,其实你和周筠杰,要不就试试呗?这么久了他对你都挺好的。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不是多贵的礼物就多好,是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想分享给你看。看到可爱的东西就想起你。”


    “……他是很好。”


    “你别心理负担太重了,这又不是包办婚姻不是?只是遇到了合适的,就接触接触,换个身份相处慢慢磨合,”江淼一爪子拍开蠢蠢欲动的江北北,“咱都二十九了,还跟人十八九的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怕辜负谁啊?”


    艾卿笑了笑。


    只说看到秋天的时候,他还这么好吗?


    结果秋天来的时候,她终于物色好喜欢的房子,想着以后爸妈来北京也有个落脚地儿,遂决意搬出宿舍。


    当天,周筠杰早早就到了校门口等她。


    没穿西装,只穿了个简单的T恤配牛仔裤,远远瞧着,雪白衬着天蓝,怪年轻的。他陪着搬家师傅,前前后后搬了七八趟。到了新家,也没急着走,又一个个给她拆开纸箱泡沫袋,把大小家具归置到合适的位置。


    这又要说到,艾卿其实是个不太会过日子的人。


    简单来说,她对房子和家具的要求,就是能看得过去就行。从前和唐进余一起的时候,他俩就算是“臭味相投”到一块,都是实用性远远大过美观性的人。


    因此游戏机得有,投影仪得有,大电视得有电脑得有——但是什么花瓶,什么壁画,什么雪纺窗帘之类,显得精致生活的种种,他们真是压根懒得弄。这种习惯一直沿袭至今。


    所以她说是搬家,其实要搬来的东西和新买的家具,一个个也都简单得可怕。重新归类不过用了两个钟头。小小不足四十平的loft里,艾卿下厨,给周筠杰煮了碗面,两人坐在矮茶几上面对面吃。


    吃到一半,周筠杰突然指着墙角空出一块的缝隙,说不如在那里摆一个落地灯吧。过了一会儿,又指指墙面,说是不是空落落的?不如买个画框来挂着。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画?


    艾卿:“……”


    震惊。


    小周原来竟是个过日子很有仪式感的精致人。


    此后每逢周末,他便找着借口拖她去逛宜家。买的其实都是平价,但瞧着温馨气十足:


    米色的布艺沙发,躺在里头看书像睡在棉花糖里。


    暖黄灯光的落地灯架,他买了小星星灯往上头挂,原本还略显单调的颜色顿时丰富起来。


    窗帘亦都换了浅米色的雪纺,厚实的好几层,遮光严实,只留一层纱,亦能感受到窗外阳光。他甚至在窗台给她摆了几盆多肉来养。


    她有时觉得烦,总想说你不如让我周末多睡个懒觉。


    但偶尔真睡了懒觉,一觉睡到日暮西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瞧见原本单调冷清的家里,多出一点暖黄的灯光,窗帘的白纱被微风拂动,簌簌作响。她又觉得,算了吧,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或许这样也不错。


    秋天的时候。艾家父母北上来看她。


    一进门果然吓了一跳,直说闺女这是转性了还是有情况了?艾卿被他们笑得满脸通红,正好门铃声响,“芈月”喊着来了来了,过去开门,一打开,便见周筠杰手里提着个巨大的包裹站在门外。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


    最后还是周筠杰傻傻先开口,指了指快递,又指指自己。


    “我……那个,”他说,“之前,问她是不是要个书柜……所以……”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艾母顿时喜上眉梢,笑脸相迎,一把将他拉进屋里来。艾卿正和老爸在厨房忙活,闻声探头去看,见自家老妈已经开始查人家户口那态势,估计祖宗十八代都得给你翻出来,忍不住又抬手扶额。


    “小周——”


    小周这天蹭了个便饭。


    吃饭前,不忘下楼去买了好几提水果,礼轻情意重,把艾母哄得合不拢嘴。吃完饭,艾母在那继续查户口,他有点不好意思,衬衫扎到手肘,就坐在个小板凳上,一边听她说,一边拼书柜。艾卿在旁边,递起子递图钉,也蹲在那帮忙。


    等书柜拼好了,人亦走了,艾母剥了个香蕉,边吃着,又倚在门边,幽幽回头。


    看了眼自家老公,又看了眼艾卿。


    “唉,人比人,气死人哪,”她说,“还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


    艾卿抬着及膝高的小书柜,装书去了,全当没听到。


    结果这书柜放在那,因艾卿还是有个不爱整理、看完书就顺手放抽屉的老毛病,没多久就落了灰。后来总放在那也不是事,问了周筠杰后,她索性又转手送给了宝儿,放在猫咖店里,她捐了几本闲书,和宝儿买的杂志放在一起,在一层设置了个阅览区。这书架倒才算是去了个合适的地儿。


    到冬天的时候,十一月初,艾卿偶然问了一嘴,才发现时间过得忒快,周筠杰那只小存钱罐已快冒尖了。


    “还真刚刚好三百六十五个才存满啊。”


    她看到对方传来的照片,不由有些失笑。


    在房间里打转收拾行李的动作亦慢下来,想了想,又回复说:那等我从香港回来,好像日子就差不多了。


    想来去年在台湾做的调研还算成功,前几个月她又去了趟澳门,可惜灵感枯竭,耗了许久也没什么收获。这次年底,新的科研基金批下来,她想着港澳台至少都去实地考察一遍,回头论文可以再出个集子,便趁着最近香港的局势还比较稳定,又定了去香港的行程。


    不想,竟忙完了和周筠杰的约定,刚好就在十一月开头的这一周。两边狠狠撞车。


    好在小周是个好脾气的,对这种工作上的安排,一向亦没有什么微词。


    只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回来的时候——有空出来吃个饭。便不再提存钱罐的事。


    她松了口气。


    其实也不知道,这口气松,究竟是因为他不怪她,还是自己那种微妙而想要逃避的心情作祟。至少心情总归是轻松了些。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奔赴机场。


    三个多小时的航程过后,终于落地香港国际机场。


    她睡眼惺忪出了闸口,还没来得及四下环顾找人,来接她的人反倒先看见她,笑着跑过来,抱她个满怀。


    “阿卿,你比照片上长得还靓呀!”


    因讲的是国语,旁边有不少人投来探询目光,两人倒也不介意。艾卿笑着推了推她,又调侃道:“但也不要对我见色起意吧?林主编。”


    “是副主编。”


    “差不离啦~”


    两人说说笑笑走出机场。


    *


    来接她的人名叫林柿,是香港某知名日报的副主编,早前艾卿负责给聂向晚那节目做顾问时,免不了要联络两岸专家,最后辗转却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林柿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帮忙,最后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后来,听闻艾卿是港澳台问题研究方面的青年学者,又几次三番向她约稿,网络上累月的交流下来,两人成了不错的朋友。


    这次来香港,因顾虑到香港花销颇贵,林柿还主动提出可以让她在家里借住。


    到香港的第二天,见她仍处在人生地不熟的初阶段,林柿帮忙办了八达通,介绍完附近小巴的线路,最终想了半天,又建议她,如果要了解香港的风土人情,不用急着去中环,不如先去屋村看看。


    “你都知啦,在香港,有冇房住是生死第一关,”林柿苦笑,“多少人住棺材房,新公屋又申请不到,每次拆迁都要闹。如今的政策,老人家听不懂,只知道是来人要夺他们的房,就最近,新界那又有人要收楼搞拆迁,办体育场,做公益……两边闹得不可开交,昨天刚有个老人跳楼。死得凄惨,我们今天正好都要去跟进报道。”


    两人彼时正坐在路边的一家茶餐厅里吃牛河。


    旁边,一群阿公正围成一堆,看电视机上跑马赛场。大呼小叫,声音躁得有些恼人,艾卿边搭话,忍不住又侧头看了一眼。


    “这也是香港文化之一了。”


    林柿见她表情,忍不住又笑:“不过安心,只有熟客多的店是这样的。去中环就不一样,一个个精致得,好像都马上就要去参加时装秀。通勤都西装革履啦。”


    “嗯?”


    “喏——打比方,至少像这位唐生咯。”


    林柿低头翻手机。


    边回复工作信息,翻了半天,又找出张照片,反手递给她看。


    “前段时间我都做不少功课来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空接受采访了。”


    “……”


    “要收楼的就是他——准确来说,他外公啦。不过家里只他一个孙,当心肝宝贝养的。去年刚回香港发展,他外公今年病,老妈又是个不管事的千金公主,当然他接手管啦。据说干得还不错,现在就看谁能拿到他专访了。”


    艾卿低头瞥了眼那照片。


    脑袋有点晕乎,抿了口柠檬水。


    “干嘛要采访他?吐口水骂他害人跳楼?”


    “那倒不是——主要你看他,额头这里,下巴这,不都还带伤吗?……应该护理得好不会留疤吧?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上镜,这么看还是挺帅的。”


    说着,手指往左一划,又切换了一张图片,转手递给她。


    “我刚没说完,那阿爷抱着孙跳楼啦。他被喊话叫上去的,本来都可以不去嘛,有谈判专家——但说是怕事态严重,还是上去了,结果那阿爷当着他面,没说几句就往下跳。”


    林柿面露不忍,眉心微蹙。


    “他为了救小孩扑上去的,抓住只手,整个人连带着小孩挂在天台。那小孩十一二岁,楼又十几楼那么高,有防护垫摔下去也够呛的——还好他拉着没松手,最后小孩被救下来,他好像手指骨折,去医院了。当时拍到就是这样的。”


    艾卿看了眼那图片。


    又连灌了好几口柠檬水。


    那厢林柿仍喃喃自语着,满脸遗憾:“说是还好有个绯闻女友整日在医院照顾啦,毕竟人家是好人——可惜就是严防死守。我们想拍个照片做专访,都成天方夜谭了。”


    35.  chapter35   某一刹,骤觉感情……


    一顿午饭匆匆吃完。


    艾卿正望着自己那杯见底的柠檬水发愣。


    正对面, 林柿在座位上低头玩手机,同事却如掐好点般,一个电话堪堪打来。


    话筒里声音依稀, 似说的什么开车路过附近, 时间正好方便, 可以顺带接她同路云云——她为给艾卿安排各项生活事宜, 向报社请了半天假,这会儿已到点返工。


    林柿亦没推辞, 很快点头说好。


    直至挂断电话,却又想起刚才提到的屋村事,遂倾身过来拍拍艾卿手背。


    “阿卿,”她笑问道,冲店门外努努下巴,“走吧。话说要搭个顺风车吗?我和同事今日正好去采访屋村阿伯,他们马上开车来接我。回头说不定还要去医院蹲点。可以看到帅哥喔。”


    “不了, 我今晚约了港大的Dr.古。他明天就要去新加坡,机会难得。至于屋村……我下次再去看看吧。”


    “也行。”


    林柿听她想也不想就拒绝的语气, 倒也没作强求。


    只笑了笑, 麻利地拎包起身, 又叮嘱说:“但要是聊到太晚,记得call我,我去接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乘小巴的。你安心工作。”


    艾卿被她那哄小孩儿似的语气逗笑,摆摆手。


    跟在林柿身后离开茶餐厅。


    两人走到街边并排等车。


    半晌无话。


    她似下定决心, 却忽又低声开口,问:“唐——那位唐生还在住院?”


    “是啊。”


    “伤的严重?”


    “多少有一些的,骨折嘛。拉一个几十斤重的小孩一起吊在天台——那可是十四楼。他又不是警察, ”林柿道,“别说他,就算让我家久霖来,他们做特警的体能好。但这么胡搞乱搞的事,也不一定真能全身而退。”


    “他疯得很。”


    “谁说不是呢?”


    林柿点点头。


    边说着,又有些无奈地笑,似仍有些心有余悸:“当时我就在楼下,真以为他是疯了。还好那天只是风大,没下雨,但两个人也是在天台上被吹得一直晃。难怪后来说他抓栏杆那只手手指骨折……能不折吗?那么大力气——不然掉下来真成肉饼了。后来那小朋友被救下来,还一直在哭,哭得站不住,抓着那个唐生的腿不放。”


    “……”


    “他反而像没事人,就干脆站在那边哄小孩,等到小孩妈妈来他才走。在场记者还都以为他天生神力?结果是马上也去送医了,当天做了手术。再拍到,就是医院病历流出,说他手指骨折啦,脸上也擦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给你看的那张,那已经是住了几天院之后了。当时更可怕点。”


    林柿说得绘声绘色:“你是没看到,那群‘拆房中介’,在场个个脸都吓得惨白,估计受惊不轻。回头不知被骂几惨。还有人凑热闹把视频Po上网,你要是感兴趣,有空去查查就知道。个网民仲还以为是拍电影,可以想象有几惊险啦。”


    艾卿:“……”


    “话说阿卿,你记不记得坐几路小巴,不如我先带你去小巴站?”


    “……”


    林柿稀奇地眨了眨眼。


    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又喊了一声:“阿卿?”


    “……嗯?”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啊,”林柿见状,忍不住又笑着伸手,托了托她下巴,“看你表情好怪,眉头能夹死苍蝇了。难不成你认识那个唐生?”


    “不认识啊。”


    “不认识还这么担心他——关心都写在脸上了。”


    “……哪有。”


    艾卿毫无防备间被她打趣,一时无言以对。


    幸而老天相助,报社的同事此时正好开着新闻车赶到,两男一女,从车窗探出头来向她们打招呼。她概都挤出笑容,一一应了。


    闲话几句,这才得以脱身,在此和人分道扬镳。


    只是,为了避免某些意料之外的遇见。


    有了林柿无心插柳的“提醒”在先,在香港呆的头三天,她宁肯上午顶着太阳在中环做街访问卷调查,中午或傍晚抽空,依次去拜访此前节目中认识的港大或港中文著名教授,下午整个泡在图书馆或档案大楼里。也愣是一次都没有往新界屋村的方向去探。


    林柿若问起来,她只说和这次要做的选题方向无关。


    亏得教授的推荐函顶用,她的半吊子粤语也还算顺溜,其间倒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只是Dr.古见她勤勉,计划安排亦得当,中间又托付给她一位刚念大学的“小小师妹”。


    说是自己世交家的小女儿。见两人研究方向相近,未来这师妹又有意去往Q大深造,回大陆发展,便索性让她们联络联络。


    当然,本质上,亦无外乎是社交场上的关系置换而已。


    艾卿领了古教授的情在先,这时也不好推脱人家的请求。


    于是从此,便和这位名叫“阿静”的师妹成了对要好的“饭搭子”。每每她在主图二楼查档案,这师妹便拿着本专业书陪在旁边,加上一层有星巴克,她们两人图方便,大多时候就在那“茶歇”。


    一来二去,咖啡喝了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杯。


    五天时间眨眼过去。


    等艾卿临了要走时,某日下午,又逢茶歇时间。


    眼见得旁边学生埋头苦读的有,拖手诉情、你侬我侬的亦不少。阿静却忽又拉住她手,颇八卦地抛来一句:“卿卿姐,说起来,你有冇同人拍拖来的?”


    “你是问有没有拍过拖,还是有没有现在进行时?”


    艾卿彼时正一个字一个字校对着屏幕上的档案照片。


    闻言,忍不住满头黑线,又顺手扶了扶鼻梁上那笨重的黑框眼镜——这两年,她视力实在下降得厉害。


    有时臭美,戴隐形眼镜其实也看不出来。


    但这种长时间盯着屏幕查资料的工作,还是不得不用上框架眼镜:当然,按照她的喜好,这框架也是圆滚滚的。衬得一张白团子脸愈发带些年轻人的稚气。


    镜片下的眼神清棱棱,说的话总不像骗人。专注得很。


    “说有没有当然有,我又不是像你一样,十八/九岁。不过要说现在进行时……”她顿了顿。视线下意识看向电脑右下角:2022年11月5日。很好,差一天。于是稍稍心安理得,遂不慌不忙补充,“暂时没有。”


    “暂时没有就是没有啦!”


    阿静说着。


    见她心还在资料上,视线又转回电脑屏幕,索性一把攥住她双手,又满脸热切地问:“想不想拍拖?钟不钟意靓仔?”


    “……我想我对你的同龄人应该没兴趣。”


    “诶!不感兴趣就对了。”


    阿静满脸深沉,娓娓道来:“是这样的,有件事,令我烦恼很久了。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这个问题也许有了最完美的答案——”


    “嗯?”


    “人善心美,才高八斗,勤俭治家,品性温良,最关键是,你同我阿哥当年——嗯,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的审美取向,爱情向往,简直是百分百匹配。简称,绝配。”


    “……”


    “做我阿嫂,怎样?”


    阿静的深沉变作沉痛:“顺带等你回内地,还能把我哥也带走。他在这边真是好似死神,长得那么帅,又不笑,鬼样个,吓我半死。”


    “在你之前,我已折戟了五个准阿嫂,七个老同学,九个师姐,个个不满意。再找下去,大概等我嫁出去,他也没消息吧?——话说,他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恐女——咳咳,不对。唉,总之,他再不找女友,别说我阿婆,连我都要怀疑他是基佬啦。”


    “……”


    艾卿听得全程默然。


    心说你都知道还问?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但见对面少女当真满面愁容,泫然欲泣,十足的年轻戏精。为免打击她“寻嫂信心”,到最后,亦只又淡定地扶了扶眼镜。


    顺带探手摸向她额头,察觉体温正常,没发烧。


    这才放心地重新埋头于档案堆中。


    “不如换换帮他找个男的,”她最后说,“别祸害女同胞了。”


    话音刚落。


    咖啡店门口,两名情意正浓相依偎的少年情侣,忽地去而复返。


    两人互相为对方拍打着衣服上的水渍,转头,又甜蜜地靠在一起,随即从里间的门回到图书馆主馆一楼:在港大,许多教学楼与图书馆交连,内部互通,若不是急着要走,在馆内耗耗时间也并无不妥。


    艾卿见状,若有所感地看向窗外:


    果不其然。


    这个天气,头先还是毛毛细雨,到这会儿,竟有了乌云蔽天、大雨将至的兆头了。


    好消息是,她还能坐在这等上一阵,倒不急着马上走;


    坏消息是,如果雨越下越大总不停——她没带伞,又不是港大的学生,也是不能真在这等到入夜的。


    阿静见状,忙又拍拍她手。


    “卿卿姐,”看出她眉头微蹙,似有考虑。小女孩顿时满脸期待地给出建议,“要不今天坐我家车走吧?”


    “……你家车?”


    艾卿愣了下,“平时你不都图方便,住在附近公寓?”


    “但今天周末嘛,家里人都催着回去——所以有人来接我啦。”


    “不会就是你那个哥吧?”


    “是啊!”


    阿静笑道:“家里现在跟我同辈的就只剩下他,他不来谁来?”


    艾卿沉默。心说也有道理,同辈之间也方便交流,不由点点头——


    却不知怎的。


    怎么总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


    她心里莫名犯怵。


    脑子一抽,突然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阿静,你姓林,对吧?”


    “林逾静,林逾静。”


    “那你表哥——”


    “诶?等等啊卿卿姐。”


    阿静没听完她问什么。


    手机铃声却赶巧似的在这时响起。上头备注明晃晃写着外婆,耽误不得。


    她只得先行摸过手机、站起身来,又向艾卿指指不远处,“我先去接个电话。”


    艾卿:“……”


    结果这电话就无声息地打了快半小时。


    等到她回来时,艾卿已又埋头于档案中。


    思来想去,反而觉得自己是想太多,问太多更难得收场,见小姑娘还热心追问起自己刚才没说完的是什么,心虚得很,倒只摇摇头,说没什么了。


    人只要一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


    这天傍晚,到日暮西山时,雨仍没停。


    艾卿怕越拖雨越大,索性也不再挣扎,收拾好东西便跟着阿静后头,两人从图书馆出发,一路沿校内建筑内部钻来钻去,最后只一小段路冒雨,赶到校门口。


    果然,四下一看,已有一辆颇扎眼的银色宾利停在不远处。


    艾卿早从Dr.古那听说林逾静父母身价不菲,对她的家世早有预期。心想宾利衬她,相比唐进余过往那种豪车遍地走的架势,甚至显得低调不少,倒也没什——


    没什么。


    她仔细,认真,同时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车里出来的人。忽然从包里翻出来个蓝口罩戴上。又抓了抓被风吹得凌乱的刘海。


    阿静眼角余光瞥见她动作,正向人挥手的动作不由停住。


    又疑惑地扭过头来。问:“卿卿姐,怎么突然戴口罩?”


    艾卿道:“疫情防控,随时随地不能放松。”


    “……”


    阿静歪了歪头。


    大概在想内地防控果然一流,又或者不想让艾卿“落单”。于是自己也有样学样,戴了个口罩。等到自家表哥拿伞走到近前,又再度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你可真金贵!”


    她不忘吐槽他:“二哥,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撑伞,要人帮你!羞不羞啊。”


    “我手受伤,你不知道?”


    对面话音淡淡。


    看也不看她旁边平白多出来的一人,只从助理手中接来一把新伞,丢给阿静,又毫不客气道:“但你四肢健全,可以自己撑。大小姐。”


    “嘁——”


    阿静向他做鬼脸。


    顺手把手中伞递给艾卿,却也没真生气。


    倒是手摆摆,有意就坡下驴:“得啦得啦,不过还有冇第二把?我今天有朋友的。借你车送她回家啦!”


    “……你又没说。”


    他顿了顿。


    又道:“等下让姜越送我先进车,他再转头来接你。”


    “也不是不行……”


    阿静点点头。


    说着,下意识提了提背上单肩背包——却也就是这么一提的功夫,她猛然脸色一变,忙把那包扒拉到胸前,里里外外翻找一通。


    半晌,终是哭丧着脸看向表哥,又哀道:“完了!我的牛津词典忘记拿了!”


    唐进余有些无奈:“牛津词典,不会有人拿。”


    “那上头签了我班上所有人的名呢!”


    “……”


    “不说了,我去找下先——卿卿姐,你也等我一下——一定要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艾卿:“……”


    艾卿其实都没听太清楚她说什么。


    人这时候都是僵硬的。


    只觉得,如果说她人生中,此刻想得到的,最后悔的事中第一件,是答应了林逾静今夜一起回家。那么第二件,应当就是临走的时候没有提醒同样丢三落四的小女孩,最后再检查一下自己的背包。


    嘈乱的脚步声远远而去。


    她低着头,叹了口气,忽觉得口罩下的空气,竟一时间憋闷得——叫人难以呼吸了。


    *


    你相信孽缘吗?


    尽管你拐着弯,躲着墙角,把自己缩到最小,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它仍旧可以拐弯抹角、钻进墙角、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你。孽缘和缘分,明明只差一个字,但前者是孽,后者是情,或许就差在一个“缠”字而已。


    所以,数遍史书三千册,听过别人有缘无分,却没听过孽缘有始无终。总要勉强出来一个结果。


    艾卿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恍惚真变成了一个哲学家。


    就在她抬头的这一瞬间。


    她问自己什么是孽?


    或许千般阻挠,万般障碍,依旧不信无缘,便成了孽。不信便是孽。


    *


    日落西沉,雨滂沱,沿着檐尖往下坠。


    他眉目疏冷,向她微微颌首。


    连“好久不见”、“最近好吗”这样的客套话都省略不必说。


    他的视线只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又挪开,恰如她也只是任由自己视线在他脸上飘过,瞥了眼他额头上隐隐的红痕。比之那日看到的照片,瞧着已淡去不少,只右手上还缠着纱布。


    至于旁边为他撑伞的人——此时认真一看,才发现是过去见过的。那位叫姜越的特助。


    对方注意到她的眼神,礼貌地回以一笑。她也笑。笑完之后,视线又落定在地上的水洼。不挪了。


    似乎连看积水成洼也比看他有趣。


    半晌,只有沉默无话。


    他们就这么等着。等到阿静抱着她的宝贝牛津词典一路小跑出来,稍一站定,四下环顾,立马发觉气氛不对。


    小女孩聪明懂事,立刻开口打起圆场:“怎么啦?二哥,是不是你说错话,惹得我阿姐不开心?——卿卿姐,你别生气,我表哥他就是这样的,他打小不爱说话——”


    他打小不爱说话?


    艾卿在心里冷笑。


    但面上却仍是微笑着的,微笑点头。一派懂事大方的样子,说没有,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又说其实这里离小巴站也不远,不如你只借把伞给我,我去坐小巴,明天再把伞还给你好不好?


    “也行。”


    “……?”


    “阿静,走吧。”


    艾卿愣在原地。


    似还没从唐进余抢话的行为中回过神来,不知应当先讶异他竟会同意她冒雨回家,还是感激可以避开尴尬局面。口罩下的表情千变万化。


    林逾静却藏不住心事,一时大惊失色,拖过自家表哥想说些悄悄话。可话还没说几句,终是被带着走了,只得不知所措地回头向她招手,挥了又挥,满脸歉意。


    直至坐进车里,才怒而一甩车门。


    “二哥!”


    她愤怒声讨。看向旁边低头擦拭眼镜的男人:他比从前瘦得多,头几年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腮肉,这两年全刮了个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削骨,却愈发俊得带傲气。像根弯不低的湘竹。


    唯有难得眼睫低垂时,不看人,只看物,才有些温柔的痕迹。


    她却不管这些,一推便把这温柔全推碎,又低声道:“你不喜欢女孩子,也不能让人家一个人冒雨回家呀!从这里去最近的小巴站,下这么大雨,得走十几分钟!这么大的雨!”


    “……”


    “人家只是坐你车,又不是饮你血剥你皮啃你肉,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坐好,系安全带。”


    他甚至都没抬头看她。


    阿静却更被激怒,手把靠背拍得砰砰作响,“二哥!那是我朋友,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风——”


    “陈叔,开车。”


    唐进余一语落定。


    司机只听他“号令”,当即点火发动,雨幕之中,轮胎带起一滩飞水——到这时候,阿静终究已奈何他不得。


    见木已成舟,俏生生小脸一垮,索性窝在座位一侧生闷气,他也不管。抱着手臂,坐另一端闭目养神。


    车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幸而姜越反应得快,在副驾驶座,扭头看了一眼情况,又小声示意司机:“开音响。放点歌听。”


    司机瞬间会过意来。


    手指在操作盘上轻按。随机的歌却没有前奏,开口第一句已是歌声。


    好歹是把奇怪的气氛抒解——


    又或是更微妙?


    [若爱是但求开心,我问。


    要不要求其伤心。]


    窗外雨如泪眼涟涟,雨滴滴在车窗,似蜿蜒泪痕。


    他就贴着车窗,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论尽半生不懂爱,回头没有心计划未来——


    才来独处,好好检讨,什么叫爱。


    你便来。]


    而阿静低头给艾卿发短信,手指噼里啪啦地敲,带着泄愤的怨气。


    [混乱里结识到你,浪漫叫一切粉饰同盼待。


    某一刹骤觉感情深得可爱。


    在倾吐那刻回响。


    感情从不是……]


    爱。


    唐进余突然睁开眼,伸手,敲了敲姜越座位。


    姜越怔怔回过头来,却见他仍是伸手的姿势,又问:“伞呢?”


    虽满腹疑惑,仍是把湿淋淋的伞递给他。


    唐进余于是不犹豫地丢下一句:“靠边停车。”


    紧接着是:“陈叔,送阿静和她朋友回家。”


    便推开车门。


    车上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别说拦他,他已孤零零撑着那把黑伞,钻进了雨幕里。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唯音响还在放歌,歌手亦孤零零地唱。


    [……爱七色五味多纷陈。


    更多灰尘,落入五蕴。]


    36.  chapter36   哪管它巨浪滔天?……


    然而, 后来的事实终究证明。


    这场意外而来的大雨,最终却无意外地,如算好结局的插曲——横插一脚, 打乱了太多人的命运。


    *


    按照原计划, 艾卿本只打算在香港待上一周时间。正好能够掐着点、赶上期末返校。机票也早已在来时便提前定好。


    无奈, 到了临近返程的日子, 却因这场狂风骤雨而突然“卧床不起”,病来如山倒。


    第一个发现她情况不对的人, 自然是住在一起的林柿。


    因这日早晨照例泡好咖啡叫人起床时,敲门久久也没听得回应。于情于理,作为主人亦只得找出备用钥匙、开门一看:结果刚进门,就看见艾卿可怜兮兮裹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一张小脸亦闷得通红。


    林柿伸手一摸她脑门,当下只觉烫手。


    忙扭头给人冲了杯感冒冲剂。又从家用的医药箱里翻出张退热贴, 小心在她额头贴上。这才推推她肩膀,“阿卿?”


    “……”


    “阿卿, ”林柿掀开被子一角, 在她耳边低声唤, “是不是烧得头晕?我带你去医院看看?阿卿?”


    一声接着一声的关心,在艾卿听来却只如天外玄音,隔着飘飘渺渺的云层,声线模糊到几不能辨。她整个人被烧得晕晕乎乎,全凭本能支配, 只疲惫地摆了摆手,又带着鼻音,闷声回了句:“我睡会儿……没事, 没事。”


    这还叫没事啊?


    林柿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已然七点半:这么一顿折腾下来,早饭还没吃,距离上班时间倒是只剩下半小时。


    无奈她这年的假期早在上周已用光,再请假照顾人实在说不过去。一时间举棋不定。


    想了半天。终究却还是放心不下朋友。只得又蹲在床边,轻轻戳了戳艾卿肩膀。


    “阿卿,”她说,“你感觉怎样?头是不是很痛?”


    艾卿这回倒是终于听清她说什么。


    “有点……”


    整个人却还是有气无力。说句话而已,像是抽干她全身力气,得歇着喘口气,才又小声道,“不过没事,我躺着,睡一觉就会好了。”


    “这能行吗?”


    “放心吧,感冒而已……不是大病,”艾卿努力挤出个笑容,随即迷蒙着眼,指了指旁边书桌,“你把医药箱放在桌上,等会儿我睡醒了,再起来冲点药就好了。你去上班吧阿柿,不要耽误你正事。”


    话虽如此。


    林柿却仍是不放心,手掌在她额头探了又探。


    末了,出门去接了个电话。没几分钟,再回来时,索性便又搂着艾卿脖子、硬把她扶着坐起身来。


    “别睡了,跟我去医院,”边给她穿衣服,不忘边低声交代始末,“每次一到年底,香港又到流感高发季——反正你也要回北京,防疫政策要48小时核酸的嘛*。顺路去医院,吊个水好得快点,总没错。”


    “但你……工作?”


    “安心,我刚跟同事打过电话,今天照例蹲医院等那个姓唐的啦。等会儿他们就来楼下接,正好,我们一起去养和那边。我先送完你检查再返工,两头不耽误的。好不好?”


    知道林柿是真的关心自己,周到至此,艾卿当然也只有点头。


    此时虽浑身上下软绵绵,到底不好意思要叫朋友“服侍”,忙轻咳着抢过自己鞋子,低头勉强穿上,又随便找了个保暖的羊绒外套披上。


    也不知道下楼时路怎么走的,总之是林柿帮忙搀着,后来便迷糊糊坐进了那新闻车里。缩在个角落补觉。


    迷迷瞪瞪间,只听见林柿和那群同事在聊天。


    “姓唐的今天到底会不会再来医院——肥猫,你消息准不准的?昨天不是说出院了吗——”


    “都说了昨天是他们林家那个基佬仔回家……!唐进余是被叫回去的。放心啦,我找人买通个医生,他要留院观察一周的嘛,今天按理还是要回来的。”


    “按理按理,你每次都是马后炮,昨天都是等人家A周刊拍到他回家露面,才知道消息他人走了,搞咩啊?真是靠不住。”


    “我靠不住你靠得住?昨晚那基佬仔和他老妹是我拍到的吧?!你拍到什么了?”


    男人啐了一声。


    似是用力嘬了口烟。只等烟圈幽幽吐出,被旁边人愤怒声讨,这才一边摁灭烟蒂、复又愤愤道:“退一万步,唐进余不来医院,他妹总会来看那个基佬仔的。不亏啦!”


    “拍到又怎样,还不是人家出钱买断,发不出去,钱都流进上头口袋,你……”


    “行了,够了,都少说两句。”


    林柿此前早已沉默许久。


    这会儿突然伸手,给艾卿捻捻衣角之余,却亦不知何故,开口帮腔道:“别一口一个基佬仔,人家有名字,叫林嘉树,跟我一个姓——八百年前说不定一个祖宗嘛。你们看在我面子上,也不该说那么难听。”


    一语出。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倒是概都“给面子”地收了话音。嘻嘻哈哈地转开话题。


    可怜艾卿却也没闲着。


    就刚刚那几句话的功夫,她瞌睡已被吵醒——就这还不够。没多会儿,她正盯着车窗外远去街景发愣,前夜随手扔外套兜里的手机,此时亦锲而不舍地震动起来。


    她自觉是客,不想动静吵到前座讨论,忙颤颤巍巍摸出手机,滑动接起。


    手机靠在耳边,对方声音却仍然听得不清切,想来是车里信号不好。


    她只得又挪远,看了眼备注,这才安下心来。


    “喔。小周。”


    她声音瓮声瓮气。


    打了声招呼,也没再问他头先半会儿说的什么,只随即径直抛过去一句:“怎么了吗?”


    “是我该问你怎么了,这个声音。”


    “感冒了呀,”


    她边说着,又从兜里找出张纸手帕,揩了揩鼻涕。继续瓮声瓮气:“昨天香港下大雨,我——蹭人家车回来,但风还是太大。只走了前后一小段路,结果,还是被刮得重感冒。现在准备去医院,挂个水——大概再做个核酸吧。”


    她语气虽已竭力轻松。


    对面听罢,话音却仍是瞬间变得沉重,沉默片刻,又低声道:“这么严重。”


    “不严重……只是想早点好,得回去啊。”


    她能来一趟香港,多亏该上的课凑巧都安排在前半学期结束。但讲师不比教授,总归是食物链底层,期末还得配合学院工作,去个别大课监考。


    同为讲师的李媛,今年据说原本打算参评副教授,就是因为上学期期末几次请假,被院里点名批评态度不佳,才丢了个大好机会。她更不想往枪口上撞。


    她的想法一贯透着社畜的神圣光芒。


    不知怎的,电话那头,小周的声音却忽从愕然转向温柔。


    几乎是嗫嚅着,又轻声道:“你自己身体第一,回来的事……不急。对了,医生联系好了吗?如果是去养和的话,我可以给李院长打个电话。我外公和他是十几年的好朋友。”


    “别那么麻烦啊——我只是感冒。”


    “不行,最近到年底了,是香港的流感多发季,”她都已经委婉拒绝,小周这次却难得坚持起来,“何况新冠还没过去,在医院,多个人照顾也好,至少安全些。我这就给院长打个电话。 ”


    “……小周啊。”


    眼见得林柿疑惑的目光已隐隐飘来,艾卿不由一哽,无语凝噎。


    心说你现在怎么也跟唐进余似的,劳民伤财很顺手是吧?


    “安全第一,总之,我在北京等你回来。”


    小周不知她此刻的心理活动,却只是笑:“或者我去找你也可以。不过,一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天了。其实我并不想……给你太多压力。”


    艾卿闻言一怔。


    再度把手机挪远,摁黑又摁亮。


    看清锁屏上显示的日期:2022年11月6日。这才迟迟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脑袋愈发烧得滚烫。


    无言。


    “啊……是啊。”


    沉默。


    直至小周因故被周邵喊走,电话挂断,她靠着车窗发呆,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唯林柿仍在状况外。为缓解气氛,又拍拍她肩,笑问道:“哪个小周?你什么时候多出个我不知道的男朋友啊?”


    “不是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还给你安排医院,”林柿点点耳朵,道,“别骗我,我可是离得近,都听到了喔。哪有这么不怕麻烦的朋友。”


    艾卿:“……”


    她无奈地摇摇头。


    摇完却又踟蹰,咬牙,眉头微蹙。


    觉得如此这般的否认其实不好,毕竟,如果小周现在就坐在她面前,她或许——或许不会摇头。但是点头似乎也怪怪的。


    最后,只得囫囵冒出一句:


    “但他是一个……不错的,我很要好的朋友。”


    所以,为什么不能只是朋友呢?


    艾卿默默想着。


    这个问题,她其实早已问过对方许多次。但小周永远和第一次一样,只有沉默或顾左右而言他,她更加想不明白为什么。


    于是。


    没有答案的问题,遂终成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死局。


    *


    半小时后。


    香港养和医院,某VIP病房内。


    “艾小姐,麻烦这边请。”


    “我是本院的副院长,谢承。抱歉,李院长现在正在美国出席研讨会,并不是有意怠慢。今次除了感冒发烧,身体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没关系,请尽管告诉我。”


    “如果你时间方便,我们也可以尽快为你安排全身检查——当然,核酸检测的问题也不必担心,你在这边病房稍坐,很快会有护士过来取样。”


    艾卿:“我……”


    “还有别的问题吗?”


    艾卿满头黑线,坐在病床边。


    心说刚把林柿支走真心是个明智选择,不然让人看到,或许真以为她什么时候中过头彩大奖藏着不说,又或有什么隐藏身份,才能得到这样礼遇。莫名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错觉。


    思及此,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病号服,眉头皱皱。


    抬头看向面前发鬓微霜,却依旧温文儒雅的中年男性,忍不住,却又小声点明道:


    “不好意思,我想我只是,嗯,简单的小感冒,然后有点发烧。”


    “这和检查并不冲突。”


    “……”


    “当然,我们也并不强求。”


    男人闻言,仍是淡定微笑:“只是希望给到您和周生最周到的礼遇。如果不想做检查也没问题,等下会有医生过来,这边比较安静,您可以在这边吊水。小住修养几天也没关系,我们会尽快把核酸报告送给您。至于费用,周生已提前说过,账单我们随后会寄给他——”


    还有完没完了?


    艾卿本就被高烧折磨得大脑当机,这么一通忽悠下来,病没好,倒是脸更烧起来。此时与人四目相对,听他侃侃而谈,却忽然惊觉从刚才开始就让她浑身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是眼神。


    看金丝雀的眼神。


    准确来说,是,“反正你不缺钱,何必为你男人省钱,做什么样子”的眼神。


    她问:“账单何必给他,我不可以签吗?”


    结果一问具体价格,林林总总算下来VIP病房的花销,她当即站起,转身就走。心说你杀猪也不能这么杀,我挂个水最多二百,你留我住几天,收我十八万三千?


    谢副院长大概没想到,她一个烧得快冒烟的弱女子竟还有如此“骨气”(准确来说是穷鬼志气),听她丢下句“不用这么麻烦我去普通门诊挂号就好”、起身往外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往外追几步,遥遥一看:艾某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这会儿竟已咬着牙走出老远。


    棉花似的腿给她走出钢铁意志,步伐坚定,远离资本主义侵蚀。


    结果刚走到电梯口,眼见得这金贵如它价格的“VVIP”电梯,竟正好“叮”一声抵达她所在的楼层,不得不感叹一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当即大喜过望,猛按下行键。


    唯恐那副院长还再追出来“杀猪”,心思全放在身后,也就忽略了面前即将而至的危险——


    电梯门缓缓张开。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里头站满一电梯的到底什么人。


    只觉眼前一片黑影猛然掠过,几乎是直冲着她而来!分明是个高而瘦的人影,作势撞人,竟恍如带着千钧压迫。不过瞬间已扑到面前——她人还晕着,哪想得起来要躲?


    结果就是两人不闪不避迎面撞上。


    带着惯性的冲力,顷刻把她向后撞倒。


    眼见得即将着地,她软绵绵手臂一挥,像是要拉人,结果那少年如燕子般轻巧一躲,向旁跳开,她人没拉住,反倒是脑袋同手肘一前一后磕到地板上,尽管她已下意识避开后脑勺,侧脑着地,然而——可恶的资本主义世界,地板是用金刚钻铺的吗这么硬!


    只听“咚”的一声。


    艾卿倒在地上,头晕眼花。


    眼看着便只有进气没出气,连闷哼也无力,在场人甚至都还没回过神来,那“肇事者”黑影却已拔腿就跑,转眼跑至拐角处没了踪迹。


    一堆人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要抓,前扑后拥挤出电梯去。


    “林嘉树——站住!”


    “你别跑了,保安……人呢,保安把他按住啊!!”


    “你跑不出医院的!”


    那边热闹得好似赶集,一路鸡飞狗跳。


    唯路过“受害者”时,却没一个敢伸手。


    很快,人全走光,空荡荡的VIP病房走廊,只剩下艾卿这倒霉催的仍瘫倒在地,眼冒金花。


    身体似没了其他知觉,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一跳一跳,恍惚间,似有两道热流从鼻子里倒灌,她稍微有点力气,急忙半撑着身子坐起——于是那鼻血便更没了阻碍,不倒灌,改顺流,一滴一滴,在地上溅起血花。


    她愣了下。


    拿手擦擦。


    血还在流。


    心说不会给撞出脑震荡了吧,太阳穴又开始一荡一荡地泛起痛,她皱眉去揉,血从鼻子尖蹭到脸上各处,眼角余光一瞥,却发现电梯里竟还站着个人:


    她只看得到皮鞋锃亮,西裤下长腿笔直,于是往上看,而对方视线偏偏往下。


    似乎也到这时才看到她的脸。


    或者说,才敢确定这个大倒霉蛋就是她。摁在电梯开门键的手指怔怔落下。


    两眼相对。


    “唐、进、余。”


    艾卿当场一口老血吐出来,骂道:“尼玛,尼玛!”


    几百年没说过脏话。


    这么倒霉,不说都不行!她一股脑骂出来才好受。


    于是边擦鼻血,不忘边泪汪汪(纯粹疼出来的)地骂人:“尼玛,怎么遇见你我就老没好事,你是瘟神我是瘟神啊,我——”


    一阵脚步匆匆。


    她话音未落,他已快步走到她面前,拿自己西装袖口给她擦了擦脸上鲜血,继而闷声不吭,一手扣肩,缠着纱布的左手绕过她膝盖,便毫不费力地将她拦腰抱起。


    艾卿措手不及,双腿突然离地,忍不住“啊”一声。


    天旋地转间,下意识单手挥出去,不想——“啪”,正中红心。她这一下没收力气,唐进余的脸瞬间被她打得歪到一边。


    ……呃。


    刚才拉人的时候没准头,这会儿打人,好像,那个啥,手上像装了感应器。


    “我……”


    眼见得自己二话没说呼了人家一巴掌,艾卿的气焰顿时低下来,看看手,看看对方泛起红色掌印的脸,一时语塞。


    怎、怎么办?


    不会把唐进余打哭了吧?


    “大哥,”她于是扯天扯地,扯出一句,“别,别急着哭丧……人还没死呢——不好意思啊——那个,刚才,不小心轻轻碰了你一下——”


    “闭嘴。”


    尼玛你还凶我。


    换了往常,她早就跳起来还嘴,毕竟不管多少岁了,都不影响她绝不在他面前低头的底气。


    然而今天却是真的累了。


    或者说真的后知后觉感到疼了,不知刚才到底撞到哪,明明没出血,但是还是疼。


    脑袋疼,全身疼。


    她轻轻靠在他怀里。


    心想去他/妈的,我病人我天下第一,管什么千愁百怨,怕什么巨浪滔天?先活命再说。


    于是最后抛下一句: “不去……VIP……”


    “杀千刀的,十八万三……不如直接送我殡天算了……”


    便脑袋一歪,直接休克过去。


    37.  chapter37   世事难料,不过一……


    “绯闻女友排排站, 火眼金睛辨正宫?”


    “上周跳楼,今日沟女*——‘皇帝仔’难过美人关!”


    “独家速报!现场图:负伤不忘公主抱,西服遮面难见光?”


    *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


    此时此刻, 仍在晕乎梦里不辨日夜的艾卿, 自然还无从知晓:


    一周前, 尚且事不关己, 坐在茶餐厅听林柿讲八卦的她。


    未来的几天内,便将经由“恶名在外”的港媒包装, 将她老倒霉蛋的事迹披上华丽外衣。最终,更成功把一场乌龙性质的恶作剧事件,吹得缠绵悱恻、天花乱坠——


    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在离开医院时、察觉两人均已暴露在镜头下,唐进余的第一反应会是脱下西装、严严实实遮住她头脸。


    她就这样被人护在怀中。


    他的手臂为她挡住从四下新闻车中涌出、纷沓而至的记者。


    快门声、争吵声,接二连三传至耳边。


    她的意识在清醒和昏沉间打转。恍恍惚惚,却又久违地, 做起个记忆模糊的怪梦来:


    梦里的她尚还极年幼。


    充其量不过六七岁,正是不怕痛的年纪——是个摔倒也不哭鼻子的、坚强的小屁孩。


    梦里依稀是节体育课。全班同学被组织好、在操场上玩扔沙包游戏, 期间她过于“勇猛善战”, 于是最后被男孩们集中火力、起哄推倒。


    脸蹭到地上, 刮破了皮,她也不哭,就拿张纸捂着脸,坐在旁边看别人玩。


    忽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被吓到,忍不住“啊”一声、回头去看, 来者却原是个熟人:是这学期来“支教”的英语老师。他们都叫他“Alex”。不过,他其实并不像老师,有的时候更像一个和他们做朋友的大男孩儿, 或者说是半大少年更准确。


    Adam和她邻居家读大学的哥哥差不多高,但说话做事一点也不像,要成熟温和得多。在这批老师里,理所当然是最受欢迎的。但她那时英语不好,最怕被点名,所以平时也很少跟他说话。


    那天实属是个例外。


    他或许是路过,或许已在旁看了很久,全程目睹了她的“英姿”。是以,穿着和眼前纯天然草地操场格格不入的白色“对勾”运动装,拍了拍她脑袋,便又索性在她身旁坐下。先夸她一句表现真棒,又问她,你怎么擦破脸也不哭的?


    她说我不疼所以不哭。


    他便笑了。摸摸索索半天,终于从兜里找出根水蜜桃味的棒棒糖,递给她,问:吃不吃?


    艾卿小口小口地舔着棒棒糖。


    他就坐在旁边给同学们拍照。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很淡的香气,有点像橘子味的沐浴露。忽然忍不住,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刚才摸爬滚打搞得脏兮兮,和对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于是自觉地、悄悄把屁股挪远一点。


    他没发现。


    她就又挪远一点。


    他忽然侧过头来,很认真地问她:对了,你有冇英文名的?


    “……啊?”


    她眉头皱皱。沉默半天,小心翼翼回问一句,说有毛是什么。


    他于是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说,有冇,就是有没有的意思。一不小心讲回粤语了。她那时也不知道粤语指的是什么,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没有英文名。


    【那不如就叫Candy吧。】


    【Candy,就是糖的意思。你不会哭,很坚强,又爱吃糖,让我想起我妹妹。你跟她很像,都是圆圆脸,长得很像年画娃娃。】


    这到底是夸她还是损她?


    她嘴一瘪。虽然听不太懂,还是凭借着小女孩精确的直觉,忍不住吐槽说老师,这个名字有点土。


    Alex闻言,就撑着下巴冲她笑——他一点也不像班上那些横冲直撞的男生,平时说话,总带着文绉绉的秀气,笑也是很淡的。这次的笑却很真诚,说你真直白。还好我妹只是个小婴儿,都不会还嘴。


    哦。


    她点点头,说那你就是欺负小朋友,我妈妈说过的,这样很不厚道。


    “有吗?”


    他却当即反问她。


    顿了顿,又轻声道:“可是我心里明明是很疼她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很想陪她一起长大。等她长到你这么大的时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不用担心,我妈妈说,小朋友长大是很快的。”


    “但是小朋友的忘性也是最大的。”


    “忘性?”


    “忘性,”Alex解释说,“就比如说,等你长大的时候,你也会忘掉很多小时候的事,忘掉小学同学的名字,同学录上写的寄语,忘记昨天背的英语课文……嗯,也大概会忘记我吧。哈哈。”


    是吗。


    她依旧低头舔棒棒糖。看他拿着那年代独有的数码相机,快门声不断,“咔嚓、咔嚓”,拍着操场上同学们的各种英姿,末了,相机一歪,又对准她,白光一闪——相片成像。


    她凑过去看,结果就看见照片上、自己被闪光灯闪得睁不开眼的、挤眉弄眼的宝贵瞬间。那棒棒糖上还泛着亮闪闪的水光。


    ——原来会忘记吗?


    她在梦里努力回忆那个人的脸,说话的语气。


    原来,除了那句诙谐的“有毛是什么?”,她竟然真的已逐渐记不清那时的场景,如白雾在清晨散去,只“呼啦”一声,轻轻一口气,便能将往事吹散得了无踪迹。


    唯梦境之外,她垂坠在旁的手臂,从唐进余脱下、盖住她脸同上半身的西服外套底下漏出来,雪白的一截,随着他大步穿过人群的步伐而悄然抖颤,却仍像是曾紧握住什么,又缓缓松开。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时远时近。


    “谢副院长,你确定她现在这个情况是没事?我这样抱着——不,我把她放下来,躺着会不会比较好?”


    “喂,赵医生,是我,现在在香港吗?……好。我刚已经把新地址发过去,麻烦你即刻过来一趟。我会让助理到楼下接你。”


    “还有姜越,马上打个电话给老黑,让他们把林嘉树给我抓回来。”


    “告诉他,现在不回来,以后也可以永远不回来了。”


    ……


    浅眠如艾卿,甚至平常晚上休息,只要中途被吵醒过一次,之后就多半要睁眼到天明。今天却好似格外“坚强”些:哪怕中途被车颠簸醒、被医生掀眼皮弄醒、被絮絮叨争吵声和碗碟碰撞声吵醒,足足四五次。


    她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却愣是睡得四平八稳。


    到最后,已说不清这到底是被动“昏迷”还是纯粹补觉。


    一晃眼,便是数个钟头过去。


    她意识逐渐回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全身酸痛,五官不由都皱在一处。


    脑子想清醒,所以试图睁开眼,很快却又因过分酸涩而自觉闭上。


    如此挣扎着反复数次,终于才逐渐能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床头柜传递而来的晕黄灯光。她侧过头去打量房间。


    手指摸摸床垫,过分柔软而绵柔的触感并不像病床。


    而她入目所见的房间四面,亦皆是简洁大方的蓝灰色系,想来应当和屋主人的偏好有关,只是摆设布置上却新得不像有人住过,原本空阔的房间,多了家具也没显得拥挤多少。还剩下大片的留白。


    壁灯没开,只留了一盏台灯。


    落地窗窗帘未拉得严实,缝隙间漏进一缕落日。


    她觉得刺眼,想伸手去挡。


    左手手背却传来酸痛感,直至床边雪白的输液架映入眼帘,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在吊水,刚才那么一扯、血已往回在流,忙调整姿势乖乖放好手。


    心不死,又想拿右手去拉窗帘——结果抬起来便觉得痛。身体机能在一点点恢复知觉。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定睛一看,心说这敢情好。手肘上还缠着绷带呢,真成重病患者了。


    左右手都用不上,当下,唯有直挺挺靠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愣。


    还都来不及思考自己现在这是进了什么狼窝,想找个医生问问也找不见,忽然间,又听得卧室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第一反应便是装睡。


    耳尖动动,听见推门的声音。忙又忍痛拿右手把被角一捻,一眨眼,人已灵活地缩进被子里。长头发凌乱地铺陈一床。


    唯独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不速之客。


    *


    唐进余:“……”


    唐进余:“……= =。”


    他几步站定她床边。


    该怎么形容?


    但他现在看到的,的的确确,就是这么一个左右半边身“各自为战”的别扭姿势。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在挂水的病人能睡成这样。


    沉默片刻,把手中白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他还仔细观察了半天,双手比划了下,仍是对着她的后脑勺无从下手。


    如此无声而凝重地做了得有五分钟心理建设。最终才倾身下去,小心翼翼抱起她肩膀,控制着力气,把人往输液架方向挪了挪——免得她睡觉时挣扎,又把吊针扯动。另只手则一点一点捋顺她头发,拢在手里,又从颈后绕到胸前放下。折腾了半天,终于才叫病人有个病人的样。他后背却也已起了薄薄一层汗。


    姜越后脚推门进来,看他一动不动站在床边,正要开口说话,他摆摆手,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人便又前后脚离开了房间。


    再没进来了。


    可怜艾卿装睡装得也累,边犯困,又害怕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最后竟也真的又睡一觉。等到二度转醒,已是被腹中翻江倒海的呕吐感逼醒,她“哕”一声,半撑起身体,靠在床边正要吐,忽然想起这里不是自己家,忙捂住嘴。


    旁边却恰时递来一只套好塑料袋的垃圾桶。


    姜越道:“艾小姐,想吐就吐吧,医生说了,这是很正常的……后遗症。”


    她一整天下来什么都没吃,吐得天翻地覆也只是酸水。姜越也没有拍她后背松气,只等吐完了,又拿来纸巾给她自行擦嘴,随即眼也不眨地把垃圾桶放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放完了,一回头,视线瞥过床头柜,忽然却又像想起什么,指了指那碗白粥。


    房间里有地暖,粥还没凉透。旁边甚至还放着一小碟开胃的咸菜。


    “可以垫垫肚子,”他说。顿了顿,又补充,“我刚买的。”


    艾卿:“……”


    她肚子的确已经咕咕叫,这会儿也懒得分辩到底是现煮的(她睡觉时候听到的锅碗瓢盆声如果不是幻觉的话)还是代买的,只靠着床边坐起。


    姜越一勺喂到嘴边,她便乖乖张嘴吞下去。


    味道其实还不错。不算寡淡无味。


    “还有,不好意思,艾小姐,忘了向你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嗯?”


    姜越一边喂她,似乎还领了什么“任务”,没多会儿,又自顾自介绍起来:“这里是唐总在香港购置的公寓。还请您体谅一下,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加上您不愿意住VIP,临时安排普通病房的话,一来时间上怕赶不及,二来,最近情况比较特殊,香港媒体一直跟拍,如果让他们拍到您的正面照,可能会对您的日常生活带来困扰,所以唐总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直接带走了谢副院长上车,接您到这边之后,又请了家庭医生详细检查。有剐蹭到的伤口,都请人做了包扎。不过,介于您有轻微脑震荡的状况,医生还建议静养六到九天时间——”


    艾卿一愣:“轻、轻微脑震荡?”


    心说养和,真不愧是你。资本主义金砖铺就的地板。就差没给我开个瓢了。


    想起自己那“中道崩殂”的期末安排,一时间悲从中来。


    还没来得及问病历能不能给一个、方便她请个长假,姜越观察完她表情变化,紧接着又礼貌微笑,抢过话茬:


    “是这样的。不过唐总让我转告您,今天撞到您的人是他的表弟。于情于理,帮您出医药费和负责后续诊疗费用是应该的。这个房子也已经空了很久。如果您在香港没有长期居住的租房,完全可以住在这里疗养一周。”


    “这里完全安全,登记在朋友名下,没有记者知道是他的房产,医生也方便到这里来为您复查。至于行李,不知道您在香港期间,住的是哪个酒店?方便的话,您可以写个地址给我,我让人去取。”


    “我……”


    “真的不用担心,”姜越似乎以为她要拒绝。根本不给婉拒的机会,又补充道,“唐总让我转告您,您放心住,他不会过来,全程会由家庭医生跟进您的身体状况。当然,如果您还有别的顾虑——哦对了,手机。您之前落在外套里,医院也送过来了。”


    他指了指进门右手侧的黄木衣架,上头挂着她的雪绒外套。


    艾卿默然。


    对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难免显得有些拿腔作调。


    何况她科研经费的报销范畴也不包括医疗费,既然是“亲属作案”,她享受一下照顾也不过分。只是——


    “我,我在香港,住在我朋友家里。她是个记者。”


    她说。


    刚说完,见给自己喂粥的手瞬间僵在原地,迟迟不动。不免又顿了顿,字斟句酌,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可能,大概,也许,就是蹲点拍你老板的记者之一。”


    姜越:“……”


    38.  chapter38   “煮点糖水喝啦。……


    最后还是艾卿给林柿去了个电话。说是自己那位“和院长打过招呼”的朋友突然另作安排, 她一时走不开身,又怕耽误后面行程,所以得让人帮忙先领走行李。


    电话那头的林柿听罢, 遂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


    好在她东西也不多。


    当晚打过电话, 姜越派去的人效率也快, 第二天上午, 行李箱便已送到她手中。


    艾卿一一清点,发现里头摆放整整齐齐, 洗漱用品、化妆品同保养品及衣物一概分门别类。除此之外,竟还多出两盒美心曲奇——想是林柿怕她生病出不去医院,来不及买手信回北京,所以特意买来给她。


    艾卿怀里抱着那两盒曲奇饼,思来想去,实在还是为自己撒谎的事良心难安。末了,心虚地给人回过去一通电话。


    林柿却只是问她:


    “……阿卿啊?”


    “怎么样, 身体感觉好点了吗?听你声音好像没那么闷了?”


    其实当天的晨间新闻已然刊出,唐进余抱她钻进车的背影, 已然登在各大八卦周刊头版头条, 传得全港皆知。


    林柿分明极熟悉她的身形, 此前又苦心等拍唐进余、等了几多天,这时不知是没认出来,又或只是单纯不愿多说,终究却没问她半句,只让她注意身体, 回北京的时候再报个平安。便笑着挂断了电话。


    留下艾卿望着手机屏幕,一阵怅然。


    半晌,又分别给江淼、小周还有宝儿等人去了电话, 说了延迟回京的事。


    最后按部就班上传病历证明、向学院领导请假。等一切搞定,她瘫在客厅沙发上四顾一圈,除了听到护工在厨房里洗菜做饭的声音,只觉一片虚无。反倒没了别的事要做。


    左右闲不下来,只得拖着病体,整理了一整天的档案材料。


    到傍晚时分,医生例行的检查结束,她回到房间,吃着护工送来的晚餐。百无聊赖间,鼠标在电脑屏幕上四下晃荡一圈,索性,又登上了《剑侠Online》的游戏端——


    前脚她才刚上线。


    一瞬间,私聊频道已传来滴滴声不绝。


    不消点开她也知道是谁。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这么久不上线,干嘛去了?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出差啊大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你还真是大忙人。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不过最近新资料片快出来了,前置任务你八成还没做吧= =?走,我带你。


    等等等等。


    艾卿看得一迷糊。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怎么又新资料片啊?上次出了才多久,/黑线/,这次又有什么幺蛾子啊?


    她这话说得,实属是有感而发。


    毕竟这一年多来,虽然技术上依旧毫无长进,但也许是当初一段时间固定上线的习惯已经养成,每逢周末,她仍然还是会经常上线看看。期间,和一剑霜寒这个孤独大神——只知道pk的战斗白痴,作为难兄难弟,倒是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只是遗憾的是,当年断在她手里的资料片任务如今依旧没有着落,她遵守诺言,亦至今仍不知道,当初柳萌给梁怀信预设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大概这也是游戏方某种不甘心的执念吧?


    所以,梁怀信这个Npc,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有被抹除,只是从仅任务可见的跟随她满世界找老婆,被重新设置了新身份、成了黄泉井的守井人,同时是某个副本的Boss角色。


    从此过后,她偶尔想去看看这位老朋友,也只能蹭别人的队进去副本打架。最后,亦往往不是被他撂倒,就是眼睁睁看着他被玩家们一拥而上各种技能打趴在地,直到爆出一堆闪着金光的装备。


    她从来都没捡过。


    只是说不感伤依旧是不可能的。


    毕竟对方是她曾经一起“奋斗”过许多个夜晚的伙伴,还长着一张七分类似……故人的脸。当初她甚至时常会恍惚,这好像是一个被丢进残酷世界的、任人摆布、追着一个鱼饵(塔娜)不放手的,年轻的唐进余。偶尔的执着,会让她觉得这个Npc因为执念而变得有血有肉。


    但如今的他却只是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了。


    而她也只是一个,并不牛叉的普通玩家。他该打她的时候,一次都没手软,一剑下去半管血、两剑直接把她送走复活——用的还是曾经从她手里弄来的负如来。


    后来想想,其实单纯从价值的角度看,不得不说柳萌还是精明的。毕竟,一把负如来,如今少说五十万起步,但她这个“二手”拥有者,靠着自己的劳力付出,最后却只拿到了几万块的工资。


    只是,于艾卿而言,抛开经济价值不谈,她对梁怀信的感情仍然是复杂的。


    甚至可以说,当初有多烦他为了找塔娜死不放弃,烦人得要命,现在看着他日复一日说着重复的台词,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那种无端哀伤的情绪就有多强烈。


    这一年多里,每一次新资料片的登陆上线,梁怀信都要作为错误典型被拉出来鞭笞一次,去围殴他的玩家也格外“热情”。


    是以,她看着电视屏幕上一剑霜寒那行新消息,本就因困在屋里出不去而烦闷的心情当下沉到谷底。


    更别提他紧接着又发来一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也不算新资料片吧,算重启?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重启什么啊?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他们要重新搞《修罗道》的资料片啊。你又没关注吧- -,不过恭喜你,又可以帮梁怀信找老婆了/吃瓜/


    艾卿:“……”


    她心说这搞什么——莫名其妙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


    之前不是说和天莱打官司,剧本策划被泄露之后,所有的方案都要封存吗?


    这些疑惑一个接一个,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一剑霜寒这厮,平时其实就酷爱吃瓜,只因太高冷(别人以为的),经常没有机会让他炫耀自己在八卦届何等广闻博识。


    这次找到机会,倒索性跟往外倒豆子似的,一股脑给她全说了。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天意和天莱的官司打了一年多,好像今年请了一个特别牛的律师回国吧。总之天莱被判败诉了。要对策划泄露的事负全责。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赔钱都是小事,反正也就索赔那么千把万。但听说天莱那个全息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在美国搞的芯片研发技术,一年要烧好几个亿,不知道一下能不能抽一千五百万的现钱出来还哦?不然在国内被列为被执行的话,他们以后想推广全息估计就全泡汤了,官方不会让的。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不过其实也搞不懂为什么策划对这个资料片这么执着其实。想想当时泄露出来的策划案原稿,说梁怀信是对着烬复刻的= =,你能想象和烬同时期、那群还活跃的高玩有多炸?一方面觉得自己难道逼格不够,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信息泄露,一堆人跑去举/报游戏,我估计这次策划不会再用原来的数据了吧。反正梁怀信应该又得被重置了,倒霉催的。


    私聊页面,入目皆是大片大片的文字。


    分明每个字都是中国字,但连起来就看得晕晕乎乎。


    艾卿甚至反复挪回去看了四五遍,才理清了个中的逻辑关系。然而仔细一咀嚼,恍惚间,却仍觉得自己还错过了什么关键消息——


    是的。


    关键。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那个,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对着烬复刻的啊?


    *


    数分钟后。


    黄泉井副本里。


    艾卿从前都是蹭别人的队伍,在里头滥竽充数。


    这次却斗胆一个人“单枪匹马”而来,其实仍不免有些心存惴惴。一路上躲着小怪,到最后,几乎是操作着自己那破烂装备的小萝莉[楚辞秋],连滚带爬地,爬到了梁怀信所在的高台上。


    然而也只是爬到而已。


    并不敢靠近。


    毕竟,按照游戏设定,玩家只要一进入Boss攻击范围,就会自动触发战斗。她眼下势单力薄,生怕一个不小心“命丧当场”,便也只远远地躲在一个障碍物树丛后头看着。离他远了又远。


    梁怀信静止不动的时候,默认动作,依然还是低头擦拭那把负如来。


    她将电脑画质调到最高,笔记本电脑的内置风扇瞬间跟不要命似的“呜呜”乱叫,提醒她内存条温度过高,她却叉掉提示,只继续把镜头拉近、再拉近——


    最后是“嘶”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望着眼前这张建模化后、仍然难掩熟悉轮廓的脸,尤其是眉眼。


    她又想起一剑霜寒向她描述的“复刻”技术,一时间,只觉说不上是奇异还是惊悚:恍若面前站着的当真不再是数据本身,而是被大数据采集、分析、克隆之后的,二十二岁的唐进余。就这么站在[楚辞秋]的前方,被还原到了一个可怕的游戏里,做着枯燥无味的任务。日复一日,寻找着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塔娜。


    在昔日资料片任务的其中一环里。


    她其实曾经问过他:塔娜究竟长什么样?


    而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忘了。”


    【我在黄泉井受罚,瞧过许许多多的鬼,有吊死鬼,淹死鬼,饿死鬼,懒死鬼……每一个我都认真看,不敢错过一个……我怕错过了塔娜。我想,也许有一天,她会得到解脱,重新成为人。这或许就是我最后见到她的机会。所以我认认真真地,看了很多张不同的脸。可每一张脸都不属于她。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忘记塔娜长什么模样了。我每天淌刀山火海,下油锅,都已经不觉得疼了。我已经死去太久了。但是,当我发现我忘记塔娜的时候,那种疼痛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必须离开黄泉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拿回负如来,去找她。她不来,我就去找她。】


    好吧。


    可是塔娜到底长什么样呢?


    如果你忘记了她的样子,又怎么确定你找到的就是她呢?我们真的能找到塔娜吗?


    【能。一天找不到,就找一百天。一年找不到,再找十年……一百年。】


    梁怀信说。


    ——或者是剧本让他说?


    是大数据让他说?


    总之,是“他”说的:“在我见到她时为止。我知道我一定会认出她的——只要让我看上她一眼。”


    【那个人,也许会忘了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可只要她出现……在我眼里,她永远是天下无双的。】


    他此时分明已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叛道者。


    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有着不属于数据所能表达出的生动。


    艾卿陷入回忆之中。


    迟迟没有挪动鼠标。


    于是,[楚辞秋]亦就站在那草丛里,无声而沉默地盯着远方,站了很久。


    直到内存条烧到几乎可以烫熟鸡蛋,她不得不在系统的提示下被迫下线。所操作的角色,身形自然也逐渐变得透明、模糊,而后消失——象征着她背后所赋予灵魂的人,此时已彻底离开游戏的世界。


    然而不知为何。


    原本只是站定不动的梁怀信。


    作为没有玩家发起攻击、便不会离开位置的副本NPC。此时,却突然向着没有“战斗目标”的、她的方向,慢慢转过头来。


    ……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


    艾卿默默合上电脑,又坐在床边想了半天。


    眼神低垂,表情深沉,可惜没人知道她脑瓜子里现在在想什么。


    只是,眼见着是纠结了许久仍想不出头绪。她倒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点开手机拨号界面,一串滚瓜烂熟的号码拨出去——


    嗯?


    结果手机才刚抵在耳边,瞬间,又被疑惑地挪远。


    甚至再打几次,结果依然如一:全都是只嘟声一下,便提醒她号码正在通话中*。


    她简直满头问号。


    心想唐进余白天忙就算了,晚上也能这么忙吗?正要百度查一查这种情况是不是有拒接的可能,一条短信却又即刻发来,刚好拦住了她的“去路”。


    用词亦简洁明了。


    只是问她:[有什么事?]


    艾卿:“……”


    要是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事,我犯得着给你打电话?


    她咕哝着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当下又是一个电话打过去,这回果然只“嘟”一声,便接通了。然而还是老生常谈的旧问题——有什么事?


    要是再年轻十岁,她八成得回过去一句:没事就不能找你?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这句话要是今天还能从她嘴里说出来,那才真是脸都丢到姥姥家。


    “没什么。”


    于是她说:“就是想起来打个电话感谢一下你。我住在这房子里,给你添不少麻烦。”


    “本来就是林嘉树犯的事。他撞的你。”


    “也是。”


    “……”


    唐进余似乎是叹了口气。


    但或许又只是幻觉。


    因他紧接着又淡淡问,说:“还有别的事吗?”


    又来了。


    又来了。


    可恨是她脑子最近真的不能想事——也许是被撞了一下的后遗症。做简单的整理工作还好,但只要一想复杂的事,就乱得不行。


    她原本只是想提一下那场官司的事,然后侧面打探一下,问问他知不知道那个NPC是直接复刻他当年的数据。然而有些话当面说不会引起误会,隔着电话,却很容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不得不字斟句酌。


    字斟着。


    句酌着。


    忽然的,脑子一抽,就冒出一句:“唐进余,不如你过来,煮个糖水喝吧?”


    “……”


    “其实是我有个事想找你聊聊,”她说着,不忘又诚恳补充,“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也知道,我刚摔了脑子,最近想东西特别不顺。所以想让你帮忙捋一下——这个点也不好说吃晚饭了,但喝糖水应该就正好。”


    唐进余听罢,在电话那头深呼吸。


    深呼吸了得有三下。


    最后才问她:“你要喝糖水?”


    “重点不在喝糖水啊,”


    艾卿道:“我要见你一面,跟你聊——喂?喂?”


    电话已被人不犹豫地挂断。


    “喂”再多次也没必要,她只有满脸莫名其妙。


    心说我最多最多,也就是在医院的时候,那个啥,一不小心……碰了你脸一下,不必这么记仇吧?朋友都没得做?


    结果半小时后,姜越就提着大包小包上门来。


    护工不是24小时制,九点时已告辞离开。开门的当然是她。眼睁睁看着姜越提着那几大袋东西进门,放上餐桌,又一个一个小盒往外拿,嘴里念着:“这是红豆沙,这个,绿豆沙,这个是番薯糖水,这个,椰汁雪耳海底椰,这个是……我看下,芒果西米露。”


    他手里仿佛提着的是个百宝袋,往外永远也掏不干净,最后,林林总总摆满了整张餐桌。


    “艾小姐,”他仍不忘微笑,“这些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喊人买些上来。”


    艾卿:“……”


    她心中默念说唐进余。


    一年多不见,看来你的装×病又严重了,阿门。


    但此时此刻,碍于面子,更不想让人白跑一趟。她却仍是当着姜越的面,飞快灌了一杯绿豆沙下肚,权当下火。


    聊了几句,又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不好意思,我只是——我下次说话会注意点。”


    毕竟同为社畜。


    她对自己随口一句话导致人深夜加班的事,实在深感愧疚,最后仍不忘拉着人道歉。


    姜越却笑笑,摇头说没关系。我拿了几倍市价的工资,额外出力是我分内事。


    “一分钱一分货而已。”


    他说。


    说完,忽然却话音一顿——这个极少和她有私下交流的男人,看起来永远规矩周正。这天夜里,不知怎的,倒似颇有感慨。半晌,又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够把对我的态度,艾小姐,适当的,也用在老板身上吧。”


    “啊?”


    “你没有发现吗?其实他很……怕你。”


    艾卿闻言默然。


    腹诽说我怕他还来不及,遇见他我准没好事,脸上的笑容不由带了些无奈之色。刚要开口绕开话题,姜越却摇摇头,话有所指:“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种怕。”


    说罢。


    便提起一袋塑料垃圾,最后微微颔首、向她道别,转身离开了。


    39.  chapter39   不如就让故事停在……


    这事后来转头就被艾卿说给了江淼听。


    电话那头, 江美女和她一样满头问号。


    两人临睡前煲了半个钟头电话粥。全靠艾卿一点一点回忆复述,才总算讲清楚来龙去脉——可怜她这些天来倒霉事不断,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倾诉, 苦水真是一时吐也吐不完的。


    正又说到自己今晚本想打个电话越唐进余见面。江淼却倏地打断她话头, 抛出一句:


    “所以, 你现在到底怎么看唐进余的?”


    “什么怎么看?”


    “是路人呢, 朋友呢,还是不想有瓜葛的前男友, 或者,”江淼话音微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语,但明显能想到的、无论哪个放到这里都不合适,最后也只能囫囵带过,又含糊道,“就,你懂的, 具体就不说了。就,夜里能来和你……聊天的?”


    艾卿:“……”


    她其实还真没有特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或许是时过境迁, 心态改变, 她这一年多来过得太顺了;又或只是香港离北京很远, 很多讨厌的人都没出现,所以,那些压在肩头沉重的包袱,不愿回望的过去,在特定的情境里也都变得遥远,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似乎是可以和唐进余和平共处的。


    至少不该是沦落到连见一面都这么避之不及的境地。


    “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像现在这么相处。”


    她于是很坦诚地说:“人生,其实现在想想也挺短的, 那时候觉得分开了是好事,但也没说要发毒誓从此不见吧。现在见到了,顺其自然就好了,很多事情、意外一环扣一环,但总算他帮了我一把,我虽然被迫当了回名人、又脑子被撞,倒霉催的,但也真没怪他。我感觉我们之间这不是都互相体谅的嘛。所以他怕我……我不知道是怕什么?”


    “可能怕的就是,他还怕你,但你已经不怕他了吧。风淡云轻才是最可怕的。”


    “啊?”


    “好吧、好吧,总之,”江淼不知想到什么,又长叹了口气,“这个你该当面去问他,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话说,宝,我一直很好奇,就你觉得你俩之间,到底是你爱他比较多,还是他爱你比较多啊?”


    艾卿说你这个问题就跟小学生非主流问答似的,这哪有答案?


    两人一齐沉默,最后一齐大笑出声。感慨是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似乎也只有小时候,才会纠结爱不爱,谁爱得多谁爱得少的问题了。


    “我活到现在,”艾卿说,“真的已经慢慢明白爱是一个伪命题。这个社会上,能让你产生‘我爱他’这种错觉的事太多了。我现在在感情生活里最关心的,其实只是谁能让我过得舒服。能让我觉得两个人过比一个人过好——你也知道啊。三水,工作好几年了,累死累活到现在,我真的基本上已经不缺钱了。我的物欲不强,也不缺生活动力,不缺房子和车,这些我都能自己买。我关心的,是谁能给我提供别人提供不来的情绪价值……说实话,这也就是当年唐进余打动我的地方。”


    “那小周呢?”江淼问,“他脾气不是很好吗?也不会让你吃苦。唉,小奶狗多好啊。”


    “首先他就不是小奶狗。”


    “……”


    艾卿笑笑。


    摇了摇头,又说:“而且,这怎么能一样。不是吃苦的问题。舒服不是一点苦都不能吃的意思。”


    虽然的确。


    谁喜欢忍饥挨饿?


    谁喜欢过苦日子?


    但正像是当年她选择唐进余,提前跟他挨了一回没钱的苦。只是,如今回忆起来,这种苦里却还是搀着点热乎劲的。


    那时候唐进余没靠家里,光从自己身上剐钱,穷得叮当响。


    拿全副身家,去拼他那个看起来没什么奔头的游戏事业,在外头还好,其实对他自己,一块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可尽管这样,他从没忘记过任何一个节日陪她一起过,圣诞节的时候,他哄她放个袜子在床头,她说我都多大了,我才不信有圣诞老公公了。他就说你放嘛,放一个嘛。结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袜子里果然多了几颗千纸鹤糖。他说你别看这几颗糖小,其实功能特别多。


    她问他有什么功能?


    唐进余捻起来一颗银色的,说吃了这个就会变高大。


    她吃了,某人突然蹲下蹲在她旁边,然后一本正经地抬头说,艾卿公主,天哪,你怎么长这么高了?得有两米了吧?


    艾卿被他逗得大笑。


    忍了忍,却仍是又强行憋住,摸过一颗绿色的,说那这个呢?


    这个吃了会变小。


    他还是一本正经。


    ——那黄色呢?


    ——黄色的吃了会变幸福。


    ——粉色呢?


    ——粉色的吃了会变健康。


    ……


    她于是随便摸过一颗,嚼碎一颗绿色的糖。嘴里带着青苹果的清香。


    还以为唐进余会站在凳子上以示她真的“变小”,结果却是他忽然伸手抱住她腰,下一秒,她便两脚离地,两手乱挥着——最后勉强撑住他肩膀才稳住,被他举高高了。


    这下我不是比你高了吗?


    她比划着他脑袋的位置,笑说你的灵药失效了,完蛋,你这个圣诞老公公要被炒鱿鱼了。


    唐进余却胸有成竹,说,小朋友才爱举高高。你看,你现在是小朋友了。


    还有。


    吃了黄色的糖会被亲吻脸颊。


    吃了粉色的糖会得到一杯热牛奶。


    吃了金色的糖,可以享用两个晚上的电视遥控控制权。


    吃了蓝色的糖,他给她跑腿买半个月的早餐和夜宵,并把体重秤砸坏(并没有)。


    ……


    说来也怪,有钱的时候有有钱的过法,正如三十二岁的唐进余,会说什么,“我想让你陪我去纳斯达克敲钟”——但那竟然丝毫没有打动她。


    真正打动她的,是没钱的时候,他买路边上两块钱一根的冰糖葫芦,也舍不得自己多吃一颗,就在旁边看着她吃。那个笑着的眼神。


    所以归根结底爱有什么呢?


    不过就是,出去玩惦记给你买特产,外面下雨担心你有没有带伞,连天南地北拉投资的路上,路边看见一条花色特别的狗,都要拍过来给你看看。她也是被这样爱过的。


    所以,才会有时忘了人不如故,忘了今夕何夕,在他面前,她总还觉得:无论我们各自变成什么样。无论吵得天翻地覆还是离开得无声无息。但,至少曾一起走过那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不对彼此留有一点无从言说的温柔呢?


    “我也不知道我们谁爱谁多一点,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甚至其实理智都是很清醒的,我知道问题没有解决。但我总还觉得,不同阶段,不同的心态,坐下来聊一聊是没问题的。”


    “也许他不想聊?觉得双方时机不够准确?”


    “好吧,也对,”艾卿点点头,“怪我没说清楚。电话里一时间也说不清游戏啊官司之类的事。也许他怕我又跟他说什么划清界限……但这男的心眼也太小了!呵呵,唐进余,我现在还是病人呢。”


    “我发现你真的只会骂唐进余,你从来不骂小周。”


    “你怎么老提小周?”


    说起小周艾卿就无语凝噎:“我跟小周……唉,也是一团乱毛线,活了二十九年我还是搞不懂男人。而且小周有什么要骂的呢?”


    “他跟我还处在一个‘幻想’的阶段。荷尔蒙很神奇,会让人努力维持在一个完美的状态。所以他从没看过我不刷牙不洗脸起床吃早饭的样子,我也没看过他西装穿不好、穿个大裤衩出门买宵夜、创业失败一个人躲屋里哭、吵架来宿舍楼下等我结果冻成重感冒第二天吊水吊成个怨妇要我喂饭的——样子。”


    “唉,那个啥,唐进余……今晚打喷嚏该打晕了吧。”


    艾卿:“……”


    艾卿:“打吧。谁让他见个面都跟要他命一样,还给我整一堆糖水转移话题害我发胖的。”


    两人又是齐声大笑。


    然而,或许是这夜的糖水暖胃,或许是姜越那句“他害怕你”,真的刺中了某人许久未曾想起的隐秘心事。这通电话的最后,笑过之后,却是久久的沉默。


    艾卿手里那塑料勺,有一下没一下地翻覆搅弄着床头柜上那碗番薯糖水。


    末了,又轻声道:“但说一点都不怀念是假的。”


    她说。


    “我以前看《那些年》——好吧,这电影还是和唐进余一起看的。里面沈佳宜说,‘被你喜欢过,很难觉得别人有那么喜欢我’,当时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跟唐进余分手,谈过别人,遇到过你说的很好的小周,我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好,但是每个人都不像当年的唐进余。然后,慢慢地,我好像就懂了。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和唐进余最大的不同,或许即在于。


    唐进余爱艾卿。不管十七岁还是二十九岁,他都爱她。那种爱是装不出来的,就算他想要装作不在意她,他说他只能送她到这里,说离开我你会过得更好。但每次见到她,而清楚她不再选择他,他的眼神,都好像下一秒就要流泪。


    一个人爱你的时候,艾卿想,他的眼神就会是洁白的。悲伤时,连眼泪都藏不住。


    而她爱的却更多是记忆里的唐进余。


    是连做正事也总是懒洋洋呵欠连天的,睡醒第一件事是吻她的,对她说“我一定会娶你”的,在漫天烟火下为她举起仙女棒的,那个哪怕现在的唐进余本人,也无法再模仿得像的唐进余。


    所以,她其实,明明是知道唐进余在怕什么的吧?


    怕她明明爱他。


    却不愿意接受现在的他。像一年多前一样。越是纠缠越折磨——


    所以,不如就让故事停在这里好了?


    艾卿放下手机。


    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喝完了冷透的糖水。


    心想,如果这就是他们都想看到的结果的话,或者这样也不错。


    *


    艾卿一直是个很懂分寸的人。


    或者说,她是一个很善于“以己度人”的人。


    自那天晚上的糖水事件后,隐约已察觉到唐进余古怪态度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她因自觉这是个无解的命题,而问题的根本,或者说能解决问题的关键,实际不出在她这里、也不是她所能轻易承诺的。于是也顺其自然,就扮演了一个“不打扰”的角色。


    她不想因为自己情绪上头的怀念而导致不可控的结果。


    倒是又想起了一年多前,那次在地铁站口,唐进余最后对她说的那段话,所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她在整理档案材料的间隙抬头,环顾这偌大却空阔的房间,莫名有些失笑,心说又多送了一程,所以,下次告别会是什么时候?


    事实证明。


    来得很快,正正好一周后。


    医生最后一次到家复诊,告知她身体状况已基本康复,各项指标正常。手肘上和后脑勺的纱布亦早都拆除,有些剐蹭,却也没留下疤痕,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她于是打算再去做次核酸,拿到报告之后,立刻启程回北京。


    只是,没想到的是,最后印着检测结果的那张纸,却是唐进余亲自送来给她的。


    去开门时,她手里甚至还拿着件没叠完的衣服——她正在收拾回北京的行李。


    于是,一个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穿着方便行动的宽松睡衣,一个西装革履,身姿笔挺。两个仿佛来自不同世界不同季节的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半晌。


    唐进余推了推眼镜,顺手将手里提着的两盒糕饼手信放上玄关,她才反应过来,侧过身子,又随手从鞋柜里找出双新拖鞋放地上——浑然不觉这姿态仿佛有点像主客调转,她才是房子的主人。


    倒是很自然地回转过身,想起护工昨天似乎买过水果来,很快洗了串葡萄摆作果盘,请他在沙发稍坐了。


    而她则去卧室简单洗了个脸,把一头长发梳起,又换了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


    “没想到你会来。”


    她出门时仍在梳那马尾,说完梳子咬在嘴里,手指扒拉两下,把头发推高最后绑好,脑袋左右甩甩,自觉绑的很稳,这才满意。遂在他旁边隔了半人距离坐下。


    看见茶几上用烟灰缸压着的核酸检测报告,又侧头微笑:“谢谢你跑一趟。”


    因马上能回北京,还赶得上期末的各项安排,是以她今天心情实在不错。


    唐进余的眼神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又挪开。


    问:“行李收拾好了?”


    而她点点头,“差不多……吃点葡萄吧。”


    他被她提醒,于是终于回头看了眼那盘葡萄。


    然而还不等他坐过去挑,艾卿倒是又伸手,随便折了一截塞给他。唐进余低头,看着其中某颗明显瘪了且发软的紫葡萄,嘴唇动了动:“……”


    还是吃了。


    选的好的吃的。


    他就坐在客厅里吃葡萄,也不说来干什么,什么时候走的事。艾卿随口扯了几句,也没强拉着他说话,又回房间去收拾衣服,期间在客厅、卧室和浴室进出好几次,唐进余每每拿余光瞥她,等抬头时,只看得到一截随着她动作飘荡的马尾。


    她自去做她的事。


    而他来时那种紧张的心情,似乎也随着那种无有言语却平和的气氛,逐渐松下去。


    他于是起身,靠近她卧室,但是只是站在房门口,靠着墙。


    他问她:“回去的机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啊。”


    “在北京,工作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艾卿背对着他,手里动作不停、麻利地叠着衣服,闻言点了点头。话音微顿,又道,“如果顺利的话,争取再发几篇刊,明年大概能评上副教授吧。”


    他笑了。


    说:“那确实挺好的。”


    对话沉寂了片刻。


    直至艾卿起身去浴室收拾洗漱用品,路过他时,又抛出一句:“别光说我,你呢?”


    对话才重新开始。伴着一句略显迟疑的问句。


    “我……?”


    “刚听说你们和天意打官司打输了。”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再问起天莱的情况,脸上的表情极明显的僵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应了一句“嗯”。


    “要赔很多钱?”


    “律师估了一下,大概扣完杂七杂八——两千六百万人民币吧。”


    艾卿:“……”


    她继续叠衣服、在行李箱里四下腾空间,又问:“听说你们在美国还有个芯片研发的项目链?能一下抽出这么多钱吗?”


    也得亏她这时忍住没回头。


    唐进余就差把“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写在脸上,只是虽然想问,最终也还是没问。


    取而代之,是老老实实回答她:“年底本来预计要给美国公司那边三亿美金的尾款,流动资金很紧张。一下多了两千多万要付,确实有点头痛。”


    “你爸呢?”


    “……”


    “我记得之前看新闻,你和天意合作做那个全息计划,不是说拉到大投资,你爸也注资了一部分钱吗?他不搭把手?”


    “没。”


    唐进余摇头,“照片——那件事之后,我出钱做了公关,他跟我意见不合,吵得很厉害,之后就很久没联系了。”


    “所以你就一直呆在香港?跟你妈一起?”


    “我妈没回来。”


    他话音淡淡。


    却似无端带了些悲悯的意味:“她怕我爸心脏受不住,要在上海陪着他养病。但她把那个……女人,和孩子,为了避嫌,都送到香港来了。”


    艾卿手里动作一顿。


    倒是一下不知再说什么,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便不再往下问,沉默地将行李箱合上,望着近在咫尺的落地窗发了会儿呆:从她的角度望去,能将夕阳西落、陷入沉寂的维多利亚港尽收眼底。海面将太阳吞下,天际线一望无垠。


    唐进余也沉默不再说话。


    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啊?”


    又问他。


    “我明天下午回北京,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应该累你花了不少钱——虽然算是替你表弟那个冒失鬼抵债,不过,也算是你当了冤大头咯。所以我做顿饭当酬谢你吧。”


    “……”


    “唐进余,毕竟,又多亏你送了我一程。不是吗?”


    40.  chapter40   温馨日常与惊天乌……


    公寓楼下就有百货超商。


    艾卿养病期间, 虽然很少下楼走动,但偶尔的几次出门透气,也就是跟着护工在附近的海味街走走逛逛。


    那间华润万家正好就在她“逛逛”的必经之路上。一来二去, 倒也记住了路线。于是两人小作商量, 很快便确定好了今天的买菜“行程”——


    “……”


    好吧, 但话虽如此。


    有了上次被拍的“经验”, 两人对视一眼,却也都没急着下楼。


    “我还是稍微化点妆, 等会儿再披个外套。怕降温什么的。”


    艾卿思索片刻,又重新把行李箱打开,掏出化妆包。顿了顿,回头问他:“那你在客厅等等?”


    “好。”


    唐进余点点头。


    遂转身去客厅,把卧室的空间留给她。


    *


    可惜一个人呆着却也没闲下来。


    归根结底,大概是心思实在太乱。说不上是开心多,还是那种无可把握的茫然感更多。其中最明显的表现, 就是人一乱,一定变得坐不住。他又不想吵到她, 于是也只得放轻步伐, 在客厅里, 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正好电视柜旁放着个仪容镜——他悄然向卧室方向瞟了一眼,发现艾卿应该看不到这边。便索性站定一看。


    看了半天,越看却越觉得自己身上这套、出门前已精挑细选过一轮的西装色太沉,太严肃,压根不适合生活化的场合。显得格格不入。


    想了半天, 最终还是又发了个短信,让姜越送了套休闲装过来:


    当然。


    所谓休闲装,让他现在再选, 也不可能是当年的卫衣牛仔裤那么随便。只是颜色较他平日里那些墨黑色的西装要淡些,简单的大衣衬衫同直筒长裤。灰色配米色。却明显比西装要显年轻好几个度。


    加之他是个长不胖的基因,个子窜高,却不长肉,十足的衣架子身材——这么一穿倒有点某国欧巴的派头。


    他忍不住黑线了下。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不对劲的点出自哪里,于是很快进了卫生间,就着洗手盆,便快速洗了个头。


    把上午开会前喷的发胶全洗了。


    艾卿化完妆,披了个短外套出来,正好看见他在拿纸巾在擦头发根——估计是怕混用了她的毛巾吧。她留下那两条确实都是用来洗脸的。


    当下哭笑不得,随手找了个干发巾给他,又从收好的行李箱里,把自己带来的小吹风拿出来。


    “干嘛突然洗头?我只是想下楼买个菜,”她失笑,“怎么,你要去超市里走秀吗?”


    “没有。”


    而他取下眼镜,甩甩头发。接过她又递到面前的吹风,以一个非常……符合他本人性格的吹头方式。边吹边答她:“是上午有个跨国的线上会议,头发抓了造型,现在看着太一板一眼了。”


    “还会抓造型,你挺臭美。”


    艾卿笑。


    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天。也不知是心疼自己金贵的吹风,还是心疼他随风乱舞的金毛狮王造型。


    心情复杂之余,却也终究是起身,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又伸出手道:“吹风给我。”


    “……?”


    “我帮你吹,”她叹了口气,“怕你少爷不懂珍惜。把我割肉两千块买的吹风给烧短路了。”


    说话间。


    边调整着吹风的风速和热度,碍于两人之间的身高差明显,又压住他肩膀、试图把人按低些。


    她全程问心无愧,行动自如。唐进余倒是被她这一串不带迟疑的流畅行为整得懵了下。


    反应过来,却仍是下意识微弯了腰。她也没再说话。


    便就这样站在旁边,手指一松一紧、抓着他头发,就着发根分区地吹了。


    客厅里只剩下吹风机“呼呼”作响的风声。


    半晌,她拔了电线,随手把吹风机放在旁边,又抬头看向自己耗时耗力的“大作”:没戴眼镜、顶着一头蓬松短发的唐进余。脸是白净的,眼神是柔软的,耳根是红的。配上大学生标配的黑眼圈——嗯,大概拎个电脑就可以去她课上蹭课了。


    简而言之,几个人看得出来他是唐进余本人哦。


    “……你洗头真是个正确决定。”


    她于是发自内心、由衷感叹。


    不过话音一顿,绕着他走了半圈,却又问:“你近视现在还是两百度吗?”


    “左眼还是吧。”


    他讷讷。


    眼神飘忽地补充:“左眼应该还是。但右眼好像快三百了。”


    艾卿点了下头,回房间去了。


    好半会儿再出来,手里却多了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颇有她本人的审美风范:镜片是圆的,戴起来估计能遮住半张脸。又递给他。


    “喏——那你戴这个应该能行,”她说,“估计记者站你面前也认不出是你了。”


    唐进余便戴上去试试。


    对着仪容镜调了会儿位置,很快低下头看她,有些不自在地托了托镜框,又问:“看起来行吗?感觉戴着度数低了点……不过戴一会儿应该没问题。”


    艾卿:“……挺好的。看起来小了至少十岁。不过。”


    她忍不住酸溜溜吐槽:“唐进余,你脸真的很小诶。”


    “有吗?”


    “很有。”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手指比划了一下他脸的宽度和自己脸的宽度,最后深沉地叹了口气,说:“平时多吃点饭吧,你搞得我心理压力很大啊。”


    唐进余:“……”


    他“扑哧”一声。笑了。


    不过,既然装备业已齐全,两人也没什么其他要带的,艾卿找出护工留在房子里那环保菜篮、挎在手上,很快,便又和唐进余一前一后出了门,按计划下楼买菜去了。


    离公寓所在的大厦、最近就是华润万家。走路只要五分钟。


    但傍晚这会儿正是超市购物的“高峰期”,一进门,果然人头攒动。


    艾卿瞄了一眼便心里发凉,走了两步,侧过头问旁边:“但你还没说你要吃什么?”她小声催他,“赶紧决定啊,我们绕过大爷大妈直奔目标。”


    “其实都……”


    “别说都可以啊。你知道我也选择困难的。到时候困难到一块去了。”


    “那,”他迟疑了下。视线绕了一圈,最终看向生鲜区,试探地问了句,“吃饺子吧?”


    艾卿一怔。


    下一秒,某句俗语脱口而出:“……好吃不过……?”


    “不是这个!”


    “哦、哦,”她自己也被自己逗笑,憋了半天没憋住,一边笑一边往生鲜区走,又随口道,“那,出门饺子回家面?”


    唐进余便不说话了。


    也有赖他的要求简单,超市里绞肉更是方便。最后,两人成功在一堆大爷大妈的厮杀“战场”中脱颖而出。出去快回来得也快。


    当然,最后清点战利品:购物篮里也不过多了一盒虾仁一盒蘑菇、还有盒最基本的猪绞肉,至于饺子皮——艾卿本来也想买了面粉自己揉,多少有点家常气。


    但唐进余说不用那么累,揉面醒面要站很久,外加他嘴又不挑。于是,最后还是作罢,皮也买盒现成的了事了。


    “你在这看会儿电视吧,等会儿我把馅弄好了端出来包。”


    艾卿一进门便进了厨房。


    她在里头忙,给肉馅调味、切配料。有点像小时候过年,她也打小给她妈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只是唐进余这个原本被“款待”的对象。偏又说没什么想看的电视剧,很快进来厨房。她没安排他做什么,他也不说话,就在旁边低头挑虾线。


    然而那灶有点低。对艾卿来说还刚好,但他个子太高,一直弯腰,却实在显得怪“委曲求全”。


    艾卿看着看着便觉得不对。有意“赶”他出去偷闲,于是又笑道:“你这手看起来像弹钢琴的,不像做饭的手。”


    “反过来就像了。”


    他闻言,把湿淋淋的手掌伸过来、摊开她面前。


    分明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偏让她看上头的茧。


    艾卿刚想说你这纯属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是谁。


    他却又反而瞥了她手一眼,低声道:“你这手还是敲键盘写论文的手呢。”


    “……”


    “你也没说什么。”


    唐进余边说边把虾仁剁成碎。末了,扭头问她:“要不虾仁先腌一下?”


    艾卿便不再说什么让他出去的话了。点了点头。


    很快,馅料弄好了便开始包。她还准备教教他自己的拿手绝学:譬如什么捏住饺子皮两端,轻轻松松往中间一捏,诶,一个漂亮的花边饺子就成型了之类的。


    结果还没来得及摆架势,刚洗了个手回来,却见先一步回客厅的唐进余,此刻盛了一碗水放桌上,人已端坐在餐桌旁边。


    取下眼镜,便又很自然地拨张皮摊在手里,包肉馅,捏褶皱——不是她那种按一下草草了事的做派。相反,他动作很轻松亦流畅,做一件事的时候不会分心。眨眼功夫,已捏出个金元宝饺子。形状有点像她家乡小店卖的南昌蒸饺。


    听到她脚步声,他抬头,“这种蒸的话不容易漏,”说完,又飞快捏了个形状和她想象中要展示的类似——但是细节要精致很多的花边饺子,在封口处沾了点水,展示给她看,说,“这种就适合煮吧。”


    艾卿:“……”


    得了。


    唐进余,你搁这搞特长展示来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一个人包了四分之三,原本想要“一展身手”的艾卿,反而只包了四分之一,索性接过了蒸饺子煮饺子的任务。


    不过,想着最多也就吃今晚这一顿和明天早上中午,她回北京也带不上。多了的,便也只都冷冻在冰箱里。让唐进余晚点带回家里去吃。


    忙活了两个小时,好不容易吃上一顿热乎饺子。


    两人一人捧一碗,不坐餐桌旁,而是坐在沙发上,边吃饭边看电视。艾卿坐着坐着就坐到了地毯上。


    电视上,TVB正播新剧《白色强人2》,她两年前就追过第一部,此时也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偶尔台词说太快听不清楚,唐进余便用普通话再讲给她听一次。


    “话说,”她眼睛还盯着电视,忽然又开口问他,“你在香港一年多,是不是也登过好几次八卦周刊?上电视没有?”


    “……?”


    见他不答,她开始背书:“‘绯闻女友排排坐,火眼金睛辨正宫’?”


    “他们乱写。”


    “‘上周跳楼,今日沟女’……”


    “艾卿。”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窘迫,不用回头也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


    却又话音一转:“安啦,我不关心你绯闻的。不过下次——好吧,但愿没下次。但如果有的话,做事之前,还是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吧。那是十四楼,不是四楼。何况就算是四楼,摔下来也够呛吧。”


    “……嗯。”


    “绯闻女友是哪个来着?”


    “……??”


    她又笑起来。


    赶在他回答之前忽然起身,说句我吃完了,便把碗送回厨房去。


    剩下唐进余望着她背影,愣在原地。


    正要喊住她,这个问题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忽却听见门铃声响起——头一下还以为是幻听。只持续半秒就没了。


    他注意力却瞬间被吸引,转而去看门:心说这个房子的地址,除了姜越以外应该没人知道。谁会这个时候找过来?不由眉心微蹙。


    果不其然,头一下的犹豫过后,门铃声很快又响起来。且锲而不舍地响了好几次。


    艾卿从厨房出来,正好离玄关近,只以为是护工或者姜越上门,也没想太多,甩了甩手上的水滴便径直过去,按下把手。


    唐进余还没来得及说“等等”。


    只听“咔哒”一声,门被从里向外推开,紧接着,玄关处却是意料之外的一片死寂。


    五秒后,才传来“啊”的一声。


    唐进余:“……”


    艾卿:“……”


    准确来说。


    是:“啊!!!!!!”


    从唐进余的角度看,实际上看不到艾卿的脸,只有一个后脑勺。倒是能看到自家表妹那满脸惊恐的表情。


    林逾静站在原地,半天不动,看了看艾卿,又脖子伸长、探头去看客厅,与他四目相对:这种疑惑加摸不着头脑的情绪瞬间更甚。


    最后还是艾卿挠了挠头发,回头看他一眼,两人对了个眼神,最后,艾卿伸手把林逾静拉进了门。


    由唐进余负责向她解释来龙去脉,艾卿则为了“避嫌”(她以为的)躲进厨房。


    想着人来都来了,不给人做点吃的总过意不去,于是翻了翻冰箱,发现还剩下护工之前买了没吃完的四季豆、外加还有几个没用完的鸡蛋。


    于是,再下了几个饺子,又快速做了个干煸四季豆,用之前做馅剩下的虾仁做了个虾仁滑蛋。


    她一贯动作麻利,等到几道菜热腾腾端上桌,前后也不过二十分钟。而林逾静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卿卿姐”变成——行吧,她真不知道唐进余说什么了,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递过去洗了的新碗筷。


    “吃点吧,”她说,“那个,阿静,之前跟你说我已经回北京了是因为……”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都懂。”


    艾卿:“……”


    唐进余:“……”


    艾卿侧过头去,拿眼神狂瞪某人,大概意思是你到底给孩子说啥了?怎么就不用解释了?


    不想唐进余也是满头黑线,眼神意思大概是:我真的是实话实说的。她——她现在的语气纯粹因为联想太多。


    两个实打实的“大人”遂相对无言。


    唐进余叹了口气。又问林逾静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林逾静摇摇头,说是秘密。


    结果她表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压根不跟她客气。


    一回头,便又抛来句:“算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缠着姜越问的吧。”


    “……”


    “就不怕我回头开了他?”


    她瞬间双手合十求饶。方才的生动表情消失不见,知道自己藏也没法藏,又泪汪汪,把自己的来意明明白白说了一遍:无外乎是求爷爷告奶奶也“拯救”不了她哥林嘉树,快被亲爸给收拾完了,求唐进余出面,不管是送出国也好,又或是找个别的地方安置他,总之,不要让他呆在家里“受苦”了。


    唐进余听完,下意识却先看了艾卿一眼。


    她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同情。


    他亦沉默。


    然而,沉吟良久,最后却也只能是摇头。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二哥——”


    “你问问林嘉树,他自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他眉头微蹙,“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吗?用一个谎去盖另一个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啊?”


    林逾静听得愣了下,结结巴巴问他:“二哥,你说的,什么意思?”


    唐进余却点到为止,没有点破。


    只是又再定定看了林逾静一眼,便放缓语气,轻声道:“没什么。总之,你把这些话转告给他,他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说完,又瞟了艾卿一眼。


    补充道:“阿公和阿婆那里,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说两句。但你不要再和那个谢——”


    “谢温宜?”


    “对。你想你哥好,就别再跟那个谢温宜晃到他面前了。”


    “啊……他难道还喜欢谢温宜吗???”


    “……”


    唐进余道:“我这句话不用转告。你这句话也最好别说给他听了。”


    林逾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但估计是心情不好,最后也没吃什么,只勉强吃了两个饺子,便神情黯淡地低着头、起身告辞离开了。


    这一来一回皆是匆匆。


    艾卿送人送到门外,回头看着桌上没动过的四季豆和虾仁滑蛋。这回,叹气的却变成了她。


    “行吧,总不能浪费粮食吧?”


    她看向唐进余,摊了摊手。又从厨房里把自己先前那套碗筷拿出来。


    最后是两个人分着,硬生生吃完了这多出来的两碟菜。


    “这个四季豆还挺脆的,我还想说放冰箱放久了会不会太老,”她边吃边感叹,“不过今晚可真是吃太多了……我肚子……”


    *


    总之。


    事实证明,这么前前后后一顿折腾的结果就是:等到一顿饭吃完,碗筷全丢进洗碗机里清洗。


    艾卿抬头一看客厅那壁钟。心说整挺好,普普通通吃顿饭,竟然也能吃到十一点十五,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家里做了满汉全席。思及此,不由扶额笑笑。


    也因时间的确是太晚。


    她又想起前些天晚上,因她随口一句话说什么喝糖水,姜越就被迫半夜加班,社畜内心不由泛起一丝恻隐。


    想着自己明天马上就走了,何况三室一厅,床反正够分,于是索性又跟唐进余提了一嘴,说你不如睡旁边房间好了,夜里别喊人来接了,估计都睡了。


    这话放别人身上或许挺不纯洁。


    但不知为什么,放她身上,莫名就正气凛然得很了。


    唐进余彼时正在看电视,闻言,顿时一口水呛在喉咙口,咳了个惊天动地。最后扭过头去看她:与想象中无二。果然是一副很正经又理所当然的表情。倒让他一下不知道说什么。


    所以,不知道说就不说了,他选择点头说好。


    房间反正也大,各自都有浴室,互不打扰。他也不挑剔,只下楼去还开着的便利店买了个——贴身衣物,用以换洗。之后,便以“说出来别人都不信”的、纯洁到家的心情,躺上床、真准备睡觉了。


    今夜没有做不完的工作。


    没有看不完的报表。


    没有打不完的越洋电话。


    这一觉他甚至睡得很香——


    当然,如果不是睡到一半,忽然全身上下哪里都痒,最后抓着抓着,脖子上给抓破了皮,他一个激灵给疼醒了的话,就真的算是一夜到天亮了。


    不仅如此。


    很快,除了全身都痒,他胃里亦开始翻滚,有点想吐,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受不住,起身跑去侧卧带的卫生间、趴在马桶上,把前一天晚上吃的东西全给吐了个干净。


    心里此时隐隐约约觉得不妙。


    他反应快,马上又谷/歌查了一下引发这症状的缘故。强忍难受一一排查,最后所有的线索证据,却都齐齐指向了一个。


    “食物中毒”。


    准确来说,是四季豆没炒熟导致的食物中毒。


    时间已是早上八点多。他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姜越,喊家庭医生过来看下情况,实在不行就去医院。随即起身去主卧敲门,然而连着敲了几下,从轻到重都没有回应。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推门进去。


    结果床上却没人,只听见洗手间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呕吐声,过去一看,艾卿也趴在马桶上,吐得死去活来。


    听见脚步声,她含泪(吐成这样的)回头,两人面面相觑,概都无语凝噎。


    如果这是在游戏里。


    他心想:自己基本可以预见到她头顶上要冒出一个什么样的气泡框了。


    果然下一秒。


    “唐……进余……呕,”她边说边呕,眼泪狂飙,“我……跟你!呕……是不是……哕……咳、咳咳,八字不合啊?”


    唐进余:“……”


    他哭笑不得。


    边给她拍背,边把人扶起来,见她脖子上也密密麻麻是红色印子,知道一定是同样状况。忙又扭头去倒了几杯水给她喝,免得真吐到脱水。


    倒水倒到第四杯时,路过客厅,又听见玄关处传来熟悉的门铃声。


    ——姜越来得这么快?


    他急着要解决当下的问题,也来不及想这个情况合不合理。当即把玻璃杯随手一放,便惨白着脸过去开门。门拧开,一句“医生来了没”还没说出口——


    却一个接一个字的,全直愣愣堵在嗓子眼。


    垂眼所见,是一只精心保养、却仍掩不住老年斑的手,伸到他面前,点了点他脖子上“暧昧”的红印。


    手腕上那只玻璃种的翡翠手镯随着她动作往下滑,她又把手收回来,动作优雅地挽了挽披肩,双手拢起,微微笑,抬头看他。


    盘得一丝不苟的白发,衬得脑门光洁、微带佛相,嘴里念叨道:“年轻人啊,夜不归宿,昨晚玩得很……露骨啊。”


    她身后,正站着昨天晚上曾来过的“不速之客”——当然,今天也是。


    林逾静的视线甫一对上他,小脸一皱,立马双手合十,不住告饶。口型说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然而是不是故意的,此刻似乎也不太重要了。


    唐进余手往上提了提领子,喊:“阿婆。”


    “诶。”


    林赵婉容女士毫不客气地应了,又探头往里看,当然,她连探头的姿态都是优雅如白天鹅的,问:“里头是哪位女士啊?”


    “……”


    她微笑:“放心,只要不是男士,阿婆都受得住。”


    唐进余更囧了。


    震惊的情绪还没完全消散,没来得及解释一切经过,他勉强定了定神,正要开口。


    不想林赵婉容女士已然迫不及待,一反常态,不等他请,便又迈着优雅的步子、灵活地从他拦着门的手臂底下钻——嗯,不是钻,应该叫轻弯腰、巧抬首,总之先他一步进了门。环视一圈,便直接往看起来最气派的主卧走去。


    刚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呕吐声。


    ……大清早就开始吐了?


    林赵婉容女士从袖子里扯出一块香帕,擦了擦额角薄汗,循着声音走进洗手间。


    艾卿刚喝完水,这会儿忍不住又开始吐,胃里都吐空了,现在吐的全是酸水。听见脚步声一回头,还以为是唐进余又过来送水,结果只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站在自己背后,此时此刻,怎一个惊字了得?


    连吐都忘了吐了。


    转眼间,结果唐进余又追上来,拉住老妇人解释:“外婆,我和她——”


    “啊呀呀,不是聂家的那个啊,”林赵婉容女士却不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手帕掩唇轻笑,“长得也不错呀,靓女来的,不错。”


    艾卿:“……?”


    “你们安下心啦,阿婆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个年代,咩人都有,未婚先孕算什么?怀上了就生下来,躲躲藏藏,没必要的呀。”


    艾卿:“……”


    唐进余:“……”


    以及林逾静:“……=A=!”


    (原来哥哥嫂嫂他们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


    没办法。


    唐进余哭笑不得,过去扶着艾卿。


    艾卿吐得整个人腿肚子都在抖,却仍强撑着站起身来,试图解释:“没有,外婆……呕,不是,阿婆,婆婆……呕……我和他是……哕!”


    又开始边说边呕。


    是什么?


    林赵婉容女士眨巴眨巴眼,试探道:“……未婚先孕?”


    艾卿&唐进余:“……”


    对视一眼。


    “阿婆,”唐进余嘴角抽抽——一个没忍住,差点自己也呕出来,唯有强撑着,扶住墙,又最后一次澄清道,“这是中毒了……食物中毒!”


    好努力的样子啊。


    林赵婉容女士看着他们,不由感慨丛生。从前做演员的职业素养一上来,更是一下眼角含泪,轻挥手帕。


    “唉,唉。”


    她嘴里哀愁地咕哝道:“现在的年轻人,怀个孕而已嘛,分享一下喜悦嘛……”


    “啊对了,不过,是不是头三个月不能讲出来的呀?”


    “啧啧,那当阿婆不知道好了,我们不知道。还有阿静,你也要当做作什么都不知道,谁问都不说,知不知道?”


    唐进余:“……阿婆,你开心就好,医生马上到。”


    艾卿:“……”


    她全程没说话。


    只一边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呐喊:


    真特么是苍了个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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