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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林格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21.  chapter21   “来,跟小姑娘说……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晚安”的缘故。


    作为一自诩睡眠质量出奇良好的社畜青年, 艾卿这天晚上,却久违地,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似乎。应该……是梦吧?


    她想。


    *


    梦里, 她应当至多不过八岁。


    依稀仍是千禧年初。


    大街小巷, 还贴满还珠格格同情深深雨蒙蒙的海报。她头一天还在学校领暑假作业, 和同桌比赛谁集的“小燕子”卡片多。结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便又迷迷糊糊被父亲摇醒,人生头一回地, 坐上了绿色的铁皮火车,一路南下至深圳。


    这还是她人生中头一回出远门。


    不为别的,正是前去探望自家那早半年便独自投奔二姨、在深圳开“流行美”造型店的亲妈。


    当然,她人生头一回吃到带肉松的夹心面包、第一次去大型游乐场、第一次见到带滑轮的鞋和会说话的“学习笔”,亦都是在这其后短短一个月里发生的。


    唯独有一点不满,便是父母那时都年轻,老爱过什么二人世界——带着她又不方便。


    于是经常性地, 那一整个暑假,俩人便习惯把她丢给她二姨带。


    二姨那时还没遇到现在的丈夫, 亦不曾白手起家开起医疗器械公司, 正在私人医院上班。


    不过, 年纪虽小,已是个颇有经验的老道护士,有时索性便把她放在值班室里,同事也都默许。


    而她一向懂事。不想给二姨招麻烦,于是大多时候也都只是沉默, 抱着暑假作业埋头苦写。


    有时实在一个人呆得无聊,便探头看看窗外:入目所见,是碧绿色的草坪和雪白的长椅, 池塘和喷泉。时不时甚至会有白鸽飞过,落在草坪上“闲庭信步”。那景色实在是美丽而又悠闲。


    她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这么豪华的医院,和家乡灰扑扑吵嚷嚷的医院大厅大相径庭。


    于是不知不觉,写着写着,就又变成扒在窗户边看。变成捧着脸专心致志往下看——满心的梦幻遐想,庭院,草坪,与公主。


    二姨正好查房归来,看着她这模样,笑笑摇头。又从兜里掏出几块钱。


    “楼下,那边,看到没有?”


    二姨边把钱塞给她,又指了指楼下不远处,医院小餐厅的方向,“有个小商店,里头就有零食卖。你有什么想吃的就买点回来……记得快去快回,知不知道?别走丢了。”


    但其实这医院四处是监控,来的人也多是非富即贵,说这句话,纯粹是吓唬吓唬她而已。


    艾卿听罢,欢天喜地地下了楼。


    捧着那皱巴巴的五块钱,她转悠老半天,但到最后却也只在店前热腾腾的小蒸炉里,选了一根才两块钱、颗粒饱满的甜玉米,剩下的三块钱便都美滋滋揣进兜里。


    没多久,她又跑到草坪边。眼见得白鸽子落在不远处,忙一边掰着玉米到手心、又学着乡下外婆喂鸡时的声音,“咯咯”引诱那白鸽过来。


    白鸽试探性地走了几步。


    无奈,看清楚她掌心寒碜的“食粮”,却又瞬间变得嫌弃无比——翅膀扇得动静之大,逃走之快,吓得她下意识往后一坐。


    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玉米粒滚了一地。还好剩下的玉米棒还有个塑料袋装着。


    旁边有小孩目睹全过程,忍不住哈哈直笑。她羞得脸红,心说玉米它不吃我自己吃还不行吗,正要起身,旁边,却突然伸出来只白净净的小手。


    她眼角余光瞥到,扭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病号服、脸色亦十分苍白的小男孩。


    长得却实在不赖。


    黑眉毛大眼睛高鼻子的,艾卿看愣了下,第一反应,却是急忙手脚并用爬起。


    正要道谢,那男孩又先她一步摆了摆手,微笑。从怀里的一小包、贴着“鸽食”的包装袋里抓出一撮,放到她手里。


    “用这个喂吧,”他说,“这里的鸽子也被养得挑食了。很爱啄人的,你小心点哦。”


    艾卿一手抓着玉米,一手握着鸽食,愣愣看着他,眨了眨眼。


    他于是便笑。


    说不过玉米其实更好吃啊,是鸽子不懂,我也最喜欢吃这个玉米了,尤其是刚出炉的,很甜。


    ……


    艾卿于是在用他给的鸽食、心满意足喂过鸽子之后,也请他吃了一根甜玉米,花了两块钱。


    两人坐在草坪旁的雪白长椅上,顶着旁边一群过路人——无论病人还是护士护工,皆惊诧无比的表情,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啃着玉米。


    艾卿吃两口,抬头望天,忽见一道白色光点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犹如白日流星。便又戳戳他肩膀,笑着指向天空,说:“看——灰机!”


    她在学校,每周五下第三节课、跳课间操的时候,经常也会有飞机路过上空,一群半大的小孩就会这样起哄。


    那小男孩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看了好半会儿,啃玉米的速度却突然慢下来,仿佛一颗一颗往嘴里放似的。


    半晌,他问她:“你坐过飞机吗?”


    “没有。”


    而艾卿这老实孩子自然想也不想、说了实话:“坐飞机,这得等我家有钱一些才行,”甚至不忘补充,“听说一张票都得好几百或者几千呢。我坐火车来才一百多。”


    “火车?”


    “你没坐过吧?我也是第一次坐,绿皮的,走起路来哐当哐当的,可吵了!而且来的时候我爸还没买到坐票呢,人挤人的,幸好我爸带了报纸。后来他把报纸铺在地上,我睡座位旁边睡了一晚上,睡醒之后后脖子可疼了。”


    “……哦,那确实有点不舒服呀,”小男孩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坐火车应该比坐飞机好,坐飞机不安全的。”


    “会吗?这么贵的票还不安全!”


    “会的。”


    “怎么不安全啊?”


    “就是……”


    小男孩说:“会掉下来,然后你会受伤,也许会死。如果掉到海里,还有可能会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掉到陆地上,就会起火,然后把人活活烧死,烧成焦炭。”


    艾卿:“…啊…”


    艾卿:“难、难怪…难怪爸爸带我坐火车来的…”


    不得不说,小孩子的记性一向是很好的。


    是以,哪怕她后来许多画面都已记得不甚清楚,这简单的几句描述,却一直影响到她后来多年对飞机都心存恐惧、无比抗拒。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边啃玉米边聊了很久。


    艾卿越往下聊,越觉得眼前实在是个“天文地理都知道”,生活经验却严重不足的小屁孩,遂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末了,还不忘又一本正经地、学着自家老妈的语气,小大人似的教他许多。


    譬如“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跟陌生人走”、“要多听家长的话出门在外多交朋友”、“但交朋友的话也要先清楚对方的背景,比如家住在哪里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种种的废话道理。


    “你比我小所以不知道啦,”她最后总结,“长大以后是很烦的。作业也很多,同学还都会吵架!所以,只是会读书还不行的。就算知道飞机怎么飞,火车怎么开,不好好跟人相处的话,日子也会过得不开心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过半天,又问她:“所以,那要怎么相处比较好?”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啊,你帮我喂鸽子,所以我请你吃玉米,”艾卿微微笑,“我妈妈说了,互帮互助,‘真心换真心’,就会有很多朋友的。”


    她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听进去了多少。


    只记得那时他看着她,依稀是很认真的样子,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说好。


    “不过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啊,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小男孩摇摇头,“大概就像,从这里到北京吧。很远,很远。”


    “哦……哈哈,不过我连北京也没去过。我只吃过冰糖葫芦,路边的那种,嘿嘿,超甜的。”


    “没事啊,其实北京不好玩,空气不好。我喜欢人少一点、空气新鲜一点的地方。”


    “那你以后可以来我家那玩啊!”艾卿道。边说着,已开始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我家虽然是小地方,不过有山有水,还有很好吃的——你吃过吗?米粉、臭豆腐、嗦螺、小龙虾、酱板鸭!”


    话音刚落。


    “我没……”


    “小周!”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他的回答。


    草坪尽头的欧式长廊,忽快步走出一灰色风衣、面容英俊的少年。


    额发挑染一缕蓝灰,耳钻亦是同色系却更浓烈的深蓝——如果再晚几年,艾卿已看过那后来火遍大江南北、名为《放羊的星星》的台湾偶像剧,或许会惊讶而花痴且白目地喊一句“Queen Mary”!


    但,很显然这个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土鳖。全只因那年代这样的打扮并不多见,才多看了几眼而已。


    反应过来时,少年却已定定站在她面前。


    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声“小周”,很有可能是在叫自己旁边那小男孩。


    侧头看,发现果不其然,小孩儿已乖乖站起身来,那少年亦笑着揉了揉他头发。又看向她,问:“怎么,我家小周还有小女朋友了啊?”


    “我……”


    “出息了啊小周!住个院而已,竟然都能有女孩子看上你——你小舅我可都是到小学三年级才谈到第一个女朋友呢。唉,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啊……反正挺好的,小周啊,你的小女朋友长得挺可爱的。”


    艾卿被他的话闹了个大红脸。


    正要开口解释,自家二姨却也仿佛掐着点般,在此时及时“找上门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一把把她拉到身后,随后又笑着抬头,看向面前、已足足高过她一头的少年。


    “凭舟,”她说,“你都长这么高了?多久没见过你了,越长越帅了。今天怎么得空来医院?”


    “来接我家小周出去玩呗。他天天被周邵关医院里,这都快长出草了。”


    “这……”


    “总之周邵要问的话,你就说是我干的,有事让他来找我,”他说着,眨眨眼,双手合十拜了拜,“拜托你了啊丽姐。”


    话说完,不等回答,已抢先把自家小外甥一把牵在手里。


    “还有你。”


    这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高个儿少年,随即又半弯下腰,笑着冲艾卿也挥挥手,“小女朋友,要不要也一起去啊?我带你们去玩游乐园?”


    “我、我还有作业要做,”感受到她二姨在背后猛掐她的手,艾卿心里龇牙咧嘴,亦只得强装淡定地回答,“下次吧。”


    “哦——下次。”


    那少年笑:“那你可得要来快点啊,我们才能有下次见……好吧。那小周,来,跟小姑娘说句再见,车已经在外头等了。”


    “……”


    “小周?”


    “……”


    被叫做“小周”的男孩抿紧了下唇。


    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终究是太多都无法说出口。只扭头把自己落在长椅上、剩下的半包鸽食送给了艾卿。


    “虽然还是玉米更好吃。”


    他说。


    艾卿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行渐远,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仰头看自家二姨,却只看到个眉头紧蹙、满面忧愁的表情。


    她问二姨,说我可不可以出去买个糖葫芦吃?路边就有的,刚才和人聊天聊到,就想吃了。


    二姨摆摆手放她走,转身接起一个电话。


    而她满头雾水地小跑出了医院。


    果然不远处,就有个小贩撑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垛子沿街叫卖,她翻出小钱包拿一块钱,和方才剩下的一块一起,买了根最大最红的冰糖葫芦。舔着舔着,一路走回值班室,心里又想,要不下次看见“小周”,就请他吃冰糖葫芦好了。


    结果刚走进去,便听见二姨着急忙慌的声音,似乎不住在解释着什么。一边说“小周的身体情况没问题”,又说“阿邵你别担心,我马上联系一下,你不用过来了”……说了好久。她半懂不懂,又坐回窗边属于她的小桌子上。


    边舔糖葫芦边做作业,直到最后一颗糖葫芦都嚼碎在嘴里,她忽然若有所感地侧过头去,又看向窗外。


    夕阳落得干净。


    风把窗帘刮得呼呼作响。


    白鸽还在闲庭信步,一切都好像安静如初。


    除了那包她随手放在窗边、半空的鸽食袋做证据,那个小男孩,便好像幽灵一样,短暂地出现,又消失彻底了。


    至于,二姨后来似乎是为此丢了工作,又让传闻中的某个“大人物”欠了她大大一个人情——这又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后话了。


    对那时的她而言,这终究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下午。


    正如这天睡醒,拉开窗帘,阳光落满浑身上下,她伸了大大一个懒腰,刷牙洗脸完,也很快忘了,昨夜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


    只是,从这夜过后,次日开始,她便自觉有意识地避开了所有、和周筠杰有关的、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接触。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要去图书馆。”


    “真对不住,我今天跟蒋老师约好了一起讨论课题。”


    “抱歉抱歉,昨晚睡得不好,今天想早点回家。”


    周筠杰:“……”


    周筠杰:“我今天看到唐进余——”


    “啊?”


    “没什么。”


    小周微笑,如旧灿烂:“跟我小叔去开会看到的,他们一起投了一个项目,他精神还蛮好的。看不出来前几天是那副样子。”


    “……哪副样子?”


    艾卿顿了顿。


    突然意识到自己追问得有些太多,脸色一变。又作势抬起手腕看表,边咕哝着“唉这不行回头该堵车了”,便又摆摆手大步离去,头也不回。后头刚出门的聂向晚正好目睹这一幕,笑着迎上前来,问周筠杰怎么了,“是和艾老师吵架了吗?”


    周筠杰只是摇头。


    艾卿却把这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走得远了,心里还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这俩人凑在一起,私下里会怎么讨论她?


    但,说到底……其实也不怪她这么“大惊小怪”吧?


    实在是莫名其妙惹上事的即视感让她下意识远离,事实上,她甚至还想了很久,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不经意的无心之言,才会让周筠杰对自己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社畜产生好感过头的错觉,为此,还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来的言行举止。


    结果是什么都没想出来。


    她真觉得自己从头到尾、从头到脚都只写满了四个字:“恋爱回避”。


    难不成……周筠杰是看上了自己和他对戏时发挥出的出色演技?


    除了这个,真没别的解释了。


    她满心忧愁。


    又正好碰上下班的高峰期,如旧地停在当代商城门口。那LED电子屏上,仍在滚动播放着唐进余的——个人宣传广告。她不时抬头看一眼,越看越觉得自己最近倒霉:不是被人求婚就是半夜听人墙角听出事。单脚撑地,又唉声叹气地刷起手机来。


    手指却还没划几下。


    屏幕上,突然蹦出一个陌生来电提醒。她想也不想就挂断,对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来,颇有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架势。


    她挣扎了小三分钟,最后,还是不得不试探性地接起。


    对面传来“滴”的一声。


    接通瞬间。


    “艾小姐吗?”


    几乎迫不及待般,却又传来一道陌生却动听的女声:“打扰了、打扰了,我是《剑侠Onlne》的主策划之一,柳萌。”


    “……啊?”


    “抱歉这么冒昧地致电你,不过,实在是有些bug问题,想要能够亲自找你当面聊一聊……放心、放心,绝对我请客。不知道你方便吗?”


    “我有点……”


    “今天不方便也没事!最近几天吧,能不能匀一个吃饭的时间段给我?大家都在北京,很方便的。”


    柳萌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能够跟你沟通~拜托拜托~”


    22.  chapter22   “再看我一眼吧。……


    话虽如此。


    且不论自己作为一个普通游戏玩家, 为什么私人信息被泄露得如此彻底、能一个电话直接找上门。


    对于社恐如艾某人来说,你拜托归拜托——拒绝,那实在是想都不用想就做出的选择。


    她于是只说声抱歉没空, 便飞速挂断电话。


    *


    只可惜, 后来的事实却无外乎是反复向她证明:她的确完全低估了作为《剑侠Online》游戏总策划之一的柳小姐, 有着何其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和不耻下问的厚脸皮。


    尤其是当第一百零一次锲而不舍的短信问候出现在她手机收件箱时。


    眼见得对方热情依旧不改, 她再怎么心硬如铁,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两人遂约在数日后的又一个周末。


    学校附近, 某广式茶餐厅。


    艾卿路上堵车,匆匆赶来。


    一脚刚踏进去,正低头在手机上打字、通知对方自己已到了地儿。


    刚按下发送键后的一抬头,不经意的一眼,却意外瞧见不远处的靠窗座位——一个颇醒目又无比熟悉的背影。


    是了。


    无、比、熟、悉。


    只是他这天却没穿西装,没戴眼镜,换了身简单的白色短T同黑色长裤。看起来像匆匆收拾了一下便出门, 连头发也不像平日里、看似随意实则颇挑剔地抓出造型——侧面看,竟显得软蓬蓬的, 有些学生气。


    这厮也不知在看什么,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不停。


    中途, 忽的一顿。


    又看了半天,仿佛看到什么世纪未解大难题,表情纠结,看得旁观者心也跟着紧张、几乎忍不住要去上前问问才好——好家伙。他突然又嘴巴一吹气,吹得额发飘起又落下。


    她瞬间急刹车。


    心想你丫还是小朋友吗?搁这现原形呢?


    某人却浑然不知, 变本加厉,又有些烦躁地抓了下头,于是刚落下的额发又尽皆被扫到后头, 脑门全露出来。软蓬蓬的学生,瞬间变成眉眼微蹙便显得凌厉非常的,唐进余本人。


    嗯。


    简直不要再唐进余了。


    艾卿:“……”


    她当下扭头就往店外走。


    怎料,不知是不是她站在店里张望太久,服务生此时却已抓住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来。


    不由分说,递给她张硬壳包裹、画面琳琅满目的菜单。


    随即便自顾自开始介绍:“美女还没吃午饭吗?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我们午市的干炒牛河非常好吃哦!”


    “不不、我……”


    “如果口味清淡的话还可以试试布拉肠粉,虾仁鸡蛋和叉烧的都是主厨推荐哦!还有这边的很多粥品——”


    被这么一搅和。


    原本还坐在座位上低头刷手机的某人,亦忽的回过头来。


    艾卿正狂盯着他后脑勺祈祷别回头别回头,如此却又弄巧成拙。反凑成了一出无可避的四目相对。


    ——对上那一刻,空气仿佛都静止了足有四五秒钟。


    唐进余放下手机。


    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还险些撞倒了放得离手肘太近的玻璃水杯。


    而艾卿——她嘴张了张,其实想说好巧,但巧字卡在喉口。想说我这就走——然而,眼见得唐进余那沉默着、表情却生动变化的全过程,她脑袋里好似偏又跳出来个小人,正为她卖力解说,从“怎么会是你?”,到“怎么老是你^^”,最后是……“好久没见你:(”。


    :(


    “……”


    她一巴掌拍飞那个恶意解读唐进余心理活动的小天使。


    再仔细看,果然,唐进余那脸不还是往常那脸么?哪里有什么“^^”、有什么“:(”的。都是幻觉。


    她于是也不再犹豫地对他客气一笑。


    算作告别吧?


    总之没打招呼,放下菜单,便对服务生说着不好意思我下次再来,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开。


    可惜。


    才刚走出店没几步,手机铃声便又再度响起。


    低头查看,见屏幕显示是柳萌打来,她明显松了口气。


    接起瞬间,却发现对面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于是四下环顾一圈。果然,身后正追出来一粉衣裳的姑娘,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艾卿先反应过来,挂断电话、走上前去,和人握了握手。


    “柳小姐。”


    她说。


    寒暄的话题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悄然打量了眼对方的外貌衣着,


    顿了顿,复才由衷地感慨一句:“你……你长得很年轻啊。”


    “艾小姐,你也是。”


    实不相瞒。


    眼下正是两个小圆脸的社交现场。


    若实在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也不过就是,艾卿着力于从穿着打扮到化妆上刻意掩饰自己与职业不符、稍显幼态的身高样貌,而柳萌对此却相当大方:平底鞋,粉上衣,长到脚踝的米色雪纺裙,十足的日系高中生美少女打扮。


    以至于,若不是对方早介绍过自己与艾卿同岁,艾卿此刻恍惚有种和自家学生出来吃饭的错觉。被笑着拉过手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对方,脚下趔趄几步。


    结果又被拉进那茶餐厅里。


    路过刚才正给她介绍菜单、如今眼睁睁看着她去而复返的服务生,路过几对腻歪的小情侣,最后,直直站定在正抓刘海的唐某人面前。


    啊这。


    “艾小姐,给你介绍一下,”柳萌说,“这位是天莱的唐总——不好意思啊,也是临时决定请唐总过来的……唉,毕竟唐总现在是我们最大的投资方,还是个很懂行的金主爸……咳咳。一个很有经验的投资人。”


    艾卿:“……?”


    “这件事关系到资料片后续几个阶段任务到底能不能继续推下去,真的对我们很重要。所以,我也想让唐总现场能听一下我后续的安排,看能不能说服他接……呃,采、采纳。”


    艾卿:“……”


    柳小姐。


    倒是也不必每次都把心里想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已经看到你头上飘过弹幕了哈。=。=


    说话间,柳萌又向唐进余礼貌性地微一颔首,随即手势示意沙发,一本正经地请她坐下。


    艾卿心想来都来了,坐就坐吧。


    结果是真由衷地体会了一把何谓“如坐针毡”,全程没抬过头。整整半个小时,就记得面前那碟肠粉吃得味同嚼蜡,粥也没喝几口。


    一边耳朵听柳小姐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见,结果瞬间又从另一边耳朵里倒出来,没听进去几句,倒是被座位正对的冷空调吹得几次忍不住哆嗦。


    正纠结要不要喊服务员过来调高温度。


    ……但自己一个人影响店里其他顾客是不是不好?


    要开口时,便见唐进余默不作声地伸手,把扇叶微微拨高,又从柳萌对面,不动声色地挪到她的正对面——于是风尽都被他挡住。柳萌疑惑地侧头看来,他便摆摆手,示意自己只是有些热,又让话题继续下去。


    “你刚才说要让玩家自主选择帮助还是捉拿梁怀信,作为剧情分支点。”


    “对。”


    “但我不太赞同。”


    “……”


    “或者说我不赞同的点是,这不仅仅是剧情分支点,而是很不平衡地、人为地把玩家分成了两个阵营,”唐进余道,“而且在任务奖励上设置得也很不科学。如果选择捉拿,能拿到含金量相当不错的NPC好感度和新地图使用权,但选择帮助,按你的方案来,只有一把[负如来]而已——而且还是没有公开的‘神秘奖励’。仅仅交给完成任务的队伍,其他人没有任何收益。不用想,他们知道后一定会闹得很厉害,无论作为投资商还是普通玩家的角度,我都不太赞同你这种,把剧情完全凌驾于玩家体验之上的写法。我的建议还是要改。”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见,唐总。”


    柳萌听完,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回应。


    却很快指了指坐在一边沉默不言的艾卿,坦诚道:“所以这也是我今天把艾小姐请过来的原因。我应该反复强调过了吧?这次我们的更新,引入了一个非常先进的技术算法,那就是我们重新规划了NPC好感度这个数据。但这绝不是纯粹的任务数值。也不是你说的不平衡的一环。”


    “相反,我的诉求完全跟你是一样的。唐总,老实讲,我们已经做了十年游戏,但市场环境是这样的,《剑侠》这几年的下坡路,已经肉眼可见的明显了。我们只能转型。至于希望达到的转型方向——如你所见,就是希望做一个‘人性化’的游戏,正如你想做全息一样。”


    “全息的本质,不就是人与人之间、模糊网络和现实界限、无限接近真实的交互吗?所以我们想要把NPC做成……怎么说呢?无限接近于人的思维方式。这次的资料片只是一把钥匙,或者说,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玩家意识到,这个游戏的世界也可以是‘真实’的,有感情的。在这个基础上,我想让艾小姐成为第一位引领者和体验者,而作为报酬,这把[负如来]将会在游戏任务结束之后交还给她,同时公司还会支付给她相当丰厚的薪资。”


    “……”


    唐进余听着,眉头皱得更紧。


    眼神只瞟了对面一眼,又飞速收回。


    低声道:“首先,我就不认为钱是能够打动……艾小姐的条件。”


    “我们会给到时薪五百的报酬。按照点卡算法累计,不设上限。”


    ……呵呵。


    唐进余正要开口,艾卿在旁边火速抢答:“我愿意。”


    毕竟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学术民工有多缺科研资金QAQ


    唐进余:“……”


    他收回了所有的质疑。


    只沉默半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


    许久过后,才又斟酌着开口,问:“所以,意思是你本质上只有两个阵营,她和其他所有玩家?”


    “确实,”而柳萌点点头,“我们设计一个非常不公平的表象,就是要让几乎所有的玩家选择追杀NPC,最后‘失败’,但这个‘失败’激起的反弹会是剧情的最高潮。在这之后我们会全面开启游戏的新阶段,玩家与NPC的交互会成为业内前所未有的新模式,至于新地图和好感度的奖励——这完全可以通过别的方式补偿,我们对这个很有经验了。”


    艾卿:= =


    作为一个昔日的《剑侠Online》玩家。


    不得不说,最后这句“很有经验”的确很游戏策划。


    话落。


    餐桌对面,唐进余闻言,却再度沉默:


    虽然提出Bug并要求修正、要求游戏方给出原本持有[负如来]玩家应有补偿的人是他。


    然而莫名其妙把艾卿拉进来,考虑到她本来就累得像狗,同时——呃,也稀烂的操作,作为投资人,他实在不得不迟疑片刻。


    那副眉头微蹙而指尖摩挲桌面的模样,就这样落入不巧抬头的艾卿眼里。


    虽然也叫她晃神一瞬,亦的确不得不承认,工作时的唐进余,和私下里的唐进余,完全是两个人。


    ……挺好的。


    不知怎的,她倏地松了口气。


    原本还想问柳萌,你能查到我的资料查不到唐进余吗?难道不知道我俩在游戏里是……那个?他可是连上了好几届大师赛的人。


    然而,当下见他这幅状态,心里却也明白大概问题出在他那:八成是多长了个心眼,始终没有用实名身份登记游戏吧。思前想后,也没去开口拆穿他的立场。


    唐进余不是从前的唐进余。


    此刻的他,更加是个精明而慎重的商人。


    明白了这一点,仿佛连这顿饭都吃得松快些。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执起筷子,夹了个虎皮凤爪到碗里。


    刚开啃,旁边的柳萌却正好接到电话,不得不起身到外头去听。


    “……”


    怎么走得这么巧?


    她甚至还来不及放过那只可怜的凤爪——反应过来时,饭桌前已只剩下她和唐进余两人。


    她嚼巴嚼巴。


    凤、凤爪挺香。


    忽却听得唐进余又开口问她:“……很缺钱吗?”


    “你要是说什么‘缺钱就跟我结婚’,”艾卿闻言抬头。话说得囫囵,嘴里还有那只凤爪的“残骸”——当然也不影响她表情视死如归,摸过旁边的玻璃水杯,“你最好小心你今天的衣服。”


    真当文化人不会泼水啊?


    唐进余怔了下。随即默然。


    似乎明显地咽下去了半句话。


    “我只是想。”


    再开口时,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想跟你一起去纳斯达克敲钟*。”


    艾卿:“滚呐唐进余。”


    “……那结婚。”


    “免谈。”


    “恋爱。”


    “免谈。”


    “我追你。”


    “不接受三十岁以上狗男人的追求。”


    “……”


    针尖对麦芒的。


    他终于败下阵来,下意识皱了皱眉毛。


    似乎又很苦恼地揉了一下眉心,然而,那种忧愁的神色,却终究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


    艾卿吃完凤爪再抬头看他,那时,仿佛又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艾卿。”


    他只是忽然说——当年没能说出口的话,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时机下,竟都一股脑倒出来:“我这辈子做错的事很多,最错的事是点头答应你分手。”


    ……这货绝对是抽风了。


    突然说这个干嘛?


    艾卿心里吐槽着。


    嘴里的虾饺却诚实反映出内心、变得一点不香,变得愈发味同嚼蜡。她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不管他说什么,一概只应个不咸不淡的,哦。


    “……哦。”


    “我怕我以后更遗憾的事,会变成我这辈子最开心的那一天,身边没有站着你。所以才问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哦。”


    “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那天你说得对,对不起。”


    “……哦。”


    唐进余被她“哦”得不怒反笑。


    说你怎么这么多年了,生气还是“哦”式撒气法。


    沉默着。


    失笑着。


    最后,却也只低声道:“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我连,只是想到未来跟我过下半辈子的人不是你,都会害怕。所以艾卿,我真的只是在想……我当时和现在都没有考虑得那么多,我会再想想,但我只是想,艾卿。”


    他说。


    “你别总是低着头。”


    “再……看我一眼吧。”


    23.  chapter23   “最近有空的话,……


    再看我一眼吧。


    在所有的回忆、飞驰的青春、啼笑皆非的闹剧都尘埃落定前。


    恍惚还是多年前的某个冬夜。


    网吧角落的卡座, 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旁边的方圆正大快朵颐。一张方脸几乎全埋进泡面桶里,瞧着架势,像是一口能吞进去半碗, 吧唧嘴的声音即便透过耳机亦听得无比清晰。


    坐他们对面的穆戎键盘敲得震天响。


    半晌, 却仍是忍不住地探过头来, 皱着眉头说方圆你前世是不是没吃过方便面?饿死鬼投胎啊?


    方圆闻言嘿嘿直笑。


    说上辈子哪有这么高科技的东西, 那顶多叫阳春面。


    说完,又侧过头来看旁边一语不发的唐进余, 热心问道:“对了,进哥你吃不吃?我买了好几桶,老坛酸菜和红烧牛肉随你选。”


    “不了。”


    “有便宜都不占啊进哥?今天是咋了?”


    “你就别问了,他今天会吃就鬼来了。”


    穆戎手上仍在与键盘较劲,此时又接过话茬:“他现在正烦着怎么跟他那便宜师父道歉呢,你别上赶着给他添乱。”


    “便宜师父……球球啊?”


    “除了那妹子还有谁,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进哥现在雅号杨改之*。”


    穆戎笑道:“独臂大侠都快被赶出古墓派了,哪还有心思吃你的红烧牛肉面?”


    三秒后。


    “妈的什么垃圾游戏, 又输了!”


    “方圆, 给我来桶老坛酸菜面。”


    唐进余:“……”


    他掸了掸烟灰。


    夹在两指间的爆珠香烟抖落些微热气。


    没理睬旁边“锣鼓喧天”, 只娴熟地吐出个烟圈,右手又散漫地托住下巴。


    视线于四周无神地转过一圈,最终,却还是诚实地落定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自己操作的人物正眼巴巴站在柳树底下罚站。而平常总叽叽喳喳围着自己转悠的、顶着[楚辞秋]ID的白衣小萝莉,正在他不远处打坐回血。


    虽说隔得也不远, 一白一黑看着也和谐。


    但老实讲,这不理不睬、私聊亦安静如鸡的情形发生在他们之间——准确来说,是发生在“不说话会死星人”楚辞秋身上, 让她沉默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却实在有些罕见。


    “……”


    他的手指于是再度、自发地徘徊在键盘边沿。


    对话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反复迟疑着自己到底该说什么:难道要说不好意思那天YY开麦忘关了,一不小心就让你知道我其实是个男的,我错了?还是说,你要是不开心就跟我讲,我站在这里绝对不动,给你打着解闷。要是打这个号还不过瘾,我再开大号来、脱光装备站那给你揍一顿?


    说我其实早想给你解释的。


    只是每次跟你说你都不信,当我在跟你开玩笑,我也很无奈啊。


    他噼里啪啦打完这一句。


    却迟迟没有按下回车键发送。


    仿佛一旦发出去,就将是以无效争辩来为这段意外而来、意外持续、意外钟情的……微妙的感情画上句号似的。


    烟越抽越凶。


    一根接着一根。


    直抽到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脑子里仿佛依旧有根弦在不依不挠、一抽一抽地疼。


    许多不愿回望的往事,此刻又开始争先恐后往回涌:时而是小时候学校里,牵着老师衣角、哭着告状说他如何欺负了她、等老师离开却又笑嘻嘻嘲讽他笨的聂向晚;


    时而是父亲——逼他在院子里下跪的父亲,那在回忆里分外狰狞和凶悍的面庞。说他既然不愿意认错,就罚一百个俯卧撑,直到认错为止,说着,又让聂向晚坐在他背上。


    军旅出身的父亲无论何时,始终崇拜老一辈“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根本不顾及他那时年纪还那样小。到最后,几乎精疲力竭,汗涔涔地累趴在地上。


    而聂向晚沉默站起身来,坐到旁边的石凳子上。


    就这样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他满脸通红、直喘粗气。


    末了,给他递过来一瓶水,说你别这样。


    说你下次你听我的话吧,你别跟那群男生玩了,陪我翻花绳好不好?


    他说我不。


    一句话仿佛触动什么开关。聂向晚的眼泪又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说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呢?我们明明是一个院子长大的,你在学校里偏不理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家没有你家有钱,我家发展得没有你们好,你看不上我是不是?


    她说完哭着跑走,警卫员追都追不及。


    父亲听到消息,匆忙下楼来一看,当下气得一脚踹他老远。


    母亲看到,在旁吓得迭声劝,要他道歉、低头,他还是不肯。


    结果犟一句,父亲就迎面赏给他一巴掌,打得他耳边嗡嗡响。眼冒金花原来是这种感觉。


    到后来,他索性什么话也不说。


    只有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是生理性的、疼出来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父亲说你是个男人,男子汉,你去和一个小姑娘较劲?


    你知不知道聂家老爷子当年怎么死的?打仗的时候为了掩护你爷爷撤退,活生生被炸断了一双腿!救的时候来不及,伤口感染、那么年轻就死了,剩下你聂伯伯家孤儿寡母!


    如果不是她爷爷那一推,你觉得你现在有这样的好日子过?爷爷怎么教你的你忘了?你还敢看不起人家?我就养出来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没有看不起她,我就是讨厌她。】


    【你再说一遍!】


    【我就是讨厌她!】


    犟。


    让你犟!


    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又这样落了下来。


    ……


    后来唐进余经常想,或许所谓的“大人”确实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生物。


    明明是自己家的孩子,却要因为不亲热别人家的孩子而被打得彻夜高烧。直到把人打伤了、病了,又心疼得不行。结果心疼也好像只是一秒钟的事。下一次,依旧是同样的轮回。连一贯心疼他的母亲,次数多了,私下里也反反复复教育他,说他“不会做人”、“过分自我”、“太不圆滑”。


    然而。


    那时他其实已被“训”得,几乎对聂向晚形成一种应激反应了。心想不会做人所以呢?太不圆滑所以呢?他不信这个邪。


    他于是偏要叛逆。


    偏要把不会做人这件事贯彻到底。


    就是要往远了走,不呆在唐家的“大本营”。


    你说东我往西,你要我读军校,我去学金融,你要我做个乖乖听话的孝子,继承衣钵的话事人,我偏要干你最不理解最不喜欢的那一行,跑去打游戏。


    尤其是在上大学那几年。


    彻底“逃离”上海,离开他爸的管制,他简直算是张扬到底,招摇过市。


    除了因为对聂向晚的心理阴影仍在、所以对女人敬而远之外,什么逃课、早退,什么爬墙,通宵上网,那全是他干遍了的事。当然,脑子聪明的人,要混个课业及格倒从不是问题。


    只可怜方圆,被他带着挂了好几科,每每垂头丧气过来管他借笔记用去准备补考——结果一打开,竟然全是他写的竞技场技能手法。


    闹了个啼笑皆非。


    荒唐如他,那几年头发染过红橙黄绿青蓝紫,买的鞋几万块一双,穿过一次就扔进衣帽间角落——那里头还有数不清的未拆封的名牌,大多是他妈送来,后来又被他转手随便送给方圆或穆戎。


    他很少回家,基本不打电话,无聊就去打游戏,再不然就去泡图书馆,拉黑所有上海朋友的联系电话。他用这样的方式顽固地对抗来自父亲的高压。


    不和解。


    永远不说对不起。


    永远永远不认错——事实证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父亲对他失望彻底,亦终于拿成年后的他没有办法。


    如果按照这样的路走下去,其实他八成也能混得人模狗样,充其量是有点浪费现成的家族资源,被人说“老爸这么牛怎么儿子这个熊样”,他全当耳旁风罢了。


    但,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凑巧。


    有一天他玩腻了游戏,阴差阳错,选了一个陌生的网通区服,开小号打游戏。


    被破烂装备的便宜师父捡走,上来给他少得可怜的钱,和几组廉价的生活材料、最便宜的马和马具。他嗤之以鼻。


    她兢兢业业陪他过副本,说你审美好差要改进,灰色的道具不用捡起来,扔了就行。


    他心想你当我是小白还是傻子?一边乐在其中,一边继续嗤之以鼻。


    结果她又喋喋不休地说,徒弟弟啊你记住,你在网上不要被人骗,要多长个心眼,游戏嘛玩得开心就行,记住千万不要充钱^^


    她说徒弟弟,你怎么天天都在线,半夜都在,你读书还是工作了啊?通宵对身体不好,你还是早点睡吧。我再给你搞一组生活材料交任务也下线了。


    她说你期末论文写了吗?你们学校有没有买**论文库?没有啊?那我给你下点吧。


    第二天他收到一整个压缩包,把他研究课题涉及到的参考文献和近五年来的论文全部整理了一遍。她说那是她的“个人技”——“和游戏里不一样,我生活里可是个学习技能很强的人哦!嘿嘿,虽然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优点啦orz”。


    他觉得可笑,嗤之——却嗤不出来。


    后来她又说徒弟弟生日快乐!


    认识这么久了,你也知道我很穷的QAQ放不起几百块的烟花啦。


    不过你看。


    她说。


    她邀请他交易。


    在平台上放上游戏里每到节日才出现的那几个便宜道具:春节的爆竹,元宵节的兔子灯,中秋节的月饼,还有一百串糖葫芦和最开始的一千金。


    她说不知不觉认识这么久啦,徒弟弟,你的操作比我还烂,别人都早出师了,你还咸鱼着。不过也好,我们可以一起做全世界最快乐的咸鱼,嘿嘿。


    【……】


    【祝你生日快乐^^真好,为了庆祝你过生日,今天晚上我还多点了一份小炒肉,食堂师傅没有手抖,不过如果不认识你就不能吃到了!】


    所以你的生日真是个好日子啊。


    等我生日的时候你也多犒劳自己一顿吧!


    “……”


    他原本还插科打诨、打了半句的玩笑话,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只依稀记得手心沁出湿润的汗意,甚至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歪歪斜斜的坐姿,一瞬间变成正襟危坐,犹如小学生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而正确答案近在咫尺、远在千里。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但那种强烈的、不想失去这份联系、想要抓住这根摇摇欲坠却足够温暖的风筝线的感觉。


    好像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吧。


    手中的烟已燃到尽头。


    他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低头看:私聊界面却依旧空空如也,没人说话。


    但也就是这一刻。


    他好像,似乎,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发不出去之前那段话了。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你叫什么名字?


    犹如个慢吞吞的老人家般。


    唐家的“皇帝仔”,此时用一指禅打字。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说现实里。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干嘛突然问这个?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狗男人,装女生不要脸。鄙视你。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对不起,我做错了。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应该早点解释的,是我的问题,总是有点侥幸心理。又不知道说出来之后会不会把关系变得很别扭,我不会处理这种变化,所以总是拖着。对不起。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不想让你觉得我很讨厌,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了,真的也不想利用装女孩这种事情来博取信任什么的,一开始可能是有开玩笑的成分,结果拖成这样,我跟你道歉。


    好像被打开了什么阀门似的。


    他打字的速度一下变得飞快,就连旁边的方圆也忍不住被这“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吸引过来,又被他动作警告、被迫别过头去——只能偷偷拿余光往这边瞟。


    就这样等了好久,


    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他盯着屏幕左下角,又莫名焦躁起来。翻遍全身上下却亦找不着烟,才发现烟盒早都空了,正要招呼方圆看能不能借一根来、勉强将就将就,忽却听得耳机里传来“滴”的一声。


    是私聊的提示音。


    下一秒。


    沉寂多时的页面,滚动出一条新消息。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行啦行啦,多大点事嘛,其实你不道歉我也气消了,哈哈哈^^没事没事~


    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了。


    果不其然,到紧随其后的下一条。


    语气已恢复如旧的嘻嘻哈哈。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还有,干嘛突然问我真名啊?难道要到我们学校给我拉横幅道歉吗/晕倒/你当在演金粉世家哦!/炸弹/


    ……


    深夜的网吧依旧一如既往。


    嘈杂,混乱,什么人都有。


    打游戏的,电话骂街的,吃泡面的,哭着看肥皂剧的。他不过是其中无所事事的一个,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


    他甚至脾气很差,不会做人,夜不归宿,目无校纪。是他爸嘴里的败家子,他妈心里的破坏王。他活该是个往下堕落的人。


    但在那一刻。


    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或许,不是这群人其中的某一个了。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没什么。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不过,你不是也在北京吗?最近有空的话,不如见一面吧?


    他学着她的样子。


    又补充。


    “^^”


    “还有我叫唐进余。我爸取的,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你呢?你叫什么。”


    *


    柳萌接了个电话回来,花了足足近二十分钟。


    仿佛跟人急头白脸大吵过一架似的,声音都有些嘶哑,面色更不好看。但毕竟工作是工作,走回桌前再落座时,仍是一迭声向两人道歉。只说是个不好不接的电话,对方态度不好所以聊了很久云云。


    殊不知。


    就在她缺席的这二十分钟,桌上的“架”可半点不逊色她刚刚和另一个人吵的那一场。


    两个刚吵得“不可开交”的人,此刻却都演技发挥超常,不动声色。看她在那“总结陈词”。


    “我前夫真的有点毛病,”柳萌道,“我早都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狂犬症前兆了,回头真该让他去检查检查,自己生病就算了,还出来咬人。阿门。”


    艾卿闻言,一时忍不住惊讶,开口问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完全看不出来。


    柳萌便笑,摇摇手指说不不不,准确来说,是闪婚闪离。


    还不止一次的闪婚闪离。


    “足足三次啊三次!”


    唐进余彼时正提起茶壶倒水压惊,听到这,动作却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什么,表情倏变——但也只一瞬的惊讶罢了。


    他很快又恢复平常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态。


    “经历过我前夫长久摧残的女人都活不久,我珍惜生命,所以赶紧溜了,”而柳萌浑然不觉,依旧侃侃而谈,“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不然这个时候他又有理由在楼下堵我了。”


    艾卿道:“你听起来很……苦烦。”


    “唉,唉,和疯子谈过就是这样的,心有余悸啊。艾小姐,希望你永远不懂什么叫‘男人疯起来比狗可怕多了’。”


    唐进余:“……”


    唐进余:“我们刚才聊到哪了?接着说吧。”


    于是这天的最后。


    他们一直从中午聊到晚上,中途又从茶餐厅换到咖啡厅,这才终于敲定薪资,时间,地点。


    艾卿为五千块每小时的时薪折腰,又惦记着赶紧把那把烫手山芋剑——“负如来”,赶紧还给唐进余,浑不知这一念之差,其实是一脚踏进了无底洞里。


    至于唐进余本人。


    除了中途也出去打了个电话外,他之后全程的表现倒都一切正常。


    晚八点。


    两人在咖啡店外,一齐目送柳萌着急忙慌打车离去。据说她前夫找来了,得赶紧跑路。


    人是走了。


    剩下沉默是今晚的海淀大街。


    艾卿看向远方,轻咳两声。


    末了,指了指左前方的公交车站,抬腿就走,“那我也去等车了?再见。”


    唐进余反应过来,追过来几步,说我送你吧。


    “不麻烦你了,不顺路。”


    “通州区也不远。”


    “挺远的,你不心疼油钱,我还心疼地球资源浪费,碳排放量骤增,绿色出行没有被贯彻到底。”


    “……”


    她说罢,几乎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眼见得公交车如听到她呼唤般正好停稳,赶紧排在队伍后头刷卡上车。找了个座位坐下。


    车发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唐进余仍站在公交车站那。


    视线遮挡使然。


    他大概没有看到她回头的这一眼,却依旧算是目送她。


    *


    ……嗯。


    她于是突然想起多年前。


    想起宿舍楼下拎着早餐、睡眼惺忪等她下楼来的,二十出头的唐进余。心说他其实一直没怎么变过。


    或者说看得到的地方都没有变过。


    那,看不到的地方呢?


    【我想跟你一起去纳斯达克敲钟。】


    她笑了一声。


    低下头玩手机,嘴里却仍忍不住咕哝了句,说:“……傻子。”


    24.  chapter24   未来的事,谁知道……


    艾卿和柳萌那天约好, 说是以后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上线,最晚八点开始。两小时打底,上不封顶。


    然而, 不巧后来这一周的周三, 却正好赶上聂向晚那节目的首次正式录制。


    紧赶慢赶, 也最终是从上午十点, 一直录到傍晚才结束。


    等她陪着导师和一干面熟的教授学者应酬完,从电梯出来下到一层, 又正好看见聂向晚正与唐母站在大厅里依依惜别。旁边仍有未散去的记者和摄影。


    她对此避之不及。


    原想说干脆低调点装没看到,从旁边绕过去,聂向晚那大眼睛却实在眼尖得很。


    还没等艾卿跟上人群挤进旋转门,便听后面亲亲热热喊一声她名字。那类比于吴侬软语的腔调,是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唉。


    知道自己躲不过。


    她索性扭头,正面迎上前去。


    “聂小姐,还有……唐太太。”


    艾卿与两人一一握手。


    旁边毕竟仍有一群人在看热闹, 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短期同事,她也不好太冷淡。


    顿了顿, 随即便又微笑, 有意寒暄道:“今天都辛苦了。还没走是有别的工作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聂向晚听得“噗嗤”一笑。


    顺手接过旁边助理递来的签名本, 龙飞凤舞给签了几个名字,又看向她,说是啊,这段时间都快忙晕了,但哪能一直麻烦你给咱们节目忙前忙后的, 私人时间不聊工作。


    “不过正好,”聂向晚说,“艾老师, 你急着走吗?不急的话,我订了个不错的餐厅,准备和我外公一起去试试,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约了人了。”


    “艾老师约的谁?”


    “……一个女生朋友。”


    聂向晚“哦”了一声。


    仍是在笑着的,不忘紧紧拉着唐母的手。那不掩饰的亲密里,却透着对“他人”天然的排斥。似乎正待再客套、挽留她几句。


    后头电梯门此时偏又打开。


    周筠杰接着电话匆匆出来。艾卿只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我现在马上过来”、“你让小叔先把合同给我,实在不行就去顾特助要一份”,对方已大步离开,同她擦身而过。


    艾卿还以为他是生气了。


    结果走没几步,他似乎听到什么,又半带疑惑地扭过头来,看见是她,微微一怔。


    那表情一瞬已说明了一切:八成是忙着打电话,没注意旁边而已。艾卿笑了笑,摆手示意他有事先忙,不用寒暄。周筠杰却还是挂断通话,转身走了回来。


    “回通州那边吗?”


    他问她:“这个点可能都堵车,难打到车,要不我送你?”


    “不用了,我约了人了。你忙工作先吧。”


    “……约的谁?”


    怎么人人都爱问这个。


    艾卿嘴角抽抽,颇有种被全世界“抓/奸”的奇幻感,只得再度重复是朋友、女生朋友、普通关系的女生朋友。那种微妙的、恍若突然松了口气的表情遂从两分钟前的聂向晚,毫无障碍地转移于周筠杰。


    他半掩饰似的向她笑了笑,笑得却实在有些勉强。


    “经此一役”。


    三方最终在文化大厦门口告别,各自离去。


    艾卿今天没骑她那电瓶车来,又如旧在公交车站等车,正低头给柳萌发微信告知她自己回宿舍可能会晚一点,突然,却有只手轻轻从背后拍了拍她肩。


    她整个人一抖,下意识摁黑屏幕,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却是唐母那如旧温婉端方的脸:眉如远黛,朱唇微抿,十足的秀气与精致。


    只是不知为何,艾卿从前一直觉得唐进余的眼睛生得和母亲极像。但如今再看,只觉得唐母眼神沉沉,笑不及眼底,又多了几分气质沉淀后的独特韵致——却好像一点不再像了。


    这大概就是旁人说的。


    人还年轻,眼神却老了。


    “小卿。”


    而唐母率先冲她弯唇一笑。


    或许是为节目特意准备,唐母今日全不似前几天见到的低调。


    一身剪裁得体的苏绣旗袍,八成是手工制作,成色极柔极美,衬出她丝毫不逊年轻人的曲线。哪怕不佩首饰,独独银白色的爱马仕Brikin挽在手中,如此近距离一看,仍是十足叫人生出种“不是一个世界”的即视感。


    艾卿不知她的来意,一时却有些静默。


    除点头打招呼外,不知要说些什么。


    “不急着走吧?”


    最后仍是年长的先开口。唐母拉过她的手,又问:“方不方便和阿姨聊几句?不会耽误你很久。”


    说话间。


    眼见得自己带来的司机就等在不远处,视线有意无意往这头瞟。


    或许是怕被这人听了去,唐母先是笑笑,在艾卿点过头后,又把人拉着走远了些。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开场白平静无波。


    两人沿着长街一路往前走。方才唐母的手被聂向晚握着,此刻却亦紧握着她的,摩挲、轻拍,柔和却并不呛人的香气透过举手投足而溢入空气。


    半晌,女人终于字斟句酌地开口:“最近有和进余联系吗?”


    “……”


    “他最近都不接我们的电话,也许,是工作太忙了?”


    “……我不太清楚他的情况。阿姨你如果关心他的话,其实直接问他本人会比较好。”


    “你这话听着就是又不信任阿姨了,”唐母道,“小卿,怎么你也像进余一样,什么事都只想着瞒着阿姨呢?”


    说着,又是边摇头边叹息起来:“我一向都很尊重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只要能沟通,其实没什么是不能让步、不能调整的。可是你们一直瞒着,我都不知道怎么去猜、怎么去尝试理解你们。难道在你们看来,人长大了,家长的理解就变得这么不值得争取吗?”


    哈?


    “等等,阿姨。”


    艾卿越听越不对劲,对面刚一说完,这边已连忙摆手,“什么去理解……我们?我和唐进余已经分手了。分手很久了。”


    “他总是放不下你。”


    “但是我放下他了。”


    艾卿道:“阿姨,我真的不知道这段时间是哪里让你误会了。但是其实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的确、我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更没有什么‘初恋一定到白头’的、那种很幼稚的想法。我真的没打算攀高枝,请您一定放心吧。”


    “小卿啊……”


    “阿姨,我没有在狡辩,您听我说完。”


    艾卿作势拿出手机。


    “事实上,从和唐进余分手之后,老实说我也谈过几个男朋友,有长有短。之前周筠杰——您现在应该熟悉他的,刚还见过。我们现在也是朋友,是相亲认识的。”


    “对我来说,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不然我也做不到能和聂……小姐,现在毫无芥蒂地一起工作。我是什么态度,阿姨你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微信——我和唐进余,我们现在连微信都没有加回来。更不可能是您以为的已经复合的状态吧?”


    唐母闻言一愣。


    或许是被她这干净利落撇清关系的一通操作吓到。


    起初像是十足准备而来的女人,此刻竟一时哑然。


    当然也不可能真要去看她的微信,脸上却难得的、浮现出一丝无从遮掩的尴尬。


    “你说得好像阿姨……不喜欢你。”


    唐母说:“但阿姨从来没有不喜欢你呀。阿姨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对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坦诚一些。如果你们真的有可能,那向……那聂小姐,也需要有一些思想准备,对不对?”


    “但我们都已经分了这么多年了,聂小姐的思想准备还没做完吗。”


    “……”


    唐母哽了一下。


    “而且,听您的意思,他这么多年都没找别的女朋友——”


    艾卿抓住这沉默的机会。


    却忽然笑了一声,又回头看她,“其实聂小姐到底是要为唐进余做哪种思想准备?实在不行,阿姨,我建议,你们要不换个别的对象给他牵红线试试。”


    她已经准备就着这台阶往下,扮出一个从容大度、毫不介怀的大方前女友形象。


    其实话说到这里亦全然已经够了。


    然而。


    “不管怎样,阿姨还是觉得你们的处事方式应该能更成熟一点,毕竟都进入社会了,不要还总是拒绝和长辈沟通,我们做的决定有我们的道理。”


    唐母听她说完,却又整理好表情,微笑着,换了另一种说法回应:“当然,小卿你一直都是最让我放心的。你说的话,阿姨一定都放心上的。是按你说的这样就为最好了。我今天也算没白来一趟。”


    艾卿:“……”


    就为最好。


    她心想你的潜台词难道不是——不是你就为最好?


    两人此时不知不觉已走到大街拐角处。


    脚步都心照不宣地加快,眼见得离后方公交车站越来越远,艾卿回头瞄了眼,不知想到什么——却干脆成了主导的那一个。悄然反握住对方汗涔涔的手,便开始带着人往回走。


    “我不会和唐进余有什么的。”


    她边走边说。


    或许是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审判”、“温柔刀”,猛地激出了她心底某一部分尚未消散干净的奇怪情绪。


    她定定看向前方:已经接近学校门口,三三两两的学生携伴走过,或聚在一起讨论娱乐新闻,或各自低头刷手机、嘴里咕哝不休。年轻的面庞上皆写满不知事的青春和天真。


    而她呢?


    无论二十岁还是二十八岁,她好像始终都在不合时宜地、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审视。他们所有人,每一个,都在用看似温柔的“你真好”,来劝她“识时务”。


    【你叫艾卿?在和我儿子谈恋爱的是你吗?】


    【我是他爸。】


    【你是哪里人?我知道你是Q大的学生。Q大的学生现在满地爬。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打游戏认识?真行,打游戏认识,你不用读书?】


    【老婆你别管,我来问她。你爸妈没教过你女孩子不要随随便便跑到男生家里吗?我家小孩跟你那是一路人吗?我真是……唐进余人呢?!打电话喊他过来!看看这就是他搞的什么工作室?简直就是胡搞瞎闹!】


    胡搞瞎闹。


    言犹在耳。


    “……”


    她的手心里忽也密密麻麻地沁出汗。


    心想这么多年了,硬刀子变成软刀子,软刀子也变不成绕指柔。


    那种无助和愤怒交杂的感觉,时隔多年在她心里喷薄而出,她明白这条路走到尽头,她就会再变成那个微笑着送别对方、说您放心我不会再打扰、说我知道我高攀不起的,二十八岁的懂事的艾卿。


    然而这一刻。


    却好像突然有很多话想说。


    很多很多话——


    “阿姨,不仅您是做父母的人,我的父母也是父母。”


    “……”


    她听见自己心里在说的话。


    于是就这么跟着复述,说了出来。


    “不仅唐进余是您家里的宝贝儿子。我,我也是别人家里辛辛苦苦捧在手里长大,当掌上明珠养大的女儿。”


    她说。


    “和唐进余分手那年,我妈知道我心情不好,坐火车赶来北京照顾我。那年北京雾霾还很严重,冬天下着大雪,我妈住在校外,她说找了个家庭旅馆,天天给我煲汤给我送饭。但我躲在宿舍不愿意出来,谁都不想见。”


    “最后连我室友都看不惯了,说你有没有良心,你妈给你熬的汤你怎么忍心一口都不喝?你谈个恋爱谈得连家里人都忘了?我当时还在为聂向晚的事伤心,听到之后,委屈得一个人哭了一下午。但晚上我妈又来给我送汤,我再难受还是喝完了,整个人心揪着疼。后来我想了想,就偷偷跟着她,想看看她到底住哪,我当时想的是我想给我妈一个惊喜。我觉得我已经很对不起我妈了,我想哪天自己买点好吃的过去跟她一起吃,给她道歉。”


    “结果我跟过去,发现我妈住在一个特别破的、医院旁边违章的那种小招待所里,旁边有五毛钱可以做一次饭的公共厨房,我当时看着我妈上楼,我看到灯亮了,我几乎能想象到我妈在干嘛,她肯定在给我爸打电话,说闺女今天下楼了,吃饭了,看起来瘦了……我只是那么一想,突然就在下头忍不住地抱着脑袋哭,我怕她听见我还不敢哭出声音来。”


    “我心里当时想,我怎么活成这样了?我妈是送我来北京上学的,她指望着我穿学士服、戴博士帽,她在家的时候、和我爸一起,每天四点就得起床进货,赚那么一点在你们眼里看来微薄到不行的钱。但那段时间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为什么我爸我妈年轻时候不努力多赚一点钱?为什么有钱不买房不做大生意?为什么要让我被别人看不起?我竟然在怪他们。我因为自己谈不成一场‘门当户对’的恋爱,我怪生我养我的父母不够努力,我就是这么做人的。虚荣心把我变成那种人。”


    艾卿说。


    “那一刻我蹲在那。”


    “我蹲在那我对天发誓,我想我这辈子可以不谈恋爱,我这辈子可以没有爱情,但我绝对不会再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伤害自己,让我身边的人对我寒心——毕竟,人活一辈子,如果连尊严都没有,要爱情有什么用?当饭吃吗?”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但并没有流泪。


    两人停在公交车站前,如来时一般的位置。


    唐母始终怔怔看着她:眼神从惊疑到怜悯,到不解。后来仍是下意识要从包里掏出手帕。然而,等手帕摸出来,折成四方的形状递过去,艾卿却好似已经恢复了如常的那副面貌,依旧是微笑着的,摆手谢绝了她的好意。


    “唐进余现在春风得意。”


    她只是说。


    “在他心里也好,在您心里也好,都应该觉得这一刻的他是这辈子最光彩的时候,人人都该回心转意了吧?但您真的可以放心,我不会的。”


    “你看你又把阿姨当作恶人了——”


    不是当作。


    艾卿笑着放开她的手。


    眼见得对方几乎毫不犹豫,把刚递来给她擦汗却被婉拒的手帕,又用来擦拭手汗,无比耐心细致,大概已忍了很久,忍无可忍。


    刚才或许是假笑。


    此刻却突然、是真的忍俊不禁了。


    她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纸巾,也跟着擦手。


    边擦,又边和唐母最后允诺:“如您所见,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打工仔而已。我甚至在给聂……小姐打工。难道从给聂小姐打工换到给唐家打工就会好一些吗?或许未必吧。”


    至少聂向晚作为一个合格的假人,在社交场合上尚且“风度翩翩”。


    而“唐家媳妇”却未必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但也许真的会有那一天——不过我知道,你们都希望那天永远不会来。”


    “小卿啊……”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我会轻易改变心意。”


    艾卿道:“我的意思是,当哪天,所有人都不再觉得唐进余和我在一起是对我的‘帮助’的时候。当他也会——平视我而不是把我当做十几岁天真浪漫小孩的时候。我得到该有的尊重的时候。”


    “……”


    唐母脸上的表情仿佛无声地在说: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不过,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艾卿说完。


    摆了摆手,说了再见,扭头便随意上了一辆正好开来的公车。


    车窗外人流如织,景色更迭。公车很快开远。


    她坐在靠窗座位。本该欣赏街景,却百无聊赖,额头甚至故意一下一下轻点玻璃窗,有如敲钟似的。乐此不疲。带着一种久违的快意。


    到那时候。


    她心里仍在想——


    谁选谁还不一定呢。


    *


    当然,她因此而坐错公车,被迫在下一站下车并多吹了一个小时晚风,到家已经九点半的事……


    这又是后话了。


    ——“阿嚏!”


    伴随着窸窸窣窣、钥匙收进包里的声音。


    天花板上那白炽灯渐次亮起,她进门,忽于寂静中听到一声、颇不容忽视的微信提示音。


    遂漫不经心点开看。


    下一秒。


    “……?”


    她嘴角抽搐,骇然扶墙。


    屏幕上,赫然是一条好友申请。


    25.  chapter25   总裁文学与落跑新……


    时间倒回到两小时前。


    晚七点半。


    负责制作《剑侠Online》的天意游戏制作公司楼下, 此时迎来了一位久违的贵客。


    摆手招呼司机自行找地方泊车,他复又仰头看向面前藏在居民楼中、如旧——简朴的写字楼。打量半晌。最后却仍是掏出手机,拨通了柳萌的电话。


    “喂?柳小姐。”


    “对, 我现在在天意楼下。”


    “今天不是你说的……测试的日子吗?我正好路过, 所以过来看一下后台监测的数据。”


    话音刚落。


    他最后一个字尾音未散, 对面已是兵荒马乱。


    窸窸窣窣的声音犹如是刚起床, 似乎夹杂着旁边几声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唐进余百无聊赖地抱住手臂, 手机抵在耳边,也不打断,一概都沉默听着——因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倒也没有太惊讶。


    毕竟从前读书的时候被老师家访,大概也和这场面差不多,是个人都紧张了。


    听话筒对面说马上下来领他进去,便又十足“懂礼貌”地挂断电话。


    他又开始打量起眼前这栋写字楼。


    说起来, 天意其实也算是个老牌的游戏制作公司。创始人早年在台湾上学,跟着大宇、智冠那批早期游戏制作人打了几年杂, 毕业后出来自立门户, 回到大陆创办天意。从单机rpg开始逐渐摸索, 到后来抢占国内大型网游市场分一杯羹,粗粗算来,已是二十来年。


    当年他还是《剑侠Online》一普通玩家的时候,就曾在贴吧听说过这家的老板诸多奇闻轶事,其中就包括精打细算、奇抠无比。


    不过彼时他还年少轻狂, 月入十万零花,心想都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一大老板了,能有多抠?


    直到后来自己真成了对方的合作对象, 亲赴实地考察,第一次站在这楼下的时候,却实在,真的,无语了蛮久。


    毕竟他和《剑侠》谈合作的前几个月,刚豪掷九千万买了三层大厦。在爱面子和阔气方面,他唐进余敢说第二,同龄人里难有人跟他抢第一。


    但《剑侠》的老板方粤——此人就显然和他不是一路人了。


    方粤。


    三十七岁,地道老广,心宽体胖。


    当时两人正好聊起买楼的事,对方闻言只笑。


    说前几年有次投资失败差点破产,千求万求搞来投资才缓过来——帮我这人你也认识,周邵,周总,他在我们公司里拿了三成的股份。在这点上,我和他更像一点,创业容易守业难,财不外露才是正道。你毕竟还是年轻了点。


    换了几年前,唐进余最听不得人家说这种话。


    但如今长大了,明白合作第一,却无谓人家说什么,只要目的达成就行。


    他那天于是依旧和人相谈甚欢,连一贯不怎么对盘的周邵,那天他也给了好脸。


    最后谈下来的合作项目相当可观,周邵也很给面子地找来专业团队做了数期关于天莱的专访,在北京各大地铁站和商业区大屏滚动循环播放了能有大半个月。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宾主尽欢了。


    他正想着,这次关于剧情改动的事是否有必要再找周邵等人开次会。


    眼角余光一瞥,却忽见旋转门里窜出来个蓬头垢面、黑框大眼镜的熟人。估计是怕他久等,趿拉着个拖鞋便下楼,两人迎面撞见。


    这原是个略显尴尬的“面基”现场。


    好在,不仅唐进余本人不当回事,柳萌本人也挺大方,丝毫不在乎被“甲方爸爸”看见平时真容,很快摆正姿态,便又若无其事地引他上楼。


    与一楼平平无奇的会客室和简朴大厅不同,走到策划部和数据部所在的二楼,出乎意料,入目却是一道设计感十足的后现代科技长廊。


    唐进余上回来时直奔四楼开会,压根没想里头另有乾坤,这时默默放慢了些脚步,一张一张驻足看过去。


    “唐总,正好,给你介绍介绍。”


    柳萌见状,此时亦颇有东道主的风范。


    见他表现出兴趣,遂又一一指着长廊沿路来的照片给他看。


    “用我们方总的话来说,这叫咱公司的编年史。喏,从《剑侠》千禧年初开始研发,到我们公司流水破亿的庆功会,还有05年、08、10年的资料片上市、开的发布会……哈哈,年代感十足了。这时候我都还在上学呢。之后就是开始搞大师赛吧?我想想,这几张应该是13还是12年,我刚进来实习的时候……真是挺有纪念意义的。”


    她的手指一一点过相框。


    唐进余望着,忽然停下脚步。


    柳萌却仍浑然不觉,只指着其中一张——瞧着颇格格不入的照片,又笑着回过头来。


    “尤其这张。”


    她说。


    “这个是‘烬’,是我们几年前大师赛一个特别有名的选手。参加了好几届,当时被戏称‘逢出必胜’来着。不过他很少真人出席的,最近几年也都不报名了,低调得不行。”


    “这张应该是……我想想,好像就有一年我们大师赛改期了,改到一月底,然后他破天荒过来了。我们就拍到过他这一次。不过照样也是挺神秘,就你看,帽子口罩遮的严严实实的,还穿黑衣服——这个抱着的应该是他女朋友。”


    唐进余:“……”


    “想想时间真是过得快,这年我应该还是实习生,当时就在台底下看他们打比赛,他本人真的又瘦又高特别好看!大概就……嗯,跟唐总你差不多高,哈哈,不过气质不同、气质不同,他特别——不知道咋说,就是傲气吧可能,我就和他打过一次照面,很有压迫感,说话的时候眼神都不看人的。不过他也真的算是我们游戏殿堂级的人物了。”


    “当时大师赛门票基本都卖不完的,就是从他出席这一届开始,之后每年热度都特别高,后来又有好几个大帅哥……嗯,最近一次看到最帅的就是后台看到的一剑霜寒啦。他虽然也戴口罩,不过在后台都会摘掉的。只可惜我没看过‘烬’摘口罩的样子,没有对比,唉。”


    “不过,正好说起他。”


    柳萌托了托压在鼻梁上笨重的黑镜框,似乎想起什么,忽又凑近低声道:“唐总,你看这张照片,女生是不是有点像……”


    “像谁?”


    “不像吗?”


    她指了指那戴着蓝口罩的女孩。用指尖描了描女孩脸的轮廓,又指向独独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就,艾小姐啊,我还以为我没认错?难道你看着觉得不像吗?”


    唐进余心说简直像到没边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做到一眼认出女方、却半点没意识到你旁边站着的也是当事人之一的?无奈吐槽这事总是一开口就会露馅。他本也不打算暴露出自己曾是忠实玩家的身份,话到嘴边,也只是强行忍住,没说出话。


    结果柳萌一看他不点头不摇头,反倒愈发来了兴致。


    大概是觉得艾卿本人不在场,和大老板透露一些内因也无伤大雅。


    于是顿了顿,又开口:“说起来,那把[负如来]就是从烬那里掉的,后来又到了艾小姐手里,这么一搞,其实就把我们所有最开始的剧情线都打乱了——毕竟[负如来]这把武器好像跟了烬也几年了吧?”


    “后来我调了他们的游戏资料看,唯一可能的解释,大概就只有艾小姐是烬几年前那个女朋友了。不过我当年吃过瓜,说烬的情缘退游的时候被人抡白,整个号里值钱的东西都清空了,其实本来一直还想问问艾小姐……”


    “别问了。”


    唐进余突然开口:“你们不是说找不到烬的玩家实名登记吗,他用的别人的身份证。这就是天意,找他他不一定配合,但艾卿答应了。”


    他说完拔腿就走。


    毫不留恋的架势,搞得柳萌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原想说的继续介绍照片、稍微拖延时间来让策划组那群米虫同事整理整理办公室的计划遂也落空。


    她只得快步跟上去。


    途中路过周邵和自家老板方粤的合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还不忘向唐进余招手,“那个,唐总,你看这里还有周……总和我们老板的合影,说不定过段时间您的照片也会——”


    “唐总、唐总你走错方向了,不是那边,那边是卫生间。”


    “那个,还是我来带路吧。”


    干嘛跟见到鬼似的。


    她哪知道唐进余短短片刻的心理活动跌宕起伏,只得一心祈祷着那群同事已经把螺蛳粉麻辣烫还有一堆“厨余垃圾”归置好,推开策划组办公室门时,却见里头地板锃亮如新,工位整洁,茶香悠悠。自己同事甚至开始外放轻音乐,听到开门动静,几人齐齐望来,故作震惊。


    “唐总好。”


    “唐总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辛苦了辛苦了,唐总喝点茶吧?吃过晚饭了吗?这边还有小蛋糕什么的——”


    南无阿弥陀佛。


    透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假正经。


    唐进余就在这种诡异又和谐的气氛里呆了半个小时。


    眼见得墙上时钟已指向八点,他和柳萌遂转而去了隔壁数据部,坐在电脑屏幕前,准备在后台监测任务数据和剧情推进是否顺利。


    结果八点一十,平静。


    八点二十,安静如鸡。


    八点半,忙于正襟危坐、在领导面前卖乖的柳萌,抽空低头看了眼手机,突然“啊”了一声。


    “艾小姐可能要晚一点了,”她说,“她那边有点个人私事。”


    “什么私事?”


    “好像说是临时约了个朋友。”


    什么朋友。


    “拖着聊了半天吧,结果她上错公车了,现在要转别的路线回去。”


    拖着,聊了,半天?


    “唐总,那要不,”柳萌字斟句酌,“她说到家估计得九点多了,再弄两个小时,说不定得十一点,耽误您到这么晚是不是不好?不如我这边先弄,然后过几天直接做份报告——”


    “也不用这么麻烦。”


    唐进余突然开口。


    好似不怎么在意,又好似——很刻意。


    总之是个不太会演戏的人。柳萌闻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


    “你刚才是在和艾……小姐发微信吗?”他说,“我刚想起来,确实上次吃完饭应该加一下微信的。聊得太入神,最后不记得说这件事了。”


    “啊、是。”


    是。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谁都没说话。


    是在聊微信。


    所以呢?


    柳萌推了推镜框,“要不……”


    要不我再催催?


    “方便的话,你把她微信名片推给我一下。”


    唐进余说:“或者你先问问她……你,别,她到时候,不开心。或者显得不礼貌。”


    啊?


    啊??


    柳萌愣了下。


    心说不不不其实也没事,这都什么年代了,工作上推个微信很正常的,不过反倒是唐总你——平时生人勿近,加你微信绕了起码得有十个人才要到,你现在主动加别人?还怕人家不开心?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一见钟情、什么眉来眼去之类的剧情。


    握住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


    最后却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飞快地把微信名片推了过去。


    眼见得唐进余操作添加好友,在验证消息框里打了一行字,最后又删光,换成简单的姓名介绍。却还不满意。拧着眉头沉思片刻,在后头加了个:“:)”


    那种奇怪的即视感却又突然冒了上来。


    她突然想起件事。


    大概好几年前吧。


    当时自己还是个实习生,和周邵吵架离家出走,心甘情愿在游戏公司端茶倒水,最后因为表现良好,跟着蹭了场大师赛的绝佳位置。


    那一年,正好就是烬本人参赛的、唯一一场大师赛决赛。


    其实冠军是谁本也没有什么疑问,当时的版本,他带的那一队无论是人员配置还是操作手法,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其他队伍也只是抢破头争第二罢了。


    问题出在了颁奖的时候。


    烬拿下总冠军,但却是在全队所有人都致辞完毕后,才轮到他最后一个发言。


    当时会场都在窃窃私语讨论,说是不是烬的队伍内部关系恶化。结果就看见他四处打量,最后盯着观众席某个方向。


    突然间,那一向死气沉沉——连拿了冠军举起奖杯的时候都没什么变化的、习惯性耷拉眼皮的神态,忽却变作笑容了。


    证据是笑起来作月牙弯弯状的眼睛。


    ……用现在的话来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反差萌吧?


    不爱说话、脾气差、拽得二五八万的烬,竟然也会有这么笑的时候。


    然后他说“我的话就说到这里”。


    突然便把话筒交给队友,然后往台下走,全场震惊,眼见得他径直走入观众席,在人潮之中,精准无误地找到一个捂着脸耳朵通红的女孩,弯腰便抱住她。


    震惊却变成欢呼,所有人都在起哄。


    而他把她紧紧护在怀里。


    柳萌确定艾卿就是那个女孩的原因,其实刚才还说漏了一点。


    因为那天是2013年的1月20日。


    后来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在艾卿后台登记的游戏实名资料里,亦明白地写着,生于1993年1月20日。


    而烬改名换姓转服之前、最后的一条游戏签名。


    正是“:(”


    她被这种奇怪的联想惊得后背冒汗。


    回过神来,正准备开口——试探、或者简单掀过这个话题都好,不料,却见唐进余表情一变。她不是故意,但的确眼神是不经意瞟过他手机——便这样,躲不开的,看见了明晃晃的拒绝申请。


    啊这。


    “……”


    她果然是多想了。


    思及此,嘴角一时有些抽搐。


    但如此尴尬下去也实在不行。


    她迟疑半天,只得又开口,劝了句:“唐总,那个……”


    “可能你发得比较委婉,艾小姐看不懂?可能她没有特别认真记名字。”


    “要不你直接发,我是天莱总裁唐——”


    唐、唐进余。


    嗯。


    柳萌想。


    事情果然朝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不愧是你,我脑内阴魂不散的总裁文学。


    *


    另一头。


    艾卿却对此毫不知情。


    只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某人的微信好友申请。


    又着急忙慌搬出电脑,登录游戏——她平时素来是个极有时间观念,且很少允诺却不落实的人,这会儿迟到这么久,已十足心虚。


    前脚刚通知完柳萌自己马上开游戏,后脚,就已操作人物上线完毕。


    不过眼前所见,却早不是上次下线前的荒山野岭:因人物“死”过一次,根据游戏设定,再上线时,便会自动跳转直就近的复活点。


    不过意料之外,她竟然是复活在游戏里最热闹的地图,永安城外。


    她一出现,顶着这么个颇扎眼的ID——因为贴吧“被挂”和绯闻八卦变得举世闻名的[楚辞秋]本秋。世界聊天频道顿时如炸弹过境。


    她的坐标被报,爱看热闹的玩家把她围成一团,还有不少正在传送路上的,想也知道接下来会卡成什么样。她正后悔自己没提前买一张改名卡。


    踌躇之际,眼前却突然跳出一条系统提示。


    【系统】:您的好友【一剑霜寒】邀请您至家园小聚,是否同意?


    苍了天了。


    一剑霜寒竟然又当了一回她的及时雨。


    艾卿唯恐被越来越多涌来的玩家卡到下线(主要是怕影响她的“工资”),当即想也不想就点了同意。画面顿时一黑。


    等再加载完毕,她已落到一个灰不溜秋的茅草屋前。


    如旧白衣飘飘、顶着红到滴血ID的一剑霜寒正在旁边装深沉。


    艾卿:……


    她操作人物环顾一周。


    有些不敢置信。


    于是又看了一圈。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私人豪宅?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要听实话吗?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看到我名字什么颜色吗?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那没事了。大神,你家好漂亮^^慕了。我竟然能有机会参观你家,真是三生有幸。


    话落。


    一剑霜寒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乐在其中。


    头顶浮现出一个哈哈大笑的气泡框。


    艾卿看得满头黑线。


    低头打开微信,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又问柳萌自己接下来要干嘛。


    结果得到一个,“跟着任务走就行,游戏最大的乐趣就是随机,我们会在后台监测数据,你放心玩”的答复。


    她这才真放下心,长舒口气,抬起头来。


    晃晃鼠标点开人物栏的任务页面,却只看见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世界任务,叫[追寻恶鬼]。打开任务地图提示,空空如也。


    艾卿:“……”


    她还说当时怎么条件开得那么宽松。


    现在一看,这钱果然是不带这么好赚的吧?


    毕竟说好的时薪全都是建立在她真的能完成任务的基础上。


    她想明白这一层,瞬间又从悠闲的状态抽身,成为急着赶进度的打工人。


    不过,准备传送离开前,却仍是礼貌性地点开私信聊天框。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大神我先走了,忙着要做任务。刚谢谢你刚拉我一把。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什么任务?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追寻恶鬼]。话说我有一段时间没上线了,这任务现在有没有人有头绪啊?有人看见过那个NPC吗?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有。


    艾卿:“……!”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谁啊?在贴吧发帖子了吗?有的话求链/接求链/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没有。


    这男的!


    敢情是在钓着她玩呢。


    艾卿脸色一黑,正想说那你咋知道的,结果下一秒,一剑霜寒这厮就毫不脸红地表示看到的人正是自己,这任务他也赶着去做。


    这。


    这不可就巧了吗?


    那、不、如、我、们……


    艾卿巴不得能先找个大腿抱抱,眼看着就有个粗壮的大腿送上门来,正低头打字,想给对方稍微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忽然间,却又听得私信聊天的提示音频频传来,吵得不行,她不得不停下动作,疑惑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却瞬间瞪大了眼。


    “不过任务还不急”


    “我有个更重要的事跟你说”


    滴滴几声后。


    沉默几秒,最后一句。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正好你上线了,我们先去结个婚。


    ……啊?


    艾卿一愣。


    心说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谁家结婚是正好——


    又悚然一惊。


    囧,被他带歪了。


    问题明明是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啊!


    最近的人是都急着结婚提高生育率吗?!


    (唐进余:阿嚏!)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不好意思,已婚刚离婚,有三个孩子,平时在大润发杀鱼。


    【私聊】【一剑霜寒】对你说:我的意思是游戏里。


    【私聊】你对【一剑霜寒】说:不好意思,不感兴趣。睡着了,Zzzz…


    26.  chapter26   “唯她。”


    这行字刚发出去。


    艾卿半被吓到半着急, 正准备切出游戏、转到贴吧看看最新的加精帖,想说或许会有其他玩家分享任务信息。


    不料视线一转,忽竟见得屏幕左上角、自己人物状态栏的血条赫然短去一截。


    ……哈?!


    起先还以为是一剑霜寒又抽风动手, 她下意识操纵人物往后跳了几步。


    然而仔细一看, “始作俑者”八九不离十——却是自己状态栏底下、那仍阴魂不散的灰色buff。她鼠标轻点, 熟悉的Buff详细信息又随气泡一同飘出。


    [长恨歌]:


    “人间千年长游荡, 遍寻郎君在何方。因鬼魂千年怨恨作祟,持剑者进入中毒状态, 每五分钟损失生命值8%,且状态可叠加,叠加到第十重时,人物血条清空。进入鬼魂状态。”


    上次看到的时候,图标的右下角还是“2”,如今已变成“9”。


    都已经叠到第九重了?!


    [负如来]都被拿走了,怎么这个Buff还会跟着她啊?!


    而且该说不说。


    她视线又瞥向左下角, 自己刚屏蔽世界聊天后、变得分外空落落的聊天框。


    没了世界频道吃瓜群众争先恐后的发言,某条从她上线开始就一直反复出现的消息, 立刻变得显眼起来。


    【当前】【月赤塔娜】说:阿信……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你家园有管家Npc吗?有别人吗?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没啊= =。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你血条怎么忽然好像掉了一截?背包没药吗?


    艾卿:“……”


    呃。提醒她了。


    有才怪了。


    要真说起来, 她这号其实真才捡起来没多久。


    每次上线不是上赶着吃瓜就是当新闻当事人, 唯一一次离仓库最近的时候,还被唐进余搞的那一堆装备晃瞎了眼,根本来不及往背包里塞点真正有用的东西。


    一剑霜寒沉默片刻。


    大概也知道她穷(从破烂装备看出来的),二话不说,转头就又邀请她交易, 在平台上一把放上了游戏里最贵的回血回蓝补给药各三组,顺带,还附上了一整套她目前等级适用的装备。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没想过会被挂, 估计以后你也多了不少仇家,换套好点的装备免得天天被杀。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真不跟我去月老庙?侠侣那个红线同心的传送技能挺好用,要是以后有人路上杀你,我可以直接过去。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大神,你真是个好人。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不过没记错的话那个馊主意其实是我自己提的……唉,一步踏错终身错就是这样了,我自己的问题,就也不必这么以身相许的,真的真的/流汗/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我只是觉得要为这个事负责任。而且有个传送技能会方便很多/黑线/


    笑话。


    这还不简单?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那传送技能也不止有侠侣啊?师徒不也可以吗?而且比侠侣好解绑多了。


    等等。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那个我就随口一说……


    不会吧?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而且我不拜师的哈哈,我对我第一个师父很有感情,一直都没出师,我没有拜师的位置了。


    三分钟后。


    艾卿看着一剑霜寒头顶幽幽飘起的新称号:[楚辞秋]的徒弟。默默迎风流下了两道宽面条泪。


    再看看自己的徒弟坑:电信鲸鱼、杰出青年、一剑霜寒……


    她差点厥过去。


    然而老天爷残忍如斯,竟然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不给。她手指刚放上键盘、准备跟人啰嗦几句真的大可不必,想解除的话随时都能去夫子庙——电脑屏幕上,画面却陡然一黑!


    是那个buff叠到了第十层。


    她血条瞬间清空,然而人物竟然还好端端的站着,只有入目所见的画面都像是十足铺上了一层莫兰迪色滤镜,变得雾蒙蒙、灰沉沉的。


    一剑霜寒似乎也吓了一跳。


    不过吓得更多的是她为啥原地消失——两人在私聊界面抓瞎似的说了半天,最后还是艾卿灵机一动,想起多年前看的某电视剧,聊斋志异。


    摸透策划恶趣味的她,当即从背包里掏出无用道具x1:过去徒弟出师、系统都会自动赠送的伞具,“谢师恩”。想来其他的装备当年都被扫荡得一干二净,这把伞不值钱、烂大街,却还一直跟着她,此刻又阴差阳错发挥大用。


    果不其然,待到画面中,白衣小萝莉施施然撑起一把碧青竹伞,方才消失的影子又再度出现。


    一剑霜寒头顶冒出个惊悚的气泡框。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但我看好友栏里你状态也是灰色下线的。你这什么鬼啊?


    【当前】你对【一剑霜寒】说:恐怕是纯鬼。死得不能再死那种。


    【当前】【一剑霜寒】对你说:……


    他不信邪地绕着她转了几圈。


    中途毫不手软地对她甩了一整套连招。然而艾卿依然不动如山——眼下唯一发生的改变,大概只有技能穿过她,直接击中家园附近游荡的白鸽,地上多了几块掉落的[禽肉]。


    两人在游戏里大眼瞪小眼。


    要不传送出去试试?


    相见即是缘,这俩瞬间默契地组了个队,组队没问题;艾卿随便选了个没去过的‘黄泉井’新地图,传送也没问题。然而个人状态栏她依旧是下线状态。问了柳萌半天,微信信息亦没回。


    她看着屏幕里因撑伞动作而不能跑不能跳、只能小步龟速挪动的[楚辞秋],再次迎风流下了两道宽面条泪。


    想起旁边还有个吃瓜吃得震惊了的一剑霜寒。


    她作为有良心的当事人,亦不得不省略过线下的一些“交易”,简单地给他交代了一番[负如来]的经过。


    正说着,又见当前聊天页,那不哪来的、名叫[月赤塔娜]的Npc仍在锲而不舍地叫“阿信”——忍不住问了问一剑霜寒,他只说根本没见过。


    双方为了证实自己说的真实性,还互加了个微信。


    顶着个大白肥猫背影头像的一剑霜寒给她发来了截图。


    艾卿也依样画葫芦给他回了一个。


    眼见得[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持续良久,最终却还是沉默。过了半天,对面才忽然又给她发来了张新图。


    点开,赫然是文字版的NPC介绍。


    [梁怀信]:


    前大梁信王。心怀天下,愿为桥石。


    国破家亡后性情大变,为维系发妻塔娜魂体不溃,不惜日杀一人,终至恶贯满盈,天命诛之。死后经油锅刑,入修罗道,百世不得超生。因奇特契机得以经黄泉井重返人世,执念再起。


    “发妻塔娜”。


    两人转而在微信上聊开。


    【扁舟】:【这个塔娜一直没有官宣过形象,剪影都没有。但应该就是你看到的这个了。】


    【卿】:【准确来说我都没有看到orz】


    【扁舟】:【你找找?】


    这是找不找的事吗。


    艾卿心说就算是打游戏,碰到这种情况也很可怕的好吧。但想到对面此刻也是干说、帮不上忙,她只得一边猛念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又切回游戏,当真四下调整视线观察起来。


    黄泉井是个新地图,她之前没来过。


    一剑霜寒怕她的出现引起骚乱,还故意把她往地图的偏僻地方带。两人此刻所站的地方正是黄泉井所处沙漠地图的边缘地带,入目皆是黄沙漫天,四下无人,只有零星几只红名野狼怪四下徘徊。


    连个玩家都没有。


    至于其他的,当然是啥也没——


    【当前】【月赤塔娜】说:阿信,岂不归兮?


    风忽然变大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漫天飞舞的黄沙也好,作鸟雀四散的野狼也罢,一切不过是代码组成的数据,却在这一刻变得如通人性……或者说,像是受惊的人?一瞬间,皆悚然地向后退去。耳机里传来的风沙音效像是被按下静音键。


    她低头看手机,柳萌依然没有答复她的问题,倒是一剑霜寒还在问她有没有后续。


    【扁舟】:【找到了吗?】


    她的手刚停在触控键盘上。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痛苦的狼嚎!


    红名出现的危险提示反映在音效中,抑扬顿挫。


    她下意识看向狼群消失的方向:游戏里的夕阳落日,背向金乌。青年黑衣如墨,形容却落魄如流浪者。手中拖着仍滴血的长剑,沙地留痕,无声地靠近。


    如此走近。


    “……!”


    一步一步。


    艾卿突然发现,他的身形和神态,准确来说,是游戏人物的“建模”——竟然像极了一个人。


    她愣在原地。


    尽管微信和私聊的提示音皆“滴滴”响个不停。


    然而她隔着屏幕,怔怔望着那久违的、却熟悉的、似乎眨眼已相隔数载春秋的眉与眼。尽管游戏最大限度地美化了一切,那种故意仿照的、蹙眉抬眼时的神态,几乎“照抄”来的上半张脸,依旧掩不去故人的痕迹。


    【当前】【梁怀信】说:是你。


    他走近了。


    【当前】【梁怀信】说:吾妻……何在?


    狼嚎再起。


    他手中执剑,飞身掠上前来!


    电光火石之间,艾卿甚至来不及切换“执伞”和“执剑”状态,眼见就要被瞬杀——这一瞬间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个没有血条的“鬼”,而被过于生动的画面吓得下意识往后一缩。仿佛对方真能穿透屏幕闪现眼前。


    好在有一旁的一剑霜寒。


    他迅速反应过来,很快与那红名Npc战至一处。这才把她稍微拖离了战局。


    剑对剑,黑对白,却仿佛仍是那天、他与唐进余那场抢亲闹剧的重演。


    [负如来]凡一挥动,自带的云光特效于飞沙走石间缭乱人眼。


    一剑霜寒的操作亦实在不差,再加上上次已吃够了负如来的苦头,这段时间他已花上不少时间二度精炼装备武器,一时间竟难分胜负。


    无奈的是。


    一剑霜寒那“不擅长持久战”的老毛病,很快又在NPC长过玩家近十倍的血条对比下现出原形。


    一次次血条濒危见底,又磕红药回复,如此消耗战下,只有捉襟见肘的份。


    尤其他还是红名!


    只要“死”一次,必然要掉装备,作为无辜被卷入却每次都被迫坐第一排的“吃瓜群众”,不得不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剑霜寒确实……还挺倒霉的。


    艾卿这想法刚冒出头。


    只听人物倒地特定的“呃啊”音效传至耳边,等她抬头再看,只看到一剑霜寒爆出的金色装备和他倒下的白色身影一齐、飘飘然倒地剪影。在寒风落日中,显得尤其悲壮。


    她想也不想,当即把伞一收——自认此刻是看不见的“阿飘”状态,飞速轻功上前,蹲下点选拾取。


    好不容易把好徒儿(一剑霜寒:= =)爆出的装备捡进背包、想着之后马上还给他就好。却竟惊悚地发现,左上角,之前消失的血条此刻不知为何再度现身。不过,不再是普通的红色长条,而是同等数值的灰色。


    这意味着什么?


    伴随着梁怀信眼也不眨的一剑下来。


    她下一秒,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救命啊!


    ……一剑三分之二的血啊这Npc!


    【当前】【梁怀信】说:塔娜,在哪里?


    【当前】【梁怀信】说:吾妻藏身鬼剑之中,业已千年,如今却隐匿不见。尔等将她掠去何处!!


    她躲闪都来不及,整个人在一剑霜寒躺地望天的“尸体”上滚了一圈半。


    眼见得[负如来]的技能光效又再闪起,心说大神不怪我不怪我,这要是刚捡起来又掉了,我也是真的没办法——然而耳机里,下一秒传来的却并非那独特的“呃啊”受伤倒地音效,而是熟悉的……


    《剑侠Online》。


    独有战斗音效,《入阵曲》。


    入阵曲?!


    【系统】:江湖路远,仗剑如初。尊敬的侠客,您的亲传徒弟[电信鲸鱼]已上线。


    *


    此时的天意游戏制作公司。


    唐进余十几分钟前借口有事离开,包括柳萌在内,剩下的数据部和策划组同事于是总算得到解放。


    又一如往常地瘫倒在懒人椅上。


    柳萌看向电脑屏幕中“上帝”视角的大漠黄沙——犹如放了无数个机位,在观察着Npc梁怀信的一举一动。又看向旁边工位、正埋头苦干修改数据代码的码农大哥,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果然。


    看着梁怀信。


    又想起来进门时看到的照片了。


    “说起来,我还是烬的迷妹呢……”


    她喃喃。


    “谁不知道一样。”


    同事在旁边嗤了一声,“你也就仗着烬当年签了大师赛那个默认调取游戏数据的合约了,不然哪能这么顺利把新Npc做出来——大小姐,你想归想,可别真累死我们了。”


    “别这么说嘛~谁让烬真的很有纪念意义呢~”


    “……”


    “在想到要做大数据虚拟人物NPC的第一时间!嘿嘿,我就想到了他了。”


    虽然他已经低调了很多年。


    却是真正见证了游戏最辉煌最鼎盛时期的、巅峰性的代表人物。


    可以说,既是《剑侠》成就了烬,同时,也是烬成就了《剑侠》。


    游戏二十周年要推出的资料片,否定了无数个提案。最后,是柳萌以“类人类Npc”的概念说服了方粤。而他们做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资料片作为核心Npc出场的梁怀信,其数据设计雏形,正是基于他们调出的,烬在竞技场参与对战,一共79982场的游戏数据。


    通过大数据统计和研究他的技能、走位、团队合作习惯,最终造出了[梁怀信]这个人物的早期模型。


    “而且烬的性格如我所想,也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研究范本啊,”柳萌说,“每次想起来,最后师兄让系统用三个词语来描述他的性格——那答案每次一说,我都觉得特别有意思——”


    *


    而几乎同一时间。


    北京朝阳,某中心别墅区。


    周筠杰走进书房时,周邵才刚挂断电话,听见开门声,抬起一双满是疲色的眼。那神色仍不掩锐利。


    直到看清是他。


    几乎就在喉口的斥责却不露痕迹地咽回去。


    只揉了揉眉心,复又抬手,示意书桌对面的座位,“坐。”


    他于是依言落座。


    一眼便看见放在书桌上的合同,瞬间神色一紧。


    正要开口,周邵却仿佛早算准了这副反应,又随手从桌边抄起一本砖头厚的《资本论》,严严实实盖在合同上方。


    “家里生意的事,”周邵说,“你不用管,我会搞定。该你的不会少。”


    “小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周邵一双眼仿佛藏着刀。


    分明轮廓近似,然而狭长的眼型和习惯性紧蹙的眉头,愣是让这对相差不过九岁的叔侄透出全然悖离而相斥的气场。


    终归是小周犟不过大周。


    顿了顿,只得委婉开口:“我爸爸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小叔,你不要总是把以前的事放到现在来追究。”


    “轮到你说这个话了吗?又是岳凭舟教你的?”


    “……”


    “小周,当年你跟岳凭舟跑去澳大利亚,我就跟你说过。去了,要不就别回来,要是回来,帮不到我还帮倒忙,你随时都得拿着钱滚。我当没有你这个侄子。”


    “可你要我帮的忙,没有一件事是对的。”


    “说得好。那你说说,对错该怎么算?”


    周邵边说着,仍不忘把玩手里那拆信刀——就在几分钟前,他刚用它来取出了一份文件。


    似察觉不到痛般,他面不改色,指尖复又拂过锋锐的刀刃,见周筠杰久久不吭声,索性代替对方回答:“你是不是还要特大度、特理解地说,你爸妈死是老掉牙的事了,不该追究现在还活着的人了?”


    “周筠杰,你真是好善良、好真诚、好值得佩服的一孩子,问题你为什么偏偏就得姓周?”


    “……”


    “我养你,真的不如养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起码人家还有点用,你——你除了凡事梗着脖子跟我讲道理,要做正义使者以外,你有什么?”


    周筠杰脸色微变。


    那一贯正气凛然而阳光灿烂的脸,终于在此刻透出一丝阴戾的怒气。


    似乎有太多话想说,然而这一开口又如何收场?于是他唯有沉默。怒气在沉默中酝酿,对峙,无从宣泄,周邵看着他,仍是无表情的样子。


    许久,却忽的起身,将那刻着“Liu”字的拆信刀随手甩在桌上。


    他踱步到落地窗边。


    “唐进余这个人,弱点太多,心气太高,搞下他我不担心。问题是唐守业那老家伙精得很——公司账目我让人查过了,竟然真的没问题。最近他大概也知道风声不对。知道我们拍到他情妇和私生子,马上准备把人往国外送。不过现在正是疫情,一耽搁,彻底就堵在国内了。也挺好,就像老天爷都在帮我们一样——就差一个机会了。等那个机会一到……”


    “小叔!”


    “收收你那些‘肺腑之言’吧。”


    周邵扭过脸来看他。


    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目光暗含警告。


    但终究也只是一瞬。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今夜的态度的确太过,又或是看出了周筠杰濒于爆发点、无法忍耐的愤怒。


    他忽然话音一转,又开口问:“我说让你多盯着唐进余——不过小周,你是学新闻的,对吧?你和岳凭舟,你们最爱咬文嚼字。”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拿几个……三个好了,拿三个词语,来形容我们这个‘世仇’的宝贝儿子,什么词会比较好?”


    “……”


    “算了,你观察得一定不仔细。不如我先给个标准答案。”


    周邵淡定地掰着手指。


    “第一,刚愎自用。”


    “唐家明面上就他一个儿子。如果他愿意听他爸的话做接班人,或者,至少选一个和唐家儿子这个身份更能接轨的行当,以他白手起家做出天莱的能力,他现在都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偏就不愿意回头。小周,在这一点上,我想你一定能做得比他好。”


    “第二,目中无人”


    “虽然你也许不懂。但我应该跟你说过,小周。中国人,一向是讲究脸面的。做人也好,做生意也一样,自己的脸金贵,别人的脸更要金贵。独木难支的道理,不摔一次永远不会懂。他当年敢逃婚,驳了聂家人的脸,伤了谢家人的心,还可以说是年少轻狂,现在一样这么干,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目中无人。这一点上,小周,你依然可以做得比他更周到。”


    “至于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他用人唯亲。”


    周邵话音淡淡:“中国人有句老话,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像他这样蜜糖罐子里泡久了的‘二代’,永远不会明白,飞黄腾达时候来攀附你的人,拿超级电脑算也数不清,重用这样的人,就要做好迟早有一天被人背后捅刀的心理准备。同时,这样的人你身边越多,对应的,你虎落平阳的时候还愿意帮你的人就越少——就像他唐进余,能数出来的没有一个。我说得出,算得准,他没有一个。”


    周筠杰:“……”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天才。”


    周邵说:“而真正能成功的那些天才,比如你爸爸,我哥,在知道自己是天才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相反,就是假装自己是个庸才,融入人群里。因为人——都是一边敬仰,一边讨厌生来就比你得到更多的人的。”


    而像唐进余这种人。


    光是活着,站在那里,就是对太多人的“冒犯”。


    等他摔进泥里,又有多少人会抢着把他的头踩进去、碾进去、碾到底——?


    光是想想,就觉得是一出好戏啊。


    周邵忽然笑了。


    重新走斤桌前,点了点桌上放着的日历,又问:“小周,说起来,你也该生日了吧。”


    “还有一个多礼拜。”


    “那也快了,”周邵点点头,“聂向晚不是一直说想要拉你们这群人吃个饭,叙叙旧吗?不如就趁这次机会搞几桌吧。唐进余的请帖我这边发,至于其他人,你搞定。”


    “我……”


    “对了,还有,一定记得把你那个——艾卿,艾小姐,也一起叫上。”


    周邵说:“她要是不来,这场饭局,就丁点意思都没有了。知不知道?”


    “……你别搞她。”


    “我不会。”


    “我不想看到她也和阿嫂一样。”


    周邵:“……”


    “我没有什么,朋友,你知道的。”


    沉默。


    “我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他的视线忽看向桌上那被弃置一旁的拆信刀。


    沉默间,许久,笑容一点点收敛。


    周筠杰却言尽于此。


    不再说什么,起身摔门而去。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


    “每次想起来最后系统用三个词语来描述他的性格,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柳萌说。


    边说边掰着手指。


    [刚愎自用]


    “第一个词,自我。”


    [目中无人]


    “第二个词是唯我。”


    [用人唯亲]


    “第三个词,是唯她。”


    唯有她。


    还是唯在意她?


    无论哪种解释都好。


    她说到这里,两手捧着脸,看向屏幕。


    又忍不住低声喃喃道:“谁知道系统是怎么分析出来的呢?但是我觉得——真的很浪漫,不是吗?”


    27.  chapter27   “唐进余,你好不……


    【系统】:江湖路远, 仗剑如初。尊敬的侠客,您的亲传徒弟[电信鲸鱼]已上线。


    *


    唐进余想起自己上回来网咖打游戏,大概已是好几年前。


    他其实早已很不习惯网吧里那云山雾绕、龙蛇混杂的氛围。


    然而这次事急从权, 也实在没得挑拣。


    那Npc视角的后台监控画面才看到一半, 他便因忧心某人的垃圾操作会否“一战成名”, 当即找了个借口从天意出来, 一路下楼。


    甚至来不及招呼楼下久等的司机,只远远摆手说了句让人今晚先回去, 视线随即锁定街角一间颇有年代感的老式网咖。进门后,径直要了个无烟区角落的机位。


    可惜自诩低调归低调。


    他那西装革履的精英派头却亦实在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直等他娴熟地开电脑调耳机、登录游戏,还能听到两个前台小妹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窸窣动静。他循声扭头,不巧同人对视。那小女孩又不好意思地低头、抬头,最后红着脸冲他笑。


    没半会儿,借着给旁边大叔过来送啤酒的由头,他桌上很快多了一瓶“聊表歉意”的冰红茶。


    唐进余:“……”


    他没说什么, 扫了下电脑旁边的收费二维码,付了十块钱。


    之后便再没回过头。


    只戴上耳机, 飞快操作人物传送至黄泉井地图, 按照之前记忆里看到的坐标、几个大轻功飞身掠去。


    果不其然, 远远已看得到负如来技能自带的光影,等他找好狙击点位置埋伏,同时把技能快捷键全部重置完毕,一剑霜寒正好爆出装备、应声倒下。


    时间刚刚好。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把Boss仇恨拉住,你跑。


    插件载入100%。


    技能范围红蓝标示、血条数值放大、攻击距离实测。


    他第一支穿云箭便打出暴击!


    只可惜, 作为生活在“80级即满级”年代的刺客,多年未上线,[电信鲸鱼]的装备却实在太过于陈旧。


    这一发暴击仅仅只刮去了红名Npc梁怀信的一点血皮, 头顶飘出一个“-197”的小提示。


    好在他反应奇快,在远程阻断NPC攻击技能的下一秒,紧接着、又几乎分毫不差地上了一整套麻痹、晕眩、沉默的组合技,操纵木人机关傀儡把Boss仇恨拉住。


    梁怀信果然瞬间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虽只拖住了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不扛揍的木人便迅速报废。好在艾卿亦抓住时机,飞速轻功逃离战圈。因担心他看不到自己现在鬼魂状态下的人物,还破天荒地给他主动发了个私信。


    唐进余手指没空挪地,只能简单敲了个“11”作回复。


    毫无意外。


    几乎只下一秒,如他所预想的,仇恨焦点转移的梁怀信便开始无差别屠杀,一个大招剑阵如雷,过后,只见遍地是红名野狼掉落的[兽肉]。


    唐进余:“……”


    柳萌干嘛把这boss设计得这么逆天?这可是野怪都有90级的新地图。


    无语之余,他正在计算自己这么依靠视角盲点加偶尔暴击地磨下去,要花多久才能把一个血厚如牛的Boss磨死。


    这时,死过一次又复活的一剑霜寒,却竟颇有义气地“重归战场”。


    虽然没了最趁手武器,但,好在这厮是个RMB玩家,背包里堪称应有尽有。


    因此丢了一把最好的,依旧不影响他飞快再装备上一把差不离的。


    两人一近一远打配合,输出上一剑霜寒装备等级占优,自然占大头,但唐进余也没闲着,总能适时在他血量见底时拉走Boss、留时间给他调整回血。


    习惯做主角的人,此时倒久违地给人当了次最佳辅助。


    键盘敲动,手指如飞,


    这么干巴巴磨了半个多小时,梁怀信终于血条见底——估计一剑霜寒的血药磕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瓶,没有奶妈职业的痛苦估计能让他此生刻苦铭心。


    终于,唐进余一个木人傀儡丢出,一爪子暴击,打去Boss300点血。


    “-300”的红字提示悠悠飘出。


    紧跟着又是莫名其妙的一个“-20”。


    【当前】【梁怀信】说:何等不甘、何等不甘……


    只听“呃啊”一声。


    落日残沙之下,那黑衣青年却并未倒下,只以负如来撑地而半跪,左手抚心。


    头上的红名逐渐褪去,转而变作正常的、可交谈的黄名Npc。


    【世界】【系统】:恭喜侠客[楚辞秋]找到藏匿多时的信王,并首度将其斩杀!


    【世界】【系统】:NPC坐标提示现已开启,所有接受世界任务的大侠均可查看,可自主决定是否接取二阶段任务,不同支线结局开启不同奖励~/勇敢牛牛//加油/


    唐进余:“……?”


    【当前】【楚辞秋】说:咳咳,不好意思,我看你们都挺累的,我也想帮点忙,所以一直也在扔技能。


    【当前】【楚辞秋】说:虽然每次只能打20点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幸运点满吧。


    唐进余一时失笑。


    正想说谁跟你计较这个了?有些发酸的手指刚又挨上键盘,便见当前聊天页上飘过颇显眼的一条红色。


    【当前】【系统】:玩家【一剑霜寒】已开启屠杀模式。


    ……?


    【当前】【一剑霜寒】说:你过来,来,我不信砍不死你。


    【当前】【楚辞秋】说:大神,冷静。


    【当前】【一剑霜寒】说:给我发工资!/怒发冲冠/我不打白工!/菜刀/


    好的。


    终于难得和谐地沉默了三十秒。


    结果三十秒后。


    【当前】【一剑霜寒】说:***的!!


    【当前】【楚辞秋】说:我真的给了你我的全部家当/哭/。


    【当前】【一剑霜寒】说:你的全部家当就是5金?狗贼拿命来!!


    羞辱。


    简直是羞辱。


    眼见得平时也算是个高冷大神(装得好)的一剑霜寒当场崩溃,唐进余却实在忍不住,久违地伏在桌上大笑出声。


    也不顾引来旁边大叔几度怀疑的目光,忍俊不禁过后,复又操纵人物轻功飞至二人面前。


    不知为何,上回看见周筠杰顶着徒弟的称号在眼前晃悠,心里只觉得不爽。此时重拾“亲传大师兄”的名头,哪怕是看有“夺妻之仇”的一剑霜寒,却竟也莫名多了几分亲切感。


    【当前】【电信鲸鱼】说:你好,师弟/挥手/还有师父父QAQ/勇敢牛牛/


    【当前】【楚辞秋】说:……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当前】【一剑霜寒】说:……


    这个不要脸的差点也抢了我怪的男的是谁?哦原来是师——


    【当前】【一剑霜寒】说:看到我名字什么颜色了吗?


    【当前】【电信鲸鱼】说:^^我不色盲,是挺好看的大红色。


    【当前】【电信鲸鱼】说:但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们一下,现在全服都能看到这里Npc的坐标了。是不是要先激活一下任务?


    差点忘了正事。


    艾卿经此一提醒,遂赶忙举起那把“谢师恩”宝伞,现出身形,又屁颠屁颠跑去了梁怀信面前,点击人物,不知说了什么。站在那停了半天。


    他不在她的队伍里,自然共享不到信息,却也不急着要去分一杯羹。


    倒是又点开私聊界面。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师父父,好久不见^^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滚。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你竟然对电信鲸鱼都能说滚/对手指/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唐进余,你好不要脸啊。


    ……有吗?


    他托着下巴,老神在在地想,又盯着那把碧绿青色的竹伞,心想,或许,的确有太多年没有像最近一样开心过了。


    真想……


    如果可以的话。


    真想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啊。


    毕竟他好像只能对某个人这么不要脸来着^^


    *


    当然,他的这份心情,显然没有来得及准确地传达给艾卿本人。


    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不可抗力——由于同时拥挤到黄泉井的玩家太多,而他本人之前的到场抽查又一度妨碍了数据部的正常工作。


    当夜,《剑侠Online》某大热服便宣布停服维护两天,引来一片骂声,闹到最后,官服不得不火速于凌晨出来滑跪——


    是的。


    这一晚。


    他们所有人都被挤下了线= =。


    艾卿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爬起床,还忍不住持续痛骂唐进余,有事没事开什么电信鲸鱼的号,现在好了,失眠一整晚,好不容易睡了两个多小时,梦里还翻来覆去地梦见被电信鲸鱼“师父父”长“师父父”短。


    嗯。


    还有堪称灵魂的“QAQ”。用某人的话来说,这是情趣。


    好一个不要脸的男人!


    看来年龄无法让人变得成熟,但的确会让人脸皮的厚度增加。


    她就这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化完妆赶去学校,下午则按部就班给聂向晚那节目做提案审查。


    连续否了好几个不太妥当的学生提问后,发现连她导师也忍不住投来“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的怀疑目光,这才稍微收敛收敛。


    忙到六点多散会,送走导师,她正准备早点回家、洗漱补个觉,出门时却又好巧不巧,数不清第几次地碰到熟人,这次是周筠杰和聂向晚。


    照旧是被一堆助理簇拥着。


    聂大小姐仿佛是她命定的拦路神仙,躲都躲不掉。艾卿见状,只得依旧微笑着同人颔首示意——最后,亦意料之中地,又被聂向晚当着众人的面拦下“寒暄”。


    一旁的周筠杰甚至还来不及说话。


    “艾老师,回头小周过生日,你也来吗?”


    聂向晚已抢在他前头开口,自顾自,如女主人般笑着递出邀请:“有空的话就过来一趟吧?我们一起聚一聚?”


    ……啊?


    艾卿愣了下。


    稍微理顺逻辑,想明白对方口中的“小周”指的是谁,又有些愕然地看向旁边默然不语的周筠杰。


    “你生日?”


    她问:“最近吗?”


    社恐如她,其实还曾以为自己和周筠杰——算是比较熟悉的朋友了。


    虽然因为之前那件“意外偷听”的事而多少有些尴尬,但这种,连普通同事都会事先告知一下的日子,自己竟然要被聂向晚“委婉通知”,放到当下,还是难免让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周筠杰却仍是没有丁点表示的冷着脸。


    聂向晚反倒笑起来,边说着“我说的还会有假吗”,又走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


    她鼻尖嗅到熟悉的香气。


    想起家里仍放在角落吃灰的香奈儿五号香水,不由眉头微蹙。


    “去吧、去嘛。”


    聂向晚却犹如浑然不察她的抗拒,依旧微笑着,热切邀请:“艾小姐,这是Jackson回国之后的第一个生日,一定会有很多平时见不到的‘大人物’来捧场的。毕竟,他们家在北京,那可是——这个。”


    说话间,笑着看向周筠杰,摇摇晃晃竖起一个大拇指。


    又道:“听我外公说,你之前不是说过很想和G大的方教授打打交道吗?正好,方爷爷可是小周家的世交,他孙女儿还和我们上过同一个幼儿园呢。这回也肯定会过来的。”


    “……”


    “去嘛、去嘛,大家都做了这么久同事了。”


    不管她怎么劝,艾卿却依旧沉默着。


    没说话,只是笑笑,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右手。


    正要来一出打太极的拿手好戏。


    聂向晚却仿佛掐着时间“退场”,临时被编导那边的人叫走,一帮乌泱泱的助理同经纪人也跟着离开。


    眼前局面亦才稍微显得没那么尴尬。


    艾卿巴不得有个机会抽身,当即和周筠杰打了个招呼便准备赶紧走、免得又被聂向晚缠上。


    “……艾卿。”


    周筠杰却突然在她身后叫住她。


    “嗯?”


    “其实如果你比较忙的话,不用来的,那天是礼拜一,你不是有早八吗?”


    “……你很不想我来?”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


    总觉得这段时间联系得少、见得似乎也少了很多,一晃眼的功夫,周筠杰似乎深沉了不少。初见时那个浓眉大眼,端方雅正的青年,如今眉间多了几分郁色,连西装外套似也深了几个色调,她转过身,虽有些不情愿,但仍是好声好气多问了句。


    看见他肩上沾了点白色——也不知是蹭了哪处墙壁,便又随手帮人拍了拍。


    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便抬起头。


    “还是说你又跟你小叔吵架了?不想让我白看热闹?”


    毕竟不久前,眼前人还是个被小叔管着、只能对她挤眉弄眼使眼色的小青年。


    她刚才虽然没当面答应聂向晚,其实,本也不抗拒去庆祝周筠杰的生日。只是吃个饭而已……


    但如果周筠杰不乐意。


    那的确没有去的必要。


    她已准备就坡下驴了。


    周筠杰偏又摇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看你刚才一直没说话?”


    “……”


    他闻言,嘴唇动了动。


    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艾卿心说你实在不想也没什么,我去不去又不是关乎全场的大事。正准备冲人一笑,当机立断把这页掀过,不料周筠杰却突然又没话找话一样,开口问了她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如果你最好的亲人,在一件事上跟你有不同的意见,”他说,“如果你不答应,可能连亲人也做不成——如果是你的话,艾卿,你会怎么处理?”


    艾卿:“……”


    别说了。


    这一听又是跟小叔吵架了,她铁定没猜错。


    艾卿顿时一头黑线。


    然而对面如此诚心实意又一本正经地发问,她也真的不忍心只有敷衍


    当下,仍是认认真真想了半天,这才又尽量委婉地回答。


    “嗯……”


    她说:“希望你不会觉得我是在说教你吧。但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就是,打个比方说,像感情的事,就只是生活的很小一部分。说得不厚道一点,有多少人能确定自己现在喜欢的这一个、在一起的这一个就能走到最后呢?世间事绝就绝在一个‘不定数’。但是家人不一样,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不管你愿意或不愿意,你的人生都注定要和他们产生牵扯。”


    “如果,我说如果,假如能用一个更和平的、互相都试图去了解和体谅对方的方式去对话的话,应该会比歇斯底里好一些?虽然我不了解你小叔,但是我感觉——你应该很尊重他吧?不然也不会上赶着从澳大利亚回来投奔他,就算他关着你,你也还是尽量顺着他的意……当然我也不是说长辈说的话就全是对的,只是你小叔的个性看起来吃软不吃硬,用些权衡之计,稍微,中和一下,会不会好一点?”


    翻译过来就是你别跟他硬碰硬,学乖一点好了。


    周筠杰看着她。


    眼睛眨巴眨巴几下。


    “……没听懂吗?其实就是……”


    话音未落。


    “艾卿,我就知道,你每次都能帮到我。”


    “……?”


    “你真的很聪明也很懂事,谢谢你,我会听你的。”


    啊?


    她愣愣感受着对方一触即离的拥抱。那热气喷到耳边,吓得她一个激灵,心说自己心里明明想的只是让他最好听小叔的话,别想着乱谈爱了,该找谁找谁去吧——怎么就莫名其妙又做了一回心灵导师了?


    然而这厮牛就牛在,抱她的人是她,跑的最快的也是他。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筠杰已走开老远。


    她只得背后扯着嗓子叫住他。


    “喂——周——小周。”


    “……?”


    迟疑片刻,还是问:


    “你生日到底是哪天?”


    “六月二十三。”


    他头也……头也不敢回。


    那不是没几天了。


    礼物怎么办?


    “那你——”


    她刚想再问问对方有没什么缺的,提供点思路,周筠杰却仿佛真跟个做错了事、急着跑路的小孩儿似的,不等她再说什么,已一溜烟走远了。


    剩下她在原地嘴角直抽。


    愣愣发着呆。


    亦,丝毫不会想到,正是她今天的这一番话——


    蝴蝶扇动翅膀,少年面目全非。


    一念之差,带来何其意料之外,无可想象的连锁反应。


    如果她此时知道,一定只会选择沉默。


    28.  chapter28   “我们才不一样。……


    文化大厦四楼。


    一间节目组临时为聂向晚租下、用作私人休息室的小开间中。


    靠窗的布艺沙发上, 坐着面无表情的不速之客。


    小桌台上,两杯黑咖啡热气袅袅。


    左右总没人先开口说话。


    周邵便百无聊赖地撑住下巴、看向窗外,忽又举起手机, 随意调整着镜头的方向。


    “咔嚓”。


    一声快门过后。


    他放低手机, 看了一眼屏幕内容:两个面容模糊的、拥抱在一起的人影。直看得眉头微蹙, 很快, 又无甚兴趣地随手将手机抛到桌上。


    烦躁而已。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动静却很快惊动了几分钟前才施施然在他面前落座的聂向晚。


    前脚才刚摆手指挥三个助理出门回避,闻声, 亦忍不住放下手里补妆的气垫,又饶有兴趣地凑到他近前来。


    低头看。


    只一眼,便忍不住笑。


    邵哥。


    她边端起桌上咖啡,嘴里仍忍不住吐槽他,说你一定很少帮人拍照吧?拍得模模糊糊的,像新手。真希望全天底下的八卦记者都跟你一个技术就好了。


    “反正也不用我来拍。”


    而周邵话音淡淡:“你们这不是那么多记者么?一个两个,肯定有手痒的吧。”


    “嗯?”


    “随便找个人拍一张。一传十, 十传百,这不就是你把小周和那个艾卿拉到一起工作的目的吗。”


    “……”


    “你倒是挺会祸水东引——就是不知道我家小周, 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被人嫌弃的货色了。”


    聂向晚被滚烫的咖啡烫了一下, “嘶”一声, 抬起头来。


    却也不点头不摇头的,仍是冲着周邵笑。


    “我还以为你会夸我聪明。”


    她说。


    和谢宝儿的明艳落利不同,她生得很像她母亲,有种清雅秀丽且大方的美。


    独独一双眉毛原是天生天长,不知是不是故意, 又被修得很细,于眉峰而下,似愁非愁地一弯弧, 连笑的时候亦带着三分哀婉。


    熟悉的表情,总让周邵想起自己过去住在深圳、常往上海跑的时候。


    忙于跟人拉关系做生意的社交场上,亦曾见过她几次,对这个打小就擅长卖乖、人美嘴甜的小姑娘印象深刻。


    那时她应当才不过十一二岁。


    同龄的唐进余还只会臭着脸、对人不拿正眼看的年纪,她却已对社交这门“力气活”游刃有余。


    戴着巧笑倩兮一张假面,接过名片,甚至能如话术娴熟的大人一般和人热络寒暄——不说对各家之间的恩怨情仇都谙熟于心吧。至少,孩子间的纷争要调解,总都习惯搬出这位“聂家姑娘”来。


    貌若桃花,且文质彬彬,善解人意。


    她曾是各家的大家长们交口称赞的儿媳人选。如今亦圆滑妥帖。


    可惜老江湖周邵显然不吃这一套。


    “聪明?只能说你把聪明劲都花在邪路子上了。”


    再开口时,倒是难得在她面前端出了点长辈的架势。


    瞥一眼楼下,瞧见两个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的身影,又忍不住嗤笑一声:“以及,你不喜欢小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他挺幸运。”


    “……有吗?”


    “大概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不喜欢我,就让他求我’的觉悟。被这种人盯上,半夜是要睡不着觉的。”


    周邵说。


    不知想到什么——或是想到某位同样深受其害“受害者”?


    眼神微动,顿了许久,复才漠然地自窗外转开视线,看向眼前人。


    “所以说我们才能暂时站到一条船上。”


    他向她平静而无情地下了结论:“毕竟在这一点上,我们确实很像。”


    为了得到心甘情愿臣服的爱人。


    不惜亲手毁掉他的人生。以此得到最让自己舒心的安全感。


    难道不是吗?


    聂向晚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脸上天衣无缝的笑容却逐渐收敛、淡去,直至最后,彻底消散不见。


    变成周邵记忆中面无表情的“故人”。


    正像多年前他曾目睹的那样:十二岁的聂向晚,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厮打、痛骂彼此,颜面全失。却仿佛在看着一对陌生的夫妇那样,甚至不忘提醒他,不要站得太近——不好意思,今天让客人看笑话。


    “我们才不一样。”


    她说。


    “还想合作的话,就给我,收回你刚刚说的话。”


    *


    无论什么时候。


    聂向晚始终自认是有说出这种话的底气的。


    原因无他:毕竟,能有几个人能真的像她和唐进余那样,自打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在对方身旁?


    这仿佛已经成为了她身上一种无法完全戒除的习惯。


    青梅竹马,少年相识,常年陪伴,对她来说,又怎么能是“我和你一样”?


    他们明明和谁都不一样。


    犹记得小时候,他们还都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那几年。唐家家底最厚,根基最深,家里的孩子当然亦顺理成章成为“统领群雄”的孩子王。


    但是这样一个孩子王,却永远会不吭声地跟在她身边,如果有人胆敢欺负她,说她的坏话,唐进余——这个瘦胳膊瘦腿的高个儿男孩,就会扑上前去帮她打架。


    被老师骂了也不怕。


    被同学孤立也不怕。


    甚至她偷偷把位置搬出去陪他,他还会说让她进去,他干的事和她无关。


    ……说到底,哪个女孩又能抗拒这样英雄救美的戏码?


    在她心里,那么多年,他始终都是最好最好的男孩。


    尽管所有人都说,她爷爷去得早,父亲一个新兵蛋子,退役回来也不过做了唐家普通的警卫员,还是蒙唐家人的照拂才能下海创业,又娶了谢家的女儿做媳妇儿——她本该是高攀了人家的。


    然而,却好像连天都顺着她的意,慢慢地,越长越大,她和唐进余的身份也越来越好像掉了个个儿似的。


    她是大小姐,唐进余就是她的警卫员。


    她是公主,那唐进余就是永远保护她的骑士。


    这算是理所应当吗?


    她起初觉得有些惶恐,后来变成受宠若惊,再后来,被大人们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习惯。


    但她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唐进余好像很少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幼儿园的时候还好,反正都在一个班里,但等上了小学、初中,他们并不总能呆在一个班,她偶尔去唐进余班上找他,又或是每天一起等司机来接的时候,就发现唐进余,甚至连在和普通的同学打交道、或者和一帮粗鄙的男生混在一起,对比起来,说的话也永远比和她独处时多。


    哪怕坐在同一辆车里,他也宁可看窗外,却不愿意跟她说一说在学校里的见闻,聊一聊今天学了什么。


    她于是也只能沉默。


    那时年纪小,天真浪漫爱幻想,还以为他是害羞。对她与众不同。可是他明明对别人慷慨,对别人笑得灿烂开朗,为什么偏偏就是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呢?


    少女幻想从哪一刻开始逐渐变成猜疑,变成愤恨,到这个年纪,她已有点记不清了。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向她告白,她跑去篮球场告诉唐进余,眼见得他一脸懵地擦擦汗,反问她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他,又头也不回地跑回去和他那群兄弟勾肩搭背的时候吧。


    又或者是那次情人节她等他到深夜,却被他摆着手尴尬拒绝?


    “聂向晚,我们最多最多,最多只会是朋友。”


    “聂向晚,你不要拿我家人的想法来绑架我。”


    “聂向晚,你可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疏远她。


    当着唐家人的面,还会勉强笑笑做做样子,在学校里却压根不愿意理她。好像她是什么让他避之不及的牛鬼蛇神似的。


    哪怕她成为所有人心里濒于完美、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女孩。


    唐进余还是在拿那样的行为一次次地提醒她:你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你只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从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变成这样的?


    她想不明白。根本找不到理由。却觉得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某件东西。


    怨恨和疼痛的感觉,于是逐渐地,一层一层慢慢累加。


    父母离婚那年她才上初二,母亲和新欢远赴美国。


    父亲彻夜买醉,甚至酗酒打她,清醒的时候又痛哭流涕向她道歉,最后实在是不忍心,也到底是无法控制自己,只能把她送走。


    多可笑啊。


    她小时候寄宿在唐家,长大了好不容易独立,又被送到谢家,哪里算得上什么光彩的经历?


    不仅如此,好像连老天爷对她的偏爱也逐渐被收走了。就像很多事情,其实你不想还好,可只要有对比——尤其是和谢宝儿那样,真正如珍似宝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儿比,她终究还是有落差,终究还是愤愤不平。


    原来,自己需要讨好长辈、伏小做低才能获得的一切,有人就是从不珍惜,就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随手扔开。


    就连唐进余也是。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情绪崩溃。


    因为和谢宝儿没来由的大吵一架,觉得从此以后谢家的人都不会再喜欢她,于是她哭着打通唐进余的电话,哭到声嘶力竭,整整一个多钟头,最后还是无法宣泄,丢下手机选择跳江——却最终又被救上来那天。


    她睁开眼,人已经在医院,四处看,果然,看见唐进余整个人湿淋淋地、狼狈地像落汤鸡一样站在人群外头。


    护士指着他说你要感谢你朋友,如果他反应不够快稍微来迟一点、或者迟疑一下不跳下来救你,今天水漫成这样,你铁定被冲得不知哪去了。


    是吗?


    她虚弱得几乎讲不出话,却仍是笑,笑得眼睛眉毛都弯弯。最后哑着声音说不可能的,他绝对会一点不迟疑地跳下来救我的。


    唐进余站得其实并不算远。


    那句话,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却终究没有看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任由水珠湿哒哒顺着他脸颊往下掉。好像在哭一样——但其实只是水嘛。


    他的脑袋越来越低。


    手背在身后,仿佛整个人都低下去,那么高的个子,好像一下就佝偻了下来。


    很可怜吗?


    但她忽然觉得,那个样子的他,才是小时候她常看见的他。他本就该是这样的。


    桀骜不驯但依旧慈悲。


    嘴硬心软,也很善良。


    她喜欢的不是人群里的唐进余,而是跟在她身后,像影子一样的唐进余。


    于是她向他伸手——病人的要求总是会被第一个满足的。护士们把他推到她面前来。她就那样紧紧握着他的冰冷的手,发着抖,说唐进余,你又救了我一次。


    “……”


    “唐进余,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


    他看她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她一直不曾试图回忆那一刻。


    也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读懂。


    她只知道,哪怕是欠,哪怕是愧,该她的就是她的。一定得是她的。


    然而,唐进余最终却还是逃了。


    是的——“逃”。


    以一种几乎义无反顾的姿态,他抛去了接近四十分的优势分,选了一个他的分数完全可以随便填的、在北京的学校,而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家人安排出国。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做得太绝。


    甚至宁可不回上海,不接电话,不收邮件,拒绝一切的联系。


    等到她终于辗转回国,找到他,再见到他——那一面,也成为了她和艾卿的初相见。


    ……所以。


    她想。


    艾卿到底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这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唯一一个长时间困扰过她的问题。


    毕竟美貌,才华,性格,单拎出来,每一件对方都比不上她。十几二十岁的艾卿,甚至闻不出香奈儿的香水,认不出LV的高定,吃西餐的时候偶尔还会下意识拿反刀叉的位置。她脸上勉强维持着微笑,却也忍不住无数次在心里感叹对方的愚钝和笨拙。


    艾卿比不上她的。


    所以她很快又想。真的比不上她,哪一点都不能和她比——唐进余最多最多,也不过是玩游戏玩得太入戏了,玩不了多久。


    她应该和唐阿姨学习,忍受一下这种偶尔偏离轨迹的“意外”。


    果然。


    等到她完成学业,的确如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样,带着她美貌和事业的“筹码”回国,所有人也都好像站在了她这边。


    她看见唐进余又像小时候一样,被唐叔叔一耳光掴得回不过神来;看见唐进余被拉去跪祠堂;所有人,她的亲戚也好,他的亲戚也罢,轮番来给他车轮战心理战;看见他眼眶红透了,一颗颗的眼泪往下流。她看得心痛啊。却只是哭着想着,你为什么不服软?


    你小时候每一次都听话,服软,这一次为什么不服软?


    唐进余,你凭什么要变?


    你为什么不爱我。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是不甘心,是不服输,是想不通。


    可是,从前会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救她上来的唐进余,这次却求她,说你好好活着吧,当我求你,你不要拿命来要挟所有关心你的人。


    哪怕那种咬牙切齿的表情恨得好像要杀了她,可是他依然说,你活着吧。


    哪怕她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他还是对她说,活着吧。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要她活着,这份爱就不会结束。


    她就是爱惨了他的性格啊。


    她明明才是……最先来的啊。


    那一刻。


    巨大的委屈和无助感突然席卷她。她的脸埋在手心里,终于在他面前无法抑制地痛哭失声,她说唐进余,我为了你做了太多太多,这么多年,你对不起我。


    “你永远对不起我。”


    “你永远不可能幸福的。”


    ……


    “你凭什么……对我好,却不愿意坚持到最后?”


    “你不如一开始就根本不要理我!”


    ……


    她字字泣血。


    从咒骂到质问,最后是哀求。最后说算了,我都原谅你,我都原谅你,我们回去从前那时候,好不好?我都不怪你了,我们慢慢谈,会变好的好不好?


    然而唐进余只是什么也不说。没有反驳,没有安慰,就那样无言的沉默着。一语不发。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哭得几乎厥过去,说你凭什么总是这样对我,唐进余,你总是这样,你还是看不起——!


    你还是看不起……我。


    *


    她于愤怒中霍然抬头。


    却在下一秒,又不知所措地怔住。


    看着眼泪无声地从他长睫下滚落。


    窗外夕阳残照,透过窗缝洒进屋里来,恍惚划下恶劣的明暗交界。


    她被阳光刺得眼疼。


    他却一动不动,只是跪在床边,跪在阴影里,颓然地坐着。


    29.  chapter29   刹那烟花。


    那么。


    艾卿在这个故事中, 到底知情多少,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如果你此刻问她。


    或许她能想起很多——不过,都是远在这个时间线后很久, 在唐进余这道围墙轰然坍塌后才发生的事了。


    那些她所目睹且亲身经历的一切纠缠, 无法宣泄的愤懑, 在彼时的这一夜, 都还是遥远到不可及的想象。她并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因此,故事在她这里, 其实却有了不同的侧面。


    “喂——?”


    “哦——”


    是懒洋洋接起电话的声音。


    “干嘛这么晚打电话给我?不是说阿姨生病了叫你回去吗……今天轮到你在医院陪床?……等等!唐进余,你该不会是又跟你爸吵架、半夜跑出去上网了吧!”


    “今天?今天没什么事啊,早饭吃的食堂的酱肉包子,中午吃的中区二楼那黄焖鸡米饭——唉,说起来,那鸡肉好老,根本不好吃。晚上, 晚上就吃了点水果……天呐,现在想想我竟然有这么惊人的自制力, 我自己都被自己都感动了!”


    恍惚还是二十岁刚冒出点头的年纪。


    某个平平无奇的夜里, 艾卿被手机震动惊醒, 躲在宿舍楼道拐角的卫生间,和唐进余煲电话粥。


    她说着说着,忽然又问他你是感冒了吗,为什么感觉说话声音有点哑了?


    他讷讷两句。


    过了好久,才低声说可能吧, 入冬了嘛,上海也早变冷了。


    但即便如此。


    他依旧会哑着嗓子,捡着好的告诉她, 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问她论文写得怎么样,等他从上海回来要不要去试试新餐厅,问她想要什么“伴手礼”。云云诸如此类,事无巨细。


    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


    隐隐约约间,却猜出来,或许他这次回家的经历并不算愉快,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安慰起。


    只是莫名地。


    倒又想起不久前和母亲电话里聊天,对面突然旁敲侧击问起,“那个上次让你过年都不回来的男朋友,现在谈得怎么样?”


    【还、还行。】


    【什么叫还行?】


    【……】


    【谈了也小几年了。要是觉得合适,该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看看了吧?】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她嘴上还在说话,心思却不知飘到多远。


    到最后说着说着,也忘了自己说到哪里,上一个话题又是什么,只突然话音一转。


    莫名其妙,从上海说到她的家乡。


    某个并不为世人所熟知的中部小城。


    “对了,考考你,我们家那边最出名的是什么?”


    “臭豆腐。”


    “错!”


    “小炒肉?炒粉?”


    “……”


    “小龙虾?”


    “……”


    “还不是的话,那只剩下酱板鸭了。”


    敢情在这做排除法呢。


    “唐进余,你这真是跟我越来越像了,”她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捂脸失笑,“怎么问你最出名是什么,就光想到吃啊?是不是我妈上次寄给你的酱板鸭太好吃了,下次再买几个给你吃行了吧——”


    “是烟花!花炮啊。”


    艾卿说。


    话在这一秒想都不想地说出口、落地,她却又有些怕冷场似的。


    轻咳几声,做了老半天的心理建设。


    再度打破沉默时,是难得有些扭捏地,轻声的发问:“所以说,你想不想看一看?”


    “唐进余,今天还是我们谈恋爱第八百天的纪念日来着。我都以为你忘了——你本来就是很没有纪念日概念嘛!不过,我就当你记得了。所以……今年过年的时候,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啊?我让我爸给你做小炒肉,然后,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烟花。我带你去河边上看。”


    有小蜜蜂的烟花。


    在小蜜蜂屁股上点燃引线——“嗖”一下,它就嘶嘶叫着、窜天飞起来。


    底下的小孩被这动静惊得吱哇乱叫,她也被火光吓得躲在他背后,把他风衣都揪出一层接一层的皱。


    可怜唐进余活生生成个挡箭牌不说,还被她揪到后腰肉,疼得肩膀直抖。


    偏又憋不住笑。忍到最后,还是扭头来看她,说你胆子怎么那么小?话音刚落,第二只小蜜蜂已被旁边的孩子点燃,不受控制横冲直撞,一下钻到他脚下、劈啪作响。


    两个人吓成一团。


    你拍我我拍你怕对方真烧到哪,最后灰头土脸,四目相对。却仍是忍俊不禁地,一齐笑出声来。


    “到底谁胆子小啊?”


    “我是怕你被烧到头发。”


    “嘴硬嘴硬嘴硬!”


    “……”


    “来小李,再给姐姐一只蜜蜂,我点给——不对,给一盒吧,让这个哥哥点给我们看^^”


    一盒?


    旁边的小朋友们不明就里,却还是在糖果的诱惑下,跟着艾卿一起起哄。


    有人带头,童稚的声音,便也“愈演愈烈”,最后不住在院子里喊着:“哥哥,加油!哥哥,加油!”


    唐进余:“……”


    这是加不加油的事吗?


    他苦笑。最终仍是认命地点点头,摆摆手。


    掏出火机,不忘示意旁边扎蝴蝶结小辫子的小姑娘站远点,又拉开凑热闹走得太近的小寸头。


    “——放了!”


    一语落地。


    焰火携着白光窜上天,蜜蜂的尾巴如萤火虫的光点。


    院子里的邻居,在年夜饭的欢笑声中推开窗户看热闹。孩子们欢呼雀跃,扎蝴蝶结的小姑娘过来拖着艾卿的手,捧着红扑扑的脸颊,说姐姐你的男朋友,可不可以也介绍给我?


    “……?”


    啊哦。


    这,这好像是个大问题啊,亲爱的小朋友。


    艾卿唯有掩面失笑。


    望向不远处他的背影。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唐某人,这夜穿着Burberry的风衣,里头就一件手织羊绒。头发被吹得在夜里乱舞,他眼睛被扎得痒了,索性一把将额发全抓到脑后,就那样蹲在地上,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在南方的大冬天里,一只接一只地,给她放完一整盒的烟花。


    那天回家的路上。


    她晃着手里仅剩的几根仙女棒,牵着他的手,路过一对少年情侣,突然间,却又看向旁边人,奇思妙想而一本正经地说,你拿着这个,让我许个愿吧?


    “许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路灯下,她双手合十。


    唐进余于是成为她二十年人生中迟到的“仙女教母”。举着将要燃尽的烟花棒,快烧完时,又悄悄借着最后的火光点燃下一根,等她那漫长的愿望说完,睁开眼,烟花正好凋谢。


    她微微笑,又依葫芦画瓢指挥他,说:“你也许一个。”


    “我?我都没什么要跟老天求的愿望。”


    “怎么可能哦——快许一个许一个,就剩下一根了,快点。”


    “那不如我帮你许,希望期末成绩绩点全满?”


    “都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你别诅咒我!快许你的许你的!”


    跟赶鸭子上架似的。


    他听得哈哈大笑。


    却也拗不过她,于是只得又故意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握拢,虔诚许愿。


    只可惜,前头耽误的时间太长,就在他闭眼的那一秒,她手里“仙女棒”最后的花火便已熄灭。


    他却好像没看到。


    这会儿反而认真起来。


    最后,光是默念也默念很久。许了一个很长的、很长的愿望。


    幸好睁开眼时。


    “许这么久啊?你许什么愿望了?”


    ……却并非满是遗憾。


    因为有人帮他造了丁点,一丁点的星火。


    ——艾卿右手摁着打火机,左手手掌,小心翼翼地把那窜出来的火苗围拢、保护住。


    她问完他,又冲他眨巴眨巴眼。


    他于是突然笑了。


    俯下身,便轻轻将那火苗吹灭。


    “许愿成功!”


    艾卿说。


    正要把打火机再塞回他口袋,下一秒,他冰冷的手心,却已轻轻捧住她的脸。


    可惜只停留了一秒钟。


    大概察觉到“温差”,他突然又收回手。


    笨拙地捂着自己脖子加温,直至把手心捂热。热乎了,才又来摸摸她,嘴唇动了动,仿佛要继续几秒钟前没说完的话。


    艾卿旁观全程,瞬间被他的动作逗笑。


    于是,原本浪漫非常的雪夜画面,竟就这样变成、她笑得直不起腰,又“被迫”在这虔诚的姿态里轻咳几声,憋住笑看他了。


    “干嘛呀,”她说,“干嘛呀,你是江直树还是仲天琪?演偶像剧呀?”


    他被她的语气感染,也笑了。


    却还是又装作一本严肃地开口:“我在许愿。刚才还没说完。”


    “你愿望怎么这么多?说出来就不灵了。”


    “所以我在默念。”


    “嘁。亡羊补牢。我又不是菩萨,实现不了你的愿望哦——”


    “没……那就……”


    那就。


    什么?


    这一秒。


    子夜的焰火,在他们背后轰然腾空,飞散,赤橙黄绿的颜色满载着美好的愿景,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城市,在欢笑和团圆中齐声欢呼着新年的到来。


    百子炮足足放了有三百响。


    全城人家在这个点,都出来放鞭炮、吓年兽、祭祖宗。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什么嘛。


    她有些遗憾,很快又拉过他,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大声问,说:“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声音太大!我没听到啊!”


    怎么都该再说一遍给她听吧?


    他却只是摇摇头,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艾卿:“……”


    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被刚说出来的话原模原样给堵回去,一时也只有苦笑。


    想问的话,终究是没问了。只一路回家的路上,复又抬头看天,指着不远处的花纹图案告诉他,说那是兔子,那是老虎,还有那个是福娃娃……


    他们就站在那片焰火底下,一个说一个听,那样站了很久。


    即便焰火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但紧接着,下一种颜色,不同的花纹,又将重新铺满眼底。


    “……很漂亮吧!”


    她说:“我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过年这一天了。只有这一天,可以想买多少小蜜蜂买多少,买刮炮、仙女棒、冲天雷……只有这一天可以玩个过瘾诶。”


    焰火是最短暂的东西。


    也是最无私的美丽。


    只要抬起头,睁开眼,就能拥有一瞬而接近永恒的光影。


    只可惜,在2021年,无论是北京还是她的家乡,因着禁放禁燃,早已见不着这样的烟花。


    同样,2021年的艾卿,也始终并不知道,唐进余——


    那一年,他究竟许了什么愿望呢?


    *


    周筠杰生日当天。


    艾卿顶着鸡窝头从床上艰难爬起,摸过手机一看:五点半。


    头天夜里刚“加班”熬大夜,给可恶的NPC在游戏世界里满地图找他看不到的老婆。


    两小时后,却又得准时出现在早八的大教室里负责监考。连做个梦也不得安生,又想起诸多蒙尘往事,辗转反侧——她心想自己这生活怎一个惨字了得?


    幸而社畜精神仍努力支撑着她身体。


    好不容易撑着眼皮画完了全妆、收完了试卷、交完了工。


    她刚从院里办公楼出来,便又接到周筠杰的电话。


    说是他正好“路过”附近,需不需要捎她一程。


    这不巧了么。


    正好她在烦这个点怕堵车,周家那个位置——简单来说,住那的人也不需要坐地铁,中途还需转乘。


    于是方便起见,她最终还是恭敬不如从命,给周筠杰报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很快,两人便在学校门口汇合。


    一切好像和最初相亲那时节没什么区别。


    如果忽略从前开国产比亚迪的某人,今天正式开上了那辆、曾因停车不规范被开罚单的红色法拉利的话= =。


    “喏,这个给你。”


    她心里摇头叹息。


    上车后的第一件事,却难得不是出声调侃他。


    只从包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只包装精致漂亮的、宝蓝色长条礼盒。


    “礼物现在就给你吧,怕等会儿……流程太长人太多。”


    她说。


    说老实话,其实更多是怕自己这小几千的礼物,放在那群花钱不眨眼的大哥大姐眼里太不像回事,但这层原因,当然不能直接和周筠杰提起。


    而她不提,周筠杰自也不会往那头想。


    只接过礼盒,认真端详片刻——明明已确切看到外包装盒上那显眼的“Montblanc”标识。


    他顿了顿,却仍是满脸认真地侧头问她:“我现在能拆吗?”


    “拆吧。”


    “不过不管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的。”


    “……”


    艾卿补妆的动作一顿。


    心想你是不是又看什么奇怪的国内电视剧补课了?这句话大可不必。


    摇头笑笑,又道:“放心拆吧。”


    30.  chapter30   “我们走。”……


    毕竟, 虽然大概率没有什么超出意料的惊喜,也不至于惊吓的。


    “上次听谢教授说,你在哥大读的是新闻。”


    艾卿手里捧着化妆镜。


    正抓紧最后时间, 试图用一支眉笔同时修饰自己脸上敷衍过头的眼线同鼻影。


    眼角余光瞥见他手中外包装盒已被拆开, 露出里头配色颇低调的万宝龙钢笔同黑色名片夹。便又开口, 简单向他解释起自己挑这礼物的原因。


    “挑礼物的时候想起来, 我有个读新闻的师兄以前跟我说,像他们这种整天和文字作斗争的人, 一定要有一支好用的笔。所以挑来挑去,最后还是选了一支——嗯,我觉得无论什么年纪,都很衬人气质的钢笔。”


    “虽然我想你未来是不太可能……像他一样真的去前线跑新闻。不过,笔嘛,在哪都能用得到。签合同,签名的时候也一样。”


    她说着, 忽又笑笑。


    想象着周筠杰大呼小叫挤进人堆里递话筒的样子,那局促又异常认真的神态几乎跃然眼底。


    “总之小周, ”到最后, 终是一本正经地抛出祝福, “祝你生日快乐。也祝你以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这个礼物,就当聊表心意了。”


    周筠杰闻言。


    却没说话,只如掩饰一般,默默低下了头。


    看着手中墨蓝色外壳的钢笔, 摩挲,金属磨砂的质感沉甸甸浸在手心。


    心事重重的脸上,却许久都没能挤出往日里那灿烂笑容。只酝酿良久, 最终沉沉点头。


    珍而重之地将这礼物规整如初,放回包装盒里。


    最后看向她。


    他说谢谢你艾卿,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嘛。


    她叹了口气。


    忽然又伸手。


    原本只是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不知怎么,手伸出去到半路,又不受控制,仿如望见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总存有“小可怜怎么这么可怜”的心情,轻轻地,揉了揉他头。


    *


    如果说,艾卿是个理智成熟,或者说谨慎过头的成年人。


    那么从某种程度而言,周筠杰就是一个很容易满足、心智单纯到头的伪成年人。他们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都让她有一种,莫名多了一个需要呵护、需要提点的晚辈的错觉。当然,好在这个晚辈的为人,总算是不讨人厌的。


    只是出于各种成熟的考虑,相处时,她仍然不得不在很多必要的地方……作些委婉的提醒。


    比如,今天是他的生日,作为主人公不要表现得不开心,社交场合最好摆出笑脸。也比如,他们两个并不适合一起入场,很容易,会被误认为彼此的伴侣。


    车辆缓缓降速驶入别墅区。


    “好了、好了,我就在这边下车吧。”


    她从包里掏出灰底鎏金的邀请函,在他面前挥挥示意。说罢,随即作势解开安全带,“你们这邀请函做得真的夸张,还画地图……正好我难得来一次,你让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你先回家和你小叔他们打招呼吧。”


    话虽如此。


    等到艾卿当真如愿下车,展开邀请函上的地图环顾四周,却也不得不感慨: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这样的占地面积,这样的绿植如茵,入目所见,不同风格却同样奢华的建筑物——前坪、花园、庭院、直至别墅正门。一眼望不到头。不用地图,确实容易迷路。


    可怜她今天为了配合裙子,还穿了足有八厘米的高跟鞋。


    一路咬牙走去,除了感慨着有钱人每天回趟家,步数八成都要上万,恍惚间亦又想起,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从唐母昔日的朋友圈……嗯。


    真说起来,唐家所居住的上海檀宫,风格其实比之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又要说到唐母没有别的爱好,唯爱养花弄草的事。


    经年累月,不假人手,庭院终于被她霍霍得犹如杂交花海,用唐进余的话来说,那就是每到夏天回家,他基本不敢开窗、花粉过敏的人到那基本是原地去世的程度。由此可见,凡事在量级上过度,实在不是一件好——


    “诶!”


    “小朋友?怎么样,没摔到哪吧?”


    脚步声,匆匆迎面而来,艾卿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大腿被什么东西没轻没重一撞。下一秒,便听得童稚的呼痛声传至耳边,低头看,一个瞧着不过七八岁的男孩捂着脑门,却是被她这个大人给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她急忙弯腰去扶。


    那孩子却活生生像受了什么惊吓,一身雪白的小西服蹭得全脏兮兮也顾不上,只低声向她说了句“对不起”便手脚并用地爬起,啜泣着,不住背手擦着眼睛、拼命跑远了。


    剩下艾卿手足无措又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半晌,只得还是咬咬牙,压下莫名的担心,继续往隐隐已传来弦乐声的庭院走去。


    等到她进门时,按流程,花园那头的小型露天音乐会已然开始。


    周邵想来亦是个大手笔的人。不过作为生日宴的预热会,也毫不吝啬、请来了驾驶颇大的专业管弦乐团同当下知名的歌手热场。以此为界,另一端是业已备好的烤肉派对,衬衣西服的侍者穿梭其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艾卿站定看,在人群中四处找着自己想结识的那位教授,半天没看着。


    依稀间,倒是能瞧见不远处的聂向晚,这日依旧一身粉裙淡雅,正在派对中与一众星光璀璨的俊男靓女谈笑风生。


    不多时,几个面熟的年轻明星便簇拥着她,一起凹造型摆拍合照。画面可谓是赏心悦目。


    然而,本该出场的宴会主角却迟迟不见人影。艾卿环顾四周,左右没有熟人,正想着要不要找个角落端点吃的垫肚子,肩膀却忽而被人轻轻一拍。


    回头去看。


    四目相对,便又迎上谢宝儿亲近的笑脸。


    “宝儿?!”


    “艾卿,你也来了!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谢宝儿人虽长得冷艳,看起来不好接近。熟一些时,性格却是极好的。


    艾卿喜欢她的个性,瞧见她亦到场,忍不住松了口气。不成想,两人还没说几句,紧跟着谢宝儿后头迎上前来的人,却一下叫她头皮发麻。


    李媛微微笑,全当没看到她表情的变化。


    只紧拉着弟弟李一舟,也过来和艾卿寒暄,又假意道:“诶?你也来了?艾老师,你认识周家的人?”


    “……”


    “对了,这是我弟弟一舟。”


    李媛说着,伸手暗自拍拍旁边李一舟的背,暗示这不靠谱的弟弟挺直点身子,别成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定制西装也被穿出纨绔样。


    复又冲她微笑,“过了暑假应该就进咱们学校读书了,读的信管学院。他成天睡懒觉,学习也就那样……以后艾老师大课上要是碰见,还得麻烦你多照顾照顾了。”


    “一舟成绩很好的,阿媛,你别说得他好像整天不学无术一样。”


    “行行行,你就别帮他说话了宝儿。成绩好有什么用?生活上漫不经心的,一点正形没有。”


    对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艾卿有些插不进去话,索性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


    瞬间,却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嘴唇微张。


    无奈最后到底没说出来话。


    ——是那少年站在李媛身后,手指抵住鼻尖,默默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心想也是。


    便也真的不再提起那日的电瓶车事故。只说了两句应该的、应该的。见李媛八卦的目光始终萦绕在自己身上不散,很快,却又找了个上洗手间的借口扭头走开。


    “……那个。”


    她埋头向派对方向走。


    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顶着聂向晚虎视眈眈的目光,硬着头皮,随手拉住过路的一位西服侍者,“方便请问一下,最近的洗手间在哪里?”


    *


    幸好。


    仿佛真是天都听到她的请愿,让她避开烦不胜烦的社交。


    这么一走,她竟就在侍者的指引下七弯八绕,拐去了别墅一层的最里。四下无人,没什么声音。她索性在洗手间里呆了很久,中途,还没忘和爱看热闹的江淼发微信分享了不少崭新见闻。


    【我都快被那个澳大利亚野人老板折磨死了,你还在看帅哥美女,可恨的女人,我此生不会和你和解/大哭//愤怒/。】


    【放心放心,等会儿有机会加微信一定推个帅哥给你!】


    【啊哦,你也要帮忙我们江北北找爸爸了吗/星星眼//玫瑰花/】


    【不是,我只是担心你被那个变/态老板奴隶太久,那个,你懂,恨之深爱之切。】


    【……】


    聊天最终在江淼愤怒的表情包轰炸中结束。


    等到她晃着水珠,边玩手机边从洗手间里踱步出来时。


    不远处,那通往二层的木质旋转楼梯上方,却赫然传来交谈的声音。


    起先是一道低沉的男声。


    “唐叔叔,你放心,这次的合作无论是业内评估还是投资人的意见,都相当于是满地飘红,我私人的话,对进余的眼光那也是相当看好。您只管相信我们就是了。”


    说话间,几人又逐渐往下走,脚步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好、好,”另一道听得出年纪的男声亦随即接腔,“看好就好啊,有你这个老江湖坐镇,我还稍微能放心些。你看在我这个老头子的面上,应该,哈哈,应该不舍得苛刻我家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吧?!”


    “……”


    “你没当过爸是不知道。周邵,你叔叔我啊,现在是年纪大了,心也老了,说来说去,就担心他们这些小辈出来在外头不会做人、耽误发展,还得是要有熟人给搭把手才行——喏,你看他,啧,一直就是这么个性格,这脸不知道摆给谁看的!”


    “老唐,你这又是偏见了。咱们儿子哪脸色不好了?是吧?他是在想事,对吧儿子?”


    “你这个当妈的就只会给他说好话。”


    男人冷哼一声。话音微顿,再开口时,却又缓和下来。


    “不过周邵,要我说啊,确实还是你家这个侄子——是叫筠杰吧?筠杰,对,他脾气好,长得也周正,浓眉大眼的。我要是有女儿啊,我都打算让嫁给他呢,哈哈!后生可畏,学历也好,对了,以后要做生意,有没有兴趣到叔叔这来学习学习经验啊?要真能行,咱们两家这也算是换着教‘学生’了——”


    了吧?


    那个“了”字的余音初初落地。


    还带着问句即将上扬的音调余韵,却骤然偃旗息鼓。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所有的目光,一瞬间,亦都无声却默契地,齐齐聚焦于他们面前避无可避、左支右绌的身影。


    尴尬。


    焦灼。


    无力。


    最后是平静。


    艾卿平静地想,她其实倒也不后悔刚刚那“侧耳倾听”的十秒,怀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没有转头就跑。那毕竟不太体面。


    作为一个爱面子且冷静且临危不乱的大人,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刻自己该做的事是微笑。


    微笑着,就站在那,接受着这些人的审视,


    最后,沉默着,视线越过唐进余,看向同样怔住在那的周筠杰。


    “小周。”


    她说。


    她知道唐进余在看她。


    然而自这一秒,从始至终,她却再没有施舍给他哪怕一秒。没有哪怕一秒,她看清楚他的表情——他就像蒙着一层雾地站在那。是透明的,无言的,色温冷到底,没有波动的曲线。


    “小周,”她说,“我还说你去哪了?你们在谈正事吗……阿姨,叔叔,还有……周先生,不好意思,我这边上洗手间,不小心打扰到你们了。”


    “艾小姐哪里的话。”


    周邵闻言却笑。


    指指她,又朝身旁的周筠杰扬了下下巴。


    “小周,你朋友,你不向叔叔阿姨介绍一下?”


    “……”


    “小周?”


    “……”


    “小周,想什么呢?”


    这是第三声了。


    周邵的声音一次次响起,最后连艾卿都听出来奇怪,忍不住抬头看去,心说我只是要套个近乎脱身,怎么被你们搞得好像当场官宣似的?普通朋友也可以叫小周、也可以被邀请来吃个饭,这不是很合理吗?


    她最怕麻烦,于是索性先开口:“不好意思叔叔阿姨,其实我和小周只是——”


    周筠杰却同时低声道:“艾卿她是我——”


    是你什么?


    艾卿被这个略微有些暗示从属意义的“我”惊到,愕然抬头。


    然而下一秒。


    仿若披着层雾的、不开口的、那个沉默的人。


    到底想起了什么呢?


    却突然在唐守业瞬间暴起,回身一巴掌扇上他脸的同时,面不改色地拨开唐母私下紧按住他的右手。


    他就那么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


    “走吧,这里不好呆。”


    语气轻松得,好像只是从前一时兴起拉她下楼买夜宵,又或是电话里闲话家常。他总是散漫而带着笑的。


    艾卿却没有说话。


    凑近看她才发现。


    他的眼皮又累得很双,深得犹如刻痕,长睫低垂,镜片下的眼睛是悲哀的神情。


    “我们走。”


    他说。


    于是鬼使神差。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应该粉饰太平,应该做个假面人。腿却还是不听使唤地,跌跌撞撞,跟着他走了。


    走在暴怒的骂声,和周筠杰那句没说完的话之前。


    “艾卿——”


    时光好似在他们身旁飞速倒退。


    深色。


    浅色。


    泛黄。


    定格。


    最后又回到她前一天晚上的梦。


    那个八百天纪念日的电话里。


    她问他,你想跟我一起回去,看看我家乡的烟花吗?电话那头,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风好大。


    他好像站在很高的地方。


    她什么都不知道,当时只是在想,难怪会感冒呢?上海的天原来已经那么冷了,唐进余这家伙经常不穿外套,要风度不要温度,活该他——算了,回头带他一起去逛商场买衣服吧。


    她只是一边走神,一边漫无目的地想。


    没注意到风声却渐渐小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清楚,很温柔,很坚定。


    他说好啊。


    不管你去哪,我都跟你一起去。


    【我也一样啊。】


    【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就是一样!上次你说要去吃牛肉面,我特别想吃桂林米粉其实……但我还是跟你去吃牛肉面了!唐进余,你别贬低我啊。】


    【不是贬低你。】


    他说。


    说着说着又笑了。只是轻轻地说着。


    【但是,我们就是不一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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