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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0

作者:林格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2.  chapter12   “我饿了。”……


    凌晨两点。


    艾卿蒙在被子里数羊。


    没三分钟, 因忘了数到第几只而中途放弃,她又摸摸索索、在床边捞过正充电的手机看:时间显示两点三十五,离她的闹钟响起还剩下三个小时。


    再过五小时, 她就该如常在早八的大教室里抱着电脑出现, 施施然噙笑开讲。


    步伐轻缓地穿梭在阶梯教室, 偶尔与教室后排吃早饭、补觉、开小差的同学四目相对, 眼神交流,吓得小姑娘小青年心惊胆战。课后, 再请导师吃饭,讨论之前课题的研究进度、讲座规划,之后备课、读文献、准备新论文、回复约稿编辑……诸如此类种种。


    总结一个字,那就是忙。


    为了能在北京出人头地混出点名堂,时时刻刻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她经常性地、恨不能把一分钟掰开两半来过。因此格外珍惜难得的休息时间。


    然而她一贯听话的大脑却不知怎的,偏在这夜和她大唱反调。


    脑子搅成一团浆糊还不够。


    不管她怎样辗转反侧又怎样听歌催眠自己, 今晚的种种曲折,依旧穷追不舍、翻来覆去在她脑海中上演。最后, 亦多半不出意外地, 又终结在两句轻飘飘的话上——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们见一面吧, 艾卿。”】


    室内一片凄清。


    唯手机屏幕光线幽幽,映亮一张郁卒的脸。


    她手指在联系人页面滑动、又划开。顿住,打一行字又删掉,如此重复七八次。


    终于。


    她“腾”一声,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霍然坐起。


    依依不舍掀开空调被, 又随手拽过床边衣架挂着的一件米白色开衫套上,便趿拉着拖鞋下楼。借口半夜腹痛出校买药,勉勉强强逃过了楼下宿管阿姨盘问, 快步出了门去。


    睡裙飘扬的背影看着果决。


    然而事实上是越走越心虚。


    一直到她走到校门口,借着晕黄路灯、不住打量着稀稀拉拉停在外头那几辆车——甚至没有一辆像是唐进余会看得上、能开得出来的款。她一辆辆看过去,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心里依然在天人交战:


    不同的想法仿佛都具象化为两个实体的小人。


    一个扇着天使翅膀在她耳边念经,说你想想人家今晚好歹损失不小,如果说真的只是要见一面、人也的确不声不响到了,你忍心让他等你一晚上吗?


    另一个却挥舞着小恶魔特有的骨翼在她身边阴魂不散,恶狠狠说但反正你们早分手了,他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当年还没恶心够你吗,现在需要你来同情?你这跟你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白莲花性格什么时候能改改——


    一字一句。


    实在深得她亲妈“芈月”真传。


    然而她听到最后,到底也只是挥了挥手。


    无解又无奈地,把小恶魔给挥走。


    徘徊多时的脚步,亦终于是停在车位最尾、那辆不显眼的灰色丰田凯美瑞面前:


    那车已有些旧。


    不精致,连车膜也没有贴。看着更像是某人随便从谁手里借来的“座驾”。


    从她的视角,恰可以看见他双手搭在方向盘,头埋在臂弯,露出一截雪白的后脖颈,似随着呼吸而略有起伏的肩膀。她看得恍惚,分不清他是睡着,抑或只是纯粹等得太累,可伸出去准备叩车窗的手已诚实地、顿在半路不上不下。


    她迟疑许久。


    等到真正下定决心去敲,唐进余却像是同她有某种心灵感应,倏地抬起头来。


    于是避无可避地四目相对。


    “……”


    她看着他。


    下意识地直起身来,拘束地后退半步,紧了紧开衫外套。


    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倒颇有种偷车的碰见主人正在车里偷/情,说不上谁更尴尬的即视感。


    她愣在原地,原想为缓解尴尬而扯开嘴角笑笑。


    然而笑容刚浮在面上,忽又瞧见他布满红血丝的一双眼:表情从微眯着眼的睡意朦胧、间杂着被打扰的不耐,到愕然,到无奈,最后再到无缘由的、轻而讨好的一笑。


    尽管那笑浅得只在他嘴角停了一瞬便隐去。


    她仍将那过程瞧得分明,乃至有熹微的茫然浮上心头——因忽觉坐在车里的人,竟已全然不像当年她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反倒像极了在外贪玩、被雨淋湿、满身是泥而进不来门的小狗。那种疑惑而哀怜的眼神令她悚然。


    好像他才是做错事,且不知如何开口的那个一样。


    可是不对啊。


    她心想,唐进余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原以为不管发生什么、自诩天纵英才而自矜自傲的唐进余,永远都只有向别人兴师问罪而非自我检讨。平时花言巧语,生起气来言辞刻薄,心情好时什么都依你,坏心情时也会耷拉着眼皮了无生气,背着身子玩游戏不说话,偶尔过来提醒你喝口水,脸色还拽得跟你欠了他二五八万一样。但等他自己消化好了,又很快嬉皮笑脸起来。走过来,默不作声拽拽你袖子。


    你不理他,他便又一屁股坐你旁边。


    笑眯眯说饿了吧?出去吃饭吧?


    【不去,气都气饱了,不用吃别的了。】


    【气很快就消化了。】


    【是能消化,但能消化也有补充啊。】


    【……】


    【这还不得亏你给我提供的源源不绝的气?唐进余,你可真对得起我——】


    【好的。收到。得过且过模式,启动。】


    【……?】


    【不好——报告艾卿公主,启动失败:现收到怒气值*80,补充爱心值*81,好感度+1。当前仅有三种可选模式:A.甜甜蜜蜜模式;B.亲亲抱抱不生气模式;C.出去吃饭吃饱饱模式。请选择。】


    选择个屁啊!


    她又好气又好笑,随手抄起电视遥控器、满屋子追着他打。


    ……


    而这一切历历在目。


    也不过才过去了寥寥数年而已。


    在她心里,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无论在旁人眼中,这段关系只是荒唐的闹剧抑或一梦黄粱,唐进余总该是那样一个人。而非现在这样——但具体哪里变了?太多话想说,反倒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表情把心事写得分明。


    想法一多,便再笑不出来,连敷衍也不得其法。变作沉沉心事的一张脸。


    “上车吧。”


    反倒是唐进余在车内,若无其事倾身过来。


    开车锁、推开车门。车厢内的冷空气顿时扑面而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是否应该先打个招呼,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巡了一遭。终究还是觉得多余。便无言地坐进了副驾驶座。


    刚要说话——


    “要不要把空调关了。”


    结果又慢了一步。


    让唐进余抢在前头开口。不问来意,不解释因果,反倒没头没尾问她句:“你穿个睡裙就出来了……不冷?”


    “……这可是夏天。我宿舍也还开着空调。”


    “但你穿外套了,”他说。借着前视镜、瞄了眼某人下意识环抱手臂搓搓肩膀的动作。却也没再追问什么。只默不作声把空调调高两度,手掌试了试冷风温度,确认完,复才若无其事的,又侧过脸来,“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在你心里有这么不近人情?”


    “和人情没什么关系,只是单纯觉得你不想见我而已。”


    哦。


    你也知道啊?


    她被人当面点破,顿感面上无光。


    如抓着什么遮羞布般抓紧手机,沉默了老久,装作在低头看微信。


    “唰唰唰”翻了好半天朋友圈,自觉调整好心情,深呼吸,这才慢悠悠接茬道:“怪你自己,干嘛不再发个短信给我?”她说,“要是我真就没会过意来,或者干脆就不答应见你呢?你打个电话说得那么隐晦,又不是在拍电影。”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所以你就确定我一定能想特别多?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明天还有早八的大课。”


    艾卿说着。


    为求脱身,不忘把手机屏幕上三点整的时间亮给他看,又作势沉沉叹了口气。


    只是一转眼,眼见得唐进余默不作声,又伸手摸过储物格里的眼镜盒,低头擦拭着镜片,侧脸的轮廊亦写满失眠疲惫,却不由仍是心软了软。


    想起那把“烫手山芋”还在自己游戏背包里,忙话音一转,又提起:“那把……武器,”她轻咳两声,“你别为那把武器生气。一剑霜寒已经给我了。你哪天上线跟我说一声,我再交易给你。”


    “你跟一剑霜寒很熟?”


    “就……那样吧。”


    那样是哪样?


    他侧头瞥了她一眼。


    似乎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异样或心虚的痕迹,然而艾卿对此人实在清白得不能再清白,看他眼神,反而瞬间腰杆笔直,底气足得很:心说你难道怀疑我还是小孩、会在游戏里真“另结新欢”?这还得了。


    便也直愣愣地看(瞪)回去:


    天晓得,为了扮出气势扮出水平,平日里她化妆都会尤其突出眼妆,眼影和眼线加上假睫毛,能瞬间把她过于稚而钝的五官装点出成熟的韵味。


    无奈此刻,没了外力的帮助,她却又不知不觉恢复少年时、那副小鹿瞪眼般坦然目光。好像满脸都写着不管不顾的:怎么了?我怎么了?你还敢怀疑我?


    艾卿公主不愧是艾卿公主。


    这一眼于是看得他笑出声来。


    擦拭镜片的动作亦跟着慢下去,只笑着摇摇头。


    半晌,缓过劲来,才又轻声回复:“不用了。存你那吧。”


    “……哈?”


    “你不说那号被我拿来当仓库吗,所以,不碍事就存着吧。或者你想的话卖了也行。现在那剑还挺值钱的,放到平台上,应该拍个二三十万问题不大。”


    “等下,我没听懂,你意思是你不用这个武器了?”


    “不用了啊。”


    “那你的竞技场、你的那些,什么排位赛什么大师赛之类的——”


    “都不打了。”


    那语气轻松得,好像他只是打算出门顺手丢个垃圾。


    艾卿却像吓傻了一样愣愣盯着他。


    看他戴上眼镜,双手搭上方向盘。


    目视前方,亦沉默许久。


    ……各有感慨吧?


    所以谁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方向盘边沿,莫名地,恍惚又想起许多年前,她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找到他——


    那时他戴着耳机,双腿混不吝地搭桌上,旁边一排易拉罐东倒西歪,一群半大小子争先恐后地围到他电脑桌边,抢着看他操作。


    而他就那样,坐没个坐样的,手指敲键盘敲得她目不暇接。身边欢呼声雷动。他被拱卫在人群中,却依旧是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


    赢了。


    后来,好多人都在说赢了。


    从小范围的一群人到楼上楼下刷副本的苦逼同好,那年正是《剑侠Online》最红火的年头,一声赢了,满堂喝彩。


    有人听到声音,便从楼上探头下来看,没多久,又指着他对同伴说这就是那个大师赛的牛逼**啊?认识吗?他从来不去现场,就随便找个网吧打,拽得要死——


    明明是楼上在讨论,热火朝天地围绕着他讲八卦,从家世背景到操作人品,唐进余却压根没往上看,反倒跟不晓得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了个头。


    烟还夹在手上。


    他呼出一口白烟,看见她在人群里气鼓鼓看他、神色不妙,却忽然呛得惊天动地,欲盖弥彰地把烟藏到身后。


    推开椅子便手脚并用站起身来。


    【诶、别走啊,你等等——】


    【我说艾卿啊,不是,宝贝……师父、师父行了吧?亲爱的,好,艾卿,卿卿。】


    九年前的唐进余,追在她屁股后头跟出网吧,说你知道男人的梦想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能玩游戏玩到头,宝,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实在不行,我以后玩游戏都跟你报备,我坚决做一个终身限制游戏时长、主动申报“未成年人防沉迷”的成年人行吧?


    她气呼呼在前头走,懒得理他。


    他们当时大概谁也没想过九年后。


    那是太遥远的预设。


    二十岁的人从不觉得自己会有三十岁的那一天,自然也想象不到,三十二岁的唐进余,会终于因近视而乖乖戴上眼镜,奇怪颜色的卫衣和牛仔裤也变成笔挺西装配衬衫,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实打实的商场精英,未来有望。


    他长成了许多人都希望他能长成的样子,却并没有过得太快乐。


    唯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无意识敲动的手指依然还像当年,纤细,骨节分明,修长。


    但他说。


    “游戏玩了十几年,本来也该是时候放一放,‘天莱’,今年拿到了新的注资,所有的股东都盯着看还能不能有点质的提升——我没时间再虚耗在游戏上。”


    “……啊,也是。”


    艾卿闻言,点点头,讷讷回答:“就,挺好的,你能……想明白。”


    她都懂的。


    事实上,这甚至也是她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一直想不明白他的点。


    成年人沉迷游戏?


    最多只是消遣而已。


    何必玩得太真,恍惚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呢。然而此时此刻,她本该为他的成长而感到开心,却不知为何,徒留一份怅然而已。


    或许该称之为“原来我们都终究不得不长大”的怅然——


    “我饿了。”


    “……?”


    然而她还在怅然的余韵之中,本该继续伤情的唐进余,却突然又话音一转:“我今天,没吃晚饭。”


    艾卿:“……”


    她的怅然被人打断,心想你饿了关我什么事?谁让你不吃饭的?然而尖酸的话在嘴边滑过,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又忽的不受控制、倒灌回去。


    嗫嚅着,最后随着她视线看向窗外,又默默地,默默变成:“这个点,应该没有店开门吧。”


    她总是习惯性地否认他。


    说完这句话,却又后知后觉地顿了顿。


    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却像是终于举手投降。


    ……抑或只是突然的感慨作祟?


    忽的,却又长叹了一声。


    “便利店吧。”


    她轻声说:“这个点还开着的就只有便利店了。我请你吃,你……今天的事,吃完了,就一笔勾销吧。”


    “嗯。”


    唐进余点了点头:“那我可能得把那个便利店买下来。”


    “……”


    “或者折现?”


    “你给我适可而止。下车。”


    13.  chapter13   卡比秋和小狗。……


    便利店就在不远的主干道旁, 离得不远,自也不用开了车去。


    艾卿前脚刚下车,后脚就从开衫兜里找出个星之卡比的口罩, 严严实实遮在脸上。


    唐进余正戴他那个平平无奇的蓝口罩, 见状稀奇地侧过头看, 说你怎么戴个口罩都这么花——


    “华丽。”


    他把花里胡俏的发音极明显地吞下去, 严肃地赞叹完,又问:“有没有皮卡丘的?”


    “有。”


    而她闷声闷气答:“但是适用年龄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年男女, 你超龄了。”


    唐进余:“……哦。”


    唐进余:“普通的就挺好的。”


    年纪虽长了一大截,吃瘪时候那副想说又不敢说、看不惯你又不敢惹你的样子还是没变。


    艾卿笑着走在了他前头。


    于是凌晨三点十分。


    两人虽磨磨蹭蹭,到底一前一后、走进了学校旁的7-11便利店。


    或许是因毗邻校区,通州这块的租价也远没有市区中心那样恐怖,这便利店颇为阔气,用餐区都占了不小面积。


    哪怕到了这个点,依稀仍有不少瞧着像是学生打扮的青年男女在此自习或讨论课题——当然, 因实在和学校离得太近,也间或有几个穿着睡衣、看着就像是半夜失眠下楼扫荡的学生同他们擦肩而过。小小的购物篮里装得满当当。


    夹在这群年轻人中间, 艾卿这幅打扮倒也不显得突兀。


    遂也干脆落落大方起来。指着冷藏柜那刚补完货、琳琅满目的景况, 她侧过头问唐进余:“你不是饿了吗?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 挑了一盒刚刚巴掌大小的盒装土豆泥。


    刚抓了两个饭团准备当早饭垫肚子的艾卿:“……”


    “你就吃这么点?”


    她嘴角抽抽。


    心说那你也没多饿、干嘛非得来半夜觅食。为了掩盖自己一顿能吃两饭团两包子加豆浆的事实,又一把拉住他袖口——没让他走。


    反倒是半弯下腰,索性自顾自替人挑拣起来,“不用给我省钱,这点钱我还出得起。喏, 这个,你不是喜欢吃牛油果吗?三文鱼牛油果手卷,适合你。”


    他手里多了个寿司手卷。


    然后又多了个牛肉便当。


    再多了包蟹柳。


    “艾卿, 你当我属猪的。”


    “你不是吗?”


    “……”


    艾卿道:“你属卡比兽。”


    遥想当年他们一起玩《宝可梦》。


    艾卿初接触掌机游戏,唐进余却早已是个中老手,看她对这只“每天要吃400公斤才够,吃饱就睡,睡着还能吃”的神奇宝贝爱不释手,游戏攻略也不看、为之屡败屡战。最后干脆把她的微信备注改成了“卡比兽秋酱”,每次跟她聊微信,都一副憋笑憋到内伤的表情。


    直到后来她移情别恋,喜欢上另一款游戏里的粉红星之卡比,唐进余才把她备注改了。


    改成“瘦身成功的卡比秋”。


    艾卿问他你每次看我微信干嘛都笑得这么开心?


    唐进余说有吗,秋酱。这大概是爱的力量吧。


    信你个老鬼。


    她被这一声“秋酱”喊得老脸通红。意识到不对,探手便去抢他手机。


    他把手机举老高,另一只手却搂紧她肩膀、谨防她蹦太欢和路人撞到。嘴上仍不忘嘴欠,说答应我秋酱,以后不要一天吃四百斤了——最多三百九十九吧,留一斤给我凑合活着。我还得养你,赏口饭吃吧秋酱。


    “秋酱”从前听到卡比秋这外号便脸红,悲愤地控诉他余生禁止再提,提一次打一次。


    但艾卿早已不是“秋酱”。


    所以,如今也能神色如常、随口就来地搬出往事调侃。


    时间的魅力大抵即在此。


    旁人听不懂的对话,是他们得天独厚又无从分享的密语,藏着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亲昵。同时,时间和回忆也是最无情的证据,平和而悄然地提醒当事人:


    【人不如故,过去早已过去。】


    他沉默着。


    甚至于一下不知怎么回她才好。


    只学她的样子弯身,倾身去看那商品摆得琳琅满目的冰柜。


    玻璃橱面映出他们贴近的侧脸。


    他装作纠结是否要拿下最后一块虎皮卷。


    眼角余光却只静静观察着她:咕咕哝哝挑口味的样子,翻来覆去找生产日期的样子,小孩一样纠结要不要第二件半价的样子。仿佛昨天他们还住在一起,会因为锤子剪刀布谁赢谁输谁下来买零食而吵架,最后他睡眼惺忪被她拖下楼,也是这样、没骨头似的蹲在冷柜旁,看她买个不停,又时不时侧过头来抱怨他“都怪你唐进余,我真减肥好多天了,结果现在看什么都想吃,吃了又后悔”,他便点点头、打着哈欠说“吃吧你又不胖”。


    更何况胖了又怎么样呢?


    他当时这样想。现在依然这样想。


    美丽的皮囊易得,是上天给的运气抑或后天“千刀万剐”的努力。


    但人生最难得的,本就只是遇见理解而已。


    “卡比秋。”


    他将一盒虎皮卷放进购物篮里。


    突然低声说了句:“你现在也每天吃四百斤吗?”


    艾卿愣了下,僵在原地。


    倏地却回过头来、颇惊悚地盯着他。


    那视线仿佛写满“你抽什么风”?原来刚才若无其事的调侃都是故作轻松。他于是又笑。胸腔里充斥着不知名的情感:或许是怀念?但更像是久违的温情。以至于他甚至很想——哪怕只是一次——很想像从前那样轻轻地,轻轻拍一拍她的脑袋。


    即便她已不是需要人哄的小女孩。


    只可惜,伸出的手停在半路,她却忽然从这气氛中无情抽离,相反满怀惊异地抬头一看——向着他身后。随即“唰”一下站起身来。不等他反应,已想也不想地把怀里那堆吃的往他手上一塞。


    “……艾老师?”


    他才刚下意识随她一起站起。


    不等回头,一道突兀的女声已热络迎到面前。


    那女人瞧着三十来岁,一身低调名牌,模样生得极端庄。一言一行,倒有几分不合时代的古典韵味。只是不说话时,那嘴角天然的下撇、及过分弯挑的眉,却显出几分略唬人的凶相——这面相倒让他恍惚想起一位老熟人。


    可大概也只是一瞬错觉而已。


    他实在想不太起来在哪见过这人了。


    对方紧接着拉过艾卿、两手相执的动作,又冒出十足的亲热劲来。


    “是你吧?好久没见你了,上次……我记得还是在课题答辩会上呢吧?”


    女人微微一笑。视线瞥过她身后不发一语的唐进余,嘴上却仍念叨着:“这么晚了还……出来买东西?怕不是又在半夜赶论文?同病相怜啊。我刚才看你进门就觉得眼熟了,但……很少看你,穿成这样。差点还没认出来。”


    “是啊,是啊。就,半夜突然饿了,没来得及换衣服,”艾卿闻言,脸色微僵地拍了拍对方手背,又很快挤出笑脸道,“说起来师姐你也是啊,这么晚了还在这边工作?”


    说话间,背手示意唐进余先去结账,她又拉着人走远、直走到便利店外。


    李媛始终但笑不语。


    出了店门,才作势轻快地一撞她肩膀,问道:“刚才那个,你男朋友?”面上促狭意味颇深,又比了个比翼双飞的手势,“这么晚了,你俩还恩恩爱爱不撒手呢?”


    “没有没有,不是,”艾卿听出她话里有话,连忙摆手否认,“我哥、是我……表哥,我表哥来看我而已。”


    “哦——我说呢。”


    李媛听罢,也不追问,只是笑了笑。


    像是听明白了,又或是了然于她的漏洞百出。只是一副“我懂但我不会戳破”的表情,又神秘兮兮地拉过她肩膀,附耳说道:“上次还听人说,在老校区门口看见你和一帅哥站在那聊天,我们私下里都讨论来着。也不知道是谁能打动我们国关院‘最后一支鲜花’的芳心?知道你谈恋爱,估计不少大小伙子心都碎了咧。”


    “……”


    “艾老师,看不出来啊,桃花运真不错”


    艾卿只是尴尬的笑。


    心想你说的帅哥该不会是周筠杰吧,然而转念一想,解释起来实在又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免不了要扯东扯西。是以她索性只是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等唐进余结完账出来,忙又脚底抹油,借口开溜了。


    李媛在背后目送他们远去。


    唐进余同她擦身而过时,她甚至抬眼冲人笑了笑。


    可惜他只是全无反应地径直离开。


    冷淡得出奇了——她收到这回应,脸色亦不由略僵了僵,


    倒是身后,两人才刚走,便利店里很快又钻出个人来。


    撩起门帘,慢吞吞走到她身边。


    “姐。”


    “刚去跟他打招呼了?”


    “嗯,扯了两句。”


    说话的人模样尚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十七八岁上下。个子却已长得很高,愈发显得瘦——或许是高个儿的习惯使然,站姿有些佝偻。


    他穿一身连帽卫衣,底下是直挺挺的长裤,帆布鞋。远了看活像一根被雷劈歪的竹子。兜帽罩过刘海,隐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下,唯有一截轮廊锋锐的下颌弧线愈发分明,说话却与人形象不符,总一副懒洋洋的腔调。


    “站直了,”李媛看在眼里,蹙眉训他,顿了顿,看向那渐行渐远的两道背影,却又低声问道,“是唐进余吧?我之前见过他几次,应该不会看错。”


    “是他。”


    “你问了?刚才那女的是他的女朋友?”


    “没有。”


    “……”


    “我们一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嗨,第二句是唐哥。他冲我点了下头。没了。”


    “李一舟,你真好样的。”


    李媛听得额角的青筋开始跳踢踏舞,“你是不是有点毛病?那你拍了照没有?”


    “忘了。”


    他哪怕被骂也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


    李媛看了十几年,对这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弟弟早看得烦不胜烦,时刻不在怒火中烧,倒是懒得再跟他装。“嗤”了一声,便又摸起手机走到一旁。


    点开微信页面的某个卡通头像——如果她认识的话,该认出那是《NANA》的主角。当然,她只当那是个随处可见的手绘漫画头像而已。


    先是在微信上试探了一番到底对面在不在。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这才又果断地拨通电话。甫一接起,便笑容满面,唤道:“宝儿,你还没睡啊?”


    “是啊是啊,我也是刚从苏州回来——接我弟呢吗不是。他过段时间来Q大上学——结果又溜出来打游戏,我给捉回来做思想工作了。”


    “话说回来你那猫咖办得怎么样?哦……是啊,我也听说。不过,周家真把旁边那楼盘都给你做通工作了?……那周家那小叔叔确实人挺不错。比周筠杰靠谱。”


    “我这不是正要跟你说嘛。”


    她瞄了眼校区方向。


    话在喉口转了一圈,字斟句酌之下,听得电话那头女声复又响起,问她上次说的和周筠杰有关的八卦究竟是什么,这才神神秘秘的开口:“你那个表姐,”她说,“聂向晚,是叫这个名字吧,以前是不是跟唐家的‘皇帝仔’有过一段啊?”


    “嗯嗯,也没什么别的。”


    “就我上次,我有个同事说看到另个同事和别人相亲,是个大帅哥,我一看他们偷拍的照片:那不周筠杰么?说还是骑着个共享单车过来的。差点以为他们周家破产了。然后,今天又看到唐进余和我那个同事半夜呆在一起,那个眼神……啧,看起来就不一般,反正我觉得不对劲。我觉得蛮奇怪的,跟你说一声,你到时跟周筠杰打个招呼呗——别沾得一身腥,毕竟你俩也算老同学了。”


    “什么鬼。你哪个同事?又认识周筠杰又跟唐进余谈恋爱?”


    电话那头,谢宝儿像是想到什么极不愉快的经历,蓦地冷哼一声:“除了聂向晚那个死脑筋,还有人会愿意跟唐进余恋爱?以前还行,最近几年不知道抽什么风,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倒也不是。‘天莱’发展得挺好,估计也有不少人想抱他的大腿吧,”


    “比如你那个同事?”


    李媛没有否认。


    一顿过后,亦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谁知道呢?她看起来挺与世无争的,但听说今年为了申课题,也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找到你外公那去了——说不定就是唐进余,或者周筠杰给牵的线。他们那种人,没关系就找关系嘛,正常。”


    “这样。那你那同事叫什么名字啊,我回头问问我外公。”


    “叫艾卿。”


    “爱卿?”


    “是艾草那个艾,”李媛说着,又委婉提醒道,“不过你也别跟谢教授说是我说的啦,我就是正好看到,所以跟你说一声而已。毕竟也听你说过你姐的事,以前闹得那么厉害……别又让别人趁虚而入了吧?”


    趁虚而入?


    谢宝儿干笑了一声,


    李媛又道:“不过听说你姐最近也在北京?什么时候准备组个局?咱们这群人也挺久没见过了,我都只能在电视台看到你姐。”


    “有空、有空再说吧。”


    和她的热情相比,谢宝儿那边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只讷讷片刻,像是在转移话题,嘴里仍嘀嘀咕咕念叨着:“艾卿?卿?……怎么感觉在哪听过来着,耳熟啊?”


    *


    耳熟归耳熟。


    然而此刻,被讨论的当事人本人,艾卿艾老师,却依旧对她俩的“秘密通话”全不知晓。


    只逃命般的拉着唐进余:起初是小步走,然而是大步走,最后是小跑着,快步离开了那便利店可见的视野范围。


    直至跑回停车的街边,这才扶着车前盖,“嗬嗬”地喘着粗气,边擦汗,又心有余悸地回头看。


    好在早已望不见便利店的影子了。


    “你那么怕她干什么?”


    唐进余将她那副兔子受惊般的表情全收入眼底。


    有些久违,亦有些惊奇,只拿手帮她扇风。


    扇了半天,才忍不住开口问:“她手里有你把柄?还是你得罪过人家?”


    “都不是。我是和平主义者,”她说,“但高校里其实……总之,我和平,不代表别人都觉得我和平吧。”


    “她给你使绊子了?”


    “我怎么在你眼里这么好欺负的,人人都给我使绊子,”她笑了笑,摆手,“是她觉得我想给她使绊子才对。”


    艾卿淡淡道:“去年院里申课题,筛到最后只剩下我俩。本来其实水平差不多的,但不知道是谁跑去把她给举报了,说她私生活……词语用得肯定不太好。之后她一直认定是我背后搞的小动作。她父亲也是院里很有名的老教授了,这么一搞,弄得很尴尬。后来她就被派去分校区,我们也没怎么见过面——不过听说她这学期就调回来了。这么见面,总感觉怪怪的。”


    “你怕她觉得我们俩也乱搞男女关系?”


    “准确来说,我怕她觉得我眼神不好看上你。”


    “……”


    “然后在学校里贴黄榜说我抱你大腿、凭借美色上位,”艾卿说得煞有介事,“反正比当年的情况再严重个两倍吧,毕竟我现在是个略有事业的成年人了,真经受不起流言蜚语的打击。”


    “……”


    “你这张脸太显眼,我实在,嘶,跟你站一起都很有压力感啊。”


    她原本半开玩笑半是真。


    然而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看他表情变化分明,由晴转阴,又由阴转小雨,却终究憋不住的笑出声来。


    沉默中,从他手里打包袋中摸出发/票,便又索性绕过这话题,大方伸手,戳了戳他肩膀,“不提这个了。纯属杞人忧天——你给我收款码,我扫一下。”


    他没动。


    “我俩可真会吃,这么买买了两百多……唐进余?我难得请客,你配合一下。”


    “唐进余,我说……”


    我说你可不可以配合一下。


    尽管察觉到他心情在变差——又或是差了个彻底。仅仅是因为提起了过去。她的下意识举动,永远是能够一笔带过就一笔带过。甚至努力和缓着气氛,挤出个笑容来。


    “唐进余,”她说,“你要理解我们广大穷苦的学术民工,跟你们这些人不一样,我们——”


    “不是你们,是你。”


    是你。


    她刚提起的笑容,因他突然低垂眼帘而问出的这一句,倏然褪去。


    “艾卿。”


    他只是忽然问她:“艾卿,我真的有这么让你抵触吗?或者说害怕?”


    “我明天还有早八。”


    “……那你进去吧。当我没问。”


    她“哦”了一声。


    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然而她终究是看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又快步走回来,从打包袋里拿了俩饭团。


    她说:“钱下次还你。”


    便飞也似地走了。


    14.  chapter14   “图哪里截的?”……


    “艾卿。”


    “……”


    “艾卿?”


    “……”


    手背倏地被人轻拍了下。


    清晰的触感将她神思唤回。


    艾卿愣愣转回视线, 眼神仍茫然着。黑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入目所见,却是自家导师那略显担忧、微微倾身来作势“唤醒”她的表情。


    她顿时一个激灵。


    反应过来,忙提起笑脸, 开口接续起记忆中正在聊的话题:“啊?老师, 对, 那个课题如果能顺利申下来, 我是准备假期后再……”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累了?”


    可导师见她回神,只是无奈摇头。


    倒没急着再聊工作, 只又坐回对面,宽慰地冲她微笑:“看你那黑眼圈明显得,想说看不见都不行。”


    “我当年跟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天天熬大夜,备课、赶论文——年纪大了才知道后遗症重,现在都是药罐子了。所以你啊,小卿, 有冲劲是好事,但可千万别步我的后尘, 要劳逸结合, 知不知道?本来也是, 马上放暑假了,你也找准机会,好好出去走走。”


    对面语重心长。


    “啊。知道的、我知道。”


    她却越听越心虚,话音亦讷讷。心说要是为了工作忙就算了,然而自己完全是为了杞人忧天的私人问题彻夜难眠, 然后又硬撑着上完了三个多小时的早八。这能说吗?


    显然不能。


    是以她也只能默认,强自镇定地接受了对方关心。


    却不知是哪个细节泄了底、叫人看出猫腻,直至两人吃完午餐, 并肩走出食堂,导师忽然又抛来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小卿,我记得你上次提过一次、说家里要你去相亲吧?相得怎么样?后来怎么没听你再说过了?”


    “啊……就,还、还不错。朋友,都是朋友。”


    “朋友?”


    导师叹了口气:“别又像你当初那个‘朋友’啊。谈着谈着把你给谈伤了,差点书都读不下去。”


    说罢。


    拍了拍她肩膀,不知联想到什么,又意味深长地感慨:“不过,到你这个年纪也确实不能只是朋友了。像我当时,本科刚毕业就结了婚,读研的时候已经怀里抱着小孩了——有时老一辈的话真是有道理的。没成家,怎么立业呢?在外头打拼也总是不安心。”


    难道结了婚,有了孩子就能安心吗?


    艾卿心里这样想。


    嘴上却没问,只是微笑,点头称是,说我会尽快。又默默加快了脚步。


    然而直到两人在校门口前“分手”,导师去参加课题会议,而她打道回府,这口卡在心头不上不下的气却依旧没能平和如初。


    更别提紧随其后,好像算准了时间似的,她又接到自家“太后”的电话。顶着大太阳听那头滔滔不绝,话题却无外乎仍是那些:问她和周筠杰相处如何,有无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云云。


    这把火于是在心头烧得愈旺。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


    想必母亲的牌友们也十分好奇:好奇这个二十八岁还没带人回家,读书读傻了的小女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嫁得出去。遂你一句我一嘴地在话筒那边讨论开。


    母亲一句抱怨开头。


    七嘴八舌的议论便紧随其后。


    “你们看看她,又不说话了。明明人男孩我看过照片,长得不错,家世背景也都清清白白的,还小她两岁。她二姨费了多大劲给牵的线,就是没点反应!”


    “该不会是还惦记之前那个吧——三筒,艾姐,我记得小卿好几年之前谈的那个,叫什么?小唐吧?可热情了,带好多东西来呀,嘴又甜又会来事——”


    “对对对,小唐,我也有印象。长得帅的咧!”


    “碰。别提了,过去八百万年了,这男的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噢哟?为什么啊?最后闹得那么厉害呀?没听你说起过啊。”


    “……别提了、别提了。都老掉牙的事了。”


    她妈心里也有疙瘩。


    说起话来,是藏不住的避讳和愤慨。


    艾卿心知肚明个中缘由,却也来不及和她“同仇敌忾”。


    “妈,”只惦记着、必须得抢在前头开口,又一锤定音道,“总之以后……真的别再催我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我不是小孩了,更不是别人好我就一定会喜欢的。人和人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哪怕有钱、长得好、性格好,随便占一个其实都够过日子了。但是就算全都有,也不一定合得来。这是一辈子的事。哪能一句别人觉得‘你们合适可以试试’,就将就着过一辈子?”


    “又跟我扯道理嘛,欺负你妈没念你那么多书。谁不知道是这个道理?”


    “妈……”


    话筒对面传来郁闷的碰撞声。


    八成是她妈自暴自弃地甩出去了张废牌。


    再开口时,来势汹汹的气焰却没全消:“但你好歹说说,你觉得他不合适,有没人你觉得合适的?你也二十八了。话我都说了几年了,要你多去接触接触、北京那么大一地方还找不到又上进人品又好的男人?你连个备选也不给我,妈能不替你着急?”


    “没什么可着急的。该来的时候他自然就来了。”


    “那你这几年你空窗空什么?”


    “……指不定有你不知道的呢,”她小声嘀咕,“只是我没提、没带回来而已。吃一堑长一智还不行嘛。”


    母亲闻言,瞬间被逗笑。


    麻将声噼里啪啦,从话筒那头传到这头。


    “行、你不急我急什么?我皇帝不急太监……反正,总之,你给妈一个准信,不会再来一个姓唐的吧?”


    她妈这是都整出阴影来了。


    艾卿听得亦忍不住发笑。


    头顶烈日熊熊,她伸出手,地上的影子也伸出手,孩子玩闹似的虚空抓了抓,半晌没说话。


    直到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再度响起,母亲嚷嚷着要挂电话、下回再聊,她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说妈不会的,不会姓唐。


    咱家小孩传几辈都不会姓唐。


    话音刚落。


    电话便在母亲回过神来、高呼“胡了胡了快给钱”的笑声中被挂断。欢乐的气氛,仿佛能从几千里外传到她面前。


    她却依然没笑。


    只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复才默默把手机收回包里。很快,又在对面T大充电口附近,找到自己那辆醒目的、漆成“粉色美乐蒂”的小电驴。左右也没别事,便准备下午骑去附近国家图书馆查会儿档案。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事太多、没注意周围。才一掉头,她双眼大睁,眼见着车轮竟迎面撞上个路过的学生,当即吓了一跳,紧急刹住。却还是慢了一步——少年捂着腿,沉默蹲下身,她忙跳下车去扶他。


    连电瓶车没了支撑、歪倒在地也顾不上。


    然而手还没碰到,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拂开。


    力气还不小。


    艾卿平日里只和好声好气的学生抑或学者们打交道,哪见过这架势的“伤患”,当下僵在原地、愣了几秒。


    心想难不成还遇到个碰瓷的?遂有些谨慎得挪开半步。观察半天,却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与人平齐,又关心地询问道,“同学?不好意思啊,是撞到你了吗?我刚在想事没注意……要不送你去医院?”


    “不用。”


    “但你的腿?”


    “蹭了一下,死不了。”


    “……”


    也许是对方说话实在太惜字如金又欠扁的缘故。


    艾卿嘴角抽抽,终于从满怀歉意的情绪中彻底抽身。亦才想起来认真打量了眼面前少年:虽是大热天,他仍穿着卫衣配长裤,胸前挂着一条银白色的长链。额发因低头的动作而乖顺垂落,从她的角度看,恰能瞧见极深的双眼皮弧度携着细密的长睫,随着每次眨眼而扑扇着。


    颤抖着,扑扇着。


    汗意逐渐沾湿了他额角细碎的胎发。


    ……是疼成这样的吗?


    她心里又愧疚起来。


    一咬牙,再想去扶他。结果仍是被对方想也不想地推开。


    这回她却是真有点恼了。


    见小孩儿满头是汗,还一副铁骨铮铮不服管的态度,不由又联想起上大课时那些大摇大摆玩游戏开小差的学生。


    当即心一横,端起平日里做老师的架子,便又压低声音道:“我撞到你我一定会负责的!你年纪小,不能不把受伤当回事啊?我扶你起来,听话,去医院,行不行?”


    说话间,手便这样触到他臂膀。


    那少年僵在原地。


    像是没反应过来,亦似极反感她过分的“热情”,很快也微蹙着眉,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极年轻、或者说极精致——堪称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脸。


    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高鼻深目,薄唇,因纤瘦而显出轮廓锋利的下颌,至下巴的那一截弧度却并不生硬,仍带着一丝幼态的秀气。


    尤其他鼻尖,那一颗歪斜半分的、褐色的小痣。说不上是英气或俊美,很难归类。却十足透着一种不太能在男性脸上见到的、过分精致的“巧劲儿”。


    或许……


    的确是漂亮得,有些过分了?


    她一时竟看得呆住。


    直至眼神不经意一瞥,忽见对方耳廊上一排紧相连的耳洞,长短不一的耳坠泛着冰冷金属光泽。这种过于标新立异的打扮复才将她从短暂的惊艳中催醒,想了想,最终投降似的站起身来。


    又从包中掏出名片夹,捻出一张,递到对方面前。


    “同学,”她低声道,“总之实在不好意思。你是T大的学生吧?还是说有同学就在附近?如果你觉得我送你去医院不方便,这是我的名片,我叫艾卿,是Q大国关学院的老师。你后续检查出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需不需要帮你叫辆车?打车去医院?”


    说罢。


    她的手还伸着,脸上的关心还摆着。


    那少年却久久没什么反应,唯独一双清棱棱的眼睛盯住她不放。她被看得心里发毛。忽想起许多普法节目怎样教人规避风险,遂转而指了指不远处的保安亭,又补充道:“不过,那里有监控——”


    意思是你不要托大来敲诈。


    他虽没说话,却一定听懂了。


    于是倏地竟笑。


    半点兴味的痕迹浮于眼角,伸手接过那薄薄一张纸,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她。


    “哦——”


    他说:“谢谢艾老师。不过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说完便起身。


    也不等她反应,把那名片对折塞进兜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到不远拐角处,果然有同行的人来扶他,看着像是保镖似的打扮。结果一样被他摆手挥开。


    艾卿在后头看了半天。


    想着这小孩儿看着年龄不大,脾气怎么这么犟,自己这个“肇事者”又怎么能这么事不关己?


    于是天人交战。


    人性斗争。


    趋利避害——


    趋利避害念到最后,还是原地一跺脚。


    把自己的宝贝小电驴扶回原位。又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小孩儿。


    “等等。”


    “……”


    “等等、等等,同学,等一下。”


    她追上前,毫无芥蒂地拍了拍他肩膀。


    又气喘吁吁地直拍胸脯,缓了好半天。抬头看他一脸疑惑的表情,复才像想起什么,忙点点手机,向他示意屏幕上的界面,“我叫车了,”她说,“你站这别动,我送你去医院看看……你别走了,越走越严重。”


    “……?”


    “毕竟是我不小心嘛。”


    她脸上还有汗。


    却依然晃晃手机,冲他微笑,嘴角冒出两道小小的旋儿——尽管她妈常笑她这是“蚕窝”,小时候睡觉流口水给砸的,不过艾卿一向认定这是酒窝。她试图用这种没有攻击性的笑脸说服对方相信自己——毕竟她已看出,对方完全是个防备心十足,且不听劝的小孩。


    所以怎么说嘛。


    后来艾卿常想,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性格这奇怪的定义物,决定了每一次人生路上宿命般的转折。


    遥远的蝴蝶继续扇它的翅膀。


    而她。老好人做了二十几年,亦无碍多做一次。


    那小孩儿看着她。


    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疑惑,一点嘲讽。继而是一点不敢置信。


    最后是一点结巴。


    “哦、那,反正,”他说,“哦,行、行吧。”


    *


    当夜。


    耗到九点多才进门。


    艾卿蹬掉高跟鞋,电脑包随便往床上一扔,便任由整个身体全瘫软在床上。累得一动不想动。


    结果眼睛还没闭上,又收到江淼的信息轰炸。


    她瞥了眼内容,懒得打字,索性便回了个视频电话过去。很快,屏幕中央,又映出某“网通鲁智深”一如既往张牙舞爪的嘴脸。


    可惜虎落平阳被犬(江淼:?)欺。


    纵然骄横如山大王江北北,被它妈江淼按着后脖颈剪指甲的时候,也就是个无力的喵喵怪。


    “你怎么搞到这么晚?”


    而江淼的画外音亦适时出场,充满八卦意味:“不会被人家坑了吧?唉,古有殷素素告诫张无忌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今有艾老师以身作则,证明越漂亮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


    “倒也没这么坑。”


    艾卿听得失笑:“检查流程其实挺快的。我三点多就弄完了。而且那小孩儿吧,人竟然还挺乖,最后开了一百多的药,也没多说什么,就被家里喊来的人接走了。”


    “那你这么晚才回?”


    “是别的事耽误了。”


    艾卿揉了揉太阳穴。


    却没提这个“别的事”究竟是哪门子事。


    只又话音一转,突然感慨道:“唉,不过讲真的,淼淼,你说我最近是不是该去庙里拜拜?我都怀疑自己是不走霉运了。不然怎么老是碰到不想碰见的人——还经常破财。感觉运气这么差呢?”


    “确实。”


    江淼点头。在视频那头深以为然。


    一边(自己)鬼哭狼嚎,一边给江北北修指甲,一边搭话——也不知道是江北北疼,还是江北北奋力挣扎挠她挠得疼,总之艾卿隔着镜头也看得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提醒她拿了个橡胶手套当掩护,又给某猫套上伊丽莎白圈,才勉强安静下来。


    “啥时候去?我跟你一块去。最近我也倒霉得没边了。”


    江淼苦着脸看向手机。又张口道:“我特么因为表现突出,呵呵,被调去新媒体部了。最近天天写那些类似UC震惊新闻的稿子,真心受够了。关键我那个新领导——”


    “算了,这么说也不算吧。总之就是领导的领导的乙方,具体我也不知道。最近他不知道抽什么风开始插手管我们的稿子,美其名曰掌握‘通风口’——关键他是个海外华侨啊!根本就不懂我们国内现在营销的点,还天天把我拎出来谈话,我真是醉了。”


    “你们大厂卷成这样,还能有大领导空降?”


    “这话应该去问我们马爸爸,马化腾的马,”江淼闻言,郁卒地翻了个白眼,“不过老实说。我当时还真怀疑过这位新领导是不是‘马家后人’来着,手伸这么长。”


    “结果呢?”


    “结果还真不是。他就是个实打实的二代,不过姓岳,家底儿都在国外。三十几了,还没老婆没孩子的,我们私下都说他八成是个gay——而且还是脾气奇差的那种!!长得帅有屁用!”


    说话间。


    八卦归八卦,江淼的郁闷却仍都写在脸上。难得如此垂头丧气,连江北北似乎都感受到她心情,示好似的“喵喵”叫了两声。


    艾卿也跟着安慰老久,她这才一边痛骂资本家,一边含泪继续加班去了。


    电话亦顺势挂断。


    没了好友聒噪的哈哈笑声,没了江北北永远肆无忌惮的喵喵声,宿舍里反倒一下安静下来。


    艾卿却依旧保持原样,迟迟没动,也没睡着。瞪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


    她坐起身,又摸过电脑。


    却不是如常般打开密密麻麻的论文界面,而是鼠标一挪,点开了桌面上那显眼的游戏图标。《剑侠Online》。


    往常都是两分钟就能搞定的事。


    今天的登陆界面却不知怎的,异常“卡带”。


    更别提因为昨天夜里的事估计早传得游戏世界人尽皆知。怕是早扒出她这个当事人之一的身份。


    地图读条甫一结束。界面初亮堂起来,左下角,她的私聊已卡得不成样子,根本打不开。一尝试打开人物,就卡在原地不动。


    没办法,她只能切换到世界聊天界面。


    结果刚一点开,就又被满屏的[楚辞秋]闪瞎了眼。


    【世界】【红红】说:[楚辞秋],在吗在吗在吗上线了吗?求好价出[负如来],跪谢QAQ


    【世界】【唯我独尊】说:[楚辞秋],在吗在吗在吗?[负如来]卖吗卖吗卖吗?


    【世界】【贫僧这厢有礼了】说:尼玛,你是喜春楼门口那老/鸨吗?


    【世界】【慕容晕海】说:[楚辞秋],看私聊。


    【世界】【中队长报社】说:楚大侠,有没有兴趣上818啊?yy4125601等你来,please给我们广大吃瓜群众一个吃瓜的机会吧,一剑霜寒和大神,哪个才是你的真爱啊?/流口水//吃瓜/


    【世界】【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排楼上。顺便前排替我老公兜售瓜子花生爆米花^^


    ……


    【世界】【靓女请留步】说:别卖零食了老婆!快去看贴吧!!明月发一剑霜寒劈腿[楚辞秋]实锤大瓜了哈哈哈,趁着热乎快去吃!等会儿说不定就删了!


    艾卿:“……?”


    哈?


    一剑霜寒劈腿自己?


    哈?


    她正欲回复世界吃瓜群众的手指微微颤抖。


    仿佛连天都感觉到这份不可置信。她手还没碰到鼠标,眼前屏幕也跟着突然一黑,紧接着,便听得“滴”一声,游戏瞬间退回登录界面。


    卡得连人物形象都刷新不出来。


    艾卿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把[负如来],更别提她一开始想的、要双开唐进余那个大号,直接把武器交易给他。


    屏幕上,唯一活络的仅剩正上方的系统喇叭,刷出醒目的一条长通知。说是暑期资料片[修罗道]正在更新中,将在24小时内强制关闭游戏登陆系统。直到明晚十点正式开服。


    艾卿看得无语。


    只得切出游戏,转而打开游戏贴吧。


    果不其然。


    入目就是一整页痛骂游戏策划的新帖,每刷新一次——呃,就能学到不少全新的骂人技巧。= =。


    【策划我这边建议你有病就去治哈,破游戏本来就人气山体滑坡,你这是还要再送一波人走是不是?招呼不打通告不提前发你给我直接黑屏?是的话我建议你也别挂什么更新公告,直接退钱吧。】


    【要不退钱要不换策划!】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不知道策划大名叫LM吧?带大名直接挂。】


    【前任周太LM家大业大前夫NB所以制霸我游了是不是?^^恶心人你可真有一套】


    LM?


    后面两个帖明明才刚两三个回复。


    艾卿一点进去,却都已显示此帖被删除。此后所有带大名挂人的帖子均毫无例外被关进小黑屋,于是越删越少、越删越少……


    到最后,在这重重骂声之中,能算得上格外引人注目的,楼越建越高的,还真就尤数一帖。


    准确来说。Ding ding


    是隐隐带了她,而明确带了一剑霜寒大名的,醒目红帖。


    【(818)一剑霜寒,作为你的情缘很想问你一句:当你无数次口口声声说你要做全服第一,我为了你和无数人撕/逼。归根结底,你究竟是为了让我与有荣焉跟你站在一起,还是为了要和全服第一的老婆一起来绿我?】


    [2084条回帖,点击展开。]


    嗯。


    艾卿想。


    名字够长。首先就赢了一半。


    不过那个啥,那个……首先,第一,我本人不是全服第一的老婆……


    她悲愤而无奈地深呼吸。


    点进帖子,正准备观察观察风向、也久违地感受一下网络世界的喧喧扰扰。


    结果。


    刚点进去第一眼。


    艾卿哀嚎一声。瞬间眼前一抹黑。尴尬地瘫倒在电脑桌前——


    【置顶回复】


    501L[十四州]:?挂我就挂我得了,挂别人是第三者不太好吧= =。以及我没跟你处过情缘。不过如果你把单方面为我撕逼导致树敌无数出门就被人砍视为“与有荣焉”的话,我确实享受到了。最后,吃瓜你们想吃就吃,麻烦把主楼图删了。


    【置顶回复】


    1007L[留余庆]:主楼图哪里截的?


    哪里截的。


    哪里截的,呵呵,哪里……


    艾卿看着那图片上:躺在地上无语望天的女号【楚辞秋】,旁边同样无语望天加一身破烂的【杰出青年】。两人一起在地上躺着。


    别说,那画面看着其实还挺安详——


    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一位玉树临风、但无恶不作、穷凶极恶的雪衣剑客,正使用【恶霸】表情互动叉腰大笑,头顶冒出“哈哈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气泡的话。


    她无尽悲愤地打出一行字。


    2180L:死者是无辜的……


    刚发出去,已被淹没在了无尽的“哈哈哈”和无尽的“这个楚辞秋怎么这么菜”中。


    只剩无语凝噎。


    夜半无人,


    最后无语望天。


    15.  chapter15   天生好人与天生公……


    然而。


    即便网络上因她而来的风波频频, 《剑侠Online》的资料片一经上线,亦在后来数周的时间里掀起热烈讨论,游戏热度再创新高。


    对于艾卿而言, 只要她不去主动触碰, 克制住回到热络生活的欲望。现实里, 她的人生就好像依旧能够不受影响, 平静地向前推进着。


    ——平静得简直有些不像她。


    遥想从前十几岁的时候,她曾有个口头禅, 叫做“我讨厌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因为成绩好,所以能够从小城市一跃而到全中国的政治中心,在最顶尖的高校读评级A+的专业;逢年过节,是亲戚口中用来教育小孩作对比的“别人家小孩”;出门在外,是提到就会联想起光明未来的尖子生。


    她的人生太顺了。


    顺得不用多想,也必定会如所有人想象中那样,一直读下去, 读到博士毕业,最后从政或留校, 出现在某某日报或叉叉晚报的巨大版面, 作为采访对象出现在电视台的嘉宾座。事实上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尽管她曾在这件事上一百个不愿意, 一千个茫然失措,但当选择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依然胆怯地选择了最稳妥的那一个。


    所以真算起来,和唐进余意外的相识和意外的的恋爱,大概是她“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里, 唯一叛逆过一次的选择。


    然而她却空前绝后地失败了。


    “嗯……”


    回家路上。


    她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时至今日,自真正分手, 转眼已六七年过去。


    似乎也唯有很偶尔的、很偶尔的某个时刻。


    譬如现在,当她骑着电瓶车,习惯性地日日往返于通州区和海淀区之间。晚风毫不留情拂过她的马尾,把她头发吹得蒙到眼前、吹得睁不开眼。她停在路边,一边刷手机一边等待着堵车的高峰期过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附近的大厦、醒目的电子屏,或许会突然想起一下当年。


    第一次踏进网吧,胆怯地跟在某人身后探头探脑,最后在电脑桌前被烟熏得直呛直咳也好;


    第一次翻墙出校园、被唐进余接住——但又没完全接住,两个人摔作一堆也好。


    又或是第一次坐飞机去上海围观所谓的“大师赛”?


    那是唐进余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真人参赛。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坐在观众席里看着他,一眨不眨。旁边的欢呼声,年轻的面孔,狂热的气氛,一切仿佛都还都历历在目。


    十九岁的她,觉得唐进余就是那一刻全世界最耀眼的人。


    尽管人群重重,千难万阻,但他们是缘分注定、被红线紧紧绑了死结的一对。


    就像,当他赢得胜利,又或得到所有人欢呼雀跃的掌声。他也只会穿过人群、找到戴着口罩羞得不敢抬头的她,然后俯身拥抱她,哈哈大笑。故意气她说你可别抬头啊,抬头就要被拍进去了。顿了顿,又说没关系,我在呢。拍到也没关系,笨呐。


    【我真的很紧张诶!你挡住我啦、挡住我!】


    【但你很漂亮啊。】


    【你……不是漂不漂亮的事啦!!!】


    【那是当我女朋友很丢脸吗?尊敬的艾卿公主阁下——】


    【唐、进、余!】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她没有很快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专家,只是紧巴巴拿着每月税后八千工资、骑着电瓶车整日往返在远郊和市区的奋斗青年,而唐进余——他的脸,却印在过路的当代商城LED巨屏上,供过路的行人仰望和欣赏。


    镜头里的他西装革履,正模样认真地倾听着主持人的谈话。


    不时轻托眼镜,回以对方了然的微笑。模样温文端方而耐心十足。一直到所有的吹捧和铺垫都结束。


    他这才慢慢悠悠,最后开口:


    “从仅有五人的小型工作室,发展到目前百人规模的研发团队。过去的、接近十年时间里,天莱赶上了最好的时候。国内当前不断扩大的手游玩家市场、积极的游戏反馈和玩家互动,让我们积累了丰厚的经验。我们同样抓准时机,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先后与TX集团、WY游戏合作,参与了目前市面上诸多热门游戏的研发制作,收到了业内的广泛好评……但,仅有这样是不够的。我们不会止步于此。”


    “正如我们的公司名称——天莱。我们是一个自诩‘天外来物’的、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团队。我们希望能够引领时代的风潮,站在浪潮的‘尖端’,永远快人一步。为广大的玩家提供全新——是的,全新,而非炒冷饭式的宣传模板的,和手游或PC游戏时代完全不一样的,全新的娱乐模式。我们要做就做最新、最与众不同、最独特的东西。”


    ……


    “为此,我们计划在未来的五年内,与天意游戏制作公司及环球资本结成长期合作。以游戏《剑侠Online》为载体,依托芯片科技,进一步推动全息投影技术的发展。我们将在中国推广全息游戏的先进体验——也许目前看来,这依然遥不可及。但科技在进步,人类将不断地走向构想中的未来。而我们这一代人,将会是开启大门的一代。我们将在不懈的尝试和奋斗中,与诸位一起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傲慢却谦虚。


    平和亦澎湃。


    她以一个全然旁观者的姿态,与无数此时此刻路过的、等待红绿灯的、又或仅仅只是被他吸引而停下脚步的路人,仰望他的举重若轻,他的风姿卓越。那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气派。藏在每一个学不来的、装不出来的举手投足间。


    这都没什么。


    然而屏幕右上角、那个很像小孩随手涂鸦画的天莱专属Logo——一个奇形怪状的,骑独角兽的外星人,却依然刺痛她的眼。


    “……”


    为什么还不换掉呢?


    她盯得眼痛,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心想或许人长大,就是一个不断追逐和不断认清梦想与现实距离的过程,最后再抬头一次,看清他最后的结束语字幕,便又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把那电子屏远远甩在身后。


    任世界继续无碍运转。


    万物如常复苏,又如常凋谢。


    直到不久之后的某一天。


    她又一次地,在一个并不那么适当的时间和地点遇见了……并不那么想见到的人。


    “艾卿!”


    卡住的命运齿轮于是继续“吱呀吱呀”。


    迟钝地转动起来。


    *


    六月的最后一周。


    她结束本学期最后一堂授课。在如旧划出详细考试范围,并强调考试时间调整为两小时后,便在一众大学生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抱起电脑离开了教室。


    回办公室实属一时起意。


    毕竟往常,她都习惯于在吃完午饭后直接去学校图书馆或馆藏室自习。但今天离开教室时却不知怎的,大概是脑子猛一灵光——又想起导师上回给的新书。想说下礼拜开组会的时候可以顺便谈谈感想,便直接拐去了学院大楼。


    然而磁卡刚碰上办公室感应屏。


    她手还握在门把手上,尚没来得及推开,肩上又忽的一重。


    “艾卿!”


    仿佛电影里才会上演的情节似的。


    “……?”


    熟悉的声音惊得她花容失色。


    回过头来,便迎上周筠杰那如旧灿烂的表情——配上标志性的微笑。她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脸上下意识的惊讶神情也跟着僵住:


    毕竟,自从上次撞见他和聂向晚在一起,最后又在游戏里告别后,他们已有大半个月没怎么联系过。她早默认为这是一种“相亲失败并拒绝藕断丝连”的标志。


    然而对方却显然并不这么想。


    “艾卿,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


    不仅不这么想,反而比上回见到时更加热络。


    看她半天没有反应,又笑着在她面前挥挥手,“不会是一段时间没见,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吧?抱歉啊!最近我家里情况实在有点复杂,所以才没能联系你。不过还好,现在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又恢复自由了,哈哈。”


    艾卿:……


    艾卿:= 。=


    有这么个嘴上不把门的少爷,她实在忍不住,为周家人的未来沉沉叹了口气。


    但叹气过后,好奇心作祟,却也忍不住稍微调整了下吃惊的表情,又开口问:“恢复……自由,是指?你又和你小叔吵架了吗?”


    “哈哈,说来话长。今天在这也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吧。”


    周筠杰摆手一笑,随即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院长办公室的方向:“反正你在就好了。刚我还问院长能不能联系到你呢,你一路没看手机吧?走,我们过去聊。”


    “……啊?”


    “还好我不信邪,一路找过来了。”


    “什么意……”


    她愣了下。


    被人带着走了几步,反应过来,才想起低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紧扣住她手腕的手。


    周筠杰却大概是在国外呆惯了,丝毫没察觉这动作对她而言有些越矩。


    直到把她趔趔趄趄带到院长办公室门口,这才若无其事地松开她。


    边转身同她简单介绍经过,手中两轻一重、叩门示意过后,又笑着推开门——


    大方而从容地。


    “我和Alice聊过了,都觉得这个机会非常适合你,所以和院长聊天的时候特意提到希望你能够作为项目顾问参与进来……Alice,院长,聊得怎么样了?艾卿正好在,我带她过来了。我们一起坐下聊聊吧。”


    坐下聊聊。


    艾卿在这样的招呼声里,不得不走进去,向慈眉善目的老院长笑着点头。


    却也在二度被拉过去,看清办公室里、那长沙发上坐着的人后,瞬间僵在原地。


    Alice。


    也就是聂向晚,如今的上海某电视台当家花旦。闻声抬头望来。


    艾卿与她四目相对。


    “艾小姐,”她于是瞬间笑了。嘴角咧开,露出一对深深的、甜甜的、绝不会被人质疑为“蚕窝”的梨涡,随即友善而真诚地起身,伸出手,“缘分真奇妙,我们又见面了。”


    “……”


    “艾小姐。”


    “……”


    “艾小姐你不记得我了?”


    聂向晚温柔的笑着。


    右手亦仍伸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纤长如削葱,娇俏而可爱地冲她晃了晃,“我们上次才见过啊?你忘了我了?”


    “小艾。”


    旁边,院长看她久久没有伸手,亦不由因尴尬而眉头微蹙。


    又走上前来,在旁低声提醒:“这是上海**卫视台的聂向晚,聂小姐。今年建/党百年,他们电视台受邀,要做一档有关台港澳问题的青年访谈节目,要做年轻化、入主流的选题,打算邀请一批专家教授和当代的两岸三地青年做对谈。你导师已经点过头了,答应之后会参加这个项目。”


    “还有谢忠、谢教授也会参加,”聂向晚补充道,“艾小姐,之前你们也见过的。我外公很欣赏你,力邀你参与进来呢。不如你好好考虑一下?”


    “是啊。现在他们等于是特别邀请你,来做这个项目的顾问之一,算是跟你导师一起参加、说不定可以争取上镜……我们讨论过了,这个题目还是相当有意思,平台也很不错。艾卿,你觉得怎么样?”


    ……


    “艾卿?”


    *


    两小时后。


    办公室另位老师下课回来,刷卡进门。


    艾卿正伏在办公桌上作小憩状,头埋在臂弯之中。被她的动静一惊,肩膀倏地抖了下。却依旧没动。


    反倒是一旁沙发上,有些坐立不安、神色紧张的周筠杰循声侧头,看清来人,下意识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年轻的女老师顿时有些莫名所以。


    却也仍忍不住惊讶于面前人的好样貌、又好奇此刻出现的周筠杰和自家同事算是什么关系。眼神八卦地在两人周遭转了一圈。


    心知这时不方便问,便也只是笑笑,学着他的样子“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阖上门走了。


    办公室里再度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筠杰手里捧着冷透的纸茶杯,心虚地频频向办公桌方向张望。


    艾卿却依旧一语不发,背对着他,试图闭眼睡觉。脑海里反反复复上演着刚才的一幕:是她咬紧牙关、伸出手,和聂向晚双手交握。


    她们紧紧地握着手。


    紧紧的,直到她的掌心开始出汗,在院长疑惑却也半带提醒的目光下,不得不点头。


    仍是咬紧牙关,说好,谢谢领导和聂小姐给予我的工作机会,我会非常珍惜这次机会……我会……


    我会。


    我做不到。


    我会。


    我不想做。


    这是很好的机会。


    “我会。”


    艾卿牙关发抖,把头埋得更低。


    整个人几乎全蜷进了双手圈起的小小一个区域里。然而她依然努力地在说服自己。


    就像她也曾经真心的、无比真心的觉得自己是个天生的好人。


    她问自己:好人怎会恨人?


    不可能的。


    打懂事起,她就悲天悯人。奶奶信佛,经常教导她要助人为乐,所以她是从有零花钱开始就疯狂攒钱一毛不拔、但在路边看见乞丐也会伸出援手的人。天灾来时号召捐款,她是会把自己的小金库全捐出去的那种人。人生过去的许多年里,她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扶老奶奶过马路、拾金不昧、友善待人、团结集体……所有用于形容好孩子的话都可以用来形容她,怎么不好呢?


    怎么敢不好呢?


    她应该是好的。是友善的,是温和的,是对世界充满好奇且充满敬畏的。


    然而,在看向聂向晚那一瞬间。无论是多年前,几周前,还是几小时前,每一次都是这样——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自惭形秽吗?一记重锤吗?都不是,她一次次的记忆犹新,都是因为惊悚。


    惊悚于自己竟然在表示友好之前,下意识的、恶毒地开始审视起对方来。


    她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尖刻,心缩得狭隘乃至于抽搐不止。她在对方亲密的动作和表情中,露出惊恐而惶惑的表情,试图找出她的缺点,试图发现她丑陋、无知、低俗、又或者蛮横的一面。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失败了。


    老天锲而不舍地试图告诉她:世上真的有这么一种人。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不用讨好这个世界,就能自如地站在那,高傲地接受所有人的审视。赏赐给一无所有的人迫切需要的资源。就像许多年前,在她甚至会把“CHANEL”拼成“Channel”的年龄,也只因随口夸了一句聂向晚身上很香,第二次见面,便收到全新的一瓶香奈儿五号香水。足够抵过她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这不就是人们希望看到的“女主角”吗?


    不仅貌美,而且富有。


    而且聪明,而且温柔。


    在大部分的故事里,聂向晚都该成为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就连她自己看小说,也常常会把里面女主角的角色自然而然地代入聂向晚的脸:仿佛只有像聂小姐这样的、真正的公主,才能够成为世界的焦点。至于她这样的路人甲,就应该仰起头来接受公主的垂怜,继而感动落泪,最后跪着磕头感谢对方的不计前嫌吧?


    所以也不怪那一刻。


    当她们四目相交,不知为什么,她竟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奶奶过地铁闸机时、惊讶的一声“呵!”。


    ——“呵!”


    那声音分明是极小的。


    却突然将她吓了一跳。


    好像把心里的胆怯和魔鬼都一齐唤了出来。她不由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像一粒微尘,伸出手去,满是汗。


    而聂向晚却顺势握住她的手。


    微笑着,开朗地说:


    “艾小姐,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


    这曾是一段故事的结束。


    如今,却成为一段故事的开始。


    关于被摧毁的天生好人,和骄傲如初的真正公主。


    “……合作愉快。”


    艾卿说。


    16.  chapter16   “下次还敢吗?还……


    数日后。


    下午三点, 海淀区某文化大厦一层。


    艾卿拎着包一马当先走在前,身后,电梯门二度敞开, 周筠杰亦紧随其后跟了出来——他本就个高腿长, 步子迈得大又着急, 原本几步便已追上她, 却反而在靠近她时灰溜溜地放慢脚步。


    退了半步又半步。最后只不近不远跟在她身边。


    直跟出楼宇,走到大街上, 才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艾卿。”


    “……”


    “艾卿呀,艾卿。”


    她不理他。


    反倒若无其事、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见时间还早,索性又拐了个弯,快步往学校方向走去。


    烈日熊熊。


    这会儿正是日头暴晒的时候,她很快走得满头是汗。


    结果刚走到校门口——准确来说,是T大的校门口,她宝贝电瓶车的半永久“泊车地”。揣在开衫兜里的手机又开始频频震动。


    是导师打来的微信电话。


    电话那头人声喧沸, 似乎是自家老师急着当众人面笑着夸她,说下午在会议室里做的提案表现不错, 节目组和院方目前都觉得满意, 之后继续保持云云。她亦简短应了几句。很快恭顺地挂断, 再把手机塞进更难发觉响动的包里。


    不想,只低头再抬头的短短工夫,头顶却突然撑起一道意料不及的荫蔽。


    “……?”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啊!”


    脸颊却紧跟着被什么东西一贴。


    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肩膀一抖,手又去捂脸。便碰到塑料水瓶冰凉凉的外壳。接着是某人的手指。她慌乱之下,不经意紧攥了一下。于是原有的惊喜浪漫荡然无存, 反倒是两人都吓了一跳。


    不知是谁先松的手。


    等她反应过来,只听见“啪嗒”一声,可怜的水瓶已骨碌碌脱手落地, 滚了老远。


    好在周筠杰反应及时,赶紧追上去弯腰捡起,这才让它免于狂奔进大马路、殒身车胎下的命运。然而再到手的瓶子却依然是脏了。


    艾卿看在眼里,刚想说要不算了。却见他想也不想,马上拿西装外套当抹布,低头擦啊擦。


    直到擦得光洁如初。


    才明显松了口气,又拿在手里递给她。


    “喝口水吧,艾卿。”


    他说。


    如果忽略那窘迫而致的耳根通红,光看脸,笑容倒仍是一如往常的灿烂。


    见她没有反应,周筠杰复又微微晃动手里伞柄,示意道:“那个,对了,还有你忘记拿伞了,我赶紧追出来还给你来着……今天天气实在太热了。你等下有事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哦。


    原来是自己的伞。


    艾卿还在看着那瓶水,若有所思。被提醒才想起抬头。


    一看熟悉的花纹,心说刚还在想怎么拎包出来的时候轻了不少,原来是把这金贵的遮阳伞给落下了。好歹也百来块钱。于是精打细算如她,顺带的,也终于还是对热心肠帮忙送伞的周筠杰态度好了不少。


    “不用了,我自己开……骑了车过来。辛苦你跑一趟了。”


    她扯动嘴角笑了笑。


    亦没辜负他好心,顺手接过那塑料水瓶,不对嘴地喝了一口。


    见他似乎也没别事,干站着也尴尬。于是低头说了句谢谢,便接过伞柄、准备要走。


    才刚转身。


    他却又拉住她。


    准确来说是“碰”了一下。


    才刚握住手腕,便急忙避嫌似的松开手——也许是想起今天上午他曾也这么拉过,被她黑着脸警告中国人不会随随便便摸女孩子的手。见她回过头,眼神下意识往他手上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


    “那个……”


    他欲言又止。


    那么高的个子,没在伞下,人站进阳光里,也足够给她遮阳了。


    她仰起头,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鼻尖冒出那一点汗意。眼睁睁看他酝酿了至少有半分钟。


    “艾卿。”


    最后,却也只颇无力地挤出一句:“你还在生气吗?”


    “你指什么气?”


    艾卿挑了挑眉毛,“我觉得我最近工作还算尽力吧?不至于生气?”


    “不是这个气。”


    “嗯?”


    “就……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没调查清楚就给你介绍工作。我以为你们之间,你和Alice的关系真的是不错的。这对你来说或许也是个好机会,”他说,“所以,所以我想到你,就提出来了。你是我在国内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很珍惜我们的感情……没想到反而给你惹了麻烦。结果,就让你也不想不理我了。”


    他越说汗越多。


    想必这话早打了许久的腹稿,说出来却还是紧张。擦了鼻尖擦额头,脑袋仍不住一低一低的。十足十一个落魄大少爷的神态——却莫名让她想起来亲戚家里的小侄子了。犯错惹事的时候,每每也是这模样。眼睛水汪汪的,恨不能变成一只小狗,窝在你脚边上摇尾巴才好。


    错了吗?


    错了。


    下次还敢吗?


    还敢。


    于是她托着下巴,老神在在地看。


    越看越好笑,亦越觉得他十足像那“不知道哪错了反正我先学人家认错”的小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嗬嗬”笑了一声。


    “……啊?好、好笑吗?”


    他瞬间汗涔涔抬头。


    大概是最近都被她的低气压笼罩,在节目组见到亦好像陌生人一样、招呼都不打。


    又总忘不了那天她在办公室里一声不吭、唯有肩膀颤抖,看起来在哭一样的背影。此刻倒被她这突如其来一笑,笑得有些手足无措。


    而艾卿失笑摇头,没回答他。


    只低头从包里掏出包手帕纸,拆出一张,又伸手给他擦了擦汗。纸巾一点一点被濡湿,他的眼神也从紧张到逐渐柔软下来。


    “你总不能要我一下就心平气和,接受自己和……关系不那么好的人共事,某种程度上她还是我的领导,”她说,“所以我一定是有一点迁怒的。但我知道你是好心,这是我自己私人的事,不该拿来怪你。”


    “我知道错了。”


    “你连我和你那个Alice大姐姐为什么吵架都不知道,就知道我生闷气而已,你就知道错了?”


    艾卿笑道:“那你觉得,当年我和Alice为什么吵架?谁对谁错?她能一笑泯恩仇我却做不到……是不是我太小心眼?这些你都没想过吧。说到底,你就只是想解决一下我生气这个问题,挽回一下我这个‘朋友’而已。如果是的话,说出来就行了,我接受。”


    “你的意思是不生气了?”


    “不知道。”


    “……”


    “但你如果继续问下去,我大概又会想起来吧。”


    意思是现在已经忘了。


    虽然艾卿并没有解释太多,但也好在周筠杰难得聪明一次。


    于是短暂愣过之后,满头大汗亦笑了起来,重重“哦”了一声。


    她转身去找自己的“美乐蒂”。


    他又毫无芥蒂,跟屁虫似的跟上来,一会儿说听说《剑侠Online》出了新资料片,不知道她玩过没有?一会儿又说那家猫咖最近重新加装了不少温馨软装,老板上次没见到他们,最近热情邀约他再去玩,问她有没有时间。


    至于艾卿,则不管问什么,一概摆手说没有——事实上也是真没有。本来为了课题进度她就很忙,再加上这个节目名为顾问、实则就是拉她来给自家导师打下手写讲稿,昨晚她甚至熬了个大通宵。现在别说玩了,她只想骑上自己的小电驴,回宿舍倒头就睡才好。


    她只恨自己刚才一时心软。


    “真的没时间吗?那过几天怎么样?”


    周筠杰仿佛一下进入了小孩子和好后的黏糊期。也不怕打击,锲而不舍地跟在后头问:“那我们约周末好不好?周末我请你吃饭。”


    “周末我要去国图查档案。”


    “那也要吃饭的啊。正好国图离知春里也很近,我可以开车来接你^^。很快的。”


    “……”


    艾卿额角青筋跳了跳,“所以那家猫咖现在是要倒闭了吗?”


    “啊?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你这么殷勤,我以为缺了我这个冤大头,他们的营业额会不好看。”


    欺负华人华侨听不懂阴阳怪气罢了。


    他们一路吵吵嚷嚷。


    顶着大太阳,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整一瓶矿泉水都喝干,艾卿才总算找到了电瓶车堆里、自己格外扎眼的那辆“美乐蒂”——然而悲剧亦紧随其后。


    不知是哪个急着充电的想要插队,竟然把她的充电插口给强占了。她算是一点电都没充进去,检查一看,果然,好家伙,电量剩下百分之二十。


    大概是开到一半就得推着回通州的程度。


    艾卿满头黑线,心道难道是上天都觉得她该蹭一轮别人的顺风车不成?


    忽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两声颇刺耳的车载喇叭声。


    周筠杰顿了顿,抬起头,显然比她还先一步注意到路边那格格不入的宝蓝色——循声望去时,那玛莎拉蒂也同样正好降下车窗,露出某个熟悉人影。


    “皇……哦,那是……”


    他挠了挠头。


    一下竟不知道该在艾卿面前,喊人家作“吃面的大众脸学长”,还是“唐家的唐进余”。顿时有种介绍人老大难的感觉。


    然而此刻的三方相对竟还不是最尴尬。


    尴尬的是,副驾驶座上,很快又下来了一位衣着雍容、妆容精致的妇人:犹如年夜饭桌上,你和同辈的姐妹兄弟一桌,突然来了个管事的“大人”。这种格格不入的氛围不仅让周筠杰哽了一下——大概率是在想这位夫人在哪见过、如何称呼。也让旁边的艾卿瞬间变了脸色,不知不觉间,默默站直了身。


    都不用她打招呼或出面表示什么。


    唐母下了车,亦很快看到了她。


    两个女人遥遥相望。一时间,实在很难形容唐母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大概是先惊讶?而后下意识回头,最后颇为宽慰地看向她。一种大人怜惜苦命小孩的神情。紧接着,快步向这头走了过来。


    停在了艾卿面前。


    “……你男朋友?”


    先是微笑抬头、看了周筠杰一眼,温和地颔首示意。她继而又看向艾卿。


    迟疑片刻。


    忽然,又如旧亲昵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说“孩子,你瘦了不少”。


    “小卿,”唐母拉着她的手。似乎字斟句酌,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亦只轻声说了一句,“……好久没见了,怎么样,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17.  chapter17   “剑来!”……


    “这几年过得还好吧?还在读书吗?”


    “没, 已经毕业了,现在留校当了老师。”


    “当大学老师?”唐母歪了歪头。视线看向正对面的Q大校门,半晌, 复才了然地一点头, 又微笑道, “那也蛮好的。当老师是蛮适合女孩子的。”


    说话间, 轻拍了两下她手背,又抬头看向旁边的周筠杰。


    似乎作势认真打量了半天, 仍是欲言又止。


    两相对比之下,最后反倒是周筠杰先反应过来,开口喊她阿姨,又解释自己和艾卿目前还是朋友关系。气氛这才和洽起来。紧接着到他自我介绍,唐母听完,却忽的面露诧异。


    又突然开门见山问:“周邵是你什么人?”


    天底下姓周的虽多不胜数,然而周筠杰这个名字, 她却只听过那么一两回。


    而且都还是在不那么愉快的场景下。


    记忆也就不由自主地深了些,连带着拉住艾卿的右手也不知不觉加大了力气。艾卿有些莫名所以, 亦只得跟着瞄了周筠杰一眼。


    “他是我小叔。”


    好在, 被问的那个早已习以为常, 也没显出有多诧异。


    当下笑容满面,敞亮且客气地回答:“我才刚回国。所以小叔说他很多朋友、都还没来得及介绍给我。阿姨,你也认识我小叔?”


    什么认不认识的。


    唐母闻言,笑容里多少掺了点尴尬的意味,但仍是笑, 说是啊,是认识的。


    几人便不知再说什么。


    两两搭配或许有话可说,三个人却总有种“隔墙有耳”的不适感。直至唐进余停好车, 快步走过来,这种气氛才稍稍有所缓解。


    艾卿转过脸看他,用嘴型问他们来这干什么,而唐进余皱了皱眉——他这天一身休闲打扮,长袖衬衫混不吝地扎到手腕,手腕上红木珠子圈了三圈,与平日里那副西装革履的模样相比,难得多了几分久违的少年气。瞧着也不像是到这来谈什么公事。


    正要开口解释。


    “进余……还有阿姨!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差点就要让你们等了。”


    身后却忽传来一道熟悉女声。


    艾卿下意识扭头往回看,便见聂向晚手上扶着谢教授,一手撑着阳伞,两人正慢吞吞向这头走来。


    她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头先那种狭路相逢避之不及的感觉又找上门来。


    然而不等她先说告辞,并不知晓中间恩怨旧情的谢教授,却隔着老远、已好心向她招手,“艾卿啊,小艾,”老人笑得眼角都是褶,“小周还是追上你了?他看你没拿伞,直接就下楼给你送了。我还怕他追不上。”


    “是啊、是的。”


    “你们年轻人还是体力好,”谢忠摆了摆手。视线在两人身上短暂一停,又笑着看向唐母,“对了乐婷,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边这位是艾小姐,Q大的博士,今年入职的青年教师A岗……听说她和进余以前认识?你应该也见过的。”


    唐母:“……”


    “筠杰就不用介绍了吧?周家的小孩儿,今年刚回国,在哥大念的新闻系硕士。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我们向晚这次的节目,还多亏有这么一批年轻人,前景有望啊——当然,也感谢你们都给面子,还麻烦你专门过来跑一趟,我这老脸也算是沾了光了、沾了光。”


    “哪里的话,”唐母闻言,忙开口接茬,“我从香港嫁来都多少年了,读书时候的事,早都忘得差不多。还能接受邀请参加这种学术对谈,就算只是让我不露脸、单纯给点建议,也是我沾光才对。”


    “你就是客气。我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只怕你家唐公都得有意见了,说我净给你找事儿,耽误你家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哈哈。”


    “没有的事,”唐母笑着摇头。说话间,又挽过唐进余的手,“他哪有意见?我们家早都是进余说了算了。进余说了来,又有您老在,我当然是要给面子的。别说从上海到北京,就是从国外,那也得马上飞过来捧场。”


    “是吗——?你这么一说,那我家向晚一定是很开心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甭管场面话和真心话各占了几成,总归聊得乐在其中,根本不管旁边几个小的的死活。


    是以唐进余越听脸越黑。


    艾卿越听越想走。


    只剩下一个周筠杰在状况外,听得津津有味。


    眼见得话越多越难收场,最后,还是聂向晚几步上前,一手拉一个。


    “好了好了,”她两边“各打三十大板”,瞧着像是忍俊不禁。梨涡一现,面上却是又羞又喜的神情,“外公,霍阿姨,咱们两家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们还在这客套呀?走了走了,去吃饭了。”


    “好、听你的,”谢忠最是心疼她这个外孙女儿,当即欣然点头。又看向久不做声的艾卿和小周,“还有你们两位,这是不就叫择日不如撞日?上回是小艾你请我吃,这回也让我这个老人家做东——”


    “不了、不了,不打扰。”


    “……?”


    “不好意思教授,”艾卿却想也不想,当即连连摇头,“我已经有约了。今天就不打扰几位了。”


    “有什么约?”


    “我……”


    “你这孩子,就是见外。而且什么叫打扰?小周,你呢,你说说,今天给不给我老人家这个面子?”


    谢忠不知是没察觉还是故意忽略,旁边诡异的沉默和唐母微妙的脸色。几乎是过分热烈地向艾卿表示欢迎。说到兴浓处,又连连向周筠杰打眼色。


    几个人站在一起,各自心怀鬼胎。艾卿原本只是个旁观者,此刻却莫名其妙被推到风口浪尖,仅剩的一点耐心眼见就要告罄。听人又扯到面子不面子的来压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瞪了唐进余一眼。


    就一眼。


    她已是压抑够了的反抗,自己也说不清这一眼是警告更多,还是哀求更多。唐进余亦看着她。然而还是一样,正要开口,谢忠与聂向晚又打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组合拳。


    眼见得再说下去就要露馅,艾卿知道他脾气,唯恐他当面把过去全倒出来或拉着自己就走,以后还怎么和谢忠这个长辈打交道?又只能急忙开口说算了、算了。


    算了。


    她几乎就要认命。


    心想什么饭不是吃?最多就是埋头吃饭装聋作哑罢了。


    然而,沉默良久的周筠杰,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上前半步,把她挡到了身后。


    “可是我和艾卿,”他说,“我们俩之前已经和宝儿约好了。宝儿现在……这个点,她应该已经在等我们过去了吧?”


    谢忠闻言一愣。


    第一反应自然是看向艾卿——然而艾卿哪里又知道什么宝儿什么贝儿的?当然,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唐进余的表情就更是微妙。


    这么微妙着。


    神秘着。


    直到周筠杰拉着她上车,坐上那辆眼熟的、曾被光荣抄牌罚款的红色法拉利,看着她避之不及的几人在后视镜中光速远去,她才想起回头问他:“宝儿是谁?”


    *


    事实证明。


    很快她就知道是谁了。


    *


    下午五点整。


    周筠杰同艾卿一前一后进门。


    名为“catcat”的猫咖一楼,谢宝儿背对着他们,正忙着哄一只缩在窗台边缘睡懒觉的大胖猫,好言好语让它赶紧下来。说是不然掉下来会骨折、妈妈担心你云云。


    只可惜,不知说了几多好话,那猫仍高姿态地一动不动。


    反倒是她最后耐心耗尽、暴跳如雷。又不知从哪搬来一把梯子,便直接本人上阵,在一众员工高呼“小心”的背景音和客人们“咔嚓”不停的快门声中,干脆利落地拎住后脖颈、把那猫拎了下来。


    “喵……”


    “还喵!不摔一次不知道疼是不是?忘了上次大白怎么摔的了?”


    刚才还气派十足的白猫,瞬间如霜打的茄子,窝在她怀里病恹恹地撒娇。


    谢宝儿也不惯着。


    把猫交给员工,气呼呼地灌了一整杯咖啡下肚。似乎正要找人发作,然而视线一转,注意到站在门口不远处的周筠杰同艾卿。四目相对,瞬间却又笑了起来。


    “果然是你!”


    她走到艾卿面前。


    也不管对方满面愕然,嘴一下张大得能吞下鸡蛋。便又自来熟地、一把拉起她手,“那天我们见过啊!同病相怜、冷都男、妈宝男……还记得我吧?”


    艾卿点头。


    “是吧?我就说,我们明明还加微信了!”


    谢宝儿见状,笑得毫无顾忌。


    波浪卷长发飘然带香,一个拥抱便将艾卿蛊得飘飘然,说话间,又招呼着店里员工给泡咖啡准备甜点,嘴里仍咕咕哝哝念道:“就是没怎么聊天,哈哈。”


    “要不是你微信名就叫卿卿,我还联想不到呢——这也太有缘分了吧?幸好我去问了周筠杰,不然差点把你当……哈哈,哈哈,反正,我们就是很有缘。”


    可不嘛。


    想起那天相亲最后、谢宝儿骑着小电驴拉风远去的背影。


    又联想起此人和聂向晚同出一门却截然不同的个性,陡然之间,艾卿倒升起一股知音相逢的亲切感。两个女孩话题颇多,遂热热闹闹聊开。


    反倒是给她们“牵线”的周筠杰这会儿被晾在旁边,也只能一脸好笑又无奈的表情,没有打断,默默旁观。


    直到饭点将近。


    客流量肉眼可见地多起来。谢宝儿又是个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停不下来的性子。很快便不得不忙碌起来。左右抽不开身,只得抱歉地招呼两人先上楼玩会儿电脑,自己等忙过这一阵再上来继续聊——周筠杰早就等她说这句话,当即领着艾卿上楼。


    艾卿却一听玩电脑就大呼不妙。


    果不其然,刚一上楼,电脑开机,《剑侠Online》的图标已明晃晃摆在那。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却已闻到“酒香”。


    最后,亦实在耐不过某人喋喋不休的自来水宣传,只得久违地,又登入账号上线。


    不想画面才刚加载出来:那奇诡的滤镜,漫山遍野到处跑的红名怪,顿时吓了她一跳。正准备操作[楚辞秋]往山下跑,结果没走几步,路边又瞬间窜出一只“孤魂野鬼”——实打实的孤魂野鬼!不仅造型吓人,伤害也尤其惊人,一爪子挠掉她半管血。


    “这……什么鬼?!”


    艾卿只有逃命的本事还在。赶紧狂敲键盘往回跑。


    旁边的周筠杰闻声探过头来,看清她所在的地图,亦忍不住面露惊诧:“你上次不是和我一起在城外头下线的吗?城市是安全区,没有这种野怪。你这是在哪啊?”


    艾卿:“……”


    别提了。


    这话她也很想问来着。


    上次和[一剑霜寒]被传送过来的时候她就看过了,地图上只有“???”三个大问号作标示,想来应该是某个刚开的新地图。她哪知道唐进余把号停在这干什么?而且当时这里就只是荒山野岭,半个玩家和怪都没有,她还以为相当安全来着。


    怎么现在——这么热闹了?


    艾卿心虚道:“呃,本来,确实是跟你一起。但是后来发生了……一点事。你不看贴吧的哦?”


    “不看啊,”周筠杰摇摇头。顿了顿,却又一脸好奇宝宝状侧头问她,“不过贴吧是什么?和微博一样吗?我回头看看?”


    “没什么没什么。落后时代的产物了,我们老人才看,你别看了。”


    话音刚落。


    艾卿眼角余光一瞥,忽见得一众怪堆中出现一黄名NPC。


    按照以往的经验,八成都存在一段以NPC为中心的安全任务范围,她心说自己现在还揣着一把“大宝剑”,可不能随便死外头,遂急忙施展轻功、几个连跳落到那NPC面前。


    正打算原地打坐回血。


    然而,视线落定在人物状态栏,却又忍不住“啊”了一声——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几乎满管、下一秒消去小半截、再下一秒又恢复一段的血条。这才注意到自己状态栏中不知何时,亦多出了一红一灰、两个明晃晃的buff图标。


    红色那个叫[有情痴]:


    “人间自是有情痴,虽逝千年犹不悔。在“百鬼夜行”场景下,持剑者进入无敌状态,每分钟回复生命值20%,内力值20%。倒地后有50%的几率原地复生。”


    灰色的,则叫[长恨歌]:


    “人间千年长游荡,遍寻郎君在何方。因鬼魂千年怨恨作祟,持剑者进入中毒状态,每五分钟损失生命值8%,且状态可叠加,叠加到第十重时,人物血条清空。进入鬼魂状态。”


    艾卿:“……?”


    艾卿:“=A=!”


    鬼、鬼魂状态?


    建国后不许成精没听说过吗?


    她嘴角狂抽。


    一时间不明所以,正准备问下周筠杰知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剑侠》搞资料片,真把策划都给搞魔怔了?


    然而手正在半路,还没来得及全伸出去,忽又听得楼梯处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他们本就坐得离楼下近,这声音愈显刺耳。她亦不由蹙眉。摘下耳机,便循声探出头去。


    “谁这么……”


    “艾卿。”


    然而等反应过来这脚步恰是停在自己面前时。


    她怔怔抬头,看向来人。


    手却已被攥在对方手里。


    紧紧攥着,脱不开去。


    “……”


    “呼……”


    唐进余额头上、脸上全是汗。


    衬衫前襟更惨。也不知是被人浇的,又或者也是流的汗,总之全都湿透,整个人跟落汤鸡差不多。


    她看在眼里,竟惊得一下不知怎么开口:该问他来这干嘛,还是问他之前干嘛去了?搞得这么狼狈。于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愣是半天都没开口。


    她回过神来,觉得这姿态十分不妥,忍不住拽了拽手腕,又被他以更大的力气扣住。


    小孩儿赌气似的。


    “唐进余,”她只能指了指自己放在电脑桌上的包,“我……拿纸给你擦擦而已。你这么抓着我干嘛?”


    “……”


    “我还没生气,你生气?”


    他眼神闪烁了下。


    有些迟缓而不甘心的,轻轻松开她手。然而也是这时,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在旁边默默吃瓜不出声的周筠杰,却忽然“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


    艾卿心想你这厮还真是会给人惊喜,又觉得尴尬,索性也扭过头看个究竟。


    然而下一秒——


    “……啊?”


    “啊!!!!!”


    一语惊四座。


    整个网咖的视线,瞬间齐刷刷向这头聚焦。


    *


    而艾卿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键盘,又看向屏幕。


    怎么回事??


    刚才发生什么了?


    怎么直接变黑白了?


    她完全一副状况外的表情。


    明明提前都算准了的:


    这里是野怪不会靠近的安全区域,没有玩家,等于没有危险,充其量只有一个黄名的、没有攻击性的NPC。她又有那个增益buff在身,随时回血,怎么都不该被人这么轻易——


    这么轻易,就给挑翻了。


    艾卿:“……”


    等等。


    她环视周遭一圈。


    心想黄名呢?刚我那么大一个黄名哪去了?


    屏幕上,黑白画面正中央,唯有一个顶着红得能滴下血的头衔称号,黄名变红名不眨眼的……曾经的黄名NPC。正在嘲笑她的“掉以轻心”。


    她于是仔细看了看它头顶那三个字。


    又看了看这NPC刚才手里还没有、现在却突然多出来的一把剑。


    与之相对应的。


    左下角的聊天页面里。


    两分钟前,亦新增一句……短而有力的发言。


    【当前】[信王]【梁怀信】说:吾妻,剑来!


    *


    剑来。


    所以。


    还能有什么剑,值得大boss如此大费周章?


    世界仿佛一下都安静了。


    “负…如来…”


    她怔怔扭头,看向同样面露震惊的唐进余。


    半晌,唯有由衷地感慨一句:“嗯…你也看到了…现在游戏已经进化成这样了?挺真实啊。呵呵…挺,就挺真实的。你们开心就好。”


    艾卿:“方便问一下,这需要索赔吗?”


    唐进余:“……”


    唐进余:“我打个电话。”


    敢情这是来这现场抓bug来了。


    18.  chapter18   “艾卿,我们结婚……


    【世界】系统:“信王寻妻”任务结束, 各野外地图即将恢复正常。


    【世界】系统:现开启世界任务第二阶段,地图“酆都”、地图“黄泉井”、地图“小长安”即将开启。请各位侠客找到逃亡的信王,并自主选择将其送回长安镇压(则朝廷亲密度+99, 享受正派NPC好感度加成), 或成全其渡化亡妻、转世成人(获得信王神秘赠礼)。成功任意一项, 将开启世界任务第三阶段, 除此外,完成任务的侠客队伍还将获得丰厚的金钱及经验奖励!


    ……


    【世界】【慕容晕海】说:?


    【世界】【为你哐哐撞大墙】说:求个信王坐标, 我不打他,我就去看看热闹QAQ


    【世界】【绿萝裙】说:楼上死心吧,他正经红名怪见人就打。来自一个曾被他一掌劈死的路人。说多了都是泪QAQ


    【世界】【靓女请留步】说:所以[负如来]现在到谁手里了有人知道吗=。=我要给我老婆搞来当礼物~~重金求购呀~~/爱心//爱心/[楚辞秋][楚辞秋]美女在吗?


    【世界】【此时一位美女路过】说:老公亲亲=3=


    【世界】【月亮像个饼】说:求组队,3=2*缺奶妈,酆都本开荒。


    【世界】【你老哥最后一次】说:救命,我那个抓鬼的任务还没做完直接就原地消失了,提示我NPC好感度降了50!!更新之后是什么鬼啊, NPC直接让我言而无信就滚/哭哭/


    【世界】【无语到家了】说:排楼上。而且任务难度也太**了吧= =,根本做不了。策划出来挨打!!


    电脑屏幕上。


    红名NPC不知所踪。画面依旧是黑白。


    唯有左下角的世界聊天页面仍飞快刷新着。


    只是, 原本还因艾卿那声尖叫而吸引来不少目光的机位, 此刻却已然空无一人。


    唯有粉色兔耳状的耳机孤零零放在桌面。


    危险的位置, 昭示着主人离座前的慌张。


    *


    周筠杰低头抿了口咖啡。


    喝到嘴里,才发现摩卡不知何时早已冷透。于是侧头看一眼身旁无人的位置,顿了顿,又默默看向不远处的阳台:


    那原本是谢宝儿专用来养花种菜的小天地,如今也供顾客看书聊天, 摆着书架同两个精致的藤架秋千。此刻玻璃门却关得严严实实。


    里头的声音尽皆被隔离在外。


    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瞧见艾卿手里拿着纸巾,正好心帮人擦拭着湿淋淋的头发。


    她一如既往的表情无奈。


    一边动作, 嘴里又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说一句,对面站着的唐进余便听话地点点头——他个子明显高过她一大截,此刻却因迁就她而微微躬身。只单手撑住栏杆,好方便把脑袋乖乖凑到她面前,便就此不抬头。维持着这个外人看起来颇为奇怪的姿势。


    然而站在那的两人却似乎一点也没觉得有哪里奇怪。


    那场景甚至有种诡秘的和谐感。


    或许是……像夫妻吧?吵架的小夫妻。


    吵架又不和好,别别扭扭在试探的年轻夫妻。周筠杰想。而且这种奇怪的和谐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尽管艾卿从没有说过,但似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就像,尽管这两个人从来默契地什么都不提起,有时也笨拙地,在他这样的外人面前装作不熟悉。可关于过去的、某些秘而不宣的痕迹从来没有散去。甚至根本越不过去。


    只有她自己没发现而已。


    “……”


    他静静盯着阳台的方向。无知觉地攥紧了手机。


    而阳台边,两人的对话仍在继续。


    气氛起先亦还算是和平。


    唐进余依旧站着不动,任她“处置”。


    只是不时开始抬头,向她连比带划地说些什么,好不容易擦干头发、彻底抬起头来,说话的神情也进一步变得严肃。却不晓得哪句话又踩到了艾卿的雷区。


    只一句话的功夫,方才还心平气和的成年人谈话,陡然变成小朋友的争吵。


    艾卿霍然色变,正准备推门而出,却又被他按住手腕。


    唐进余似乎唯恐她走,眉头紧蹙,表情也跟着着急起来。迟疑没半秒,几乎想也不想,又慌忙低头补了句话。


    短短几个字说出口。


    艾卿瞬间怔在原地。


    半天才回过神来,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于是他再重复。


    “艾卿,我们结婚吧。”


    “……”


    “我说我们——”


    “你再说废话就给我滚。唐进余,住嘴,你别再说了。我当今天你没来过。”


    艾卿如连珠炮般飞快甩出一段话。


    脸色转瞬变得比锅底更黑。扒开他手指就要去开门。却第二次被他拦住。


    他紧扣住她手腕,同样什么话都不说,紧咬着下唇。仿佛在跟自己又或是跟她沉默中较劲。这种纯粹力气的压制却几乎让她下意识吐出脏字来。


    抬起头。


    那从未有过的眼神,如今拿来凶狠地瞪他。


    “我让你松手。”


    “……”


    “唐进余,你别太过分。你应该很清楚,我现在在给你面子了……你是个青、年、才、俊,不是路边上的流氓,”艾卿深呼吸,“而我今年二十八岁。你懂?不是那种十七八岁、听人说‘好我们结婚’就开心的找不着北,什么都愿意给人家的小女孩,你如果再不说话给我装傻,我现在就报警你信不信?!”


    短暂的和平仿佛只是乌托邦的幻觉。


    她比谁都更有资格说这句话,揭露他们是怨侣不是爱侣。是破镜不是月明。唐进余亦当然能听懂。


    然而,换了往常,但凡她有一点不愉快的反抗,他都该早松了手。何况是话已说到这种地步。今天却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抽了,也同样一反常态,不仅不松反而握得更紧,迟迟没有让步的意思。


    直到她再一次直呼其名、厉声警告。


    他这才像是回过神来。


    眼神一动,放低声音,又小声向她解释:“我想跟你结婚,我想……你,我们,我们认真地,再想一下。”


    “放手。”


    “艾卿,我是很认真的在……我没有在开玩笑,”他没有放手。还是不放。声音却近乎像是在哀求了,“我想得很清楚,我想跟你站在一起。哪怕我们……我们,现在是‘天莱’最关键……”


    最关键的什么?


    这和结婚又能扯上几毛钱关系?


    她听着,气得几乎发笑。


    为他的语无伦次,也为他听起来压根就没有长远打算、只像是一时情动而提出来的荒唐“解决方案”。


    退一万步讲,他现在有什么资格跟她聊结婚?


    “你别说这些,我根本不感兴趣——你有钱还是破产,公司好还是坏,跟我有关系吗?你聊结婚还需要公司做担保吗?”


    她于是直接开口打断。


    “你省省吧!唐进余,而且你不觉得自己好笑吗?还是说你当结婚是开玩笑?是路上随便拉一个人就能结吗?你说结婚就结婚……还是谁又刺激你了,”艾卿那掩饰不住的抓狂都写在脸上,“刺激你了所以你就要证明给他们看,你确实疯了,你一个人疯还不够,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现在跑过来跟我说结婚?你拉着我一个正常人跟你一起疯?”


    “……”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会儿一个想法?以前你至少还知道问我你是不是让我觉得害怕,我以为你该知道成年人的处理方式是远离,体面,但你现在跟我说结婚?——老天,唐进余,我发誓这真的是我今年为止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这给她的震惊,老实说不亚于她妈明天让他去和周筠杰一起还房贷。


    而且本质上有什么区别?结婚结婚,什么时候都成了万金油的“解决方案”?


    “……没有人刺激我。”


    而唐进余逐渐脱力地松开她的手。只虚虚地挽住,一点点。残留的体温挽住她。


    他低着头。


    有一瞬间好像做错事的孩子。那么无措地,狼狈地站在那里。被人要求反省自己的无礼和荒唐——然而他又哪里反省过呢?


    几年前也好,现在也好,他都只是解释自己没有受刺激。然后再试图开口,再次被打断。


    变了的,或者说长大了的,在感情这个层面,从来都是艾卿而不是他。


    至少几年前的她开口,只会流着泪说算了,唐进余,真的别再互相搞得那么惨了,我们分开或许会好一些。而现在的艾卿,已经能够毫不留情地彻底甩开他的手。


    表情从嘲讽,到悲哀,再到最后一如既往的无奈——这些年她对他总是无奈的,或者说,她对感情这回事根本就是无奈的。她甚至根本就不在乎唐进余到底在经历什么,在想什么,她只觉得这一刻提出这个想法的他幼稚得可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


    “听我说,唐进余。”


    艾卿沉默良久,最后轻声道:“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离开你,我得到最大的教训是什么?我得到最大的教训是,我发现‘爱’这个字眼,从头至尾只是女人编织出来欺骗自己的谎言。而对于男人来说,对于你来说,‘爱’这个字就是一个随时随地能用来绑架对方为你付出的骗局。”


    她一字一顿。


    “爱,能够欺骗一个女人,让她为了得到爱伏小做低,为了得到爱麻痹自己,为了能够获得拥有□□就不惜牺牲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价值,就像你现在做的事情一样,你功成名就了,你现在不需要依靠家庭就可以站在大众面前说话了,于是你开始怀念你的‘初恋’,你希望用这份爱装点一下你的人生,于是你可以毫无负担的对我说,结婚吧——你甚至没有考虑过结婚这个字眼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就这样问我,要不要结婚?说得好像在路边捡了五块钱一样轻松。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个时候的婚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要忍受你的家庭和你所处的阶级从没改变过的、对我这样一个“庸人”的轻视。


    意味着我要一定程度上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事业和声望,抛弃自己的自我认可而成为你的妻子,成为别人眼里靠着你往上爬的菟丝花。


    意味着我必须承认,努力了这么多年所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别人勾勾手指就能抵消的笑话。


    “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艾卿微笑,“你跟我说你爱我,你说你要跟我结婚?唐进余,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他的眼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碎。


    艾卿甚至清楚地看到那破碎的晶莹。他的手在发抖。


    她以为自己依然会心痛,但原来到这一刻,她竟不为所动。


    甚至无法控制地笑出声来。


    “结婚对你来说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献祭。如果你哪怕有一点尊重我,你就该知道,你现在要做的事是离我远点。”


    她说。


    推开门,便头也不回地抛下他走了出去。


    直到走到周筠杰面前,看见某人目瞪口呆的脸,这才如常地笑出声来,问:“怎么了?”


    “那个……”


    他指着阳台的方向,欲言又止。


    “别看我热闹了,”而她只是摆摆手,“宝儿这会儿该忙完了吧?我们下楼找她。等会儿我也该回去了,今天想早点睡觉。”


    “但你真的不回头看——”


    “走了。”


    他话未说完。


    眼见着她已走到楼梯处,不回头地往下走。只得愣愣看了一眼,又看向阳台。目光几乎带着点悲悯。


    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跟上她的脚步离开了。


    19.  chapter19   天使怜俗人。


    深夜。


    唐进余驱车回到公司,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


    长街之上愈见冷落,行人寥寥无几。


    而他坐在车里一语不发。只落寞地盯着窗外、发了好一会儿呆。


    直至忽听得随意扔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又开始震动,锲而不舍地响。眉头微蹙。才不得不又把那冷冰冰的金属壳子摸到手里、划开屏幕一看:果不其然, 入目即是十几个未接来电。


    最新的一个就在半分钟前。


    其中, 七个来自“妈”, 八个来自未命名号码, 还有一个来自几百年没打过他电话的唐父。


    微信界面更热闹。跟刚经历过一回世界大战似的:有来恭喜公司发展顺利的、有来打探上市消息的、来询问——有无婚嫁意愿、具体择偶标准的。当然还有他妈。难得语气暴躁地质问他跑哪去了,一连发了十几条。


    越往下看越抓狂。


    【不是说好了好好吃顿饭吗?你答应妈妈的事有哪一回做到了?】


    【妈妈对你很失望!你现在马上回来, 不要让大家难做!】


    【唐进余!!】


    【如果你是真的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妈妈,那妈妈以后也不会再说什么了,但如果你还想妈妈有个快乐幸福的晚年,能够圆满妈妈的一个心愿,你就马上来医院!马上给她回一个电话】


    【向晚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忍心让女孩子这么为你伤心吗?退一万步说,哪怕你不愿意, 为什么要当着别人长辈的面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难道你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吗?】


    他长按删除了对话。


    又返回主页面。才发现不过是两个小时没看而已,一眼望去, 那层层红点已堆得几乎点不完:要说起来, 八成也是都知道“天莱”最近风头正劲, 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好吃点红利。连过去见面就眼红的竞争对手,也难得和谐地发来消息,询问他最近是否有时间,出来一起吃个饭。


    吃饭?


    他冷笑。他现在别说吃饭了,只想去跳江。


    是以百无聊赖地划了一轮消息, 却一个都没回。


    只把手机随意揣进西裤兜里,便又无精打采地下了车。直至走到公司所在的大厦近前,忽才停住脚步, 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这恢宏而直指天际的高耸建筑。“天莱”的标志性Logo就悬挂在左侧正中,颇为显眼。


    ——细算起来,其实今年已是“天莱”落地成行的第九年。


    他想。


    一切回想起来都好像梦一样。


    遥想他当年本科学金融,和电子游戏这一行实属差了十万八千里。


    下决心要开工作室,不仅在当时显得上不得台面,尤其也叫人觉得像人人喊打的、入了魔的那类网瘾少年,简直是对他父亲那高贵“尊面”的千刀万剐。是以,难得独立的一个人生选择罢了,最后说出来,却几乎闹得众叛亲离。


    他爸是铁了心一分钱不给,又勒令他妈和他老人家统一战线,逼着他回家里干基层,说是每个月给他开三万工资,三年内给他“传位”。


    他说不干。


    两父子吵起来,他爸气不过,随手抄起一根高尔夫球杆就往他后脑勺挥——如果不是他妈拼死拉着,当天就能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进医院又或直接英年早逝。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这样几乎有两年时间,和家里基本断了联系。


    但说归说。


    当时其实哪里又有存钱的观念?有什么资本和家里对着干?


    他平时光零花钱,一个月都不止十万,读书的时候就不吃食堂光下馆子,宿舍床位、外头公寓、温泉山庄三个家轮着住。花钱更是“月光”惯了,大手大脚。但话当时已说出口,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脸往回撤。最后,仍是东拼西凑凑够了小三十万,咬咬牙招了四五个人,在四环开外租了个小套间。


    “天莱”的起步,由资金筹措开始,就自此注定艰难无比。


    一个外行领着几个半内行,从“水果连连看”这种小成本游戏开始摸索起,找投资、干推销、从前他最不耻的那些找关系蹭脸面的活儿,也都是那时节,被迫一一体验了个遍。


    旁人或许当他举重若轻吧。


    靠着家里就能轻轻松松数钱到手软,但其实只有艾卿见识过——也只有她见到过,他哪怕在那些老员工老哥们面前都会笑嘻嘻吹牛皮说不累,说未来光明前途不可限量,可只有她陪着他,看他无数次应酬、喝酒喝到半夜抱着马桶吐,大江南北跑回来,却只能给她带穷酸的礼物。有一年冬天,甚至半夜陪投资商喝酒,喝到急性胃穿孔。


    做完手术还要住院,艾卿为了他,连过年也找了个借口没回家。只能就将就着在医院过。


    那时没什么闲钱,也下不起贵的馆子。他们索性就买两份饺子。


    十五块满满一碗,捧在手里,热气腾腾。两个人凑在病房里看春晚,拿饺子“干杯”。他说现在我们就吃十五块的,但等以后我自己赚钱了,第一件事就是请艾卿公主您吃五千块一顿的饺子。


    有五千块一顿的饺子吗?


    小土鳖闻言,好奇地睁大眼睛。问他,难道饺子里包金子了?


    他点点头说可不嘛,鱼子酱饺子,难吃死了,我妈做的黑暗料理。


    顿了顿,又说不过应该可以改良,我到时候亲自给你做。


    我这辈子只给我老婆做饭。


    她听到,就捧着快餐碗,向他吃吃的笑。笑得眼睛都弯成小月牙。


    笑一会儿,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又忽然猛地一肘子过来——他反应不及,张口大叫,手里一碗饺子差点全掉在床上。两个人吱哇乱叫着去挽救,最后,以艾卿公主被护士小姐训了五分钟不能大吵大闹、不能给病人增加心理压力而告终。


    他拖着“病体”追下楼。


    追上气呼呼要走的某人,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傻笑。又说你记得戴围巾,回宿舍别感冒了。她看着他,突然眼睛红红,说唐进余,你是不是真的会娶我?


    会啊。


    当然会。


    不管贫穷、富贵、健康、疾病——当然,我希望自己最好是富贵健康,不然你这么好的女孩干嘛要嫁给我?不过总之,不管这些条件是什么,我都会娶你。但嫁不嫁是给你选的。


    他那年二十四岁。


    刚出院,好不容易走运,靠着投资赚点钱,结果又转行尝试做战棋单机亏了几十万。只能卖了车,重新干,又亏,又赚……


    这过程实在太漫长。


    也因此,其实许多画面和记忆都早已模糊得难以辨认。他一向是个健忘而善于和自己和解的人,伤心的、难熬的事,不记得就当不存在了。然而尽管如此,天莱初成规模而盘下写字楼、揭牌剪彩的那一天,他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不是因为那天有多圆满,多开心。而是因为艾卿选了那天跟他说分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甚至连分手时说的话也很符合她的性格:先说轻飘飘的“放过”,后头是重重的、也同样无力的诅咒。她从始至终都平静,时而沉默,到最后也没哭。竟然哭的是他。


    他在办公室里挂断电话,哭得几乎崩溃。想到的却不是丢脸,不是“不男人”,而是疼,太疼了。好像生生从他身上剜走了一块肉。没有她,他终究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俗得平平无奇。


    烂得平庸无力。


    说起来,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我因为你而爱这世界”?


    他其实觉得自己没这么矫情。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还忍不住嘲笑给他看的前台小妹过分沉溺幻想,提醒她别被男人骗。只是,那天开车回家的路上,路过Q大,他却也突然想起二十出头的某一天了。


    下着大雪,艾卿站在Q大门外,捧着冻红的脸抬头看他的样子,让他自惭形秽的那一眼,他原以为,自己的确是因这一眼,而不该堕落的。他不该把她拖下水,自己却往下沉。所以,别无选择,必须要拼命靠着自己往上游,探出水面去呼吸。


    ……尽管这个过程实在是难熬的。


    等最后终于混到能和WY游戏搭伙合作,那年他已三十岁。同年龄的“二代”这时大多都已老婆孩子热炕头、“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独他一个走了太多弯路,至今还和家里拉不下脸缓和。


    他终于开始数钱数不过来,可以眼也不眨地甩九千万拍三层大厦作为工作室场地,可以给一起奋斗出身的兄弟开高过市价三倍乃至五倍的工资,他拥有了一个别人梦寐以求的团队。恰如此刻,抬头看去,面前整栋恢宏大厦,唯有“天莱”所在的6-9层依旧灯火通明——不用看也知道,这群家伙最近是一个个打了鸡血,又自发在加班。他们给他赚来源源不绝的钞票,社会声望,还有别人仰望的人生。


    但是失去的那些又有谁知道呢?


    他想起今天荒唐的经过,脑袋疼得厉害。在楼底下吹了好一会儿风,依旧只是越想越无解。


    忽又惦记起等下两手空空上楼、免不了被那群大小兄弟调侃,遂转头又打了个电话给策划组的组长,大概问了下有多少人还没走,电话点了十份披萨,随即在楼下便利店大肆扫购了一番。


    眼见得冷柜都快被搬空,这才随手叫了个保安,帮忙送上楼。


    六楼是策划组和美术组的“大本营”。


    甫一进门,除了扑鼻的咖啡香,便是键盘声“噼啪”不绝于耳。他刷卡进门,几道炙热视线瞬间向他聚焦,瞧见是他,又转瞬变成受宠若惊的笑脸,纷纷争先恐后打起招呼:


    “进哥!”


    “老大,怎么这个点来了?你不说今天回家吃饭呢吗?”


    “话说老大,你这衣服怎么……”


    “吃你的吧!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老大今天真帅——来来来,宽叔,东西给我吧,我给楼上同事拿过去分。辛苦你了啊。”


    “老大,你要不要也来点?”


    当年唐进余带出来的这一批师兄弟,今年多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养家糊口最卖力的年纪。


    而新入职的更不必提,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新鲜感、上进心、野心,一个不缺。新项目带来新鲜注资,加班工资翻倍不说,在履历上新增的浓墨重彩也足够吸引人,是以他们一个个如打了鸡血般挑灯夜战,干劲十足。


    有胆子大的凑过来和他套近乎,他也没下人面子,随手从塑料袋里挑了一罐啤酒,便又笑笑冲人示意:“我喝瓶酒就行,你们忙,该吃的吃。”


    “老大万岁!”


    “老大放心,我以后离职了肯定给咱公司写三千字好话——”


    “你这个嘴不用能不能缝上?”


    一群人打打闹闹,吵个没完。


    唐进余也没闲着,又转身去楼上市场营销部和研发部逛了一圈,发完吃的,正好碰到在加班赶工的方圆。对方看他一身狼狈,衬衫前襟湿了又干,皱巴巴的写满局促,亦忍不住皱紧眉头。


    不用他喊,已自发离开工位,快步跟了上来。


    20.  chapter20   “听到了。”……


    “进哥——”


    “你这弄的……怎么回事啊?等会儿上午不还要去TX那边开会吗?准备熬通宵了这是?”


    唐进余前脚刚进办公室。


    人陷在沙发里, 屁股还没坐热,已听得门外吵吵嚷嚷。


    果不其然。


    下一秒,方圆便如往常般大咧咧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个披萨盒, 里头装着半块披萨。边嚼巴嚼巴, 又颇八卦地, 盯着自家老板兼多年兄弟来回看:


    事实上, 当年唐进余那寝室一共就四个人。


    除了有一个军训完就退学的,这位“大人物”暂且不谈。


    剩下的两个, 一个他一个穆戎,家里都是钱能花到下辈子的主。


    唯有方圆,一个安徽农村出来的傻小伙,是实打实的、稀里糊涂被老师忽悠着“北京好北京妙”,最后卡着专业最低录取分数线填了T大——据说还是高考发挥超常,比平时多了快八十分,家里人欢天喜地凑了三万学费送他来的北京。


    当年这话说出来, 另一个发挥“超常”的穆戎,脸色瞬间黑得能刮下锅灰。他们寝室还为此气氛微妙了一阵。不过话说回来, 这份不愉快最终也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刚一毕业, 差距立刻显现出来:


    穆戎家里富得流油, 火速送他出国镀金深造,朋友圈从此每天不是“阿美迪卡”的日出,就是日不落帝国的日落。研究生期间,已大致完成了其环游世界的梦想。


    但方圆不同。家里没有背景不说,反倒是全家都指望着他一个。遂也只能咬咬牙, 毕业后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三十岁,总算混成了个中层领导,结果又因为站错队, 在公司内斗中被一脚踢出局,成了无业游民。


    也就多亏他运气好。


    当年睡他下铺的唐进余,这人虽说长了张薄情脸,瞧着冷清清的。却实在算是个热心人。


    自从同学聚会上听说这事,回来便二话不说,电话聊了几天,提他做了“天莱”市场营销部的三把手。这也就是年初的事。


    唐进余念旧又好面子,因此也极少拿老板的架子压他。大部分时候,都宁可兄弟只是兄弟,生意归生意。他在公司里的日子也就愈发过得风生水起。


    可惜,今天却似乎是个例外了。


    “……看什么?”


    肉眼可见疲惫的某人,连眼皮也不掀一下。只无情指向门口,“衣服办公室里有,我等会儿会换个新的。至于你,该吃吃,该上哪上哪去。别杵在这影响我。”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别介啊。”


    方圆被他一赶,却反而更加兴致上头,索性又凑上前去,一屁股坐到沙发边缘,问:“你今天不是去陪阿姨吃饭吗?进哥,这怎么吃得跟聊崩了一样。”


    “不是像,是确实崩了。”


    “……啊?”


    “看起来很不明显吗?”


    唐进余问。


    又指了指自己这一身皱巴巴的白衬衫,“被泼了一身的茶。幸好不是刚烧开的,不然,你就不是坐在这,而是过两天,在医院里提着水果见我——当然,也吃不到你手里这块价值258人民币的披萨了^^”


    方圆闻言。


    肉眼可见地愣了下。


    反应过来,手里金贵的披萨险些却全掉地上——然而他最震惊的显然也不是披萨价格。而是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会当面干这种混事,不由表情一变。冷着脸,又压低声音追问道:“谁干的啊?”


    “聂向晚。”


    “……”


    “聂……”方圆突然打了个结巴,“聂向晚……你说你,你以前那个青梅竹马啊?”


    “嗯。”


    “进哥,她……那个,什么时候来北京了?”


    很难形容那一秒他脸上表情瞬间万变的起落。


    唐进余此刻正忙于看手机、应付他妈这会儿又发来的十几条新信息,却无暇抬头。只简短又应了个“嗯”,便满脸厌倦地摆了摆手。


    “算了,这事我自己之后会解决,说出来多一个人烦而已。”


    他明显不愿再细聊这话题。


    不过话说到这,倒是想起今天在谢宝儿店里看见那一幕,福至心灵。遂又开口叫住怔怔转身欲走的方圆,道:“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等会儿找个同事一起,和《剑侠》那边的负责人再联系一下。问问他们那资料片怎么回事,”唐进余道,“前段时间忙,我也好久没上过线了,今天正好——反正,正好瞄了眼游戏。就看见负如来被NPC收走了。那把剑不是普通武器,他们官方就这么处理,总该给个解释?”


    “啊!”


    听他解释完来龙去脉。


    方圆瞬间一脸恍然大悟表情。短暂的失落一扫而空,倒是又笑起来:“我就说那个世界任务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结果是艾卿上线了?负如来被那个大Boss拿走了吧?他到处找来着。”


    “……?”


    “世界任务啊!”


    方圆道:“进哥,你最近没上线所以不知道吧,但我和项目组的人都全程跟进了呗。”


    “这次的资料片,重启推进了五年前的时间线——就我们以前打的信王那个副本,不是说他作孽太多然后死了下地狱过油锅吗?新剧情就是乱世冤魂太多,黄泉井被冲破了,那个信王于是趁乱笼络了一大批孤魂野鬼,占山为王,彻底成了恶鬼头子,然后满世界找那把[负如来],要把他老婆给渡化出来。”


    “但这也不至于直接搞出NPC收玩家武器的bug吧,”唐进余揉着太阳穴,“他们给赔偿吗?这剑给艾卿我就不说什么了。给NPC——他算哪根葱?”


    “……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打了一个多月,我回头得去问问有没有赔偿……”


    方圆道。


    眼角余光,却正好瞥见沙发前那小茶几上堆得如小山一般的计划案,最上头一本,正是《剑侠Online》游戏方最新提交过来的剧情草案,不由眼前一亮,“诶!”


    【《修罗道》资料片】


    【剧情策划草案】


    【负责人:柳萌】


    “这不有呢嘛!”他于是一下把那摞纸摸到手里。边说着,又信手捻了几页看,嘴里忍不住咕咕哝哝道,“所以说能做这行还挺好。公司做大了,投资自己喜欢的游戏,这还可以提前看剧情……”


    “未来你要是真能带头,把全息游戏这块饼啃下来,咱也跟着沾光,多多少少也算全中国第一人了……”


    “悬。”


    “说什么悬不悬的?”方圆笑了笑,“进哥,你可是唐进余,你姓唐诶,要资金有资金,要关系有关系,你都干不成,以后谁做第一个吃大螃蟹的人啊?”


    说话间,手里的策划案翻到中间。


    他找到“世界任务第二阶段”的字眼,又笑着继续看下去。


    只是越往下看。


    笑容却渐渐收住了。


    眉头微蹙,最后拧成一个无法忽视的“川”字。


    “怎么了?”


    唐进余此时正从手机屏幕上收回视线。


    抬起头来,亦恰好看到他这纠结的表情,不由也跟着有些紧张,想了想,回忆道:“这应该是今天下午才交过来的二稿,他们昨天又停服更新过一次,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而方圆只是摇摇头。


    满脸“这写的什么鬼玩意儿”,半天没想出形容词。遂又颤颤巍巍,把手里策划案掉了个个儿,递到唐进余面前。


    “我只感觉,”他说,“这么下去,策划的祖宗十八代又要倒霉了——实在不行,咱们要不,进哥,要不把刚投过去的钱往回收收?”


    “……”


    这是能说收就收的吗?


    *


    与此同时。


    周筠杰开车送艾卿回通州校区。到校门口时,时间同样也已至深夜。


    谢宝儿惯是个说话不带把门的,兴致一上来,不留神就唠到□□点。


    艾卿头天刚熬了个通宵,说归说,其实从店里出来时眼皮已在打架。这会儿开车又是四五十分钟——起初她还能强打精神,和周筠杰随口说几句话解闷。结果聊着聊着,不知聊到那句,却忽然没了声音。


    车停稳时他侧头看。


    她系着安全带,身子却整个往窗户那头侧倒,隐隐有小虾米窝成团的雏形,却已是睡熟了。


    “艾——”


    艾卿。


    伸出去叫人的手,于是和半路没声的名字一起顿在半空。他默默收回手。


    托着下巴。盯着她那笨拙又透出防备感的睡姿,心想要不多让她睡一会儿?自己开车回去也不过一个小时而已,哪怕她睡到凌晨,他也赶得及回家换衣服去公司,其实不妨事。


    想了想,又把车上的空调调高了两度,正准备顺手从车后座找件什么东西给她盖盖,无奈手机偏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他怕把人吵醒,手忙脚乱地挂断。


    等小心翼翼再去看未接来电,却见联系人名显示是自家小叔,一时间,免不了又愁苦起来。回头看了眼,艾卿仍没有睡醒的前兆,索性只得先推开车门下车,走远些,才把电话接起。


    “喂,小叔。”


    “干什么去了?刚才还挂我电话。”


    周邵却懒得跟他客套。


    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开门见山便问:“现在旁边有女人?”


    “……我朋友。她在车上睡觉。”


    “朋友,”而周邵重复,“你在国内还有什么能值得你等她在你车上睡醒的朋友?”


    “我应该不用每一件事都完全汇报吧,小叔。”


    他无法顶嘴,也只能叹气:“你能不能别总是像审犯人一样审我,我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生活是很正常的,OK?”


    “如果每个人都像岳凭舟一样惯着你,你现在应该在澳大利亚蹲监狱,在中国蹲少管所,”周邵闻言冷笑,“哦不对,你超龄了,在中国吃枪子吧那就。”


    “……”


    “总之,对你严格是好事。”


    说罢。


    电话两端却各自沉默许久。


    不过,说狠话的是谁,再度开口的依旧也是那一个。这仿佛已经成为这对叔侄间不成文的默契。


    果然,周邵很快另起话题,转而问起周筠杰和聂向晚最近合作的项目情况如何,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语气倒有了些长辈的样子,颇显慈爱关怀。


    直到周筠杰忽然说起今天在猫咖看见唐进余的事。


    “好像是去和谢教授还有Alice吃饭了,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好像落汤鸡一样,看起来是聊得不太开心。”


    他淡淡复述着自己眼见的过程:“后来和艾卿也吵得动静很大。我看艾卿直接甩开他走了,不知道在聊什么,总之,后面我们在楼下聊天,他就一直在楼上坐着。我们走的时候他才走。听宝儿说,他就一直坐在那阳台,也没抽烟喝酒,就坐了几个小时。”


    连他中间都有意无意提起过要不要上楼看看,艾卿却全程都当没有这回事。平静得宛如路人。


    不得不说。


    那种无言的果决,其实是让他佩服的。


    “艾卿。”


    周邵顿了顿。


    似乎回忆了片刻,才不太确定地提起:“你说岳凭舟给你介绍那女孩吗?她和唐进余……?”


    “不清楚,她没提过,我之前也不知道他们熟。好像只是读书时候认识的师兄吧。”


    “……小周。你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帮她撇清关系。我没打算做什么。”


    周邵说着。


    电话那头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似乎是刚从抽屉里翻出烟盒,便又听得打火机“咔哒”一声,烟点燃。紧随其后,是吞云吐雾的声音。


    “你阿嫂,”周邵突然说,“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


    “……”


    “没骗你,是她最近很忙吧。我玩了她做的那个游戏——就是你说看起来花花绿绿审美很差的那个,最近资料片刚上线,剧情被骂得很厉害,做策划的肯定焦头烂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打过电话了。”


    “哦。”


    周邵问:“你说谁骂她?”


    ……?


    重点是这个吗。


    周筠杰继续叹气。刚想说是不知名网友,以及小叔你别太护短,尤其别披小号过去跟人骂架,嘴毒得太明显到时候被扒出来会很难看,然而周邵却难得抢先揭开这个话题,只随口撂下一句“我不管她”,便又淡淡叮嘱他,说:“你帮我盯着唐进余。”


    “小叔。”


    “有事及时告诉我。最近他不是风头盛吗?得罪的人也不少。至于聂向晚,要是有什么动静,你离得近,八成也能第一个知道。万一她发什么疯,你记得要适当表现表现,别让人抢你前头。”


    “我和Alice只是朋友。”


    “那你和那个艾卿不也只是朋友吗?”


    周邵反问:“怎么,你会十点钟还和你的朋友艾卿在一起,让她在你车上睡觉,但都不愿意关心关心你那位好朋友Alice的身体健康?”


    “……”


    “周筠杰,你姓周,如果你姓赵钱孙李谁管你?别在国外呆了几年就真当自己是自由人了。明年清明你给你爸磕头的时候,不怕你爸半夜来找你?”


    “这不是一回事。”


    周筠杰说:“你要找唐家麻烦是你的事。但我喜欢艾卿,是我的……”


    是我的事。


    我喜欢谁是我的事。


    学校门外,树丛里的野猫深夜喵呜乱叫,他有些心烦意乱地回过头去,后半句话仍囫囵卡在喉口,说不出来也吞不下去。却见艾卿怔怔站在不远处,倚在车旁,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就像那只藏在深夜和草丛里的猫。


    “喵呜”一声,叼着什么飞快地跑了。


    剩下他们两个,毫无防备地打了个照面。


    话筒里,周邵的声音依稀变得听不清。


    而他竟破天荒地理也不理。只有些讷讷的,下意识将手机背在——藏在身后。


    他清楚地看见她表情里写满错愕。


    “……睡醒了?”


    然而他却只是问。


    紧接着是一如往常的笑着解释:“我看你……睡得很香,所以没叫你。”


    “……哦。”


    “那,晚安?好像校门还是进不去吧。”


    艾卿愣了下。


    停了很久,才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


    “我也——”


    然后她说。


    接续着本该早就结束的话题。


    有些后知后觉的,却同样是解释:“看你在打电话,所以,没打断你。本来想等你打完了,说声再见再……进去的。”


    他还是笑。


    张了张嘴,想说话时才发现,原本卡在喉口的半句话,似乎咽下去了。


    “嗯。”


    于是他说:“听到了。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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