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81
纪司予这么一个恋爱经历极度匮乏的人, 究竟是从哪学来这么多甜言蜜语,又是抱着怎样缱绻又细腻的心思尽数说出口,实在是个人间未解之谜。
然而这生疏又古早的一句“撒娇”, 却毕竟让人心里软了三分, 又舍不得再笑他唯独待她时,总有的那一副长不大似的幼稚娇气。
“知道了知道了,”卓青扶额轻笑,只得嘴里应他, “你再这么说话,小心吓到你那群助理,以为老板又抽什么风了。”
纪总撇撇嘴, 手里继续摆弄着自己宝贝极了的餐盒, 咕哝道:“他们不在,我要一个人吃饭。”
不然按照阿青的说法, 作为一个好老板,可是要分享便当的!
他才不要。
卓青:“……”
别提了,一听这口气她就知道这货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行嘛, 那你吃饱了就行, ”却也终究没有点破,不过扬唇笑笑:“等这次的竞技赛忙完了,空下时间了, 天天给你做, 省得你以为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似的。”
话毕,一边听那头聊着工作情况,心头疑惑尚未散去的卓某人, 复又一边分心摆弄着鼠标,从电脑端登上《创世录》界面。
不愧是游戏公司, 搭载的无线网速度极快,那头纪司予才刚说了两句公司的情况,她这已经直接越过天天都在排队的服务器成功登陆。
刚一站定主城,便随即调出搜索栏,输入【我见青山】的ID。
可惜,那游戏头像却仍是暗沉沉的灰色,旁边显示的上次登录时间还是十四小时前,也就是昨天晚上。
卓青眉头微蹙,顺手调出公司数据库,查了一下对方的IP登录信息。
虽说剧社组这边的权限不足,用办公室的电脑,只能暂时定位到对方身在北京,但也不妨碍她扫一眼对面的近期频繁上线时间:几乎都是普通白领的上班期间,除此之外,就是晚上八点半点到十点之间——放在卓青自家,那基本上就是在楼下散步回来,她忙着加班,纪司予同小谢忙着联络父子感情一起打游戏或做作业的时间。
难不成这个【我见青山】也是个游戏专业主播?以打游戏为生的?
↑
按照常理来推测,这当然是她的第一想法。
然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下巴,听着耳边手机中传来的熟悉嗓音……
大抵是女人奇怪的第六感作祟,她脑袋里又突然蹦出个奇怪的念头:不过嘛,这个时间,这个ID,加上在江承那随随便便、眼也不眨就甩出手的大笔资金……不图别的,来意不明,沉寂许久,又偏偏选择在自己专责的竞技赛中初露锋芒?
啧,怎么越想越觉得怪。
越想越觉得,好像,大概,可能是出自某人的手笔?
“……阿青?”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的一声轻唤,惊得卓青一个抖擞,瞬间反应过来,“嗯?”
“你在忙什么呢,光听见你那键盘声敲得噼里啪啦的,”他无奈叹声,“我还想问你,要是十五那天比完赛,你之后还有补元宵节的假,要不要顺便回上海或者湖州看看?”
“啊,无所谓,都可以……不对,还是回上海吧,把白叔叔一家还有大舅都喊出来,虽然晚了一天,吃顿团圆饭也是好的。”
“……”
虽然是他提议的,不过阿青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呀!
纪总默默抠了抠饭盒的边边角角,虽说是老夫老妻了,但又毕竟不太好先说出口,只得不情不愿地应声:“行,那也好。”
他六亲冷落,待人疏离,也就对待她的亲人朋友,才愿意爱屋及乌,不惜时间精力。
“吃完团圆饭呢,我们就带小谢去迪士尼玩,等他玩开心啦,哄睡着啦,就让他在我舅舅家待着吧,他最喜欢那些花花草草了,”她道,“然后我们这对没良心的父母,就偷偷去过二人世界好了,怎么样?”
二、人、世、界。
纪总:( ̄︶ ̄)↗
应该是他想的那种二人世界没错吧?
纪司予:“我觉得非常好。”
青姐还是青姐,三言两语,就把自家那位的心理防线拿捏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这话方一落地,那头倒再没有什么不满意,也不再缠着她暗示推敲什么,很是乖顺地挂了电话——大概是开开心心规划“二人世界”去了。
剩下心里隐隐约约有三分谱的卓青,起身离开办公室,一路下到数据组所在的三楼。
“小林吧?对,你过来一下。”
开门见山,便直接点了个面熟的同事过来,沟通二三后,去了对方的工位,“我想查一个玩家的ip地址,麻烦你帮我授权一下……对,叫【我见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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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竞技赛当天,也即农历正月十五。
开赛时间定在下午两点整,除了接受上级指示需要开直播预热、而在专属的主播房内展示比赛全程的江承之外,包括卓青在内的其他相关负责人员,都在七楼的大会议室中蹲点,时刻预防意外情况的发生。
不过,与去年前年相比,这天倒还有两点与众不同。
其一,是卓青这个被纳入游戏制作公司麾下的大神玩家,兼任竞技赛顶级种子选手和公司二级负责人(也称行政高级白领<——打工仔)的加入。
其二,则是不知何故,准备得比全公司人最多的数据组还要充分、时刻在一旁待命的公关组。
↑
要知道,像《创世录》这种玩家自来水多得不得了的游戏,平时公关组那七八个人,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自家办公室嗑瓜子闲聊公司八卦,实在闲得不行,就披个小号去游戏论坛炒炒热度,跟今天似的紧张态势,上一次,那还是……好吧,基本没有。
公司大老板李泽儒和副总陈启航,也都是紧张候在旁边,丝毫不敢怠慢。
赛程很快便如期而至。
一瞬间,停服半天进行数据整合的游戏入口便被挤爆,排队人数从100,一直挤到3000,10000……
当今国内,也就只有《创世录》这异军突起的mmorpg游戏,真敢火得这么明目张胆,这么引人眼红。
卓青戴上降噪耳机,兀自将会议室中一众嘈杂声屏蔽,只用公司内置通道登陆游戏,在竞技赛候场界面,最后一次熟悉和演练自己新排布的按键——
所谓新年竞技赛,前置任务一共十则,基本都在新春十五天内结束,其极尽苛刻的参赛标准,严格限制每个游戏区服的参赛人数,最终选定百位战力榜前列的玩家参与,通过不计时长且开启沙盒地图模式的百人混战,决出冠亚季军,给出永久称号、顶级神武及主城区永恒大师雕像的奖励,被称为“高玩们的斗兽场”。
其余所有观赛玩家,则可以通过在论坛区或游戏专属NPC处的押注,来获得高配置回报,随机掉落顶级绝版时装及神装宝石。
高玩们的腥风血雨,普玩们的热血竞猜,参与度是毋庸置疑的奇高无比。
是故,这场踩着新年尾巴到来的比赛,也一向是《创世录》最顶级的盛事之一。
【倒计时10秒】
地图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参赛的百位选手先后被投放战局,各自寻找掩体或搭档,唯有名为【青山应如是】和【江湖你承爹】的两位玩家,从容立于毫无遮蔽的战场中央。
女血刀,男箭侠。
【倒计时5秒】
卓青不住移动着鼠标,指挥人物改变视角方向,试图搜寻某位的踪迹,无奈除了吓退一批试图瞻仰她英姿顺带“合影”的玩家之外,依旧一无所获。
倒是耳麦里传来江承的声音——他连通直播间的同时,也通过公司内网连上她这边的语音系统:“青姐,准备了。”
【3】
卓青活动着手指,“嗯,你打你的,待会儿我有安排。”
【2】
“哈?”江承闷声问,“你是说昨天李总说的事……真的假的啊?”
【1】
不用她回答了。
因为就在他这话落定,倒计时归零的瞬间——
“咻!”
一箭破空的音效,倏而毫无滞后地传入所有玩家的耳麦之中!
卓青瞬间循声望去!
正瞧见,那沙漠之巅,百里之外,最显眼也最高处,烈日炽阳,隐隐勾勒出那黑衣箭侠凛冽身影。
江承的血量瞬间被削去三分之一,骇然之下,操控人物一连数个后翻,和卓青拉开距离的同时,脚边又是七发利箭铮铮而鸣,颤动不已。
“这?!”
作为《创世录》的第一箭侠,远距离攻击的王者,加上顶级装备构建出的厚实血量,克服了皮脆易跪的缺陷,只要不对上卓青,一般而言,【江湖你承爹】这个号映射的,就是不容置喙的绝对胜利。
哪里有这种被先发制人、险些一击致命的时候?
可惜——
偏偏就真遭了这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卓青勾唇一笑,手中血刀出鞘,亦瞬间斩去背后寻机偷袭的云仙半管血。
“你在这打吧,”她道,人物脚下几个点地,避开身旁玩家的一计直击,随即向那沙漠之巅飞身而去,“……那边交给我对付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青:除了我也没人能对付他个傲娇仔,抱胸.jpg
最近忙着论文和写稿抽不开身,眼睛出问题了,1号不更新哈。
感谢在2019-11-29 22:18:37~2019-11-30 22:1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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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82
“青姐?!”
江承口中急于挽留的话音未落。
倒是卓青手速奇快, 三键连按下数段跳跃,不过眨眼间,便从一众瞻仰兼伺机准备围攻的玩家群中游鱼般穿梭周旋, 脱身而出。
眼见着沙漠之巅相隔甚远, 还没来得及用“登云梯”技能纵身而起,身侧却先又是接连数箭穿云而过,正中目标的音效不绝于耳。
惹来她眉间顿蹙,福至心灵般, 蓦地抬眼——
果不其然,便还真瞧见世界频道上接连刷出的一堆:
【世界】:玩家【我见青山】骁勇善战,一击即中, 将玩家【青神我老婆】斩杀, 获得积分*10,在神灵的吟唱祝福中, 血量回复10%!
【世界】:玩家【江湖你承爹】骁勇善战,一击即中,将玩家【澄清cp房子塌了】斩杀, 获得积分*10, 在神灵的吟唱祝福中,血量回复10%!
……
卓青:“……”
闹呢!
好好一个游戏竞技赛,打得像是两家CP粉大战似的——还是正主下场那种。
她只觉又气又好笑, 当即不再犹豫, 操控游戏人物一手血刀压境,手中双刀齐进。
大招出手,技能特效瞬时笼罩大半个战场。
【世界】【你老哥最后一次】说:靠靠靠靠!我被青神的怒火波及差点猝死!!就剩一点血皮了, 有奶妈给奶一口不!!
【世界】【默然如月】说:今天青神怎么一开场就格外暴力哈哈哈哈哈,算惹, 我拿到了被青神斩杀的成就也值了~——[大神刀下](称号)
【世界】【阿承请正面上我】说:我日诶,我本来想去阿承边上偷袭一下准备拿称号的,结果正好站在青神的大招范围里被秒了血皮??我上哪哭去?@橙花居官方,强烈不满!!赶紧加强我们毒月啊!!!隔壁云仙血厚能奶,血刀输出这么碉堡,我们夹在中间也太不公平了吧!
这行字刚刚浮现。
世界频道上紧随其后,便如流水般刷出一大串斩杀纪录——毫无疑问,都是卓青的手笔。
【世界】:玩家【青山应如是】骁勇善战,一击即中,将玩家【你老哥最后一次】斩杀,获得积分*10,在神灵的吟唱祝福中,血量回复10%!
……
【世界】【你老哥最后一次】说:这就是被青神正面上的感觉吗,好……爽。
【世界】【阿承请正面上我】说:楼上别掩饰,听见你的哭声了。
【世界】【你老哥最后一次】说:技不如人,告辞555555。
絮叨归絮叨,不等剩下那群准备抱团袭击的玩家反应过来,大招丢完,眼见着自己蓝条也已经见底。
卓青找准机会,用最后那点可怜兮兮的内功值飞身而起,自知无法长续,瞬间又将游戏人物手中传送符猛然抛向半空。
无风自燃的传送符,带起游戏界面正中一阵滚滚浓烟。
不可否认,作为500金币一次的消耗品,无视各种bug在任意地图内进行长距离传送的工具,“传送符”的效力确实相当惊人。
毕竟下一秒,她人便已经消失在四周虎视眈眈的玩家眼中,到了那遥遥沙漠之巅。
刚一站定,身侧弓弦拉满的箭侠,动作骤然顿住半路。
她倒是老神在在,颇有闲心地操纵人物,侧头打量着这名为【我见青山】的“新玩家”。
剑眉星目,黑衣墨发,虽说头顶一串金灿灿的称号唬人,但那身黑色劲装干净利落,又和什么潇洒贵公子形象完全弥合不起来,倒真隐隐有三分江湖意气。
行动果决,锋芒毕露。
虽说可以肯定的是,面对着她,这人倒是丝毫全无身在战场的紧张感就是了。
卓青扶额轻笑。
分明已是忍俊不禁,又唯恐自己的声音透过江承的直播间传到外头,只得强撑着、故作严肃,复又埋头打字——
【附近】【青山应如是】说:没见过,新面孔啊。
【附近】【青山应如是】说:一出手就对准大人物,就这么想当第一?
两行字堪堪浮现左下角。
方才还“杀意沸腾”的箭客,便倏而放下手中□□,卸除了战时红名状态。
【附近】【我见青山】说:……
一行省略号刚刚打完。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下文,只眼见着那箭侠向她走近,卓青已快人一步,血刀双臂齐发,笔直砍去!
手起刀落,【暴击!】的特效瞬间浮现屏幕中央,紧随而来,便是毫不犹豫的三套压轴连招,直接去了对面人三分之二的血条!
如若不是她蓝条见底,使用的都是最普通的物理攻击,而【我见青山】反应足够灵敏,瞬间后跳数步避开正面连击,他剩下那点血皮,怕是要直接殒命她刀下。
【附近】【我见青山】说:?
【附近】【青山应如是】说:来,跟我打。
最后一行字打罢,卓青也不多话,逮着他就追,两人绕着沙漠之巅那颗枯树来来回回跑了个三五分钟,她明摆着更熟悉地图,偏就是不出最后一招索命,猫抓老鼠似的,追得乐此不疲。
剩下目睹一切的沙漠吃瓜群众仰头望天:……?
不说别的。
这么个“秦王绕柱走”的打法,与其说是猛追穷寇,明白人都看得出来,青神这明摆着就是在用自己的鼎鼎大名威慑其他有心来围攻的玩家,给自家这看似不死不休的情况留了块……咳,留了块打情骂俏的私人空间吧!!
甚至于,行动间之悠闲自在,还没忘抽空跳下峰顶,去帮陷入苦战的江承打了一手配合,以免自己的“同事”孤军奋战,与往年相比过早地败下阵来,面子上实在不好收场。
回想起昨天李泽儒专门找自己疏通过的细节,对她这手操作心知肚明的江承,也只得默默咬紧牙关,只顾埋头狠按键盘。
然而不明真相的观众,却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八卦时机。
直播间的弹幕也不知何时被带跑偏了话题,从探讨技术、花痴主播,悄然转向了他最近见怪不怪的一堆“狼人发言”。
【青神这是在干嘛??跟那个叫我见青山的箭侠是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一直在跟他玩啊!我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嘿嘿嘿~】
【5555果然,我的cp房子已经彻底塌了,砖都被搬走了那种塌……当年磕澄清流的泪,都是我脑子里进的水。】
【承爹干嘛不跟过去,上去就是干啊!!游戏世界里你和青神才是最般配的一对!!】
【上面的说话能有点公德心吗,青神夫妻现在恩爱得很好不好,工作归工作,别闲言碎语破坏人家夫妻感情,呕!】
【前面的姐妹也好不到哪去吧,正主又没下场澄清过,大家都是自个儿脑补,我们就站澄清又怎么了?谁说现实里面结了婚游戏里不能有好伙伴了?青神说什么了吗你就在这呕来呕去的,嘻嘻嘻。】
……
这些弹幕当然也都一个个分毫不差地进了卓青眼里——她隔壁就是公关部同事的笔记本电脑,只需随便一瞥,便能尽收眼底。
玩闹好笑的心思遂逐渐收敛。
她回头给李泽儒递了个眼神,再面对屏幕时,已不复方才那憋不住笑脸的模样,倒庄而重之,复又摸起键盘上那早已谙熟于心的技能快捷键。
=
诚然,《创世录》只是个游戏。
哪怕它再火,再成绩斐然,终究只是个小破公司运营出来的资本奇迹,在她曾呆过的高门世家眼中,最多最多,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堆过分理想化的破铜烂铁。
可对卓青而言,它的意义又永远不仅于此。
甚至不仅仅是她混口饭吃的工作,维系她身家性命的归处,而更像是曾经陪伴她度过人生中最惨淡时间的朋友,永远可以谈天说地聊起理想的长辈——
恍惚间,她倒还想起自己刚刚接触《创世录》那年。
那时小谢刚出生,还是只懂咿咿呀呀的一只“秃毛猴儿”,傻乎乎地嘬着手指,眼睛都睁不大开。
她也是平生第一次为人父母,穿着病号服,托着那小小的、皱巴巴的孩子抱在手中,唯恐他不舒服或嚎啕大哭,紧张到手足无措,嘴唇皮子直发抖。
“呃,呃,乖哦,不哭哦……”
只能这么小心翼翼地哄着,又一边给旁边人猛打眼神——无奈,陪着她生产的谢饮秋和李云流,虽都算得上是她亲人,却没一个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刚把小婴儿时期的谢怀瑾小朋友接到手上,一顶一的严肃脸,便让这孩子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卓青:“……”
她只得仓惶地向护士长和请来的月嫂请教,向她们殷勤学习哄孩子的技巧。
从什么样的姿势能让孩子酣睡,怎么给他换好纸尿布又不让他觉得不舒服,到怎么安排带他打疫苗,领着他从学步车到试着摇摇晃晃走路,那些初为人母的年岁,她尽可能不假手于人,努力适应着生活中多出一个孩子的新人生。
【小谢乖,来,看这里,来,妈妈在这里,往这走,来……看!有你最喜欢的小熊牛奶,过来……】
【小谢真厉害!小谢就算打针也不会哭,对不对?小男子汉真坚强!】
【好了好了,阿青在这呢,哦哟,不哭了不哭了,阿青亲亲,痛苦痛苦都飞走啦~】
说来也好笑,她那短短的小半生,实在学了太多应付世人的大道理,唬人的礼节,到真正抚育一个弱小的生命长大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只是一个半吊子的大人。
哪怕小谢足够健康,足够聪明,可仅仅只是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明白自己的生命中如今挂靠着另一个幼小的生命,从此不能恣意人生,自以为是,却也正是二十六岁的她需要学会的第一课。
虽然是幸福的过程,可是真的真的好难。
《创世录》,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了她的人生里。
在她茫然不知出路的彼时,迷茫于离开了纪家,远离了阔太生活,又做不成写手之后,虽然暂时手头并不缺钱,可是究竟应该如何走向未来的彼时,机缘巧合地出现在一个哄睡小谢的午后。
在她点开登录按键的瞬间,为她铺开一点微薄的光影明丽,一片快意恩仇的净土。
说来网络也真是个奇怪的物什。
顶着各式各样奇怪ID的玩家,每一个都与她陌不相识,却在她逐渐声名鹊起时,都毫不犹豫赋予她“青神”的美名,在团战中予以她从未得到过的全盘信任,在开荒下本时为她欢呼,在她随手帮助尚未成长的新手玩家做任务时默默截图下来,转到论坛就是一通狂吹,【青神人美心善我女神,求再偶遇!求联系方式求合影!】
【青神真的好厉害,临危不乱,还特别有礼貌,声音好好听,跪求加入青神的帮会!求拉!】
【我也觉得1服那个青山应如是好牛/逼,感觉什么都会?之前我们不是有个五艺茶道的隐藏任务吗,我亲眼目睹她一遍过……】
【而且装备搭配也很有条理,指挥团战也临危不乱,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不愧是我青神!】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明白,除了成为纪太太,成为卓家的私生女,她也可以用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
曾经以为那些繁琐不堪的学习,被迫见惯的觥筹交错、协调人事,后来都成为她声名赫赫的缘由。
唯一的区别,只是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任何人的依附,无需为任何人低头。
迈过那十来年的言不由衷和寄人篱下,她终于找到自己能够付诸全部热情的崭新人生。
“青姐,你现在打底怎么打算的?”
片刻晃神之际,江承的声音透过内网传到耳旁,“是要打还是不打,第一拿还是不拿,李总跟我打过招呼,我说过会听你的。”
“当然是要打,这么多玩家都看着你,你是创世录的招牌,工作归工作,”卓青将耳麦别到嘴边,“怎么能被我老公抢风头了?他就是爱闹,我到时候去处理吧,对不住了。”
话毕。
一向奉行感情工作要分开的卓青,随即手中数键连按,扔下已经逐渐回血回满的【我见青山】,传送到江承身旁。
一个后跳,避开对面男血刀的技能范围。
江承:“我……”
“别想那么多,”卓青一招绝杀出手,击退侧后方伺机布蛊的毒月,“解决完这边的人,剩下我们三个再说。”
好歹是合作了这么久,在游戏上,他们对于操作技术的敏感嗅觉绝不亚于真正的职业高玩,凭着一丝血皮硬刚六人团队围攻,愣是把对面打的屁滚尿流。
世界频道上,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澄清cp的专场。
斩杀纪录在不断刷新,积分榜单上,【青山应如是】和【江湖你承爹】在一二位来回交换,所有观赛的玩家无不屏息凝神,时刻关注着最后的战局和两人的血量情况,江承直播间的热度,也逐步攀升到了这天下午的峰值——
【世界】:玩家【江湖你承爹】骁勇善战,一击即中,将玩家【承爹的小宝贝儿】斩杀,获得积分*10,在神灵的吟唱祝福中,血量回复10%!
【世界】:玩家【江湖你承爹】骁勇善战,一击即中,将玩家【澄清cp永不倒】斩杀,获得积分*10,在神灵的吟唱祝福中,血量回复10%!
……
【世界】:玩家【青山应如是】骁勇善战,一击即中,将玩家【我见青山】斩杀,获得积分*10,在神灵的吟唱祝福中,血量回复10%!
嗯?
等等??谁杀了谁??
直播间里,众目睽睽之下。
江承一边看向游戏界面中、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战场,复又颤抖着手把鼠标往上翻,凝神确认。
青山应如是……和……我见青山。
他没有看清楚卓青的操作,只来得及瞥见那名为【我见青山】的箭侠被斩杀过后,随即强制传送下线,离开沙漠地图。
与此同时,【新年竞技赛】也终于进入尾声,战场之上,风声鹤唳,如所有观众最初料想那般,只剩下两人角逐最后的胜者宝座。
红衣潋滟的女血刀,头顶【青山应如是】的金边ID,立于沙漠之巅,淡淡向下远望。
昔日的战场中央,显然状态消耗更大、此刻正盘腿打坐的青年箭侠一身白衫,同样是声名远播的ID,可与她不同,【江湖你承爹】,除却是创世录高端玩家的代名词,也是公司对外知名度输出的重要渠道,是每晚直播在线观众近乎百万的头号主播。
双方的血量都在逐渐回满的过程中,皆都很有默契的保持距离,各自调整状态。
江承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复又强打精神,一边和直播间的观众闲聊,一边活动着已然有些酸痛的手指时刻备战。
身后却突然传来轻轻一下开门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回头,来者已经先一步到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是李泽儒。
他不得不急忙将摄像头别到一旁,撤掉嘴边的麦克风,这才轻声问:“李总,怎么了?”
李泽儒没说话,只小心点了点他语音传输的两条并行网络,末了,做了个【合拢】的手势。
于是,两分钟后。
等待所有《创世录》观战玩家的,除却一场酣畅淋漓难分胜负的决斗,各种神级躲避读秒技能的名场面,还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在双方都只剩下5%左右,丁点血皮的时候,聚焦了全场目光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卸下了红名战斗模式。
而后,官方的传音小喇叭和江承直播间的语音线,同时切入了新的频道。
众人耳中齐齐听得一把熟悉也温柔的女声。
毫无疑问,声音的主人,正是此刻屏幕中央再无动作、静静矗立的女血刀,青神。
“能听到吗?”
她说:“借用这样的场合跟大家聊天,其实有点渎职的嫌疑,真是很抱歉。但是,也很感谢公司上下所有同事的帮助和理解,感谢所有玩家朋友对竞技赛的全力支持和热情,这一切的一切,让我能够放心地,在给大家呈现了一场还算精彩的比赛的前提下,暌违很久,终于找到机会来和大家聊一聊,关于我们的游戏,关于这段时间在网络上带来的风波,无意又确实,给诸位信任我的玩家带来的困扰。”
【世界】【青神我老婆】:5555555又听到老婆说话了!老婆声音真好听,大美女不需要道歉,我们都相信你啊!
【世界】【繁星如许】:靠……有种见证历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世界】【一只小瑾】:/花痴//花痴/
……
“很诚恳地说,这个观点或许有些幼稚,但我还是必须承认,《创世录》在我的人生中,永远永远是无可取代的存在。所有的玩家朋友,或是曾经从我在写作时候就给予我支持的读者朋友,你们陪伴我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给予我信心,让我成长,也是你们,让我获得难得的机遇而进入橙花居工作,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幕后技术人员,找到了人生中最理想的职业。如果说,人的一生一定要有一件为之奋斗终生的事,那么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
“但是很抱歉,在找到它之后,我还依旧因为自己曾经的个人私事,譬如,可能大家都知道的,之前上过微博热搜的一些事件,八卦小报的报道等等,让《创世录》也被卷入风波之中,让无数的玩家朋友为了我而去跟不怀好意的揣测者,或是不明真相的普通网民,和他们去争执。我明白,你们不仅是为了我在努力,也是为了维护《创世录》的声誉。所以,感动之余,我对你们所有人都充满了歉意,因为这本是我应该自己去面对和解决的事,却要你们所有人来为我分担压力,让公司和公司的同事出面为我声援。”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体谅我的过去,体谅我当时的心情。有些事涉及到陈年往事,不方便披露,但是请大家相信,我在处理那些事的过程中,已经尽了最大的善意和忍让,最后出现这样的结果,放出消息的他方也已经自认理亏,删去所有视频。无论如何,与我而言,能为各位做的最大弥补,就是尽全力在所有同事们的帮助下,完成了这一次竞技赛的主要方案,并用【青山应如是】的名号,为大家提供一场能够令你们会心一笑的、让你们对游戏重新充满热情的比赛——希望今天的比赛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她的眼神低敛,瞥过世界频道上开始接连一大串刷出的“没关系”“比赛很精彩啊,青神别丧”“比赛超正!我永远喜欢创世录”。
揉了揉微微发酸的鼻尖,复才重新开口:“但是,也还有一些话想跟大家说。”
——“这也是我从没告诉任何人,但是一直想说的话。”
她握紧放在一旁的手机。
庄而重之地,一字一顿:“无论最近的舆论发酵是否出于我本意,我的人生已经剖露到公众面前,我的人生也走进了一个新的阶段,从此,我不仅仅是一个躲在【青山应如是】ID背后的玩家,我的一言一行,应该照顾到我生活中的另一半,而不是为了工作,为了一些宣传上的需要,去做一些两边不讨好的昧心事。”
她说:“我很清楚,单论技术和对游戏的专注度,自从我转入游戏公司的幕后工作,已经远不如当初纯玩家时期的精力,所以,在游戏里,你们的承爹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而我也是承蒙他之前的雅量和照顾,才拿到过几届第一的名次,不得不说,有很大的幸运加成。”
“当时是很开心,不过,我现在已经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可以坦诚的接受自己很多的不如人,倒是,在未来很长很长的道路中,如果能够一直做我先生心里的第一,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嘉奖。”
她是那样坦诚且毫无犹豫地提及了最最敏感的话题。
又用掏心窝子的实话,和所有朋友般一同成长的玩家,宣告了自己作为【青山应如是】的心路历程。
毫无疑问,这番话彻底的断绝了所有关于【澄清cp】的从前以后,也彻底根除了外界所有人,对于她的婚姻的各种不良揣测与猜想。
教人连怀疑质问的话都想不出来,只能悄然叹一句,“青神”啊,她毕竟是“青神”。
是游戏里当之无愧的女性榜首,是挑得出技术锅也永远挑不出人品错的女神级人物。
哪怕已经名花有主,家庭幸福,哪怕已经生儿育女,为人守候万家灯火归处,对于所有看着她成长起来,也见证过她巅峰时期大杀四方的玩家,这样的结果,除了擦擦自家cp房子确实塌了的感慨眼泪,都只剩下宽慰——
以及。
大抵还有某个,或是很多个,彼时也正在看着屏幕的女孩,就这样呆呆地,默默撑着下巴,忽而天马行空般遐想:“未来有一天,我是不是也能活成这样厉害又坦荡的样子?”
好吧,亲爱的女孩们。
这个问题的回答,我们虽然暂时还不知道。
但是啊,请你一定要相信。
“以及,无论如何,希望所有在《创世录》和我一起成长起来的朋友们,你们也能像我一样,在人生的拐角处,看见最明媚的曙光。这是我迟来的,也最诚挚的新年愿望。”
也请相信。
沿着漫漫人生长路一直往前,勇敢地一直往前的你,一定值得最美好的答案。
=
这天的最后,竞技赛倒数十秒结束前。
出于竞技赛本身需求胜负结果的考虑,卓青向所有观战的玩家宣布:“还有,偷偷告诉大家,为了弥补各位这次竞猜可能遭受的损失,除了押承爹获胜的玩家可以获得所有奖励之外,我还向公司买了一共价值人民币五十万的宝箱,之后会全部放在主城区中心,系统将会自动识别这次竞猜押宝的投注比例,之前押中我、最后没领到奖品的朋友们也不要泄气哦~一定记得去领,祝大家天天开心,也请一直支持我们《创世录》吧,谢谢。”
当然,这五十万的资金,实际上最终还是要归功于某笔来自晋江的——
咳,总之,感谢投了深水鱼雷×10000,此刻正好也在橙花居所在的大厦楼下,等着接老婆下班的纪总友情出资。
既然是告别过去的意外之财,能用这样的方式花出去,倒也不失为一个有意义的去处。
至于安抚完个别玩家情绪而后从游戏下线的卓青,虽说占了这点钱财上的便宜,当然也没忘动用自己的小金库,实打实订了个相当丰富的全餐外卖,请全公司上下五六十人——尤其是之后可能要因为她这么一通坦白,导致公司被顶上热搜而忙于处理的公关部同事,一起喝了顿下午茶。
原本就特意来这蹲点的几个老总,此刻忙着处理后续事宜,趁势炒炒游戏新赛季的热度,更不敢得罪这尊大神,很快便给她下了“大赦”,让她提前下班。
她并没推辞。
只起身,和一旁不知何时走进办公室,表情复杂、却也难得话里释然的江承摆手告了个别。
便拎起随身的包包,脚步轻快地一路下楼,和正在楼下等人的纪先生“不期而遇”。
四目相对。
她看看他。
他也看看她。
终归是卓青个憋不住笑的先一步扑哧笑出声来,三十出头的人,倒还像个小女生似的蹦蹦跳跳跑到他跟前,张手,给了他一满怀的拥抱。
“来啦?今天这么早,跟知道我会提前下班似的。”
“……”
“最近天天一大晚上和小谢蹲房间里玩游戏,好不容易看起来挺唬人了,很辛苦吧?”
纪司予:Σ( ° △°|||)
纪司予:……o(╥﹏╥)o
能不辛苦吗!他为了能够练出水平,练出技巧,可是连晚上好不容易跟阿青卿卿我我看电视的机会都放弃了!
↑
结果,在拥有同等级装备的前提下,还是被认真起来且早有防备的卓青一招给秒了。
OTZ
果然,就算是天才也不能什么事都是一点即通啊。
察觉到某人的失意郁卒,她倒是笑得整个肩膀都在发抖,几乎瘫在了他身上。
不说别的,就这两父子偷偷瞒着自己,自以为高明的练级方式,真的实在是幼稚的有点过分可爱,她想了好久要怎么拆穿,结果真到了当面拆穿的时候,还是乐得直不起身来。
可即便如此。
纪先生还是无可奈何地搀住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拍她后背,应声说:“……现在是什么都瞒不过我们阿青了。”
她一边笑,复又勉力站直身体。
直至走出大厦,两人还不忘就着这事你一句我一句的“发表感谢”。
“都说了工作归工作,你跟《创世录》争什么嘛,人家一个游戏,是我的事业,你是我老公,这不公事私事,”她晃着两人相牵的手,默默举起个大拇指,“干嘛,还非得什么都你第一啊?咱们都三十好几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净爱吃飞醋。”
“而且,要是放水让你这个临时起意的RMB玩家赢了比赛,别的玩家怎么想?那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偏偏你这人派头这么大,李泽儒他们还不敢惹你,要不是我早一步知道这个事,真让你捡了便宜,可不就亏大发了。话说回来,司予,你也真是……每次都做些跟你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事,整天白天打游戏,你想吓死你那群员工吗?”
换了往常,他大概也都会小小争辩两句。
譬如,他只是想知道阿青平时都在做些什么,了解她的工作,像很多年前他本就该做的那样。
也譬如,他只是不想让别人又说什么是江承刻意把第一宝座让给她,又来炒作一波“澄清cp”,他在这种事上心眼一贯小,偏偏对她的耐心又无限多,所以才“纵容”了眼下这般处境。
可是现在,该说的话,该解释的答案,卓青在刚才的比赛最后都已经告诉了他。
倒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只能失笑间轻轻点头,又更紧更紧地握住她手。
“好了,别不说话,不逗你了……对了,你开车来了吗?”
“嗯,停在对面地下停车场。”
“那就好,”她说,“我今天打电话给民政局问了下,今天十六,他们也上班了。”
他呼吸一滞,蓦地放慢步子,“……嗯?”
卓青自然也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紧张。
心领神会,却到底只笑了笑,如实答他:“之前忙着比赛的事耽误了,一时间没想起来,突然记起这茬,就跟你提一嘴。何况,我们之后不是回上海吗,懒得来来回回折腾了——你说呢,要不咱们今天就去把复婚的手续办了?”
话音刚落。
马路边,忽而有车辆疾驰而过,碾得地上方融的雪水四溅,他下意识拉住她手回撤半步,挡在她身前。
等到反应过来,新买的风衣后背,已是湿透了大片。
“诶,这开车怎么开的!”
卓青方才的从容瞬间消散不见,心头暗骂一句司机冒失,忙从包里掏出块小手帕,不迭给他擦着那湿渍,“这弄的,弄你背上那疤上了是不是?算了,我们先回家,给你换套衣服,别弄感冒……呃!”
伴着一声急促惊呼。
她还没说完下文,便先一步被紧紧拥进男人怀中。
哪怕不时有路人匆忙经过,连连好奇回望,也没妨碍某个只顾把脑袋埋在她颈边的幼稚鬼,喉结滚动数下,虽说愣是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倒营造出好一番让人脸红心跳的氛围。
卓青老脸一红,无奈地推了推他肩膀,没推动。
只得低声轻斥:“纪司予——!咱们都、都多大了,不准公共场合乱抱我……”
话虽如此。
他紧随而来、没头没脑咕哝的一句“阿青”,却还是让她没了法子。
只得依着他的心思办,无奈地,伸手将人回抱。
“好了嘛,就是走个形式的事,这么激动干嘛。”
“……我一直怕你想起以前的事不开心,所以不好跟你提。”
“其实超级想说是吧?”她闷笑,“我就知道你那点心思,所以这不是主动说出来了……你真是,我戒指都戴上了,还能赖你啊?”
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
又从三十二岁,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永永远远,都是那个用六百块的铂金戒指就能被打动的傻姑娘。
是他无须费尽心力钻研讨好,便早早想好了,牵过手,就想要和他好好过完余生的姑娘。
还有。
是他说:“阿青,对不起。”
就会回他“笨死了,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纪司予,你是我最爱的人,这点一直没有变,你不用跟任何人和事争,知不知道?”的……这样的姑娘。
=
当然,还有不得不提的后续。
【“纪司予,你真的喜欢我吗?”
“真的。”
“真的希望我活下去,希望我一直在你身边吗?”
“真的。”
“——那如果不娶我的话,会死吗?”
“不会,我只是永远不会娶别人了。”】
十八岁那年的雨幕里,他们谁都没有撒谎。
于是姑娘踮起脚尖,红潮从少年的脖颈深处,蔓延到整张俊秀的脸。
但到了三十二岁这年嘛。
抱得太久,她好话说尽,实在抵不过被围观到脸上红得过分,忍无可忍,只得一拳捶在他背上。
他装模作样地闷哼一声。
“……”她怒极,“别撒娇了!你爱听的话都听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在偷笑!快撒手!”
老夫老妻了,别以为你那点小把戏青姐看不出来:)
以及,虽然以她对他的了解,未来可以想见的,依旧是各种吃飞醋加争宠的日子,但是——
这样能感觉到被人爱的日子也不错,不是吗?
卓青悄悄捧了捧自个儿烧红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二到这里就结束啦。
如果说番外一,我想说的是,要珍惜青春里出现的每一次绚烂,但爱一个人不能失去一切。
那么番外二,我想和大家悄悄说的,就是,我最最亲爱的女孩们,一定要拥有自己独立又璀璨的人生,要活得精彩漂亮,不被爱情绑架。而且,当你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爱人,请不要扭扭捏捏,不要留那些所谓的“退路”和“暧昧”,因为你的感情,一定是对方能够感觉到的。大大方方告诉他你爱他,一定不是一件丢脸的事喔!
希望你们都能活出最温柔也最理想的人生,小格跟你们拉勾勾~
P.S.番外计划有改动,下个番外是《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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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83
《负心》
多少女孩曾奉承他, 挽住他的手臂;
唾骂他,而后为他着迷。
但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深究,他心里到底藏了怎样的遍野栖惶, 荒无人迹。
爱情是旁人的狂欢, 他是微笑的注目者,放下酒杯,便抽身离去。
他不与人交换真心,所以从来无需以负心郎自居。
他可以是女孩们的梦中情人, 也是背德沉沦的外戚子,藏身在金玉其外的微末败絮。
他是宁静致远。
是沉默以对。
是许多年后婚礼上真挚落泪的模样,永远少年。
=
我依稀记得那是2023年的6月, 盛夏季节。
适逢毕业季, 学校门口围得满满当当,车来车往, 我拖着行李箱从宿舍搬走那天,早早说好要来接我的老三,也喊了辆搬家专用的三轮车过来, 提前在校门口等我。
说实话, 其实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不知怎么,却还是定在人群里, 静静打量了他好半晌。
——他还是印象里那样。
又高又瘦, 手管子像竹竿,长相是大山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陡峭锋利,哪怕只是蹲在那小车旁边, 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拿腔拿调的普通话混着脏字, 整个人还是流露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痞气。
恍惚间,和我模糊印象里,那个隔壁邻家一同摸鱼爬树长大、却初中就早早辍学,外出打工的少年,好似确实没什么差别,
我以为他嗜烟如命,心中暗忖这大概对身体不大好,是故走过去与他“相认”的步子有些迟疑。可看到我过来,这男人倒是立刻挂断电话,复又把手中还燃剩一半的烟丢到脚下碾灭。
丝毫也不带犹豫地,便冲我抬起一张笑脸,只问说:“出来啦?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
“那就好,小茜,反正你奶奶早大半个月就跟我打过招呼了,以后咱俩就是村子里唯二能在上海过日子的,互相照应着点,”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我那房子正好有俩房间,出租屋,就是离市中心远了点,在城中村那块,我昨天也跟你说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搬我那去,你放心,我给你备了三把锁!……你放心。”
“嗯。”
他笑了笑,这次的笑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倒是显得真诚不少,不复方才的沧桑世故。
却也动作利落地,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放到车上,示意我坐到后座,“那,走吧?”
“嗯。”
我还是点头,照着他说的话做。
后来想起,那点头倒也实在并非什么轻慢或看不起,只因为彼时的我刚从一所985高校毕业,在我们那小村庄里已算是一顶一的“高端人才”,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在寸土寸金,且高校毕业生络绎不绝的上海,这便宜学历实在挣不到一碗饱饭吃,才又沦落到要靠早早进入社会闯荡的老三来照顾的地步,不得不觉得羞愧。
加上实在是七八年没见过,互相熟稔不起来,是故不管他说什么,才会一概点头应付过去。
但无论如何,尴尬也好,不自在也罢,我还是从此跟着老三在他那个破破烂烂的筒子楼单位住下。
白天里,他在楼下做他的小买卖,修锁,打钥匙,各种各样想得到想不到的杂活,他都一顶一的能干。
而我自学考公务员,晚上兼职去当当家教,偶尔闲着没事,便还去跟隔壁那位神经兮兮,美曰其名“心理咨询师”的大婶学了两手,后来一合计,反正学都学了,不用来挣点钱也可惜,于是索性便挂出个牌子,经由老三在底下帮我发发卡片、口头吆喝宣传几句,也成了个所谓的“心理医生”、“心理咨询专家”。
——反正,城中村这种乱糟糟的地界,谁管你是不是专家,有没有学历?
真来找大婶和我聊天的,不过都是有满肚子话没处跟人说,想找人倾诉倾诉罢了。
收费80块一小时,还能被夸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自我感觉良好,这么算下来,也实在不能算太贵不是?
但话虽如此。
由于隔壁大婶后来对我这个竞争对手抱有十分的警惕,抢生意抢得凶狠,不惜五折降价来吸引客户,我的生意还是逐日惨淡下去。
门可罗雀的惨状持续日久,以至于那个男人推门进来、轻叩我办公桌提醒时,我还正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在打盹。
被这轻敲声惊动,一个小鸡啄米,险些直接栽倒在桌面。
“……!”
察觉到面前站了客人,我睡眼朦胧地抬起头。
……哦。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帅哥。
一个很有钱,且很会拾缀自己的帅哥,在我等蝼蚁小民面前,自带一圈金边光环,感觉像是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撕开屏幕走出来,充满了梦幻的不可思议之感。
虽然我打量他的角度是非常不友好的从下往上,但依旧不能否认,他有种生来吸引旁人眼神的特质——而这种特质,往往对应的人生轨迹,理应伴随着前仆后继为他痴心错付的少男少女,拜倒在他风衣衣边下一生不悔,倒也为他增添了不少可相触碰的烟火气。
就像是盛年时期的陈冠希。
思及此,我赶忙“腾”地一声站起,把刚才压在手肘底下的一堆考公红本本塞进旁边抽屉里。
他倒是不介意这点小插曲,反倒主动伸手,与我交握,问了句:“白医生,是吧?”
“不、不是,我姓柏,”身为“医生”的我竟比他还局促不安,满手是汗地,晃了晃对方右手,“我才刚毕业,先生您方便的话,叫我一声小柏就行了……您贵姓?”
“姓宋。”
“呃,方便告诉我您的全名吗?”
他将我这半吊子医生的慌张颓唐都收入眼底,只轻扬嘴角笑笑,打量一圈室内寒酸的装修——歪脖子的风扇,掉了漆皮的书柜和配套书桌,最后,视线定在我这个不像医生的小屁孩身上,轻轻抽出右手。
“……当然方便,”他说,“我叫宋致宁。”
=
我虽然是个土包子,但不至于连“宋致宁”这响彻护城的鼎鼎大名也没听过。
正是因为听过,所以越发对这样身份不一般的青年,会找到城中村的角落来“看病”的事感到无比疑惑,简直有种出门遇见王思聪在撒钱的恍惚错觉——
毕竟一小时三万啊三万!也就陪他随便聊几句,这还不是撒钱是什么!
“……柏医生?”
“啊不不,没什么,宋先生,您继续说。”
耳畔忽然传来的一声轻唤,惊得我险些原地蹦起,猛地从天上掉钱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又赶忙重新握起手边的中性笔,“呃,对了,您刚才说到童年一些,呃,不好的经历是吧?那的确是人格塑造很重要的一个时期……请放心,我会严格保守秘密,您不用觉得有任何压力。”
这话当然是有些敷衍的,我心下一阵发虚。
听惯了外界疯传他是个纨绔子弟、败家儿孙,我那时亦满以为这位宋生,除了给钱确实相当大方之外,大抵也确实有些说不上来的怪脾气,一时之间难免坐立难安,简直不太敢看他脸色。
然而出乎我意料,他却完全不似平时表露在公众前的恣意难搞做派,甚至连唇边惯常噙笑的弧度也丝毫未变。
“没关系,难得有块地方能说说话,只要你确保我们的谈话永远不会外泄,你就可以一边赚钱,一边走神,完全没问题。”
我:“……”
好吧,我得承认。
其实从进门开口聊的第一句到现在,他确实从不像个病人,反倒是像个闲逛到这随口聊几句的过路客。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找到这,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把过去告诉我,也不知道我听到的这些,是否真的是他这么多年秘而不宣的心底伤口,仅仅只能是倾听,完全没有插手为他调和的余地。故而一时之间,竟也不知作何回答。
半晌,才试探性地追问了句:“好的,那宋先生,不如继续聊聊你的童年吧?比如,我想想……关于你的童年,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按惯例来说,这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很是适合做承接上文的再开启。
却不料这话题惹来许久毫无动静的沉默,一直沉默到我不得不重新开腔,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尴尬的空气。
“宋先生?”
“……床。”
好在他这回反应倒是快了许多,抬眼看我时,还顺带无比冷静清晰地描绘了那张床的花纹,颜色,高度,甚至常用的被褥质地。
最后,补充了句:“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床,我妈房间的床。”
是他母亲和别的男人翻云覆雨,又抱他在怀里轻声夸“我的乖儿子,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跟任何人说啊”的床。
也是父亲带着陌生的女人归家,把那张床搅得凌乱不堪,又把床单揉皱成一团,指挥他去扔进洗衣篓里,换来一颗奖赏的巧克力,或是几张红艳艳的钞票的,写满了“奖励”的床。
套了一层豪门秘辛光环的寻常人事,于他而言,就像是旁人家茶闲饭后的笑话,说到酣处,也不忘蓦地侧过头来,径直看向我。
“很可笑吧?”
他盯着我不由自主面露惊骇的脸,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桌面,“我小时候就是这么长大的。虽然这种事在普通人家也挺常见,但你毕竟是除了我家人之外,第二个知道这些事的人,所以白医生,听归听,记得要保守秘密。”
“……我姓柏。”
“噗。”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登时轻笑出声,方才的那点凝重冷嘲都瞬时消散不见。
竟还点点头,复又主动纠正说:“嗯,柏医生。”
可惜,这点小插曲,毕竟不能让我忘掉刚才那些平静话语背后的惊涛骇浪。
却也措辞了好半天,才敢谨慎出声:“宋先生,这些话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一谈呢?”
“谈?”他不答反问,“柏医生,难道你见过靠脸上位的小白脸,和吃厌了嫩草就随处拈花的亿万继承人白头偕老吗?”
“……”
“我反正没见过,”他说,“我从小就是个自私鬼,他们白不白头,关我什么事?”
“但或许他们会因为你的存在,所以努力弥补感情——”
“算了吧,这是活在温馨家庭里的小孩才会做的梦,我只负责帮他们把粉饰太平的工作做好就够了,”他打断我,显然对我那些过分天真的建议嗤之以鼻,难得露出了三分尖锐棱角,“因为只有他们在外人面前秀够恩爱,我才不至于垮得太难看,仅此而已。”
他说的掷地有声,无从置喙。
我没法反驳,只能默默提笔记录,勾勾画画。
而后,在大段的文字背后,标示一行提醒式的小字:童年阴影,边缘型与表演型人格。
这都是我跟隔壁大婶学来的名词,倒是头一次,觉得用在了对的人身上。
一个孩子,如何长大成人,如何从周遭的环境中汲取养分,很大程度上,已经预示了他未来的人生轨迹。
就像如今坐在我对面散漫清俊的青年,那副永远吊儿郎当的面孔背后,刻满的都是不能揭开的疮疤:父母无止境的争吵和逢场作戏,父亲屈辱入赘的满腹抱怨,母亲意外怀孕并生下他,让他无法反抗地,被钉死在了那个家里最不受待见的耻辱柱上——
他是注定不会有出息的“外戚子”,亲外公宋达口中的“窝囊废”,流着和他父亲一样卑贱又喜攀附的血。
世界上当然可以有第二个“宋致宁”,只要他母亲愿意,她钟意的男人就能成为裙下之臣,让她生下心爱的孩子,或许比他身上这廉价的父系血脉要高贵百倍——这也是宋达看不起他的、最根本的原因。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比任何人都如履薄冰地,早早的学会了如何讨巧卖乖,讨好自己的母亲,直至十五岁后,母亲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生育能力,他才终于隐隐有了能够站定的底气,开始人生中迟来的叛逆。
哪怕一切都早已过去,尘埃落定。
可也只有这年二十九岁的宋家小三少,才有资格,漫不经心地摊开手,兀自笑笑:“她要我跟谁打好关系,我就去跟人打好关系,恋爱,结婚,都是一眼都能看到头的事,无所谓,因为结了婚又算什么?只是多一张纸而已,我爸妈已经身体力行地教会我了。”
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逢场作戏的功底倒是愈发精深,谁都看不出来他那交际花的面孔之下,藏着比谁都冷淡无情的眼光。
所以,也才能用这样轻松淡漠的语气,说出最残酷人性的话语,不念半分情面,将光鲜亮丽的假象剖露人前。
我愣了愣,忙于记录的笔尖也随之顿住。
“听说您成年后的恋爱史非常丰富……对于结婚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吗?”
“没有。”
“有过想要跟她结婚的,呃,我的意思是,因为爱然后在一起,不像您父母那样相处……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我:“柏医生,你听了我刚才说的话,觉得我这样的人,还可能有那种想法吗?”
他的笑淬着冷意。
分明是外人眼中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矜贵子弟,可似乎正因如此,于他而言,感情也好,婚姻也罢,终究只是交易的筹码,遍布着不堪与丑恶。无论是未来的婚姻大事,或是看似美满的恋爱,每一桩都不过是为了让他交换可用的商业资源或是短暂温暖,勉力在这无尽痛苦的人世间,至少继续金玉其外地活下去,互不亏欠,也绝不互许未来。
诚然,自身难保的日子过久了,又有几个人会愿意回头去相信同舟共济?
我有些语塞。
短暂的剑拔弩张气氛过后,他倒是先一步调整过来情绪,复又撑起那张一如既往的笑面,绕回方才那个问题,很是坦诚地答复着:“我没主动想过结婚的事。这么多年,为了钱,为了房子,甚至为了几件漂亮衣服,为了能多拍几部电影,我身边跟过很多不一样的人,她们都很明白自己能从我这得到什么,不会有人做梦想去跟我妈硬刚儿媳妇的位置——太划不来了,可能还得被宋如茵女士整死,好聚好散是最好的结果,我体谅她们,她们更巴不得拿了好处、睡了帅哥就能走。”
他满面无谓地开着玩笑。
“当然,更多的时候,像我这种被架空的窝囊废,除了自己拈花惹草之外,还是得被我妈和我姐架出去‘联姻’置换资源。那种情况可能会要我结婚吧?前两年还差点把我跟卓瑶指在一起。好在最后关头,人家给我戴了个绿帽子,直接悔婚……彼此都很满意这个结果就是了。”
“听您的语气,好像从来没有对哪一任女朋友恋恋不忘过?对方出轨也不在乎吗?”
“可能是因为我们互相之间图谋都太明显了,”他笑,“想嫁入豪门,就要先学会豪门里的规矩,要干干净净后生仔,就要跟人家白手起家穷酸十年,这都是要有代价的。聪明的女人想往上爬,我不介意做人家的登天梯,同理,既然都把野心写在脸上,她心里也该有底。”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极尽仁慈宽厚的背后,写满的都是不在乎和冷眼旁观。
或许是我那不知第多少次震惊的表情实在有点诙谐。
将我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的宋家三少,竟还不忘恶趣味地补充一句:“柏医生,对不住了,我感觉我说的话好像打破了一个女孩的美梦,当然,言情小说里一定还是会有痴情一生的豪门阔少、高干子弟的,你要相信。”
我:“……”
靠。
我自忖是个没见过世面且母胎solo至今的女孩,遇见这样的“渣男”,本该破口大骂,可他说得比谁都淡定冷静,竟然也让人一下骂都不知从何骂起。
只有沉默。
第一天的心理咨询到此结束,我合上自己的记录簿,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一句批语——
【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爱情浪子】。
当然,是刻意挡了挡笔尖,没让他看见的。
宋少也并不好奇我写了什么,一小时的咨询时间方一结束,便兀自推开椅子起身。
倒也不忘很有绅士风度地向我伸出手,“柏医生,如果有机会,下次见。”
我长松了一口气,伸手与他交握,“下次见。”
复又堆起笑脸起身,把镶了金的大主顾一路送到门口,目送他下楼远去。
那背影颀长且萧瑟,笼罩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中,与他方才所说所述的残酷人生,恍惚间隐隐重合。
我没再多看,只退回到房间中,合上大门。
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绪难定,又霍然起身,倚着靠东侧的窗户向下看。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稀里哗啦瓢泼洒向玻璃窗,隐隐约约被雨幕模糊的视线里,我没看见宋致宁,倒是看见圈浅蓝色的伞顶。
浅蓝色的伞,下头是简简单单T恤牛仔裤,扎着高马尾的小姑娘。
或许是楼下的雨棚不够大,那小姑娘索性撑伞孤零零站在雨里,把位置让给了还没来得及收好摊的老三。
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两人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但很快,随着宋致宁在楼下站定,那蘑菇伞却陡然一转——显然是已经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她指指手表,他没反应。
他往外走,她很是着急地把伞举高,高过他头顶,为他遮风避雨。
“你不能、去!你跟我……走,回家了!”
八卦的心促使我偷偷开了半点窗缝,即便隔着雨声,因为距离尚近,女孩的声音倒也能尚算明晰地传到我这里。
宋致宁没回答,将身后人抛下,头也不回地走在雨里,而她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努力把伞撑在他头顶。
“宋致宁!我熬了汤,跟我、回家,那里很乱,我不、喜欢,你也不要去。”
“我不喜欢你这样!”
她似乎有些结巴,说起话来颤颤巍巍,每一句都好像用尽力气。
可淋在雨里,走在她前头的青年依旧大步流星,不曾停下。
她逐渐跟得有些吃力,几次险些要摔倒,哪怕最后堪堪稳住身体,却已然和人拉开距离——
或许是真的再无退路,再无办法。
眼见着就要走到路口,她终于甩出了最后的筹码,用最大声音喊了一句:“如果你、再去,我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脚步霎时一顿。
我原以为要看见什么相拥痛哭、无比狗血的虐恋情节。
怎料转过身来,这浑身湿透、此刻狼狈到连发尖都滴着水的青年,却只是很恶劣地冲女孩扯动唇角,用无比清晰坚定的吐字,回给她一句:“那就不要回来了。”
那就不要回来了。
从我的视角看去,实在瞧不清楚他的表情,是玩味戏谑,又或是真的恶毒刻骨。
更说不明白,女孩收了伞走到他身边,把伞往他怀里一塞,便真的扭头就走,这其中的恩怨情仇究竟是个什么展开。
那大抵都是离我很远很远的事,跟这些个富家子弟,也不知有没有下次相见的可能性。
于是,目睹了他们的分道扬镳,便也索性收了心,只径自下楼,帮着老三把他的小摊都一并搬上来,免得湿透生锈,这大半个月的收入又都全毁于一旦。
老三不让我动手拿那些重物,只让我帮忙撑着点伞,或是递送一些小零件。
搬运间隙总归枯燥,或许是为了疏散些尴尬气氛,或许纯粹因为心底难掩的好奇,我还是不由出声问了老三一句:“刚才楼下那个女孩,你跟她认识?”
“女孩……哦,你说程忱吗?刚才白衣服牛仔裤那个?”他擦了额头汗意,复又拧开瓶水递来给我,嘴里念念叨叨,“呃,……算是认识吧,挺多年了。”
“什么叫‘算是’?”
“她以前小时候也住在这,我搬进来没多久,她跟她妈就搬走了,住去了她继父那。后来她在普陀区那边的锅贴店兼职,我偶然见过几面,她还认得我,总会打声招呼。”
“诶?”
能和宋家三少扯上关系,又并非什么世家子弟——甚至只是个需要各种兼职来贴补家用的女孩,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那她怎么会认识……我这个客户啊?感觉不像是一类人。”
“谁知道呢?”老三听我这么一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把他知道的事都给我透了个底,“反正,这女孩其实命挺苦的,她爸早就抛弃她们娘俩,她妈也出车祸走了,她自己,好像一直也有点什么病来着,小时候走动都不方便,闷久了,现在还有点结结巴巴的后遗症。她跟刚才也就在楼下问了声我,她男朋友应该是在上面,问我见没见过。”
“男、男朋友?”
我惊掉了下巴。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为这女孩惋惜痴心错付,还是感叹宋少或许是吃腻了山珍海味,突然改了嗜好,好上这一口江南小菜。
老三却显然不为这些事情所动,听说我一下挣了三万,连忙催我给家里人打个电话,“三万,够买多少苹果苗了,听说村里今年生意不好,洛川果都销不出去,你给你奶奶说一声,她也好不担心你,钱留着她自己花——”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经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连忙摸出手机,给家中的长辈去个电话。
正准备翻开电话簿,页面上方跳出一串新闻推送,却又抢先一步引走了我本就分散缥缈的注意力,“……嗯?”
【意外身亡?恒成地产行政部总裁坠楼,疑似夫妻不睦催生惨剧!】
【前线直击:豪门内部厮杀悲剧重演?宋如茵女士落地上海,行色匆匆婉拒采访。】
【18张图,带你回顾当年恒成地产高层车祸爆炸案!】
……
每一个标题都是那样惹人猜疑,用词暧昧,一切的一切都直指豪门秘辛,唯恐普罗大众不去往那个方向揣测。
但大概无论如何,在暗藏意义的层次上,怎么也比不过最后一条。
【自杀?情杀?意外?知情人士表示,本次高层身亡事件或与违禁药物有关!】
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一天,是2023年10月23日,恒成地产的股价跌破历史最低点,股市风云骤起,媒体爆料接连不断,简直像是铆足了几十年的劲,专等着在这一天齐齐撕破脸皮。
然而他们终究没有等来任何高层的官方回应。
只是在沉默数日后,忽而有狗仔爆出,自己在宋家三少宋致宁经营的、名为“Broken blue”的酒吧中,蹲点采访到了与该事件具有最紧密联系之一的当事人。
视频发出的第一时间,我这个前线吃瓜群众,当然也不能缺席,忙点开细看——
“能有什么事?死了就死了呗,”一看就知道非正常拍摄的画面上,那青年大抵已有三分醉意,神情不似往日的轻佻散漫,反倒有些呆滞,“死的是我爸,我都没这么激动,一个个的,还不就是想趁乱踩一脚?”
“但宋少,有人说这次事件,其中或许涉嫌违禁药物的交……呃!”
于谨慎乔装打扮的记者而言,这算准了会是惊天大爆料的问句尚未说完,便被身后人蓦地一推打断,实在是令人格外愤怒。
他几乎想也不想地扭过头去,开口就骂:“干嘛啊,没长眼睛?乱推什么?”
身后人却并没有应他一句半句。
只兀自绕过他,走到那群魔乱舞的卡座中,在沙发边微微弯膝,一把搂住了险些因酒醉而栽倒在地的宋家三少。
他的头埋在她颈边。
一点也不潇洒,不帅气,反倒写满了落魄和自暴自弃的狂戾,浑身酒气。
可她没有抱怨,没有多说,只是愈发紧紧将他拥住。
她说:“宋致宁,我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2023年9月。
白倩瑶远在美国拍戏,如她父亲所希望的,不同国内诸事烦扰相沾染,卓青离开纪家,远走高飞,更是两耳不闻圈中事。
的确,那一年也不过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一年。
唯一的不同,是他经历了许多,也放下了过去。
我们一直在用瑶瑶的视角看待这个故事,不如这次,让我们一起走近宋致宁。
第三方的视角,或许是最公正的“评判”。
第八十四章 84
我没想过自己第二次见到宋致宁和那女孩, 会是在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公办医院里。
距离上次因为宋少的突然造访而“大发横财”不过一周,或许是老天总秉持着福祸相间的原则安排命运,是故,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 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三,便先因为给人修缝纫机时动作不小心,被那机器顶针直接贯穿了右手无名指,出血不止。
他从来不太愿意麻烦我, 这次实在痛得厉害,才上楼向我求助。
我赶忙放下手中事,打车陪他到医院就诊, 好不容易排队打完破伤风, 因为害怕伤口感染和留下后遗症——他毕竟是做手艺活的人,怎么也不能伤了手, 于是便又自作主张,硬是花钱给他办了住院。
秋天本就是各类疾病多发的季节,医院人满为患, 我急得上下楼来回跑, 从挂号缴费到弄完繁杂琐碎的住院手续,整个人晕晕乎乎,下楼时没注意, 脚下被台阶一绊, 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好在旁边蓦地伸出只白白净净的手,堪堪扶住我手肘。
“小心,”身旁那把女声纤细清脆, “别、别跑太快,会摔了。”
还有点耳熟。
我蓦地抬眼。
果不其然, 眼前赫然便站着那天撑着伞在楼下找宋致宁的女孩。
今天她依旧打扮简单,不过米白色毛衣配上一条黑色牛仔裤。不显腰身就罢了,那毛衣一路遮到膝盖,倒是把她本身纤瘦身材掩得毫无亮点。
好在她生得秀气,眉若远山,杏眼灵巧,虽说鼻梁有些小塌,但巴掌脸上鼻翼小巧,倒是丝毫不影响那张脸给人的初印象——像是总待人温和的邻家妹妹,或是校园里抱着书走过林荫下的长发少女。
程忱,小名桑桑。
老三之前告诉我说她叫程忱,那时我还觉得莫名拗口,今天这样近距离地瞧见一眼,这名字在喉口过了遍,倒确实和她无端般配,带着点碾磨于唇齿之间的温柔。
我不好叫她搭手太久,忙先起身站稳,“谢谢你啊,”一边向她道谢,不知为何,这天又像是多长了个心眼似的,瞄过她另一只手提着的银色不锈钢保温桶,没忍住试探了句,“我刚才急着下楼找我朋友……你也是来探病的吗?”
“嗯,”她点头,指了指楼上近在咫尺的7楼住院部,“我朋友、也是,喝醉,摔、了一跤。”
我摸摸鼻尖,小声问:“男朋友?”
她的脸“腾”一下通红。
仿佛很是惊惶于我这自来熟得寸进尺的问询,慌忙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再追问。
可惜有些八卦,好像是天都不让你错过,怎么也躲不开的——尤其是,当我好不容易把所有手续都弄完,缴完费,搀着老三走到7楼住院部的720病房,却瞧见这拥挤的四人病房里、老三的床位隔壁,居然正躺着一位格格不入的“贵客”,也是我近期最大的八卦对象时。
我仿佛听见小恶魔附在我耳边扬声大笑:“你看你看,这八卦你是不打听都不行了!”
而我:“……”
我选择死亡。
无论如何,入住病房需要添置的东西不少,动静也不小,等我埋着头,小心翼翼扶着老三走进病房时,正抱着层饭盒小口抿汤的宋少,倒还真比我先一步反应过来。
“白……柏医生?”
熟悉的语调转了个圈,这次他没有叫错我的名字。
医生什么医生啊。
我不配OTZ
我满脸汗颜,在病房周遭瞬间投射而来的好奇目光注视之下,一手搀着老三,一手提着两盒楼下医院食堂买的盒饭,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视线亦扫过正坐在他身边,正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翻看着食谱的程忱。
“巧遇啊,宋先生,”只能这样口头敷衍着,“真是有缘分。”
有缘分到住院都住到一块了!
如果说刚才看见程忱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我心里就只剩下了无处呼告的吐槽:这种有钱没处烧的贵公子,来住什么平民医院啊?!这也需要体验生活吗?就算最近恒成出了点事,也不至于虎落平阳到这种地步吧?
可对方毕竟是出手阔绰的大金主客户,我也不敢把心理活动写在脸上。
只顾着铺好他隔壁那张空出的病床、帮忙安置好老三,复又规规矩矩拆开盒饭,一勺一勺喂着手上动作不便的老三吃晚饭。
但说来也巧,这种公立医院的普通四人病房,几家的家属都在旁陪着,中间不过有个帘子遮挡,压根没有什么充分的私人空间而言。所以只要有心,那头的动静,我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咳。
好吧,其实这天我见到的宋致宁,实在远没有那天来找我做心理咨询时的潇洒俊朗,甚至连不久前看到的视频上那副醉醺醺的样子,都比他眼下的境况好了不知道多少。
毕竟那时虽然隐隐有些落魄,但怎么不至于像现在,穿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头发后头被剃秃掉了大块,缠着一层又一层白花花的绷带。同样的待遇还照顾到他的右腿膝盖,以及整个被裹得跟个馒头似的左手……哪里还像是当初那个放纵不羁的富家公子?
没了鲜花美人豪车簇拥的宋家三少,在突如其来的病痛面前,也不过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普通青年罢了。
人类生来的共情心和隐隐的惋惜,令我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这么一复杂,就一不小心在喂饭时,一勺子险些直往老三的衣领里捅——
“小、小茜!”
“啊啊啊对不起,我走神了,”我慌忙从包里抽出一包面纸,擦拭着他病号服上被掉下的菜沾到的污渍,“没烫到吧?这盒饭油重,对、对不起啊……”
我做事一向粗心大意,当下只觉得抱歉至极,老三却只摆摆手,黝黑的脸上浮现一层不露痕迹的红,轻声说:“没关系,你别急……没事。”
他总是这样,在外头社会世故且精明,有时甚至脏话连篇,为了几块钱的长短生计与人争论不休。
但在我面前,好像永远只是很多年前,村里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我上树掏鸟下水摸鱼的男孩,会背着我趟过溪水,也会让我踩着他的背翻过墙垛,在稻草田里恣意飞奔。
我心头泛起愧疚,只不住帮他擦着衣襟。
却不料这一遭动静别的反响没有,老三一开腔,倒是惊动了刚才一直默默翻看着书册的程忱,抬眼看来,看向我,也看向老三。
不过顿了半分钟,她便将那食谱一合,随手放上床头柜,起身走到我们这头来。
“陆哥?你怎么……你这是也、受伤了吗?”
老三全名陆华业,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三,我们村里都叫惯了他作“老三”的诨名,连我都许久没想起这称呼,突然被人提醒,倒也平白懵了一下。
“没事,就是弄缝纫机的时候,手上刺穿了,”老三却反应得快,冲她示意自己裹满纱布的右手,“养养就好了,是小茜不放心我,硬是要给我办住院——对了,你还不认识吧,她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老乡,之前你来那边找人,就是我这……妹子在楼上,帮忙做心理咨——”
“不不,没那么专业!”眼见着老底都要给人倒干净,我忙伸手捂住老三的嘴,冲面前满脸疑惑的小姑娘连声解释,“就是陪人聊聊天,称不上什么医生,你就是程忱吧?老三也跟我说起过你,真的太巧了,刚才你帮忙扶我,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结果这么快就见到了,还是邻床,呵呵,呵呵……”
虽说这解释颠三倒四,又略显狼狈。
可她显然没放在心上,只兀自笑笑,远山眉轻舒,一咧嘴,露出两颗标致漂亮的小虎牙。
“是很巧,”甚至也没纠结那天大雨里的种种悱恻,倒是扭头看了眼宋致宁手边的餐盒,又转身看看我手里那洒了一半内容、可怜兮兮的塑料碗,皱皱鼻尖,“我之前不知道,不然会多做一点……”
我愣了愣,“哪能这么麻烦你,明天我定个外卖就行,也方便。”
“没事的,我是厨师,而且,小时候,陆哥帮我阿姐和、和妈妈——”
话没说完。
在后头被晾了挺久的某位金贵病人,忽然开口喊她:“桑桑。”
她定了两秒,似乎对于自己被打断的思路略有些遗憾,好半晌,复才有些迟钝地回过头去,“嗯?”
宋少指了指自己的手,“我手酸。”
“……”
宋少动了动右腿膝盖,疼得龇牙咧嘴:“我腿也不舒服。”
“……”
“桑桑。”
他就好像是一个故意各种撒娇吸引关心的小无赖,扬扬下巴,示意面前刚喝了一半的鱼汤,“桑桑,我没手喝汤了。”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啊喂!
虽然只能看到一个侧脸,但我坚信,这一刻,我很清楚地从面前名叫“程忱”的小姑娘脸上,读出了某种名为“无可奈何”的情绪。
准确来说,是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惯着他的情绪。
她对我说了句“稍等”,便转身走到宋少的病床边。
却没看他搁在面前的鱼汤碗,反倒扭头掀开床头柜上被冷落的那两层食盒,瞄了眼里头横陈的洋葱片和胡萝卜片。
宋致宁脸色瞬间大变。
方才还嚷着说手也疼脚也疼的人,这会儿倒是格外灵敏的一伸手,死死盖住自己的汤碗,“咳,我觉得,呃,这个洋葱吧,它——”
“你的手不是能动吗?”
“……”
“你干嘛老是骗人呀?”
一对上他,她突然便不结巴了,反倒是有理有据,有引有退,说得人反驳不上话来。
眼见着宋致宁一时词穷,表情精彩纷呈,我满以为又能见证一场狗血虐恋现场,可出乎意料,程忱倒并没“乘胜追击”,只垂眼,伸手给他捏了捏手臂。
很认真的从肩膀按到手腕,遇到缠满绷带的地方,还会停下动作,戳两下,便问他:“还痛不痛?”
“不是很痛了。”
“你要是不喝醉酒不摔倒,就更不会痛了。”
“……”
我看见夕阳透过窗棂,洒在女孩如瀑黑发,她的眉眼中蓦地浸透了平和笑意。
也看见宋致宁的脸上一晃而过的恍惚神情。
她说:“但你也就这个时候能听进去我说话,所以,这位好人哥哥,我再说最后一遍——”
不是那种习惯性的温柔或伪装,而盛满少年灵动。
真挚又寻常的,那样轻声说:“想要长命百岁,就得好好吃饭,别挑食啊。”
=
我本以为程忱说“多做一点”只是客套话,却没想到,之后住院的几天,每逢饭点,她还真就多提了一个食盒来医院,不同的菜色不同的搭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真的都很有营养,而且还都是双人份。
而且不仅是样子好看,味道也确实好吃。
以至于我和老三这俩平白来蹭饭的,都被她活生生给喂胖了四五斤,不像是来医院养病,倒像是来度假的。
——也就只有宋少那光吃不长肉的体质,能扛得住这么补还不发胖。
起先我还装装客套,自个儿也点一份外卖,以免显得刻意来占便宜似的,后来混熟了,便连这点钱也省去,能做的“补偿”,只有每次都陪她在楼下的洗手池边把餐盒清洁干净,顺带一路送她到门口——她不像我这么闲,天天在医院守着,白天还得回锅贴店盯着点生意。
不过即便这样来来回回跑,拎着俩食盒挤地铁奔波,她也从没抱怨过什么。
每次最感兴趣的,只是问我们“好吃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有没有忌口”,病房里充斥着她这顶呱呱厨师的高级职业修养熏陶,活生生的美食评论家现场。
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只认识了她不到一周,也是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小姑……好吧,我后来才知道,她虽然长得年轻,可实际上比我还要大了三岁,简直震惊我妈。
“但是程忱,你为什么有时候说话结巴,有时候不呢?这个可不可以治啊?”
涮洗碗筷的间隙,闲来无聊,我侧过头去问她:“老三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其实现在条件好了,这个是不是心理上的,那种……?医院专家说不定会有办法帮你?”
虽然外表上看不太出来,但实际上,她受少年时的疾病影响,留下了终生的后遗症,反应总比别人要慢上半拍,至于结巴,老三跟我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长期闷在房间里,没法跟外界沟通而导致——具体的情况却谁也说不明白。
可以明晰的,唯有这种名叫“硬皮病”的怪病确实来势汹汹,多年后仍未根除。
如果不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因为姐姐的资金帮助被送去美国疗养一段时间,通过长期复健来恢复身体机能,她的右半边身体,实际上本该是依旧僵直难行的。
程忱听得我那几句问话,手里麻利动作不停,只摇摇头,“没、办法,治、也治了很多年,已经做过、最大努力了。”
或许是这天难得有空,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似最开始那般客套生疏。
提起过去那些事,她倒是头一次对我说得那样事无巨细,话很慢,故事很残酷,态度却比谁都平静。
无论是十七岁那年,被豪门认领回家的姐姐,为她留下了一笔高达八百万的“救命钱”,让她几乎连续五六年都做着同样的噩梦,无法面对为自己付出那样多的姐姐,并终生对她负疚。
又或是除去为自己治疗,母亲一直坚持不愿意动用那八百万的“卖女儿钱”,母亲过世后,她瞒着继父,私下将剩下的五百七十多万元尽数捐献给了儿童基金会,希望这笔钱能够让那些和自己一样为病痛所苦的孩子们早日获得更好的治疗。
在锅贴店的店主过世后,她又用所有的积蓄盘下并继续经营着那家店面,忙着把招牌做大,她并没有更多的钱或是更多的精力,来忙于自己那早沉疴多年难治的旧病。
“其实,你可以让宋先生帮你啊,”我听得直皱眉,“你现在还每天都照顾他,他怎么可能不出手帮你啊,他那么有钱。”
她笑了笑,却摇头,只伸手把食盒拢得齐齐整整一摞,“那花的、不是他的钱,是他的命。”
我蓦地一愣。
而她却并没再接着往下说,只收好食盒,兀自拎在手中,冲我摆摆手,“我先、走啦,晚上见!”
我呆呆看向她如旧步履远去,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只是在一路回味着她说的话上楼时,忽而才有些晃神:关于她的童年,她说得最多的,只有曾经相依为命,也先后离开她的阿姐和母亲,每一条每一幕她都记得那么清楚,而她自己,却由始至终只是透明化的存在,是无关重要的影子。
她看似与宋致宁天差地别,仿佛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但是,或许又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明白,那些充斥着“累赘”,“废物”,“不中用”般难听词语的风言风语和自我怀疑。
区别是,宋致宁用一生去向旁人证明:我就是个窝囊废,我也比你们都活得精彩。
而程忱用她的半生,只希望发出哪怕一点微弱的声音——
【对不起,我会变好的,所以没关系吧?我活下去也没关系吧?】
我脚步一顿,抬头,瞧见正好扶着墙壁、要一瘸一拐下楼的宋致宁。
他手里拎着把钥匙,看我上来,不由蹙眉,问了句:“桑桑走了?”
“嗯,”我点头,“你是要去给她送钥匙吗?现在去应该来不及了。”
毕竟我可是在楼下发了十来分钟呆才上楼的,这个点,她估计都已经到地铁站了。
话虽如此,为了表示我对曾经金主爸爸的尊敬,我还是打算亲手搀扶他回到病房,也算是日行一善。
却没想刚走近,他倒是先我一步,径自指了指不远处连接长廊雨棚下的几座长木椅。
“柏医生,聊聊吧。”
“呃,我……”我其实不是专业的。
他说:“给钱的,你放心。”
我:“好的,走吧,我扶你吧?”
聊聊就聊聊,我还能跟钱过不去?——何况他明摆着就知道我是个半吊子,这可是主动进坑的。
在以万为单位的计数金额面前,我可耻地屈服了。
很快,便也搀扶着明明有钱还搁这破医院折腾的宋家三少占了一长椅,同他隔着半个肩宽的距离,不忘有模有样地掏出手机“记笔记”。
僵持半晌。
我还没有想明白这次到底是我先问呢,还是他自己“自述”,他倒是相当善解人意地开了腔。
问得却是:“柏医生,你和你男朋友是不是都是陕西人?”
“啊?”我一怔“男朋友?……你说老三?”
不知为何,短暂迟疑过后,却也到底没再像最初心头膈应时那样拼命否认,只转而先回答了一下他后头那一问:“是啊,我们是洛川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他话音淡淡,“只是想起上次跟你聊的时候,我爸刚死,但消息还没放出去,我心里烦得很,就在桑桑说的老房子那转了转,正好听见有人在吆喝给你宣传,很卖力。”
说话间,他看向那玻璃走廊外,不时有人来去的热闹光景。
那种表情很怪——说不上来是在思索,迷惑,又或者只是纯粹的放空,而招致的频频眼神飘忽。
许久,也只是说一句:“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不用当做是在讲给你听,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收钱办事,也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哈?”
“意思就是说,心理疏导,其实本来就需要把自己摒除在外,”他笑了笑,“提醒你一下,柏医生,怕你忘了。”
“……哦,”我被这笑面老虎吓唬得心有瑟瑟,忙放下手机,明白了自己今天纯粹工具人的职责,乖巧坐着,“那你说吧,宋先生,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话是那么说,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听都听了,我还能什么想法都没有?
但话又说回来,直到很多年后,想起那天他跟我说的话,我依旧觉得唏嘘无比。
“有时候,宋先生,我真觉得你是个渣男,”听到末了,仰头看天,复才长长叹出口气,“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运气真好,遇到的好姑娘,总能都把你从渣男的路上揪回来,还算有担当。”
这大概是我对金主说过的最“大逆不道”的话。
但地位从不平等,他当然也只淡然一笑,并不把我的感慨万千真放眼里,只闲闲附和一句:“算是吧,承蒙你夸奖,柏医生。”
我跟着连连尬笑。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里所涉及的另外一个主人公,会在四年后成为了我另一位重要的金贵大主顾,而我又从另外一个别样的视角,看全了这故事的由始至终。
也并不知道,或者说并没能体会到,他仿佛闲话漫谈般的语气背后,这荒唐又平常的人生际遇,以及他最后的结语中,藏了怎样无从置喙的决心。
那是我三十多年后才知道的答案。
而这一年,我仅仅只是知道,二十九岁的宋致宁,以快乎大部分同龄人的速度,先一步经历了所有人生中能够感觉到的大喜大悲。
譬如他生来富贵,过得一顶一人上人生活,在宋家的威名之下,如交际花般穿梭纵横于世家之间;
也譬如他看似站上万人之巅,多年前,却连喜欢的姑娘也没能握住,被当做筹码,让母亲以“两家永不结秦晋之好”的代价换来家族内斗后的从容而退。
譬如他曾经亲眼目睹过自己的三叔多年前被亲生母亲设计杀害,死于一场爆炸车祸,也心知肚明父亲的死,背后是怎样的波涛汹涌,而他被推出来顶罪。
最后的最后,他没有为当年那位姑娘拼死拼活,用最妥善的方法保全了彼此最好的结果,却在多年后,决意为了程忱把一切砸碎。
【回头想想,我那时候还太年轻,仅仅是真的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罢了。其实我很明白,就算白家不愿意我娶她,如果我真的说要娶她,她难道会不答应,白既明会不让步吗?会的,都会。但是如果我娶了她,她不过就是变成下一个卓青,而我甚至都没有能力保护她,只能让她唯唯诺诺地活在我妈的控制欲底下,多了一个崩溃的人罢了。劝我的人,就像卓青,她们好像想事情的时候总习惯于往最好的方向想——如果我们抗争了呢?如果我们成功了呢?如果她真的可以忍受,她本来就是为爱而活的人呢?但我不可以,我必须为她的人生负责,因为她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可以娶来联姻的对象,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朋友,甚至不仅仅是年轻的时候喜欢过的人。】
【我不知道她对我来说代表着什么,我只知道,我真的尝试过很多次说服自己,可我办不到。如果说从十九岁,一直到两年前,我都还抱有最后的希望,也阻止过她和别人的相亲,想要想想别的办法——可是卓青走了,卓青走的那一天,我已经提前看到了可能的、最坏的结局。而我爸的死,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仅因为他的死,从此以后,我那点最卑微,最无从说出口的,对家庭的渴望,永远都要宣告破灭,也因为也因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当年白家那位的死,原来也不是‘意外’。】
那是压碎他所有希望,也发誓永远不再开启潘多拉魔盒的,最后的锁扣。
他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宋达的愧疚和警惕,明白了每次白爷爷那双剔透沉稳的眼睛看向自己时,毫不犹豫别开的目光,也永远无法再面对所谓豪门里,最脏也最无解的命题。
要钱,还是要情义?
那个曾经把手伸向他的姑娘,或许从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他并不是太阳,不是可以挣脱锁链的少年神祗,相反,从始至终,他都是看到最多、听到最多,也最需要被拯救的那一个。
而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谈何去把她从那份生母早逝留下的阴影里拯救?
他连爱自己卑劣血统,爱自己残破家庭的勇气都没有,宁可在败絮人生中矜骄至死,也不愿意将自己所有的可悲软肋曝露人前,他凭什么背靠她获得幸福?
【十九岁那年,我过不去的是一道坎,到今年,二十九岁,我已经彻底关上了那扇门。】
一旦关上,就永远不会再开启。
这就是他最后的决意。
那一天,林林总总,我们聊到下午四五点。
最后的最后,等他笑着聊完桑桑,用这天下午最最轻快也最最温柔的语气,他的桑桑也正好上楼来。
视线左右瞥过一圈,瞧向长椅这头,便蓦地扬起笑脸走到近处。
“致宁,还有阿茜,你们怎么都坐在这,晒太阳呀?”
说话间,把手中食盒放到长椅边边,又伸手从兜里掏出两颗糖,塞给宋致宁一颗荔枝味的——我沾了光,也得到一颗,是草莓味。
“尝尝好不好吃?”她在他面前是最从容的模样,一边伸手帮他护住脑袋上的纱布,小心整整边角,复又低头笑着,“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进华那边的学生最近都爱吃这个,还是十年前流行的牌子呢,我小时候也经常吃,后来再找不到,没想到现在又开始生产了。”
宋致宁点点头,攥住她的手,捂在掌中。
“冷不冷?”
“还好啊,我今天加多了衣服,”程忱说着,一手搀起他,一手提起食盒,“对了,我还打算给你织个围巾,致宁,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我拎着另外一个跟在他们身后。
谈话声很近,无外乎是讨论些无关痛痒的生活小事。
可是桀骜不驯惯了的宋家三少,竟也还很有耐心地,无论她说什么,是店里的生意还是新想的配方,是路上看见的花花草草还是小时候念念不忘的糖果,都一一回应,一一附和。
不像和我谈话时的轻慢淡然,倒好似在笨拙地,学习着与人真诚的相处之道。
说来多好笑啊。
名流交际花,万花丛中过的宋少,迟到了这么些年,竟然开始从头学起,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可是我竟觉得有些鼻酸。
等到终于走进病房,也再没敢往那处看,唯恐自己的表情向桑桑泄露了我今天下午的所见所闻,被宋少“灭了口”。
只小心翼翼地落座,又把刚才拿到的、在我手心都被捂热了的草莓味水果糖,塞给了老三。
=
“我第一次遇见桑桑的时候,在锅贴店,她做了一盘我很不喜欢吃的锅贴,胡萝卜、洋葱都占全了,我气得要命,当天就去了口腔科一趟,让人给我好一顿收拾。结果回家的时候,她好像就跟我杠上了似的,专程提了另外一盒锅贴在那等我,那天下着雨,她撑着把伞,跟蘑菇似的蹲在大门口,我怕被李阿婆教训,所以随手留了件衣服给她——当时就觉得她怪傻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一直生着病,知道李阿婆喜欢她,想把我们凑成一对,还觉得天方夜谭。当然,那时候我还完全没把她和卓青妹妹联系在一起,如果知道,其实本来于情于理,对她态度该好一点。”
“但是话说回来,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又总是很奇怪。她那时候明明有点怕我,可是大概又因为那件衣服,总觉得我是个‘好人哥哥’;就像她的脑子不灵光,可每一件事都很认真地做好,每次我喝醉了跑去店里坐坐,也是她提醒我养胃,不要酗酒,看起来胆战心惊又怪可爱的,生怕我骂她或者笑她。我那时候也爱作怪,次数多了,就去逗她,‘是不是也想跟哥谈恋爱啊’,其实只是喝醉了酒乱说话。
可她竟然给我实话实说,说什么‘不想,因为觉得你有点凶’。我凶吗?好吧,我好像是对她有点凶,那时候。但后来就不了,我请她去帮我做饭,结果马上,最凶的就变成她了,一天三餐一次不能缺,不能喝酒喝太多,早上起来更不能空腹喝酒,要先喝温水……真怪,我其实很烦别人管东管西,可看着她那么认认真真在冰箱贴上给我打勾,抱着本菜谱每天认认真真拉我去买菜,指点我怎么做饭,以后她‘辞职’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用再请保姆,竟然觉得家里有个这样的人还不错。”
“可也仅此而已了。仅仅只是不错而已,我很明白她跟我之间不太可能,帮她处理了一些麻烦之后,等她真的‘辞职’,就再没怎么见过面。但她是个很傻的人,知道我家里出了事,知道我有可能会被推出去顶罪,就算再生气,再不想见我,她还是来了。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忙着跟我撇清关系,也没有去落井下石,她不让我去碰那些药,一边掉眼泪,一边把它们全冲马桶里,说‘大不了以后打工还你,多贵都行,你别碰,你一点都不能碰’。我看着她嚎啕大哭,我知道她心里很怕,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阴谋阳谋,得是鼓足了多少勇气做这些啊?我抱着她,告诉她说‘没事了’,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照顾她,我不敢给她任何诺言,一直到这次的事发生。”
【孱弱的小姑娘架着他,一步一步颤颤巍巍从酒吧后门出来,每走一步都是莫大的考验,她本就身体不协调,更何况是承受着一个成年男人半边身的重量。
可她没有松手,一次也没有。
“宋致宁,会没事的,我带你回家了。”
“我会给你做糖醋排骨,做辣子鸡,做素三丝,做很多很多的菜,每一天都不重样,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吃饭,你不会一个人的。”
“你以后都不会喝醉,因为我会管着你的,你不要害怕,你说过,这条路很长很远,可是、可是如果有人跟你一起走……”
她说得专注,却没注意脚下,很快便狠狠摔了一跤,膝盖被石板路磕破一大块皮。
他也跌在地上。
更糟糕的是,身后的记者很快追上来,闪烁的镁光灯对准了他的落魄模样。
不知道是哪个记者拂开了她阻拦的手,又是哪个记者问出最刺耳的话题,哪个急于挤进人群的记者狠狠推开她——
“砰”地一声。
重重摔在台阶下的,却不是早已精疲力竭的女孩,而是及时伸手把她往回一拉,自己却失了重心,往下狠坠的宋致宁。
人人都想要新闻头条,却不想当枪打出头鸟那个靶子,见此情状,纷纷鸟雀四散。
只有程忱飞也似地跑下楼梯,跪在他面前,不住试图捧起他的脸。
“宋致宁!”
他不知碰到哪些个尖锐处,手上磕破了皮,又满脸是血。
“宋……致宁?”
她看向自己的右手。
被紧紧相握的手。
如此狼狈的时候,他却死死攥住她的手,眼里蓦地闪烁出一丝短暂清明。
她又哭又笑,急得眼泪直掉,可他总是笑,像是不怕痛,也不怕死那样。
他只是说:“桑桑,说过的话,不要反悔。”
他说,桑桑,我只信你了,好不好?】
……
虽然是个只负责倾听的工具人,听他说到这,我还是没忍住打断,问了一个,实在很是耳熟的问题。
“上次你没有正面回答过我,就是,宋先生,到现在为止,人生里有出现过,想要跟她结婚的……因为爱然后在一起,不像你父母那样相处的人,有过和她一直一起的,这样的想法吗?”
我这很爱犹豫很爱思索的大主顾,此刻定定看我。
却竟没有犹豫。
“有,如果是和她的话。”
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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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85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 我没有再和宋致宁私下说过话,倒是托了老三的面子,受了程忱的“数饭之恩”, 和她熟稔不少。一直到之后很多年, 我们都是私交很好的朋友。
后来再过半年,我考公失败,索性便不再重考浪费时间,倒是很快去考了一本心理咨询师证, 拿着从宋少手里挣的第一桶金,和老三在更靠近市区的地方开了家店——就开在程忱那家锅贴店的隔壁,依旧是外头修锁, 里头咨询。
也是承蒙程忱这个“大老板”的帮忙, 做生意时每每帮我们塞个介绍的小卡片,学生们都喜欢她, 跟她熟得很,有事没事,便也来照顾照顾我和老三的生意, 很快, 我给学生们做多了心理咨询,便成了那头有名的【知心姐姐】。
年岁便就此悄然掀过数页。
虽然我也不太懂豪门里那些个弯弯绕绕,不懂宋致宁是怎么合纵连横, 摆平了之前他父亲惨死导致的一系列舆论后果——只知道据说是香港的钟家帮忙, 又顺带有那位名镇商场的新秀纪家四少搭把手,这才帮着他从“替罪羔羊”的牢笼中挣脱而出,不复之前落魄到要挤四人病房的落魄。
只是过了2023年末, 他也确实收敛了许多,逐渐隐匿于耳熟能详的花边新闻头条中, 反倒是在程忱的锅贴店里,经常能看到这位神出鬼没。
哪怕只是穿着很普通的休闲服站在柜台给人找钱,一天下来,搭讪的小纸条也能收满整一盒,实在是店里的活招牌加招财猫,人气斐然。
程忱每次说起这事就笑,感慨他确实命里不缺桃花缘。倒是一旁挑着洋葱的当事人,总不忘闲闲插句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可是全都上交了,一张也没存私。”
“好了好了,”程忱闻声,又把洋葱夹回他碗里,“没藏私,也不能抵消挑食。”
宋致宁:“……”
天不怕地不怕,曾经也是纨绔桀骜的宋少,偏偏就栽在她手里。
甚至到后来,偶尔还破天荒地去后厨帮帮忙,我有幸目睹过几次,虽然最后的结局通常是被大厨师嫌弃地赶出门来,然后冲我恶狠狠地扯扯嘴角,威胁我绝对不能说出去。
但至少,我想,曾经初见时那个看似浪荡温柔,实则高不可攀的宋家三少,到底已然不复当初那样孑然,而是心中有了可归依处。
抱着这样的想法,四年后,或许是命运使然,我又遇到了我开心理咨询室以来的第二位多金大主顾,也是宋致宁曾经同我说的故事里,最关键的另一位主角。
她生得很漂亮。
这是我对她第一眼就留下的印象。
和程忱不同,那是种夺目又璀璨的漂亮,哪怕时隔多年,我依旧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剪裁线条利落干净的绯色连衣裙,肤白而纤细,腰身不堪一握。旁人说“灿若朝霞”,形容她实在再恰当不过。
——不过,那时的我和程忱熟悉日久,又有幸和宋少的挚友陈昭交流过几次,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已不是个土包子,一眼就看出来,她那条看似平平无奇的连衣裙,实则是当年Dior展出的春夏高定款之一,是我等平民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这人的身份可以料到,自然也不是看起来那般平凡可亲。
不过好在她也并没拿腔拿调,倒是主动同我握手。
落座后第一句话,便是很自来熟的一句:“柏医生吗?好巧啊,我们名字好像。”
我不由一怔。
抬眼看她时,福至心灵般,升腾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您叫……”
“我叫白倩瑶,”她说,也笑,“柏医生,嗯……我朋友正好前两天才打电话,跟我说要多和医生聊一聊,正好今天我来这里找个人,听见你男朋友在外头介绍你名字,给我吓一跳,哈哈。不过刚好,要不就我们聊聊吧。”
顿了顿,还没等我回答,她复又补充:“虽然我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啦,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跟别人提起,这样吧,我多给一些钱,一小时一万块,你觉得可以吗?”她笑了笑,指尖抵住唇角,轻敲两下,“反正,这些话最好还是只有我们知道就好了。”
……
说来也怪,其实比起程忱,白倩瑶的性格分明要来得外向和乐观许多,在和我的聊天里,她也并没有藏私,许多次说到真心话而泫然有泪。
但是直至为期一周的心理咨询结束,我依然觉得自己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阂,总无法抹除。
不仅是因为她的家世不俗,或许也因为,她那看似开朗大方的外表之下,总藏着无数未能走出的阴影和不能坦荡面对的过去,所以,比起平等的聊天和劝解或是成为真心朋友,从始至终,我能做的,其实只有如实地记下一切,然后听她说话,看她落泪罢了。
毕竟,但凡跟她聊过天,或许也就能明白:她的朋友圈子也好,她愿意开放容纳的人心也罢,早已久久停留在了她最苦痛也最灿烂的十九岁以前。
从那以后的十三年,仅仅只是皮囊的蜕变,而她从未走出去过半分半毫。
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我对她固然有同情,甚至因为早早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了不同版本的故事,而偶尔能够小小开解她两句,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说来也是惭愧,我这个心理医生并不尽职,收钱都收得于心有愧,只得在送别她的那一天,问了她一句——也是最后想要送她的一句话。
“白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能和宋致宁在一起,就在十九岁那年,现在的你们会是什么样子?”
她刚刚哭了一遭,眼睛肿成核桃,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眼泪,便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打得措手不及,显然也愣了一愣。
半晌,方才应声说:“没有,我知道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这显然是句敷衍人的谎话。
我没再继续往下问,只上前去,轻轻握住她的手,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既然知道没有结果,所以,其实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白小姐。只要你不把别人当做你的浮木,你明明可以救你自己的,不是吗?”
她的眼神倏然一动,仿佛瞬间被戳穿了所思所想,流露出些许慌张。
“我……”
“你知道怎么才能让你身边的人放心,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白小姐。”
而我只是轻叹。
是了,我不敢说自己是最懂白倩瑶,或是最懂宋致宁的人,可这世间阴差阳错,机缘巧合,我又的确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有幸听完了他们所有的故事,而最终能叹一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人。
我知道白倩瑶从七岁那年母亲的凄惨离世,便已经学会了给自己戴上一层小丑的伪装,让冷落的家庭重新变得热闹,可这种习惯也让她长期在学校遭受着不堪忍受的白眼,所以后来,为了摆脱这份难堪,才不惜用彻底伤害身体的方式来获得蜕变,希望借此获得心仪少年的喜欢——她明明也很清楚宋达的言下之意,却说服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和宋致宁之间隔着的只是皮囊,一进再进,看似走了九十九步,实则只走了最轻的那一步。
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哪怕她是个胖子的时候,宋致宁明明也从未看轻过她,相反,正是她离开了“胖子”的舒适圈,他们之间才再没有了安全的距离,被宋母牵线在一块,给了宋致宁无比的压力;
我也知道,哪怕宋致宁看破了这层伪装,依旧向她伸出了手,无论是七岁,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无论何时,在他的能力范围内,总试图用他手上业已微薄的力量,拽她从泥泞中出来,也曾经为她铺开一条通往截然不同人生的道路。
他能做的不多,可也曾庇佑她于残破的命运,让她远离孤独,告诫她永远不要放低身价,那些挣扎于她而言是挣扎,与他而言,字字句句,难道又不戳心吗?
我知道这一切。
所以也很清楚,当年宋致宁的善良,始终来源于最初那一面的同情,对她的怜悯和感激,也最终如人所愿又不如人所愿的,终结于她最奢望而最后逼退他的,那份喜欢和爱。
他曾爱过她,是十九岁的时候能付出的全部。
正是因为如此,作为当事人而同样清楚这一切的白倩瑶,才会不惜浪费了宋致宁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背弃了她在美国的事业,反倒重新跳进泥潭,用一种近乎飞蛾扑火的姿态,希望他再一次伸出手,就像当年那样——
可是,十九岁那年的一语成箴竟是那样决绝。
宋致宁还是那个宋致宁,无处可依,如他所说;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本可以去追求比他更好的人,实现更灿烂的人生,无需他的帮助,亦如他所说。
他们之间,早已经没有了少年时互相扶持的那些连接,也就与世俗男女一般,只剩下了选与不选。
他看透了,所以不选。
她看透却不愿意相信,所以逼着他选。
“你不能自己感动自己,然后让所有人都依照你的想法爱你,”而我能做的,只有最后送给她一句提醒,“白小姐,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你幸福,你却总认为那不是你的幸福,是不是偶尔你也要问问自己,是谁错了,是谁走了强人所难的路?”
“……”
我原以为我那时的劝告可以有哪怕半点的作用,劝阻她及时回头,哪怕不能劝她回头,至少让她幡然醒悟,稍微延缓她走向自我毁灭道路的速度。
却没想到,那会是我见白倩瑶的最后一面。
那之后很久,我总想起她最后看我那一眼。
决绝又冷静,无情又平和。
有笑,也有泪。
她说:“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不想为别人而活。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哪怕这份爱伤害了很多人吗?很多爱你的人?”
“对。”
“哪怕你会因此而死吗?”
“……对。”
——不死不休的自私鬼。
没法劝,也没法同情,更没法可怜。
我只是觉得遗憾,当我所知道的,所有人都在为她殷切的付出,希望她灿烂自在活在没有少年时阴影的天空下,任她摘取世间曼妙的果实的时候,她却从没有发自真心的珍惜过,被爱的孩子,才能随便奢侈地挥霍着爱。
她可以随便抛弃的,却是像我这样出生平凡的普通人,那样羡慕、那样渴求、那样仰望的人生啊。
的确,她可以在能回头的时候却不回头,用死来在所有人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年华。
我想这或许能够传为执着爱情的佳话,也让宋致宁一生都不得不永远记得她,可我如果我是她的朋友,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么自私的她。
但我并不曾真的讨厌过她,甚至可怜她,所以我选择为她隐瞒。
然后擦去眼角,那颗唯独为她流下的眼泪。
那是本不必被提起的眼泪。
那天过后,我很快把和白倩瑶的聊天记录藏在了柜子的最深处,从此后都没再打开。
毕竟死死活活,人世依旧如昨,与我而言,收钱办事是职业道德,我能做的,只有永远永远保守所有我听到的秘密。
包括对程忱,我也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句,有关于过去在医院,宋致宁对我说的所有掏心窝子的话,更别提白倩瑶那一字一句、口口声声的昔日情谊了。
这些话我藏了大半辈子。
一直到三十五年后,我和老三结婚三十周年,环游世界一周旅游回来,早已去医院走过一遭的儿子告诉我说,宋叔叔已经罹患肺癌,而缠绵病榻多月,只得又匆匆赶到医院去探望宋致宁那天,才得以又一次回忆起来。
我明白,那将是故事的终点了。
=
我和老三老胳膊老腿经不起跋涉,好不容易刚走进医院,便迎面撞到从香港飞来的大钟太太——也是我和程忱共同的朋友,陈昭,她大概是专程赶来,行色匆匆,若不是我及时喊了一句,险些便没注意到我。
瞧见她被一儿一女搀扶着仍摇晃的脚步,难掩哭得通红的眼,我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某种有关于生老病死的预兆。
这么多年的好友,从有些畏惧又觉得他高高在上的阔少,到保守秘密的商业伙伴,到承蒙程忱在其中宽容搭桥而成为的朋友,终究还是走到了先我们一步离开的时候。
但是出乎意料,病房里,宋致宁的状态倒是很好。
虽然他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不得不戴着一只针织帽来维持“帅老头”的底气,整个人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颊都凹陷下去,但是有有程忱一直陪护着他,一天三顿不带停的做着营养餐,耐心地给他汤汤水水都喂下去,所以精气神倒还爽利着。
瞧见我们这群老朋友来,还颇有耐心地聊了大半个小时。
程忱一直在旁边看书,偶尔搭上两句话,不算活跃。
可他那瘦得经脉毕露的手,总紧紧攥着她的。
程忱被他闹得翻书都不利索,便忍不住伸手去拍他的手背,“致宁。”
“嗯。”
他很无辜地应一句,又指指自己手背上诸多未消的针孔。
“天天打针,桑桑,可疼了。”
年纪一大,反倒像是孩子似的,程忱一向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只能任他去。
他便这么轻而易举的开心起来。
这期间,我和宋致宁始终没有单独说过话,直至老三因为我家女儿的一通电话被叫出门,程忱也拐到外头洗手间那去涮洗食盒,他才一改方才的随性健谈,只沉默着,交给了我一把银行保险箱钥匙。
看得出来是白色,但是因为上了年岁,外表都有些斑驳。
我问他:“这钥匙给我干什么?”
他说:“我这辈子不会开了,但总觉得,让它一辈子不见天日,不好。”
至于为什么交给我——
老三从外头探进头来,满脸为难地喊我:“柏茜唷,女儿说咱外孙发烧给送医院了,你说,这要不等下就去看看?”
我看了看掌心的钥匙,抬眼,又看向他,“好,待会儿就去吧。”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宋致宁。
离开病房时,原本以为见惯生死的我,竟然一直在哭,忍不住的抽噎,我说不明白为什么,可是眼泪来得又急又凶,分明是这么大的人了,我却几乎没能控制住情绪,闹得老三这小老头急得不行,一个劲地哄我说是不是太辛苦了、要不就不去看外孙了之类的浑话。
我没法跟他解释那些,只是匆匆带着钥匙去了趟银行。
银行的负责人帮我打开那尘封了三十多年的保险箱,里头空荡荡的,唯独一块洁白手帕的中央,躺着一颗纽扣。
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
少年时,校园里总传着这样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说这纽扣对着心脏的位置,给了谁,就把心给了谁。
多好笑啊,谁会相信这种俗透了的传说?
可我还是攥紧那颗纽扣,在银行工作人员和老三诧异的注视下,终于嚎啕大哭。
我在哭谁?
哭宋致宁,哭程忱,还是哭早已辞世多年的白倩瑶?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宋致宁死在了我们最后见面的第二天,终此一生,他都并不知道那保险箱里究竟放着什么。
或许他早已经猜到了,或许他早就忘了。
他就像是个孤勇无匹的骑士,曾经披荆斩棘,为那高坐城堡塔顶的公主开辟道路,可他从始至终都明白,自己并非是她的王子。
所以哪怕他披荆斩棘,遍体鳞伤,也从没说过半句惹人怜惜的话,就像当年他从没说过要照顾她,却把她拉进自己的小群体里庇护她,就像他甚至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此后三十年,却从没忘记过,逢年过节,和程忱去白家拜访。
白既明每每见他,便是泪流满面,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对不住”。
可究竟对不住的是谁,或许只有作为父亲的他自己清楚——
“为什么不自己来打开保险箱呢?反正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离开医院前,其实我还问了一句。
而他说:“桑桑,快来,你最喜欢的节目来了。”
原来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瞧见洗完餐盒过来的程忱,便飞快摆着手示意,很快把我的问题抛之脑后。
不像个病人,倒也不过是个急于分享那些小小快乐的普通丈夫罢了。
但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了他全部的回答。
和多年前别无二致,从未改变的回答。
【柏医生,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么多地方,那么多心理医生,我为什么偏偏找到了你?】
我哭,也不过是因为,时隔三十五年前,医院的长廊下,那青年的模样,他的声音,又在我面前浮现。
【我路过你们那个楼下,听见你男朋友在跟你打电话,说,柏茜唷,要是没生意,你就睡一会儿。我在那顿了很久,一直在想是不是听错了,是柏,还是白?是白倩,还是……但最后,我还是上了楼。】
是了,我叫柏茜。
家乡话音调千奇百怪,念得快了,加个温柔的语气词,听起来就更怪。
像——白倩瑶。
是他从没能诉苦半句的白倩瑶,曾经想过让她永远快乐的,白倩瑶。
也是辜负他苦心二十年的白倩瑶。
=
我最终选择把那粒纽扣交给了程忱。
她已经老了,和我一样,满头白发盘在脑后,穿一件旧式的浅灰色夹袄,完全看不出来是继承了宋致宁数亿遗产的富家太太,仿佛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个守着锅贴店从容老去的小姑娘,一见我来,便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们一起坐在锅贴店门口的长椅上晒太阳,她手里摩挲着那粒纽扣,听我说着当初,偶尔笑笑,偶尔远望。
末了,才喃喃着,也同我说了一些此前从未提起过的话:“很多年前,就是在这家店里,因为一些事,很多记者找到这来,要问我我到底是不是‘桑桑’,问我和宋致宁是不是要结婚,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准备好对外公布婚讯,可我是第一次面对那么多摄像头,很紧张,所以,倒也还没来得及说话,瑶姐就突然来了。
她挡在我面前,帮我赶走了那些记者。后来,她因为那时候身体太虚弱,直接晕倒在我怀里。我把她送去医院才知道,那时候她的厌食症已经很严重了。”
夕阳洒落的屋檐下,程忱的脸笼罩在光暗不定的碎影中,莫名带了三分温柔静谧。
“已经很多年了,但其实我一直还记得,那时候瑶姐躺在我怀里,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对我说的是对不起。我从前不太懂,后来懂了,是致宁告诉了我答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那时候,早已经预料到自己死期的白倩瑶,就决定要用这样秘不可宣却悲壮的方式来做最后告别,把一滴眼泪留在曾经那个少年心里。
所以,才会跟她说对不起。
宋致宁都懂,所以他回以白倩瑶的答案,都是沉默。
是没有参加葬礼,也没有出席任何的相关殡葬悼念仪式,没有打开保险箱,哪怕是之后去白家拜年,也是每一次都经过程忱的同意。
就像当初他对我说的,关上了那扇门,他才有资格握住程忱的手,说到做到,他恪守了三十五年,从未食言。
就像当年没有辜负过白倩瑶的信任那样,他也从没有辜负过程忱的陪伴和爱。
那程忱呢?
我想,程忱其实也都懂。
不然,她也不会告诉我说:“因为她是白倩瑶,是我姐姐最好的朋友,而我一辈子欠我姐姐的很多,所以,其实不管她做什么,她想要什么,我都会让给她,因为这样我姐姐会开心,这是我应该做的——但是唯独宋致宁,不可以。我不能擅作主张地用自己的想法,去决定别人的感情。”
“因为致宁他,从来都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而不去喜欢瑶姐,而是在做了所有的决定之后,才选择了我。我了解他,所以我不能,也不愿意在那个时候松开致宁的手,他已经在悬崖边上站了很多年,我不会让他再一个人,这是我早已经答应过他的话。”
我看着她,也看着那颗纽扣。
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问了一句:“难道,就是,偶尔不会嫉妒吗?”
毕竟是那么多年的相识,是她从未参与过的岁月。
可是程忱只是笑笑。
“谁没有过去呢?是美好的过去,记得也很好。我只知道,这三十多年,他对我很好。”
说话间,有穿着进华校服的女学生经过,纤细明丽的身影快步远去,又有少年匆匆赶上,拍着她的肩膀,“肖瑶,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电影啊,你别不说话嘛!”
“哼!”
“你哼是什么意思嘛!”
“我爸说了,你这种二流子不能信……你干嘛牵我手,你松开!我……我可不会跟你去看电影啊!……你先说说,你今天收到的情书是怎么回事?”
“哦!你说这个啊,你就是为这件事生气——”
我侧头去看程忱。
她也在看着那对少年少女,爬满皱纹的眼角,淡淡蔓出笑意。
“话说,程忱,你跟我说话再也不打结巴了诶?”
“对啊,”她垂眼,将耳边被吹乱的乌白发丝别到耳后,“因为我再也不怕小时候,黑漆漆的房间里,特别孤独的那种感觉了。”
她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觉得自己孤身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了。”
后来,是程忱亲手把那粒纽扣埋在了宋致宁的墓边。
再十年,程忱因心脏器官衰竭而猝然离世,倒在了她守候了一辈子的锅贴店外,我和她的姐姐卓青,一起陪伴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低头亲吻她冷冰冰的额角。
不住落泪,却也只是一直对她说:“再见,再见,再见桑桑,再见……”
你们一定会再见的。
那之后,在程忱的葬礼上,身为她长姐,也兼任当天司仪的卓青简单致辞后,因为过于哀痛而无法继续,被一众子孙搀扶下台。
而根据程忱的遗愿,最后,是我上台,念完了最后的悼词。
……
我年纪大了,已不大能记得,那天我前头到底说了些什么敷衍人必须的礼貌托词,唯独只还记得,我最后那一大段,确实是临场发挥,也是切实发自真心。
那时我说:
“程忱,也是桑桑,她是我一生的挚友。但这一辈子,很多时候都是我蒙受她的照顾,难得有我能够为她说话的时候——我总想为她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很多人经常在私下里说,宋少,对,就是她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找备胎似的才找到她?因为她是那么低调,一辈子窝在那家小店里,一点也不像个合格的阔家太太。她从来没有解释过,现在也没办法为自己解释了,可我还有嘴巴,我可以说,我可以告诉所有今天在场的各位,无论你们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在谁的面子上到场,我要告诉你们:不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那种找累了所以随便将就将就的故事情节。
诚然,我的好朋友,我的桑桑,她一生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成就,她过得很平凡,最大的爱好是钻研食谱,做饭也做得非常非常好吃,以至于我经常忍不住想去蹭饭,有时候蹭得多了,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她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关心我有没有好好注意身体,身体第一——她自己受过苦,所以不愿意别人也受一样的苦,这就是桑桑,她是个温柔到了骨子里的姑娘。
她曾经孤独地走过了二十年,她心里永远怀揣着愧疚,她不知道该怎么排解,却从来没有把恶意留给世界。
她是那么善良的人,会偷偷给没有钱吃锅贴的孩子加菜,会攒很久很久的硬纸板交给收废品的阿婆,哪怕手术已经做完四十年,她依旧每一年,都会戴着她的老花镜上电脑打字,发邮件给远在美国的医生,感谢他当年的帮忙……她的好是那么那么多,她承受的也那么那么多,可她留给我的都是笑着的样子,她让我相信世界上真的,真的,真的有这么努力热爱生活的姑娘。
所以,也只有她,只有她会去拥抱宋致宁,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她是永远会站在他身边的人。她打动了他的心,就值得他一辈子的爱,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有一些无良的媒体要去抹黑,要去揣测?
温柔的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因为温柔,因为贤惠,所以就是备胎?不是,从来不是!桑桑她是被爱着的,也是值得被爱的。
……好吧,虽然我和许多人谈了一辈子的心,可是我真的不太会说话,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话,能不能让你们停止那些无谓的猜疑。
可是,不对在座各位,我只是怀念着我的朋友啊!
桑桑。
我知道,你的灵魂一定还没有走远,或许就和他相遇了吧?他一定也一直在等你,我相信。
可是,我还是多想再对你说一句,“桑桑,我饿了”,每次只要我这么对你说,你就会马上给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我也多想再做一次你最好的朋友,坐在你的身边,听你说说你的过去,你的人生。
我多想再坐在长椅上,闻着后厨传来的香气,听着你和致宁因为挑食而斗嘴,看着你无奈的笑笑,然后走到我们这些朋友面前来啊。
桑桑,我不会再问你,你的一生过得幸福吗?
我只想要祝福你,这一生很长很远,你已经做得很棒。
所以桑桑,恭喜你,骑士下马,归隐田林。
在那片天与地,你永远和他一起,住在他风雨不侵的小房子里。”
=
因为人心狭窄,一生苦短。
能让爱他的人得到幸福和更多的爱,是他一生最大的无悔。
这是他曾经说过的,在三十五年前的那长廊下。
所以,作为他的心理医生,作为你的朋友,最后的最后,我应该给他留下几句批词。
【他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浪子。
但他从未负心,永远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
Bgm-[斑马斑马-房东的猫(非原唱,但是我想这是更适合的一版)]
下一个番外是花好月圆,纪家的小公主出生啦!
(话说,有小姐妹有好名字吗哈哈哈,快来评论区说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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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86
卓青怀上第二个孩子, 是在2028年的秋天。
迈过了最难熬也最迟疑徘徊的少年时代,岁月于她而言,总恍惚像是拨快了的时钟, 仿佛前脚才刚刚送小谢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进了小学校园,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第二个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身边。
她自诩已经是个有经验的母亲,本也打算一儿一女凑个“好”字,一直就没刻意去做避孕的措施。所以, 自觉身体有些不太对劲,拿验孕棒测过,又抽空去医院单独检查了一次, 确认自己真的怀孕以后, 倒也没太惊讶。
只是提前跟公司里的同事打了声招呼,把之后几个月的工作连带孕假的安排都排好“班次”——先把工作上的事布置完了, 才想起回家的时候,吃完晚饭,又把孕检报告递给纪司予也过过目。
小谢也好奇地凑过头去看。
原本都没觉得是什么大事, 下一秒, 父子俩霍然抬起、如出一辙的惊悚脸,倒是真让她觉得自己好似造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惊天秘闻似的。
“怎么了?很惊讶啊,”她顺过自己随手放在桌边的瓷杯, 低头抿了口咖啡, 复又冲满面震惊的谢怀瑾小朋友笑笑,“小谢,你要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不开心吗?”
“开、开心,但是……”
小谢有些犯结巴。
无奈, 这孩子还没来得及说完嘴里剩下的话,倒是一直沉默不语,捏着那几张薄薄白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纪司予,蓦地伸手,一下便盖住了她手中瓷杯的杯口。
也抢过了小谢的“风头”。
“嗯?”
卓青不解地看他。
看他半晌无话,感觉逢了什么惊天大变似的面无表情,又只得苦笑,逗小孩似的语气:“我们小谢都还没发言呢,小谢爸爸,请问你又怎么啦?”
“……”
作为回答的,纪司予只是把她的杯子从手里“夺”过。
“别喝咖啡了,”一副很严肃的模样,又试图把小谢的牛奶换到她面前,“喝牛奶吧,不喝咖啡了。”
看似古井无波的平静状态,怎奈正说话间,却又不是这头挪牛奶杯的时候撒到手上,就是着急忙慌抽纸来擦时撞掉了筷子。
直至蹲下身伸手去捡,打眼一看,才发现这人紧张出的红潮,已一路从脖颈蔓到耳根。
多少年了,这点下意识的反应总也不变。
卓青盯着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阿青!”
倒是在一旁呆了许久的小谢,直至听到这稀里哗啦一顿动静,这才回过神,一把飞身扑来,紧紧环住她的腰,“你要生新的小宝宝了,是不是以后很久都不能陪我玩了?”
卓青愣了愣。
原以为小谢少年早慧,实在不会有这样天真的恐慌想法,害怕从此家里大人一杆秤不能端平,可原来哪怕再聪明、再懂事的孩子,心里总也藏着说不上来的小小独占欲。
她忙也反手将他紧搂在怀里,低声安慰他:“……怎么会,妹妹或者弟弟出生了,不是多一个人陪小谢玩吗?”
咳。
虽然才两周的胚胎绝不可能有胎动,但是卓青隐隐约约地,竟也莫名感受到某个还没出生却已经被提前当做“工具人”的小姑娘极为不满的抗议声似的,默默捂了捂肚子。
小谢闻声,小心地点了点头。
却没再多说话,只默默地,将她抱得更紧更紧。
卓青一时有些无奈,刚想开口再说两句,收拾好凌乱餐桌的纪司予,却已先一步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揉了揉小谢满头软乎乎的黑发。
“小谢,”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做最勇敢的小男子汉吗,小男子汉保护弟弟妹妹,听起来不是很酷?”
“可是我也才七岁呀,”小谢苦闷地蹭到妈妈怀里,“当男子汉可以慢慢长大,如果我当哥哥的话,就要马上变成最懂事的小孩了,我不想做最懂事的小孩。”
他可是都看过的:成为哥哥,就意味着要变成糖果分一半,玩具分一半,爸妈的爱也分掉一半,还不能叫苦的乖小孩。
但他也才是个孩子,为什么要因为早出生了几年就被迫变得懂事呢?
小谢有些委屈,但他又明白这委屈来得不合时宜,只得扁了扁嘴,依旧没把心里那些小委屈说出声,唯独默默把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往阿青怀里拱。
像更小的时候撒娇那样,不说话也辨明的依赖。
“……”
失笑间,卓青复又抬头看了看纪司予。
自己是家里的长姐,当然知道做姐姐的感觉,也明白小谢此刻心里说不出来的小纠结;只是,对于纪司予这个纪家最小的“苗苗”而言——很可惜,哥哥这个词,或许曾经是他最最深恶痛绝的称呼之一,除了痛骂和鄙夷,勾心斗角和争权夺利,从未留下过半分美好印象。
家中内斗频仍,他当然也没有享受过半点被兄长和家姐保护的感觉。
是故在这种时候,实在也没有别的能说服小谢的理由。
她当然也不想勉强纪司予再往下说,违心地编出些什么兄友弟恭的谎话。
末了,也只是给小谢顺了顺头发,耐心地在他耳边宽慰:“那可是小谢的弟弟妹妹,一定和小谢一样乖,怎么可能会去要小谢分一半的糖给她呢?所谓的父母,兄弟,姐妹,那都是一辈子的事,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不是家人了……”
家人啊。
小谢瓮声瓮气:“像我和阿青,还有爸爸吗?”
“对呀。”
“阿青以后也会像宝贝他们一样宝贝我吗?”
“当然了,你们都是我的小孩诶,小谢,你想到哪里去啦?”
“……”
沉默片刻。
她察觉到腰上的力气有所松懈,刚想要松一口气,却听得小谢咕哝着,只低声说:“那就好。其实,阿青,我没有讨厌弟弟妹妹,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做哥哥……做哥哥好难呀。”
是吗?
准确来说,是做个好哥哥才难呢。
卓青无奈轻笑,拍了拍小谢的肩膀。
眼角余光轻瞥,倒又瞧见纪司予的表情,倏而不露痕迹,又若有所思般,寞然低敛。
=
好不容易安抚好小谢的惶恐不安,但怎么说,眼瞧着新生命不日降临,他们毕竟是从“两口之家”变成“三口之家”,又即将要成为“四口之家”。很快,为了生活起居更方便些,也为了保证卓青这高龄产妇的第二胎足够安全,一家人便搬了个稍大的房子,腾出房间请了专门的家政人员,又聘了家庭医生,每周过来定期坐诊。
卓青头些日子还好,照旧三点一线的上班工作,偶尔得空了就去和纪司予一起接小谢放学回家。
不料越到后面,虽然已经是第二胎,但是那孩子在她肚子里却比小谢要不安分得多,头三个月,害喜害得天天恨不得抱着个垃圾桶睡觉,只能把酸梅当饭吃,这才好不容易熬过孕吐,结果没好了半个月,等到怀胎的五六月,胎动又愈发频繁,搅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人也开始愈发浮肿。
虽说状态不好,吃得也不是很多,可体重眼瞧着没涨多少,小腿还是不可避免地肿成个大萝卜,走动时颇费力气。
硬撑也撑不下去,还闹得纪司予天天紧张个不行,公司也不去了,天天消极怠工在她公司楼下定时定点督促她吃饭、散步、严格控制面对电脑的时间,到最后,她只得又索性提前了产假在家待产。
在她的百般要求下,纪司予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家庭煮夫”的全程陪护,而是请了个很专业的营养专家来负责她孕期的饮食。
至于这位比谁都焦心的准爸爸,一路不通,便又不知道打哪里学来一门好手艺,知道她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每每就曲身坐在床边给她按腿、揉揉肚子,有几次她难得早早睡了,起床时,才发现纪司予就坐在床边上,连床铺都没挨着,就那么靠着、倚着,坐在地板上睡着了。
他背上的旧伤从没好透过,哪怕是这样睡着,也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倒。
或许是孕期的女人大多容易多愁善感,她总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一见了,便忍不住偷偷躲到厕所去哭一回,结果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肿成了个发面馒头,又吓得眼泪都缩回了眼眶里。
怀孕真的很苦。
她切身体验了第二回 ,反倒没了第一次那种从容,而是因为被人珍爱着,而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变成了个无比脆弱的小孩,一点点难过的事就委屈的眼泪直掉,又唯恐自己变得更丑,害怕生过第二个小孩,变得愈发人老珠黄——这都是从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甚至于到最后,越是临近产期,哪怕纪司予只是一时片刻不在她身边,也觉得恐慌不已。
不能在小谢面前表现,只能自己倒咽回肚子里,等到纪司予忙完避无可避的手头事扭头来抱她,这才狠狠埋头在他怀里。
“阿青,”而他总是揉揉她的头发,轻声安抚着,“我问过医生了,不会有问题的,乖啊,不舒服就跟我说,没事的,好不好?”
话虽如此。
紧张得天天抱着个平板电脑在那搜来搜去的纪司予——三句话不离“产妇必备”,连网购用具都亲力亲为的纪司予,也实在没比她好到哪去。
卓青全都看在眼里,在无比的恐惧和隐隐的期盼,以及小谢那疑惑、却已逐渐学会触碰她高高隆起的孕肚、轻声哄“妹妹?还是弟弟,要乖哦,不要踢阿青了,不然等你们出来了我会不喜欢你们的”的声音中,时间逐渐来到了她怀孕的第八个月。
也是这个月,远在上海的纪家传来了一个消息。
——【老太太快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好鸭,小公主~
这章发红包=W=有没有给我们小公主取名字的姐妹呀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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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87
这消息得以穿过重重阻碍传到卓青这, 还得多亏顾姨深夜打来的一通电话。
话里说得恳切,道是老太太早在前一晚便被送进了ICU抢救,九十来岁的老人, 好不容易脱离生命危险, 连话都还说不明白,便被一群急着争产的孙辈围着,要逼她马上分了遗产。
此情此景,恍惚便像是昔日帝王病危, 九子夺嫡。
关心的已不是她的生与死,而是纪氏这样一个庞大家业的归属。
顾姨在电话那头频频抹泪:“可怜我们家小姐,手都在发抖, 一个个指过去, 个个都是狼子野心,恨不得她早点咽了气。我一个女人, 没钱没势,虽然几个少爷小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但是利益当前, 谁还认我这么个下人?实在是护不住、拦不住。他们还刻意瞒着所有消息, 说是不能让四少知道消息,赶回来分杯羹……丧心病狂,为了钱, 真是丧心病狂!只可怜我们家小姐, 是真的一辈子都为了纪家,搭进去了一辈子啊……怎么就落得这么个下场呢?”
耳听得对面说的这样可怜,虽说并非全部认同, 于情于理,卓青原本都想安慰几句。
可刚要开口, 眼角余光一瞥,却又正瞧见床边默默低垂眼神、帮自己按捏着小腿的纪司予——他同样也将这些话尽数听到耳中,可完全没有表态的意思。
心思来来回回一转悠,喉口的话,便也默默咽了回去。
只剩一句再淡不过的叹息:“……您先别哭,现在这个情况,奶奶应该也有心理准备了。”
毕竟细细想来,这境况也实在不算出人意料。
多年如一的高压控制,老人家已经习惯牢牢把所有权力拿捏得死紧。
虽说此前尝试卸任,把公司交托给能力出众的幺孙,但经历了纪司予的“反叛”,她这一年多来,一方面看似有放权征兆,让纪司业独挑大梁,实际上又暗自和对方争夺公司的最高位置,试图重回盛年时分的状态。
这样反复无常,怎么可能不招来一群小辈新仇旧恨一本算?
不服老归不服老,不放心归不放心,可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事,既然她注定要走在自己的“竞争对手”之前,便也应该料到,一切都会在她身体垮塌的同时引来反噬。
诚然俗话说得好,趁你病,要你命。
说起来虽然诙谐,可这世间的风云迭起,难道不又总归都这样难料?
连昔日被老太太一手操控、治下甚严的纪家,如今唯一还一派忠心向她的,竟然也只有跟在身边几十年的顾姨一个,可见人情冷暖,终归今不比夕。
“所以,这个电话打给我,顾姨,您是什么想法?”卓青将手机抵在耳边,一面悄然打量着身旁丈夫的神色,接话的声色中,也不免蕴满无奈,“你应该很清楚,不管老太太准备怎么分遗产,都跟我们这边无关了。司予现在自立门户,我们全家上下,也都对老本家的事不感兴趣,更不想参与……何况,明摆着的事,我和司予现在回去,只会让纪家更乱,不是吗?”
她说的都是实打实的掏心窝子话。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电话那头,昔日自诩主人般趾高气扬的顾姨,此刻待她的态度却低进尘土,极尽卑微:“太太,这跟钱的事情无关,我家小姐早就说过,无论四少想不想要,她总会留给他一份,如果只是为了点钱,相信四少也看不上,更不需要特意劳你们来一趟,我会亲自登门送去——求您相信,真的,现在她托我打电话给你们,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快不行了,真的也只是想再看一眼四少,还有……还有……”
对面话音一顿,随即重重叹了口气,似乎下了无与伦比的决心。
“太太,我家小姐只剩下一口气,真的经不起犹豫了,”再开口时,已全是放低姿态的恳求,“我知道我说不动司予,他从小就是个倔强性子,但是太太,求您就当看在当年无论有什么龃龉,衣食住行上,老太太也从没亏待过您的份上,也看在之前四少自立门户,但我家小姐一退再退让步,更没怎么刁难的份上,求您带他们回来看一眼,就一眼——”
卓青:“……”
虽说直至这通电话的最后,因着纪司予的沉默无话,她到底也没真直接给出什么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仅仅只是敷衍了几句安慰的托词。
但或许是孕期那古怪的共情心作祟,顾姨那难掩悲痛而近乎哀鸣的声音,还是折腾得卓青彻夜难眠。
毕竟,如果这消息换在以前,她或许会有三分快意,可她如今已经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不再如少年时那样锋芒毕露,万事都想争先,又睚眦必报。
过去事都过去,人之将死,她更也不介意施舍半点善心,就当做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积福积德——
可哪怕她确实发自真心想要最后让家里的一大一小送送老太太最后一面,对于纪司予来说,老太太和他之间的仇与怨,又哪里是这一点微末圣母心就能敷衍而过的?
她不想用自己的善心去绑架丈夫被迫宽容,也因此纠结了许久。
等到终于下定决心和纪司予谈谈,已经是第二天,他接完小谢回家的下午。
“回来了?”
听得开门声,卓青急忙伸手摸过个杯盖,遮住桌上的咖啡杯,复又扶着肚子艰难站起,迎到玄关处。
小谢刚把手里的书包放到鞋柜上头,仰头便答她:“回来啦!”话毕,还不忘先一步学着爸爸往日里的语气,小大人似的背手身后,“阿青,你和妹妹在家乖不乖呀?”
↑
随着卓青日复一日的给他解释“弟弟妹妹生出来以后,家里就有人陪小谢玩了”、“你看蜡笔小新里,小葵妹妹不是也、咳、也很可爱吗”,这小家伙对于即将到来的同胞已经远没有最初那么排斥。
只是,也因此害小谢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小宝宝一定是个妹妹,这点又实在让卓青有些头疼罢了。
“乖。”
她拍了拍小谢的肩膀,复又抬眼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纪司予。
说实在的,也不过就在十分钟前,顾姨才刚又给她来了一通电话。
说是老太太的境况愈发不好,今早又做了通手术,眼下虽说刚刚过了危险期,但也已经基本丧失了行动能力,相当是瘫痪在床,只有点头摇头表达意见的能力,发声都是奢望。
心知留给自家人做决定的时间不多,一时情急之下,她也没怎么再过脑子,便直接开口问了正题:“司予,其实,关于上海那件事……”
“上海?!上海怎么了,老舅找我们去玩吗?”
可惜话还没说完,更没等到关键人的回应。
倒是对上海这地方格外有感情的小谢先一步有所感应,飞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
一到献殷勤的时候,这小家伙一双星星眼便扑闪扑闪,直愣愣盯着她不放,“阿青,周末要去上海吗,我可以去吗?”
“呃,小谢,如果去的话,”她小心瞥了眼正在换鞋的某位,见人脸上神色波澜未变,这才接着往下顺话,“肯定会带你去的。”
“是去老舅家吗,阿青?正好我上次跟老舅学种花,不知道我种的月季花活了没有呢~这次去的话就可以亲眼去看看了!”
“可,可能也算不上是,因为我们要是去,那就主要是去看……”卓青有些为难地挠了挠鼻尖,话头一哽,许久才又接上,“但是如果你很想去看大舅,那我们就顺路去看看呀。”
明白人都听得出来,这两母子看似讨论得热闹,实则聊得南辕北辙。
老神在在默默换好鞋的纪总却也没硬往里接话,只先走到她身边,一手扶住她手臂,一手护住她后腰,扶她到沙发上坐下。
“小谢,”他给她背后垫了个抱枕,复又冲自家孩子挥手,“爸爸在你房间里藏了个礼物,你现在要不要去找找?说不定马上就找到了。”
“礼物?零食吗?”
他笑着拍拍飞速凑到面前来的小谢毛茸茸的小脑袋,“你去找找就知道啦。”
“好呀!”
小谢最爱玩的就是这类寻宝游戏,话题又难得被说得这么神神秘秘,当即毫不犹豫便跑进了自己的小卧室里,无暇再顾及这边父母之间的小心思。
没了小谢在旁边调节气氛,客厅这头,便也只剩下本就有些心虚的卓青和纪司予对面而坐。
“司予啊,其实,”轻咳两声,自觉理亏的卓青,还是先一步起了话题,“关于要不要回上海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至少应该好好跟你聊聊,问清楚你的想法。”
纪司予玩着她的手指,“嗯。”
“别嗯了,”她轻拍他手背,“司予,我说认真的。这次的事应该是确实很严重,不然顾姨不可能这个态度,虽然我也不怎么喜欢老太太吧,可是这次如果回上海,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她。退一万步讲,人之将死,如果她这点最后的愿望都不能满足,那我们确实也……”
她话音一顿。
吞了口口水,又试探性地补充了句:“何况,这件事迟早也会被记者知道,到时候我们没回去,少不了又要被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拿出来做文章,我是想,这么一去也省了很多事——你说是不是?”
天可怜见,她一向是家里的大佬,尤其是怀孕期间,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上皇本皇。
上一次对纪司予这么小心翼翼,还得要追溯到七年前,这么一通话讲下来,只觉得舌头都跟打了结似的,脸上直发烧。
“我知道。”
估摸着自有番一模一样心理活动的纪某人,故也笑着拍拍妻子的手,话音淡淡:“既然阿青都这么说,那回去吧,回上海,见她最后一面。”
“诶?”
卓青满面诧异,蓦地抬眼看他,“就……这么决定了?”
这个谈话过程实在比想象中要顺利太多,恍惚让人打了一肚子的腹稿都变成废纸一堆,完全摸不着头脑,纪司予到底是怎么跨过了他心底的那些个沟壑遗恨。
“嗯,”明摆着瞧见她满脸疑惑,他倒也没有太多解释,只是伸手别过她耳边乱发,“但是阿青,你要答应我,不管什么情况,永永远远,你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虽然我问过医生,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可这一趟去,毕竟也是‘出远门’,所以,只要你有任何不舒服,随时跟我说,不要因为觉得我们都回上海了,有些事必须要做,就瞒着我,到时候自己遭罪,好不好?”
这是当然。
她点点头。
视线余光,却也总忍不住扫过身旁人沉而平静的面色,带着半点迟疑和愧疚。
孕妇的思绪总是敏感而多疑,哪怕已经达成了她最初的目标,又忍不住东想西想,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仿佛都成了夫妻裂痕的伏笔。
就像她感慨他宽容,却不希望他是为了自己而不得不宽容。
是故,也终于有些慌乱、又像是主动找补似的,忽而伸手抱住他。
“司予,”她说,“我的想法,是不是让你很为难了?如果你觉得心里不舒服,那我们就缓一缓再去,或者如果你不想做这些,那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们……”
“没有的事。”
他反手搂住她。
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顺气,亦不忘安慰着:“回去一趟也不碍事。而且,阿青,如果有选择,谁不想做一个善良的人呢?”
他说。
“因为我们家有善良的阿青,和善良的小谢,所以,我也可以对这世界更好一点。”
卓青一愣。
可还未及接话,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小谢的声音便抢先一步,从卧室那头传来。
一声拖长尾音的“爸爸——”喊完,下一秒,人便已经飞也似地跑到客厅这头来。
对自家爸妈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见怪不怪的小谢,只兀自扬起笑脸,挥动着手里拿着三张车票。
“爸爸,我找到啦!!是这个对不对,是去上海的高铁票呀!”
=
考虑到卓青已是孕后期,不便乘坐飞机出行,行动上也颇受阻碍,纪司予亲自经手,安排了这次返沪行程的前前后后所有事宜。
其中,除了购置高铁商务座往返、定下上海北京两地均全程陪护的保姆车和医护人员之外,甚至还在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半月的情况下,提前预约好了随时可以进行手术的妇产科医院,唯恐有什么意外发生,临时照顾不到。
瞧着紧张兮兮,又不容置喙。
不知道的,还以为商场上心狠手辣雷厉风行的纪总,脑子里又打着什么抢人生意的金算盘,这才盘算得这么面面俱全——
“Bill,你去把所有的人员,和医院方面的专家预约都最后做下具体确认,之后给我后续汇报。”
直至坐上高铁,仍反反复复,将手头上的人事安排核对了数遍。
确认中间没有任何纰漏,他复才一边侧头去,伸手捻了捻妻儿身上盖着的小被子,一边将手头上的方案发给商成业,压低声音,向电话那头做了最后叮嘱。
刚要挂断,却又听得那头忙不迭追问一句:“可是老板,媒体方面需要通知吗?”
“……不需要。”
他毫不犹豫地应声。
话音一顿,复又冷声提醒,“我还没有到需要用这些事来炒作公司股价的地步,别自作主张做多余的事。”
虽然他本就对纪家亲情淡薄,换了往常,或许倒是真不介意拿老太婆的久病难医做点文章。
可是既然阿青已经表过态,就是其中有再多利益纠缠,他也不稀罕再用这些个下作手段。
经验教训,七年前就已经领受过。
浮云过眼去,于他而言,虽无原谅,至少再不回头。
“懂了吗?”
“懂、懂了老板,我马上去对照您的方案。”
↑
话虽如此,不咋明白他心理活动的商助理,前段时间刚受到《创世录》摧残,这次倒又还真是……又一次领略到了工作状态和恋爱脑状态下截然不同的纪总风范。
瑟瑟发抖.gif
很快,自上海开往北京,耗时四个半小时的高铁车程便行将结束。
时值周末,晚九点多。
久未踏足上海老本家的纪家四少一行人,亦没怎么在路上耽搁时间,而是在一辆看似平凡无奇的保姆车“掩护”下,缓缓驶入了檀宫地界。
看似平无波澜,来得无欲无求。
唯独负责登记出入信息的警卫员,看看手中名册上龙飞凤舞的“纪司予”三个大字,复又看看远去的保姆车,吓得微微张开的嘴,许久也没能合上,灌进去满腔冷风。
“阿青,大舅是不是买了那一间花园?我之前看过照片,你看你看,那个停在外面的哈雷摩托一看就是大舅买的!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家呀……”
“阿青阿青,你看那边那个也好看,看起来就像是——哦,你说这个就是太婆的家啊。”
而车厢里,比起坐在身旁心事沉重的大人们,似乎也只有小谢,还能借着夜色、有兴致瞧一瞧车窗外繁复园景绰约,顺带指一指这栋,指一指那栋。
卓青瞧着那眼熟的意式庭院越来越近,心头难免万般思绪复杂。
却也不想败兴,兀自伸手捏了捏小谢的脸,“是啊,是不是很好看?”
小谢摸了摸鼻子,“好看归好看,”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可是这么大的房子,要住多少人呀?可能天天面都见不到呢,因为楼也多,门也多的……阿青,我还是喜欢我们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花好月圆待有时。
这个番外,或许也只是为了让小纪找到真正关于“花好月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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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88
诚然, 为了照顾卓青的身体情况,也为了让小谢不要过分受那家庭氛围的“荼毒”。
此行返沪,纪司予其实并没提前通知家里那群兄(niu)弟(gui)姐(蛇)妹(shen), 而是一反常态, 有意要走低调路线,来得“润物细无声”。
原也只是打算看完人,完成了“任务”,便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并没打算跟人争个高低——
可惜世上偏偏就有人不找是非,是非偏要找上门来的怪事,又实在避无可避。
纪司予:“……”
他能做的, 只有尽力不要惊扰到身旁轻声讨论着沿路风景的妻儿, 轻轻捻了捻妻子孕妇裙遮到膝盖的边角,耐心抚平褶皱。
森冷视线, 却到底忍不住,在身旁人注意不到的角度,沉沉扫向不远处的意式庭院:巍峨的铜铸大门外, 纪司业、纪思婉, 以及早已是久病不起的纪司仁,种种熟面孔,都不请自来, 齐齐迎到了面前。
就这架势, 估计是刚才自己在檀宫门口做过登记,那边后脚便将消息传到了纪家方面核对,立刻惊动了这群狼子野心的争产大手。也不管各自之间的利益冲突对垒, 倒是难得齐聚一堂,要一致对外, 来防着他这个“外人”了。
“怎么了,司予?”
保姆车很快开过园景长廊,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卓青陪小谢看了好一路,忽而察觉到身边人气场似乎微妙一变,视线焦点,遂蓦地从孩子身上默默回转,定到他沉凝侧脸,开口问了句:“是不是刚才一路在高铁上都没睡,现在困了?”
纪司予摇了摇头,冲她扬起一个宽慰笑脸。
却还没来得及搭话、开口安抚两句,保姆车已先一步停稳在车库面前。
“……”
好吧,这样一来,倒也不需要他再解释什么。
毕竟,车门刚经由负责的女佣从里一拉开,早已在不远处静候人来的纪司业一行人,开口便送来的一句温馨问候,“司予,这么大晚上的,从北京过来,一路辛苦了吧?”,已足以让人倏然惊醒身在何处。
纪思婉的视线扫过卓青高高隆起的孕肚,侧头,和三太程雅如对了个眼神。
两人都没说话,倒是久病不起、这次仍强撑着身体过来为妻子撑台面的纪司仁,轻咳数声,颤颤巍巍地接在自家大哥后头,说了句:“……司予,还有卓青,都是好久没见过了,最近过得还好吧?”
卓青反应过来,当即点了点头。
如有淡淡一笑,视线扫过一圈来者,已然知道了丈夫心情变化的缘由。
便也跟着从“陪聊好妈妈”的状态,顺利且毫无困难地转移了模式,端起昔日的三分架子。
“大哥,二姐。”
车上车下,咫尺之隔。
她代替无意与人客套的纪司予,同对面说着温柔端方,也无比疏远的太极式套话,伸手轻轻拉了拉身后人,“还有三哥,三嫂,好久不见了——这是我们的大儿子,怀瑾。小谢,来,跟伯伯叔叔打声招呼。”
话毕,刚才还一直被藏在卓青身后的谢怀瑾小朋友,此刻也终于露出真容。
纪司业&纪思婉&程雅如:“……!”
撞了老太太名讳的纪家长孙。
且和程雅如的一对“四不像”儿女不同、与父亲完完全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容,纪氏的血统已毋庸置疑。
可不就是又来了新一个强有力竞争对手?
纪家众人的心里一阵打鼓,神色变化之快,堪称一场活灵活现的变脸表演。
小谢这孩子,却仿佛一眼便瞧透了大人们的心怀鬼胎,睁着一双和父亲别然无二的双凤眼,滴溜溜眼珠儿一转,直看得在场众人心惊肉跳——
好半晌,复才咧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有样学样地跟着阿青一个个问候过去,仿佛刚才鬼灵精似的打量从未存在过似的,一顶一的乖巧可爱。
↑
靠!长得跟纪司予小时候一模一样,连性格都是原模原样的恐怖!
早已领受过这性格多年的纪司业在心头暗骂不休。
明面上却也不敢多嘴,只冷眼看卓青扶上纪司予的手臂,艰难地护着肚子踱步下车,小谢也步履活泼地跳下车来,一家三……即将四口的三人,站在自家一众人面前。
没有昔日的一身名牌,也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更没有预料中搬回来一堆行李“鸠占鹊巢”。
纪司予定定看向面色叵测,却也来意自明的兄姐,扶住妻子的力度半分没松,另一只手,又轻轻牵好不住张望的小谢。
眼下一家要进,一家要拦。
其间之生疏畏怖,让外人看了,都实在好笑又可怜。
“司予啊,”却终究是纪思婉憋不住气,抢在大哥之前先开了口:“其实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你回来也该先跟我们打声招呼,这么一下突然来了,我们这也不好安排——”
“行了,这话放在心里抱怨两句就够了。说到台面上,难道还要我因为这件事给你道歉吗,二姐?”话音未落,纪司予便冷然出声,径直打断她后话,“打了招呼是宣战,不打招呼又觉得我欠礼数。二姐,你怎么不想想,换了别人家,亲弟弟没打招呼就回了家,总该是惊喜得不得了,真心实意笑着欢迎的,你呢?退一万步讲,难道你觉得檀宫这么大一块地方,睡不下你弟弟一家三口?”
纪思婉:“你……!”
程雅如见势不妙,忙拦住和自己一贯站在统/一战线的家嫂,自己抢着上前一步,搭腔表态:“四弟啊,其实二姐她不是这个意思的,只是你也知道,我们现在家里气氛比较紧张,大家都得顾着奶奶的事,实在没有心情接待……”
“我是客人吗,需要接待?”
四少如今在自家扮惯了慈父,陡然一下,恢复了当年牙尖嘴利、数落起人来直让对面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的风姿风采,叫小谢听得乐呵不说,连卓青,也不由颇有些恍然当初的错觉,默默憋出一声难掩的轻笑来。
轻轻叩了叩他手掌,又被人回握住,温热掌心抵住她的。
“……?”
她有一瞬怔然。
侧头看去,却见刚把抢着当出头鸟的两位口头上收拾了一通的纪四少,也并没有关注对面那精彩纷呈的面色,而是同她四目相对。
看了看她,也低眼,看了看她肚子里孕育着的小生命,看了看即将要成为“哥哥”的小谢。
无话。
纪司予和对面的兄姐一样沉默着。
莫名其妙,脑海里突然窜出的,却又是小谢得知家里即将迎来一个新成员时,那委屈又恐慌得皱成一团的小脸。
还有阿青安慰他时,一字一句温柔的念:【“那可是小谢的弟弟妹妹,一定和小谢一样乖,怎么可能会去要小谢分一半的糖给她呢?所谓的父母,兄弟,姐妹,那都是一辈子的事,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不是家人了……”】
家人啊。
身而为同胞,为亲兄弟,流着同父同母同亲缘的血,这一生,他却从没享受过半分兄友弟恭的友爱,也从没有机会感受过所谓“长姐如母”的关怀。
反倒是,为了浇灌童年时缺失的那份渴望被关注、渴望被爱的荒芜地带,这一生,他已经付出了无数代价,回恨以恨,回辜负以辜负——
最后也“如愿以偿”地收获了嫉妒、背叛、揣测、图谋、勾心斗角,像现在这样。
或许纪司业和纪思婉,还有纪司仁,永远也不会意识到,当年他们对于弟弟获得母亲偏爱的嫉妒,还有欺负他生来残疾的那份理所应当,造就了怎样一个残缺的人格,也永远不会为此忏悔,永远不会为此心怀愧疚。
可他还需要为此永远画地为牢吗?
“司予?”
卓青面露担忧,附在他耳边,低声叮嘱:“还是别跟他们争了,也别为这种事生气,我们本来就只是……”
“没事的,阿青,我没生气。”
可他反倒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畸形的肿瘤倒在树下,把握不了平衡而苦苦哀求哥哥能扶自己一把的“小怪物”,也不是七年前,寿宴上志得意满、遥向台下举杯,心中充满大仇得报快意的纪家四少。
他再也不需要再用余下的一生来治愈童年,虽然依旧学不会原谅,可是为了能够久久长长地,久久长长站在阿青身边,他愿意多爱这世界,哪怕只分去不足他爱阿青万分之一的那一点。
“大哥,还有二姐,三哥。”
是故,深呼吸过后,也只是抬头看向纪司业,掩去所有森寒目光。
“我们这次回来,没有跟你们吵架的意思,只是为了看看奶奶,她的状况不好,于情于理,我该回来一趟。”
他说:“妈走的时候,我没有哭,你们所有人都叫我怪物,觉得我冷血无情,可从来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伸手帮我,就像我叫了一辈子的哥哥、姐姐,你们从没有把我真当做亲弟弟;现在,我不是怪物了,有感情了,你们还在怕我什么?”
【姐姐,你好啊,我是司予,我一直在医院,都没见你们,你们在玩什么,我可不可以一起玩?】
【哥!哥你们别跑呀,等等我……哥!哥!】
【哥,扶我一下好不好,我站不起来了,哥,帮帮我……】
你们还在怕我什么。
这一问,问倒了所有对过去心知肚明的人。
甚至于惹出纪司仁惊天动地般的一阵阵咳嗽,到最后,男人几乎站不直身体,而重重佝偻下去,双膝软倒。
“司仁?怎么了,你这是……”
“司仁!”
簇拥而来的兄姐、妻子将他搀住,而这病弱多年的男人,却只是一眨不眨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弟弟,张了张嘴,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唯独眼底有泪。
【三哥。】
是啊,三哥。
曾几何时,他也曾是纪家兄弟里,长得最像纪父,被认为最是前途光明无限的一个,是纪司予回到纪家时,第一个主动向他打招呼,愿意叫他一声弟弟的温厚兄长,承蒙对方一句“三哥”;
却也是他,后来因为害怕被哥哥姐姐讨厌,跟着一起当面骂出声“怪物”,跟着学会孤立和陷害,唯恐弟弟变得越来越优秀——
又在多年后,犹如报应一般,因为一场车祸废了身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可笑的是,那时唯一一个力排众议,愿意出面帮忙,在公众面前压下消息的,也只有他这个怪物似的弟弟。
他难道不愧疚吗?
可这么多年,他说过一句对不起吗?
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只是继续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看似温吞的软弱、逃避、附和,来掩盖那份仓皇的无力感,他是个废人,他不敢说话,因为他俗套的只想自保,只想自己活得好,就可以忘掉当年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伤害——
他忘了他是哥哥。
是昔日母亲缠绵病榻,仍然不忘一个个拉住他们的手,轻声说【弟弟生病了,你们要帮妈妈好好照顾他,不要嫉妒,要互相关爱】的时候,点过头的、是哥哥啊……
“司仁,你这是怎么了,你发什么疯?”
“司仁!”
纪司仁怫然伸手,挥开拦在面前的妻子,也推开了作势要用他的病当借口,支使大批人堵在门口的兄长和家姐。
他的喉口喘得如风箱般呼呼作响,却不过来来回回重复着一句:“让司予进去,让他进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面露不耐,甚至他的妻子也蹙眉不止。
但是这当口,老太太一死,凑一个人头就是几亿,他们既然已经连成一线,谁也就都不敢、也不舍得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同盟者害死。
一下竟也拿这“疯子”没办法,动也不敢动他,走也不乐意走,齐齐僵持在门口。
但是纪司予听明白了他的话。
一手扶住阿青,一手牵着小谢,纪家排行第四的幺儿,在哥哥的“护送”下,从那么一个缺口,穿过了被佣人们围得密密麻麻车库前,和人群之外挤不进去、此刻已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顾姨汇合。
擦肩而过的瞬间。
“哥对不起你,哥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谢谢你,哥。”
至少今天过后。
纪司予想:至少今天过后,当他未来作为一个有哥哥的人,也作为一个父亲,想要教给自己的孩子,如何去爱护和尊重自己的兄弟,脑子里不再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泛泛而谈的套话。
【我的哥哥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小的时候生病,他会安慰我没事;我摔倒了,他会牵我起身,我长大了,学着做生意,他是我的领路人。哥哥是不计代价爱护我长大的哥哥,而我也希望有一天,当他遇见困难,我会有能力毫不犹豫伸出手去帮他。】
【……有亲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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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有了纪司仁的拖延,纪司予倒是无需去跟人用商场上的话术交涉,来换取这场会面的“资格”,也终于算是甩开了那堆烫手山芋。
耳听得后头纪司业等人吵成一团,早已看惯了这局面的顾姨,亦丝毫没将其放在心上,只寻机领着一行人抄小路离开,穿过一层大厅。
沿着旧式的旋转楼梯,小谢和顾姨在前,纪司予扶着卓青在后,一同缓缓爬上三楼。
旧时的摆设和富丽堂皇的装潢与记忆中无二,可一路上,顾姨都在絮絮叨叨着,话里话外,却又终归无限感慨:
“谁能想到,从前我家小姐身体好的时候,这群孙儿辈都是一顶一的乖,什么都听话,上学,工作,谈恋爱,结婚……什么都听,结果小姐身体一垮,什么牛鬼蛇神都蹦出来了?”
“思婉小时候多胆小啊,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结果呢,昨天一脚踹在我家小姐的床沿上,让她别再装死,还能喘气就赶紧在遗书上签个字——”
“反倒是大太太,平时人那么跋扈,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当时还是她是第一个站出来说,人都要死了,不可能不通知四少你回来送终,来见老人家最后一面……但是因为她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孩子,大少本来就对她意见很大,这么一吵,晚上就听到楼上噼里啪啦地响,那打得呀,大太太出来的时候,戴着口罩也都鼻青脸肿,连夜就回了叶家,至今也没哄回来,还害得花了千多万去买断媒体手上的照片。”
“三少呢,三少就更惨了,三太给生的一对龙凤胎,小时候还不觉得,越长大,就越不像家里人。年前我家小姐身体还稍微好点的时候,让我给他们去做一趟亲子检测。这结果出来了,三少就是不愿意信,他也不想想,他的身体败成那样,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让生出来一对孩子……他不信啊,就是不愿意信……”
这话里每一句,放点风声到外头,那都是能霸占几天金融版头版头条的大新闻。
可是习惯了粉饰太平,习惯了万丈波澜掩一笑,这高门大户,却也总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如往常一般,在外人面前扮演无人比拟的美满,继续供人仰望。
说来可笑,但这世上事又确实大多如此。
瞧着有多触不可及,真正触及,才发现个中糜烂已深,无可救药。
卓青便也都当是耳旁风过了。
听过便当笑话,不作任何议论,只兀自握紧丈夫的手。
很快,便也真踱到了老太太的房门前。
虽说只有一墙之隔,但顾姨还是不敢打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祖孙相聚”,坚持守在了门外,几人也不再顽劝,卓青牵着小谢,跟在纪司予后头,走进了充斥着消毒药水气味的房间。
她不忘反手阖门。
却也到底没忍住,又停在原地,环视了一周这有些陌生的摆设。
其实,如果不说这是老太太的房间,说是医院的一间顶级配置Vip病房,也是足以让人相信的。
毕竟,这模样已经与记忆里的国风写意、极尽低调奢靡全然不同,没了曾经挂满墙壁的昂贵字画,也没了一贯素青色的绸缎锦被,连老太太一向视如珍宝的白瓷花瓶也不见了踪影——虽说大概是都被迫给这密密麻麻摆满了大小空间的医疗仪器与设备让了位,但也实在太彻底了些。
小谢跟在她身边,也不由来来回回扭着头,看得诧异不已,恍惚门里门外,突然走进了某个异空间。
脚下一个没注意,还踢翻了一个不知打哪滚来的药瓶,骨碌碌一阵滚,撞到病床边。
“啪嗒”一下,瓶盖被撞松,红蓝色的胶囊也随即滚落一地。
“……!”
稀里哗啦的声音,更是毫无顾忌、霎时便惊醒了自他们进门来,便一直闭目不语的老太太,老人家骇然双眼大睁,插满了针管的右手,瞬间直愣愣挥起——
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谁,那手臂才复又重重发起抖来。
“唔、唔。”
纪司予:“……”
“唔唔唔!”
她同时患有咽喉癌和中风,两种病,对于人的表达能力主被动两方面,都造成了不可预计的打击。
这两年多次进行手术,声带早已损坏,到如今身体江河日下,发出几声嘶嘶气音,已经是耗尽最大能力。
可即便如此,昔日被她称作“手中瑰宝,喉头鱼刺”的小孙儿,临死也想再见一面的孙儿,如今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她的病床边。
那一眼没有愧疚,没有怜悯,更没有半点痛悟,有的只是对人世间生老病死习以为常的冷清。
卓青领着小谢,后脚走到病床前,不过一眼,便忍不住别开视线。
——记忆里,哪怕九十多岁,依旧一向注重保养,永远雍容华贵,恨不得长命千岁的老太太,这次的病却实在来得不可控制,仿佛一夕之间,人已是到了枯朽的边缘,再无转圜之地,枯黄的面皮上,写满了不可抑制的死气。
说不害怕是假的,说不觉得可怜……当然也是假的。
“太婆?”
可同样争着凑到老人跟前去的小谢,却似乎还远没有形成这样深刻的对于死亡的认知。
他只是挤在父母中间,毫不介意地,用温热掌心捂着太婆皱巴巴的、树皮似的手,想了想,问了句:“你看起来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老了好多……对不起啊,生病,是不是很难受?”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关于人世间的病痛最沉重的一问。
一颗浑浊的眼泪,从老人眼角蜿蜒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欠他一句道歉的亲人啊,并不是每一个都无知无觉。
这世间确实没有原谅,只有算了。可是哪怕是算了,最好最好,也能带着一丝宽慰吧。
今天也盼望着花好月圆的小格扛着更新来见你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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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89
“太婆, 没事的哦,你别哭了。你知不知道呀,现在的医生可厉害了, 只要你、呃, 只要你好好吃药好好打针,就一定会好起来的!而且,今年我马上要有妹妹啦,我想如果妹妹长得像阿青, 肯定会很漂亮的~你要好起来呀,到时候……到时候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和妹妹玩了。”
“唔、唔唔……”
“太婆,你说什么?”
人世的生死总是这么残酷。
无论曾经多么强势、冷酷、说一不二的人, 在病痛面前, 都不过是服从命运的蝼蚁,逐渐被剥夺向这世界说话的权利, 啼哭着来到人世,沉默着离开人间。
大人们都早已习惯于生离死别的场面,所以除了沉默无言以对, 多少陈年旧事依稀还在眼前, 哽在喉间的安慰,字字句句都是多余。
却唯独小谢踮起脚尖,努力把耳朵凑到了老太太唇边。
他是那么认真又那么坚持地, 想要把老人对自己喃喃说的话听清楚。
可是老太太却早已丧失了表达的能力, 哪怕她急于说话,豆大的泪水不住争先恐后从眼角滴落,颤颤翕动的嘴唇, 漫出一阵急促的气音,却依旧叫人听不分明其中的字字句句, 只有沉疴病中的死气扑面而来。
卓青不忍再看,默默别过脸去。
却又忽而一顿,不知想起什么,转而侧头看向走进房间以来,始终沉默的纪司予。
男人牙关紧咬,下颔弧度绷成冰冷的弧线。
“……”
一如他的神色。
哪怕老太太的视线总不住从小谢身上转到他,写满了恳求和愧疚,亦只是保留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态度,满面森寒凝重。
……可他在审视谁呢。
是审视那个总戴着副雍容且矜傲的面具,出现在人前时,永远将满头白发盘得齐齐整整,着一身精致而毫无褶皱的手工旗袍的老太太?
还是哪怕是同人撕破脸皮、冷眼相对的时候,都竭力保持着属于那份一丝不苟的礼仪的,昔日的海派闺秀,沪上名流;又或是那个曾经逼死他的母亲,又亲手撕烂他铸就的美满婚姻伪装,一步步催促他走上所谓的人前最高处的,他的亲奶奶?
——“爸爸,太婆好像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听一下好不好?”
小谢突然有些无措地回过头,看看阿青,也看看沉默严肃的父亲,那眼神像是求救。
卓青被他看得一怔。
又明白纪司予的为难,当即一手护上肚子,便要抢先一步蹲下身去“帮忙”。
身旁的丈夫却倏而伸出手来,拦住她的动作。
“没事,阿青,”他说,“我来吧,你蹲下不方便。”
“但你——”
“小谢,牵好妈妈,这里地上东西多,不要让妈妈滑倒了。”
“啊、好,好……”
被直接点到名的小谢悄悄松了口气,一个劲点完头,便很快让开了位置,转身牵住卓青的手。
那小小手心沁满汗意,仿佛都写满劫后余生般的不知所措——他也才不过七岁,对待生死与衰老这样沉重的话题,除了生来的同情心以外,恐惧也同样昭然彰彰,却又不好在人前表现。
卓青没再说话,只安慰似的,小心回握住他的小手,便定定看向丈夫倾身去的背影。
纪司予依旧没有给病入膏肓的老人安慰几句的意思。
敷衍地作势附耳过去,顺手给人捻了捻被角,就准备直起身,“你好好接受治疗。别的事,我也帮不到你,但如果纪司业他们没有给你请到好的医生,要放任你病,可以让顾姨来联系我,公司的联系方式,我待会儿——”
话才说了一半,老太太这会儿却不知哪来的力气。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密密麻麻插满输液管的右手,便先一步颤巍巍攥紧了他的手。
“唔唔、唔唔唔、唔唔!”
连哭腔都发着抖。
“……唔、唔,司……”
她已经没法清楚地说出话来了。
只是不断用力摇晃着两人相握的手,几次开口,发出呜呜咽咽的模糊声音,一直在摇头,一直在流泪。
甚至挣脱开左手上的针管,不顾疼痛,只用尽最后的力气,不住在纪司予的掌心写着什么。
他低头凝神看着那来去指尖的痕迹。
辨别了许久,终于才认出来——
那是个“嫣”字。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孕肚隆起的妻子。
眼角爬满皱纹,眼里盛满泪水,她一遍遍地写那个“嫣”字,喉口一下下滚动不止,囫囵的字眼,每一个都浸满痛意。
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第一次见那被纪家独子纪明越领回家来的小姑娘,生着一双璨如星子的、会说话的眼睛,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又楚楚动人,也是这样伸出手来,便一点不怯场地、一一握住了在场长辈们的手,还作势在自己掌心里比划:【阿姨好,叔叔伯伯好,我叫楚嫣,清楚的楚,嫣然的嫣,很高兴见到你们呀。】
可那时的她得到了什么回答呢?
是当年的“纪夫人”轻慢又冷静的一眼?还是伴着一句掷地有声的“没大没小”、纪家老将军狠狠蹙紧的眉?
她的记忆里或许还留有半分梦幻泡影。
于他而言,却是永永远远的无从得知。
因为纪家摧毁了他母亲最最快乐的十年。
所以他只知道,后来他的母亲久居医院,但每一次不得不回到纪家,都会恭恭敬敬地向家里的长辈道歉,每一句都写满小心翼翼:【一直待在医院,给大家添麻烦了,是我身体不争气,还耽误了明越的工作,真的对不住家里人,是我误事了。】
也只知道,年轻的姑娘楚嫣,那个会教他“司予啊,不要把任何人对你的爱加上理由”的,永远关心和爱护着他自尊的妈妈,后来死在了她嫁入纪家的第十三个年头。
那一年,纪司予才六岁半。
就像小谢一般的年纪,他已经没有了妈妈,没有了爸爸,没有了童年。
——老太太不行了,后悔了,所以道歉了,但世间哪里有这样轻而易举因为忏悔就醒悟的原谅?
他咬紧牙关。
终至于默默收拢手心,攥紧。
“……”
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他,背身对向妻子与幼子。
只睽违多年,才记起自己原来也资格,为他的母亲落下一颗眼泪。
在那场葬礼上缺席的、本该嚎啕大哭的眼泪。
老太太惶然地抬起眼,直直看向他。
而这蒙她栽培了一辈子、曾经被她寄予厚望,称作“手中瑰宝,喉头鱼刺”的孙儿,拟定过多少等她临终前说出的、极尽狠毒腹稿的孙儿啊,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挤出来一句:“你欠我妈妈一句道歉,她已经死了,我没资格代替她接受。”
说话间,他顿了顿,复又倏而扭头,看向不知何时,已默默捂住了小谢耳朵的妻子。
她就站在那,像小时候那样。
答应了要带他去晒太阳,就从不食言,答应了要陪伴他,所以从此后,她所在的地方都铺满阳光。
他努力笑了笑。
“……我永远不会原谅逼死我妈妈的人,但是我答应你,我不会教我的孩子恨你,”亦轻声说,“只是,如果有下辈子,还不幸成了你的家人,奶奶。希望你在教我怎么做一个成功的人之前——先教我,怎么做一个懂得爱人的人。”
=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于卓青而言,其实大半部分都是模糊的。
或者说,只有前半段,后半段大体都是缺失的。
毕竟当时时间已经很晚,她和小谢的生物钟都已频频预警,无奈之下,只得先在隔壁特意收拾出的客房中睡了一夜。
直至一觉睡醒,洗漱完毕,复才在门口撞见了自家那位——在老太太的房间里坐了一夜,他眼眶底下挂了一圈明晃晃的乌青色。
她心疼他彻夜没睡,本想让他先去补个觉,再收拾收拾离开。
却不想两夫妻刚和候在一旁的顾姨交代了两句宽慰的话:“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再留下去,这里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奶奶最后一段路,就拜托你了。”
楼上,早已按捺不住的大哥二姐一群人,便一窝蜂涌到这头。
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试探着他们昨夜和老太太交谈的内容。
“奶奶昨晚有没有说过,关于遗产——”
“大哥,奶奶病了这么久,你难道不知道她已经说不了话了?或者,要不你也学学二姐,一脚踹在她床头问问?”
说到底,其实主要也就是纪司予和他们唇枪舌战,说得对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卓青虽然精神不济,但在一旁陪着,也勉强还能搭上几句——
可大人间一进一退、一方又有意拖延时间的谈话,对于尚且年幼的小谢而言,却实在有些过分晦涩难懂,且无趣至极。
到最后,这小鬼灵精索性便趁着大人们聊天的间隙,找了个上厕所的理由,小跑着飞奔下楼去。
他甚至还聪明的刻意没选最近的洗手间,而是直接绕道去了后院,找了最最“远离喧嚣”的那一个。
等到从里头慢悠悠踱出来,想起刚才房门外剑拔弩张、陌生的亲戚恨不得眼珠子都瞪出来唬人的谈话氛围,又一时之间不太想回去。
“唉,好烦呀,”小心摩挲着下巴,小孩儿一路走,甚至还想起来一句自我安慰的话,自顾自嘟囔着,“……对了!阿青还说呢,斗是斗不起,躲还不成吗?我、我不如就躲躲好了……⊙▽⊙”
咳。
这么一安慰一权衡,脚下步子也就顺顺利利,默默转了个道。
走着走着,更是干脆沿着这别墅后院绕起弯来,颇有闲心地看看花,看看草,看看——
“喂。”
还没看到点什么内容。
可怜的谢怀瑾小朋友,才刚走了几步,头顶上方不远处传来的一声轻喝,便叫住了他脚下步伐。
抬眼看去,却是二层的阳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个穿绿裙子的长发小姑娘。
那女孩实在长得很漂亮。
和小桃子的可爱不同,是那种精雕细琢,每个五官都挑不出错的精致漂亮。虽然年纪不大,看着也不过像他那样年纪,顶天也就七八岁,却已经隐隐露出了十足美人坯子的势头。
只可惜,对方长了一张我见犹怜的典型瓜子美人脸,说起话来,又是一句赛一句的咄咄逼人,实在有些别样的破坏意致。
她声音清脆:“手里没事做?只知道站在那发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规矩啊?!”
“哦,对不起呀,我是到这里来看我太婆,就在这里坐一下就回——”
“别给我找那么多借口!我早就跟顾奶奶说过了,每天早上我要在这里练琴,不准有人偷听!”
“我……”
小谢和人好声好气说话惯了,实在不太喜欢她这副态度。
小脸一皱,原本还想争辩两句。
结果话没说出口,倒是那女孩直接拎起手边的浇花壶,掀开壶盖,便是大半壶水铺天盖泼来,直直兜头淋下。
小谢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水量的惯性带得脑子直往下栽,脚下一个趔趄。
“你这是干嘛呀!”他被浇成了只落汤鸡,随手抹了把脸,扬起头来说话时,声音也不由大了几分,“怎么什么都不说就直接……”
“我让你滚开。”
“你、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你真的很——”
小姑娘不等他犟,抬手便重新提起手里的水桶,“别废话,是不是还想我淋你?”
小谢气得退开数步,直接避开她的“攻击范围”。
复又抬头,刚要开口“教训”对方的没轻没重,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喊:“……小谢?!”
是阿青!
小谢一扭头,眼瞧见爸爸妈妈还有顾奶奶都朝这里走来,眼神倏然一亮,抬脚就飞奔过去。
刚一在人前站定,便一把扑进卓青怀里。
“小谢,这是怎么了?”
饶是好脾气如卓青,瞧见自己不过一会儿没见的小儿子被淋成个落汤鸡,也不由铁青了脸。
一手护着肚子,一手从身旁战战兢兢的顾姨手中接过毛巾,她在纪司予的搀扶下,艰难地蹲下身来,将小谢一把裹住。
也不管人还淋湿着,便把他往自己怀里护。
“跟妈妈说说,这是怎么了?怎么湿淋淋的,谁欺负我们家小谢了?”
“……阿青,”他委屈地蹭了蹭妈妈的脖子,到这时,才终于没了小大人的架子,只小声咕哝着,“楼上老是吵架,我就想在这里散散步,但好像跟人撞地方了——我本来想跟她解释,但是她不乐意听,然后就浇水了,我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躲开。”
倒是没把女孩还要再接着泼他的事说出口。
卓青默然,探头看了一眼那边阳台,自然也看清楚了阳台上绿衣裳的小姑娘。
一旁的顾姨瞧着两夫妻脸色都不好看,这才忙出声解释:“那、那是三太生的龙凤胎,她是妹妹,叫纪环。这小丫头平时和她妈妈不太亲近,没人疼,又有点可怜,其实、其实平时不会这样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诶!太太!”
卓青没再把解释听下去。
只紧紧搂住小谢,将人小心抱起,低声在他耳边哄着:“没事了,阿青在呢,我们进屋,把水擦擦干净。”
哪里有受了委屈还得听人有多委屈的道理?
她对人家多可怜并不感兴趣。
——想来,这倒也是平时生活里一向好说话的阿青,难得有回硬气的时候。
纪司予目送妻子先一步进屋,复才冷冷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二楼阳台上,依旧僵着脸不愿让步,却已显然露出三分惧色的小姑娘。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散漫扬高三分:“她叫什么?”
顾姨答:“纪、纪环。”
“哦,”他笑,“丫鬟的鬟。”
话落,笑容尽掩。
却也懒得再和这半大孩子计较,瞥一眼那头花容尽褪的小脸,便扭头抬步进屋。
倒也因此错过了点好玩的“景色”。
譬如那叫纪环的女孩,下一秒便猛地将手边瓷制的浇水壶一拂,“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身后不远处,隐在窗帘背后冲她做鬼脸的同胞兄弟,倒是拍着手笑得幸灾乐祸,不甚灿烂。
当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后话。
他进门时,卓青已不知从哪搜刮出一套男孩的新衣服给小谢换上,又亲力亲为,忙着给小谢擦干净湿答答的一脑黑发。
纪司予接过她手里毛巾,扶她到一旁沙发上坐下。
很是自然的,又一边给小谢擦着头发,一边侧头问她:“正好回了上海,我们也回一趟老宅吧,阿青?”
“好啊。”
卓青答应得干脆,倒也没问他突然来这么一出的缘由。
倒是小谢迷迷蒙蒙,从刚才突然被淋的事里回过神来,一听说马上要走,忽而便手脚并用地从卓青手底下“逃”出来,扭头摆手,“阿青,等下我哦!”
“小谢——!”
这父子俩怎么都这样,一会儿一个主意?
卓青有些无奈,和纪司予对视一眼,便任人搀起,跟在小谢后头往外走。
又上了楼。
又往右拐。
虽然只来了这么一次,不过聪明的小谢,早已记住了这一路的路线,而后精准无匹地推开了老太太的房门。
一群医生正在给老人做身体检查,被这动静一惊,齐齐回过头来——
却只见这么个陌生的、顶着一头湿发的小男孩扒拉着门缝,颇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温柔又坚定地冲病床上的老人挥挥手。
他说:“太婆,我要走啦,再见!”
不会记仇的孩子咧着笑脸,似乎早早就忘了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是真真切切的讨厌过这个故作姿态的老人。
想了想,倒也还没忘补充一句:“你要好好养病啊,要是有机会,我带妹妹来跟你玩!”
那时的他还太小。
或许并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就叫“原谅”,是大人们之间最最宝贵又无法说出口的释怀;
也无法提前预支着答案,知道他和他的太婆再也无法再见了。
但无论如何。
老太太看向他。
颤巍巍地,她扬起自己瘦得青筋毕露的右手,无比费力却也执着地,冲这孩子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僵硬的手顿在原地,老人笑了笑。
小谢也笑:“太婆,你变得有精神啦,下次见哦!”
卓青站在不远处,把一切都看在眼底。
她并没出声。
却只轻而又轻地,牵住了身边人的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点就结束啦!
让小公主出来和大家见一面。
今天痛经太难受了呜呜呜,计划赶不上变化,拖到这么晚……以及,纪环……你们懂的,为什么小谢不改姓氏捏?
因为——《霸道妹妹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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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90
自从纪司予搬去北京自立门户, 和纪家算是断了往来,自然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宅这边。
但说到底,这儿毕竟是纪老将军引以为傲的“根基所在”, 自然也不能荒废。庭院的打理和修整, 遂都交给了顾姨置办,具体的工作,则是安到了久居在此的宋嫂手里。
也因此,即便久久没了主人的“光顾”, 但保姆车一路驶来,眼见着这载满岁月痕迹的大院,倒仿佛都还是旧日光景——至少在守卫森严这一点上, 确实没有退步。
看着阵仗颇大, 安全闸排排立,没了通行证, 便是寸步难行。
“完了,我好像没有带家里那个卡包……”
卓青正头疼这次来得匆忙,不记得把老宅那张用来身份验证的白磁卡扔在了哪, 还在翻翻找找。
却不想纪司予的“刷脸”倒依旧还能奏效。
门卫隔窗见他一面, 当即吓得原地标标准准敬了个礼,扬手便放过三层安检闸门。
“四少好!祝您一路平安!”
“四少上午好!请慢走!”
……
在她的无奈失笑表情,与小谢的惊呼声见证下, 这辆平平无奇的灰色保姆车, 就此得以缓缓入内,一路通行无阻。
甚至于,车辆刚一靠边停住, 往外一看,临时得了消息的宋嫂, 也已早早带着家里还留着的、三四个负责打理庭院的仆人迎到院外来。
宋嫂自然站在最前。
一开口,便是句轻车熟路的热切招呼。
“四少,您这次回来,怎么不提前……呃……”
话还没落定。
一蹦下车便不住张望四周的小谢与她四目相对,当即叫她傻了眼。
再一细看,跟在这孩子后头下车的,可不就是昔日面熟的女主人。
眼见着卓青高高隆起的孕肚,自家这位四少小心翼翼搀扶的动作,再联想起最近从老本家听到的“风言风语”——
心头一动,宋嫂紧随其后的话音,便也临时机警地转了个道,忙又堆起笑脸:“还有太太,小少爷,好久没见了,难得回来,我们还在准备午餐,您看,要不要先把菜色过个目?”
小、小少爷?
大人们都不觉有异,倒是刚刚还在饶有兴致打量着老宅右侧小花园的谢怀瑾小朋友,登时被叫得一怔,抬手指了指自己,“啊?说我吗?”
……不说你还能说谁。
“对对对,就是说你,”卓青略感好笑地接过话茬,边往前走,复又伸手拍了拍自家孩子肩膀,笑道,“这是宋嫂,她这么说,是夸你长得好看呢,小谢。”
“哦、哦,这样,”小谢闻声,这才卸了刚才那一晃而过的不自在感觉,只挠了挠头发,咧嘴一笑,“我还以为听错了,哈哈哈,这么叫感觉怪怪的……”
什么“小少爷”啊、什么“太太”、“少爷”的,听起来就像是阿青爱看的八点档里勾心斗角的宅斗剧,经常看得他满脑袋问号,放在现实生活里,果然还是让人听得一身起鸡皮疙瘩呀OTZ
↑
看似金贵,其实心里住了个乞丐小王子的小谢默默在心里吐槽。
……
但无论如何,他们这趟回来虽突然,也确实给业已冷清不少的老宅添了三分生气。
赋闲的厨师们,更是难得终于迎来一顿“大差事”,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连香味馥郁,颇有种热火朝天的架势。
但做饭要准备的时间毕竟也长。
知道小谢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卓青也没箍着他,只让宋嫂安排了两个佣人,领小谢去了花园看他那些个花花草草,看纪司予送完她进门,又在大院里的梧桐树下坐了许久,她也没去打扰。
倒是闲来无事,索性任宋嫂陪着,上楼一一逛了遍她从前那些个衣帽间啊、首饰柜啊、起居室什么的。
林林总总看过去,思绪总禁不住一脚迈回“当年”。
——可真要说起,又有什么怀恋的呢?
昔日她曾砸下重金买来的向美丽靠近的捷径,亦不过是毫无止境的欲望,欲望背后,寸寸剥离,只剩恐惧和堆砌而成的自尊心。
卓青站定衣帽间外的长廊,抬眼看去:镜面不动是落地镜,镜面旋转后便是储物间,那些绚烂夺目的珠宝,依旧在陈列柜里熠熠生辉,全然不受人世烦扰的侵袭,光洁且贵气。
当然,那些个钻石名表、金贵鞋履、限量版的高奢礼服,足以摆满一整个洗漱间的定制面霜和护肤用具,也依旧被“照料”得很好。
有那么一瞬间,当她站在这,像个陌路的参观客走近这一切,甚至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看见曾经无数次经过这里的“纪四太太”——
美丽,精致,谈吐温柔。
每一块镜面照出她,都面容温婉,着装讲究,恨不得连头发梢到手指尖都照顾周到,唯恐有丝丝点点在人前落了下风,永远矜贵高傲。
可她没有自己的人生,只依附着名分和地位扮演着应该的角色,快乐与悲伤都流于表面。
所以,那时她从不问自己快不快乐,只问自己知不知足。
“……”
淡淡笑着,她看向“纪四太太”。
“纪四太太”也在镜中看向她,杏目圆瞪——看向她的素面朝天,黑发披肩;孕肚隆起,一双平底鞋简单得朴素无奇。
可许久过后。
那双用大地色系眼影勾勒的弧度精致的眼睛,却忽而长睫微颤,默默垂下眼帘。
一颗眼泪从八年前的纪四太太眼角滚落。
八年后的卓青,轻轻拭去自己眼角的湿痕。
“太太……”
“嗯?”
“您刚才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没什么,想起来好久以前买了那么多衣服,真是浪费,好多都没穿过呢,牌都是新的——对了,我想起来,我走之前,还让你拿几件没拆的去给你女儿,宋嫂,她喜欢吗?”
一高一矮,一“胖”一更胖的两个女人,曾经面不和心不和的主仆,如今也能在无事的闲话中,像两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淡淡谈起往事。
宋嫂搀着她,一路走到卧室阳台。
“喜欢的,她还让我给太太你道谢,可惜这么些年,您也没回来,一直也就没机会说。”
卓青在阳台的藤椅上落座,视线遥遥看向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男人背影颀长。
“其实也没什么道谢的,以前我在这住,小脾气很多,麻烦你的事也很多——”
她那一声悄然长叹不过行至半路。
宋嫂轻轻帮她按捏着手臂的动作忽而一顿。
却是压低声音,轻声对她说:“其实太太,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说来也怪,好像人年纪一大了,总爱说对不起,那么多年总说不出口的道歉,一旦蒙上了“成熟”“成长”和“想开”的罩子,反倒能够顺理成章的说出口。
多少年轻时候死活想不通透的事,总纠结着的情仇与怨怼,在年纪渐长的岁月波折之中,也多半不过流于一句——
“如果那时候我更沉得住气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我能够想开,及时止损,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其实回过头来想想,那时候她对我也不坏啊,我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世上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
只有聪明的人们创造出“对不起”,一句“对不起”,是冰山浮出水面那点点的尖端,底下厚重的陈年积怨,心绪颠沛,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可卓青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却也只轻轻撑住下巴,一手轻揉着不安分的肚腹,眼神定定望向楼下的丈夫。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宋嫂,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就应该是灿烂又绚丽的,是轰轰烈烈的。就像赌/博一样,有输就有赢,只有不吃一点亏,才能做婚姻的胜利者。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有时候,人生里太多太多事情都是算不清楚的。就像我曾经拼命想要证明我适合做纪家的四太太,可直到过了七年,我才突然想通,其实适不适合这件事到底是谁定的?归根结底,我想要的又是什么?我那时候总在向你们要答案,从不问问自己,才耽误了这么多年。”
“现在回头想想,其实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想法都是不同的,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谁不是做着梦,想要通过碰撞来磨平棱角,逼得对方为你让步?明明那种过程是很痛苦的,双方都很痛苦,身边人也很痛苦,可惜那时候你没法醒悟。直到有一天你们分开了,你去看一看更广阔的世界,才会去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互相体谅对方,为什么不试着开诚布公地去交流?婚姻也好,恋爱也好,本来就不该是一个人经营,一个人享受的。为了这个,我花了七年的时间重新认识自己,也学着去原谅和感受,他那些年的痛苦和‘自作主张’,现在,我才能很真诚地,和当年所有认识过那样的我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可对不起也并不是全部。
她忽而顿了顿,复又问宋嫂:“那颗梧桐树是谁种的?”
“啊?哦、哦……我记得,好像是将军当年亲手栽的,在明越少爷出生的时候。”
庭有梧桐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于纪司予而言,昨夜他与不能说话的老太太“畅谈”,又到底想起了什么?——
卓青猜想,自己大概是知道的。
或许是他被妈妈从医院带回老宅那年。
那时年轻许多的奶奶站在梧桐树下,冲他招手。
【你就是司予?太久没见过你了……都长得这么高了。】
又或许是他曾经在梧桐树下跌倒,所有的兄弟姐妹无人来搀扶他,是参加完酒会回家的奶奶,不顾他那泥手把他的旗袍蹭脏,伸手将他抱起的时候。
【司予啊,怎么摔倒了?奶奶怎么教你的,男子汉不要随随便便就掉眼泪,来,奶奶带你去换衣服——不哭了。】
或是他十八岁毕业那年,老太太与身着校服的他在梧桐树下合影。
那时纪老爷子已经过世,他背后的那点“阻碍”也早已在手术后消弭无形,她的笑容骄傲又真挚,在难得“调皮”的比耶手势过后,抬手为他理了理衣领。
【司予,你是奶奶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是纪家的标杆,你从来没有让奶奶失望。】
纪家的老太太,昔日的方家闺秀,优雅,高贵,也威严,对丈夫言听计从,可她也曾年轻过,也曾身为母亲,身为亲人,为这家庭倾尽一切付出。
所以,偶尔对他倾泻的温和关爱,又何尝都是出于面具下的遮掩?
午间的清风不时拂过,刮走人世间多余的爱与愁。
卓青不知何时走下楼去,走到丈夫身边,和蹦蹦跳跳看花归来的小谢一起,他们把桌子搬到户外,叫来了几个多年的老仆,平生第一次,在一张桌子上,一同吃了顿丰盛的午餐。
又在午餐后,在卓青的“组织”下,一齐坐在梧桐树下合影。
【看我这里哦——!茄——子!】
负责按快门的小谢飞也似地跑回原处,比出一个标准的“剪刀手”。
闪光灯亮了又暗,存留下人生中或许平凡、或许宝贵的一瞬间。
当然了,至少那一刻,那一秒。
他们都冲着镜头微笑。
岁月用这种方式被人们攥在手心,永远没法再偷偷溜走,难觅踪迹。
拍完照片,小谢赖在卓青膝盖上,说是消食,其实总免不了撒娇这一招。
“阿青,我们去看老舅的花好不好呀?”
八成是小谢逛过了老宅,探险的心淡了,便觉得无趣了。
卓青无奈的侧头看了眼丈夫,两人相视一笑,她答:“好啊。”
“还有啊,阿青,我打算等我学会种更多漂亮的花了,就选一些送给妹妹,你说,是什么颜色比较好看?”
“对了,我还打算送几支给太婆,她的房间太白啦,要有一点花才好看,阿青,你说是不是?”
宋嫂收拾着碗碟,动作间隙,总忍不住抬头去看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不再是许多年前,她曾经目送太太在雨中离去时那样,背影伶仃,独自撑伞,独自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如今的太太,怀里抱着年纪尚小的孩子,肚中怀着新生的希望,身边是真挚而热切爱着她的丈夫。
孩子在撒娇,母亲总忍不住纵容,做父亲的瞧着他们俩,默默垂眼微笑,偶尔搭上几句话。
——原来上天并不亏待,总让有心人所求皆有所得,图得一份圆满。
就像第一次踏进这座庭院时。
才不过十八岁的卓青,牵着十八岁的纪司予。
她还记得的。
“你好,我叫聂……我叫卓青,是司予的女、女朋友。”
那女孩有些僵硬的笑着。
年轻又耀眼的模样,每一个表情都写满了被爱的小小矜傲。
跨过十五年岁月久长,如今她依旧被爱着,也温柔而忠实地爱着自己,爱着她爱的人。
岁月宽待,不过如此。
=
2029年的夏末,纪家的小公主,在足足折腾了她母亲十来个钟头过后,终于乘着最后的晚风,在一阵“哇哇”的啼哭声中来到世上。
这孩子如小谢一般健康,足斤足两,医院的护士们都喜欢得紧,围在她身边说了许多吉利话,直把那刚出生皱巴巴跟个猴儿似的孩子,夸得跟天上有地上无似的。
可守在产房外彻夜未眠、期盼了这女儿大半个年头的纪少,却连看也没看一眼,便径自到了妻子床边。
记忆里,那似乎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落泪,沤得眼角通红,不住哽咽。
分明手抖得不行,却还非要死死攥着卓青的手抵在额角,像是要给自己找些凭依似的,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末了,也只挤出一句:“……以后不生了,阿青。”
她虽有气无力,却也难免被他这语气逗得“嗬嗬”直笑。
复又别过脸去,看着另一侧床边,被她如今“凄凉”模样吓得面无人色,差一步就要嚎哭出声似的谢怀瑾小朋友,伸手,捏了捏小孩儿柔软脸颊。
“看看你们俩,”她嘶哑着声音,又还笑着,“一个样——还不快去看看妹妹?抱过来,也给我看看。”
……
直到很久以后,任谁回忆起这爱闹腾的小公主出生时的热闹景状,大抵也都不由感叹一句,她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得以托生在纪家。
故而,先是顾姨远道而来,代表老太太送了名下八栋别墅,八千八百八十八万礼金,“聊表贺喜”;
后又有《创世录》制作组全体员工,熬夜为她在游戏中特别开设新的赛季活动,为她收集了足足七万评论祝福,从此,她更是成为整个橙花居公司名正言顺的“小公主”,她的生日,后来也作为公司年年的秋季赛开幕式,被所有玩家熟知;
当然,她那老舅和大舅也没闲着,泼墨作画,一起开办拍卖画展,所得的全部款项一分为二,一半以她的名义捐献给慈善基金会祈福,一半则存进了小公主的成长基金,用于她未来的兴趣培养——
这还没算上白家、宋家、桑桑和宋三,甚至后来交好的香港钟氏方面送来的贺礼。
以及,小谢专门为妹妹的出生,细心浇灌了个把月,种出来的一盆满天星。
【P.S.那么小谢出生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贺礼怎么办呢?】
【再P.S.但是,也许,可能。我们大概永远也无法想象,谢怀瑾小朋友……不,很多年后的谢怀瑾大朋友,因为妹妹完全不感兴趣,所以不得不面对他爸留给他的纪家股份,桑桑阿姨没有小孩所以宋叔叔留给他的宋氏股份、白爷爷留给他的大部分公司股份——这样“甜蜜”的烦恼吧。】
当然,对当时的卓青而言,最头痛的还不是收拾这些礼物和依次回礼。
而是自打她出院以后,家里就接个不停的电话,偏偏每个电话里,那头还都给噼里啪啦甩出来一大堆想好的名字,什么纪迎秋,纪念在即将到来的秋天出生;纪念夏,理由同上——最夸张的就是自家大舅,个大画家,平时也没什么别的事,关顾着操心这事儿,竟然足给列出来了六七十个备选名字。
她一边听电话,手里抄名字都给抄走了半条命。
好在,这任务最后还是交给了直接旷工在家的某位大老板。
且在纪少黑着脸刨除了一系列诸如“纪念日”、“纪念品”、“纪念”的谐音名之后,经由谢怀瑾小朋友一指指定——
定了。
姓纪,纪怀瑜,小字阿嫣。
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一个怀瑜,怀瑾。
凑了对儿女成双,百般皆好,但离别与新生,又终归总是相伴而来。
在怀瑜出生后的第三个月,也是他们带着一儿一女,最后回了上海、见过老太太一面后。纪老太太在一个深夜猝然长逝,享年九十八岁。
根据她留下的遗嘱,老太太有意将自身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纪氏的五成股权在内,尽数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交由纪司予,一半留给剩下的三个孙子孙女。
纪司业等人不服,质疑遗嘱的真实性,并认为纪司业有刻意在老太太临终前意识不清醒时诱导其改变遗嘱内容的可能,以此为由,借机打响了世纪中旬最为声名赫赫的“家族争产战”。
当然,以双方的力量对比来看,最终的结果如何,实在显而易见。是也不过寥寥数月,这开场阔大的“战争”,便以双方的“友好合作”宣告终结。
↑
当然,眼见着遗嘱的分配方式并未作改变,胜败何如,也是明眼人都清楚的事。
由于此前便有纪氏的两成股份在手,经此一役,纪司予重新一跃而成纪氏的最大股东,入驻纪氏,同时扶持自己名下的金融投资公司,身家连年见涨。
但相比较于过去的雷厉风行,重登话事人位置的纪总,却又显然愈发收敛锋芒。仅仅作为纪氏的掌舵者统领全局,却并没有下死手将纪司业等人赶出纪氏,而是遵照老太太托顾姨转告的最后愿望,甚至做出一定程度上的让步,让那些个不肖子孙,有机会在可控的范围内各自大展拳脚。
虽然纪家人心依旧不齐,但是在有了年轻的“定海神针”,而非衰残且有心无力的掌权人之后,终究是在外人眼中,重新被拼合在一起。
在这点上,卓青并没有干预纪司予的选择。
无论纪氏的商业帝国如何风雨难侵,他们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围着偶尔小小任性的女儿手忙脚乱,也为小谢和怀瑜两个人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的互动而不住笑起。
倒也在万事尘埃落定后,一家四口,复又去了老太太墓前拜祭。
顾姨也陪侍在旁。
自从老太太走后,仿佛不过数月之间,她已经老去了数十岁。卓青知道她有很多话要说,带着两个孩子在墓前叩首过后,便一手推着怀瑜的婴儿车,一手牵着小谢,到墓园一角去看人造湖,给这一主一仆留下了片刻的单独时间。
“四少。”
顾姨倒也没有扭扭捏捏卖关子,沉默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进了身旁人手中,“我家小姐,那次从北京回来,知道自己身体已经不太好,就写了这封信,交代我,等她不在了,一定要转交给你。”
他当然猜到了这信里头会写些什么,却终究是难得一次,那样明知故问:“为什么不是在她还在的时候给我?”
顾姨摇了摇头。
“四少,我家小姐活了一辈子,活了一个世纪,你跟我都知道,她脑子里,装的都是陈旧的规矩——那些规矩压在她身上一天,有些话,她活着的时候就说不出来。”
她陪在方敛晚身边七十多年,始终自诩是个尽职尽责的仆人,却从未像这天那样,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点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无限曲折。
一生仅此一次。
一次,道尽了那年代女子的一生。
顾姨抹去眼角的泪,只躬身,冲他拜了三拜,也冲那墓碑拜了三拜,便再不说话,蹒跚着,扭头往墓园的入口处走去。
寒风凛冽,亦吹得他指间那薄薄两张纸页簌簌作响。
纪司予垂下眼,默默扫过那信纸上端方秀气的一竖竖小楷:
【司予:
展信安。
收到这封信,你或许有些惊讶吧?因为奶奶很少给你写信,确实,想起来,我连好好跟你聊一聊天的时候都很少,或许你也习惯了我们之间的不交心,所以这封信写下来,我时常都要停笔,也已经废了好几张信纸,不知道这一张能不能从头到尾写完。
但无论如何,我确实是有些话需要跟你说的,在我或许要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我知道,我欠你一个交代。
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无论是生病的时候,还是读书、工作的时候,你很乖,也很听话,在所有的小辈里头,虽然年纪最小,但你始终是天资最高的那个,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能够干出一番事业,让我们纪家这艘大船,不至于青黄不接,或者在我离开以后偏离了轨道。但是我知道,这都是我的想法。一直以来,我都从没有问过你,你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我甚至不知道你那么恨我,在我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你恨不得我去死,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整晚整晚的流眼泪,每天晚上都没法睡觉。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教出来的孩子每一个都有他们的成就,但是每一个都不愿意真心实意地把我当做亲人,你一样,你的哥哥姐姐,你的爸爸,他们都是这样?
但是当我快要油尽灯枯,走到人生终点,回首这一生,我想我并不是不知道答案的。
就像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当年在你被爷爷丢开的时候,我这个做奶奶的没有第一时间抱起你,而是因为怕跟我丈夫站到了不一样的战线,就也去附和着讨厌你?可是生病不是你的本意啊。如果能够选择,谁不想作为一个健康的孩子长大?为什么我当时就是那么害怕,我就是不愿意抱抱你?
我也在想,如果当时我在和你母亲吵架的时候少说两句,如果我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认为你母亲拖累了你父亲的事业,甚至忘记你母亲是一个心脏病人,最后间接催化了她的死,是不是今天我们的家里不会是这幅样子?就连你的哥哥姐姐,他们是不是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性格?我这么多年总是试图劝服自己,希望你母亲的死,明越的死,和我没有关系,可是现实摆在眼前,我就是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们童年时缺失父母关爱的罪魁祸首。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选择,可是从小到大,我只被教会了维护家族的体面,去做一个合格的主母,我甚至还没有学会怎么做一个好母亲,就被迫接过了所有孙子孙女的教育,我理所应当的用我小时候走过的路套在了你们身上,可你们都是孩子,连争辩都没有力气,更别说是反抗了……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去反省过呢?我是你们的奶奶,我也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成为有才干、对这社会有贡献的人,希望你们是正直而诚实的人,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你们心里的痛苦。
司予啊,奶奶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很快,也许就要离开这个世界,我想过很多次,应该怎么跟你说出那句欠了你很多年的对不起,可是,请你原谅奶奶,一直到死,我也放不下那点可悲的尊严,我抱着对你们所有人的愧疚离去,只希望我的死,能够让你们些许些许地放下这么多年压在肩膀上的大山。
对不起。
司予啊,奶奶知道你想要过更自由的生活,也想过培养你的大哥接班,可是他不是那块材料,而我也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纪家的未来,只能交到你的手上,希望你能够把你父亲未竟的事业做出成绩,引导纪氏重新走向正轨。
奶奶这一辈子,为我丈夫,为纪家,为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好的未来,搭进去了所有的人生和精力。但你是幸运的,你遇到了一个尊重你,爱护你,愿意和你共同进退的妻子。我想,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司予啊,奶奶不应该祝你们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奶奶只想祝你们,无论岁月流长,人心如故。
司予啊,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奶奶又还能跟你说什么呢?】
最后的那行字,老人写得极重,几乎划破纸页,字字深深。
纪司予来来回回把那封信看了四五遍,直至寒风吹得他双手通红,几乎僵硬,这才默默将信纸叠好,收回信封中。
一身黑西装的青年抬眼,沉默着凝视墓碑许久。
末了,复才终于在墓前鞠了三个躬,放下怀中久久不曾落地的、本该送归亡者的百合。
也借着墓前的烛火,将那封信燃烧殆尽。
他转身走向妻儿方向的脚步却是轻快的。
——大儿子正伏在女儿的婴儿车边,顽皮地做着鬼脸逗妹妹发笑,他的妻子站在一旁,长发被寒风微微吹起又落下,不时弯下腰去,捏捏这个的脸,揉揉这个的脑袋。
他们闹成一堆,又似乎有所感应似的,听到脚步声,蓦地齐齐回过头来,看向他的方向。
“司予?”
妻子向他招手,“谈完了吗?快过来看小谢,这孩子的鬼脸……噗,小谢,来,你给爸爸看看。”
“才不要咧!爸爸爸爸,你来看阿嫣,她刚刚好像会叫我哥哥了哦!”
“那是被你逗笑的声音啦……”
“才不是呢!阿青,她明明就叫我哥哥啦!”
是了。
这个冬天难捱又寒冷,可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走过,竟也不觉得漫长难忍。倒是像个初初许愿的孩子,许愿上天,只希望这余生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盼有花好月圆,人如初见。
长命百岁,岁岁常伴身边。
身后,信纸的余烬被风扬起,如一场迟到的送别。
寒风之中,唯独他步履坚定,快步向妻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花好月圆人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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