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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作者:林格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九十一章 91


    从我有记忆以来, 就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整个童年徘徊在上海和北京两地之间,过得相当之丰富多彩。


    ……好吧, 偶尔多彩到, 都差点让我忘了我其实也是个有妈妈的孩子。


    当然也有想起这茬的时候。


    可一要问起来,家里人就跟都提前打好草稿了似的,统一口径,都和我解释说:你妈妈自从生下你呀, 身体就不太好,医生建议她在国外静养,她实在不好回来, 你也就没什么机会见到她, 等长大点就好啦,大点就能见到了。


    所以, 除了通过几次电话,知道我妈妈的声音以外,我和她之间其实一点也不熟。又说因为她怕我看见她不好看的样子, 甚至连视频都没有过。


    说句不好听的, 我经常都觉得,或者说,小时候总是暗戳戳的想:要是我不是妈妈的孩子, 是我大舅的孩子就好了。


    起码大舅很帅, 和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百分百。


    而且,帅就算了, 他脾气还超级好!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还经常会来看我,给我买玩具买芭比娃娃,给我讲我妈妈的故事。如果做他的孩子,大美人舅妈还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天天给我梳好看的辫子,想想就觉得好幸福呀——


    但是,虽然我嘴巴上经常说不喜欢妈妈,也不想听妈妈的事。


    可每次只要大舅一讲起她,我还是特别特别认真地凑过去听,生怕漏了一点细节。


    譬如,大舅常说,妈妈是全家人里性格最外放的“大女孩”,也是个相当唯美的浪漫主义爱情浪子,长得一顶一的漂亮,从前被称为沪上玫瑰,美得霸道又热烈,大家都觉得她“灿若玫瑰赛赵敏”。不仅如此,她还能把一群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直到遇见我爸爸,两个人克服困难真心相爱,她才慢慢收敛了脾气,最后生下我。


    大舅也说,全家人都特别疼爱我妈妈,包括他。所以那时候妈妈不愿意嫁给白爷爷的养子,非要追着我爸追到天涯海角,大家也都没办法,只能惯着她,依着她,她一说婚礼要从简办,连嫁妆也只能“屈就”成一摞银行卡。


    “你妈妈啊,当年真的是个小公主。”


    大舅总是一边无奈笑着,一边向我感叹:“她的人生,总是过得特别灿烂,轰轰烈烈的。所以我们阿星呢,也要快快乐乐,顺顺利利地长大,活得像你妈妈一样也好,平静过完一辈子也好,外公外婆,我,还有舅妈都会保护你的。”


    阿星就是我。


    据说,这个名字还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军/人爸爸取的,因为他的驻地在地球的那一边,那里的星星就像触手可及一样,特别特别亮,特别特别美,所以,大概他给我取这个名字,也算是……报予厚望吧。


    只可惜,一路长到十四岁,我好像还是确实,咳咳,确实没有大舅他们口中说的我妈妈那样美就是了。


    所以,我有时候有些坏心眼,就故意问大舅:“那大舅,你把我妈妈说得那么漂亮,你比一比,我妈妈和舅妈谁比较漂亮呀?”


    好像证明了妈妈没那么漂亮,我的心情就能平衡很多似的——而且,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总爱穿绿裙子的明艳大美人舅妈,就是除了我最喜欢的阿青以外,最最最最年轻漂亮的女人呀!


    大舅很惯着舅妈的。


    每次问这种问题他就不好回答,急得鼻尖直冒汗,看起来比他在电视里受采访的时候紧张多了。


    到最后,每次还是要阿青——也就是我的外婆,“凑巧”路过,然后给他解围:“舅妈的漂亮是大美人的漂亮,你妈妈的漂亮呢,就是我的脸气质大变身的那种漂亮哦,阿星。所以真要说的话,当然是舅妈好看啦。”


    阿青就是这样。


    每次都能看透我心里在想什么,也因为她这么说,每次我看着阿青年轻时候的照片,想象着照片里那个面容温和又无害的少女,像一支灿烂的玫瑰,又像是一只牙尖嘴利的刺猬那样张扬的活着,好像总是在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妈妈,都有了真实又漂亮的形象——


    所以说啦。


    虽然我很喜欢大舅,喜欢舅妈,很想成为他们的孩子,像我的表弟表妹一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长大。


    但是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陪我长大的的外公外婆:我漂亮温柔又手巧的阿青,还有我最最帅气又疼我的,总会在阿青严肃教育我的时候帮我“拉架”的外公啦!


    说起来,我的外公叫纪、司、予,这个名字是不是很耳熟?


    当然啦!因为我家外公的名字,最常见的地方就是金融周刊了,平均每过不到两个月,他就得在扉页上露一次脸,如果你经常去报刊亭,又正好想要买股票啊、想要看什么财经八卦啦,知道最近的市场走势啦……肯定都听过他的名字吧ヾ(≧?≦*)ヾ~!


    而且话说回来,难道你们都不玩游戏的吗?


    如果玩游戏呢,肯定也听过我家阿青的名字,因为她可厉害啦,是好多好多家游戏公司的持股人哦,虽然她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不过经常还是有一群自称“晚辈”的人跑上门来讨教经验。


    每次那些人来,外公就会不开心,外公一走出去,说几句话,就把他们都吓跑啦,然后阿青就又能开开心心和外公一起去散步了。


    但是人总是一趟一趟来,赶也赶不完的。“踏破门栏”这四个字,形容别家或许不贴切,但是形容我家肯定很合适。


    也就因为来找我外公外婆的人从年头排到年尾都总是很多,所以呢,一到我上了初中,能够在学校办住宿以后,外公外婆就索性找了一个地方“隐居”去了——


    对。


    你们没听错OTZ


    明明外公赚的钱八辈子都花不完,而且一直到七十多岁,因为大舅对公司的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反倒只喜欢满世界飞,去做他的“园艺展览”,外公又不放心那堆股东,整天还是得要花很多时间去决定公司里面的大事。


    但是,自从和阿青环游世界回来,算是圆满了一个大心愿以后,外公还是选择陪着阿青隐居在中部的一个小城市里,买了几亩田,一座小小的果园,从此过上了每天早上陪阿青去和镇上的阿公阿婆打太极拳,中午回来做饭,晚上陪阿青出去遛弯的幸福生活,把公司那个大摊子交给了上海的“老本家”处理,准确来说,也就是把事业都交到了舅妈的哥哥手里。


    或许这里头也有大舅的功劳吧,我想。


    大舅对舅妈好得没边,千金一掷美人笑,只要她开心,大舅好像也完全不在意所谓的磅礴大业交到了谁手里,又让谁一步登天。


    ↑


    当然,一切也都只是我的猜测啦(>_<)


    毕竟人人都说当年是舅妈苦追大舅不死不休,震惊上海,闹得好一出美人爱书生佳话,但在我看来,明明是大舅爱舅妈更多些来着,这样的推测才更像是童话故事吧?


    反正,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后来因为外公外婆去“隐居”,我又在北京念书,所以,不得已之下,这大概又成就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和外公外婆分开”。


    平时念书的时候,我就跟住北京的大舅舅妈待在一块,天天和我的小表弟小表妹一起咋咋呼呼;


    一到放假的时候,便像放出笼子的鸟,飞也似地回到我家的老头老太太身边,然后在远离喧嚣的乡下果园,度过一整个慢悠悠的假期。


    从前阿青和外公忙着工作的时候,我是缠在他们身边、赖在外公背上看他批改文件的小坏妞。


    现在阿青和外公不忙那些事了,我还是代替我妈妈来向他们“讨债”的小屁孩。


    但是,真的好幸福呀。


    早上可以闻着阿青熬的豆浆香气起床,不忙着吃早饭,我总非要跑去和爷爷一起去果园里浇水施肥,去我家大母鸡“阿花”的窝里掏鸡蛋,爷爷笑我,“我们阿星啊,怎么是个大姑娘了,还整天没个正形,非要凑到这来忙呀?”却总也舍不得让我干重活;


    阿青常念叨着我太瘦,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面条,一到了餐桌上,我的碗里总是堆得满满当当,有时候外公还“吃醋”,赖皮似的把碗凑到阿青身边,非得她一筷子菜夹到碗里,才笑呵呵地觉得满意,一点也不像是常出现在杂志封面上那个不苟言笑的帅老头。


    但我也有很懒的时候,譬如吃了早饭就不乐意出门,怕晒,就赖在房间里,缩在床上开着空调玩手机。


    透过最近的花栏窗,偶尔一侧过脸,还能看见阿青坐在院里的藤架下,手里忙活着她最近喜欢上打发时间的绣活,时而绣着花草树木,时而绣着那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阿青不去和镇上的老太太们唠嗑,外公当然也不稀罕去和那些老头子扯东扯西下象棋——他们都下不过他,手下败将能从东乡排到西乡。


    外公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阿青边上,戴起他的老花眼镜,晒着太阳看看报纸,看了没几分钟,又忍不住凑头去看阿青的绣盘,咕咕哝哝念叨着:“阿青啊,这只是你,这只是我。”


    阿青拍他的额头,笑他“老不正经”。


    外公笑笑,还是靠在阿青身边,但马上换了个指法,“那这只是我,这只是你。”


    “……还不都是这两只,有什么区别?”


    “这只更漂亮,更像阿青你。”


    阿青“扑哧”一声,笑了,直把手里的绣盘拿去敲他的脑袋。


    可阿青是谁呀,阿青是外公肚子里的蛔虫,是外公动动手指头就知道他哪个老毛病闹腾的人,听他这么嘟嘟囔囔也不走开,当下笑了半会儿,复又凝了他一眼,也没多话,便径自起身来房里,翻出来一整盒的药膏,从里头挑挑拣拣。


    “你阿公啊,是背上又疼了,”一边选,她一边反手拍了拍我脸颊——我好奇阿青在干什么,早从床上一溜烟爬起,脑袋搁到她肩膀上,“他就是这样,不舒服也不说,就老爱说浑话。”


    “什么叫‘浑话’?”


    阿青被我问得一愣。


    再开口答时,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话音轻轻的:“就是你们年轻人爱说的,什么‘你真漂亮’、‘我真喜欢你’……好像说了他就不痛了似的。”


    “可外公不是每天都说这个吗?”


    虽然每天都说,他也不是每天都痛呀——我看外公整天都很开心来着。


    如果不是阿青天天臭美地给外公挑衣服,把他扮得格外帅气,这房子周边又住了足足两个大院的人专门保护他俩的安全的话,其实我家的老头老太太,也就是普普通通恩爱的老夫妻呢。


    阿青被我问倒了,像是也一时没想起来怎么回答我才好。


    满头白发盘得齐齐整整的老太,一边不住给自己脸上扇风,一边提着药箱往外走,嘴里直笑着:“怎么跟你解释啊,真是,你外公就是这种……”


    我没听清楚后文,她已然走出门去,声音逐渐远了。


    不过,我可没有不识相地跑出去破坏气氛咧。


    只又扭头,扒拉着窗栏,看向不远处的藤架下,还是那位置,两个老人并排坐着。外公拿着阿青的绣盘絮絮叨叨,嘀咕着这鸳鸯真漂亮,阿青听得直笑,手上沾了药膏,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外公背上揉。


    说来也好笑,外公那么一个在外头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人,光是跺跺脚,都能震得上海老本家那头吓得心惊胆战。在阿青面前,却连喊痛都是带着笑的。


    有时候真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犯老毛病了,还是只是想用这种幼稚的办法换阿青的注意?譬如——


    “阿青,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


    “问问阿星吧,我倒是无所谓……对了,你前两天不是说想喝鱼汤吗?我跟隔壁嫂子说了,等会儿就送条新鲜的过来,晚上给你炖鱼汤。”


    “那阿青,我们吃完饭、喝完汤,今天晚上出去镇上遛弯好不好?”


    “好好好,你把手抬起来点,我这揉不到。”


    “听说水库那块开了新的夜市,有个手艺人的拼贴画做得好看,你肯定会喜欢。”


    “好好……司予,你别动,膏药都蹭你衣服上了。”


    说句老实话,对这些事吧,还是大舅看得清楚。


    每次说起这事儿,就忍不住又笑又叹气。


    那时他也带着舅妈还有表弟表妹来乡下果园这“度假”,跟我聊起所见所闻,话题不知何时便拐到了“感情”这类飘忽又沉重的话题上。


    “我爸妈啊——就你外公外婆,是真的,小时候可疼我了,大了也让我撒野,从来不会对我特别严格或者怎么,真要评什么‘十佳老爸’‘十佳老妈’的,他们都能榜上有名。可关键是吧,说实话,其实后来我发现,我爸喜欢我,主要那都是因为我是阿青的孩子。”


    “诶?”


    大舅揉着我的脑袋,“平时肯定看不出来啊,我爸对我也是顶顶的好,就跟对你妈,对你一样,我跟他闹脾气随便闹,他从来不会当真,总是很有耐心的劝我。可是吧,我一要跟阿青吵架,惹阿青生气了……也就十七八岁的时候,叛逆嘛,他的脸色啊,那才就真的是吓人。在这种事上,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我这个儿子也不行,看着阿青一流眼泪,他当时就冻了我所有的银行卡,直接准备把我赶出门去自己反省,谁也说不动。如果不是后来我想通了,跟阿青道歉,你妈妈那个‘小阿青’也帮着我说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惹阿青生气了。”


    我歪了歪脑袋,头顶蹦出来三个巨大的问号。


    实不相瞒,主要是……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外公生气的样子呀。


    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个又温柔又帅又疼我的长辈,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何况是要把大舅扫地出门——明明他对大舅从来是出了名的好,哪怕在大舅甩了公司的大摊子不乐意接班的时候,都从不勉强,总为这个儿子撑腰的。


    “那可不是小事。”


    大舅看出我的疑惑,倒是复又扭过头来,笑着纠正我。


    他说:“阿星,你长大以后会明白的。阿青就是我爸的命,他把阿青当做一口气吊在喉咙口,非得看着她在,看着她过得好,这口气才是顺的,这口气没了,他这辈子就算是走到头了。至于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在他眼里都无关乎身家性命,所以无所谓有没有冒犯——我们都是被‘爱屋及乌’,才有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顿了顿,大舅复又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忙碌于灶台间的一抹绿影。


    她不太熟悉乡下的土灶,阿青又和外公一起出门去买菜,没人在旁边指点,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不是这里颠不起来锅,就是那里找不着碗。


    大舅看着她背影,淡淡笑了笑。


    “我那时候也像你一样不太理解,总觉得自己原来像是个‘附属品’,和你妈妈一起,我俩默默都不开心了好久,但后来,我们各自都找到了这辈子真正合适的人,好像也都不约而同地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爱人和亲人永远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爸爱我胜过爱阿青,那才不行呢。”


    “啊?”我还是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什么爱不爱的?


    大舅没再继续解释,只是拍拍我肩膀,便转而起身,到厨房去帮舅妈。


    “阿环,这个不是这么做的……”


    “是这个锅太重了,我都颠不起来嘛!”


    “好好,瞧你这脸熏的——给我,我来吧。”


    于是掌勺的人很快成了大舅。


    舅妈却也没走,只是呆在厨房里,时不时给递个碗,送个盘子,“赖”在大舅身边离不开。


    明明她已然四十出头,脸上却丝毫瞧不出半点岁月痕迹,明艳的脸被炉火烘得泛起半点潮红,又被大舅做菜间隙玩笑似的一揩,轻轻晕开。


    “……哥。”


    不知是不是幻觉,菜快做完的时候,我好像听到舅妈很小很小声的在撒着娇:“我们吃完饭,去散步好不好?我想看江边上的船,是不是跟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看的一样——”


    倒咧!


    平时藏着掖着没发现,这会儿我算是看透了,原来阿青和外公的相处模式,也都传染给大舅他们了啊!


    我气鼓鼓的,刚要跑过去抗议:该不会又要我带着表弟表妹那俩疯孩子玩,你俩跑去二人世界吧!


    可还没来得及起身,肩上忽然一重。


    我扭头看,原来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的阿青,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比了个“嘘”的手势。外公提着大袋小袋跟在后头,刚放下,压根也不关心这头的事,便又停不住的,忙着在院子里码开阿青摊晒的辣椒,免得受了潮。


    我:“……”


    话说回来,我才十四岁,为什么要被各种年龄段的长辈喂狗粮?


    =


    回头想想,我那时候实在还很小,并没有太多关于生老病死的概念。


    总觉得生命合该如此,就这么细水流长地过下去:我的阿青,会永远是那个心灵手巧的老太太,外公就永远是那个在外霸道总裁,在家乖巧干活的老头子,他们会永远守在那片不大不小的果园里,橘子、西瓜、柚子……每到丰收的季节,无论我在哪念书,总能收到满满当当的一大箱子,夏天有果酱,冬天有果酒,还有阿青亲手织的毛衣,和外公写满足几页纸的叮嘱。


    “阿星啊,我们最宝贝的阿星,”他们总跟我说,“出门在外,不要担心钱,该花的就花,安全第一。想家了就回家,觉得外面辛苦就回家,我们给你做好吃的。”


    也跟我说:“谁要是欺负我们阿星了,让你大舅去解决,要是谁说我们阿星画画画得不好,让你云流爷爷去收拾他,要是想家了又回不来,去找桑桑姥姥给你做锅贴……你是我们家的小公主,谁也不能欺负你。”


    我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却被他们保护得像最宝贵的星星。


    虽然外公和阿青都老了,可他们永远是站在我身前,张开手臂保护我的英雄,好像只要我一扭过头,一扁了嘴,他们马上就会笑着把我抱进怀里,跟我说“没事了,没事了,回家就好了”。


    所以我就更不能理解啦,哈哈。


    你们说,英雄怎么会病倒呢?


    英雄怎么会被疾病折磨呢?


    英雄怎么会……怎么会舍得离开他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家呢?


    【阿星,这个暑假不用回乡下了,外公在上海住院,大舅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


    【阿星?】


    【……】


    【阿星,你说话——】


    可偏偏现实就是告诉我:会的。


    无论我们多自以为无坚不摧,无论是多么强大的人,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是那么渺小而无从抗争。


    我高三那年,外公生病了。


    明明他每年都有在阿青的监督下乖乖回北京体检,每年都吃很多很多保健品,每天和阿青一起遛弯,一起锻炼身体,可这病还是来得无声无息,狠狠压在了他的肩上。


    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时我正在准备高考,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习,家里一直想尽办法瞒着我。等到收到确切的消息,说是外公得了脑梗,已经住院大半个月时,那时我刚走出考场。


    前一秒还在哈哈笑着讨论暑假去哪里玩,后一秒,几乎是一下子,好像我眼前的天一下就灰了,两腿打颤,直接瘫坐在地。


    好多同学过来扶我,问我怎么了,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怎么也站不起来,只知道抱着手机哇哇大哭。


    明明那时候,我甚至都不太了解脑梗是个什么病,得了这个病又还能活几年,可是直觉告诉我,在这样的年纪得病,还是生在脑子里的病,就好像是死神下了通知书——他要跟我抢走外公了。


    我真的好害怕。


    害怕到赶到医院,看见阿青依旧是笑着到住院楼下来接我,感受到她将我搂在怀里时没有变过的温柔力度时,又一次像孩子似的嚎啕出声。


    “怎么办?”我问阿青,“怎么办啊阿青,外公会不会死?我该怎么办?”


    阿青摸着我的头,一下又一下顺着我的头发,只是轻声哄我:“没事的,你外公会好起来的,他小时候有更大的病都挺过来了,这次一定也没事的,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阿星啊,不要哭了。”


    大舅一直都没有说话,默默站在边上,红着眼睛看着我们。


    我哭着问阿青,一次又一次的确认:“真的吗?”


    阿青也一次又一次的回答我:“会的,”她说,“我还活着,你外公他,一定也还想好好活着。”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哭过。


    直到把我带到外公病床边,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半张脸不自觉地向一侧抽搐,也只是习以为常地,轻轻用手帕擦拭着他的脸,轻轻按压着他的脸颊,直至他能够自如地恢复表情,复才松口气似的笑笑,扭头跟我说:“有时候他也控制不住,多帮帮就好了。”


    而后,一边按摩着外公右半边没了知觉的身体,也像是没事人一样,照样跟外公、跟我们说着话,唠着嗑。


    谈论着我的高考,说起我的表弟表妹们,他们未来要念什么样的学校,去怎样的城市,那里有没有相熟的朋友能够照看。


    “司予啊,”她攥着外公的手,一个一个揉按着他僵硬的手指,“你别担心,我都会安排好的,家里的电话簿,电话都写着呢,你不担心,乖——你看阿星都回来看你了,还等着你好起来,到时候亲自给那些个什么老杨啊,老严啊打电话,以后阿星去南京念书,我生怕她在那没人照顾。”


    外公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但是只要阿青低头冲他笑笑,他便像是触发了某种下意识似的,也跟着咧开嘴角笑。


    阳光从窗沿溜进房间,洒在他眼角错落的皱纹,映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阿青被他的样子逗笑,凑过去闹他:“你笑什么呀,想什么呀。”


    “不担心,”他答非所问,只也紧紧握住阿青的手,“你在,我不担心。”


    他又侧过头来,看看我,看看大舅。


    这次他没有说让阿青照顾我,也没有说让大舅照顾我。


    只是有些结巴、有些呜呜咽咽地跟我们说:“你们、要,感谢、要,好好照顾,阿青,知不知道?”


    “……”


    我拼命点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大舅一直站在我身边,拍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安慰我“不要哭了”“外公也不想看你难过呀”,可到最后我还是憋不住,只能跑出病房去,在无人的楼道口嚎啕大哭。


    【阿星,你怎么啦,怎么哭了?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你跟外公说,外公马上找人给你主持公道……来来来,让你外婆跟你说,不哭了啊,不哭了,乖。】


    【阿星,要努力念书啊,不要随随便便就放弃了,以后你戴着博士帽拍毕业照,阿公一定亲自去给你拍照。】


    【阿星,来,你看,这是你小时候和你外婆拍的合影,你老不安分,把她的妆都蹭花了,看看我们阿星,小时候多可爱,跟你妈妈一样漂亮——】


    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外公啊。


    是最最疼爱我,连浇花的水桶都不舍得让我提,是一直让我最最骄傲的外公啊。


    可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没有学医,我不知道怎么才可以帮忙让生病的人不要那么痛苦。


    我从来不信神,不信佛,可自从那天过后,我拼了命地祈求上天,哪怕我自己折寿十年,二十年,我只希望外公活得更久更久,我想外公看见我毕业结婚生子,我不想外公变成一张冷冰冰的照片,我不想他被病痛折磨。


    大舅后来告诉我,脑梗本不是绝症,但是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而言,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失语、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甚至最后瘫痪,生活无法自理,都是必经的过程。


    对于呼风唤雨了一辈子的外公而言,比起病痛,或许更加无法克服的,是其中巨大的心理落差。


    “我问过他,真的问过。”


    大舅胡乱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不像刚才在病房时候的冷静持重,在我和舅妈面前,他第一次泣不成声,几乎无法控制情绪。


    “不如做保守治疗,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我不想看我爸这么……这么活着,他很痛苦,他是最要面子的人,做保守治疗,至少他不用过得……我问过的,我瞒着阿青偷偷问他,我以为这是我做儿子的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可是外公拒绝了。


    他做了一个对自己而言最痛苦的决定,拖着残破老去的身体,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着。


    在国内国外求医问药也好,四处花重金买偏方也好,他无论如何都想多活几年。


    【小谢啊,我要陪着你妈妈的,你知道吗?我走了,阿青一个人,我放心不下。】


    那或许是他难得的清醒,在反复交叠的混沌之中,整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样挥斥方遒的年纪。


    少年意气,说一不二。


    可那笑容里又分明载满岁月痕迹。


    【人这辈子归这辈子,可再过几年,再到下辈子的事,谁说的清呢?……我下辈子就遇不见阿青了,小谢,我遇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一次性把整个番外发出来,大概两万字左右,但是考虑到评论区有小姐妹受到过《春光》的番外“伤害”,希望不要写到真正离开,所以最后我还是做了截断处理,分为上下篇发出吧。


    下篇我……我尽量早点发出来……我看看评论区吧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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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92


    从知道外公生病, 一直到大学开学前的整个暑假,我都和阿青一起陪在医院照顾他。


    但随着大学开学在即,无论如何也终究有要分开的时候。


    好在临别前, 外公在阿青的细心照料下, 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他已经逐渐能够在助步器的帮助下自己走走路,意识清晰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甚至能够自如地接受采访, 处理一些公司高层的大事。


    连医生都说,在一众大龄的脑梗病人中,他算是恢复情况最好的, 托了阿青和他自己意志坚定的福, 长此以往下去,或许还能继续转好。


    外公听说这消息后不久——也就在我去大学报道前后, 便一直央着阿青,说是想要回家去,不想一直呆在医院里。


    “这么久没回去, 我们园子里的苗苗都要荒了。”


    “怎么会呢, 司予,你又多操心了,我托了人一直给浇水施肥, 荒不了的。”


    “那阿青, 你晒的辣椒,还有我们走的时候,养的那只小黄狗——”


    “我都找人顾着呢, 你别瞎想了。”


    不管外公找什么理由,阿青这边, 都像是铜墙铁壁似的防着,一点不让他钻空子。究其理由,虽谈不上用心良苦,可想想也是,怎么说都是在医院这更安稳,免得出问题的时候没人照看。


    阿青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很坚定,哪怕外公耍小心思,故意让我去跟她说,也没能说动她。


    可惜毕竟相处了几十年,外公对阿青,到底还是有他自个儿的“撒娇”法子在的。


    ——“那不回去,在医院里无聊呀,阿青,你整天照顾我,都闷瘦了。”


    那时刚吃完午饭,他拉着阿青的手,颤颤巍巍在楼下小花园里散步。


    阿青挽着他的手臂,布满老年斑的两只手握在一处,轻轻地晃啊晃,哪怕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可瞧着背影,他们俩总永远像是合衬得天衣无缝似的。


    外公这一句话落地,阿青没吱声。


    “我想回家了,”倒是外公,复又侧头瞄了一眼人脸色,小声说,“我想回家,就跟你天天呆一起,阿青。我不喜欢医院,我就想回家。”


    阿青皱了皱眉头,“你别任性。”


    “没任性。”


    “那你说,要是回家了,你再出点事怎么办?那里的医疗条件又没有这好,出了点事,送都送不及,我压根也不介意闷得慌,我只担心——”


    “不,我就想跟你呆一块,待在家里,”外公这会儿不听话了,也固执起来,“不要在医院,我们要在家里过日子。”


    “你……”


    阿青沉默下去,许久无话。


    是了,外公好像一直对“家”有种放不掉的执念,尤其是对有阿青在的“家”,这点我们一家人都很清楚。


    不然他也不会犹在盛年时,便抛下一切陪着阿青去环游世界,又在事业辉煌之时宣告“退位”,和阿青一起回到平凡的乡野之间,经营着一片小果园。哪怕自己已是强撑病体,还惦记着阿青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愈发消瘦的脸,惦记着他给阿青买了一屋子的拼贴画——也惦记着他们好不容易安稳过日子的小家。


    外公真的很疼阿青。


    但阿青何尝不疼外公呢?


    所以,看着外公越来越像个孩子,一闹起脾气,连一向最能收服他的阿青,也终归拿他没了办法。


    最后也是,经不住他磨,我前脚刚走,后脚,阿青还是让大舅帮忙办了手续,和外公一起回了乡下那片小果园去住。


    除了多请了两个陪护搭把手帮忙,做饭的事也由阿青全权接管,再不让外公下厨之外,日子还是照旧过,倒没什么大的区别。


    起先的那两年,外公的身体甚至一天天好了起来。


    阿青说,但凡哪天天气好,他杵着龙头拐,还可以跟她像以前那样绕着镇子遛个弯,偶尔兴起,遛着家里那只大黄狗,去镇上公园,跟人下一下午的象棋,也没见身歪头晕,倒是心情乐得很,回家还嚷嚷着要做饭庆祝,被她拦下来,少不了要闹半小时脾气——也就顶多顶多半小时,有时还没到,他又自个儿凑过来,握着她手,小声的跟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阿青……我不该不跟你说话,你别生气。”


    “生气的人是谁呀?”阿青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择菜,复又扭头假假的瞪他一眼,“你这还反将一军了,年纪越大,越满脑子坏主意。”


    外公便笑,说是我,都是我惹你生气了。


    他还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阿青身边。


    右手牵着大黄的狗绳,左手不时给阿青捏捏手臂,有时候他也犯困,就轻轻靠在她肩膀。


    阿青嘴上哼着家乡的小调,手上动作不停,却从来不去吵醒他的美梦。


    或许也因为,我想——因为外公的那梦里,能让他安睡的梦里,一定有阿青在。


    *


    在确诊脑梗之后,外公还能够有些许的好转,全家人都为这事开心得很。


    表弟表妹年纪小,时间多,一放假便回去看老人,尽量陪在他们身边;我虽然离得远,一有空,也总不忘和阿青打打视讯电话:眼瞧着镜头里的外公不见瘦,倒是因为常常坐着、锻炼得没有以前多,又被阿青好汤好水地养着,常年清瘦的脸颊反还多了二两肉,心里也好受很多。


    外公胖了,笑容多了,看起来慈祥不少,日子过得很是平和舒坦。


    我总还记得,那时是冬天,一见我出现在镜头前,戴着灰色的毛绒帽,穿着一身暖洋洋羽绒服的外公,便笑呵呵地冲我挥手。


    阿青坐在他旁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听我俩聊天,偶尔也无奈笑笑,和我感慨两句:“你说你外公啊,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跟个小朋友似的,惦记着你们,一看见就傻乐。”


    笑完了,又问我:“阿星,你看你外公的毛线帽好不好看?”


    “啊?好看啊……”


    “好看什么呀,你又哄我呢,”阿青忍俊不禁,“你外公说这帽子他喜欢,又天天烦我,总让我也给你织一个,我说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还是醉心LV啊,喜欢Dior的年纪,哪里会喜欢他这样土土的,他还不信。你倒好,也帮你外公说起话来了。”


    外公听得直撇嘴。


    摸摸自己的帽子,捏捏阿青的脸,他在旁边插嘴:“是很好看,你外婆做的我都喜欢。”


    那时我们都以为外公的孩子气,只是老人们自然的衰老,一种久病后心智的回归。


    却不想,偶尔感慨的话说得多了,原本都只当这是句无心笑闹的我,竟然也从某一天开始,真的……慢慢发现点不对劲来。


    外公好像确实变了。


    譬如,从前记忆力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好的外公,竟然会想不起来我的生日,也忘了我脚踝上留了个伤疤,是因为小时候爱闹腾,非要他骑单车载我,结果把脚伸进车轮里,留了个月牙弯弯似的小肉块——他明明因为这件事难过了很久,光是长大后劝我去做除疤手术,就说了好多次,可我重新在他面前,他却只满面茫然,反问我:“有这件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也譬如,外公的情绪会偶尔变得喜怒不定,前一秒还在很认真地听我说着大学里发生的事,后一秒,就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言辞激烈地跟我说着:“阿星,要是有人敢在学校里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外公,外公要帮你把他们全都收拾了,你不要害怕,外公都会帮你!”,一边说,一边气鼓鼓地涨红了脸,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话,一时间无所适从。


    甚至到后来,我们视频的时候,只要阿青临时一有事走开,外公就会突然对着我莫名其妙的流眼泪,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我问他:“外公,你怎么啦?”


    他却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擦拭着眼角,看着地板发呆。


    等到阿青进来,反倒要问我:“外公这是怎么了?”


    我当然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不敢擅自把想法往最坏的可能上想,只能安慰自己,也安慰阿青,说着:“可能是最近没睡好,闹脾气啦。阿青,外公……真是越来越像个小朋友了,哈哈。”


    那时我们谁也说不清他是怎么了。


    大家都只以为是脑梗带来的神志模糊,越发耐心地引导着他,试图帮他克服那些困难,一看见他难受,便都哄着,帮着。我们都相信,只要有阿青在身边,他肯定是都愿意配合的,也都对医生曾经说的“继续好转”抱有希望。


    是故,虽然情况时好时坏,但是在还没有彻底影响到生活的前提下,阿青和外公还是过着平静的田园生活。


    一直到再过半年后。


    直到他们在过年前回到上海,大舅带着外公去复诊,医生满面凝重地把阿青和大舅叫进诊室。


    我们全家人,才在医生的宣告下,不得不去接受:原来外公不是“好像”越活越回去,而是真的变成了小孩子。


    一病未去,一病又起——在我心里,一直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人的外公,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也称老年痴呆。


    医生言辞谨慎,唯恐触怒眼前这些看似朴素却家世斐然的大人物,到最后,也只是用一种通知的语气,很遗憾地告诉我们所有人:“他的记忆里会慢慢衰退,有可能会经常忘记在炒菜的时候放油放盐,找不到钱包,忘记锁门……再到后来,可能会忘记亲人,忘记朋友,生活上需要很多照顾,也会逐渐失去自理能力,情绪上没法自控。我们能做的只有减缓越来越严重的症状,至于根治——以目前的医疗技术,虽然已经有了特效药的推广,但是考虑到纪先生本身患有脑梗,现有的情况,实在不适合强效药物的干预,有可能反倒会导致病情的恶化。所以,我们在经过专家会诊讨论之后,还是不太建议使用这类药物,只能还是寄希望于医院和家人方面配合,进行保守治疗。”


    “整个症状大概会持续几年?”阿青问,“……我的意思是,在他已经患有脑梗的前提下,这个病对他的寿命,有多大的影响?医生,可不可以明确的告诉我?”


    医生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纪先生今年八十五岁,哪怕在患病者中,也算是高龄患者,其他病人的身体状况,很难作为参考数据,加上他本身还有脑梗的情况……我们没法担保意外情况的发生,只能说,妥善耐心的照顾,配合定时定期的保守治疗,或许能够适当地延长纪先生的寿命。纪太太,对不起。”


    阿青笑了笑。


    沉默片刻,她说:“我知道了,辛苦您。”


    那明明是个年节,合该是大家都欢天喜地庆祝的时候,但是随着这份病情的发现,我们所有人的情绪好像都一下子崩溃了。


    其中最崩溃的大概是大舅。


    从小到大,外公就像是一座山矗立在他面前,是他的榜样,也是他的靠山。


    无所不能的外公,让他即使是作为一个当之无愧的豪门贵子,也能够无忧无虑地活着,娶他想娶的人,做他想做的事。


    他或许永远也没法想通,更不愿意去想,原来外公也会老,有一天外公也会变成一个病人,一个没有好转可能的病人,他没有办法接受这其中的转变。


    我想,大抵也正因为这样,在阿青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默默听着医生嘱咐关于照料病人细节的时候,大舅才会突然红着眼睛走出诊室,默默回到病房,蹲在外公的病床边。


    舅妈没有走过去,拉着我和表弟表妹们站到一旁。


    而大舅始终说不出话,只一直摩挲着父亲因为生病而不住发抖的手,脑袋埋得很低很低。


    这沉默一直到外公摸着他的头,笑着问:“小谢啊,你怎么又哭了?”


    也问:“是不是在幼儿园,你又跟方耀打架了,他打你了,爸爸去帮你出头好不好?”


    好像某个闸口突然被打开,大舅忽然埋在外公的膝盖上,像失去了最珍贵宝物的小朋友一样,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爸,”他说,“爸,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方耀打不过我了,你不用保护我,我可以保护你了,爸,我长大了,我长大了你就老了……可不可以永远不长大?为什么人一定要老?”


    多残酷啊。


    生老病死,遗忘和被遗忘,那明明是幼儿园的老师就得教会我们的道理,可是我们却要用一辈子来学会接受这一切。


    我看见舅妈悄悄的别过脸去,擦掉了满脸哭花的泪水。


    也看见阿青走出诊室,微笑着向送她出来的医生道谢,佝偻的背微微弯曲,紧攥着医生手臂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她扭头,看见我,也看见痛哭失声的大舅,怔了怔,回过神来,复才蓦地无奈笑笑。


    眼底亮莹莹的阿青,冲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有眼泪流过她的眼角,又被她轻轻拭去。


    ——她冲我竖起手指,“嘘。”


    *


    确诊外公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之后的那个年,大概是我记忆里过的最沉默,也最平静的一个年。


    外公倒是很开心,一直杵着他的龙头拐杖跟在阿青后头。


    厨房里也跟,端菜上桌也跟,她在哪,他就跟到哪,一秒钟不见都不行,一秒钟不见,就扭头来问我们:“阿青呢?你们看见阿青了没?”


    有时沉着脸,像是不认识我们似的;


    有时又笑着,一把拉着大舅,问:“小谢啊,你怎么长这么大了——你妈妈呢?是不是又加班,没来得及去接你?”


    他的生活并没有半点改变,依旧装满了从他少年时就喜欢着的人,一直到他的感官逐渐失灵,记忆斑驳又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还是写满了阿青的名字。


    就像个抱着浮木不放的溺水人,阿青就是他最后对于世界的回应。


    所以,虽然大家都已经默默接受,外公不再是那个强大又说一不二的外公,他再不能够像过去那样,在我们的年夜饭上做“总结陈词”,不再记得我们每一个人的喜好给我们夹菜,偶尔还会犯糊涂,譬如在发红包的时候,满头雾水的问阿青:“小谢和阿嫣,不是两个红包吗?为什么要准备三个?”


    但是我们好像都还抱着一点熹微的期望:哪怕没有了外公这根顶梁柱撑着这个家,可是我们家里还有阿青,只要阿青还在,我们就还是一个圆圆满满完完整整的家。


    阿青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从始至终,从外公得病到新的病找上门,她一直都扮演着一个平静的“安慰者”和“照顾者”的角色,她从来不对我们表现出任何过分的、难受的状态,很少哭,更多的时候倒是笑容满面的,跟我们说:“哎呀,老年痴呆不恐怖的,你看你们外公,变成小孩子也很可爱,是不是?”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平淡又温和,好像在她眼里,无论外公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似的。


    ——“你们外公一辈子过得太辛苦了,老的时候能重新做一回小孩子,多好呀。我会照顾他,那你们呢,就都不准哭,不准把他吓到了,知不知道?”


    阿青说得温柔,也总能说到做到。


    我还记得,离开上海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我们围坐在暖洋洋的客厅里,听着阿青给我们讲起她年轻时候和外公的故事,后来说到大舅小时候的顽皮可爱,也说起我妈妈年轻时候是怎样的张扬热烈,又被我爸“勾走了魂”,一去不回头,爱得坦荡决绝。


    外公听得特别的认真,偶尔还能想起来丁点细节,忍不住插句嘴,阿青也任由他说,从不打断,耐心地听他磕磕巴巴、说起自己记忆里的那一段。


    那时我坐的近,所以大家都全神贯注听着外公讲话的时候,只有我余光一瞥,看得清楚。


    外公说话时记忆也是混乱的,有时明明说的是我们的事,却认不出我们,看了“陌生人”便紧张,就下意识地往阿青身边靠。


    阿青大抵不想让我们觉得难过,所以格外用力地,在背后悄悄拉紧外公的手,轻轻晃一晃,冲他勾勾小拇指——阿青跟我说过,她和外公每次勾勾手,就像是某种约定,外公总会这样就向她服了软,乖乖听话。


    果不其然,虽然忘记了很多事,但是外公还记得他们的约定。也就真的伸出小拇指,孩子气地和她拉着勾。


    一拉勾,松不开手,外公就笑了,好像也不害怕我们这些“陌生人”了。


    “我、我和阿青认识的时候,第一眼我、就喜欢她,我叫她小护士,不是因为不知道她叫阿青,是、因为,我怕她不记得我,总想显得特别一点。”


    外公的脸上红彤彤的,眼角的皱纹都像是浸着笑似的。


    好像故意想要讨人欢喜,讨一句夸奖一样,又孩子气地,偷偷在背后晃了晃阿青的手。


    那么容易满足。


    又让人莫名其妙的鼻酸起来。


    从那以后,之后的每个寒暑假,无论相隔多远,我都会回家去,回我们家那块小果园,陪陪阿青和外公,珍惜着所剩不多的时间。


    虽然外公后来已经越来越记不清楚人,又常常把我们家那几个兄弟姐妹记错号,可是我总还是不同的,毕竟是从小养到大,他心里总惦记着我,神志但凡有清醒点的时候,就常委委屈屈地催阿青,“阿星是不是到哪玩去了,怎么还不回家,阿青,我们要不要去找找?她会不会迷路了,回不了家?”


    阿青每次跟我说起这茬,都是一副无奈又好笑的模样。


    “在你外公心里,你永远是小孩,总怕你回不了家。”


    我想也是。


    所以,哪怕后来我回家变得勤快很多,不再赖在床上不出门,反倒学着要骑单车去镇上买菜,去给阿青买画买种子的时候,外公还是总不放心地颤颤巍巍跟出门来,坐在门口,非要看着我出门去,还得一个劲地叮嘱我:“你要路上小心看车啊,阿星,不要骑太快,要让着大车,安全第一,知不知道?”


    我一个劲的点头,劝他赶紧进屋,别在外头着了凉。


    他还是不愿意走,就站在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我,目送我,一直到我骑出好远,回过头,外公还在冲我招手。


    他说:“阿星啊,你要早点回家,不要迷路了。”


    我为此偷偷哭了好多回。


    可我却也没有想过,这么疼爱我,关心我的外公,等到再过半年,我再回家的时候,当他坐在门口送我出门,嘴里念叨的又莫名其妙成了:“阿嫣,你要小心骑车呀,不要着急……安全第一,爸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呀。”


    “外公?”我愣了愣,一下没反应过来,“外公,我是阿星,不是阿嫣啊。”


    外公比我更疑惑,也问我:“阿星?阿星是谁?我的女儿叫阿嫣啊。”


    哦。


    阿嫣。


    我这才想起来那是我母亲的名字,她叫纪怀瑜,小字阿嫣。


    外公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不住打量着我,看着我疑惑又怔愣的表情。


    最后,他还是下了结论,笑着冲我挥手:“阿嫣啊,你要路上小心啊。”


    阿嫣……


    他终于还是忘了他最最疼爱的小外孙女,忘了他抱在怀里哄着长大的孩子,暌违数年,却突然提到了那个久久未归的女儿。


    昔日享誉沪上的璀璨明珠,上得厅堂出席国际舞会,下得厨房做得一手好菜的纪家女儿,纪怀瑜。


    二十年啊,他对我守口如瓶,从不提起。


    一直走到生命的油尽灯枯处,再也没有任何世俗的理由,出于保护的念头,阻止他说起自己的女儿,他这才像是把压抑了几十年的思念说出口似的,每每阿青不在,便拉着我,嘴里念叨着:“你说让爸爸给你买衣服,爸爸一定给你买,可是你不能偷偷再去见你那个男朋友了,知不知道?爸爸不放心你,他那个工作,眨眼命都没了,你的性格像爸爸,没了他你怎么活?爸爸不放心你,爸爸不让你嫁他……”


    说到最后,就像是当年视频时看着我不停掉眼泪时候的样子,他忽而蹲下身去,蹲在门边,傻愣愣地看着远处。


    他问我:“阿嫣啊,你是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他说:“阿嫣啊,你知不知道你妈妈为了你多伤心……”


    我沉默许久。


    末了,也跟着蹲下身,问他:“阿嫣怎么了?”


    那年我已经二十岁,是自以为能够接受命运一切馈赠或难为的年纪。


    所以,这么多年来的猜测和怀疑,终于在那一天被人悄然掀起幕布,我本以为那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吃惊。


    可当外公颤颤起身,拉着我的手走到他和阿青的房间,打开床底下上锁的那个小箱子的时候。


    当我看着里头厚厚一打的剪报,其中有一张,上头明晃晃写着“缅甸毒枭案告破,三名卧底警察殉职”,“三名”这两个字被人打上一圈重重的红印,也看到剪报的最底下,有一张泛黄的信纸,上头笔迹铁画银钩——


    【怀瑜:


    这次一去,九死一生,遗憾身已许国,再难许卿,谨祝你长命太平,过璀璨人生。


    成景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副大队长谢柏河,向你致敬。】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


    我的手指不住发颤,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看着上头经年仍留有淡淡痕迹的斑斑泪痕,也看着夹在简报中,时间上相隔一年半,“纪怀瑜”的死亡尸检报告,自杀。


    到这一刻,我才终于不得不残忍的撕碎自己这么多年来可悲的幻想,也终于真正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总是连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视频都有借口推辞,为什么她永远只在电话那头,来来回回说着那几句没营养的问候,却从不愿意回来看我一眼。


    原来那个张扬热烈的小公主,她真的像大舅所说,贯彻了她一生敢爱敢恨的原则,永远留在了她鲜艳的二十五岁,一路直行,绝不后悔。


    ——她死在了“身已许国”的谢柏河,我的父亲墓前。


    那里没有触手可及的星星,没有王子公主的童话,只有充斥眼球,剥皮碎骨的血腥,以及暗沉沉的暗色背后,“向你致敬”的许诺。


    她是骄傲着高扬头颅的公主,就算是追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让人食言。


    甚至周到的封锁了一切消息,让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当年那朵熠熠生辉的沪上玫瑰,只是远渡重洋,再不露面。


    我想,作为母亲的她,对我可以有的、最后的愧疚,或许也只是给了我一个叫“阿星”的名字,又让大舅编造了美丽的谎话,想要借此告诉我,她会成为天上最璀璨的星星,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之上永远闪耀,庇护着我的脆弱坚强。


    或许只是提前录好了很多想要对我说的话,让我能够从她的声音里汲取力量,也或许,只是给了我很多很多珍贵的家人,希望我能够在他们的保护下,无忧无虑的成长——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可我依然很想很想她,很想抱一抱她,很想叫她一句妈妈。


    我多想问她,妈妈,你还记得我吗,如果记得我,为什么要扔我一个人长大?


    我想告诉她,妈妈,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有爸爸妈妈的小孩,我也想要在过生日的时候拉着爸爸妈妈的手切蛋糕,我也想要扑在妈妈的怀里撒娇,想要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我想要成为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小孩——我已经二十岁了,可我从来没有被你抱过,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抱一抱我,再决定要不要离开?


    我想拼命地骂她,我想拉住她的手,可是我怀里只有冷冰冰又布满灰尘的铁盒,我的妈妈早已经死去,在比这冰冷一百倍的墓室里,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里,睡去整二十年。


    身后有沉沉脚步。


    阿青不知何时回了家,默默走到我身边。


    安抚了手足无措叫着我“阿嫣”,问我“为什么要哭”的外公,又蹲下身,默默抱住了我。


    她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沁着橘子味的清香。


    我埋在阿青怀里,只是一个劲哭着问她:“阿青,你会不会怪她?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怪她?”


    阿青默然片刻,揉揉我的头发。


    “怪过的,我怪过她。”


    她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两个,她们都要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和糟践自己的命。我的朋友也好,我的女儿也好,她们为什么都从来都不去想一想,我们这些留在世上的人,因为她们的离开,会有多伤心?……可是阿星,后来我想通了。”


    “每个人活着,看到的,经历的,都不一样。我们不是她,就永远没法切身地体会,活在一个没有指望的世界上,该是多痛苦、多痛苦的事,和爱她的家人朋友们告别,需要多少的勇气。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怪她们了,后来想想,阿青,其实我那些怪,也不过就是痛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她们原来一边笑,一边又偷偷在角落里流眼泪而已。我怪自己,明明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多劝劝她,告诉她,没了爱情不会死,人这辈子还有很多很多可以指望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柏河还在,也不会希望她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阿青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但是阿星,谁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阻止悲剧,你知道吗?再后悔也没办法回头了,从她闭上眼睛那一刻开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不让悲剧重演而已。”


    所以,我最最喜欢的阿青啊,她才会把所有的难过和悲痛都一口咽下。


    她要她的孩子们,孙儿们,都沐浴在爱里长大,她要她的丈夫走出过去,要一个圆满的家。


    她紧紧地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像孩提时把我抱在膝盖上,一次次地教我说话,教我喊“阿妈”、喊“外公”、喊“阿青”那样。


    她说:“所以阿星,谢谢你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的眼泪淹在她的颈边,泣不成声。


    那之后,我其实常想,或许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惦念着记恨着,把某件事放在心上十几年,其实说到底,小的时候想要一个“真相”,等到成为大人了,要的却不过只是一句理解。


    在阿青的默许下,那一盒剪报成为了我的“所有物”。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那里头零星的信件一个一个字看完,翻来覆去,好似也就此看完了我父母短暂却也盛大的一生,那种复杂的感觉无从形容。


    却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找到了生命的来处与归途,再也不用只是羡慕着旁人家父母双全的孩子,而默默失落于,我从未参与过我父母亲一星半点的生活。


    再后来,阿青也告诉我,虽然我父亲的陵墓并不对外开放,但我母亲就葬在上海。


    在外公和阿青的陪伴下,我去她墓前拜祭过几次,在她“与本人不符”,相当素净的白玉碑旁,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我也去过一趟香港,远远看过一眼我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奶奶很慈祥,看我的第一眼,似乎就认出了我,但是或许是出于保护,因为他们身份的敏感,她只是往我手里塞了满满当当一个首饰盒,便搀着爷爷离去。


    外公很好奇,闹着要把首饰盒里头的金手镯给我戴上,阿青拍开他的手,他便独自生着闷气,不一会儿又凑过来,孩子气地咕哝着:“我也给你准备了很多,阿嫣,爸爸给你准备了山一样的嫁妆。”


    顿了顿,又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笑着:“阿星还是小朋友呢,不急着嫁人,等她长大了,我也要给她准备很多很多嫁妆,不管她嫁到哪,都有底气说话,谁也不能欺负她。”


    阿青掰过来他的脸,“那你仔细看看,这是怀瑜还是阿星?”


    外公看了我好半天。


    末了,却眨眨眼,笑了,皱纹挤在一处,眼神倒亮堂堂的。


    他说:“……当然是阿星啊,阿青,你真笨。”


    原来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并非永远的痴儿。


    他们总能在片刻的清明里,抓住一瞬而逝的流星。


    *


    我大三那年,阿青生了一场大病。


    这几年来,虽说请了两个护工,但他们也不过做做搭把手的工作,阿青一直亲力亲为照顾着外公,尽量不假手于人,倒是让她自己也落下一身腿酸腰痛的老毛病。


    眼见着她那时候整天腰疼得几乎爬不起身,外公又已经不太方便出远门,我正好放假,便答应在家里守着外公,劝服她放心让大舅带着她回北京,去协和把病因查一查。


    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查出来,却原来是多年的腰椎间盘突出进一步恶化。医生安排阿青做完体检,考虑到她的健康状况基本良好,身体素质也还尚佳,便建议她做手术。


    做手术可不是件小事。


    阿青给我打电话,咕咕哝哝说着手术方案,据说足足得给她腰上打进去七根钢钉,估计要有小三个月下不了床走路,不仅如此,做完这趟手术,她怕是也再不能干什么重活,家里的大小事务,她以后也就顶多能动动嘴皮子,给花园浇浇水,其他的都得交给护工来做。


    “可我还没到那地步不是?也就偶尔腰疼一下,疼完了贴个膏布也就好了。”


    坚强如阿青,也有害怕进病房的时候,小声向我诉苦:“只是你大舅非说放心不下,医生又说得格外唬人,说是如果不做手术,以后可能要瘫痪……我担心啊,等我在这做完手术,就是按最少最少的算,养也得养一个月吧,你外公在家怎么办?”


    我默然。


    想了想,复又扭头看窗外,外公还在门栏边坐着——自从阿青一个人去了上海,每到黄昏时候,他都非得要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说是要等阿青回来,拦也拦不住。


    大家都以为他安分,也就只是坐那等等,却不想前几天竟然也有次没看住,还差点让他杵着龙头拐走到村头去——


    我那时还以为他走丢了,头一次气得失态,怒冲冲把两个护工骂了一顿。


    又赶忙沿着屋外大道一路问一路找,等到终于找到他,人已是坐在村口边那路旁大树墩上歇气,怕是晚来一步,他就得坐上小巴,真找到镇子上去了。


    “外公!”


    隔着老远,我急忙叫住他。


    老人家一扭头,一看见我来,倒也忘了他自己才是把局面搅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像是一下见了救星似的,直冲我招手。


    我也实在不好冲他生气,无奈笑笑,便低头想先搀着他先回家。


    可连连扶了几次,却怎么也拽不动人。


    “不走、不走。”


    “……?”


    外公不愿意挪地。


    脸上刚刚才挂上的笑容,霎时便不见,竟还反倒有些委屈地,打量一圈周遭,又小声同我说,“我得去接你外婆,不走。”


    “她平时买菜,这个点都回来了……她找不着回家的路,我得去找她啊。”


    我蹲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耐心劝他,“不是呀,阿青怎么会被人拐跑,她只是去找大舅啦。我的大舅——就是小谢呀,外公,小谢你知道吧。”


    “阿青去找小谢了?”外公却越发慌了,“她是不是又带着小谢走了,不回来了?”


    他说:“那时候阿青带着小谢去了北京,我找了好久好久,不对,我都不敢找她……”他的眼圈红红的,“我怕我一找她,天上的神神怪怪听到她以前发的毒誓,我不敢找她,但也不能没她。阿星啊,怎么办啊,你帮外公把外婆带回来好不好?”


    那天,我花了很久很久,才说服外公,阿青真的只是出一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也是自那以后,他越发固执地,非要等在门口,两个护工只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生怕他又给一时兴起跑走。


    所以,阿青问我,【你外公在家怎么办】,我实在不好怎么回答她。


    难道要说:阿青啊,你知道吗,外公真的一点也不乖。他每天都想接你回来;他每天都拖着蹒跚的步子,想往村口跑,想第一个就见到你;他明明记性不好了,还能记住你的电话,天天在我面前来来回回背着那几个数字,要我打电话给你,让你在外面不要生病——


    我没说话,阿青却猜到我的下文。


    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像是叹息:“……我知道,你拿你外公也没办法。他越活越像个小孩子,谁都治不住他。我不在,他整天担惊受怕,你吃累了,阿星。”


    但到最后,她到底也是拗不过难得倔强的大舅,给外公打了电话说完经过,便点头答应了做手术。


    为防不测,北京那边,还又多派了四个护工过来,表弟表妹也特意回来守着外公,我们一共□□个人,围着这么个老小孩转悠,生怕他出了一点意外。


    但百密一疏,阿青做完手术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外公像是有感应似的,也天天哼着腰疼,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流眼泪。


    我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便带着老小孩去了村口唯一的一个大超市,也是阿青平时常来买菜的地方,安慰他说,阿青就在这附近转悠,再等等就回家了。


    原本是想要让外公定定心。可没想到,我,连带着表弟表妹、还有两个护工陪着——就是这么谨慎,结果碰上赶集人多,竟然也一个不小心就不见了外公的踪影。


    我吓得天都塌了,一边安排人去找,一边着急忙慌跑到服务台,不一会儿,超市的广播便反复播报起来:“请纪司予先生到服务台前,请看到纪司予先生的顾客,送他到服务台前,老人穿一身浅灰色棉服,戴黑色毛线帽,九十岁,脖子上挂了家庭住址和个人信息,请看到纪司予先生的顾客……”


    好在后来,超市的工作人员终于是忙前忙后找到了他,我悬在心口那大石头才终于落地。


    但不知为何,那青年人过来通知我们的时候,还是满脸为难。


    说是老人家在卖米的地方等着,怎么也不愿意挪窝,谁也叫不动。


    我也疑惑,满头大汗地顺着指引跑过去,远远一望,只见外公佝偻着背,排在一大列等着称重的队伍里,不受控制打着颤的右手,死死攥住一袋子白米。


    表弟表妹先一步过去,已经在那劝了他很久,可他怎么也不乐意让人帮忙排队,非是要自己买自己结账。


    直到我跑到他身边,好声好气说了半天,又时不时搬出阿青来劝慰着。


    他这才稍稍松开那袋白米,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很是舍不得的把那袋米塞进我手里。


    老人嘴里喃喃着说:“……阿青爱喝粥,多买一点,等她回来,熬粥喝。”


    排队的队伍快到头了。


    他被表弟表妹搀扶着坐到一旁,还眼巴巴地盯着我,“去结账呀……结账,”他盯着那袋白米,浑浊的眼睛里,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我要给阿青熬粥喝,阿青怎么还不回来?”


    阿青或许也知道外公有多思念她。


    所以,不久后,手术才刚过了一个月,哪怕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下床、在上海静养,她还是力排众议,就是只能坐在轮椅上,也都拼命回了家。


    外公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月,望眼欲穿地盼了一个多月,终于这一次,从车上下来的是他的阿青了。


    他杵着龙头拐杖走过去,颤颤巍巍走过去,也不要人扶。


    走到阿青身边,他停住脚步,微微躬下身去,伸手摸摸阿青的脸。


    “阿青。”


    他说。


    没哭,只咧嘴笑着,一个劲地从额角摸到下巴,又撇着阿青颊边那二两肉不放,孩子似的。


    阿青笑着打开他的手,反问:“你在家有没有乖乖听阿星的话?有没有让她难做啊?”


    “没有哦。”


    “有没有乖乖吃饭,每天和大黄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外公点头,“有、有,你交代过我的。”


    他每一句话都乖乖听着,每一句话都有回答。


    末了,却又咕哝一句,忽而红了眼眶。


    他说阿青,你瘦了。


    “……我给你熬粥喝,阿青,他们对你不好,我对你好。”


    他们是谁?


    或许是大舅,舅妈,还有所有的医生,护士,所有的见过的、或疏远的亲人。


    那年外公九十岁。


    这个世界在外公眼里,终于还是只剩下了“他们”,和“阿青”。


    天灰沉沉的暗下去,阿青看向外公时,两眼都通红。


    *


    毕竟年事已高,那一场手术,对于阿青来说,确实是一个大坎。


    足足经过了大半年的休养,她才终于可以恢复如常地走路,自那以后,简单的体力劳作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落下了病根子。


    譬如,在照顾外公这件事上,她也真的逐渐有心无力,每每拖着扶着外公起床,对她来说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来这么一遭,她得痛到大半夜,后来更是腰上一块一块的起浮肿。


    但她又不放心把最贴身的事交给护工,总还是要坚持亲力亲为,长此以往,等我隔了一个假期再回来,见到阿青,只眼见着她人是瘦了一大圈,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像是整整老了十来岁似的。


    后来我也常想,如若这一切,连我都能发现——虽然外公那时已经是半个痴儿,可对于他最最疼爱的阿青,他或许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切的。


    那么,关于外公的猝然长逝,好像也一切都有了解释。


    记忆里,那似乎是大四毕业的最后一个假期,我一如往年回到外公外婆身边。


    那段时间,外公有几天精神格外的好,明明平时已然吃不下多少饭食,唯独那段日子,一天能喝下去两大碗鸡丝粥,我们几个小辈私下里说悄悄话,都觉得外公铁定能撑过百岁,还讨论着要送什么礼物才好,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


    阿青听得多了,却从来没有接过这话茬,只是日渐一日,待我们越发的沉默下去。


    倒是越来越喜欢一手遛着大黄狗,一手牵着外公,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散步,和外公说些年轻时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


    有天阿青一时兴起,正好又趁着外公心情好,没闹小孩子气脾气,她还从后院仓库里翻出来一整套“理发”装备,说是要给外公理一个干净利落的小寸头。


    “夏天嘛,头发不要这么长,”阿青半眯着眼睛,弯下腰去,耐心地给外公系着理发布,“你们不知道,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可臭美,哪里肯剪寸头,现在倒是听话了……免得头发老是长长了,给他洗头的时候呀,还总闹腾。”


    外公傻呵呵地笑,任她摆弄。


    等头发掉得多了,掉了一地,还非要招呼着我们给拢到一起,收到他口袋里,宝贝得不行。


    “我、我也玩!”


    剪完了头发,阿青还没来得及帮他把理发布解开,这老小孩儿又孩子气地招手,要把那剃头的机器捞到手里来玩,拽着阿青的衣角不放,“我也玩这个,阿青,我帮你、剪头发。”


    “你帮我剪头发?吹哪门子的风呀。”


    “阿青,你坐——”


    “……!”


    我们一群孙儿本都在旁边看热闹,听外公这么一说,倒是都颇有默契地,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毕竟谁都知道,外公神志不清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甚至早都分不清我们这些人这个那个的人名。手上分不清轻重,时常又爱闹脾气,情绪上来劝不住,总爱鬼喊鬼闹……谁敢随便把自己头发交给他?指不定要变个地中海,说都没处说理去。


    我赶忙起身,想过去说两句,帮忙引开话题,也帮阿青解围。


    却不料一句“外公……”刚说了一半,阿青倒是答应得爽快,把机器塞到外公手里,当即便在那理发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和表弟表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秒,他俩一左一右,搀住虽站不太稳、却已跃跃欲试要大展拳脚的外公,我则跑到卧室去,换了把不大锋利的剪刀,好说歹说,终于把外公手里的那隆隆响机器,换作这钝了刀锋的剪刀。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旧抖得不停。


    他极尽努力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凑近。


    我们生怕他下刀太狠,一个劲在旁边盯着,只等关键时候救走阿青宝贵的头发——


    可结果,他只是捋了一把发尾,轻轻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银白头发攥在手心里,开心地笑起来。


    “这就剪完了?”阿青叹气,仰头看他,“司予,你又闹孩子脾气了。”


    可外公这次没跟阿青争,也不要我们扶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就往花园里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树底下,复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个很浅很浅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头发,和他装在兜里的、自己的头发埋在里头,双手合十,像是默默发愿。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没说话。


    倒是最小的表弟兴冲冲后脚跑过去,蹲在他身边问着:“外公,你这是干什么啊?”


    外公神秘兮兮的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想了想,却又突然扭过头来,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阳,晨光将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弯弯,一双天成双凤眼,竟也有这样平白温良模样。


    他说:“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们长大了,让阿青告诉你们。”


    阿青缓了几秒,也跟着笑了。


    嘴里倒还是如旧的说辞,念叨着:“……老没正经。”


    老没正经啊老没正经。


    一边念叨着,一边让我们赶紧把外公扶起来,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


    直至把外公这傻乐的模样哄好,阿青这才借口说要去重新放好理发的物什,起身拎着东西离开。


    我想起那机器刀片危险,有些放心不下,叮嘱表弟表妹们看好外公,便也马上跟过去。


    还没叫住人,却见极少极少在人前泄露半分脆弱的阿青,在后院的花圃前颤抖着蹲下身。


    她不停不停地流着眼泪。


    压抑的哭泣声第一次逼弯了她的坚强,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哭,从来平静接受外公的病痛,从来不变态度地照顾着外公的阿青,第一次这样泣不成声。


    “司予啊,司予啊……”


    她只是来来回回念叨着外公的名字。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抱住她,明明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青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呢?


    后来我才明白,阿青的眼泪,或许本就是某种秘而不宣的预兆,是外公最后的,清醒的,留给妻子的温柔。


    就在阿青给外公理完头发的第三天,在我们乐呵呵准备外公生日礼物的当口。


    自打得病后,便一向睡意不安稳,总要阿青哄着才能安睡的外公,最终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间。


    阿青贴着他冷冰冰的面颊,抱住他,像抱住一个婴儿一样的小心翼翼。


    “司予啊,”她说,“你别担心,剩下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的。”


    “……司予啊,你不会觉得痛了,都过去了,再也不痛了。”


    “因为想陪着我,老让你这么努力活着,真的对不起啊……现在没事了,安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的走吧。”


    阿青给外公梳了头发,换了新装。


    在所有人的哭声里,她亲吻他的额头。


    一切都像他还在,他还年轻时那样。


    是她送给他一生的温暖,也是她最终亲手将他送走。


    我想我或许明白——对于外公而言,这已是此生上天最大的馈赠。


    那之后不久,在外公办得极为简朴、与他一生的盛名毫不相符的葬礼上,也是阿青,以昔日纪家老本家尚未远去的“威名”,震住了所有有意无意前来试探的媒体,全部拒之门外。


    邀请到场的,左右不过我们这些最近的亲朋,间或几位难得真正交心的老友。


    阿青是最后一个上台致辞的。


    她笑着向每一位到场的人:大舅、舅妈、云流爷爷、桑桑奶奶、香港的老钟先生、还有几位我并不熟悉的长辈……一个个鞠躬,手中却没有纸页,不过孤零零一个人上去,孤零零走近话筒。


    也是,悼念词啊,本该大谈一番亡者生前的功过事迹,回忆往昔,祝福来生。


    可是我家的老太太,她从来不稀罕那些所谓的辉煌事业,凯歌高进——


    她只是温柔地念: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她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外公离开以后,阿青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是好像也变得孤僻了很多。


    她辞退了所有护工,独自打理着那片果园和花圃,春去冬来,我和表弟表妹们都各自成家立业,或旅居国外,或久在北京,可每每到了丰收的季节,又都总能收到阿青寄来的包裹,满满当当的蔬果和果酱,手织的毛衣……每一年都不曾少过,里头还多半总夹了封信笺,老人家隽秀笔迹,字如其人,笑着叮嘱我们:冬天加衣,在外头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外婆现在多给你们做几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们就只能穿外头工厂打出来的毛衣啦。


    她从不避讳死亡这样的话题,倒是古灵精怪地学着年轻人,在署名后头加一个手绘的可爱卡通头像。


    我们这些孩子成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妈也不知不觉退下了一线。


    虽然两夫妻依旧忙着全世界周游,办画展、办园艺展览,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还是都会回到外婆身边,帮着摘摘果子,打理农田——大舅说,这是外公离开前,意识难得清醒的时候,三番五次拉着他们专门说过要做的事。


    “你外公谁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阿青。”


    大舅说:“但是阿青呢,就谁都不放心,唯独最最放心你外公了。”


    三言两语,倒像是把这痴缠爱侣的七十年一语道破。


    然后便被舅妈戳着脑门子赶到一边,电话那头,随即便传来舅妈热热闹闹的声音,嘘寒问暖,问着我在国外念书有没有不满意,要不要再安排几个人过来照顾。


    舅妈越来越像阿青了,哈哈。


    我忙说不用,听着他们的吵嘴,最后总以大舅的服软告终,竟也觉得身处异国他乡的清冷尽数褪去。


    我想,比起旁人那些个豪门大户的风波诡谲,勾心斗角。


    我们家,大概是最不像“豪门”的“豪门”吧,整天一个两个,都这么没心没肺又傻乐的。


    但是也好。


    通天大道不止一条,何必用真心去换那点高处不胜寒?


    就像少年时,我总不懂外公为什么选择在最辉煌的时代宣告商场生涯的落幕,不懂他为何曾经野心勃勃,在福布斯榜上高歌凯进,压过钟家,踩掉宋家,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棋差一招”,和阿青一起归隐田园。


    但回头想想,个中缘由,又早已近在眼前罢了。


    再过数年,阿青年届九十有九,我们一众儿孙回乡给她过寿。


    家里那只黄狗早已老得不像话,冬天午后,瘫在院中那颗老樟树底下晒太阳,阿青买了一架摇摇椅,坐在摇摇椅上,那竹木椅摇啊摇,晃啊晃,奶奶披散在肩头干枯的白发也轻轻地掀起波纹。


    看见我们远远走来,她这才笑起,抬起手来,冲我们招手——


    太阳落山了。


    阿青死在了她九十九岁又五个月那天,如果外公还在,那天本该是他的九十九岁生日。


    我们发现她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她躺在摇摇椅上,就像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如既往温柔的笑。


    是喜丧。


    除了大舅以外,我们所有人都努力忍住了眼泪,我们都像阿青希望的那样,都没有哭。


    那天晚上,我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长得“灿若玫瑰赛赵敏”的妈妈,她长得真好看啊,我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我说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你在天堂过得好吗,你幸福吗?


    我问了好多好多,一大串一大串。


    一抬头,妈妈的脸却变成了阿青的脸,不招摇,不张扬,却是那么温柔。


    她揉着我的头发,轻声说:“阿星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要再等七十年,八十年再来,好不好?”


    “不好,阿青,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跟你分开。”


    “傻孩子,你叫阿星啊。我们都爱着你,我们都会成为天上的星星,永远保护你,怎么会分开呢?”


    阿青亲了亲我的侧脸。


    我想拉住她,可是我的身体好像被冻住了,怎么走也走不动,只能目送着她背过身远去,走向一扇很明亮很明亮的大门。


    她变得年轻,背影不再佝偻,有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肩颈纤细,明眸如水。


    她的身边是外公,年轻的外公,原来大舅只是长得像外公,却远没有外公年轻的时候那风采昂扬。


    她后面还站着一个女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棕色的小波浪卷发,白色的长袜一直到膝盖。女孩穿着双松糕鞋,一蹦一蹦,走了老远,却不知想起什么,又猛一下回过头,仔仔细细盯着我看了一圈,“你就是阿星啊?”她笑,“不愧是我们青青的外孙女,真漂亮。”


    女孩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扭过头,又飞也似地跟上阿青,挽住阿青的手臂。


    “青青啊青青,我漂不漂亮?”


    “漂亮漂亮,当然漂亮了,你可是最华丽的小公主。”


    “口意!才多少年没见啊,青青,你现在说话真是超~夸张诶。话说你知道吗,纪司予这家伙真是贼心不死……在这等你好久了,明明我先等的哈!我都说了,下辈子要跟你做亲姐妹!我做姐姐,你做妹妹,哈哈哈——哎呀,纪司予你这个粘人精,还拉着我们青青不放,都说了要错开了,待会儿把你投生成我们亲兄弟,看你怎么办!”


    ……


    我醒在深夜。


    夜深人静时,好似世间总都遗忘了人类喜悲与来去。


    我走出院外,阿青的棺椁就在不远处的藤架下,大舅彻夜守着,不时嘟囔着说些什么,我听不大清切。


    倒是家里的黄狗懒洋洋,还是趴在那樟树底下,不像是晒太阳,倒像是一个忠诚的卫士,守候着最终的归处。


    我走到黄狗身边,它抬起眼睛看我,眼神湿漉漉的。


    它也给我让出位置,肚皮底下的土堆处,是那已然看不出翻埋痕迹的小坑。


    我轻轻刨了一层土。


    那里已然没了昔日银发,早不知做了何处的养分。


    倒是有一对白金戒指,混不吝地埋着。


    不计较人世苦短,但见地久天长。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始有终,不负相见。


    感谢所有,我们下本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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