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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林格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五十一章 51


    卓青急急忙忙打了辆出租车便往公司赶。


    路上, 打开自家小组的微信群一看,果不其然,入目所及, 也多都是对公司高层突然发生内部动荡的种种八卦。


    【不是说要跟星辰IT合作吗, 我还期待了好久,那个宋少很帅的啊,怎么突然被截胡了啊啊啊!】


    【话说回来,承澜文化是哪家公司啊?是不是最近几年名气很大那个, 专门搞IP孵化的出品方?】


    【他们做影视剧的,干嘛来并购咱们?不会是要把游戏剧情改成电视剧拍吧?】


    【不知道鸭OTZ,但我听Alice姐说, 他们好像很急, 帮我们公司付了四千万的违约金,而且比原本预定的并购份额都多, 直接拿下了三成股份,只比李总少那么一丢丢,直逼大股东位置诶!/疑惑//狗头/】


    承澜文化。


    越是看到后头, 卓青眉头越是深锁。


    六年前, 她因为一些言论身陷文圈群嘲危机时,这家公司曾经站出来为她说话。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简单一查,看见这家公司最大持股人正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姜家大少姜承澜的话, 她对于这间公司的感恩之心, 或许至今仍应留存三分。


    【我靠,我查了一下啊,承澜文化的董事长夫人, 原来是上海那个卓家的‘三公主’喔!】


    【什么三公主?】


    【就上海有个卓家,家里仨女儿, 前面两个好像比较低调,但是这个最小的女儿,前几年还投资娱乐圈,跟好多娱乐圈大佬都有来往呢,微博炫富玩的那叫一个溜,当年我们都叫她‘三公主’,就是嘲她那副口气啦。】


    【我当年粉C-U-K的洛一珩,还跟撕过这货来着!不过后来洛一珩退圈,我就没关注了,只知道她还陆陆续续投了几个别的项目,但也默默就嫁人了……原来就是嫁给这个人啊!】


    【/图片//图片/】


    卓青点开了聊天小组里,女同事发来的几张高清婚纱照,右下角的微博logo,“@卓珺Zora”清晰可见。


    至于画面上熟悉的脸,久违却依旧令人作呕的矜贵表情,也的确是她“相爱相杀”多年的胞妹。


    她看了半天,也同样瞄过看似脸上写满幸福的昔日学长。


    末了,淡笑一声,摁黑手机屏幕。


    只向前座司机叮嘱一声:“麻烦您开快些,公司有会。”


    便不再说话,靠着椅背闭眼假寐。


    事实上,记忆里,从来眼高于顶的卓四小姐,愿意松口下嫁姜承澜,无论是否真像是照片上那样恩爱和谐,琴瑟和鸣,仅就结果而言,应该的确是是为姜少返沪后跨行涉足娱乐圈提供了很大一笔资本。


    虽说她已经远离那圈子多年,至少作为普普通通平头百姓,电视剧还是没少看,也知道这有名的“承澜文化”,托此靠山,接连出品了几大年度热点电视剧,捞金不少。


    姜家虽不是什么典型豪门,但有此成绩,姜承澜目前应该算是姜家的后续接班人里,最强有力的一个,正逢接班换位之际,更需要左右逢源,多加交际。


    因此,在这个当口,不惜耗费公司大笔资金,砸钱并购橙花居,甚至胆敢截胡宋致宁势在必得的猎物,说这其中没有私人恩怨的促使,可能性委实微乎其微。


    她只能无力祈祷,这私人恩怨,最好不要是自己和这两夫妇的旧事重提,更不要来什么找上门来的“叙旧”环节——


    然则。


    世事终归不尽如人意,也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差中之差。


    尤其是,当她赶回公司,在路上许多同事好奇旁观的视线中,终于一路跑进五楼大会议室,掐着点按时到场。


    一抬眼,却只看见位居主座,正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看向自己的卓珺时。


    她心里已经大概有了谱。


    ——“来了?”


    和打扮随性,一如往常风衣配同色系针织衫的卓青不同,这天的卓三小姐,一身Amani秋冬高定粉白小西装外套,配上颇显身材的米色贴身毛衣裙,露出的一截脚踝白嫩纤细,双腿交叠,微微晃悠,连那八厘米的高跟鞋鞋跟,看起来都颇有种气势汹汹的示威之意。


    “等你好久了,谢、青小姐。”


    女人扬眉一笑,下巴微微抬看,睨她一眼。


    说话间,又老神在在地,点了点身旁座位,“好久没见,趁着会还没开始,我特意让他们给你空出个位置来,我们两姐……不是,两个老熟人,正好能叙叙旧。”


    瞧瞧。


    虽说是瞒了七年,躲了六年,准备敬而远之的往日恩仇。


    可但凡碰上个阴魂不散的,却终归总能像个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的跟到后头来。


    卓青心里叹了口气,反手合上会议室大门,也把外头一众同事好奇的目光强行隔离。


    空阔的大会议室里,只剩她们这对宿仇已深的姐妹。


    但她依旧没有走向卓珺。


    “大小姐,最近没什么好玩的事做了?怎么突然找到我这来了,”只淡淡一哂,在靠门的位置落座,和卓珺隔开对角线般的最远距离,“我在公司只是个小人物,坐不到离你那么近,而且,要是谈公事的话,还是当着大家的面谈最好,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别的同事还以为我抱上什么金大腿了。”


    她尽可能的把话题放轻松,往工作的事上引,起先已经算是礼让三分。


    “可不是金大腿吗?我们可是亲姐妹啊。”


    卓珺却丝毫不给面子,想也不想的抢过话头。


    那张年岁渐长、却依旧可爱娇俏的脸庞,不知因为何种想法,倏然浮现三分促狭笑意,“虽然你现在是做回了你最爱当的小麻雀,没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光环,连姓氏都改了,实在是有点生分,但咱们都流着跟疯妈一样的血,改不了的。”


    疯妈。


    从小到大,卓珺都习惯于这样称呼自己的亲生母亲。


    “……”


    卓青没有接话,只指尖一敲桌面,钝响。


    明摆着的不愿多谈。


    可已然陷入自己世界的卓珺,依旧抓住这机会,在大发感慨:“司予哥给你瞒得可真好啊,离婚的消息不往外说,你的行踪也不给我们透漏,要不是今年,我安排的……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他经常莫名其妙丢下公司的事往北京跑,宋致宁又突然对这家公司出手,我还没法联系到一块,想起我那久未蒙面的姐姐,原来现在已经混成了个高级打工仔。还真得感谢司予哥,难得这么因私误事的,不然,我哪里有机会坐在这,跟你这么说话,嗯?”


    卓青忍不住打断。


    “所以呢?姜太太,你对你的司予哥十几年痴心纠缠,现在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


    她称她一句姜太太,话里话外都带了警告提醒的意味。


    可惜,宿仇于她是过眼云烟,于卓珺而言,始终是刺激不得、永不痊愈的伤口。


    “对啊,当然没关系,你现在的身份,凭什么跟我扯上半点关系,”于是,回过神来,卓珺竟还愈发洋洋得意的,冲她勾唇一笑,“你连高攀都不配……从来都不配。”


    “行吧,您说的也对。”


    卓青耸耸肩膀,明白接下来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言好语,卓珺依旧是当年那个自我为中心的三公主。


    遂径自起身,“如果你只是要说这些,说完了的话,我去通知外面的同事一起进来开会,OK?”


    她坐得离门也近,早给自己找好了后路。


    一转身,手便已经扶上门把,正要往下一扭——


    “等等!”


    卓珺忽而开腔。


    扬高分贝的呵斥语气,及时将人叫住。


    卓青拧眉,回头,“姜太太,还有什么事?”


    昔日的卓三小姐,还留有三分稳住人心的理智,开口便说:“你放心,花了这么大一笔钱,我对这公司还是会挺上心的,公事归公事。”


    “嗯?”


    “但我这次来,实在是因为,还有点私事找你,谢青小姐。”


    却贼心未死地,又趁着卓青停步,猛地话音一转,面露为难,“虽然我没能如愿以偿嫁进纪家,不过呢,我有个朋友,叫简桑,这几年吧,和司予哥的关系很不错,我跟二姐都很看好她,也跟老太太说了,这,也不能因为你的阴影,搞得他一辈子不结婚了吧?我就是为着这事来的。”


    “……”


    别的不说,卓珺顶着一张可爱脸,照旧阴阳怪气讨人嫌的本事,十几年来,倒是确实颇有长进。


    “简桑跟我说,最近司予哥状况不对头,她这么一说,我又联想到,你最近的动静,姐……不是,谢青小姐,我在想,你可不是又想重回纪家,把旧事翻篇吧?这对‘新人’可太不公平了。虽然我那朋友也比较开明,也明白,谁能没有点过去呢,是不是?但她听说我正好要来上海,还是托我给您转告一句,这人啊,贵有自知之明,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以前你做四太的时候,就在纪家吃不开,现在估计也照样走不宽路。”


    卓珺笑:“还是得想明白才好,千万别重蹈覆辙,还挡了别人的——”


    “停,等一下。”


    卓青越听越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


    “谁跟你说我要重走老路了?”她状似苦恼地发问,“一口一个简桑,一口一个纪家,你两边都不沾,就是个外人,姜太,是不是过了冠夫姓的年代,就连手伸到别家,也格外理直气壮些?”


    “我跟她是好朋友,跟二姐也一样是好朋友,怎么了?”


    卓珺脸色微红:“难道你能说,司予哥最近整天往北京跑,状态也不对,所有的事都跟你无关?”


    “完全无关,谢谢。”


    卓青冷笑一声。


    “既然简桑小姐让你转告我,你又这么喜欢当传话筒,那我也拜托姜太太帮我传两句,纪司予喜欢谁,要娶谁,是他的想法,与我无关,我更不会拿着把刀横在他脖子上逼他怎么着。有时间在我这阴阳怪气,不如想想怎么讨他欢心——虽然八成是白费功夫。”


    开什么玩笑,她一个玩文字游戏玩了六七年,写NPC撕/逼剧情都写了几十万字的副组长,跟她比嘴皮子?


    卓珺霍然起身,“你——!”


    “别急着生气,”卓青看向她,视线淡然,“你现在也是为□□的年纪,还这么蹦蹦跳跳,看了不像样。”


    “……”


    “以及,同样的道理,从你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无数遍了,纪司予喜欢我不喜欢你,不是非A即B的选择题,而是单独判断题,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你搞再多幺蛾子也不喜欢你,你搞死我,气死我,人家还是不喜欢你。”


    卓珺被她踩中痛脚,娇嫩的掌心在办公桌上连拍几下,砰砰作响。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不是你跟我说要聊私事的吗?真聊起私事,在卓家我是你姐,在纪家我是你姐,在哪里我都是你姐,”卓青光明正大的,翻了个白眼,“别把生活重心放在我身上,如果你不想气得要死,又打不死我的话。”


    说完。


    强压下心里那点,因为“简桑”二字而泛起的些许涟漪。


    撂下狠话便适可而止的卓副组长,随即猛地扭开会议室门,和外头努力听墙角也没听出个所以然的江承,打了直直一个照面。


    江承倒退半步,举双手投降。


    小心翼翼看看里头,又不忘冲她眨巴眨巴眼,“姐,里头说什么呢?……认识啊?”


    “不认识,”她一字一顿,“去叫人吧,陈总他们呢,不是说要开会?”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换了谁来,也听不出她心里的狂澜万丈,大抵丝毫不亚于气到想跳楼的卓珺。


    =


    然而,完全不知道她那头发生了怎样的腥风血雨,只无辜被问候了一波感情经历的纪总,此刻,才刚刚带着小谢赶到医院。


    医院大厅里,一如往常的人山人海。


    纪总瞄了眼身边,完全不怯场更不怕人,反倒有些跃跃欲试,拉着他便想往里走的小谢,默默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医院看病流程】。


    不是别的,主要,虽然他在阿青那答应的很快,但是……他也确实是很少单独来医院,尤其是这类人来人往还需要排队挂号,瞧着龙蛇混杂似的普通公办医院,实在不了解必要的程序。


    家庭医生不好吗?


    就是有点小病小痛非得闹到住院,也有私人医院顶级VIP病房随时为纪家专门敞开大门,是故,对他而言,记忆里,上一次来普通医院看病,似乎还停留在十几年前,和阿青一起“离家出走”,私奔到湖州的时候,阿青半夜发烧,他在医院陪她打了一夜点滴。


    小谢等了好一会儿。


    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眉头紧蹙的奇怪叔叔,拽了拽他手指,“叔叔,走呀?”


    闻声,纪司予先收了手机,微微弯腰,把他脸上口罩戴正。


    顿了顿,复才按着刚才手机上查到的程序,谨慎向他求证了句:“……是先挂号对吧?”


    小谢挥挥手里的病历卡,“不用啦,瑶瑶姐带我来挂过号,上过一次药了,这次算复诊,直接去找医生就好了。”


    没有阿青在身边的小谢,似乎已经有了个小大人的样子。


    话毕,便轻车熟路,带着纪司予往五楼外科走,一副“我懂跟我来”的胸有成竹模样。


    爬楼梯的路上。


    “叔叔,你是不是身体特别健康,都没有来过医院啊?”


    “……算是吧。”


    “那你真的好幸运啊,阿青说,我虽然生下来也是个特别健康的宝宝,不过我小时候就很爱动,不是磕了这,”他指指自己膝盖,又指指手上,“就是在老舅家捉兔子的时候摔到手,还差点被狗咬,不过幸好我跑得快,后面狗咬了大舅,没咬我。”


    纪司予:(▼-▼|||)


    光凭几句话,就可以想象,小谢小时候到底有多皮,也是很有……个人风格了。


    他没说话,只拉着小谢的手,听这个小话痨嘴里不停,噼里啪啦,往外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短短七年生平交代了个干净。


    偶尔小谢说到兴处,蹦着蹦着一下上了两级,险些摔倒时,复才在后头稍稍推一下,帮这小皮孩子站稳。


    “大舅后来还去打了好几次疫苗,吓死我了,从此我就再也不敢让老舅养狗了,被狗咬了好可怕,连大舅那么厉害的人都得乖乖打针。”


    “大舅?”


    “对啊,和老舅一样爱画画的大舅,”小谢咧嘴笑,指了指纪司予身上刚才才换上的机车外套,“大舅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对我也可好了,这件外套还是大舅上次落在我家的,我觉得特别帅!刚才在衣柜里,还特意翻了好久,找给叔叔你穿的。”


    纪司予听出几分不对来:“大舅?在你家?”


    “嗯嗯,大舅有一次在我家吃火锅,热得把外套都脱啦,阿青说一股火锅味,就顺便帮他洗了,后面大舅好像一直忘记来拿,就放在我家啦。”


    小谢在他面前莫名开朗。


    和在阿青面前不同,开朗之外,又带了三分迫不及待求表扬似的积极。


    说着说着,脸蛋红扑扑的,又补充一句,“而且,话说,叔叔你比大舅还高,我还怕你穿不上呢,还好,原来你是腿长,哈哈哈!”


    纪司予笑了笑。


    默默把那些个“大舅”“老舅”记在心里,暗自有了思忖。


    却也没忘略显生疏地拿捏力度、揉揉他头,说一句:“谢谢你啊……小谢。”


    软绵绵的黑发撮在指间,和阿青一样,香橙的洗发水味。


    虽说有口罩遮住,看不太出来,但小谢的脸分明变得更红了。


    眼神儿也跟着扑扇扑扇的,月牙似的弯起。


    ——很奇怪。


    他也说不清楚,就是很、很想要这个叔叔夸夸自己来着,摸头也算夸吧?


    一定算。


    阿青每次摸摸自己的头,都算是表扬呢。


    小谢又蹦上两级,歪歪扭扭,在叔叔轻轻一推下站稳脚。


    这好像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游戏,不管他多调皮地表演笨拙,叔叔总会在他险些摔倒的时候护在他身后。


    和阿青的温柔叮咛不同。


    这更像是某种安稳的,沉默的守护。


    然而,很快,小谢这份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开心又羞涩(?)心情,就在换药的护士姐姐毫不留情的取下他口罩,拿着碘酒往他脸上抹的瞬间,变作无比的……痛苦。


    小谢咬牙忍痛:o(╥﹏╥)o


    三秒后。


    小谢忍不住了:ε(┬┬﹏┬┬)3


    纪司予:……


    他一直盯着小谢看,从口罩取下来的瞬间开始,几乎眼也不眨。


    诚然,小谢最像他的地方,是眼睛鼻子,再往下,不带半分苦相、弧度漂亮而微微上扬的唇角,尚且带三分婴儿肥的小瓜子脸,却更像阿青。


    生命的奇特之处或许便在此。


    他和阿青的眉眼,都被那样巧妙排布,杂糅着,继承在一个孩子身上。


    小谢蹙眉时像他,微笑时,好似又更像阿青,但实则,无论哪一种,笑或哭,都已然全是属于小谢的,属于一个崭新生命的所有情绪。


    纪司予看着小谢,好似三十年前,一身军装,匆匆自演练场赶回的纪明越,也曾经如此,看着被兄长推到在地,摔得一脑门血的自己。


    胡萝卜爸爸说:你是个男孩,一点小事就哭像什么样子?


    也说:把血擦擦干净,去和哥哥好好解释,不要互相闹得不开心,这样妈妈也会不开心,知不知道?


    父亲在母亲面前“喜欢”他。


    却在私下里,发自本心的,讨厌这个畸形而让妻子倍受煎熬的小儿子。


    以至于,年幼如他,时常也有些恍惚,父与子之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关系?沐浴在爱里长大的小孩,也是像自己一样,别说是打个针、碘伏消消毒、涂个红药水什么的,就是做手术过了麻药期,也忍住,不掉一滴眼泪的吗?


    小谢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


    护士低声制止他:“不要揉眼睛!待会儿碘酒弄进去了怎么办?”


    小谢还在哭,却不揉眼睛了,委屈巴巴的视线晃了一圈,定格在纪司予身上。


    小谢看着眼前的奇怪叔叔。


    眨眨眼,豆大的眼泪便从他那漂亮的双凤眼中簌簌往外掉,鼻头也红红,眼圈也红红。


    护士蹙眉,忙说:“诶!别哭嘛,不痛的……你这都,唉,”她一扭头,“你是孩子爸爸吧?站这杵着干嘛呢?安慰一下呀!”


    爸、爸爸?


    小谢呆了。


    纪司予大概是太久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呵斥过,也跟着呆了。


    迟疑了好半天,才有些拘涩的,弯下腰来。


    他握住小谢的手。


    小小的手,衬得他那纤细手指,竟也莫名宽大许多。


    “别哭了,”他说,“不哭,然后……涂完药,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幼年时,期盼爸爸会对自己说的话,原模原样,对小谢说:“都给你买,什么都可以。”


    小谢:(;︵;`)


    想想自己的巧克力,冰淇淋,鲷鱼烧和关东煮。


    小谢:……( ^_^)/


    真是好哄。


    于是。


    数小时后,结束这一天和卓珺斗智斗勇,精疲力尽回到家的卓青,一打开门,就看见了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


    一盆关东煮。


    一盆。


    一大碗方便面。


    一、大、碗。


    还有几大袋的巧克力,塞满整个冰箱的哈根达斯,甚至,如果没看错的话,客厅垃圾桶里,似乎还留有她严令禁止小谢吃太多的某金拱门……的熟悉打包袋。


    她扶额。


    她闭眼,深呼吸,深呼吸——


    “纪、司……”


    联想起今天在公司的所听所闻,一瞬间,怒意沸腾地,她“腾”一声,推开主卧房门。


    名字喊了一半,瞧见眼前场景,后头的话,又不得不及时打住,咽回腹中。


    小谢没戴口罩,换了睡衣,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小肚皮上盖着一层棉被,室内暖气太足,他时不时便要翻腾两下,可被子角被某人按在手肘下,他怎么也挣不开,便只得乖乖盖着,咕咕哝哝说梦话:“热……”


    至于那位“某人”。


    坐在地上,习惯性地歪过半边身子靠床,也就那么半点仪态没有的,睡着了。


    卓青:“……”


    她有满腔怒火,诸多质问,在他那看着有那么一丝丝……可怜,又温顺的模样面前,好似都成了哑火的炮仗。


    不知是今天叹的第多少口气。


    她走到人面前,拍了拍他肩膀,把他叫醒。


    “去隔壁睡,”她说,“隔壁的床垫软,是以前给小谢准备的。”


    纪司予揉了揉眼睛,额发温顺垂落,看着,倒真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似的,一脸懵。


    直到被卓青领到隔壁,傻愣愣按着指挥坐在床上,这才略微回过神来。


    在来北京之前,他连轴转了几天,又是公司会议,又是要……玩游戏,已然是三四天没睡够十小时的状态,工作狂惯了,纯粹是靠一口气撑着。


    刚才和小谢玩了会儿《创世录》,倒是玩着玩着,睡得一个比一个死。


    卓青见他清醒三分,索性抱住手臂,定定看他,问:“今天带小谢去医院,还顺利吗?”


    纪司予点了点头:“嗯,他很乖。”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她叮嘱过了。


    纪司予补充:“……也很爱说话,很活泼。”


    卓青一愣。


    “啊……是吗?”


    其实,小谢并不是那么自来熟的性格。


    对待大部分“外人”,卓青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教给过他,谨慎小心的处世之道,讲礼貌就可以了,不必太热情。


    她起初还以为,外面那堆东西,是纪司予为了主动哄小谢开心,多说点话,才故意买的。


    现在看来——


    “外面的东西,你们一起去买的?”


    “嗯。”


    纪司予还有点迷迷瞪瞪,反应也慢了半拍,“小谢爱吃的,都买了。”


    ……得了,按外面那规模来看,得亏小谢没交给纪司予养,不然八成得养成个大胖子。


    卓青摆摆手,“行了,知道了。”


    “嗯?”


    “你先睡,我把外面收拾好,等会儿简单做个晚饭。”


    她留给他一个潇洒背影。


    “我们俩的事,还有……小谢的事,吃完饭再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评论变少了otz


    难道是小谢不可爱咩??


    (小谢:(●°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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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52


    换了往常, 这样一番话,听起来实在像是“战争前哨”,要搅得人几番思索, 不得安眠。


    但或许是因为这天的气氛于他而言, 实在太过久违的安逸温柔,在某个瞬间,甚至让人回忆起七年前,又或是更久之前, 他们哪怕小打小闹,也总能重归于好的少年时光——


    纪司予呆呆坐在床上,瞧着卓青阖门离去的背影。


    好半晌也没说话, 只迟钝着, 揉揉眼睛。


    末了,终究是往后一倒, 陷进了软乎乎的棉被中。


    长睫微颤,呼吸绵远。


    在数日来的疲累交错间,这难得的安眠, 却也催出一个莫名的长梦来。


    =


    ——【司予, 做得好,你没有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每一步都走得扎扎实实, 很不错。】


    ——【……】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奶奶只希望,你千万不要像你爸爸那样,走错一步, 后头的人生都跟着废了,你明不明白?不过……算啦, 再往后,你年纪更大些,总会懂的。最关键的是,你确实拿出了该有的成绩,奶奶很开心,也很为你骄傲。】


    开心?


    ……骄傲?


    他没有回答老太太的满目期许。


    只在久久的沉默中,一路踏过那幽远梦境,如走马灯般,观望着自己这七年,在纪家的一路扶摇直上。


    大哥资质平庸,二姐不得老太太喜欢,三哥窝囊到不值一提。


    虽然有个三嫂肚子争气,可说到底也只生出了两个中规中矩的纪家子弟。哪怕老太太念叨孙子念叨许多年,竟也不打算把那两个小的带在身边,直言“老三家的孩子,笨都笨得没点眼色”,几次闹得三哥下不来台。


    那几年,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站在了他这边。


    再到后来,当他执掌纪氏三年,把大哥多年来培植的内部派系清扫殆尽,彻底站稳脚跟后,老太太更是干脆宣布退居二线,将第一把交椅正式交付给他。


    从此,纪家内部的勾心斗角,至少明面上告一段落。人尽皆知,他终是这家族内斗中唯一的优胜者。


    可惜时隔多年,当他在梦里重新回味那一天,从老太太眼中看出无限的欣慰嘉许;也回味着,那天坐在纪氏基建最高位,站在金字塔顶端,俯视那些曾经欺侮他、看轻他的同姓兄弟姊妹时。


    很奇怪,那些人的一败涂地与满腹不甘看在眼里,似乎也并没有让他如想象中那样开心。


    “我那时候小,嫉妒你长得那么怪,可妈妈还是那么喜欢你,最疼你,所以故意推得你站不起来,要看你的笑话。”


    唯独,倒是还记得,大哥走过自己身边,最后的沉沉一句,说的是:“到今天也一样。但你赢了就是赢了,是你的本事。”


    第一次,像真正的兄长那样,纪司业拍了拍他肩膀。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剩下的,这七年留给他最大的“收获”,仅仅只有在其位谋其事,去习惯那些愈发高度自律的生活。在商场上,留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美名”,从昔日的“纪家四少”,变成人人无论从心或违心,都不得不交口称赞的“纪总”。


    他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野心和手段。


    相对应的,最繁忙时,也不得不整整两三天不合眼地埋头于工作,至多是在飞机上眯眼睡个几小时,掐点醒来,便继续着他近年来扩展商业版图、大肆并购的计划。


    有他在的这七年,纪氏的业绩一连翻了三番,股价稳中见升,五次得以入选国际企业间对话,列席国宴。


    他们这常年多以政界背景闻名于世的纪氏家族,得以在福布斯亚洲富豪家族榜上,第一次以单纯经济财富的存量,前进到第六位,首次压过香港钟氏家族一头,在中国范围内,仅仅屈居于同为老牌豪门的香港李家。


    可惜。


    无数个彻夜难眠的日子,只有他明白,自己似乎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当年父母接连过世,手术结束后,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病床上等待某个女孩踪迹重新出现的日子。


    没有人探望、没有人关心,只有几个金钱维系的看护陪在身边,关心着它最基本的饮食起居。


    人人都以为这是个得偿所愿,逆风翻盘的好结局。


    可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因为想要给小护士更多更好的礼物,想要过上妈妈描述的那样幸福的生活,所以努力在老太太面前表现;也明明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站到最高处,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才争那第一把交椅。


    为什么到最后,他还是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


    就像当年的他找不到小护士那样,二十五岁以后的他,也再也找不到,那个他努力护在羽翼之下,总是用那样温柔又惶然眼神看向他的阿青。


    她甚至宁可跑进芸芸众生的庸碌,甘心做不为人知的绿叶蝼蚁。


    也不愿意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峰顶,扮演世人眼中最是合格的纪四太太。


    多简单。


    仅仅只是,她不要他了,仅此而已。


    ——“司予仔,发什么呆呢?”


    游荡来去的梦里,他最终落座于那间名为Broken Blue的酒吧。


    身边是醉生梦死的狐朋狗友,唯一清醒的,只有一如既往,“劝酒三杯,只饮半口”的宋家三少,似笑非笑地,举杯看他。


    那似乎是他的三十岁生日。


    记不太清了,每个生日过起来也都那样,到最后,光怪陆离,觥筹交错的酒局里,只会剩下他们两个清醒的。


    从前或许还能加上一个宋致宁看上的新女伴,但自从宋致宁打算彻底安定下来,便再没有了第三个“幸存者”。


    给家里打完电话,交代了自己回家的时间。


    宋致宁靠着沙发椅背,又接着没话找话地和他聊:“话说,我家小姑娘最近在研究甜品,据说香港那个祥记,蛋黄酥和蛋挞都是一绝,我正想从霍少那买来给她献个宝,结果一问,得了,你小子又抢在我前面,一声不吭的,买了好几年了?”


    当时的他,还依旧秉承着一如既往,非工作时间烟酒不沾的习惯。


    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高脚杯,答复说:“买着玩玩的。”


    宋少笑:“买着玩玩也花这么大本钱啊?人家说,你可是拿了香港一个地标,从他手里换来的祥记。一个搞搞甜品的蛋糕店,对标一栋大楼,也是真的物有所值了。”


    “……”


    祥记,是阿青曾经随口提起,说喜欢那口味的甜品店。


    两相无言间,他们都明白彼此的话有所指。


    纪司予被他正中红心地戳到伤口,无意再谈,摆了摆手。


    宋少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蓦地正色。


    “可司予仔,”摇晃手中酒盏,轻抿一口,他问他,“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勉强算是他和卓青共同的多年好友,宋致宁,大抵是圈中唯一一个,对他和卓青的那场婚姻知根知底的人。


    同样的,这一天过后,宋少也成为了唯一一个,敢抢在他前头回答这问题的第一人。


    “答案当然可以有很多种,但我猜,有一个你肯定自己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宋致宁笑,“比如说,或许,大概是因为你不够爱她呢?”


    话音刚落。


    纪司予被他给气笑了:“我不够爱阿青?”


    非要说这个,他宁愿相信纪氏明天就会垮。


    “别生气嘛,我只是突然想起来,程忱前几天问我,我和她,会不会也走到你和卓青那一步,所以随口提起这茬来了。”


    “……你怎么回答的?”


    “我?我当然是说不会,”宋少坦坦荡荡,“也是真的不会,因为我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想过,有个人能一辈子都属于我。”


    放肆浪荡如宋三少,从来宽于律己,宽于待人,他不像纪司予深陷眼前迷障,对于感情的蛮横之处伤人而不自知,也就从来都不会为难到自己。


    唯独,在这三分微醺的夜晚,成了指点江山的烂说客。


    也笑着咕哝:“倒也不是不够爱,但是至少,方式好像不太对。以前我没法提醒你,因为你过得太一帆风顺,现在三十岁,三十而立,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兄弟,只能送你几句过来人的经验。”


    宋少说得老神在在,叫人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其实你们结婚以后,感情最好的那时候,老太太就问过我,‘致宁啊,你跟他们认识那么多年,觉得司予有多喜欢我这四媳妇儿啊?’,我当时觉得好笑,就老老实实回答她,说在我看来,至少‘现在’不算太爱吧。


    老太太没再往下问我为什么,只夸了我一句,说我把该看的、该学的,都学精了,以后必定能找个好老婆——虽然现在事实证明,我也没按她说的标准,找到什么好老婆,不过我倒是觉得自己选对了。”


    蓦地。


    不知想到何处,宋致宁的眼神飘远。


    好半晌,复才重扬笑意,吹出个清脆口哨,“至于卓青,我对她从来是同情大过于友情的。”


    “……”


    “我看了你们前前后后,那么多年,偶尔也会想,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又想她过得好,以你的聪明,在纪家熬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不知道,你最初不顾老太太的意见把她娶进来,又一点不低调,宠着她,捧着她,顺着她,卓青那几个不省心的妯娌,还有老太太会怎么看她,局面又会变成什么样,你不会猜不到吧?”


    纪司予默然。


    鲜血般澄艳的红酒,在他指尖轻晃,波纹向外扩散。


    “你把她捧到天上,让她洋洋得意,作茧自缚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她摔下来会有多惨。虽然你愿意拿手接着她,愿意自己给她当垫子,可一起痛了,只是多一个人痛,不代表她的痛能被你分担。


    司余仔,人生本来就是很多面的,要把一个人的人生,纯粹只围着你转,你当然是开心了,你完全拥有了一个人,但是卓青又不是个死的,总有一天会发现——不过,我想,大概到今天,你觉得自己做错的,都是没能把很多事,一直瞒到你们老死吧?”


    宋致宁在纪司予面前,从来收敛三分。


    这天却不知怎的,直往他伤口上戳。


    “但其实不怪别人拆穿你,如果是她自己发现,得更痛苦,更想不开吧。


    话又说回来,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醒的,可醒过来了,能堂堂正正自己选择离开纪家,说实话,我其实也是有点佩服她的——毕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勇气,在面对你这种对手的时候,保持基本的冷静和理智。”


    只要装傻充愣,还是能接着过富贵荣华好日子,何乐而不为呢。


    可卓青还是头也不回就走了。


    纪司予攥紧了酒杯。


    驳斥的话,甚至一如他当年对阿青的挽留,就哽在喉口。


    可到最后,也只剩下一句:“……我会带她回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纪司予,或许才是感情上最为简单粗暴的那类人。


    他或许不懂纯粹的爱情,却懂得纯粹的给予和舍得。


    可惜,人心并不是简单的等价交换算术题。


    宋致宁摊了摊手。


    像个过来人似的,用某种感慨非常的语气,只轻声说:“好吧,虽然我觉得卓青不会再愿意回来,你给她再多她也不会愿意。但,司余仔,你是不是应该想想,如果你认为的,你爱她的方式,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那这到底是爱呢,还是……嗯,驯化?”


    这世间,爱的方式有很多种,自以为是,一定是最差的那一种。


    宋致宁说:“我偶尔怀念怀念青春的时候,也会想起第一次看见你那么着急,从栏杆上翻下去,跑去见卓青。你拿了一颗牛奶糖,什么都不说,就递到她手里。”


    十七岁的卓青,并没有问得那么仔细,只是笑笑,感谢陌生人的好意。


    那时的她如果知道纪司予埋在骨子里的固执和步步为营,会不会愿意接过那颗糖呢?


    那天晚上,也是纪司予三十年人生中,唯一一次的酩酊大醉。


    恍恍惚惚间,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躺在病床上,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母亲说,他最讨厌的,就是小王子说的,什么【我太年轻了,还不知道如何爱她】。


    为什么呢?


    只要准备周全,不是就可以从一开始就好好爱她了吗。


    他那时还小,不过五六岁,却已经会向母亲争辩。


    【那我就不去探险,我也一点都不好奇外面的世界。


    我会陪在她身边,每天给她浇水,剪掉她的“爪牙”,把她放在最好看的玻璃罩里,不让她受风吹雨打。


    等她枯萎了,我就忘掉她,然后一个人变成老掉的丑八怪,但我永远不会有第二支玫瑰花。】


    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而寻到安稳人生的母亲,或许从一开始,就看到了他那童言稚语背后过分的偏执。


    所以劝他,【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呢?你会虚度时光的,司予。】


    那时的他,坚定不移,又不容置喙的,说因为自己不想后悔。


    “而且,不会有比我亲手照顾的玫瑰花更爱我的人了,我照顾她,她爱我,我也爱她,我不需要别人了呀,妈妈。”


    那时的笑是真的,誓言也是真的。


    可他忘了问一问他的玫瑰花。


    “或许,你愿意跟我过这样的人生吗?”


    他忘了告诉她。


    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永远呆在大房子里。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陪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走到哪里,就看到哪里。


    第一次养玫瑰的他,还不知道,让玫瑰枯萎的,不是玻璃罩外的风吹雨打,而是隔离于世界的孤独。


    或许小王子是对的。


    他那时太年轻,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以为前路坦荡,阿青就会快乐。


    在最想好好爱人的年纪,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懂得如何爱她——


    “啪。”


    “啪啪。”


    小谢轻轻拍了拍奇怪叔叔的手背。


    他凑到连睡着的时候也都眉头紧蹙的叔叔耳边,小声喊:“起床啦!吃饭啦!”


    喊了好半天,叔叔终于睁开眼,也看到他。


    虽然眼睛有点吓人的红,不过小谢已经跟“叔叔”混熟啦!


    他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了。


    小谢于是傻呵呵的咧嘴笑:“你怎么比阿青还会赖床啊!”


    也一点都不顾忌地,拖住纪司予的手,“别睡啦,出去吃饭,阿青最不喜欢人家拖拖拉拉了。”


    纪司予任由他拽着,趔趔趄趄下了床。


    也没问自己睡了多久,一切好像都来得那么顺其自然,习以为常似的。


    如果那些筹谋算计,从来都没有发生。


    或许他和阿青,也就是这样,在湖州经营着他们的小家,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拥有普通的工作,朝九晚五却温馨团圆的生活。


    客厅里,卓青一边反手解开腰间的围裙带,一边端菜上桌。


    动静传到耳边,这才抬眼。


    她上下打量一遭,果不其然瞧见对面刚从房间里出来的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忘了脱鞋,就穿着袜子踩在地上。


    她把菜碟重重一放。


    收拾那堆零食垃圾的气可还没消。


    小谢最有眼色,赶忙一溜烟跑到玄关,拿来两双棉拖鞋。


    匆匆忙忙趿拉上,又举爪:“阿青!我吃完饭帮你洗碗呀?( . )”


    一旁的纪司予:……


    他也穿上鞋。


    睡意全无,纪总有样学样的,迟疑“举爪”。


    “我也,可以……帮忙洗碗。”


    他试探着,瞄了默默整理碗筷的卓青一眼。


    补充了句:“……可以学。”


    作者有话要说:


    纪总:或者……咱们家,买个自动洗碗机可以吗?


    【从来没有洗过碗的纪总如是道】


    本来应该还有一节,啊啊啊不过今晚生死时速,估计得分开发啦,晚点改完看看能不能更新哈,不然就留着明天发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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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53


    卓青一向主张, 正经吃饭的时候,最好就不要讨论什么太严肃的话题。


    于是,这顿晚餐虽然菜色简单, 人员寥落, 倒也在小谢叽叽喳喳的经历分享中,尚且显得轻松愉快。


    “今天下午我们从医院出来,然后叔叔就带我去买吃的啦!超~级壮观,阿青, 我跟叔叔说,我平常都不怎么吃哈根达斯,所以不知道买哪个口味最好吃, 然后叔叔就一整个货柜的哈根达斯都买了, 还是超市的人帮我们搬回家的!(≧ω≦)/”


    卓青:……


    她筷子一顿,无声间, 轻瞥了眼厨房里,自家那负重量濒危的双开门冰箱。


    不愧是纪总的大手笔。


    冷冻室那一堆山一样的冰淇淋,估计吃到明年能吃完就谢天谢地了。


    可惜, 难得没觉察出她无语表情的小谢, 倒仍在继续一边小口扒饭,一边看着纪司予两眼冒星星:“还有喔,然后我们还路过了楼下的便利店, 我们还买了很多很多关东煮, 还买了好多口味的方便面,因为我想把他们全都泡在一起试试看会是什么味道,然后叔叔全部都答应我了, 他真的人好好哦!ε(┬┬﹏┬┬)3 ”


    且不说这想法到底是多稀奇古怪了。


    退一万步讲,能不好吗?


    这可是你亲爸。


    卓青扶额。


    不好打断小谢的兴奋发言, 她只得苦笑着听完,末了,复才伸手给他舀一碗丝瓜汤,“行了行了,知道了,先喝口汤吧,不然嗓子该渴了。”


    顺带,也不得不在小谢热情眼神“指挥”下,给纪司予盛了一碗。


    气氛是温馨了,但该说的话还是不得不说。


    “下次别这么惯着小谢,”她微微蹙眉,尽量放轻声音,“他平时很乖,但你要是什么都顺着他,乖孩子也变成熊孩子了。再者说,买那么多,其实也吃不完,倒掉也浪费了。”


    说话间,她晃了晃自己的手,“何况收拾起来也很累,我这可是写东西的手,都给你们洗碗啊,倒垃圾啊,收拾冰柜啊,成粗手了。”


    纪司予默然。


    盯着她那被冷水冲得泛红的手背,眼中微动。


    嗯?


    卓青心头瞬间警铃大作。


    这个眼神,她实在太熟悉了。


    且毫不怀疑,以纪少的脑回路,答不答应下次别这么惯着孩子不说,但明天回家,八成就能看见至少四个家政抬头向自己“问安”,从此代劳家务,随叫随到。


    这画面一经涌入脑海,她连忙扬高语调,开口给自己找补:“但是!”


    她说:“……但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只要小谢开心,偶尔收拾多了我也没觉得太累。普普通通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啊,家就要有家的样子,我不喜欢有别人指手画脚。更何况,我收拾累了,还有我们小谢晚上给我揉肩膀的,是不是?”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现。


    其实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是在用一个普通家庭成员的对等身份,在试图给纪司予讲道理了。


    小谢正乖乖扒饭,突然被cue到,连忙举爪:“是哇!”


    眼神儿滴溜溜一转,小谢看看叔叔,又看看阿青,甜笑着说:“……但是,阿青,那我可不可以,晚上再多吃一支冰淇淋啊?香草味好好吃哦!”


    卓青闻声,伸手,看似慈母地揉了揉他脑袋。


    而后便是斩钉截铁三个字:“不可以。”


    她还不知道小谢那脆弱的肠胃。


    要是真闹起来,一晚上别想睡了。


    “……/(ㄒoㄒ)/~~”


    小谢丧气地一撇嘴。


    却也没打滚赖皮,没像下午在超市的时候,眼巴巴盯着某人看,默默摇尾巴。


    熟知阿青脾气的他,只是乖乖低头,委委屈屈答应说:“好嘛,那就不吃了。”


    某种程度上而言,在家庭教育方面,卓青比纪司予更像个稳扎稳打的实干家。


    要六十给六十,要八十给八十,讲究宠溺和教育之间严控红线,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家长,都得时刻把握那个“度”。


    对此业务生疏的纪总,却由头到尾,是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


    要五十给一百,要一百还能附送五百,不惜代价,只要他关心的人开开心心。


    他不懂这种放风筝似的家庭理念,却喜欢想象中温馨的家庭。


    虽然是被训了,也没反驳,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谢气鼓鼓扒饭,气一会儿,又主动给阿青碗里夹菜。


    像一个高度精密且无所不能的顶级AI机器人,试图学习真正融入人类世界的笨拙真诚。


    末了,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汤碗,沿着碗边抿了口汤,又伸出筷子,给阿青和小谢各自夹了……夹了一筷子丝瓜。


    不比这七年,在纪家的饭桌上,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各自吃各自,碗碟都各有样式。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统共也就三四个菜,卓青肯定,这家伙八成要每个菜都给自己碗里来上一份。


    好幼稚啊。


    她叹:“你吃你的,老给我夹菜干什么?”


    纪司予说:“哦,好。”


    但过会儿又问:“阿青,你吃不吃这个啊?”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说是要吃虾,就给她剥一大碗虾,说是喜欢那家店的甜品,就要把那家店也买下。


    只是很认真,又很耐心的问:“你喜欢吃丝瓜,还是小炒肉?”


    两父子如出一辙的双凤眼,平素自带威仪的浅狭弧度,这会儿平白显出三分无来由的傻气开心似的。


    卓青:“……”


    她败北在对方过于真诚的眼神之中。


    “小炒肉,”末了,也只能把碗递过去,挣扎着叮嘱,“我晚上要减肥,就吃一口……好了好了,就一口!不要了。”


    结果,这顿格外难应付的饭,吃完已经是晚上七点。


    小谢把碗送进厨房,卓青顺势拾缀拾缀,都给堆进洗碗池。


    整理间隙,纪司予不知何时也站到她身边,颇有架势的折起袖管。


    一个大高个儿兼细瘦骨架,露出的那半截手臂筋骨分明,眼瞅着比她还要白上半个度。


    瞧着那碗筷盆碟,纪总满面如临大敌。


    站了半天,终于谨慎发问:“是不是应该先倒洗碗液?”


    严格按照百度的教法,且跃跃欲试。


    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刚吃完饭,陆尧发来的足有几十MB的报表材料。


    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尧:?


    不过,话又说回来。


    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某些人看起来像工作狂,其实只是因为除了工作没别的可做。


    当他找到感、兴、趣的事以后——


    纪总:(=^ェ^=)工作是什么?我要和阿青一起洗碗。


    毕竟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光明正大有了因私误事的理由。


    且乐在其中。


    “我都是先用热水冲,再用洗碗液,最后再冲一遍。”


    卓青洗了个手,甩着手上水滴,头也不回地应他:“不过,不说这个了,这碗就放着先吧,等回来再洗。”


    “嗯?”纪司予视线一顿,侧头看她,“回来?”


    “嗯,你跟我,我们俩下楼散个步。”


    下了饭桌,在没有小谢的场合,卓青又恢复了最早的冷静理智,指指对方,指指自己,“关于我们俩的事……还有小谢的事,该谈的,我们私下还是应该好好谈一下。”


    诚然,他们之间,小谢是事实,可离婚也是事实。


    她还没有大度成熟到,因为随便一点温馨热闹,就完全把七年前所有事都一页掀过的地步。


    纪司予:“……”


    却也没有反对,只默默脱下手上的塑胶手套。


    或者说,现在的他,甚至比卓青还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好好聊聊所谓的想法。


    无奈,还没来得及出门,刚才还乖乖待在卧室玩手机的小谢,便听到响动,一溜烟跑出房间来。


    “阿青阿青,你要和叔叔出门嘛?”


    卓青忙随便找了个借口,蹲下身来,同他平视,“嗯,我去买点东西,叔叔送我下去,小谢待在家,稍微等一下,好不好?”


    “啊……”小谢不甘心的拖长声音,“我也去嘛?”


    “外头冷,家里有暖气多好呀,”卓青摸摸他脸,“待会儿你感冒了,今晚不让你跟我睡了。”


    “啊?”小谢歪歪头,面露不解:“可我今晚本来也不跟你睡啊,阿青。”


    “……?”


    “叔叔跟我约好啦,他今天跟我睡,他还跟我说,会陪我看海贼王哒!”


    卓青:?


    ヽ(*`Д)ノ!


    谁告诉你他今天可以住我们家了!


    纪司予:“咳。”


    纪总嘛,毕竟是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且事实证明。


    到最后,卓青还是经不住小谢缠。


    只得松口,以“今晚小谢跟叔叔睡”作为交换条件,换来了单独的出门时间OTZ。


    =


    北京的冬天,室外狂风能刮得人趔趄几步。


    卓青出门时特意套了个羽绒服,无奈家里实在没有男式的大衣,是故,纪司予还是白天里那卫衣裹机车外套,唯独脖子上多裹了条灰色羊绒围巾——还是卓青从衣柜里压箱底的角落倒腾出来的,而后装作随手翻到,塞进他手里。


    两人站在一起,就差没把“我是世界第一怕冷南方人”写在脸上。


    好在晃悠的也不远,就在楼下小区外头那一条街,时不时能蹭到沿街店面的暖气。


    卓青慢慢踱步,时不时踢着路边小石子,还在想,理应从哪说起。


    好半晌,却是纪司予先开了口。


    没有把两人之间的问题摆上台面,只笑着,说了句:“小谢,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是个还不错的开始。


    天底下所有母亲,在提起自己的孩子时,都总有源源不断的话题。


    卓青亦难得松了口气,跟着轻轻一笑,夸说:“嗯,小谢一直很乖,也很聪明,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让我操心过。”


    “看得出来,”他说,“小谢被保护的很好,聪明又很贴心,没有把小聪明用到坏地方。”


    保护。


    虽说是夸奖,可他毕竟用了这样一个词。


    一瞬间,便把卓青从单纯的感慨欣慰,唤回到最初的警惕防备中来。


    她脚步一顿,纪司予也跟着停步。


    两人就站在便利店不远处的公交站台背后,避风的同时,终于对垒般各亮底牌。


    卓青仰头看向纪司予,开门见山:“对,我把他保护的很好。也就是为了继续保护他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不希望他被更多人知道,他是纪家的孩子。”


    “……但总会有人知道的,比如今天。”


    纪司予眉心微拧,“阿青,很多事,我可以慢慢去学,我们都可以商量,但是有些事,认识你也认识我的人,只要看一眼小谢,就能明白他到底是谁的孩子,这一点,我们都没办法否认。更何况,小谢总会长大,他会从很多渠道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纪家的新任太子爷吗?”


    “……”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那里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别说是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哪怕我二十四五呆在那,也一样觉得快要窒息了,不是吗?”


    默然片刻。


    他不置可否,只轻声说:“阿青,你不希望我给你做选择,可你现在,也是在用你认为对的想法给小朋友做选择。”


    “那不一样!”


    她反驳:“我经历过那样的生活,所以我知道,小谢不会喜欢。”


    绝对不会。


    “我也不喜欢,”在这件事上,纪司予的态度却依旧温和,只是试图向她解释自己的看法,“我只是觉得,如果小谢愿意,愿意在合适的时候回纪家,他再也不会经历像今天那些的局面,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纪家可以保护他,在最大限度上不受到人生的艰苦折磨。


    不会被人随便欺侮,更不会险些被迫低头,在对的立场,向错的人道歉。


    “这样的局面?什么局面,多严重的局面?”


    卓青反问。


    “在幼儿园,在路边,随便一个孩子,都有可能经历童年里很多不开心的小事,关键是,作为家长,我会在他没长大的时候保护他,教他怎么处理,而不是因为他的家世去压人一头,你今天也看到了,不是吗?”


    “是,阿青,我不否认,而且我很喜欢你的处理方法。”


    “……”


    “但是小谢的人生如果可以更好,我们为人父母,也应该有更周全的考虑,不能只是因为我们过了那个艰难的时候,开始喜欢平凡,就断定小谢也喜欢平凡,不是吗?”


    卓青深呼吸。


    “我有责任让他避开不好的人生。”


    “但如果那本来可以是更好的人生呢?”他说,“我不会逼他,只是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甚至可以继续叫谢怀瑾,而不是纪家的成字辈。”


    “……不是名字和名分的事。”


    她看向街对面闪烁霓虹,看向埋头奔走的过往行人,也看向面前笃定且温柔的熟悉面孔。


    末了,也只是叹息:“七年了,你还是这么固执,我没办法说服你,你也没办法说服我。”


    “那就不要说服,”纪司予说,“我们之间的事,归我们之间,但是小谢,他还年轻,他可以选择。”


    ——“他可以选,走一条比别人更艰难,但也可以站得更高的路。同样也能选择,平平凡凡长大,找一份喜欢的工作,以后也娶一个他喜欢的姑娘,不用这也规矩那也规矩,做什么都伸不开手脚。我不会干涉,我只是给他提供一个方向。”


    ——“我花了七年爬到纪家的金字塔尖,一直不明白,在我失去一起的时候,得到那些有什么意义,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继续支撑我,所以就去做了。但是当我看见小谢的时候,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老天的安排。所以,我只是希望用我的能力,给他铺一条明白的路。因为纪家不是以前的纪家,我站在那,我可以保护他,他可以做所有他想要的选择。”


    他说得那样耐心,那样退让。


    可寒风依旧吹得她两颊生疼,心中升起某种本能的恐慌:“……所以,你还是要跟我抢小谢?”


    “不会,小谢永远都会在你身边——交给他纪氏的方法有很多种,如果他想要的话。”


    卓青默然。


    她无法否认,自己能够看得出来,小谢对纪司予天生的亲近。


    这好似是某种无法解释的亲缘作祟,要知道,李云流也是带了小谢许多年,才培养出这样不生分的亲昵来,可是这段过程,于纪司予而言,似乎半天便得以完成。


    小谢愿意亲近他,甚至有些崇拜他,希望得到他的肯定,那种充满渴切的眼光,是父与子的羁绊。


    即便她是小谢的母亲,也努力做小谢人生中的庇荫大树,可是正如纪司予所说,她无法代替那孩子,做出人生中所有的选择。


    流着纪家的血,而度过这样的童年,已经是他的同辈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快乐安逸。


    可小谢会甘于平凡吗?


    她不知道。


    她不想用自己的想法去支配一个才六岁的小孩。


    从她生下他的那一刻起,最希望看到的结局,便不是“拥有”,而是“自由与美满”。


    或许纪司予说得对,除了这些,一切的前提,似乎还应该加上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可即便如此。


    “无论小谢怎么选,我都会支持他。”


    凛冽寒风中,卓青退后,与面前人隔开半步。


    “可我不愿意再走以前的老路,不要用小谢来威胁我。”


    “嗯。”


    与她想象截然相反的,纪司予却很干脆的,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想,”他说,“阿青,那里不适合你,你不喜欢,那就不回头了。”


    “……?”


    他话音一转:“但是,其实七年前我就想问你,阿青。”


    如果我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如果你甘于平凡,钟情于烟火气十足的平淡生活。


    他眼神闪烁。


    许久,也只艰难的,问一句:“如果,我愿意跟你走一样的路呢?”


    “……一样的路?”


    卓青愣了愣。


    刚才还斩钉截铁,要她给小谢选择空间的人,这会儿突然话风急转直下,打得她颇有些措手不及。


    蓦地蹙眉,她迟疑,反问:“什么一样的路?”


    =


    回家的路上,他们走的很慢。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选择沉默。


    除了在路过小区门口的商场时,卓青拽住纪司予,去一楼的平价睡衣店买了一套加绒的蜡笔小新睡衣。


    除此之外,他们便连基本的交流也没有,各自……心怀鬼胎。


    一路直奔家门,下了电梯,卓青的脚步却倏然一顿。


    隔着老远,便在楼道尽处,自家门外,隐隐约约瞧见某个不速之客的窈窕倩影。


    卓青心口一滞,暗道不妙。


    也没来得及招呼身后的纪司予,当即加快脚步——


    果不其然,一走近,正是不知何时改头换面,换上一身浅粉色毛衣裙,瞧着格外岁月静好的卓三小姐,站在自家门外好整以待,似乎是算准了要和她“不期而遇”。


    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唇角勾起,满面自得。


    卓青的脸色彻底冷下去。


    也没打算再讲什么客气,直接“噔噔”几步上前,强行挤进她和自家大门的距离之间。


    “你来干嘛?”


    一门之隔,背后就是小谢,卓青犹如刺猬般竖起浑身尖刺,与在公司时的冷静嘲弄不同,满头满脸都写满了明晃晃的、不容置疑的抗拒。


    卓珺起先没有答她。


    唯独视线一歪,瞄到紧随其后上楼来的纪司予那瞬间,脸色复才柔和三分。


    抬眼便温声喊她:“姐,怎么,这么不欢迎我啊?”


    说话间,卓珺挽住她手,“怎么说我们以后也是工作上的伙伴了,我听公司的人说,你在北京有房子,正好就在海淀区这边,所以我专程想来看你一眼……正好,司予哥也在。”


    可惜,哪怕她话说得再温柔,不言自明的来意,早已足够招致最不“见外”的逐客令。


    纪司予扬了扬下巴,示意不远处,楼道口的电梯。


    “没什么别的事,尽快离开,”他话音淬冷,“没人教过你,卓珺,不请自来很不礼貌吗?”


    卓珺面露委屈:“可司予哥,我只是想找你和姐姐一起聊聊天啊,大家都是亲戚,你们,你们怎么……”


    她这会儿倒是忘记了自己在公司的各种耀武扬威,对卓青的肆意针对。


    见势不对,很快又故作天真无知的,换作一脸憧憬表情:“不来我还不知道呢,他们都说你和姐离婚了,原来你们只是在北京买了个小房子,让姐追寻她的梦想啊,大家都误会你们了。等我回上海,一定转告他们,尤其是简桑,可不能再在背后嚼舌根了。”


    卓青:“……”


    简桑。


    这是她今天第N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话说,刚才跟纪司予聊天的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把这茬都给忘了的?


    ——好吧,大概是因为,哪怕卓珺把对方说得再神乎其神,她都没怎么感受到威胁。


    纪司予貌似也是一脸“你不说我都忘了有这么个人”的表情。


    卓珺:……


    他们怎么都不按剧情来的啊!!!


    成竹在胸如卓三小姐,此刻也忍不住涨红了脸。


    眼见着这俩人一个比一个防备,压根没有请自己进门落座的意思。


    目的尚未达成,该说的话不能少,她只得愈发扬高声音:“总之啊,我看见你们还这么幸福,那我就放心了,就是姐,你也该找个时间回上海,至少去看看家里长辈,不能撒手不管啊?连我这个小姨子,都知道奶奶……”


    正说到关键处,忽听得“咔哒”一声。


    她下意识循声望去。


    而后,便在那瞬间开了半边的门缝中,瞧见一张无比熟悉——也无比陌生的小脸。


    熟悉就熟悉在,她小时候见过最漂亮的小男孩,有着跟这孩子七分相似的眉眼。


    至于陌生,那就陌生在……那个小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个大人,站在自己身后,那眼前这个……?!


    这个孩子?!


    霎那间,四周静谧无声。


    唯独还没意识到情况严重性的小谢,默默舔了舔嘴角的冰淇淋渍,伸伸手,拽拽阿青衣角。


    “我听了好半天,你们在门口说话,阿青,你是不是没带钥匙呀?”


    说着,他又指向卓珺,小声问:“嗯……这个阿姨是谁呀?”


    她之前就摁了好多次门铃,他搭着凳子,踮起脚尖看猫眼,没认出人,所以没敢开门。


    可阿姨好像都跟阿青说了好半天话了。应该是阿青认识的朋友吧?


    卓青:“……”


    她默默将小谢护在了身后,挡的严严实实。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两点以后的是改完的版本。


    抱歉OTZ


    最近应该是生病了吧,各种无精打采,特别嗜睡,一天写八九个小时就着大纲写还是会卡文,我觉得好像是身体出问题了。


    明天想去医院做个简单的检查,还是会尽量更新的。感谢大家每天都等到这么晚,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尽量保持日更哒。


    感谢感谢超级感谢!让我在连载期不那么寂寞的各位,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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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54


    虽然小谢脸上留了道狭长红痕, 尚未结痂,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卓三小姐在短暂的数秒对视中,意识到他真正的“身份”。


    以至于僵了半天, 看了半天。


    也就颤颤巍巍一个字哽在喉口:“你……”


    你什么?


    小谢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下文, 索性从卓青身后探出头来。


    和某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凤眼眨巴眨巴两下,鬼灵精的粲然讨喜,瞬间跃然脸上。


    他歪歪头,看看突然就不说话了的阿青和奇怪叔叔, 也看看满脸震惊的陌生阿姨。


    末了,指着自己,问了句:“阿姨, 我怎么了?”


    卓珺:“……”


    也不知道是这句“阿姨”实在太过直白, 抑或是冲击且显而易见的真相确实打得人措手不及。


    原本志得意满的卓三小姐,在静默数秒过后, 连应也不敢应他,便转身慌不择路地掉头离开。


    任卓青一脑袋浆糊,到这时, 也终于被她那高跟鞋踩在地上“噔噔”动静砸醒, 从一脸懵的状态回过神来。


    刚、刚才发生了什么?


    对,小谢突然蹦了出来。


    然后……卓珺看见小谢的脸,面面相觑, 互相震惊。


    别的不说, 单凭卓三小姐的一贯脾气,今天给她抓到了这么个大八卦,估计明天, 整个上海滩就能人尽皆知,原来纪家第六代接班人已经早有人选——


    卓青咬牙切齿, 趁人还没走远,忙扬声喊了句:“卓珺!”


    说话间,匆匆把小谢往纪司予身边推了半步,“你先照顾小谢,我去跟她……”


    话音未落。


    她视线落低,复又看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腕,嘴角抽抽:“……?”


    不去拦卓珺,拦自己干什么?


    相比较于她的方寸大乱,纪司予依旧冷静且沉着。


    “没必要追了,”凤眼微眯,看向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浅粉色背影,他毫不犹豫紧扣卓青手腕,至此,竟还能保持理智地客观分析情况,“今天拦得住她一时,只要她有机会,还是会回上海去献宝,不用白白留给她一个威胁你的机会。”


    卓青一怔。


    想来也是奇怪,明明前一秒,他好似还是说着【如果我愿意跟你走一样的路呢】,那副令人恍惚回到不管不顾少年时的痴情模样。


    可遇着真正动摇她处境的意外,这人好像又变回了商场上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纪家话事人,仿佛天塌地陷,也有他一肩扛住,不容置喙的成竹在胸。


    她眉头紧蹙,“我们俩的‘君子协定’里,好像不包括这种意外泄露消息的情况。”


    “但是交给我处理更妥当。”


    纪司予侧头看她,“这件事,我会亲口跟老太太说,轮不到卓珺来说三道四……”


    “如果她真的病急乱投医呢?”


    “我尽量避免,”他说,“但至少,你这么追上去没什么意义,阿青——你说的她不会听,何必上赶着去生气呢,嗯?”


    在应急公关处理上,纪司予真乃冷酷到断情绝义,丝毫不受常人情感所影响。


    是故,哪怕诚然如他所说,比起卓珺的添油加醋,又或是迟早有一天要到来的“露馅之时”,由他来把控大局,或许真的是最好的结果。


    这么一闹一逃一安抚下来,卓青却也依旧心乱的很。


    只得沉默着,弯腰,一把抱起身边满面懵懂、似乎还不太能理解眼前剑拔弩张局面的小谢,低声哄了两句,扭头,先一步进了屋。


    小谢搂住她脖子,小声问:“……怎么了呀,你不开心吗,阿青?”


    “没事,是刚才那个怪阿姨,”卓青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她按错门铃了,不是找我们的,把我吓了一跳。”


    小谢没有往下追问,乖乖“嗯”了一声。


    卓青视线不及之处,他那眼神儿,却倏然一眨不眨地看向门外,仍在望着楼梯间出神,默默掏出手机对电话那头做安排的纪司予。


    好像什么也没听懂的茫然。


    又好像,不似他那般年纪能领会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末了,把头埋进阿青颈边,撒娇似的蹭了蹭,不说话了。


    =


    卓青自然不知道这番背对她的悄然风起云涌。


    ——不仅如此,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大概就是今晚的她。


    “喂?”


    刚处理了堆在洗碗池的脏碗碟,收拾好消毒柜,好不容易隔门指挥着纪司予带小谢在自家那小洗浴间里“沐浴更衣”的卓某人,后脚就接到了江承的紧急连环call。


    江大主播在电话那头直翻白眼。


    一边发牢骚,一边通知她说,新领导不满意公司新赛季的进度,临时要求全组加班。


    “不过青姐,你说说,新领导这三把火,是不是确实太针对人了?我们组明明分内事干得好好的,她偏要上门来找麻烦,我正给我那个黄金vip练号呢,上直播没半小时,就被召唤去写新剧情,有事吗她?”


    在直播间里满腹牢骚没地发,对着她,江承倒像是倒豆子似的讲个没停:“靠,到时候我那老板,怕不是还以为我光收钱不办事……看在钱给够的份上,我可是熬了个大通宵,拿命给他练出来的神武诶。”


    “你去找他说说看?”


    “谁知道他是什么大老板哦,连助理都忙得每天没时间回消息,合同发过去都找不到人签字,”江承咕哝着,“钱倒是给的比谁都大方。”


    “这还不好?”


    “好是好啦,但这不是趁着快过年,公司马上要把咱们游戏七年前,那个绝版的七夕礼盒换成副本可掉落了吗,我打算趁着这机会给他刷一份,表表长期合作的意愿的。”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开电脑的提示音。


    “结果新领导一来,得了,全给我整加班上去了……话说青姐,你说,这个,什么什么姜太太的,她该不会是对咱们组头头有意见吧,不然干嘛专门揪着咱们组不放,今天开会的时候也是,点了好几次名。”


    江承一向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有话直说。


    无奈平常都说不到点子上的人,这回竟然有意无意正中红心。


    自诩罪魁祸首本人的卓青,当然也不好表明态度。


    只得一边在客厅里摆开架势,拖来她的瑜伽垫,小桌子和万年不变的笔记本电脑,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抱怨,无奈接连应声:“没办法,先忍忍吧。等过几天,我再找老大去跟新领导说说,让她别一时兴起就这样那样的,逮着我们这群贫苦劳工压榨。”


    话是确实说的大方且深明大义,也把江承给暂时稳住。


    但等纪司予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依旧还是被贫苦劳工本工那泄愤似的“噼里啪啦”敲键盘声音惊得脚步一顿。


    卓青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影,悄然放慢了些手上速度。


    却依旧头也不抬,只摆了摆手,“我忙工作,你带小谢先去睡吧。”


    “这么晚了,什么工作?”


    纪·平时工作到凌晨四点依旧眼不红心不跳·司予,听起来很是大义凛然的问道。


    “资/本主/义压榨性质的加班,”卓青继续埋头在word文档之间,“新老板发疯,要我们把新赛季的NPC剧情全修正一遍,估计今晚不用睡了。”


    她暂时还没有把卓珺抢先收购橙花居的消息告诉给纪司予。


    无论如何,卓珺确实是出钱办事,只要事情还在可控制范围内,保持基、本的公私分明,她也不想显得自己避之不及,平白低人一等似的。


    反正公司老板不管是谁,她这个高级打工仔依旧拿着够格薪水,享受着还不错的工作氛围。


    当然,像今天晚上这么疯且突然临时通知的工作不算。


    纪司予见她那架势利落,完全没有“反抗压榨”的意愿,也只能从旁问句:“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说话间,人走到近处。


    他正要凑上去帮忙看看她桌上那一摞文件,便被卓青猛地一个恶狼护崽,按住手背。


    纪司予:?


    卓青义正言辞:“公司机密,不能看。”


    这剧情要是给纪司予看了还得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趁着快过年,她的新春副本提案,写的是个以纪家为原型的古代版女性向宅斗剧情,还没推(美)出(化),蛛丝马迹可都留……


    等等。


    狠话说完,四目相对。


    卓青视线往下微移,瞧见他身上五颜六色三角形的蜡笔小新同款睡衣。


    纪司予:Σ(|||▽||| )


    卓青:……


    下一秒。


    “噗,”她再没憋住,一连串笑岔气的闷声接连而出,“哈哈哈哈哈哈!”


    纪司予:“……很好笑吗?”


    “没有,不好笑。”


    卓青顿了几秒,恢复正色,低头继续敲键盘(`?ω?′)。


    然后又看一眼他的整体形象。


    即视感犹如金城武披着花被套走上戛纳红毯。


    卓青没忍住,笑到阵亡。


    “行了行了,你要是想帮忙,就帮我去哄一下小谢睡觉吧,”末了,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摆摆手,把这搞笑源赶跑,“你陪他玩一会儿就行了,他十点之前必须睡觉……噗,反正,你记得别惯着他,不然他明天起不来床就得罚站,OK?”


    她敢担保,这绝对是她认识纪司予十几年来,这人在她面前溜得最快的一次。


    可惜另一头,房间里的小谢就没有这么好应付了。


    ——“叔叔叔叔,你平常住在哪里啊,不住在北京吗?”


    ——“叔叔你平时喜欢干什么呀,你喜不喜欢看海贼王,我喜欢看哦!”


    ——“叔叔,你要在我家住多久啊?要不然,你多住几天……你明天可不可以送我去上幼儿园啊?”


    比起下午时候的纯粹单方面分享生活,小谢不知道被谁打通了任督二脉,忽然暗(明)戳(晃)戳(晃)打探起纪司予的饮食起居衣食住行来。


    他坐在床边,陪着聊天,一一耐心答复。


    然而越往下说,倒越是发觉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在国内的时候公司家里两点一线,至多是各种酒会社交走一圈,实在没什么小孩子感兴趣的地方。


    小谢却听得很耐心。


    时不时听见几个不懂的词语,还要停下来问一句:“百达佩里是什么?……哦,百达裴丽,表吗?啊,这么贵呀,可我觉得我的智能手表更好看,叔叔叔叔,要不你也换成那个表好了,这个翡翠不好看呀?”


    “赫尔辛基?芬兰?我没有去过诶,那里漂亮吗?有没有鸵鸟?”


    “老太太是……叔叔你的奶奶吗?哦,我没有奶奶诶,好像也没有外婆,但是我有一个很厉害的老舅!”


    这孩子就像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


    各种天马行空奇思妙想,都在他的小脑瓜里汇聚一团,面对着愿意听他倾诉、被他提问的对象,更是说起话便停不下来,整张脸红扑扑的,那继承自父母、粉雕玉琢且清隽秀气的眉眼,也被衬出几分可爱颜色。


    纪司予看着他手舞足蹈地比划,毫无顾忌地向自己分享着“人生经历”。


    只能笑笑,略显生疏却分外认真地,揉了揉他脑袋。


    也就这么一下。


    “叔叔,”小谢忽而话音一顿,看着他,眼神儿眨巴眨巴,“你觉得我像阿青吗?”


    “……嗯?”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可像阿青了,因为阿青有时候也唠唠叨叨,跟我一样,”小谢低下头,轻轻摸了摸鼻子,“但我觉得我好像长得不太、就是,不太像阿青……有一点点像吧,大舅说他是画画的,所以一看就看得出来,我和阿青的嘴巴还有下巴长得像,可我还是觉得不太像,比如说,虽然都是双眼皮,但是阿青的眼睛就像脸一样圆圆的,带点尖尖,眼窝又深深的,但我的眼睛是有点长,对不对?”


    话虽如此,现实也的确如是。


    可一向在外能言善辩如纪司予,竟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毕竟,纪家一向是男孩肖父,只有他偏偏长得和母亲更像,打小也没有类似的顾虑啊?


    他尚且正想着怎么把这话圆过去。


    没等到回答的小谢,却倏而趴得离床边更近些,仰脸,无比认真的打量着他瞬息万变的神色。


    好半晌。


    突然地,来了震天雷似的一句。


    “叔叔,其实,你是不是我爸爸啊?”


    纪司予:“……?!”


    爸爸这两个字,被小谢念的很轻。


    从小到大理应最熟悉的称呼,却是他口中最陌生的吐字,。


    好像又有点不敢确定似的,沉默再沉默。


    到最后,终于不再顾虑面前人骇然神色。


    小谢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我的爸爸,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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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55


    小谢的每一句话, 每次发问,似乎都有着超出他年纪的客观理智。


    有理有据到,几乎让人怀疑, 究竟是在和一个足够成熟的大人, 抑或是眼前仅仅六岁的孩子对话。


    譬如他说。


    “护士姐姐说你是我爸爸,所以你去跟医生说话的时候,我悄悄问护士姐姐,我们真的长得很像吗, 她说我们的眼睛长得很像,鼻子也有点像……我也看了好久,原来是真的有点像。”


    也譬如他“分析”着。


    “还有, 阿青从来不让男的住在我们家, 连大舅也不行,可是阿青让你留下了, 还让你跟我睡,阿青对你不一样。”


    “你对我也特别好,比所有人的爸爸加起来都好, 你什么都答应我。”


    甚至最后直接推断。


    “而且, 刚才的阿姨,好像也是看见我才吓到的,是不是?”


    纪司予听着他从怀疑, 到试探, 再到确认。


    明明都已经说得头头是道,到最后,这孩子却又忽而歪了歪头, 露出满面不解。


    只小心翼翼地,再度发问:“可我不懂, 为什么阿青不告诉我呢?还是你……不愿意要我,我是私生子,对吗?”


    ↑


    好吧。


    除了这个一看就是陪阿青看八点档看多了得出来的结果,小谢的逻辑链,其实已经十足完备。


    不然也不会把每一种可能性都想得周全,连自己是见不得人的孩子也包括在内。


    一瞬间,纪司予下意识瞄了一眼房门方向。


    确认那门严丝合缝关拢,透不出半点声音,他低垂了眼神,默默看向满眼期期艾艾的小谢。


    终于还是伸手,将这孩子紧紧抱进怀里。


    紧紧地。


    他说:“你不是私生子,小谢。”


    哪怕他在此之前,早已经未雨绸缪的想过无数种说法,解释自己在小谢人生中的缺席,解释这或许尴尬、或许令人无法适从的关系。


    可那都是等到他和阿青谈拢之后的事。


    没人能想到,真正把这真相挑明的,会是默默观察着身边一切的六岁孩子。


    甚至不是用等待被哄骗或是需要被确认的问法,只是问着一个,关于【你为什么不认我呢】的回答。


    “所以,你是我爸爸,对不对?”


    “……”


    “只是阿青还没想好怎么跟我说,对不对?”


    小谢没等到他肯定的答复,却似乎已经认定了心底答案。


    于是先一步,开心且主动地,张开小手抱了抱他。


    好半天,又抬起头。


    小谢问:“其实,你之前是不是也怕我不喜欢你,所以才不敢告诉我哒?”


    就像隔壁小班的金美丽。


    她的爸爸偷偷来接她放学,她很生气,就一直在地上打滚说,为什么平时不陪她,为什么生日的时候答应好了要来班上一起吹蜡烛还迟到,为什么要跟妈妈吵架,为什么要离婚。


    离婚。


    小谢第一次听到,就偷偷去查过这个词,住在一起的男孩女孩分开了,不喜欢对方了,什么都要分走一半,就叫离婚。


    那金美丽的父母离婚也没把金美丽分成两半啊?


    所以,金美丽为什么要哭,小谢不明白。


    就算别的小孩偷偷讨论,说他也是什么“单亲家庭”的小孩,小谢都从来不哭。


    因为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是有爸爸的小孩,阿青从来不骗他。


    所以,他早就想好了,等爸爸回家来的时候要怎么说啦!


    小谢深呼吸,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纪司予。


    好不容易有机会,所以要把想了很久很久的话,都拼命一股脑说出来。


    “阿青说,你有时候很忙,常常要去国外,要呆很久,你刚才说的芬兰,还有美国,法国……其实我都知道!三岁的时候,我就会背地球仪啦,每一个国家我都认识,是阿青教我的,她说你去过好多好多国家,所以我也想知道那里叫什么,以后你跟我说,我就都提前知道一些了!……然后,你就会夸我,说我很聪明。”


    “其实,其实我还会数独!还会很多很多奥数题,都是我自己看书学会的,因为阿青说你以前都一直是考第一名,我也可以考第一名,我马上就一年级了,我也会一直一直拿第一名哒!”


    哪怕他时而比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要聪慧,可归根结底,也不过只努力在父亲面前邀功、想要被夸奖的幼稚年纪啊。


    所以,才会这样努力的,手脚并用地展示着自己的聪明能干,表现着自己的崇拜与喜欢。


    那是纪司予陌生又熟悉的模样。


    像极了少年时的他,也是这样殷勤且讨好的,看向总是冷冰冰的纪明越。


    可也有许多不一样。


    因为小谢的眼神里,比起畏惧与小心翼翼,更像是一种赤诚且真挚的喜欢。


    完全没有记恨和恐惧,没有被怨毒和闲言碎语逼得古怪,且布满试探荆棘。


    “我没有不喜欢你,所以你不会像金美丽的爸爸那么不开心,”小谢只是说着,努力表达着,“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所以,就算你现在说你是我爸爸,我也不会……不会不开心哦!不用给我准备惊喜啦~”


    纪司予看着眼前人灿烂笑容,蓦地一愣。


    也不怪他出乎意料。


    他并不知道,其实谢怀瑾小朋友出生在这世上的短短六年,在这孩子的印象里,关于爸爸这个角色,并不算彻底的缺席。


    因为阿青从来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每天哭啊哭啊的妈妈一样,告诉小谢说爸爸不要他,或者没有爸爸了。


    阿青只是说,爸爸经常出国,所以没什么时间见面,但是会带很多礼物回来。有时候是奥特曼,有时候是漂亮的巴黎铁塔模型,有会跳的袋鼠玩具,也有吓人的鳄鱼布偶。


    每一个她都会帮忙收好,搬家的时候不方便带着,就放在上海的家里,让老舅给空出来一个专门的房间收着。


    满满当当的房间,就是小谢能感受到的,来自从未谋面的父亲满满的爱。


    阿青也告诉他说,不是爸爸不喜欢小谢,只是每个小朋友的爸爸都不一样,小桃子的爸爸去了美丽漂亮的天堂,方耀的爸爸会开着很长很长的汽车来接他回家,至于小谢的爸爸,就因为太忙,所以只能做空中飞人。


    但是爸爸每天每天都想念小谢,会经常问阿青,小谢多大啦,小谢长什么样子啊,小谢今年生日过得怎么样啊?


    阿青说,小谢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只是小谢的爸爸在做非常辛苦的事。


    他有他的责任,需要扛起一个大家庭,他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肩负着很多家庭的生死存亡,如果选错了,很多人的爸爸就会丢掉工作,很多买股票的叔叔就会天天流眼泪。


    但是小谢不想要伟大的爸爸,只想要普通的爸爸。


    于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也很不开心,也冲阿青哭过,摔过他的鳄鱼玩偶,后来又心疼地捡回来,默默塞进被窝里。


    每每这个时候,阿青就会抱着他,小声地哄他:“我也想要小谢有普通的爸爸呀,但是小谢,爸爸有他的选择,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和爸爸都已经二十多岁啦,等你也变成二十多岁的大人,说不定就会明白,爸爸不是自己愿意做那么辛苦的人,而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像小谢一样快快乐乐的长大。”


    “但无论如何,跟我一样,爸爸都是世界上最很喜欢小谢的人。像我们小谢这么好的小孩,谁会不喜欢你呀?”


    阿青总是笑着的。


    所以小谢的记忆里,关于父亲模模糊糊的影子也是笑着的。


    可原来,爸爸也真的是高高的,瘦瘦的,手臂很有力气的,很帅很帅的呀!


    和小谢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他不懂金美丽为什么要哭着打滚,他现在就像一个发现了绝世宝物,忍不住想要跟全世界都分享的探险家。


    因为爸爸终于回来啦!


    小谢的眼神亮晶晶的,装满了真切又热忱的窃喜。


    在他面前,纪司予反倒成了手足无措那一个。


    沉默良久。


    最后,方才冲小谢伸出小拇指。


    大概用上了他七岁以后最幼稚的语气,向小谢宣布:“小谢真聪明,猜对啦。”


    “嗯嗯嗯!!”


    “但是在阿青面前,还是只能先叫我叔叔哦?”


    他勾住小谢的手指。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也给阿青一些时间,等到她愿意让你这么叫我的时候,我们再告诉她今天的秘密,好不好?”


    “嗯嗯!”


    小谢又把头埋进爸爸怀里。


    “好呀!……爸爸。”


    =


    关于“找到爸爸”这件事的直接结果,大概就是小谢这天晚上格外亢奋,缠着纪司予说了很久很久悄悄话。


    直到过了十点,熄了灯,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也要悄悄讲,讲个不停。


    然后,两父子就被突然开门查岗的某人捉了个现形。


    ——“五分钟。”


    卓青在这件事上可毫不留情,直接就站在门口,下了最终指令,“小谢,我五分钟之后再来看,你一定要睡咯!……而且,叔叔一天也很累,他也要休息的啊,知不知道?”


    可惜,平常这么一说就能见效的话,今天却不怎么管用,卓青甚至又接着抓包到他俩说悄悄话现场,一连三四次。


    最后一次通碟下来,眼见着阿青是真要生气了,她前脚一走,纪司予当即便附在小谢耳边,说了句:“爸爸最喜欢乖乖睡觉的小孩。”


    是故,等到下一次卓青打开房门瞧瞧看,不管睡没睡着,也就终于只剩下了“风平浪静”的假象。


    夜晚沉寂。


    时钟慢慢踱步向前,连纪司予都在处理完手上公事过后,默默步入梦乡,整间房子,只剩下客厅里卓青小心敲击键盘的细微响动。


    可平常一直入睡快且睡得很死的小谢,竟然好不容易才睡了半会儿,又飞快醒了。


    不仅醒了,更是一直熬到下半夜,愈发翻来覆去的不安分起来。


    最后发展成下了又上,上了又下地折腾床。


    等到他第四次起床上厕所的时候,一直在客厅处理工作的卓青终于意识到不对,直接便在厕所门口拎住了蔫儿吧唧的小谢。


    把人上下左右“观摩”一圈,顺带拉开冷冻室的抽屉瞄了眼。


    卓青得出结论:“小谢,你乖乖老实交代哦,是不是偷吃冰淇淋了?”


    小谢委屈巴巴的点头。


    “……闹肚子了吧?”


    小谢继续委屈巴巴,委屈地把肚子揉来揉去:(〒︿〒)


    卓青重重叹了口气。


    另一头,纪司予睡得本身就浅,被小谢这么来来回回上床下床一折腾,早都醒了觉,也后脚跟着出门。


    卓青这时搬了个凳子垫脚,正在橱柜的医药箱里翻药。


    瞧见他出来,便顺带随□□代了句:“小谢肠胃不好,吃多了冰淇淋,一直在拉肚子。”


    小谢急忙在一旁插嘴:“不是很严重!就是有一点点小不舒服啦。”


    毕竟冰淇淋是爸爸答应买给他的。


    他不想让爸爸内疚,也不想让阿青觉得爸爸做的事不够考虑周到。


    ——有小谢在,纪司予实在是连给自己找补的工夫也省了。


    能做的,只有先走到卓青身旁,伸手够到药箱,帮她先把那满满一大盒药搬到桌上。


    除此之外。


    卓青刚熟练地分拣出几件常用的止泻药和感冒药,冲完感冒灵,一回头,他甚至已经连哄带骗加条件的,让小谢乖乖把所有要吞的胶囊给一口闷了。


    卓青:“……”


    平时不是超级超级讨厌喝药,今天怎么这么乖的?


    她却也没来得及多加感慨。


    因着不知为何,这天晚上仿佛坏事扎堆似的,哪怕吃了药,按了肚子,小谢却也依旧往厕所跑个没停。


    后半夜的整几个小时,也就只能在照看小谢的过程中飞快过去。


    直至天光微亮时,人才终于在主卧的大床上安稳睡着。


    纪司予也恰时接到一个电话。


    虽然时候颇不凑巧,又打扰休息之嫌,但看在是陆尧打来的份上,他还是给卓青打了个手势,转头踱到客厅,复才接起电话。


    一接通,对面便直接开门见山,说明了这通电话的“来意”。


    “老板,关于天华的人事调动,应该暂时是没办法安排了。”


    之前他在幼儿园门口对黄培撂下的狠话,虽然后面被小谢说服,改了主意,但似乎还忘了找陆尧收回。


    可且不说还炒不炒对方的鱿鱼,这个结果已经够出人意料。


    纪司予眉头紧锁,追问:“……什么意思?”


    “黄经理今天,应该是去了趟檀宫,咱们安排的人说,他出来的时候,是被老太太身边的顾姨亲自送到门口的,”陆尧吞了口口水,用词愈发谨慎,“然后,马上就有人联系到我,转达‘上头’的话,说黄培也是咱们公司很多年的老员工,这些年在天华能源也做得不错,希望您能网开一面,不要……不要殃及无辜。”


    这倒像是原模原样转述老太太原话,连用词也分毫不差。


    纪司予眉目微冷。


    看来过分的善良,在他所在的圈子,依旧并不适用。


    不然,为什么明明是放人一马,换来的,却总是反咬一口?


    沉思片刻,他转而问:“老太太现在人呢?”


    “还在檀宫,最近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不是很乐观,卧床大半个月,家庭医生那边说,还是没有起色。”


    老太太还没动身,说明事情还有先发制人的转机。


    纪司予不再犹豫,当机立断:“现在帮我订一张回上海的机票。”


    ……


    简单沟通完这次回程的细节,五分钟后,陆尧放下手机。


    默默操作电脑筛选,买票——


    已然通宵了一整夜的办公室里。


    不远处那长沙发上,顾姨见状,倒冲他微微颔首,赞了句:“做得不错。”


    说话间,复又低头抿茶,笑道:“你妹妹的事,老太太会安排人帮忙,有舍才有得,小伙子,可别露馅,知不知道?”


    话里有话,暗带警告。


    事已至此,陆尧自然只能满头大汗,连连应是。


    而后,便亲自把顾姨送到电梯口,目送着电梯下行,淡出视线。


    即便如此,他依旧在电梯门口站了很久。


    直至双腿发僵,才舍得回头,一路茫然游荡着回到办公室,一把瘫坐在椅上。


    调虎离山。


    放空许久,他脑袋里,突然蹦出了这么四个无可抽离的大字。


    可以肯定的是,虽然不知道此刻的北京,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但是,正如他已然隐隐约约感觉到的那样,在纪氏蛰伏已久的风波诡谲,那些人此前一直在寻找的,甚至能动摇到纪家那位出了名手段狠辣的老太太出动的,无与伦比的突破口,此刻已经露出了苗头。


    无论那指向何处。


    自己,都是在见证着,一切幸与不幸的发生。


    “……靠。”


    作者有话要说:


    otz不知不觉就写到这么晚了(或者是早吧,毕竟已经是早上了),勉强当我是二更吧15551,感冒了之后天天对着电脑脑壳痛,加上又是铺垫了很久的重头戏加转折点,实在太难搞啦!!(这里重点谴责内心戏很多且不说出来的小谢!)


    以及大家千万要记得保暖,宁可多穿不要感冒,冬天里感冒太痛苦啦!!大家都要身体健康。


    这章抽三十个红包吧,大家十一月要快乐鸭!(假装这是1号)


    最后的最后,多说一点点我的想法吧。


    其实阿青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弥补婚姻,欺骗自己,而是为了小谢。


    真正让单亲家庭不快乐的,除了各种各样复杂的因素,包括不够开放的社会氛围,在我看到的例子里,其实还有带着孩子的父亲或母亲,对孩子一味控诉配偶所导致的家庭压抑氛围。


    “就是因为生下了你所以导致我的人生不幸福”


    “拖油瓶”“你和你爸一样没用”“你跟你妈妈一样不检点!”


    可是不是这样的。


    单亲家庭不可耻,每个孩子都是独立的生命,独立的自我。


    我可能怨恨你的父亲或母亲,可那是我们之间的是,我想,那并不影响他对你的爱,我对你的爱,因为你的人生不是为了单纯继承我们的爱和恨存在。


    小谢是幸运的。


    我希望还有很多很多孩子能像他一样幸运。


    被爱,且爱人,温柔,且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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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56


    清晨六点。


    卓青给小谢捻好被角, 确认他安稳睡熟后,便起身准备去做早饭。


    路过客厅时,纪司予仍站在那小阳台一侧, 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发怔。


    “怎么了?”她瞥过一眼, 随口问,“公司有事?”


    说话间,走到厨房,一边从自家米桶里倒出一杯半大米浸着, 准备煮点白米粥,顺带着,又从冰箱置物格里拣出两……顿了顿, 她又多拿了一个鸡蛋。


    不知不觉就变得过分家常的情境, 或许正是连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天生合衬。


    纪司予闻声,这才回过神来, 把手机收回睡衣口袋。


    复又扭头应她:“嗯,我不在的时候,公司有个合作案出了点问题, 要回上海稍微处理一下。”


    黄培的事, 毕竟有种农夫与蛇、被反咬一口的即视感。


    他并不打算把这些肮脏龌龊的自保手段亮上台面,来破坏卓青好不容易远离那个圈子,而保留下来的容人之心, 便只用最容易糊弄过去的借口, 将这次返沪的难言之隐一笔带过——


    当然,事实上,多说也只是徒增烦恼。


    老太太年纪渐长、且与日俱增的固执脾性, 对纪家突然多出来个长曾孙的事会持有怎样态度,都是显而易见的事, 在没有确切的把握把这件事妥善处理好之前,所谓的信息共享,某种程度上,也只会令阿青既束手无策,又惴惴不安。


    “哦,”卓青把三个鸡蛋磕到碗里,加了点酱油同味淋,一并打散,等着锅热的间隙,揉揉眉心,又随口追问了句,“事情很麻烦,不好处理?看你脸色不好。”


    “没有,是我助理有几件事办得不是很妥当,刚才在想怎么处理……小谢怎么样?”


    “好不容易哄睡了,看他什么时候乐意醒吧,要是太累了,今天就给他请个假,”卓青呵欠连连,熟练翻煎着锅里的鸡蛋烧,“你几点的飞机?我肚子饿了,先做点东西,等会儿小谢只能喝粥,你要是马上就得走,那先吃点垫肚子得了。”


    说话间,纪司予已然进到厨房,伸手帮她递过个盘子。


    “订的十一点的航班,不是很急。”


    “嗯?”


    卓青手里一顿,翻面时,险些把那形状漂亮的鸡蛋烧给挑烂。


    好不容易拾缀拾缀挽回它形象,松了口气,复又咕哝了句:“这可不像你个大忙人的作风,在北京还有别的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


    纪司予端着鸡蛋烧,低声说:“小谢想让我送他去上幼儿园,我答应他了。而且,你……”


    他没往下说。


    可这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又实在不得不让人心情一时复杂起来。


    卓青怔了怔。


    末了,却也只是勉强笑着,调侃了句:“他还不知道能不能起得来,说不定今天都赖在床上……别耽误你的事了。”


    可话虽如此。


    等到纪司予转身离开厨房,把鸡蛋烧搁上餐桌。


    她手上加热全麦吐司的动作,却也跟着慢下来,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许久,才定下心神,端上那略略被煎焦了面的吐司,回到客厅。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吃了早饭,直到闹了大半个晚上肚子的小谢相当“硬气”的,凭借意志力起床,哪怕睡眼惺忪,依旧表示:“上学!一定要上学”,这才齐齐转移了注意力。


    平时没见小谢这么踊跃过,今天倒是真的意志力惊人。


    卓青虽然担心小谢白天里会不会继续闹肚子,可无奈,一时竟也拗不过他,只得又哄着他喝了碗白米粥,量了体温,又再吃一回止泻药。


    小谢背着书包,还没到七点,便跃一脸迫不及待地赶着想去上学,“阿青阿青,好了吗,我可以去上学了吗?叔……叔叔今天送我去上学吗?”


    “是是是。”


    虽然有点略微失宠的小心酸,但她毕竟还是宽宏大量,甚至又特意把小谢平时最宝贝的智能手表还给了他,叮嘱着:“要是还闹肚子,就打电话给我,知不知道?”


    小谢头点的像个拨浪鼓:“嗯嗯嗯!”


    她一时失笑,看着小谢过分的踊跃积极,只能暗自感叹,这大概就是父子之间天生的亲近作祟。


    末了,还是在楼梯口目送着,看他牵着纪司予的手,一路拐过楼梯口——


    谁知,正要扭头回家换衣服,准备去上班,她却又蓦地听得身后一阵匆匆脚步。


    卓青步子一顿,扭头。


    眼前的纪司予如昨日来时那副难得的休闲打扮,却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伙,就杵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刚下了楼,又忙不迭爬了楼梯上来。


    她下意识便暗道不好,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怎么了?……小谢呢?”


    “在楼下警卫室等我。”


    “……那你,”卓青指了指后头房门,“落东西了?”


    “不是。”


    这下连卓青也懵了。


    又不是小谢出问题,又不是东西没带,也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找自己商量,纪司予这是闹哪出啊?


    她哭笑不得:“那突然又回来——”


    话音未落。


    纪司予忽而摸摸鼻尖,低声说:“阿青,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再走?”


    卓青愣了愣。


    她仰头看他,脑袋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人都三十来岁了,为什么连说起这么纯洁的话还是会脸红啊?


    可是。


    纯礼节性的拥抱,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


    于是也伸手,给了他一个分寸温柔的相拥。


    纪司予亦没有让她尴尬,这怀抱一触即离,并不缱绻。


    唯独他的眼神,倏然便柔软到无可复加。


    “再见?”


    “嗯,阿青……回头见。”


    直至说了再见,看他转身离开。


    卓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拥抱那一瞬间,纪司予附在自己耳边说的话。


    他说:“阿青,我真的很高兴,因为小谢像你。”


    这个在她面前总幼稚到像是永远长不大的男人,却也从不吝啬向她表达,他爱着这世界,爱着这家庭的唯一原因。


    是世上有她,小谢像她。


    多固执又多盲目。


    她曾经发自心底的怀疑且讨厌,这份与爱情别无二致,又有根本区别的依赖。


    可他好像,却也是真的。


    有在努力又笨拙的,尝试学会这门缺失多年的人生必修课。


    卓青目送他背影远去,站在原处,默然站了很久。


    如若不是白大小姐的电话恰好打来,她甚至只顾着发呆,险些误了上班的时间。


    ——“所以,回上海感觉怎么样?”


    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整理包包,她一边夹着手机,向电话那头发问


    难得起了个大早的白倩瑶,依旧没改一贯咋咋呼呼的作风。


    先是给她絮叨着,汇报了自己这两天的饮食起居,又是抱怨了一通白既明最近紧盯自己吃饭,被喂又胖了两斤三两。


    为了让卓青安心,还特意提起,自己专程去找了个心理医生看看。


    “那个医生跟我名字好像哈哈哈,不过她应该是才刚毕业吧,感觉挺青涩的,有时候还需要我引导她说话……但真的超级妙诶!青青,我一说我的名字,她好像也听过,感觉跟我一见如故,特别熟一样,我跟她聊了好久,心情也变好很多。”


    “那不是挺好吗?”卓青笑,“这么有缘分,当交个朋友也不错。”


    说着,便提起包匆忙下楼,在小区门口拦了辆的士,往公司那头赶——卓珺自打上任,便铁了心专门跟她对着干,可不能在这种小事上让人抓了把柄。


    好在,一上了车,倒是真的空出闲暇时间,可以和白倩瑶侃上一通大山。


    “是真的很有缘分!”白大小姐一串惊叹,“我就是随便路上晃悠的时候看见广告牌,就上去找她了,结果一见如故!”


    “聊了什么聊的这么开心?”


    “就……说了说年轻时候的风流往事啊哈哈哈!我都怀疑她会催眠术了,不然怎么我说什么她都能预先知道下文,像是有人提前告诉过她一样。”


    卓青虽然觉得这话或许有夸张成分,却还是耐心听对面说完,又和白倩瑶简单唠了会儿家常。


    而后,便也刚刚好,踩着正点到了公司。


    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进办公室,便先被江承逮住,向她炫耀昨天加完班后,又摸鱼刷本,终于给那个叫【我见青山】的金主爸爸刷出来初代七夕复刻外装的成果。


    哪怕是作为昔日狂热骨灰级玩家的卓青,也不由感叹:“你还真是有热血,一流好主播。”


    “可别!我跟青姐你比起来,完全就是门外汉~”江承嘻嘻哈哈,又拍了拍她肩膀,“他给钱,我办事,属于金钱交易,不过青姐,你是不是也没时间刷这个衣服?用不用我开你号帮忙?”


    卓青摆了摆手,“不用了,我今晚自己刷吧,正好给小谢练的小号还没弄好。”


    话毕,也就刻意略过江承脸上一晃而过的失落神情,径自回了自己办公室。


    一落座,埋首工作,时间便过得飞快。


    一天下来,虽然没看到阴魂不散的卓珺上门找麻烦,但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余韵犹在,被揪着加班还是少不了的。


    直忙活到下午四五点,见头儿还没有半分放人的意思,卓青大概就能估摸到,今天少说也得要加班到晚上。


    她之前已经请过几次假,这回更不好意思又说要提前下班,去接自家小孩——怕不是要引起众怒。


    想来想去,只得先联系了李云流,确认对方正好有时间,且又在海淀区附近,这才给小谢打过去个电话。


    “喂?小谢啊。”


    她听着电话那头叽叽喳喳的嘈杂声,问:“放学了吗?”


    “……嗯,没再闹肚子了吧?要是还不舒服,晚点再带你去医院找刘医生看看,乖啊。”


    她叹了口气:“知道你等很久啦,对不起呀,今天我可能要在公司要加班到很晚,赶不及去接你,正好大舅也在那附近。准备他新画展的场地,待会儿让他带你去吃饭,再送你回家,好不好?”


    =


    小谢挂断电话后,就乖乖背着他的蜡笔小新小书包,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大舅来接人。


    他这天穿着一身厚实棉服,脖子上还裹着早晨时纪司予亲手给他系上的灰色羊绒围巾,整个人鼓鼓囊囊,像个圆滚滚的小团子,戴着口罩,也遮不住莫名红彤彤的脸蛋。


    小桃子怕他孤单,默默在旁边陪他等了一会儿,但她妈妈难得抽空来接她,看了又看,她还是只能先跟着大人走。


    倒是后脚出来的方耀,一边咕咕哝哝抱怨着冷,一边赶也赶不走地黏在他身边。


    ——自从阿青昨天在两人中间调解过之后,方耀就铁了心想要跟他做朋友似的,今天在幼儿园里,钦点他做“右护法”不说,还大搞偏心主义,说他从此以后可以第一个分享自己带来的零食,还能随便挑选自己家里的最新款玩具。


    小谢虽然对这种“福利”没什么感觉,但因为阿青反复教他,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耀的态度又确实很好,最终,也不得不勉强答应下来,忍住没嫌弃方耀这个老是寸步不离跟在身边的牛皮糖。


    譬如这时。


    方耀的胖手手总闲不下来,不是揪了旁边花坛里的野草,就是摆弄小谢的书包、围巾、脑袋顶的小呆毛。


    虽然心里嫌烦,小谢也只裹着口罩,闷声闷气说:“方耀,你可以什么都不要做的乖乖坐一会儿吗?”


    他们俩等啊等,等到英英老师都下了班,小谢婉拒了她帮忙联系家长的建议,园长也灰溜溜从两人身边路过,瞥都不敢瞥这俩小灾星一眼。


    幼儿园门口,突然驶过一辆很长很长且乌漆抹黑的车,过了十分钟,又绕回原地,且在两人不远处停住。


    听话乖乖坐了好一会儿,终于闲得发毛的方耀,还是没忍住,指着那辆车向小谢介绍说:“谢怀瑾,那叫加长林肯哦!我爸爸的老板也有一辆。”


    小谢吸了吸鼻子,闷声说:“哦。”


    他对于这些车啊什么的不太感兴趣,连头也不抬,只瞄了眼腕上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六点,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小谢有点郁闷,脑袋晕乎乎的想着:大舅平时可是从来都不会迟到的,今天是怎么了?


    是不是临时有事,不来接自己了?


    可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打啊。


    正晃神间,却突然听得两声车载喇叭的巨响传到耳边。


    小谢被吓得一抖。


    猛地抬头,便见那黑咕隆咚的长车不知何时已经开到自己身旁。


    方耀也懵了,看看车,看看他,确认这车里应该不可能坐着自己认识的人,只得小心戳戳他肩膀,“这……你认识的人呀?”


    自从昨天见识了那个吓人的怪叔叔之后,他对于不显山不漏水的谢怀瑾小朋友究竟家底几何,已经再没有什么准确把握——就是现在跟他说,谢怀瑾家里富可敌国,他估计也不会太惊讶了。


    小谢也观摩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不会,我大舅只爱轰隆隆的大摩托,不会开这种车的,好丑。”


    话音刚落。


    被他直接批评为“好丑”的豪车后座,车窗忽而缓缓降下。


    一个满头白发盘在头顶、面容严肃的老太太,正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这个奶奶……瞧着就很凶。


    虽然已经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高龄,可依旧坐得腰杆笔直,下巴微抬,面带三分生来天成的矜傲轻慢。


    小谢看了看,又低下头。


    只想着:如果这表情放在一个年轻一点的人脸上,估计没人会喜欢跟这样的人做朋友。


    车上的人没说话,小谢和方耀也没说话。


    小谢是因为不想说,没力气,方耀则是吓的。


    终于,过了两三分钟,那老奶奶开了金口。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谢不喜欢这个老人家,不想回答。


    倒是方耀颤颤巍巍答了句:“方、方耀,耀眼的耀。”


    可惜,老人家显然对方耀的回答不感兴趣。


    停了片刻,再度开口:“我问的是戴口罩的那个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谢:“……”


    虽然很不乐意,可阿青说过,要尊老爱幼。


    既然人家都点名点到他头上,他也只能不情不愿的答:“谢怀瑾。”


    “哪个怀,哪个瑾?”


    小谢原模原样,把老舅说的,给他取名的典故搬过来:“《楚辞》里写的,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就是那个怀瑾。”


    虽然他也不是特别懂这个说法,但这么一通话下来,显然还是挺唬人的。


    一旁的方耀瞬间对他投来惊讶且赞叹的眼神。


    可刚才还一脸严肃可怖的老奶奶,却竟是忽而朗声笑了。


    ——“好一个握瑜怀瑾,”她说,“给你取这名字的人,真是对你抱有厚望。”


    那可不嘛!


    老舅可喜欢他啦!


    小谢觉得这话有点怪,便揉着肚子,没再搭话,蔫儿吧唧的。


    老奶奶又定定看了他许久。


    末了,突然收了笑容,恢复正色。


    她说:“怀瑾,把口罩取下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人还记得的话,其实,老太太也叫“怀瑾”。


    这位海派闺秀,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


    姓方,名怀锦,小字敛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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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57


    事实证明, 受教于阿青从小耳提面命的“防被拐须知”,小谢面对大部分陌生人时(亲爸除外),绝非旁人想象中的自来熟性格, 而是个聪明警惕的小机灵鬼。


    故而, 察觉到眼前这老奶奶越来越不对劲的语气神色,他压根就没有再继续接话的意思。


    只径自拉起方耀,便头也不回地往大路上走。


    没了老太太那股威压在前,小胖墩大松口气, 也跟着大步流星地迈起步子,乃至小跑起来。


    走了老远,频频回头观望那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加长林肯, 才又后知后觉地问:“谢怀瑾, 你干嘛跑啊,你认识那个奶奶吗?”


    小谢答:“不认识。”


    不仅不认识, 而且觉得那个奶奶看自己的眼神——总之,很让人不舒服。


    说话间,跑了没几步, 小谢拖着个秤砣, 自觉体力不济,已经开始喘粗气。


    方耀倒是有自知之明,见状, 索性“反客为主”, 一把抓住小谢往前跑。


    一边跑,还一边问:“那就不理了呗,干嘛跑啊?”


    “你、你不是也跑了, ”小谢喘着,口罩下头的脸, 愈发泛起不正常的红,“那辆车上有司机,后面应该还有一排,不知道坐、坐了几个人,要是,把我们拐走了怎么办?”


    说完,也不管方耀又一次充满震惊赞叹的眼神,左右四顾找到目标地,随即一个急刹车,拉着方耀便往小区外的便利店走去——怕有人跟着,他并没选择直接回家,只是按着阿青以前教过的,下意识往人多地方靠。


    两人买了份关东煮,选了个靠里侧的位置坐下。


    小谢在自己的智能手表上按来按去,给自家大舅打了好几个电话,可都没人接,只能转成发语音短信,小声问着什么时候能来接自己、好像有奇奇怪怪的人堵在家附近……云云诸如此类。


    顺带的,他还不忘透过便利店玻璃,小心打探一眼:街对面不远处,那辆黑乎乎的车还在原地停着,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


    跟演谍战片一样,怪人怪事。


    小谢的小脑瓜毕竟转的飞快,想了想,又放下手表,抬头问面前人:“方耀,你家司机在附近吗?”


    小胖子刚往嘴里一下塞了两个鱼丸,还没往下咽,只得囫囵不清地咕哝着:“在、在哇,怎,么啦,你要坐我车吗?”


    “你家远吗?”


    “还好吧,在和景映月台,开车过去的话,半小时就够啦~”方耀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诶!谢怀瑾,你要去我家玩吗?”


    小谢没有直接回答,在心里默默算了下路程。


    半小时的话,其实跟去阿青的公司差不多。


    但是,要是去阿青那,按照自己现在的情况,八成又得被逮去打针——谢怀瑾小朋友天不怕地不怕,平时胆子贼大,唯独最怕痛怕打针。


    对于几个月前那一次屁股针,实在是记忆犹新,完全不想再经历一遍。


    “谢怀瑾,你去不去呀!你要是去,我就给我家司机打电话了?”


    一旁的方耀却沉不住气,忙不迭在他耳边大力推介,“我跟你说,我家里可大了,我家保姆做饭也好吃,而且,平时我爸妈都不在,你可以随便玩我的玩具哦!你要是去的话,我还可以给你看看我的……”


    小谢默然,垂眼看着手表屏幕上的通话记录。


    作为乖乖仔本仔的谢怀瑾小朋友,原本还打算先给阿青打个电话说明情况。可翻来覆去打了五六次,结果竟然和大舅一样,手机关机,完全联系不上。


    没办法,权衡半天,小谢最终还是经不住吵,一锤定音——


    “那你给司机打电话吧,”他说,“我待会儿晚点,让我大舅去你家接我就好了。”


    数分钟后。


    默默目送两个孩子上车远去,老太太眉目微冷。


    不着痕迹地别过耳边乱发,她复又侧头,问后排右侧坐着的老妇人:“晓姐儿,那胖男孩,就是黄培昨天说的小侄子?”


    这妇人正是昔日卓青在纪家时避之不及、人人皆称一句“顾姨”的顾晓女士,老太太养在身边六七十年的左膀右臂、最佳心腹。


    “是的,小姐,”听得老太太这问,很快给予回答不说,还没忘适当补充信息,“他爸爸是方国华,之前上过经济报副刊,算是有点小名气——如果我没记错,前两年,他应该是还蹭过别人的邀请函,来参加您的寿宴。”


    “有点印象,可惜是没混出什么大名堂,”老太太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那就联系一下方国华,说我今天打算去他家坐坐,让他早作准备吧。”


    并非疑问商榷,而是直接陈述的语气。


    “好的。”


    一主一仆,都完全没有考虑过有可能被拒绝的情况。顾姨的工作效率更是丝毫不减当年,很快着手布置起来。


    唯独后排左手侧,迟迟不曾发话的青年,眉心愈发紧蹙。


    老太太眼角余光瞥过,又漠然转开。


    好半会儿,方才一边轻揉太阳穴,一边“温声”提醒:“小李啊,我说了,你可以不用跟来,是你跟你师父说,一定要亲自盯着,确认怀瑾的安全才放心。现在又这幅样子,看着让人怪不舒坦,何必呢?”


    话音刚落,李云流瞬时怒起,开口便呛:“如果不是我师父让我帮——”


    “你看,你师父都能体谅我一个做曾祖母的,想看看曾孙的心情,你这个年轻人啊,就不要多嘴多舌了,”老太太没等他说完,便径自将他后话打断,“你是做艺术的人,不用这么烟火气。”


    说着,她复又悠悠感慨:“你们都还年轻,火气一个比一个旺,要不是这样,我也不用连见个曾孙子,都弄得这么仓促了。”


    “别把自己说的跟个圣人似的,我可不是你孙子。”


    李云流冷嗤一声,额角青筋直跳。


    虽然他是个桀骜冷峻的性子,但出于对谢饮秋栽培恩情的尊重,在大多数不涉及原则的事上,基本都对这个师父言听计从。


    老太太承了他师父的面子,又数次在电话里担保,这只是一场平静的祖孙会面,这才促使他不得不听了师父的话,屈服配合。


    然而眼下这个局面,方才远远看见小谢趔趄脚步,他的忍耐度已经濒临爆表——


    索性再不多话,直接推门下车。


    抄起手机,便拨通卓青电话。


    老太太倒也没生气。


    甚至放下车窗,同人继续叮嘱两句:“你要是在找卓青的话,应该很难联系上吧?我已经让卓家那小丫头拖住她了,你也是,别闹得两边不讨好。”


    话音一顿,却又愈发循循善诱似的,笑道:“不过,你放心,我又不是谋财害命,只是看看我那小曾孙,想跟他聊两句而已,你这么紧张干嘛?”


    “你是这么跟我师父说的,但你这个做法,自己良心无愧吗?”


    “嗯?”


    “你要是真的心疼怀瑾,就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诶。”


    老太太将手一摆,示意他无需再往下说。


    “我只是希望万无一失,所以才找了个最妥当的办法,连你师父都受过我的恩,愿意卖我一个面子,你一个小辈,就不要蹬鼻子上脸了。”


    话毕,顾晓亦恰好和方国华联系到位,挂掉电话,冲前座道:“小姐,通知好了,我们现在过去吗?”


    老太太闻声,微微颔首,登时收起无用的友善嘴脸。


    车辆扬长而去,溅开路边一摊水花。


    而李云流仍站在原处。


    眉头紧拧,思索片刻,他很快转而翻找起手机上的电话簿。


    说到底,倒还算是比小谢棋高一着。


    他没有尝试打给现在绝对是诸事缠身的卓青,而是一转头,打给了甭管开会上班,总之二十四小时,总能跟外界保持联系、手机永不关机的江大主播——他还是一次偶然,和对方交换过名片,这次难得派上用场。


    电话不过“嘟嘟”数秒便接通。


    李云流看着那车远去方向,话音沉沉,问:“卓青现在在哪?……能不能让她听电话?”


    =


    另一头。


    小谢坐上方耀家的车,又接连给阿青发了好几条语音交代自己的去处,没收到回复,只得蔫儿吧唧的放弃。


    在车上眯了没多久,半小时很快便过去。


    宝马稳稳驶入车库,方耀推醒他,说是趁着时间尚早,还非要带着他在小区里外逛上一圈。


    小谢无语。


    又不好拒绝,只能一边发信息给大舅求救,一边不情不愿跟在方耀背后,听小胖墩唠叨个不停。


    没成想,等到真再进门时,方国华竟然已经满头大汗的坐在一楼客厅,一副久候多时的样子。


    小胖墩吓了一跳。


    “爸?你怎么……”


    “耀耀啊,这就是你同学吧,”方国华也没管方耀那一脸惊诧,直接便起身迎到小谢跟前,装模作样地握了握他小手,“叫怀瑾是吗?闷不闷呀,先把口罩取了吧。”


    小谢盯着眼前这只汗淋淋的手,没说话。


    然而,确实——


    眼下心里最慌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方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条。


    这座位于“合景映月台”的三层别墅,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只是方家父母为了照顾方耀就近上学而购置的物业,连家也算不上。


    方国华平时和自己包养的女/学生住在香江花园,并不频繁到这来,只偶尔妻子回国,需要在儿子面前佯装夫妇恩爱的时候,才硬着头皮来一趟。


    却不想这一次,竟然是直接被纪家那尊大佛点了名,吓得直接从小情/人床上一跃而起,便马不停蹄赶来。


    他能不慌吗?


    身家性命,前途来路,竟然都系在一个小屁孩身上。


    沉默几秒。


    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小谢最终还是很有礼貌的打了声招呼,说了句“叔叔好”,而后,听话地摘下了脸上口罩。


    方国华看着那与自己想象中“缩小版纪司予”如出一辙的脸,又看看他脸上那自额角一路蜿蜒到太阳穴的红痕,忍不住,又不迭擦了擦满脑袋冷汗。


    方耀自是毫无察觉这份紧张。


    心大如小胖墩,刚想拽了小谢去楼上玩具房玩VR游戏,却先一步被方国华拎到身边。


    “爸!你干嘛啊!我要和谢怀瑾——”


    “闭嘴!”


    方国华低声呵斥。


    一转脸,对上小谢,却又换作一副慈爱模样。


    “小同学啊,你先上楼吧,我和方耀挺久没见了,跟他说几句话,”说着,便指了指二楼右手边的书房,“你先到书房坐一坐,待会儿再让方耀陪你玩吧,好吗?”


    小谢原本是打算来方耀家睡一觉,再等大舅来接,可听主人家的这样发了话,也不好硬生生拒绝。


    末了,只得跟方耀做了个“快点哦”的口型,便迈着沉重的步伐,扭头上了楼。


    闷了一天口罩,加上昨天晚上睡眠不足,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好不容易找到书房门口,推门进去,等到把门合上、一转身,却直接僵在原地。


    小谢看看身边冷着张脸的老妇人,又看看书房主座上端坐着的老太太,疑惑……又害怕地,歪了歪头,下意识后退半步,抵住房门。


    年届九十六岁高龄的纪老太太,而今一身翡翠色针织裙,纯黑色的绒毛披肩轻搭肩头,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哪怕只是这样闲适会面,依旧背脊笔挺,坐姿优雅。


    如若不是满脸岁月痕迹无从遮掩,恍惚间,似乎依旧还是几十年前,那位风姿冠绝上海滩的闺秀名媛。


    顾姨伸手按住门把,阻了小谢所有退路。


    老太太倒还一派慈眉善目似的,不复之前在车上打量他时的严肃,缓和了面色。


    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温声道:“怀瑾,过来坐。”


    小谢:“……π_π?”


    若真要说他现在的感觉,不外乎是一句——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老太太不急不缓,眼见着他一动不动,遂继续“出招”。


    这次是大打温情牌。


    “不用害怕,怀瑾,你应该已经见过司予了吧?我是你爸爸的奶奶,按辈分讲,你该叫我一声太婆……乖孩子,就是‘曾祖母’的意思。”


    说话间,一旁的顾晓微微弓腰,向小谢递来一张早已备好的合影。


    那照片年代久远,但仍依稀可辨,那时不过小谢这般年纪的纪司予,正被老太太牵在手里,平静微笑着,看向镜头。


    那是他小时候,做完手术出院,和自家奶奶留下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影。


    可老太太依旧能把这合影说得,仿佛祖孙亲密无间,无与伦比。


    “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交给了我来养,照片上,就是那时候的我跟他,”老太太说着,面带微笑,“看看,你们小时候,是不是长得特别像?”


    小谢捧着那张照片,低头看几秒,抬头看几秒。


    好像确实是眼前这个老太太的模样,只是稍微年轻了些。


    毕竟还是个孩子,加上刚认回了爸爸。


    再加个曾祖母,好像也不是……不是特别让人惊讶似的。


    小谢攥着那照片,心防卸下七分。


    老太太见状,抓住时机,冲他招手,“别害怕,如果我是坏人,就不会在这里见你了,楼下还有你的小同学,是不是?……来,到太婆这里来。”


    小谢虽然迟疑许久,到底还是迈开步子。


    到了近处,老太太仔仔细细,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倒也没问他脸上伤是谁划破的,只摸过书桌上纸笔,随便写了几个字,递到他面前,问:“都认识吗?”


    她写的是自己的小字。


    方敛晚。


    字不算难,只是一点初步“考试”罢了。


    小谢本就聪明,自然顺利通过。


    虽说,对眼前的处境,他仍显得有点怪不自在。


    但作为一个小乖宝宝,接着,却还是又在老太太的提点下,给展示了一番远超同龄人的算术能力和数独技巧——可惜眼下没有什么奥赛题,不然,或许还能再演示下他引以为傲的“越级答题”。


    这都是阿青曾经夸过他的优点呀!


    而且爸爸昨天也说了,“小谢真的很聪明”,如果太婆看到的话,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小谢放下笔,把填好的一整页数独,交到老太太手里,脸红红地等待夸奖。


    可惜老太太只是笑笑,随便扫过一眼,便把那纸放到一旁。


    只转而问:“怀瑾,除了这些,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才艺?……对了,你有没有学过马术?”


    骑马?


    小谢摇了摇头,“没有,我不喜欢马。”


    “去过高尔夫球场吗?”


    小谢摇头。


    “……没有啊,那网球呢?”


    小谢还是摇头。


    老太太蹙眉,又问了一堆诸如“学过钢琴吗”“书法练得怎么样”“有没有上过礼仪课”之类的问题——


    十几分钟过去,在试图用英语跟小谢交流,依旧告诸失败后,她终于摇摇头,得出结论:“看来你妈妈在教育你这方面,没有下什么苦功夫啊。”


    话音刚落。


    方才还一副乖巧懂事小可怜模样的小谢,登时皱皱鼻子,开口反驳:“我不喜欢运动,不喜欢骑马,阿青不会逼我去学不喜欢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


    他说:“我不喜欢你的语气,就算你是老奶奶,也不应该说阿青!”


    本就因为感冒而红扑扑的小脸,此刻愈发红得吓人。


    老太太瞥他一眼,没说话,手指不耐地轻敲桌案。


    唯独心中,不住冷冷叹息——


    这孩子理应是个聪明的,可惜都六岁了,许多从小就要培养起来的习惯,到底是没打好基础。


    可惜啊,真的是可惜。


    老四家那不省心的走了之后,老大家里那个,肚子不争气,膝下一直无所出,倒是老三家的,丈夫虽病得不知哪天就要西去,也叫她生了一儿一女的龙凤胎,今年刚刚好都是五岁。


    可惜这俩孩子生出来,正逢自己心脏病发住院,险些彻底撒手人寰。


    算命的来来回回算过几遭,暗示了好几次,这命里犯冲救不得,她就是再盼着有个曾孙带在身边,也不想给自己明着找晦气,心里对那两个孩子膈应得很。


    不然,也不会因为听说卓青这还有个孩子,便强撑着病体找来。


    她原先还抱着满腹希望,觉得卓青至少在自家“修炼”了好几年,不至于在教孩子的问题上过于目光短浅。


    可如今看来,她那两个孙子,再加上一个外孙女,虽说年纪都不足小谢大,但是都比这孩子懂礼貌,也更聪明,多才多艺,言行举止之间更有教养。


    还以为这孩子能继承他父亲一星半点,当得起纪家这第六代长孙的身份。


    但眼下,就连门边的顾晓,也被他那一两句话说得眉头紧蹙,手里记录的动作跟着慢下来,默默对自家主子摇了摇头。


    老太太沉思片刻。


    再抬头时,冷了面容,只淡淡感慨:“罢了,你还小,有些事不懂也正常,这次就算了。”


    不过好在,司予当年做完手术恢复,也约莫就是这个年纪上下,不是照样被自己教得很好。


    只要根没坏,她还是有信心把这孩子掰正的。


    思及此,老太太当即施恩:“我会安排你妈妈回来,到时候,你们一起搬回来住。”


    “啊?”小谢没太听明白,刚才剑拔弩张的气势一松,只反问道,“什么回来?”


    “当然是回上海,那里才是我们纪家的根基所在。现在你爸爸当家,你就是纪家的长孙,不回上海,难道还呆在普普通通的学校,过受人欺负的日子?”


    说话间,老太太伸手,点点小谢额角伤痕。


    心头暗忖:不过说起来,卓青也算是母凭子贵,有了这孩子,再让她当回纪四太太,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有点可惜,但是这下,那个简桑,就没必要再——


    “砰!”


    “哎哟……我……!”


    一声巨响,混杂着顾晓跌倒在地的喊痛声音,蓦地惊醒老太太心中沉思。


    她霍然抬眼望去,神色瞬间大变。


    此刻一脚踹门而进的,不是别人。


    正是本该在上海总部焦头烂额,收拾兄长烂摊子的——


    老太太眉头紧锁,低呼:“司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生病加上体测真的很颓,努力保持日更,但是可能会比较晚,大家可以早上来看,别熬夜呀。


    还有,就是如果有姐妹要养肥,不用在评论区跟我说了……因为你不说我会默认你在追,你说了,更多人养肥,这对于连载期的文来说是致命的。


    我不敢要求大家追更,也无力再去长篇大论说什么请大家多支持连载期的文,因为没有追更没有好榜单的情况下,为了尽快完结,我只能压缩情节,越写越焦躁。


    抱歉给大家传播了负能量,我也想尽快渡过这段时间。只有十章左右就完结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尽量多支持吧。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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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58


    老太太满目不可置信。


    小谢跟着循声看去, 眼神却“噌”得一亮。


    下一秒,便头也不回地从书桌旁跑开,一把飞扑进父亲怀里。


    “叔……爸爸!你怎么回来啦?”


    论撒娇, 小谢实在信手拈来。


    全然不复方才的谨慎小心, 委委屈屈又娇得很,直恨不得把纪司予的脖子蹭秃一层皮。


    纪司予无奈笑笑,将小谢抱起,孩子气地颠颠几下。


    仿佛刚才踹门而入时的悖怒表情只是一瞬幻觉, 只温声应了句:“在上海没什么大事,所以处理完就回来了。”


    说话间,他伸手摸了摸小谢额头, 又探过那略有些滚烫泛红的小脸。


    也没管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 复又问:“小谢乖,是不是感冒了?……白天还有没有闹肚子?”


    “有一点点~”


    小谢抠着小拇指冲他比划, 又小心地,贴到他耳边轻声嘟囔:“不过不要告诉阿青哦,她知道了, 又要让我去打针了, 爸爸,我不打针~”


    这孩子。


    纪司予失笑,只得捏捏他脸, “那也要你能好才行, 要是再闹肚子,今晚又不睡了?”


    小谢撇撇嘴。


    “好嘛……但是打针真的好痛啊!我吃吃药就会好了……”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 慢了一步的方国华,刚好也气喘吁吁追上二楼。


    眼见着这门也踹了、人也摔了的架势, 险些脚下一软,趔趄摔倒。


    还没等他去劝架。


    再后脚匆匆跟来的保姆,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凑到他身边来,低声问:“先、先生,有位谢青小姐——说、说她是少爷领回来那小朋友的,的妈妈,在小区门口被拦住了,警卫让我来问问,您跟她认不认识,这门,这门开还是不开?”


    “开!当然开!”


    声音虽不算大,但这样的距离,已然足够书房内外听得一清二楚。


    纪司予闻声,冷冷向后瞥去一眼。


    随即,却也把小谢放下,拍拍他肩膀,“好了,小谢,你先跟着方叔叔下楼吧,阿青马上就过来了。”


    “爸爸你呢?”


    “我跟这个奶奶说说话,”纪司予的用词很是微妙,说话间,指了指书房里的老太太,“你和阿青稍微等我一下,我们待会儿一起回家,好不好?”


    小谢最听他的话。


    闻声,笑出双月牙儿眼,只脆生生答:“好啊~!”


    说完,压根连看也不看老太太一眼,便转身蹦蹦跳跳,一副“没大没小”模样,径直走向方国华。


    老方如蒙大赦,一时也不敢多话,赶忙领着小谢下了楼。


    脚步声逐渐远去。


    顾晓揉腰站起,不敢再喊痛,只是小心翼翼绕过纪司予,将房门重新阖拢,将里间声音隔绝。


    书房里,便很快只剩下默默退到角落的顾晓,和始终坐在主座上,一动未动的纪家老太太——以及她那曾经引以为耻,后来引以为傲,如今再难掌控到手心的孙儿。


    各个都是聪明人,自然无须像对外人或是孩子那样拿腔拿调。


    说话也都开门见山,各有底气。


    老太太先发制人。


    一开口,便是冷声发问:“司予,你叫他小谢?”


    纪司予在老太太书桌对面落座。


    斜斜倚住扶手,不咸不淡答一声:“嗯。”


    见他这风轻云淡模样,老太太愈发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的低斥:“怎么连你也这副态度——他应该姓纪!你当爸爸的,他也叫你一声爸爸,你怎么能连这点威严都没有?”


    “这重要吗?一个姓氏而已,他喜欢姓什么就姓什么。”


    纪司予却依旧平静,“小谢长到六岁,纪家没有给过他半粒米。既然他习惯了叫小谢,那就小谢,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


    他的态度空前无谓且冷淡,显然激怒了一贯高高在上的老太太。


    猛地连拍数下桌案后,她复又迭声质问:“而且,真要说生了不养,那是我不养吗?是你不养吗?是卓青根本没有告诉我们这件事!现在成了我们纪家理亏了?谁教的你这样的道理!”


    老太太鲜少露出这般勃然大怒表情。


    可也不过数秒,甚至不等纪司予反驳,她便也马上自己收拾了情绪,霍然挥手。


    “行了,司予,我不想跟你吵。我只是来见见怀瑾,你这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拐卖他的——这不是你对我该有的态度,也不是你该做的事。”


    纪司予闻声反问:“那我现在该做什么事?”


    “……”


    “奶奶,如你所愿,在上海帮大哥收拾烂摊子吗?”


    这话里话外,已然近于嘲讽。


    至于其中缘由,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因为这样的接连欺骗,一环扣一环的算计,终于将本打算心平气和,好好处理这件事的纪司予彻底激怒——


    这一天下来,白天,他因为察觉黄培告密而匆匆返沪,结果没见着老太太不说,连一贯寸步不离伺候着老太太的顾晓,竟然也没有在檀宫露面。


    虽说察觉到不对,但他那时还没有想到,老太太沉疴病中,会舍得亲自动身到北京,来一招调虎离山计,甚至不惜用纪司业来当挡箭牌,拖住他的脚步。


    后来知晓经过,他只得重新返回北京。这一来一去,行色匆匆,老太太的一贯作风,到底踩到了他底线。


    是故,也不介意当面摊牌,直接便问:“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授意,以我大哥的脑袋,您觉得,能想得到这些个无伤大雅又拖时间的烂招吗?”


    老太太眉头紧拧,“司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手指轻叩桌面,不疾不徐,“只是奶奶,这样说吧,你跟我说过无数遍,我们这一辈里,我是你教出来最好的学生……那你觉得,用一个差生和一个外人联手,能骗得过我吗?”


    他说的差生,自然就是他那点不醒的庸碌大哥,纪司业。


    至于外人——


    老太太瞬间会过意来,不怒反笑:“陆尧啊,咿个墙头草,真真是风吹两头倒!”


    纪司予默然,心中冷笑。


    祖孙两人,都已然是风里来雨里去,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狠人。


    如若力往一处使,当然是相得益彰,一如纪氏这腾飞的七年,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可一旦改换方向,针锋相对,便是刀不见血,却寸寸攻心的杀意四溅。


    毕竟,纪家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冷血矜傲,不容欺骗。


    老太太见证了三代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然她最清楚这道理。


    是故,自知这次有三分理亏,高傲如她,也不得不同样沉默片刻,复才重新开腔,试图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话题。


    “我刚才已经和怀瑾谈过,虽然他现在底子不行,但是只要愿意用心,总还有得救。”


    “嗯?”


    什么叫底子不行,还用上“有得救”这样的说法?


    纪总护短出名,尤其听不得人说自家人半句坏话,在老太太面前,已经是忍了又忍。


    而老太太依旧一副施恩般的语气:“以前你总以为奶奶针对你那个卓青,现在好了,也算是她命里有时终须有,生了个孩子,还是男孩儿,是长孙——这样吧,你不是也一直都没有直接对外公布离婚的消息吗?那过两天,就直接去复婚,然后让他们回上海来住。”


    纪司予:“……”


    “让卓青重新做她的纪四太太,也让那个怀瑾吧,接受更好的教育,不然你说,司予,他都六岁了!没去过高尔夫球场,没上过礼仪课,不说别的,连狼毫笔他都没碰过,字也写得上不了台面,做那些什么数独,那能顶什么用?我们家不需要什么数学天才,科研民工。”


    老太太越往下说,眉头蹙得越紧,“反正,我看着真是心里头急,正好要是你把卓青给接回来,就这件事,我还得再跟她好好聊聊,咱们纪家的孩子,以后都是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怎么能什么事都随着孩子的兴趣来?”


    她说:“就算孩子不懂事,难道她一个大人也不懂吗?总之,这件事,听奶奶的,你也得站在奶奶这边。”


    说得多理所应当。


    可惜,最主要的倾听者,却不知何时,已然右手支颊,听得昏昏欲睡。


    “说完了?”


    纪司予最后总结:“那是不是,也该轮到我说了。”


    ……


    他的话简短有力。


    两分钟后,老太太满面惊怒,不住打量着面前人,厉声呵斥:“纪司予,你疯了?!为了一个孩子?!你对我这是什么态度!”


    “是您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踩到我底线。”


    老太太闻声,手指颤颤,不住抚着胸前,试图给自己顺气,整个人却依旧直打哆嗦。


    疯了。


    真是疯子!


    “我教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番心血扑在你身上,指望你这芝兰玉树好子弟给我光耀门楣!你现在跟我说,你跟我说这种混账话——”


    纪司予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平静。


    “事实上,我试过想跟你好好谈,连阿青我也努力去说服过。但是,照现在看来,谈和不谈都是一样的结果。就像我曾经以为我能改变点什么,可其实你从来没有给过纪家的孩子改变的资格。


    我不想看到跟我人生一样的悲剧,发生在我的儿子身上,所以,在来北京的飞机上,我已经想好了,现在只是找个机会如实告诉你——并没有和您商量的意思。”


    究竟是他没了纪家死的更快,还是纪家没了他,会一蹶不振?


    这问题就留给旁人去揣测,与他无关。


    至于老太太留给他的回答——


    一如他十来分钟前,那“砰”一声踹门而入。


    老太太在下一秒轰然倒地,白眼直翻,喘息不止。


    那模样,让纪司予想起许多年前,他的母亲,也是死得这样狰狞可怖,一点也不像旁人说的安详平和。


    但再可怖,也比不过老太太在母亲葬礼上故作慈悲的嘴脸。


    那份自以为是的高贵。


    那份任性矜傲的高贵。


    永远高高在上,不容践踏的高贵。


    以及让人无法呼吸的,“人上人”的自觉。


    所有这一切,逼死了他的母亲,也逼死了他心里所有,生而为人本该有的善良,让他在母亲的葬礼上面无表情,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为人子时不能保护的,终于花了十来年站上顶端,等到这一刻,为人夫,为人父时,为什么还要再沉默?


    他低垂眼睫,冷眼看着老太太挣扎,在地上不住拍打着胸脯,哀鸣,抽噎。


    而顾晓惊叫一声,飞快跑到老太太身边将人扶起,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盒,收拾出两片硝酸甘油片和速效救心丸喂她服下,“小姐!小姐!振作一点……我马上联系医院,小姐!”


    顾晓艰难地抱住老太太,从怀里掏出手机。


    想要联系医院,却怎么也按不下号码,手指不受控制、颤颤巍巍发着抖。好半天,只能转头恳求:“少爷!少爷您帮忙,帮忙打医院电话……”


    这大概是老太太发病最严重的一次。


    她已是九十六岁高龄,本就在鬼门关外徘徊已久,只差一步,便是天人永隔。


    更何况她早也该死。


    是故,哪怕哀鸣与抽搐声不住传入耳中,纪司予依旧只是面无悲喜,寸步不动。


    分明生着一张小菩萨般白玉无瑕面孔,却比寒冰冷玉更加绝情无义,冷酷无情。


    甚至于,就在心底狂欢的黑暗即将把他整个吞噬之际——


    “是我,李云流,你不是认识301的王主任吗?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我这边有一个病人发病很严重,年纪很大,可能需要手术,总之情况很危急,麻烦他安排一下……对,是纪老太太。”


    “喂你好,我这边是海淀区合景映月台,有一个心脏病发的老人……”


    卓青突然推门而入,当着所有人面,两个电话一前一后打通。


    飞速联系完人,她复又快步上前,帮忙将老太太放平,询问乱了方寸的顾晓,该怎么做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


    纪司予愣了愣,看着眼前意外场景。


    卓青没有理睬他,


    只等手脚利索地急救完毕,复才当机立断,回头一瞪,“杵在那干嘛?纪司予,过来帮忙!”


    =


    事实上,进了门以后,卓青并没安静等在楼下,而只是把小谢安抚着,哄着他和方耀一起玩,随即便上楼听了十来分钟墙角。


    也好在她多留了这份心,才不至于让事态发展到最严重的地步。


    ——“去看看,救护车来了没?”


    ——“老太太的药,顾姨,先喂她吃药!”


    虽然她深知,纪司予内心对于老太太从未原谅过的新仇旧恨一箩筐。


    然而,她也更明白,以老太太的身份地位,如果一死,绝非什么“突发病危死了”的六个字就能一页掀过的小事,更不是纪司予在场见死不救,能够随意撇清的责任——


    她必须站出来,在纪司予险些犯了糊涂的时候。


    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不让纪司予再回忆起更多昔日细节,她甚至也主动提出,让他和老太太“隔离”开来。


    “北京这边我比较熟,我跟着去更保险。你就先带小谢回家,喂他吃药吧,”是故,临上救护车前,她把家里钥匙塞进他手里,“你是他爸爸,好好照顾他,不要想别的事,知不知道?”


    纪司予看着她,默默将那钥匙攥紧。


    没点头,也没摇头。


    但她知道,她说的话,纪司予能听进去。


    因为她是卓青,所以纪司予一定会听进去。


    故只一眼,她便转过头去,不再多话。


    至于顾晓,直至上了救护车,终于恢复一贯的冷静沉着,开始联系纪家的人马布置医院细节。


    老太太被送进301医院,由主任医师负责临时急救,熬过大半晚上,终于堪堪脱离危险期。


    死不了,但也没醒来。


    于情于理,卓青最终和顾晓一起守了老太太一晚上。


    一直到大清早,才不得不赶着去上班而匆匆离开。


    “喂?嗯,我刚从医院出来,小谢呢?……待会儿你叫他起床,送他去上幼儿园,可别迟到了。”


    “老太太没事了,你也不要多想,好好睡一觉。”


    一边咬着从医院一楼小卖部买来的三明治,她一边打着电话往大厅那头走。


    即便如此行色匆忙。


    狭路相逢的剧情,似乎还是犹如老天爷恶作剧般,乐此不疲的,在她挂断电话后的数秒,径直找到她头上来。


    医院大厅的走廊尽头,寥寥过路人里,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忽而取下墨镜,冲她不偏不倚看来。


    刚刚好对视瞬间,不过一眼,卓青倏然停住脚步。


    卓青本青:(ー_ー)!!


    她花了十几秒辨认那张脸。


    最终,虽然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然而……该怎么说呢?


    七年前,她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简桑采访纪司予的节目,那时的简桑,长着一张标准的“主持人脸”。


    在卓青的印象里,就跟央视年轻一辈的美女主持人别无二致,透着一股妩媚又正统的美,不网红,但也绝不清纯。


    而如今,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女人,洗去了纹出的柳叶长眉,只用眉粉轻轻扫过,留个轮廓。


    大地色系眼影淡不可见,口红也是最浅的豆沙色,除去点缀些许气色的作用,基本像是素面朝天般,刻意往“清水出芙蓉”的范畴靠。


    说不出来的不自在感,一时让卓青眉头紧蹙,更不想主动和人靠近。


    可简桑似乎毫不在意。


    反倒径直找过来,高跟鞋一顿,稳稳停在她面前。


    温柔女声,很快冲她轻声道:“你就是卓青、卓小姐吧,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卓青:“……”


    到这一刻,所有的不对劲感觉都合在一处。


    她终于感觉到是哪里不对。


    ——不仅是神态表情。


    这个人连说话的方式,断句和尾音的落点,基本都跟自己一模一样。


    遮住了脸,随便一听,或许连白倩瑶也会听错,直接说那就是她的声音。


    简桑似乎也看出她面上僵硬。


    弯唇一笑,那柔美弧度,亦是千百次演练过般的恰到好处——如她当年在礼仪课上千百次练习的那样。


    简桑伸出手来,试图同她交握。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司予的……好朋友,我叫简桑,很高兴认识你,卓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是老太太做得太激进且自以为是,其实司予仔不会黑化的这么快。


    纪家大哥说,司予当年在母亲的葬礼上一颗眼泪都没掉,因此觉得司予是个怪物。


    其实他并不知道,母亲当年的死有着怎样的背后隐情,也不懂司余仔这么多年固执要走到最高位,其实也藏着他童年时最无法放弃的憎恨……


    前面,我为司予的少年时埋了很多伏笔。


    他不是一个完人,而是一只魔鬼。


    可这个魔鬼,只要愿意被一个人拯救,他就有离开地狱的可能。


    而他现在,就在远离那片深渊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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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59


    虽然简桑看似把架子放得很低, 一副诚心交友的势头,但卓青确实是真的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和她有什么需要畅谈的话题。


    故而也不含糊, 当即蹙眉婉拒:“简小姐, 我赶着去上班,有什么事的话,或许改天再——”


    “是橙花居的工作吗?我和卓珺关系还不错,可以帮你请假。”


    简桑却料事如神般, 抢在她前头开腔:“你放心,卓小姐,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只是稍微聊一聊。”


    说话间, 女人复又挽住她手。


    略微比她矮了三五厘米的个头,却是状若恳求实则不容置喙的情绪暗涌, “卓小姐,其实你也是我在克勤很尊敬的学姐,这次我赶来北京, 除了来探望老太太, 很大程度上,就是希望能跟你见一面,聊一聊……你能抽出一点时间跟我坐下谈谈吗?真的拜托了。”


    卓青:( ̄_ ̄)


    这高帽子戴的。


    说到这地步, 如果她还不愿意移驾, 似乎倒让人觉得是她派头太高,不好相处了。


    卓青心底叹了口气,只得抬起手腕, 瞄了眼表,刚好七点差一刻。


    “好吧, ”她最终松了口,“不介意的话,这个点也没有什么咖啡馆,我们就近去华熙那边找个麦当劳坐坐。我不想因为私事耽误工作,最迟七点一十要走——简小姐,希望我们不会聊到那时候都聊不完吧。”


    话毕,两人却并未同行,只一前一后离开医院,过了马路,又各自在对面的M记买了份早餐。


    简桑端着托盘,率先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


    卓青随后在她对面落座,和简桑的全份套餐不同,只买了杯豆浆。


    她也不说虚的,刚坐定,开门见山便问:“简小姐,你到底是为什么事来找我的?”


    简桑闻声,默默低头啜饮了两口咖啡。


    沉默片刻,方才很是谨慎的开口,轻声细语:“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卓小姐,听说司予最近经常来找您……我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但是,您和司予已经分开了好几年了吧?”


    “是,七年了。”


    见她答得直截了当,简桑像是突然松了口气,没忍住低头一笑。


    顿了几秒,再抬头时,却又挂上那副温和妥帖模样,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也是,难怪。这七年我经常陪在司予身边,从没见过您,刚才也只是靠以前的印象认出了您。”


    话里话外,像是对她宣示主权,暗示这七年缺席,纪司予身边已经变了天似的。


    可惜,这话倾诉的对象实在不太巧妙。


    “嗯,那你记性还挺好——如果没有私下里查过我的话,一眼就能认出来只看过照片的人,不愧是前上海名嘴,很有眼色,”卓青摊了摊手,“只是简小姐,我还是要稍微提醒一下,我们时间真的有限,你可以不用在我面前绕那么多弯子,我能听懂你的意思,ok?”


    离开纪家愈久,她已经习惯于打直球的沟通方式。


    这么一点破,倒叫刚起了个基调的简桑瞬间面露尴尬。


    好在很快,训练有素的简小姐便把表情调试过来,转而轻声给自己解释:“我知道的,我只是先问一下,以免有些我不知道的事影响判断,结果闹得误伤了您。”


    “误伤?”


    “是的,”简桑短促有力地点了几下头,终于切入正题,“不瞒您说,这七年,我是陪在司予身边最久的人。既然您确实也说了,已经七年没有跟他联系过,说明至少现在,我们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人,我们是平等的,我更加也不比你低一格——”


    这是说到哪去了?


    “等等。”


    卓青越听越不对劲,见势不对,急忙打断对面后话:“听你这个语气,我像是什么竞争对手一样,简小姐,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您当然是我的竞争对手。”


    简桑答得委屈又理所应当。


    染了浅浅粉色的手指,不住掰着汉堡包的边角,托盘上很快落了半边面包屑。


    许久,才声如蚊蝇的继续:“我想嫁给司予,本来一切都已经万事俱备,是您突然又出现,把很多事情搅得一团糟。我已经失眠了很多天,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婚离了,也就是一拍两散,大家各自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为什么还要——”


    “行了,我理解你的意思,”卓青一个摆手,止了她那泫然欲泣的话音,“但简小姐,你说得这么委屈,能不能告诉我,结婚这件事,是纪司予说的?是他站在你面前跪在地上举起戒指求婚了?还是他亲口答应了?”


    简桑被她这一连几个问号问得呆了数秒。


    很快,又回以一句不答反问:“这几年,我是唯一一个可以跟在他身边出席酒会的女伴,老太太也默许了我的‘身份’,卓小姐,司予已经三十出头,他不可能永远不结婚,对不对?”


    对个头。


    纪司予就算要再娶一个,也不会娶一个卓青2.0,不说什么“放着活生生的1.0版不要去找替身是全世界最蠢的事”,就是退一万步讲,天天对着一个像她而不是她的人,难道不是活生生一点点剜他的伤口?


    从见到简桑的第一刻起,以她对纪司予的了解,就已经代替他向面前人宣判了爱情死刑。


    可饶是如此,听得对面这样不加掩饰的说明来意,卓青也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今年到头,她听到的最啼笑皆非的诡辩。


    “就算结婚也是二婚,不是永远不结婚。”


    末了,她只能用尽最后的耐心,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给人纠正,“所以说到底,只是简小姐你一厢情愿的‘我认为’而已,酒会女伴,应该还没有资格坐在我这个前妻对面大放厥词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正妻来抓小/三。”


    更何况,谁是正谁是三,显然是不言自明的事。


    虽然她如今已经是谢青,但那副刻意模仿的姿态,但凡认识七年前的她,谁会看不出来?


    简桑:“……”


    卓青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作势起身,“好吧,看来你说得也差不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


    话没说完,她便被简桑一把拉住衣角。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觉得自己反倒有理了是吗?”


    显然已经被问得有些恼羞成怒,连刻意模仿她而压低放柔的短句习惯,也被简桑抛诸脑后。


    卓青脚步一顿。


    眼神寡淡平乏地,她看向面前脸色逐渐涨红的女人。


    “卓小姐,我希望你可以不要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因为我现在是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在跟您谈,无论你承不承认,过去七年,至少我是他身边唯一的面——”


    “所以呢?你这个唯一面孔,跟他发展到哪一步了?”


    卓青不打算太听下去,直接祭出了最后一招。


    见简桑脸色一红,她复又柔声提醒:“别撒谎,因为纪司予不会对我撒谎,我随时都可以跟他对口供。而且,连这种事都要编的话,也实在不符合您大小姐和大主持人的派头,嗯?”


    一语落地,却也显然戳中了简桑难于启齿,也不好与人分享的软肋。


    简桑哑声反驳:“至少,但,我们之间……那也是因为我是忠实的婚前无、无/性……!”


    “好了,我都懂了,”卓青反手拍拍她手背,拽开对方拉住自己衣角的五指,“简小姐,比起在这里跟我玩诡辩,作为过来人,我给你一个建议——你现在要跟我说的所有的事,决定权都在纪司予,去找他,比什么都有效,不是吗?如果你有信心的话。”


    简桑:“……”


    生在富贵家,虽然不算富甲一方,简大小姐也是从小就被惯着长大,一路过得顺风顺水。


    美国常青藤名校毕业,精通三门外语,回国想进娱乐圈,就当了主持人,刚入行,就能主持地方台最有名的访谈节目,采访到心仪多年的学长,后来又顺利通过卓珺攀附上纪家,得到老太太的青睐——


    她何曾受过这样直面且正中红心的打击?


    以至于,纵是学了小十来年的礼仪课,学了无数的笑不露齿面不表心,这一刻,她的笑容也依旧僵在原地。


    一站一坐,卓青抿了杯中最后一口豆浆,转身扔进垃圾箱里,想了想,又绕回座位旁。


    虽然她现在一副云淡风轻稳居上风的模样,心底,倒也不可控制般莫名泛起一股无名火。


    撞上枪口的简桑,当然就不得不受了她的最后三分敬告。


    “我的礼貌是别人敬我三分,我敬他三分。所以,不要觉得你有多委屈,简小姐,如果别人一开始就认定你是第三者插足,你能端起一副旧社会正妻无限雅量的态度对待吗?”


    卓青弯腰,附到她耳边:“以及,如果是老太太答应让纪司予娶你,你应该去找老太太,而不是我——但如果你非要问我,好,那我也问问你,你说你跟在纪司予身边七年,那他还是不是你印象里,克勤外高那个留在光荣榜上、校史陈列馆里的纪学长?学习成绩好,长得帅,高不可攀,比冰山雪莲还冰山雪莲?”


    或许是被她语气激怒,简桑想也不想,当即将她推开半步。


    也不管周遭投来的质疑眼神,几乎是马上,便回以扬高声音的质问:“是又怎么样?你难道不是因为他完美才喜欢——曾经喜欢他的吗?”


    “不是。”


    卓青摇头。


    “不仅不是,而且,我是因为他一点也不完美,才愿意爱他。”


    “……?”


    “因为完美的人需要的不是爱人,而是合作伙伴。”


    卓青不知想起什么,忽而又笑笑:“你跟在他身边七年,还能做出来他最不喜欢的事,蹦哒到我这来,看来,也并没有太懂他,连做商业伙伴的资格都有点欠缺啊,简小姐。”


    如若真的了解纪司予,又怎么会不明白。


    哪怕新人旧人更新换代,那都是常事。


    可就像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人,现在的人无法回到过去。


    无论纪司予身边换了怎样的人,怎样性格怎样面孔,像或不像她。在纪司予心里,“卓青”这两个字,都是最无可替代的存在。


    人生没有几个十年,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卓青。


    哪怕她不在了,这一点依旧不会改变。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妨碍我是吗?卓小姐。”


    ——“又错了。我如果要妨碍你,你连当酒会女伴的资格都没有。如果要说,也是我给了你飞蛾扑火的机会,简小姐,你别迁怒我,应该多去学一学,“如何不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会对人生比较有益。”


    话毕,她最后扫过面色苍白的简桑一眼——莫名地,竟久违想起多年前,叶梦和自己对招“战败”时那灰败脸色。


    这孩子啊。


    来之前应该没有仔细查过,自己当年在纪家装白莲花,软刀子大杀四方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玩过家家呢。


    卓青在心底最后长长长长长叹一声,那股说不上来的无名火,随即被她自己毫不留情,一脚踩灭。


    =


    然而事实证明。


    莫名其妙被迫“耀武扬威”半小时的直接后果,就是她迟到了十五分钟,面对着上头发来、愈发堆砌成山的工作,顺利接收到了所谓“现世报”三个字的内涵。


    卓珺到底在搞什么鬼?有完没完了?


    她满头黑线地打发走小助理,趴在桌上低沉了五分钟,才勉强收拾好心情,打开电脑。


    唯一的庆幸,大概是家里的小谢有纪司予照顾,倒也为她分担了不少潜在的压力——


    OTZ。


    可即便如此,在一整天不受打扰专心工作的前提下,她这天也是足足忙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结束这让人精疲力尽的加班。


    江承瘫倒在工位上,哼哼唧唧的抱怨声响彻整个六楼:“我发誓,忙完这个什么什么瞎几把新春赛季,我马上请假飞出国浪一圈……游戏公司真的没人权,忙起来比驴还任劳任怨,奖金比农民工还民工——”


    可惜,他的声音最终也只是被淹没在各个工位上噼里啪啦的收尾打字声,和堆成半人高的一摞摞打印资料里。


    唯独剩下个被折腾到半人半鬼的女同事,过了半天,想起抽空瞥他一眼。


    “你就知足吧,”她感慨,“有青姐这个好师傅在,帮你分担了一大半,你那些NPC人设都是她改过一遍的了好不好!”


    江承闻声,摆弄着耳机的动作一顿。


    倒是飞快抬头,冲人挤出个呲牙咧嘴的鬼脸,“当然啰,我们可是澄清cp,我对青姐那是无以为报,要以身相许的~”


    “得了吧!”


    隔壁的男同事插嘴,“青姐肯定不喜欢比她小的,要我说,之前不是有个偶尔开机车来接她的吗?那个就挺沉稳,一看就和青姐很合拍。”


    “那不是青姐的哥哥吗?”


    “哇不过你别说,那个小哥是真的挺帅,还很酷……就是那种,啧,热血校园叛逆高中生老大的感觉!青姐跟他郎才女貌啊。”


    “听说是个很有名的画家!”


    一群人叽叽喳喳没个停。


    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成了外间八卦暴风眼中心的卓青,则只是收拾好U盘电脑,把桌上的护手霜和润唇膏一应塞进随身的小包,随即裹好围巾,起身离开办公室。


    她习惯性地跟外头三三两两下班的同事打了声招呼,觉得今天格外安静不说,还没走进电梯间,后头便跟上一个小跟屁虫。


    “青姐!”


    江承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搭在她肩头,“下了班要不要去吃宵夜啊?累都累死了,我请你去吃串串,吃完再送你回家。”


    卓青盯着逐步下降的电梯楼层,临下电梯时,给了他轻轻一手肘,“年末奖金都扣光了,还这么花?省着点吧。”


    “诶!话可不是这么说,之前不是我连累你,搞得你奖金也被扣光了,这叫补偿,青姐~”


    江承后脚跟上她,一并打了卡,“而且,我不是还有个,那个啥,叫【我见青山】的那个大客户,给钱巨大手笔,我现在都不用管我哥要钱了,自给自足美滋滋=W=!……反正,青姐,好不好嘛,去吃宵夜了?”


    说话间,两人已然一路走出大厅,离开公司所在的大厦。


    卓青不堪其扰,摆了摆手,刚想敷衍几句,说在便利店随便买两个三明治吃吃,正好跟他讨论一下这赛季展示赛的事,眼角余光一扫,却倏而停下脚步。


    “青姐?”


    江承不明所以,也跟着慢下步子,“怎么了?”


    他循着她目光看去,瞧见街边路灯下,一抹颀长身影。


    下一秒,便听见身边淡淡一句:“有人来接我了,明天见。”


    随即便毫不留恋地丢下自己,抬步向前。


    卓青走到纪司予身边。


    他这天并非西装革履,依旧是简单打扮,新买的风衣外套,配上里头浅灰色针织衫同黑色牛仔裤,整个人隐没在路灯光晕之下。


    分明是冰冷的色调,却竟泛着暖洋洋的引力,褪去高不可攀的清冷,充满着冬日里的烟火气。


    她问:“小谢睡了?”


    “嗯。”


    “你等多久了?”


    说话间,卓青伸手帮他拢了拢领口,复又把那胡乱围着的灰色羊绒围巾解开,绕个松松的两圈,交叉系住——嫌不好看,她把那围巾往上提拉点,遮到他下巴。


    七年过去,他分明瘦得愈发尖削。不说话时,整张脸总散发出格外凛冽冷峻的气势。


    可说来也怪,有了这毛茸茸的围巾衬着,倒是一下多了三分……可爱。


    那种小动物一样等待顺毛的可爱。


    她于是伸手,又假装像是体验手感似的,摸了摸他颈边围巾,理好褶皱。


    纪司予笑:“不是很久,站了会儿你就下来了。”


    “晚饭吃的什么?”


    “……”


    纪总有点心虚,“小谢说想吃外卖,我们吃的很普通的家常菜。”


    至于所谓的很普通是有多普通——卓青瞥了一眼他外卖订单里那明晃晃的四位数。


    行吧,懂了。


    她一时半会儿是纠正不过来他这习惯成自然的花钱手法了。


    “你呢,阿青,吃晚饭了吗?”


    “……哦,吃了,吃了点饼干垫肚子。”


    她回过神来。


    不像面对江承时的被动和不情愿,倒是很坦诚地说了情况,指了指斜前方不远处的全家便利店,“我要去买点吃的,吃完了再回家。”


    他于是很自然地让她走马路里侧。


    两人并肩往前走,有意无意,便也都不约而同地聊起这两天发生的事。


    “老太太的病发起来确实很吓人,我在医院守了一晚上,走的时候她还没醒,不过还好,今天中午顾姨发了短信给我,老太太已经能吃点流食,意识也清醒很多了。”


    纪司予在她面前难得寡言,只应了声轻而又轻的:“嗯。”


    “上海那边,老太太暂时还没通知人,顾姨说是因为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老太太还是希望,你就把昨天的事当作气话,都是一家人,闹也闹过了,各退一步——但是啊,我话先说在前头,你之前劝我的时候我是说过可以考虑,看小谢愿不愿意做你那个什么“人上人”,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昨天晚上那个情况,就算你说把小谢接回纪家你能保护他,你会为了他去跟老太太呛声,什么狠话都说了,但也总会有你考虑不到的时候。


    我不想他去承受这些。所以如果你问我,我肯定就是一个答复,我不让小谢回去,我养的起他。”


    “……嗯,阿青,你很有钱啊。”


    “哈?”


    卓青脚步一顿,一下有些没听太明白他这是反讽还是赞美,登时侧头看他,“什么叫我很有钱?”


    再有钱,她也就是个稍微稍微收入高一点的打工仔,可吃不起随随便便就四位数的外卖。


    纪司予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好。”


    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而且,我昨天晚上跟老太太说的也不只是狠话,全都是真话。”


    “哦,说真话也……”


    等等。


    卓青瞳孔地震三秒。


    昨晚,老太太一通母凭子贵的长篇大论结束,那短短针锋相对的两分钟里,纪司予说了什么来着?


    【既然您觉得靠我大哥那点小动作可以拖住我,放心他去做,那一定也是发自内心相信我大哥,会愿意做您最忠心的狗,做到一心不二——多好的接班人啊,奶奶,我确实自愧不如。


    而且,眼下纪氏有这样的成绩,对我来说,其实功成身退正是时候,不然,为了这点成绩,为了讨好您这个武则天,我的儿子将来还要接着做狗,像您说的,打好基础,磨灭性格,养的跟那对龙凤胎一样冷冰冰的,我不喜欢,孩子的妈妈更加不会喜欢。


    所以,奶奶,我想过了,守江山的事,干脆就留给您最信任的人,我退他进,让他来做做看。这样您百年归老,也能安心撒手……当然了,人都没了,管它大厦将倾不将倾,就是不知道,我做晚辈的这么安排,您会不会满意?】


    卓青懵了。


    “不是,你昨天难道不是为了气她,让她妥协所以才说这堆狠话的?你真把纪氏给纪司业那个脓包?”


    不说别人,连她也心痛,真的心痛。


    那可是随随便便都用十亿做单位的百年基业啊。给了纪司业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庸碌人,等到老太太驾鹤西去,没人约束,还不被他坑得万事皆休?


    纪司予倒是看的比谁都开,还有闲心,有样学样地折腾她脖子上毛绒绒的白色围巾,绕一圈,又往里头塞好边边角角。


    很保暖的系法。


    “不要就不要了,七年前我就不想要了。只是觉得不能去找你,如果不找件事做,觉得每天都想去死,所以就继续拼命干,一不小心就过火了点。”


    好像纪氏如今的青云直上,只是他凑巧去村口打了个酱油似的,顺路随手一扒拉。


    “我也很期待老太太听到我说不干了的时候那个表情,昨天也看到了,确实很精彩。”


    卓青:……靠。


    收起你危险的想法ok?


    如果说早上面对简桑的时候是好笑,那她现在面对纪司予就是无语,真的无语。


    她无法理解,这个人的脑袋怎么做到这么跳的?


    一会儿是说一不二的大企业家,一会儿是势在必得的家族弄潮儿,一会儿……一会儿就成了究极恋爱脑叛逆青少年?


    她还没头脑风暴完,眼前的纪司予,倒是先一步很认真且理直气壮的补充:“我是把七年前早就想做的事都做了,效果肯定比那时候好,心情肯定也很好,但是唯一的缺点就是,我变成穷光蛋了,阿青。”


    卓青:“……”


    纪总——哦不,“纪小穷”,一边努力回忆今天白天宋致宁宋三少手把手心连心教导的“卖惨秘籍”,一边很正经的,接着给卓青来了个会心一击:“那个,我可以在你家附近流浪吗?”


    卓青:……………


    流浪个屁。


    她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给自己整理围巾的手,随即又拽住他,绕过便利店,径直往前走。


    “阿青,不买吃的了?”


    “不买了,回家做。”


    “……?”


    “多走几步路,走累了再打车。”


    “……?”


    纪司予歪了歪头。


    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要晚上快走做运动,但也任由她拉着往前走。


    好半天,卓青又恶声恶气回头凶他:“以后点外卖不能点超过五十的!知不知道?”


    “纪小穷”显然还没太融入角色,对于这前所未闻的两位数外卖金额,更是一脸懵逼。


    只能迟钝又迟钝地答:“哦,好。”


    懵懵懂懂间,想了好久,也走了好远。


    路灯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又在偶尔的路边树荫遮挡下若隐若现。


    纪司予盯着看了半会儿,飘摇不定的心情,忽而莫名的定下神来。


    他反手握住她温暖掌心。


    又是思忖片刻,小心问了句:“阿青,你不生我的气了?”


    卓青呛他:“你做梦。做过的事就是泼出去的水,能这么轻易一笔勾销了吗?”


    “哦……”


    他想:那就慢慢学吧。


    他从前为了工作很忙很忙,也很烦很烦,但如果是为了阿青去学,应该不会觉得烦了。


    “还有,住我家可以,我做饭你洗碗,帮我接送小谢上下幼儿园,还有,偶尔带着小谢去游乐园玩,要是有时间,帮……和我一起去陪小谢参加幼儿园亲子日的活动。”


    “好。”


    “……还有,以后不要后悔,莫名其妙就变得跟我一样,要做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朝九晚五,有时候半夜都吃不上饭。”


    “不后悔——而且,不会吃不上饭,我可以给你点外卖的,阿青。”


    纪厨房杀手司予满脸诚恳地回答说。


    卓青:“……谢谢你了,你可真厉害。”


    话虽如此,她简直想要拆开纪司予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是些什么奇怪物质。


    却也不知为何。


    又突然别过脸去,轻轻又轻轻地,笑了出来。


    =


    【如果我愿意跟你走一样的路呢?】


    【……什么一样的路?】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大概就是,阿青,你下班的时候,我会去接你回家,我生病的时候,你会给我熬粥,你最爱喝的白米粥。


    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小谢一起去游泳,冬天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包饺子,一起围着火锅,一盘一盘的往里头下菜,然后问是谁吃到了饺子里的硬币。


    等我们都再老一些,五六十岁吧,就丢下长大的小谢好了,我们一起去环游世界,芬兰,瑞士,澳大利亚……我们都不要生病,一起老成慈祥的老爷爷和老奶奶,然后买一个小房子,在山上或者哪里,有几亩田,几颗果树——好吧,后面是我胡乱想的,但是,到环游世界为止,都还不错吧?】


    【……你疯了?】


    【没有。】


    他说:“阿青,只是你在的时候,我突然就又能看清楚,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小穷真的不穷。


    他的小金库……咳咳咳,还是可以支撑他点四位数,不对,五位数的外卖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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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60


    声称要在家里附近流浪的“纪小穷”, 最后顺理成章地住进了——住进了小谢家。


    当然也不是白吃白喝的。


    虽然作为一个“无业游民”,他确实是白天里基本找不到人,整天不知道晃荡去哪, 但对于自己肩负起的送小谢上下学加陪/睡这一艰巨任务, 终归还是贯彻执行的相当出色。


    光是人往那一杵,就让小谢在幼儿园里出了好一把风头。


    【哇!怀瑾,那是你爸爸吗?好帅啊!】


    【怀瑾怀瑾,你和你爸爸长得好像, 你以后也会是个大帅哥吧!】


    以及。


    【怀瑾,那个,我妈妈问我, 能不能要一个你爸爸的……】


    【我爸爸跟我妈妈关系很好啦, 他们每天都卿卿我我超级恩爱!我才不要给你呢!】


    对于这种问题,小谢一律回以自我欺骗式的毫不留情拒绝(;`O′)o。


    到后来, 为了防止他大班第一英俊清冷美男子的人设崩塌过快,这活计又只得由方耀接手。


    从此,整个幼儿园, 便都经常能听见这小胖墩的大嗓门响彻半空中:“谢怀瑾的爸爸妈妈每天都亲亲(小谢在旁边更正:是卿卿我我!没、没有亲亲……), 你们不准要谢怀瑾爸爸的电话号码,不然谢怀瑾的妈妈和谢怀瑾都会不开心,知道了吗?!”


    声音之大, 终于让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小谢放学的纪某人“无意”听见:!!!∑(Дノ)ノ


    然后。


    沐浴着所有家长惊诧目光, 又默默变成:……(v^_^)v


    在这种事上完全没有羞耻之心啊摔!


    当然,卓青对此是一概不知的。


    彼时的她,正忙于应付卓珺这个新任大股东层出不穷的针对, 左肩扛下新春赛季活动剧情设计,右肩扛着和江承定时定点的游戏直播, 整天忙得日夜颠倒,就差没搬个帐篷住在橙花居楼下。


    虽说倒也无数次想过,按照言情小说里的套路,她这会儿应该要“揭竿起义”,来一段英勇打脸,控诉卓珺的小人做派,赢得万千瞩目,从此迈上爽文人生巅峰。


    但是现实就是现实,一来,以卓珺目前的所作所为,毕竟没有踩到她的底线,仅仅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压老板形象,二来,作为一个高级打工仔,她有付出有回报,拿着丰厚的工资养家,既然是自己主动离开了所谓的上流社会,就不会再拿着过去的面子耀武扬威。


    是故,能做到的极限,也不过就是让本质依旧是个趋利商人的卓四小姐,也咬牙承认,她于公司而言的不可或缺。


    事实证明,她的确做到了。


    卓四小姐黑着张脸,在员工大会上点名表扬“谢青的方案确实做得不错,玩家反馈非常……好”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很多年前——


    她把三模模拟考的成绩单拿回卓家,卓珺望着上头年级第二的排次,听着卓父难得把一夸一贬的对象调了个边,咬牙切齿又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年。


    卓青想,还是要承认,靠自己双手获得认可的感觉,实在太棒了。


    能够为自己喜欢的职业奉献热忱而博得喝彩,哪怕是一生敌手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成绩,实在是太棒了!


    “青姐,终于忙完了,下班要不要去聚个餐?”


    江承不失时机地凑到她身边,待她一个懒腰伸完,便大咧咧搂住她肩膀,“我请客啊~上次你被你哥拐走了,这次可不能缺席喔。”


    “……我哥?”卓青有些疑惑,“什么我哥?李云流吗?”


    说起来,自从上次老太太那回事,李云流跟自己说没接到人,但目睹老太太跟着小谢之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这个便宜大哥了。


    “就是上次我说请你去吃夜宵,然后你哥抢先一步在楼下把你接走——”


    “哦,你说那天啊。”


    卓青一下反应过来,顺手拍开江承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重量。


    “那不是我哥,是我……”


    她话音一顿。


    收拾好包包,作势起身,又是迟疑良久。


    末了,方才在离开办公室前,最后撂下一句:“是我,嗯,比男朋友更近一步那种关系的人,……也是小谢的爸爸。”


    当天下午,结束了一连十来天不间断加班的卓青,便特意抽(请)空(假)回家做了顿丰盛晚饭,和家里人一起庆祝这终于能短暂松口气的年末。


    当然,由于她这不打招呼的提前一回来,实在太像是突击检查。


    小谢端完肥牛片上桌,还不忘悄悄把餐桌底下压着的一个M记纸袋踢到垃圾桶后头、藏得远远的。


    父子俩几乎同时间松了口气。


    纪司予一边整理桌上碗筷,调试火锅炉的温度,一边也不忘悄悄伸手,冲自家小谢比了个相当隐匿的大拇指,相视一笑。


    如出一辙的双凤眼,笑起来时,也是一模一样、浑然天成的漂亮月牙弧。


    ——不得不说,本质上,这俩人确实都是段位相当高的鬼灵精一哥。


    卓青技高一筹,早早看在眼里,倒也没有主动去揭穿这俩人拙劣的骗术。


    只招呼着小谢把洗干净的一筐生菜叶端到外头,又最后甩甩手上水珠,将泡好的绿豆粉盛出装盘。


    热腾腾的火锅,围坐一桌的三人,还有小谢停不下来的絮絮叨叨,在不知名的往后岁月里,成为这个家很常见的晚饭场景。


    “瞧我们小谢吃的,真成小胖子了。”


    正吃到兴头上,卓青忽而轻咳两声,伸手,捏住小谢被一口生菜塞得圆鼓鼓的小脸。


    小谢被这么一捏,满脸不解地抬头,“啊?”


    他吃的可是健康蔬菜诶!


    平时阿青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多吃不能挑食来着,今天居然……


    小谢鼓起嘴,正要发问,卓青却在结束上句过渡后,又连珠炮般续上两句:“马上过年了,今年放爆竹的时候,就不用缠着你大舅了——让你爸爸陪你去,让他见识一下你有多能嚯嚯,又能吃又能闹的。”


    虽说话题牛头不对马嘴,尤其是“爸爸”那两个字说得飞快。


    可纪司予却似乎猛然意识到什么,筷尖一停,默默抬眼看她。


    小谢并没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


    闻声,只傻呵呵一笑,囫囵把嘴里那口菜吞下,便把之前的疑问抛在脑后,兴奋接话:“啊,真的诶,要过年了!不过阿青,今年我们在北京过吗?”


    不等卓青回答,他想了想,又扭头,冲纪司予小声嘟囔:“爸爸,不知道北京这边能不能放烟花诶,我们之前都是偷偷在老舅的四合院里放……要是能放的话,你陪我去放小蜜蜂和烟花棒哦!还可以带着小桃子一起,嘿嘿(=′ω`=)~”


    小谢捧着小脸,显然已经开始沉浸在梦幻的浪漫烟花之中。


    当然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父亲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垂眼一笑。


    末了,揉揉他头发,却是看着他最最亲爱的阿青,温声说:“好啊,那我就等过年了。”


    那一定会是个热闹温馨的新年吧。


    =


    不知不觉间,这火锅一直吃到晚上八点多。


    吃到小谢都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跑回房间玩游戏,桌上剩下的俩慢吞吞大人,倒都心照不宣地留了个底,完全没有吃饱的意思。


    见小谢屁颠屁颠跑远,把房门关上,卓青顺手往纪司予碗里夹了一筷子肥牛,“最近还没问你,白天都干嘛了?呆在家,还是出门逛去了?”


    纪司予大概早料到有此一问,于是相当入戏,且一本正经的答:“找工作去了。”


    卓青:∑(′△`)?!


    “你?找工作?”她满脸不可置信,“什么方面的?”


    “金融理财类吧,投资方面的。”


    “……从基层做起?”


    “唔,算是吧,白手起家。”


    卓青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不是她说,面前这人哪里有半点白手起家的局促匆忙感?


    全世界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跟纪司予一样从容了。


    沉思片刻,略微冷静了头脑,她复才重新发问:“你之前说你在上海的时候开掉陆尧,就把大股东和总裁的位置让给了纪司业,但我也没看到金融周刊有什么报道的,像这种大新闻,他们不是都会做很多追踪报道吗——难得你们公司里这种大事,都不需要什么合同,嗯,就做了一个口头协议,你就‘禅让’了?”


    “暂时只是口头协议,如果动静太大,股市波动的话,上头的人得找我去喝茶了。”


    纪司予随手戳了戳天,“沾了姓氏的光,我们跟政府部/门有很多合作,也有很多国际合作项目,有外交部的人帮我们联络,随便就撒手不干的话,纪氏要承受很大压力。”


    顿了顿,他又补充:“不过阿青,你也知道,我们这毕竟是家族企业,我不在上海坐镇,自然而然地,大家就会默认纪司业主管大事,以他的性格,现在应该给自己置办好一班子人马篡位了。”


    “……所以,你就是等着他主动?”


    “算是吧,”纪司予往卓青碗里捞了两三块虾滑,“奶奶知道他的几个孙子都是什么德性,就算我主动退位,只要她还活着,应该也不会放心让纪司业一手遮天,准确来说,我是在等奶奶出手。”


    奶奶。


    说起老太太,卓青忽而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电子钟。


    距离老太太被气到当场心脏病发入院,已经过去了两周多,这中间,她因为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最开始在那守了一夜,后面也没去医院看过,连老人是不是还在301留院治疗也不太清楚。


    卓青自诩不太懂那些商场上的股份迁徙云云,便不再往下细究,只转而问了句:“这两个礼拜,你有没有带小谢去看过奶……看过老太太?”


    “没有,为什么要去看她?”


    纪司予眉心微蹙,“她现在还呆在301,就是想要逼着我妥协,这段时间没少让顾姨用各种方法联系我——但之前她不经过我们允许就对小谢一顿评头论足,不是也没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但你那次确实是差点把她气死了。”


    “是,但我是故意的,不是无心之失或者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阿青。”


    他话音淡淡,仿佛谈起的不过是最稀疏平常的一件小事,“当年,我妈妈努力配合医生治疗,心脏病已经有了一定好转,至少,还不至于会死。是她明知道我父母在因为我的手术问题吵架,然后在我妈妈已经呼吸有点急促的情况下,当面指桑骂槐,最后把我妈妈活生生气死的——当时我在场,我爸爸也在场。”


    所以,不久后的葬礼上,他看着惺惺作态发表致辞,对自己的母亲表达无限怀念的奶奶,才会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从此被兄姐愈发认定为当之无愧的怪物;


    所以,也是不久后,无法接受这种打击,更无法在对妻子的愧疚和对母亲的憎恨中寻求平衡的纪明越,才会毅然决然的饮弹自杀,自行断送了他人眼中的大好前程。


    “她从没承认过在这点上的错误,一直到今天,还觉得自己是对的,”他的话风淬满寒意,“她觉得是她代替我妈妈把我养得很好,养出来了一个最合格的接班人。”


    事实上,她养出来的这个逆子,却是无时无刻不在窥伺着一个时机,倾倒对整个纪家无处宣泄的怨恨。


    卓青听到最后,唯有默然。


    而从未坦诚说起过这不堪回首往事的纪司予,只是冲她笑笑,握住她空下的左手,轻轻抵在额间。


    “我原本想过,等纪家彻底交到我手上,要一百倍一千倍的返还这份痛苦的。但是现在不了,我没有时间跟他们耗,因为你不喜欢那样的日子。”


    所以,带他们走到今天,又把最好的成绩,交给一个永远没办法守住这块江山的人,就是他还给纪家人最后的‘礼物’——这已经是他千百次幻想过的最后结局里,最温柔的解法。


    努力又努力的自我稀释少年时无法释怀的那份痛恨,为了不把那份心情带到和阿青的家里,亦是他最大的让步。


    卓青张了张嘴。


    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得身后一阵轻响。


    房门大开,也不等人反应,穿着蜡笔小新睡衣的小谢,便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到餐桌前。


    “阿青!”


    他这么一嗓子,两人毫无防备,一齐吓了一大跳。


    卓青通红着脸,连忙把纪司予手一甩,扭头看向小谢,“嗯,我们还在吃饭呢,怎么了?”


    “哦,那没事,你们可以继续吃饭啦,我就是问问。”


    小谢很大方地摆摆手。


    下一秒,又飞快爬上自己的小椅子,仰头问:“就是,我突然想起来,那天看见那个什么,什么太婆……她今年跟我们一起过年吗?就像老舅一样。”


    没等卓青回答,纪司予倒是抢在前头:“不了,她生病了,没办法过年。”


    比起人不在北京,这确实是比较好搪塞的借口,总不能一家陪着在医院过年吧?也不吉利。


    ↑


    然而,这毕竟是大人的观点。


    听完纪司予这一答,对小谢神奇脑回路最最了解的卓青,当即扶额,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


    小谢右手成拳,左手成布,一盖,“这样啊!”


    纪司予:“嗯?”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爸爸!”小谢的小爪子拍了拍爸爸手背,“她生病了,我们不是应该去看她吗?她在哪个医院,远不远?明天是周六,要不我们明天去看她吧?”


    小谢说:“生着病过年肯定不好受,虽然我觉得这个老奶奶凶死了……但是过年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过,老舅都年年从上海来跟我们一起过年呢!更何况,这个老奶奶都好老好老了……”


    他在心里嘀咕:都过不了几年了,应该要更珍惜时间才对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人会喜欢超级严肃又不通情达理的老人家。


    也没有人有能力代替谁去原谅谁,但是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爱护孩子的人,不会把自己的爱恨投入到孩子的世界。


    我在生活中就认识小谢这样的小孩,虽然他已经长大了,不过每次想起他小时候,都觉得自己有种被治愈的感觉,哈哈~


    以及今晚还有一更,不过很晚很晚了,我还在改,不用等!


    【为啥分开两章的,除了断章的需要,主要是怕你们说我无情无义甜都甜不了一章就搞事……看这不是甜了两章咩!(骄傲(?)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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