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温玉堇长长叹息。
她出身于江南船商巨贾之家,祖父曾对老伯爷有救命之恩,老伯爷便就此许下她与伯府长子裴晖的婚约。
成婚后,她随裴晖赴任江南明州盐运司判官,夫妻和睦,官邸距离娘家亦不远,她也能时时坐车归家见爹爹娘亲,那几乎是她此生最后的纯粹快活时光。
谁料好景不长,温家被卷入震动江南的两淮盐引大案,被指“知情不报,包庇赃银”,自此家产抄没大半,父兄相继入狱,祖父忧愤成疾,月余便离世,自此温家分崩离析,再无往日半分辉煌。
裴晖也受此案牵累,差点被削官到底,京中老伯爷几番求人运作,才给他求到了回京的调令。
她那时已有两月身孕,被裴晖拽上了回京的船,憾未能见到祖父临终最后一面,船上阴湿震荡,她又忧思悲痛,食不下咽,行至一半,就已不幸小产,回京后得大夫诊断,此番元气大伤,往后怕是极难有孕。
仕途深受牵连,裴晖自是不再如往日对她的温柔小意,几乎判若两人,她求他打听温家人如今境况,他甩手便走,道她如果再执迷不悟,他也只能给她一纸休书。
她闭门为祖父守孝之时,他那头已纳了美妾,她身心俱伤哀毁骨立之时,他新纳的妾室已然有孕。
等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终于辗转收到了父兄消息,知晓他们已带家人回乡安定,裴晖的长女便已出世。
温玉堇本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早已磨灭干净,却仍觉阵阵心痛。
大约是老伯爷的施压,又有外界流言相逼,他又回了正院同她亲近,却也不影响他继续偏宠妾室。
——徐氏再度有孕,顺利产下他的长子,他欣喜若狂,乃至亲手教养。
而后不久,她幸而不幸地,被诊出了身孕。
她寻来大夫问诊,得知这一胎来得极不易,若是再度小产,恐怕此生再无可能有孕。
“那时徐姨娘膝下儿女双全,又极得老爷偏爱,太太娘家偏又……大不如前……”
“您若不能一举得男,又再不能生,今后膝下无子,老爷一去,您晚年莫非还需仰仗姨娘庶子鼻息?……”
“再说本就是老爷失信在先,太太又何曾无情无义!”
是啊,当年过定时,裴家许下的也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承诺。
如今温家失势,时移世易,谁还记得呢……
温玉堇终于狠下了心,“这一胎若是男孩,那自然最好。”
“若是女孩……”
她闭了闭眼,“那就是龙凤双胎之中的女儿。”
裴洲,便就是在珠儿降生那日,被悄悄抱养进府,成了她命里本不会有的儿子,成了珠儿本不会有的的双胞哥哥。
这孩子虽说幼时孱弱多病,但天生乖觉,自小就疼爱妹妹,体贴娘亲,偏又天资聪颖,努力刻苦,几乎就是全天下做母亲的都期盼的好儿子。
她犹觉幸运,誓要待他如己出,永不能让他发觉真相。
只是到底纸不包火,墙不蔽风,他还是知道了。
洲儿一向心思通透,即便知晓内情,却也从不在自己面前点破,行事间却处处表示,他认自己为亲母,晨昏定省,承欢膝下,从无差错……
她便怀着一丝庆幸,想着这样也好,便同从前并无分别。
直到老伯爷过世,她察觉二房联同三太爷一早便得知了真相,寻到了当年的接生婆母女,准备灵堂发难时,他亦不知从何得了消息,深夜来跪求自己。
——他恳求,若是堂上对峙,母亲不必出言维护他,只顾好自己便是,他本就不是裴家人,便是被除宗逐出府也理所应当。
后来一切发展,果真如他所言。
可即便不是骨肉至亲,但十多年养育之情,怎会是假的?
温玉堇自认对他的疼爱不亚于珠儿,从来都问心无愧。
可他怎会?
他怎能!——
前两日她再度见到这孩子时,那幅紫藤花架下的画面总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温玉堇总忍不住细瞧他与珠儿的之间的相处,再比对府中的那几对亲兄妹……
他每每看向珠儿的细腻目光。
脸上浮现的温柔笑意。
话语间无有不从的亲昵。
……
无一不昭示着,当年她无意间瞥见的那一幕,并非错觉!
他对珠儿,并非是纯粹的兄妹情谊。
那分明是男女之情!
“……知好色而慕少艾,是了,他一早便知珠儿不是他的亲妹,待珠儿自己又知晓内情……”
“三年里就连遥遥分隔两地,都要月月寄信送物……既这样亲近,如何能不起心思!”
刘嬷嬷见她胸脯起伏不止,呼吸都变急促,忙在她肩背安抚。
“太太您消消气……这事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她连声安慰了太太半晌,忽而耳畔响起了午前碰见的那位吴夫人的话,心底福至心灵地,浮现了一个念头。
刘嬷嬷忙不迭低声开口,“……要老奴说,那位吴夫人错眼有错着,您正四处忙着替五姑娘寻夫婿,可说不准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这京里,上哪儿能找到个如咱们四爷这般,品貌不消提,才干不用说,对五姑娘百依百顺,对您恭敬孝顺,这样十全十美的好夫婿呀……”
“外头不也常有将那养子,收做上门女婿的嘛……”
话音未落,温玉堇却骤然变色,厉声道,“嬷嬷,这样的话,你往后断不可再提!”
刘嬷嬷见主子竟罕见地如此疾言厉色,立即便告罪止声。
半晌后,温玉堇才长长叹气。
“嬷嬷,你怕是不懂,洲儿年后就要下场春闱,以他才学即便中不得一甲,中一个二甲想必不是难事,将来不论是留京还是外放,总要走上仕途……”
“朝中清流文官,最重声名,他一旦落得个娶养妹的污名,将来恐怕难有寸进……”
她神色凝重,重声道,“现下他或许因着年少情迷,一时不会在乎,可将来呢?他能一世都不在乎吗?”
“他能赌,我的珠儿,能陪他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将来吗?”
“更何况,男女之事,珠儿是女子,则更易受世人指摘,我那天真纯挚的女儿,又怎能受这样的苦楚……”
说到最后,她已话不成声。
刘嬷嬷忙将她紧紧搂住,忍泪安慰,“太太莫哭,莫哭啊……”
“咱们五姑娘一向最是贴心孝顺,从不违逆您的意思,老奴看她对四爷只有兄妹之情,万万没有什么男女心思……”
“您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
裴珠醒时,正值午后天光最亮的时辰。
她一骨碌从榻上起身,穿好衣裳,精神抖擞便要领着锦雁出门,却见四哥的小厮修竹正候在门口,仿佛正等她醒来。
“咦,你在这儿,你们爷呢?”
修竹像早打好腹稿,忙道,“四爷和友人一道上山赏雪去了,晚些才回来,说若是姑娘醒了要出门,叫小的一道跟着。”
上山赏雪?
难不成对着雪景吟诗作画去了?
说到作画,裴珠心头一动。
她立即回屋,环视一圈,果然在书案上看到一张尺许见方,还未装裱的画。
“他果真已画好了!”
画里雪地红梅旁立有一位身披银白狐裘的女子,冬风中微微露出一角藕荷裙摆,鬓发如云,竟簪有一簇冬日不得见的紫藤,双目潋滟,眉心点了枚朱砂小痣,正莹莹含笑看向画外人。
不愧是金牌画师四哥的手笔!
——前世她在现代,出门必拍照出片,一朝穿到古代,唯一还能记录美貌日常的方式,只剩作画了。
可是苦哈哈连日画自画像,哪有手机自拍来得轻松便捷!
幸好,懒人有捷径。
她很早便发现四哥笔下画出的自己,活脱脱就是加滤镜精修过的绝佳版本,便就此缠上了他。
这不他刚一回京,裴珠便求他再给自己画张他归府当日她的新造型,谁料才过去两日,他竟已画成了。
她喜盈盈在案边坐下,不假思索提笔蘸墨,在画中空白处落笔题了几列字。
再起身时,又有了新的主意。
她在这禅房中四下摸索,满意地翻出了个熟悉的檀木长匣,启盖一看,一把桐木七弦琴果真静卧在其中。
幸好四哥把琴也带来了!
锦雁不明所以,“姑娘您这是……”
裴珠再取出随身小铜镜对照,摘下多余的簪钗,只余一根棠梨白玉簪,再散了脑后一半发髻,任由乌发倾泻而下。
她敛了神色,手结法印,朝锦雁道,“信女灵豫居士,正在本寺清修……”
——灵豫,母亲给她起的别号,取聪慧通达,顺时安乐之意。
锦雁扑哧笑了,“姑娘,你这还真有几分像大师俗家弟子呢……”
“大师俗家弟子”抱琴在前,锦雁紧随在旁,便就推门而出,朝禅院外而去。
“五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修竹小跑跟上,急忙问。
裴珠头也没回,话音却舒畅带笑。
“自然是,登山。”
还是四哥给了灵感。
既来了雁南山,自不能错过这山雪奇观,不如先上山去取取景摆摆造型,她回来后便只需画个草图交给画师四哥即可。
免得等他赏雪归来,天都要黑了。
只是四哥这小厮实在过分老实忠心,叠声劝个不停,“四爷说了,就请姑娘在寺中转转便好,山路雪滑,不宜远行啊……”
“放心,我只在山外围转转,不往里头去。”
……
雁南山主峰巍峨耸峙,两侧余脉渐次低伏延展,恰似一只振翅南翔的鸿雁,因此得名“雁南”。
山之东麓是香火鼎盛的隆兴寺,西麓则重峦叠嶂,深谷幽邃。
此刻这深山之中,却肃杀地围了一群按刀而立的玄甲近卫。
最中间的那位将领模样的人闭目盘坐,面色发青,隐隐泛紫,裸着的上身肌肉虬结,上扎了数十根银针,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只见他浓眉紧锁,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猛地向前倾身,吐出了一大口紫黑色的淤血,脸上那骇人的青紫之气,竟随之立即消退了几分。
在他身侧,立有一位披青色袈裟的老僧,眉须皆白,缓缓睁眼,声如古磬道,“阿弥陀佛,贫僧已为闻施主施针,逼出了脏腑毒邪,后续只需按时服用药汤,清涤余毒,性命便无大碍了……”
闻言,立刻便有一位高壮将领喜色连连,“太好了!谢谢玄智大师!太谢谢您了!”
其余众将士及一位文士亦纷纷行礼道谢。
却另有一道声音沉声询问,“敢问玄智大师,此伤是否会影响寿数……”
开口这人身着漆黑玄衣,覆黑铁面具,上能见奇异繁复纹饰,雪地中浑身静寂若一株古木。
玄智大师目光缓缓移向他,垂目摇首,“寿数乃天机,贫僧岂可妄断,闻施主吉人天相,今后好生将养,或可无碍根本……”
高壮将领立即揽住面具人的肩头,“奚老弟你就是心太细,担心太多,咱们公爷这么多年沙场拼杀,什么伤没受过,他就是长命百岁的命!哪儿能被这蛮族人小小毒箭给整治了……”
“老姜你这什么屁话,什么叫整治……”
将士们嬉笑间,玄智大师已将闻铮身上的针尽数取下,纳入布囊之中。
面具人垂首抱拳,郑重一揖,“多谢大师出手诊治……”
玄智大师再度深深望他一眼,“闻施主既已无碍,贫僧告退。”
在众人齐声送别中,他踏雪而去,转瞬便在数丈之外,雪地却无痕。
英国公闻铮终于能起身,敛好衣裳后便朝那玄衣人一笑,“奚止,陪我再往里头走走吧?”
又向一旁的文士道,“黄先生你也一道。”
三人缓步至山林更深处,此处四野阒然,唯闻松针坠雪。
奚止率先开口,“公爷信中说您中了北蛮人的毒箭,余毒难清,恐有性命之危,才快马送书回京禀明圣上,恳请恩准让您归京,到隆兴寺求玄智大师治伤……”
“可我细观那伤,箭簇入肉三分即止,创口平整如削,皮肉外翻之状全然不似强弩所伤,倒像是……”他指尖凌空一点,“像是有人握紧箭尾,自己发力送入肩胛的……”
闻铮与他视线相撞,忽而欣慰笑了,“果然瞒不过你……”
奚止神色一凝,“您早有旧伤,这次又——”
“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放低声音,低叹道,“十年筹谋便见今朝,若不能手刃奸佞,若不能亲眼见你归位,我便是无病无灾长寿百年,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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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益?”
奚止静默片刻,才轻声开口。
“我早便向舅舅说过,如今剩这最后一步,我一人足矣。”
闻峥立时怔住。
为防隔墙有耳,他几乎从未从这孩子口中听到过“舅舅”这个称呼,心中不由酸涩难忍,好一会儿才痛快道,“……好!舅舅便等着!”
而久候在此的黄谦眉心微动,绕着奚止踱步一圈,细细端详他露出的半张脸,半晌才捋着长须感叹。
“若非我亲眼所见,若不是公爷提醒,我是万万不能相信……”
他们上山入寺之时,恰与一位披氅的书生隔着数米擦肩而过,那人面白如玉,笑得温煦如春,不知瞧见了什么,眼神甚是温柔。
而眼前此人深幽如渊,玄衣紧束,浑身笼着肃杀寒霜,与那温文书生,分明判若两人。
他意味深长,“我实在好奇,不知哪个才是公子的真面目?”
奚止疏淡答,“都不是。”
黄谦一怔,随即拊掌大笑,“好好好——”
“不愧是公子,此等技艺,举世难寻呐!”
奚止淡笑,“还需多谢我师父他倾囊相授……”
闻铮慨叹,“的确要好好谢谢他,当年我不过托他来京为你找调理身体的法子,他却留京悉心教导你数年,更将一身技艺都授于你……”
甚至,包括易容的技艺。
“他惯爱浪迹江湖,一向逍遥自在,前些日子倒是忽然来信说,不久也将抵京,到时我们三个再喝一场……”
“只是不知,那时你会是哪个身份了,是奚止,还是……”
是奚止,还是……
奚止,或该称裴洲,抬手自压弯的枝杈上拨下一团雪,抛撒向半空。
雪粒簌簌散落,霎时融入茫茫雪地,了无痕迹。
“公爷也知,奚止这一身份,便如这雪粒,散尽便归尘世,从不曾真正来过,又谈何消失……不过是当初的权宜之计。”
三年前,他南下颍州守孝不久,便收到西北急信,得知舅舅闻铮旧伤复发,恐命不久矣,便将修林易容成自己留在颍州,随即昼夜兼程奔向北疆,恰逢北蛮铁骑突袭压境,他便就此披甲上阵,直至半年前大捷告成后,才悄然重返颍州临谷。
“……至于往后如何,既尽人事,且听天命罢了。”
闻铮摇首一笑,“你倒是心性如一……”
“公爷——”
远处忽有近卫疾奔而来,匆匆急禀,却是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三皇子携侍从来了隆兴寺,据说是为病中的胞妹六公主祈福进香,只是他礼佛叩拜后,又绕道登山赏雪,恰好路过您的禅院,说是想探望您……”
闻铮抬眉错愕,“他来看我做什么?不对,他怎地这样快就知道我回京了?”
他长驻西北近二十年,甚少归京,与这些皇亲贵胄可没半分交情。
裴洲似笑非笑,“……公爷竟不知,纵使您远在千里,也仍在庙堂有一射之地……”
“……朝中二皇子与三皇子夺嫡之争势如水火,二皇子外祖为京营总督,舅舅是兵部侍郎,不日或将擢升尚书,朝中根基厚若磐石,三皇子外家清誉卓著,门生遍朝野,外祖容尚书却已是致仕之年……”
“公爷虽远镇边陲,远水难解近渴……”
他语意微顿,“但聊胜于无……”
正在此时,忽传来利器破空之声,疾若星火,数道箭矢直直取向闻铮心口。
裴洲迅疾旋身横剑,将箭矢格挡至一侧,扬声喝道,“保护公爷!”
刹那间,雪地之中鬼魅般现出了数十个握刀黑衣人,已将他们团团合围。
“杀!”
……
雁南山东麓,隆兴寺后山。
有一众侍从簇拥着位身着锦衣大氅的青年,正缓步登山,山路化雪,石阶路滑,一不小心他便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下陡坡。
随侍的一位面白无须的内官唉声呼道,“哎呦殿下,奴才早便劝过您,这大雪天里,为公主殿下祈福进香后,还是早些回宫……”
“就算您体恤那英国公,天放晴了再来探望便是……”
那青年生得丰神俊朗,温和儒雅,并无寻常贵胄的凌人盛气。
“古时有昭烈帝三顾茅庐,我虽德才不比先贤,但冒雪探访戍边名将,却也算不得什么,路遥且艰,反倒映衬我的心诚呢……”
内侍叹气,只牢牢扶着自家殿下臂膀,“奴才是参不透您这心诚了,唉……那英国公既带伤回京,正应多在房中休养,这样冷的天还上山做什么,累得您也跟着一道受苦……”
三皇子关晟笑意不改,语气却沉了,“周泰……”
内侍周泰忙不迭朝面上轻掴了下,“奴才失言了,该打,该打……”
关晟不再言语,只侧首凝望,但见眼前这山寺银装,层峦素裹,只深深吸入一口寒冽清气——
冒雪亲临拜访是心诚,而山中偶遇则是缘分。
世事两全才最合他心意。
正此时节,万籁俱寂,唯余风声鸦鸣。
只是不知何时起,那琼枝玉树深处,竟幽幽传来一缕丝弦清音,时而低微时而悠远,萦绕于空山雪幕之间,绵绵不绝。
他不禁沉心细听,许久后才反应过来,这支曲子竟是少闻世人提起或弹奏的《寒山曲》——
据传是唐末宫廷乐师崔缕所作,其人因安史之乱避入深山,平生所作曲谱皆已失传,唯有这支据说是他青年时进山访友偶作之谱,得以流传于世。
关晟素谙音律,听得渐渐入迷,脚下不觉循着琴音,朝那弹奏之人靠近。
他沿路拨开覆雪琼枝,举目四顾,忽地怔住——
但见山林尽染霜素,浑无杂色,而十数步外覆雪枯石之上竟倚坐一抱琴女子,乌发逶迤,饰白玉簪钗,通身裹一领银白狐裘,素色裙裾在雪石铺展开来,仿若空谷幽兰,只一眼便被摄住了心神。
恰此时,漫天雪霰又起,纷扬落于她乌发莹面,旋即消融。
她仍垂目抚琴,神色未见半分动容,正若这尘世万物,亦不在她双目之中。
神女降世,莫过如此。
忽又来一阵冬风携雪,直扑得关晟睁不开眼来,待他再次看过去,那枯石之上早已空寂无人。
关晟空落落上前,却又瞥见雪地中余有一抹碧色,他俯身拾起。
——竟是一方素绢丝帕,绣着簇新绽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