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哥小号定亲后》
1. 灵堂
兴平十七年冬,京城冻云垂檐,朱门积雪。
五更梆子敲过,黑黢黢的屋脊轮廓显出锯齿状的淡影,天光将明,万物偃声。
威远伯府西翼芙蕖院内,裴珠今夜睡得不太安稳。
梦里几度被魇住,惊醒时颈后已漫出大片潮腻的汗,她再不愿合眼,只好将手探出帘帐外,含糊问,“锦雁,什么时辰了?”
不久,便听锦雁贴近帐边细声答,“姑娘,才寅时初……还能稍睡一会……”
裴珠在被衾中挣扎几番,扶床坐起了身,“还是早些收拾准备吧,免得又被父亲抓到小辫子……”
昨日她是寅时末到的灵堂,不算最晚的一波,却仍被裴大老爷寻机训了近两刻钟,若不是祖父故交东平侯恰来吊唁,说不准大半日便过去了。
或正因此,裴珠趿着鞋子,摇摇晃晃落座在镜奁前,望向镜中那个显然困倦未消,面色苍白的自己,心底忽而泛起一阵诡谲的紧张,仿若,风雨欲来。
怎么回事。
她抚了抚胸口,平复这没来由的心绪,遥遥看向支开条缝的轩窗,被框住的一角天空仍是淡淡的灰石色,不见丝毫年关下的喜庆。
大约这天色,也在为祖父祭奠吧。
十日前,缠绵病榻多年的祖父仿佛早知大限已至,将阖府亲眷都叫到跟前,留下了两句遗言后,便溘然长逝。
其一,他的私产一半划给夫人庞氏,留待她百年之后自行处置,另一半,则划给长房次子裴洲,由他全数继承,包含紧邻伯府的那处别业。
其二,裴洲乃是他最重视的后嗣子孙,即使亲父叔伯兄长皆在世,也须作为他的承重孙,务必守满三年重孝。
为这以孙越子的遗言,这几日府内闹得沸反盈天,二房叔婶联同族老宗亲,揪着这位“幸运儿”裴洲——裴珠的双胞兄长,唇枪舌剑,闹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裴珠一面披麻戴孝,跪地守灵,面颊上几行泪痕干了又湿,无心去听他们啰嗦。
不过,这并非是她第一次面临长辈的过世。
上辈子她生在现代,爸妈年少冲动结婚,很早便各奔东西,妈妈南下打工意外离世,自此她便与姥姥相依为命,直到十几年后,姥姥也因病去世,她便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一朝车祸殒命,她睁眼便带着记忆投胎到这威远伯府,成了刚落地的龙凤双胎中的五姑娘,而抱她亲昵哄睡的母亲,亦与上辈子的妈妈生就同一张脸!
她便哇哇大哭,接受了这场新生。
这辈子裴珠生在高门富户,温饱不愁,吃睡无忧,母亲疼惜,兄长友爱,唯一一点烦扰,也不过就是有个偏心眼子的亲爹。
但裴珠向来心宽,谁对她好,她尽力回报,谁对她不好,她就当没这个人。
裴大老爷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个生物学上的父亲而已。
还不及过世的祖父来得亲近。
裴珠端详镜中那张瓷白面庞,伸手揉捏拍打几下,试图醒神,身后锦莺正将她披散的长发轻柔梳顺,绾成圆髻盘在头顶,戴孝跪灵时不必上妆,倒也省事。
锦鹃又捧来粗麻孝服,服侍她套在长袄外头,裴珠捏了捏衣角内衬,果然,新缝上了几层素绫后,明显细软许多,前两日磨得她脖颈好几道深深红印,很是作痛。
待戴上麻冠,系好腰带,在袖中藏好手炉,正要出门去时,锦雀忽而从外头仓皇冲进了屋,急声道。
“姑娘,不好了!”
“方才三太爷他们领着几个府外的妇人,气势汹汹往灵堂去,押着四爷跪下,不知说了些什么,大老爷怒得扇了太太一巴掌……”
“什么!——”
裴珠心口重重一跳。
她急奔出屋,连身后丫鬟们喊着要给她围斗篷也顾不上,心里半是一早落定的不祥预感,半是突如其来更可怕的预想。
究竟什么样严重的事情,才能让她那个好体面如性命的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母亲动粗?
更何况,四哥数月前回乡应试秋闱,一举高中头名,年方十六的解元,便在文风鼎盛的江南,也数十年难得一见。
父亲得知消息后,喜得恨不得亲自回乡去接他,待他回府后更是整日嘘寒问暖,几乎要将四哥供在了头顶。
这样有出息的四哥,父亲这两日甚至还为他舌战群儒,驳回二房要平分那份祖父留给四哥的私产的要求,又是因为什么,这样快地倒戈向三太爷他们……
裴珠脑中一团乱麻,愈发焦灼,脚下步伐不停,扑面而来的风雪刺得灼痛,却叫她更是清明。
一定,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此刻猜想不到的事情——
终于,裴珠一脚迈入了祖父灵堂。
两排拥立着府内府外长辈宗亲,绵延灰黑成峰,她无视他们或高或低的“不知礼数”的斥责,费力挤到了最前方。
四哥俯首跪在祖父棺椁前,沉默不语,母亲披着长长麻衣,半低垂首,一半面颊上已红肿起来,看得裴珠心口一痛,她立刻奔过去。
而她那位父亲被裹在厚麻衣之中,竟看不清脸,像座堵住的火炉不住闷重喘息,最后怒不可遏爆发。
“温玉堇,我裴家是哪点对不住你,才叫你竟胆大包天,做出这样的偷龙换凤的丑事!——”
“你竟敢!”
“你竟敢——拿外头的野种来充作我裴晖的儿子——”
一柄重锤袭来,裴珠脑中一空。
什么……
四哥,居然不是……
不可能!
母亲一向循规蹈矩,谨言慎行,怎么可能冒这样大的风险做这种事!
一定是有人在陷害母亲和四哥!
二房和三太爷,不正为了祖父私产和四哥闹得不可开交吗?
这定是他们的构陷,四哥若被污蔑成府外抱养的,他们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夺去祖父私产了!
裴大老爷也忒糊涂!
这种鬼话他也信?
裴珠心中飞快思索,见母亲和四哥竟都不知辩驳,由着三太爷和叔伯们帮腔奚落,她又气又急,正要开口,母亲垂下的手轻轻攥住她的,晃了一晃。
寒凉,刺骨。
她猛然转头望向母亲。
那双总是静幽的眼中泛着红,似泪非泪,母亲并未开口,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这……什么意思……
难不成、四哥,还真是母亲抱养进府的?
她这个整日只爱习字看书,院门都不爱出的母亲,竟然闷不吭声地干了这样一件捅破天的大事!
裴珠紧紧咬唇,不知从何辨起,若母亲已对此事供认不讳,她就算揪着堂下那几个瑟缩的妇人再审,也毫无作用。
四哥他也默不作声。
是了,以他的身份,既不能证伪,也无法辩白!
只是这样下去,以裴大老爷的心性,恨之欲之死,怕不是马上就要将四哥逐出家门……
裴珠焦灼至极。
果然——
“诸位叔伯宗亲作证,父亲英灵在上,我裴晖今日便就要将这孽种从族谱上除名,逐出裴家——”
裴晖拱手向堂下宗亲,又朝祖父棺椁长拜,伸手一指跪着的四哥,再指向温玉堇,咬牙狠声道。
“至于这胆敢混淆我裴家宗嗣血脉的毒妇,乱家绝子,已在七出之中,我即刻便须将她休了!”
“父亲不可!——”
“不可以——”
裴珠与四哥同时急急出声。
至此时,裴珠才终于与四哥四目相对,他眼眶发红,唇上却几无血色,惨白着脸,竟与母亲如出一辙,看向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刹那间,裴珠恍然大悟,脚下惊得倒退半步。
心头顿时喷薄而出一股怒意。
他俩竟一早都心知肚明,却联手将她瞒在鼓里!
难怪都一言不发!
裴珠喉头发紧,怒火与难过滋生缠绕,眼中莫名涌出一阵热泪,她偏过头拭泪,一时不肯再看四哥和母亲。
只听四哥道,“母亲嫁入伯府二十余载,事舅姑至孝,主持中馈,抚育儿女,无一日不辛劳,多次得祖父祖母称许,实乃有安家之德,眼下又正为祖父戴孝,堪为三不去之列……”
“你称的哪门子祖父,谁又是你的祖父!”
裴晖怒极反笑,“三不去,得要她曾为我父守丧三年才可,父亲过世才四日,我今日便写这休书——”
正此时,廊下遥遥传来一道苍老若钟的重斥。
“裴大!你是巴不得你老子死得还不够早是不是!——”
伴着手杖重重击地的闷声,峰立人群散开,一位满头银丝的披麻老妪由人搀扶近前,双目微睐,望向裴晖。
裴晖忙上前道,“母亲,您有所不知,儿子这是——”
“好了!”
这老妪便是故去的老伯爷之妻,裴珠的亲祖母,庞老夫人。
“他过世才几天,你就领人大闹灵堂,是要他走也走得不得安息吗?”
“母亲!儿子也是无奈之举,实乃这毒妇扰乱我裴家血脉,本想处置后再向您禀告——”
庞老夫人却不听他的辩白,只侧首示意,她的贴身嬷嬷随即上前,恭敬将一封书信递送到裴晖眼前。
“你亲自念一念吧。”
裴晖不明所以,只见信封上书“吾儿裴晖亲启”,这是父亲的笔迹!
他心头一沉,忙不迭拆开。
「吾儿知悉,抱养外姓子实为父默许,非温氏一人之过,当年珠儿体弱,方士言须有男婴伴生方能成活,今裴洲虽非尔骨血,然十余年承欢膝下,汝妻更视若己出。」
「此子敏而聪慧,至纯至孝,年方十六便高中解元,将来必成大器,若他日事发,可逐其出宗,然西府别业乃吾私产,当赐他容身。」
「自此恩怨两清,不得再究。」
裴晖抬首望向母亲,只见她淡然道,“纵然无血脉之亲,你与温氏多年抚育之情,难不成竟是假的吗?”
“昨日还是亲父子,今日反倒成仇家?何必闹得那样难看,叫满京城都来看我们威远伯府的笑话!”
裴晖怔忪半晌,才自觉领悟到了亡父信中深意,亦明白了母亲的言外之意。
“儿子明白了……”
檐下乌云蔽日,天色青灰,冬风中魂幡飘荡,击瓦发出闷响。
一场大戏轰轰烈烈开场,半路便收锣停唱。
裴珠扶母亲回房梳洗上药,只见她握着自己的手低声啜泣,“珠儿,娘对不起你……”
“娘,你别这样说……”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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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握住母亲的手,紧紧环住了她。
“我明白的……”
稍一思忖,裴珠也能猜到母亲当年冒险行此举的原因——裴珠和四哥前头,已有徐姨娘所出的大姐和二哥。
妾室得宠有子女傍身,身为嫡妻却多年无所出,娘家又接连出事,几番打击之下,母亲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行此险举。
裴珠又哪里真的忍心,怪她没告诉自己真相。
只是祖父竟也毫不怪罪,还假借方士之言遮掩,倒令裴珠不解。
或许,是因为念着外祖父当年的救命恩情吧!
另一头,父亲亦领四哥单独进了书房。
不知谈了些什么,待二人出来时,父亲神色平缓,不再叫着要休妻,只是族谱上仍将四哥除名,昭示他从此不再是威远伯府裴家子弟。
为遵循祖父遗愿,四哥仍需扶灵南下,为他守三年重孝再归京。
临别前夜,四哥来向母亲磕头辞行,裴珠眼中含泪,又别过头去强忍住,不想显得太爱哭。
“阿珠。”
裴洲仍温和含笑,绕到裴珠跟前,“往后我不在府中,你要好好听娘亲的话,离府时身边定要跟着人,勿要独自乱跑……”
裴珠用手背拭眼,瓮声瓮气道,“我们同岁!你少在我面前装大人!”
“倒是你,回颍州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惯,又身虚体弱,赶路时多穿些吧,免得感了风寒又要喝药……”
絮絮叨叨间,仿佛又回到往昔。
四哥生来体弱多病,从小便药炉不离身,她自诩是孩童身大人芯子,自然多加照料,这般嘱咐早成习惯。
念及此,待回房后,她又携着丫鬟收拾一番,抱上给他准备的行路吃食,径往四哥院落赶去。
穿过几重垂花门,路过一丛绛雪梅,正临近四哥的观泉居时,远远竟瞥见一道熟悉身影,匆匆而过。
“裴玥?她怎么会来这里……”
六妹裴玥,亦是徐姨娘所出,从小便与裴珠针尖对麦芒,前几日她回院路上意外落水,高烧了两天才醒过来,据说醒后说话胡乱疯癫,大半日才恢复正常。
如今入夜冰寒,她竟还到处乱窜,怕不是病情又得加重。
裴珠不以为意,只顾迈步向前。
不料脚下刚过转角,隔着重重枝杈,忽而遥见裴玥与一人立在红梅树下,正悄然低话。
细看去,她面前那人,竟是拥裘而出的四哥!
这么晚了,裴玥来找四哥做什么?
给他送别?
奇怪,平时也没见她跟四哥多要好。
她示意丫鬟们噤声,蹑手蹑脚上前,凝神细听。
孰料下一刻,裴玥的声音忽地拔高,尖细欲泣,仿若剖心起誓——
“四哥哥,纵然你不肯相信,但我真的倾慕于你!此情天地可鉴!”
这一声,活活将裴珠惊得魂出七窍,险些没跌倒在地。
她没听错吧?
裴玥她、她这是在……向四哥表白?
这妮子果真烧坏了脑子不成!
数日之前,前十五年里,她可都是四哥的亲妹妹!
就算四哥已不在裴家的族谱上,可如今祖父才刚过头七,无论从法理还是世情,她都千不该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若是传扬出去,刚中解元就要守孝的四哥,恐怕从此前途无望!
裴珠屏息敛气,心中怒吼。
——四哥你倒是快些开口啊!
快斥责她胡言乱语,绝了她的念想呀!
廊下积雪压枝,发出簌簌脆响,静夜之中,恍若裴珠的心,一点点坠落。
四哥他竟然,呆立在原地,半晌也不出声。
不知在沉思什么……
他、他该不会和裴玥……是两情相悦吧……
五雷轰顶,横空霹雳。
震得裴珠脑中嗡嗡作响。
再听不下去。
她强撑着原路返回,已顾不上先前来意。
只是一夜辗转难眠,梦里都见雪地那双璧人,侧首向她露出笑容,恰是四哥与裴玥那两张脸。
吓得裴珠五更天就爬起身,重振旗鼓,又急急赶去了四哥院中。
身后丫鬟们鱼贯而入,替她理起昨夜本要送给四哥的各色吃食物事。
而她将四哥拽至一旁,左顾而言他,嘱托起这几日早重复多次的话,不外乎注意身体,保暖加餐。
话说到最后,她才仿若不经意提起,“我前两日看了本新话本打发时间,书里提到了前朝建煦年间,有位姓许的新科进士娶了养妹,不幸被同科举子联名揭发……”
“可叹他本有大好前程,却因此只被授了边地一介小官,多年不得升迁,平白蹉跎岁月……”
她负手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四哥眼前,“哥哥,你说这可惜不可惜?”
话音方落,四哥一怔,面上浮着的那层温煦笑意,忽而烟雾一般散了。
待开口时,他的嗓音有些晦涩,“阿珠,你提这些,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别发疯和裴玥在一起的意思!
裴珠心底抓狂。
一日是哥哥,一生是哥哥。
你是万万不能同妹妹在一起的呀!
2. 喜堂
“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家中有哥哥你这个举子在,我自然更是明白十年寒窗的不易……”
“若是像那位许进士般苦读多年,好不容易蟾宫折桂,壮志却永不得酬,岂不是要抱憾终身,到时再生悔意,怕是已来不及……”
正说间,忽听轩窗外啪地一阵轻响,裴珠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庭院中一株白梅半裹冰雪压弯枝梢,冬风过时雪粒簌簌下落,竟惊起树下数只啄食寒雀,扑腾翅羽仓皇飞走,溅出阵空濛雪雾。
直至惊雀消失在檐角,裴珠的目光才移回到四哥这儿。
只见他垂着眼帘,面上血色尽褪,苍白犹胜雪三分,沉默半晌,才终于低哑吐出一句。
“确实如此。”
区区四个字,尽现千回百转的郁郁愁肠,裴珠只能摇头叹息,表示爱莫能助。
“四爷,五姑娘,该起身了。”
恰有下人进屋提醒,裴珠便拍了拍仍发怔的四哥,两人匆匆起身往灵堂去,再没人提方才那段没头没尾的话。
——今日,正是祖父出殡的日子。
……
辰时正刻,威远伯府正门洞开。
数十名杠夫抬着杉木棺椁稳步而出,四哥与三哥左右扶棺,父亲执引魂幡在前,二叔捧重孝牌位紧随其后。
“请主,升舆——”
“摔盆,发引——”
漫天纸钱飘落,雪屑交错,砖瓦石阶,处处染白。
裴珠随众长辈跪送在后,只瞥见那幡尾的素绸扫过青石阶,残雪洇湿了一角。
四下响起高高低低的泣声。
自此日起,四哥便随父亲叔伯兄长扶灵归颍州祖茔,三年未归。
……
三年后。
冬月十五,京城雪后初霁。
裴珠睡眼惺忪间,便被丫鬟们联手从被褥中捉起来梳洗打扮,待恢复清明时,镜中人已被盘好了鬓边蓬松的云髻,锦莺端来一盘珠钗轻声请她挑选,裴珠点了一支素银嵌芙蓉石的挑心,斜斜簪入了发髻正中,又听凭锦莺的审美,点缀了几朵同色系的绢花。
她刚换上玉色缠枝暗纹缎竖领长袄,配杏粉底满幅罗裙,在大铜镜前转圈照时,外头锦雀掀帘进屋,快步到她身旁低声禀告。
“听王婆子那边回话说,六姑娘上月便使丫鬟去绣华楼定了件男子用的狐裘大氅,昨日刚取回来,听说皮料并工费近百两,不过是用她的私房银子,徐姨娘似乎也不知情……”
裴珠沉吟,“百两银子的男子大氅……距离二哥哥的生日足足还要六个月,莫非是孝敬给父亲?……”
又立刻否定,“绝无可能。”
今岁开春,她们的亲爹伯府大老爷裴晖仿佛鬼迷了心窍,不顾裴玥的哭闹绝食反对,硬是将她一母所出的大姐嫁去了成国公府,做西府五老爷的填房续弦。
自此,裴玥眼中对他的浓厚孺慕显然大不如前,不日日怨怼就不错了,怎还舍得花大价钱孝敬?
那不会是要送给——
裴珠又打了个寒战。
三年前,裴玥雪夜表白次日起,她已命人暗自盯梢,但凡裴玥要向四哥传递什么信笺物件,统统寻机拦截,决不能放出漏网之鱼。
这三年里还算风平浪静,裴玥大概意识到了山高路远,联系不便,就渐渐淡了念头,不再试图往颍州送信寄物。
只不过,眼瞧着三年守孝之期已尽,四哥亦踏上回京之路,她那多半中了邪的心,极有可能已死灰复燃。
这件大氅,八成就是备着送给近日归京的四哥的!
裴珠屈指扣着桌沿,思索对策。
她不知自己是否算管得太宽,但要她亲眼见情同手足的四哥,因着一时情迷意乱就自断前程,却也绝对不行!
又有婆子进来报,“姑娘,太太遣人来催了,要您先去正院,再一道去西府新房里瞧瞧呢……”
祖父过世后,伯府分府分家,祖母搬去东跨院的宁安堂,大房入主正院明心堂,二房敬德堂那边便俗称西府。
今天正是二房三哥裴泽的大婚之日。
锦雁过来替她围上浅丁香紫缎白狐风毛斗篷,她捧上裹着锦套的小手炉,沿着九曲尺素游廊,不久便到了正院垂花门,便先按捺下心思,展露笑容,一跃而入。
孰料先出现的,却是裴大老爷那张僵硬阴沉脸!
他又脱口便训。
“女子贵在贞静二字,颜色其次,你如今年过十九,怎地行事还是这样粗莽无状!”
“将来到了夫家,没得还要议论我裴晖不会教女……”
裴珠暗叹晦气,竟忘了今天亦是他的休沐日。
——亲侄子大婚,他这个做大伯的自然要在场。
自从三年前四哥身世事发,原本就看她极不顺眼的裴大老爷,如今每每见她都是眉头竖成川字,动辄便斥。
裴珠庆幸她骨子里早便是成年人,若真是个小姑娘,在裴大老爷这高压之下,不知要留下多少心理阴影。
她抿唇乖巧一笑,朝他万福行礼,低首时翻了个大白眼。
“父亲教诲得极是。”
认错是随口的事,改错是另一码事。
幸而裴大老爷大概另有要事,没再多缠,便匆忙离去。
待进屋后,母亲已穿戴齐整正在品茶,见她来了,便语带笑意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四哥今日就要回来啦?”
原来,他托人送的信今早才递送进伯府,信中道他走水路回京,顺当的话今日便能抵京,或能赶上三哥大婚。
裴珠难免担心,“父亲他,会不会拦着不让哥哥进伯府呀?”
母亲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淡淡道,“不会的,你父亲他,最要体面。”
也是,年初大姐姐出阁时因着父亲仍在孝中的缘故,并未在伯府大摆宴席,三哥大婚,算得上是伯府出孝除服的头一桩大喜事,数年不能正常往来的人家正该借此重新走动,父亲忙着联络人情来往都来不及,哪儿还顾得上四哥。
更何况三哥和四哥一向要好,一早便说已送信回颍州,盼着四哥能及时赶回京喝这杯喜酒。
只是眼见母亲这淡若沉水的神情,提起父亲仿佛在谈陌生人的口吻,裴珠心知,三年前祖父灵堂上的那一巴掌,早便彻底打散了那本就微薄的夫妻情分。
这几年里,父亲对她是动辄便斥,对母亲则是视而不见,同处正院,两人数月也说不上一句话。
这对夫妻,实数陌路。
“走吧。”
母亲率先起身,打断了她的思绪,裴珠忙跟上,二人率着仆众朝西府而去。
穿过连接东西府的月洞门,但见一路结彩悬幡,焕然一新,游廊下每隔几步便挂着一对大红灯笼,上贴着双喜金字,新漆的朱红廊柱映着日光,显得格外鲜亮。
正逢喜事的二婶,笑得红光满面,挽起母亲就热切谈起了她这备婚经,裴珠注意到她几度打住话头,似乎正强憋着没将那句话说出口——大嫂你将来兴许也用得上呢!
这三年里,二婶在母亲面前简直扬眉吐气,走起路来都要抖上三抖,浑然不见四哥中解元那日,她那艳羡中混杂妒忌的谄媚笑容了。
毕竟,标准“别人家的孩子”四哥,这下真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裴珠曾偶然听见她朝身边嬷嬷得意道——“我才是伯府唯一的,真正儿女双全的正房嫡妻。”
如今的母亲,在她眼中大约是只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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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可怜虫”而已。
当初三太爷他们千里迢迢,将当年的接生产婆母女带到祖父灵堂,指证母亲当年只生了一女,却抱养男孩谎称龙凤双胎的事,母亲并未辩驳,直接认下,裴珠亦无暇追问他们求证的来龙去脉。
但她十成十肯定,这背后若不是二叔二婶下的功夫,她就将裴珠二字倒过来写!
唉,不过再究这些也无用。
毕竟,这事又不是诬陷,而是事实。
“五姐姐你来啦!”
“大伯母安好!”
这时,内间有位穿着鹅黄短袄绯红比甲的姑娘小跑出来,她梳着双环髻,髻心各簪一朵珊瑚珠串成的红梅,领口围一圈兔毛,喜庆又透着几分稚气。
正是二婶的次女,七妹裴琼。
“五姐姐你快帮我瞧瞧,我打的这几个络子,哪个今日送给新嫂嫂比较好……”
她手里捧着满满一把各色丝线打就的络子,攒珠的、盘长的、方胜的,花样之繁复,颜色之鲜妍,直令人目眩。
裴珠感慨,“七妹妹你手可真巧,我看这些个都很好,也挑不出来呀……”
“哎,手艺太好也真发愁……”
说着她又朝自己背后看了看,压低嗓门道,“‘斗鸡’怎么没来?”
“斗鸡”此名,是裴琼给裴玥取的绰号,形容她吊眉吊嗓子的发怒神态。
若说裴玥和裴珠,向来是裴玥先挑事她回怼,气得裴玥跳脚的针尖对麦芒的半“宿敌”关系。
裴琼和裴玥俩,则是两位真正的同龄小女孩,时而为朵珠花,时而为个风筝,闹个翻天覆地,但没多久又忘却“仇恨”,亲热玩到一起的“亦敌亦友”关系。
听她此问,裴珠随口答,“大概快到了吧。”
裴琼又嘟囔,“大姐姐也不知道来不来……”
不待裴珠接话,她自问自答,“不过,我猜八成是来不了了,自打大姐姐嫁去公府,除了三朝回门她一个人孤零零回来,就再也没见着她了……”
“大姐姐该不会嫁进高门,做了诰命夫人,就连咱们姊妹兄弟都不认了吧!”
“裴老七你胡说什么呢!”
伴随着一声尖细的怒斥,一道花团锦簇的身影自门外现身。
裴玥梳着高髻,簪赤金累丝镶红宝分心,配数支金托小珍珠发簪,身穿桃红色五彩缂丝通袖袄,墨绿色织金缠枝牡丹下裙,行走间珠串摇曳,日光下锦彩生辉,极为夺目耀眼。
裴琼目瞪口呆,“裴老六,今儿是我哥哥娶新妇,不是你要出阁嫁人呀!”
裴珠憋不住笑出了声。
自然,她俩这个反应又惹来了裴玥的怒目相视。
待到吉时喜堂观礼,新房见挑盖头,一路上都只见裴玥哼声斜眼,像不屑与她们两个小人多言。
全福人高声唱念,“礼成——祝新人白头偕老,瓜瓞绵绵!”
新郎官三哥满面通红,不敢与新妇对视,被二哥他们哄堂大笑着推搡拖去前院入席,房中只剩女眷,新嫂嫂生得浓眉秀眼,十分妍丽,也不露怯,同她们姐妹几个纷纷见礼后,又赠她们一人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对裴琼回赠的络子更是连连赞叹。
裴琼见与嫂嫂投缘,喜得主动要留在新房陪她说些体己话,裴珠便告退出来,正要往内院女席去时,发觉先一步出来的裴玥竟早不见踪影。
她忽有所觉。
恰此时,锦雀又疾步来报。
“姑娘,四爷方才回府了!眼下正在前院入席呢。”
裴珠的喜悦刚吊起一瞬,又听她道,“刚才见六姑娘也正绕道往前院去呢……”
坏了!
她可算明白裴玥今日如此盛装打扮的原因了!
3. 避嫌
“姑娘,四爷如今已不再算裴家子弟,更不是您的兄长,这些天您为何要命奴婢紧盯着西府别业,看四爷何时归京呢?现在一听四爷入府,又这样着急往前院去……”
青石小径上薄雪未消,一对主仆挽臂向前,脚下湿滑,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裴玥扶着廊柱站定,忙去摸发顶簪钗,又问丫鬟绿琴,“快替我瞧瞧,歪了没?”
绿琴抿唇笑,“不曾歪呢,姑娘今儿五更天便起来梳头,又上了落云轩的时兴妆面,要我看,怕是神仙妃子也比不过……”
“你这丫头嘴愈发甜了……”
说罢,裴玥又哀叹一句,“我这么费心打扮,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
绿琴闻言一愣,生出了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姑娘您莫非——”
裴玥立即竖指按住她的嘴,重重强调,“你别说出口。”
“如今这府里,我最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大姐高嫁自顾不暇,二哥榆木脑袋指望不上,姨娘眼界奇窄又短视,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仍旧只能依靠自己。
上辈子亦是如此。
大姐在夫家难产过世,二哥终日游手好闲,她费力谋划上了五姐没福气错过的好婚事,却也备受双重婆婆的日日磋磨,满院妾室明里暗里的挑衅,夫君偏是个只知在脂粉堆里厮磨度日的废物,从不能给她半分助力。
挣扎数年,裴玥最终只得病榻含恨离世。
不料再睁眼时,她竟重回了五年前,回到一切还未开始的那一年!
她欣喜若狂,决心定要改变自己与姐姐的命运。
可事与愿违,无论她如何努力,大姐姐仍如前世般嫁去了成国公府,做了阎王头子五老爷的填房。
裴玥便彻底笃定,若不想虚耗了这宝贵新生,她就必须攀上一位能助自己逆天改命的贵人,借由他之手,避开一切磨难。
而这样的人,威远伯府中恰好便曾有那么一位!
那位被大伯逐出家门的四哥,南下三年了无音讯,久到再没人提起他年仅十六高中解元的风光,久到人人皆以为他便就此一蹶不振。
可后来——
谁曾想,他竟有那样的金尊玉贵身份!
便是偷摸提上一句,都要惊得连连咂舌。
既然潜龙在渊,便就正应让她这样的天命之人,借势而起,登临那个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渴盼的位置!
裴玥愈发心神激荡,脚下步履更急。
待至游廊尽头,她遥遥朝前望去,只见通往前院的垂花门外,恰有几位年轻公子并肩现出身影。
裴玥眼中倏地一亮。
中间那位身着大红吉服,自是今日的新郎官三哥,左侧是正傻笑的二哥,而右侧那道颀长身影,雪地里如风如竹,正是她期盼已久的那个人!
她抬步就疾冲过去,急切开腔,“四哥哥,三年未……”见……
“哥哥!——”
恰在此时,一阵从由远及近的魔音现世,极具穿透力地,阻断了她才掐起的那把娇软嗓音。
而那道该死的身影,霎时挡到了裴玥跟前,阻隔了她投去的脉脉含情目光。
四哥也立时倾身望向那人,裴玥都快瞧不见四哥的脸了!
只瞥见她云髻上簪着的那簇木芙蓉绢花,花瓣纤薄欲滴。
又是裴珠这个烦人精!
她怎地也来了?
裴珠可不知背后的裴玥正在心中咒骂,只顾伸手在四哥的肩臂上拍打掐捏,又仰头看他,不住感叹。
“哥哥你竟又长高了这么多!而且比三年前那会肩膀更宽,臂膀也更粗了!”
离京时还是瘦削少年,如今竟已成身量挺拔的俊逸青年了。
岁月当真奇妙!
她不自觉围他转了一圈,眉开眼笑问,“你是不是有按照我的嘱咐,每日读书习文之余,花上一个时辰锻体强身啦?”
“如今看来是相当有成效呀!”
四哥裴洲身着件南地式样的月白绣银纹曳地长袍,束碧玉冠,披青色大氅,兰亭玉树,楚楚谡谡,冬风里飘飘若谪仙。
稍稍探首时,他一张清隽脸上微微含笑,便就那样一直瞧着裴珠,好一会才轻声笑叹。
“阿珠,你也……长大了。”
听此叹息,裴珠本要出口笑话他这老成口吻,却不知不觉,悄然收了声。
三年不见,四哥的性情似乎并无大变化,仍爱在她面前充大人。
但不知怎地,眼下他的面庞上竟透着些捉摸不透、又翻天覆地的差别——分明还是那张脸,却皮肉骨骼处处判若两人。
裴珠说不上来,便只好归结为少年步入青年的重重蜕变。
“三年未见,四哥哥如今英俊更胜从前,真是风姿卓越,令人心折……”
身后传来一道极其陌生的甜腻娇柔嗓音,裴珠下意识猛地回首,恰与裴玥那张盛妆的脸四目相对。
这话是裴玥说的?
那个最擅吊着嗓子尖叫怒骂的六丫头又去哪儿了?
裴珠顿生警惕。
——她怕不是想追求前兄长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眼见四哥朝裴玥颔首,正要答话,裴珠仍未想出将他们隔开的招数,正束手无策之时,新郎官三哥裴泽仿佛听见她的呼唤,横插进来笑着打趣。
“果真远香近臭不成,六妹妹日日能见的二哥和我,倒从未听过你这般盛赞呀?”
二哥裴淇立刻附和,“就是就是!玥儿你只会骂我榆木脑袋……”
“来,你倒是排个序,咱们三个谁最俊谁最丑!哎珠儿你也来,你俩都来排一个!”
“二哥你何必自取其辱哈哈哈……”
“行吧!要我说,今儿还是你这个新郎官最俊,京城首俊!哈哈哈哈!”
两人插科打诨,无形之中恰好将话题带远。
裴玥快咬碎牙根,恨不得将她这个蠢哥哥丢进湖里去,非但帮不上忙,还总来坏她好事。
余光一扫,不远处她的贴身丫鬟正捧锦匣过来,她心中一喜,又挺直腰板重振旗鼓。
裴珠亦有所觉。
她目光如炬,敏锐瞥见那锦匣一角,正刻着“绣华楼”三字。
不好,这怕不就是裴玥疑似要送给四哥的大氅!
果然。
裴玥亲手捧锦匣递向四哥,笑得格外温柔娴雅。
“妹妹我与四哥哥数年不见,思及三年里你在颍州老家为祖父结庐守孝,日日茹素,想来定是十分清苦……”
“如今既已回京,不久后又要下场春闱,如今正是寒冬腊月,妹妹便亲手制了这大氅赠与四哥哥,望四哥哥添衣加暖,保重身体,年后下场一举夺魁,不负多年寒窗!”
裴珠心中叹服鼓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来,她也不能再用老眼光再看裴玥了。
这一套话术行云流水,情真意切,毫无破绽,任谁见了都是贴心好妹妹,四哥恐怕没有拒绝的余地。
裴珠甚至产生了一丝自我怀疑,她是否真的有必要继续做这个恶人,去棒打鸳鸯拆散这对有情人呢?
哎,人各有命。
你俩好自为之。
我要不,还是别掺和了?
她正无奈叹气,犹豫就此撤退收手时,却见四哥却神情踌躇,好似颇是为难,开口却仍尽力带笑。
“多谢六妹妹美意,只是……”
嗯?
四哥竟要拒绝?
裴珠重打起精神,紧紧盯住了他。
只见四哥轻叹了口气,显出几分落寞神色,“三年前我身世大白,自此离开伯府,裴大人不再认我为子,我亦不愿违悖他的意愿,厚颜称他为父亲……”
裴淇裴泽相视一眼,同步收敛了嬉笑模样。
三年前的那天,他们亦历历在目。
一日之间,阖府长辈们纷纷变了面孔,从前每每称赞四弟天资英才,将裴淇裴泽两个衬成土鸡瓦犬,令他俩常因此愤愤不平,私下对四弟颇有怨言。
可那天后,长辈们却又口口声声“野种”“孽种”“父母不祥”“乱家之兆”这类诛心之语,将四弟弃若敝屣。
要他们说大伯父真是心硬如铁,何至于就要即刻将他逐出家门,收作养子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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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带还能博一个仁义名声!
而且,即便大太太此举有失,但稚子何辜,四弟又不是自己硬要进的伯府,何必揪着他指责羞辱不停。
长辈们或许趋炎附势,但他俩自认男儿在世当讲兄弟义气,哪怕如今不在一本族谱之上,也该继续拿四弟当亲兄弟才是。
此次裴泽成亲,更是一力主张请裴洲来赴宴,便就是想对内对外都摆明他的态度。
不过身世相关到底有些尴尬,三兄弟见面时便只叙近况,不谈旧事,谁料四弟现在竟主动先提起了。
“二哥三哥乃至众姐妹的情谊,我亦看在眼中,铭记在心,一日不敢忘却……”
他话还未落,裴淇裴洲左右各重重一掌拍他肩膀,恨不得指天发誓。
“就该如此!不管长辈们如何,咱们几个都还是亲兄弟姐妹!”
“不错!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四弟!妹妹们的好四哥!”
场面一时群情激烈,快化作威远伯府版桃园三结义。
裴珠本正要动容,忽又觉得哪里不对。
只见四哥话锋又是一转,“两位兄长厚爱,我自是感激不尽,不过恐有一桩疏漏,弟弟我不得不提……”
“啊?什么疏漏?”
“众妹妹已至议亲出阁之年,按说就算是两位哥哥这样的亲兄长,也需注意避嫌……”
“更何况,我如今已算是外男,莫说是六妹妹方才赠我的大氅,便就是私下单独说几句话,传扬出去,或许都于妹妹们名声有碍……”
裴淇仿佛幡然醒悟,“四弟你言之有理呀!你确实是不能穿着玥儿亲手缝制的大氅出去……”
裴玥急得要去拧他后腰,“哥哥你在胡说什么啊!”
她就知道二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一心急,总易口不择言,她脱口便问,“那裴珠呢,四哥哥你今后是不是也要不和她来往了?”
裴珠扬脸看向裴洲,幸灾乐祸一笑。
四哥呀四哥,你拿内外有别当筏子来拒绝裴玥还算明智,但你不会真要跟我也一刀两断吧?
咱俩可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裴洲倾身望她,觉察出裴珠面上那抹狡黠的笑,见她莹白面庞皎然若云间月,拨开朦胧云雾,便见眉心一点朱红小痣,日光下灼灼鲜明,心底不由一声喟叹。
他唇畔微微噙笑,摇了摇首,“裴大人虽与我一刀两断,从此我便不再有父亲,可是天可怜见,温夫人却一向视我若己出,我便仍有母亲……”
言下之意,他视裴珠仍若亲妹。
但同父不同母的裴玥,自然另当别论了。
裴淇连连称是,“母亲一向心慈,是疼爱你的!”
“大伯母确实如此。”
裴泽目光自六妹与四弟二人之间几番扫过,心下隐隐猜到了什么,他自是按捺不言,不动声色地将话头引去别处。
而二哥已经缠上六妹,笑扯着她的袖子,涎着脸求她把这件新大氅改送给自己。
见裴玥磨牙瞪眼气得要伸手掐他,他又泥鳅般往裴洲裴泽身后躲闪,叫着三弟四弟给他做主,孩童似地闹了起来。
这时前头又遣人来催请,道新郎官酒也该醒了,该去席上继续陪贵客们喝才是,裴泽生拉硬拽将不情不愿的裴淇一并拖走,说还需劳烦二哥帮他挡酒,回头再与他们叙话。
裴珠与裴洲则相视一笑,道母亲正候着四哥拜见,就此并肩而去。
而不知不觉停在原地的裴玥,见积雪映光,梅影横疏,那两道远去的身影,仿若正步入了画中。
她不免长长叹了口气。
自己要是也投在太太的肚子里该多好呀!
裴珠她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尽了!
她恨恨地想。
只是——
裴玥忽地顿住。
重生以来,那件刻意被她忽略,不去深想的前生旧事,倏忽清晰浮上了心头。
——上一世,裴珠正是死在了四哥归位的前些日子。
她大约,至死也不曾知晓四哥的真实身份。
更勿论沾上什么泼天富贵。
4. 求签
待裴珠领四哥寻机见到母亲时,已至宴席散后。
——父亲与二叔他们仍忙着在前院送客,想来不会轻易撞见他。
四哥几步上前,一撩长袍便俯身跪拜。
“不孝儿裴洲离家三载,今得返归京,拜母亲安!”
母亲忙将四哥从地上扶起,伸手轻拍他的肩臂脸庞,红着眼欣慰连声道,“好,好,洲儿如今已长成了……”
裴珠在旁窃笑,不愧是娘亲,与她见到四哥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你如今可是住在别业里?我前两日命人去洒扫收拾,给你添置了些器物……”
裴洲扶母亲落座,温声道,“多谢母亲为我费心,不过我近来与友人同住在城外隆兴寺中,过些日子才回别业,母亲若有事吩咐,尽管遣人去别业找我身边的修林……”
隆兴寺?
裴珠感慨,“真巧,我后日便要去隆兴寺相看,倒是刚好能去你那儿瞧瞧!”
母亲端茶轻抿,像是在为她的话做补充,“你妹妹先前定亲都极不顺,如今年已十九,便是一向女儿晚嫁的京城,也不小了……”
“此次便是要与那礼部员外郎袁府大公子相看……”
极不顺三字,其实不足以概括她曾定的两桩荒唐亲事。
第一任未婚夫是母亲做主,定的平南侯府三公子,长她三岁,在她想到拖延成婚的招式之前,就传来了对方同家里闹翻,已携落难青梅南下逃婚之事。
第一桩婚约,就此作罢。
第二任未婚夫是父亲定下的,新任户部尚书府高家的二公子,元妻过门不到两年便已病逝,膝下无子女,是位年方二十五的金牌鳏夫。
裴珠私下对此人作风略有耳闻,自然不愿。
可任凭她在府中闹个天翻地覆,也不能令裴大老爷有半分松口,那时裴珠亦开始盘点铺子收拾行装,做好了效仿前未婚夫南下逃婚的准备。
谁料议亲不过十数日,京中便传出高家二公子强抢民女置为外室这一丑事,那女子不幸已怀孽胎六月,归家不得,却又被他弃如敝履,几度寻死不成,最终只得闹市登门,跪地哀哭,求尚书大人做主。
传言愈演愈烈,有人说高二公子那病逝的原配,本就是因他在外头整日眠花宿柳,丝毫不顾她的正室体面,这才忧怨成疾,香消玉殒。
尚书府因而颜面扫地,京里更是传出了“好女不嫁高家郎”这样的坊间戏言,正被举荐入阁的高尚书,也因“治家不严”被参无数本,最终被圣上批“资历不足”,暂缓入阁,与宰辅之位失之交臂。
裴珠同母亲趁机成功拒婚,父亲却勃然大怒,险些又要扇母亲一巴掌,道她们母女俩妇人之见,目光短浅,此时若是雪中送炭,他们伯府便就真正能与高家修秦晋之好,何愁高尚书往后不会入阁,何愁伯府没有复兴来日。
这下倒好,好女婿没了不说,又彻底得罪了当朝大员,他的仕途从此还有什么指望?
或正因此,裴大老爷后来又理所当然地,将自个儿袭爵不顺的事也栽到了裴珠头上。
是以对她愈发严苛,见面必斥责挑刺,仿佛才能稍缓他那痛惜之心。
裴珠对此嗤之以鼻。
“袁大公子?……”
四哥稍作回想,斟酌道,“我离京前,曾与他谈诗论赋切磋过几回,此人文风清正,才高性疏,想来堪为良配……”
四哥竟见过他?
裴珠无语撇嘴,介绍半天他也不说重点。
“那此人相貌呢?生得俊不俊?在二哥三哥还有你之间,与谁更接近?”
裴家小辈们相貌都还不错,但若在男子中排序,自然她四哥是公认魁首。
裴珠两世外貌协会资深会员,标准颜控,她的底线就是——未来夫君绝不能比裴家三兄弟差太多!
“这……”四哥陷入沉思。
“珠儿!”娘亲不轻不重唤了一声。
裴珠顿时老实,歪在她肩上蹭了蹭,卖乖道,“娘,我这不就是问问嘛!”
这可是首要核心关键指标!
温玉堇在她额首点了点,“你呀!”
再抬首看裴洲时,她却又另起了话头,“洲儿,虽说你已离开伯府,但既还唤我一声母亲,你的婚事总需我来替你操持……”
“守孝三年你远在颍州,如今我才好问你,前些年你妹妹相看时,你道等立业后才肯成家,眼下你将要及冠,又要下场应试,我也该替你着手准备……”
哎呦!
催婚催到四哥头上了!
裴珠顿时兴致勃勃,隔岸观火。
“你同我说说,究竟你中意怎样的女子,我也好托媒四下替你寻摸看看……你是更重性情,还是更看容貌,或是才学,或是家境呢?天下四角俱全的好女子虽难寻,但以你品貌才干,或也堪配其中一二……”
裴珠听得津津有味,不忘附和。
“是呀!哥哥你回颍州这几年,我在信中问你好些回了,每次你都装没瞧见!……”
她那时正打着催四哥早日另觅所爱,少和裴玥掺和到一起的主意,几乎每封信上都在暗示发问,却从没收到正面答复。
裴洲在堂下端坐,缓缓眄一眼裴珠,又看回母亲,方抿唇淡淡笑了,“母亲不必烦忧,蓝田种玉,红叶题诗,良缘非苦寻,而是由天定,儿子若真像母亲说得那般出类拔萃,自能得遇佳偶,何须心急……”
裴珠立即叫破,“你又在绕弯子!……”
温玉堇那双眼睛未老,却已生太多倦意,仿若无波无澜,只定定瞧他。
两人目光静寂相接。
裴洲肤色极白,更衬目若点漆,从来都是开口先带三分笑,但此刻,这笑意竟似未抵眼底。
良久后,她顿了顿,“好,你既已有成算,娘便不多问了……”
“倒是你既同那袁公子有旧,你妹妹相看那日,你也一道来掌掌眼吧。”
裴洲浅笑颔首,恭敬应是。
……
冬月十七,檐上垂雪,鸱吻衔云。
西城门方启,矗立的守军呵着白气,来回呼喝驱驰,威远伯府的马车随人潮缓行,好容易挤出城门,便碾着霜雪泥泞,直往雁南山而去。
城外冻云垂野,朔风卷地,隔着层层厚绒车帘,车厢内却熏香暖融。
裴珠打着哈欠,“还不如年后再相看,何必冒雪出城……”
“早一日定下也好……”
母亲只简短一句,便再无下文。
裴珠搂着她歪缠,“可我只盼着晚一日,就开心一日……”
母亲在她肩背上轻轻拍哄,“珠儿,娘知道你的心性,也愿意多留你几年,便是之前那不成的几桩婚约,也是说定要年过十九,再送你出嫁……”
“工部员外郎袁家,普兴府山迂县百年的诗礼簪缨之族,从他家曾祖开始便代代为官,累世清望,论门第如今比我们家还略矜贵些,娘已命人细细探问了数月,袁府家风清正,袁大人与其妻吕夫人乃少年夫妻,琴瑟和鸣,府里并无任何妾室,膝下也唯有一子,袁家更有男子四十无所出才许纳妾这样的家训……”
“袁公子年长你四岁,业已中举,据说也是受了守孝耽搁,不然早已榜上有名……”
“我派去探问的人,都道他相貌堂堂,身量修长,形容气质绝不算辱没了你……”
裴珠清楚,母亲将细枝末节都这样拆碎了说给她听,已是思虑万千,计量深远。
她鼻尖发酸,嗓音也变含糊,便在她肩头拱了几下,故意拆台。
“什么相貌堂堂,能有哥哥俊吗?”
母亲却沉默良久,低声叹,“到底……是你哥哥……”
却在此时,忽听到轰然闷响,紧接着马声嘶鸣,车厢猛地朝一侧歪去,车里剧烈颠簸晃动。
“哎呦——”裴珠膝盖撞得生疼。
外头车夫急呼,“太太,姑娘,不好了,咱们马车陷进坑洼里了……”
“啊?”
裴珠忙掀起边窗车帘,帘外朔风生冷扑面,冻得她浑身一激灵。
她探头朝下看去,果然见大半车辕结实陷在了泥泞深坑里。
“先下车吧。”
娘亲率先起身。
这片刻里,似乎又听见一阵齐整而厚重的陌生哒哒声,由远及近,穿透至耳畔,愈发清晰,是马蹄疾驰飞奔的声响,甚至还不是一两匹。
待下车后,甫一回首,就见积雪渐消的灰蒙山野官道上,有一队人马已至百米外,骏马个个高大精壮,为首之人更是体形魁伟,身穿寒铁战甲,甲叶上结着厚厚白霜,气势威赫,绝非常人。
温玉堇忙将裴珠揽到身后,朝匆忙赶来的下人们吩咐,“等这队人马先行,你们再推车。”
京中一向簪缨遍地,甲第连云,若不想无意间冲撞王公显贵,惹来祸事,在外行事便就须时刻谨慎。
谁料首骑那位将军模样的人一收缰绳,停在了十数米外,朝他侧后的兵士们吩咐了什么,便有几人同步下马,小跑过来客气抱拳。
“这位夫人,我家公爷见你们的马车似乎陷进了坑中,特命我等前来襄助。”
裴珠稍稍挪动身子,在母亲和嬷嬷并肩的夹缝中悄然打量。
只见他们个个身量高壮,佩戴覆面头盔,只露出一小片被冻得通红的脸颊,结霜的眼睛,再看这令行禁止的气势,又都从官道西北方而来,莫非竟是……
正思索间,这几位兵士已一人在前拉,其余在后推,轻轻松松便将陷进深坑里的马车给推回了道上。
领头的那位又屈身检查一番,开口说车辕并未断裂,尚能行驶,末了还合抬几块大石,填入那深坑,又用随身佩刀拨土夯实,想来是怕再有车马陷落进去。
穿越古代近二十年,这样有些符合前世军人形象的兵哥,裴珠还是头一次见到!
心中不由颇为感触。
她在心中奋力鼓掌,又随母亲一道朝他们欠身行礼,以示感谢。
“幸得尊驾与将士们施以援手,感激不尽。”
“无妨。”那马上将军看似威严不可逼近,开口倒有几分和气,“看你们行路这方向,莫不是也要去前头的雁南山隆兴寺?”
温玉堇自不会提女儿相看一事,只答,“正是,今日冬月十七,乃弥陀佛圣诞……”
“已经十七了啊……多年未归,从西北一路奔波至此,竟已忘了时日……”
西北!
裴珠迅速捕捉到了关键词。
温玉堇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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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道,“莫非尊驾竟是……”
他身后有将士哈哈笑了声,先一步朗声喊出了名号,“没错,我家公爷便是镇守西北十余年的英国公闻大帅!”
果然是英国公闻峥!
也是当今元后的亲兄长。
据说元后薨后,他便自请承父业长驻边关,立誓烽烟未绝,便永不归京,十多年里有三战定漠西,大破西蛮王庭的不世伟功,是民间威名赫赫的大齐军神。
没想到,竟在这儿目睹真容了。
这下温玉堇领众人再度齐齐躬身,朝着高头大马上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恭谨行礼。
只见风雪之中闻公爷随意摆了摆手,道了一声告辞,就打马沿着官道飞驰离开,众兵士呼喝掉转马头跟上,眨眼间他们便如来时般,潇洒远去。
渐渐地,在这冬原上隐没成一阵灰雾。
裴珠同娘亲再度登上马车,启程不久,就到了绵延不尽的雁南山山脚下。
山脚集市上人头攒动,摊铺连绵,叫卖声不绝于耳,四处金幡招展,香烛氤氲,满山道都涌着前来赴弥陀圣诞法会的善信。
裴府众人一路拾阶而上,待攀至山门高处,只见千峰负雪,松柏擎冰,万物明净,天地为之一肃。
隆兴寺大雄宝殿巍然当前,鎏金宝顶映着雪光,豁然压目。
该寺乃前朝魏武帝敕建国寺,据传本朝太祖龙兴时曾避兵祸于此,住持净空大师观其额生龙光,献偈语“宝光蕴秀栖禅枝,终得云开见天阶”,后果真登临天下。而后昌德朝庄慧皇后待字闺中,在此抽得凤凰签文“丹山彩凤栖梧桐”,三年后便正位中宫。
——自此无论士子求蟾宫折桂,闺秀问金玉良缘,莫不踏破山门。
众仆从候在外头,裴珠与母亲到佛祖跟前奉香叩首,正要走时,却有位须发皆白的老僧,身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色袈裟,忽地拦在她们前路,垂目合十,再一指佛案上的檀木签筒。
“阿弥陀佛,两位女檀越,此间缘法,不试一问再行么?”
裴珠这才恍然。
来此寺的香客多半是为求签而来,她同母亲却起身就要走,这才引得老僧出口提醒。
好意不必辜负。
裴珠笑吟吟与母亲对望一眼,见她点头示意,便就上前捧起那签筒,闭眼摇了三下后,有支签跃出半截,签头朱红,上刻“七十七”。
咦,她这手气不错。
是上上签!
等等,这签是求财的还是求姻缘的?
她求之前忘问了呀!
那老僧已接过签号,自经柜取出对应签文递给裴珠,签纸上有数列苍劲墨迹,上书——
“灵鹊衔春返旧枝,凝魂双照玉墀时,东风若问两生契,梅雪同参两不知”。
裴珠啧啧慨叹。
这庙里的签文果然会打机锋,又是喻夙世情缘今生重续,又是道贵胄门庭良缘可期……
但凡待字闺中的女子抽到,怕没有不欣喜的。
可惜,它万万算不到自己尚有前生记忆……
——上辈子她在现代寡了二十多年,一朵像样的桃花都没见过,渣男烂人倒是碰见不少,哪有什么前缘能续!
“敢问大师,此签如何解?”
老僧霜眉覆目,眼神若古井微波,静默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才终于合掌笑了,手指殿外。
“女檀越莫急莫忧,此乃月老红绳早系,良缘天定之兆……”
“且看庑廊东首那株二百载鸳鸯梅,此梅今岁雪中花开并蒂,岂非正应了签文''梅雪同参''之相?”
“此乃因果相续,寒香证前缘也……”
裴珠细细望去,果见繁复虬枝间,有红白双色梅花共生一蒂,风过时落英翩跹如蝶,竟浑然不似深冬,倒像早春将至。
……
“多谢大师解签。”
她将签文塞进袖中,朝老僧福了一福,便挽着母亲出殿去。
刚行几步,就见不远处有一青年披氅而来,行走间簌簌细雪自他袍角滑落,雪雾朦胧,依稀能辨得他面上含笑,细看时墨发眉睫上皆已沾了雪沫,如玉如琢。
裴珠欣喜挥手,“四哥!”
既与四哥汇合,他们便依约定前往寺中茶室,此室悬匾“听雪”,两面开窗,正对一壑古松。
有小沙弥进来添炭,蒲团矮几皆已备妥。
茶壶中滚水已沸,咕嘟声不止,裴洲提壶为她们俩各斟一杯,裴珠捧着权当暖手,百无聊赖四处打量。
——和袁家人约好的便是各自礼佛后来此茶室,假装偶遇,然后相看。
大费周章,又欲盖弥彰的古代相亲法。
裴珠托腮叹,“怎么还不来……”
早结束早回府呀!
母亲抬眼一看身旁的刘嬷嬷,她便会意而出。
只是刘嬷嬷这一去竟大半个时辰都不得返,久到担心她是否出了岔子,她这才领着个面生的妇人匆匆过来,神情颇为忧虑。
那妇人先福身行礼,又递了帖子,方才无奈禀道。
“温夫人,我家夫人要奴婢代她向您致歉,她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儿女相看不宜宣之于口。
——她等于在说,她家公子今日是来不了了!
5. 起心
待那袁府的下人离去后,刘嬷嬷才附耳过去,低声道了缘由。
原来这袁大公子今日临出门时马匹受惊,不慎扭伤了脚,怕是年前都不好出远门,更勿论上山来相看了。
“马匹受惊?”温玉堇神色微凝,难得颇为不悦,“可曾问清楚了,不是托词?”
怎就偏偏相看这日出了事?
袁府一向给她印象甚佳,若非如此,她方才就要当着那袁府下人面动怒斥责了。
“这……”刘嬷嬷也不好答。
另一边,等候半晌的相看对象失约,裴珠心底却全无怒火,只剩庆幸雀跃。
太好啦!
又能再拖几个月!
她牵住母亲的手晃了晃,嬉笑劝道,“娘,别追问嬷嬷啦!她又不是袁府的细作,哪儿打听得到那么多……”
“就当今日上山只为了礼佛便是……”
“您不是说午后寺中还有一场弥陀法会嘛,这下刚好先用了斋饭,再去听经,若是天晚疲惫,便在禅房歇上一夜,明早再回去如何?”
裴洲闻言,温和附声道,“隆兴寺的素斋一向负有盛名,母亲不妨尝尝看。”
提起斋饭,裴珠腹中馋虫亦被勾了起来,忙与四哥一人一边拥着母亲要去隆兴寺斋堂,孰料刚出茶室,迎面便见廊下两簇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打头的两位贵妇人同步看来,讶异出声。
“温夫人!”
“温夫人,好巧!”
温玉堇微微笑着颔首,双方各自见礼,“张夫人,吴夫人,幸会!”
裴珠随着福身行礼,余光已认出了这两位。
吴夫人是东平侯府的三太太,张夫人是永安伯夫人,而她们俩各自一侧都分别立着位年轻人,左侧是穿宝蓝直身的公子,右侧是披芙蓉红斗篷的小姐,皆与裴珠年纪相仿。
咦,都是随着长辈,都是青年男女,都已至这传说中的相看圣地隆兴寺茶室。
莫非——这俩是成功碰上面的相看人士?
裴珠心底乐了。
这位吴夫人是出了名的心直嘴快,眼波在裴珠与裴洲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眼光顿时一亮,凑近来便拉起母亲的手,又咯咯直笑。
“温姐姐好福气呀,既养得了这般出众品貌的女儿,清丽脱俗,我见犹怜,又下手这样快地为她觅得良配……”
温玉堇面色一僵。
而另一位张夫人更擅观色,见状立即上前截断了这吴夫人的话,“天寒地冻的,吴姐姐你莫不是眼花了不成,口舌又失了准头?温夫人身旁的这两位,分明都是她膝下的儿女。”
什么?
吴夫人顿时讪讪笑,她这样的包打听,哪里不晓得三年前威远伯府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大热闹——
素来颇有贤名的温大太太,竟能做出从府外抱养男孩充作嫡子,谎称龙凤双胎这样的荒唐大事!
还因此险些被夫家一纸休书休回娘家!
果真……真佛不露相呐!
往日她多叫人羡慕,公婆明理,儿女双全,女儿灵秀,儿子聪慧,十六便中解元,便是丈夫偏疼些妾室又如何,她宁愿给她那个不成器的夫君再塞个十房八房妾室,也盼能换来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好儿子啊!
谁曾想,这样的好儿子,竟不是从她的肚皮出来的!
哎呦喂,一朝天地倒转,假儿子被逐出家门,她只得孤零零守着个女儿度日,往后还不得被妾室压得死死不能翻身!
想想都忍不住掬上一把同情泪。
吴夫人心底兼有自得与怜悯,是以每每再见着温夫人,反倒比以往更热络三分,毕竟以己度人,兔死狐悲,她可不愿落得这个境地。
只是,这位传闻中的假公子她数年不曾见过,今儿一时撞见竟没认出来,反倒闹了笑话。
这温夫人也真是,都已是被丈夫逐出家门的儿子,她怎地还领着到处走动?
不过也不难理解,这要换作是她,恐怕也舍不得就此撒手不管。
吴夫人浑若无事接上话头,又滔滔不绝称赞,“我就说呢……不愧是温姐姐的教养,果真两个都出落得如此不凡,我家这个莽撞的,若是能学的你膝下这位三分稳重,我就该多烧些高香了……”
“吴姐姐客气了,听闻令公子骑射技艺精湛无比,这般少年锐气,实属难得……”
裴珠见母亲与她重启商业吹捧,朝四哥递了个眼色,垂眼强憋住了笑。
这位吴夫人也未免太幽默。
她自己领儿子来相看也就罢了,竟还将她和四哥也看成了来相看的一对。
真是天生一双媒婆眼——看谁都像在相亲!
与两位夫人别过后,裴珠与母亲兄长在素斋堂用过滋味甚佳的一顿斋饭,腹中刚填满不久,困意便随之袭来,于是就不随母亲去听法会,而是跟四哥去他的禅院瞧瞧,顺带午歇。
步入四哥的禅房,只见墙角摆清竹香熏笼,架上搭素绒鹤氅,桌上有他惯用的越窑青瓷茶具,也不知他住了几日,倒像自个儿家了。
她正到处转悠打量时,四哥的小厮修竹忽然着急忙慌进屋,正匆匆要朝四哥回禀什么,却又惊诧见着了她,赶忙闭口,转身朝她行礼。
“小的见过五姑娘。”
裴珠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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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面上觉察出几分为难,便就打着哈欠,顺势进了内室,大喇喇占了四哥的床榻。
“哥哥我先在你这儿睡上一觉,你有什么要忙的就去吧,不必管我……”
说着锦雁便来服侍她解了外衣,脱了簪钗,倒入了被褥中,一阵困倦袭身,她很快合上了眼睛。
心里还在嘀咕。
果然已长成大人了。
四哥如今,也开始有秘密瞒着她了。
哎。
半梦半醒中,还隐约听四哥朝锦雁吩咐,“好生服侍,待你们姑娘醒后就……”
“是……”
……
弥陀法会设在隆兴寺藏经阁后的讲经堂,三尊丈高鎏金佛像宝相庄严,在无数长明灯的映照下,披着赤色袈裟的僧侣分列两侧,悠长唱诵。
温玉堇手持念珠,跪坐在蒲团上,诵经声不绝,她的目光与思绪,却随着袅袅升腾的供香飘得更远。
待法会毕,檀香未尽,她照例添了供奉银子,知客僧垂首合十朝她行礼,又将她引至专供香客歇息的一处禅房。
禅房幽静,心却浮躁,手边经书恰好摊开了一页,她喃喃念道,“''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嬷嬷,你说,我当年是不是错了?……”
刘嬷嬷心知她话中含义,便心疼道,“太太千万勿要自责,您当年,也没别的法子呀……”
温玉堇忧思深重,“若不是我将那孩子带入府,与珠儿充作双胞兄妹,又怎会到了如今这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不论他是否是亲兄长,珠儿都如此依赖信重他,他却……”
起了那样的心思!
刘嬷嬷低声劝解,“虽说四爷九岁那年,便知晓他并非太太亲生……”
“可从小到大,他同五姑娘之间,谈笑玩闹都与亲兄妹没甚分别,即便现在他身份大白,也从没做过什么不规矩的事……”
她再三迟疑,才道,“太太莫不是……多心了……”
温玉堇长长叹息,顿了半晌,才终于吐露了深埋她心中许久的旧事。
“嬷嬷你不知,我曾亲眼撞见……”
去岁仲夏某日,她去芙蕖院要看珠儿,不料刚推门而入,就见院中紫藤花架下珠儿正合眼小憩,而那人正垂首轻吻在珠儿眉心,抬首时恰与她四目遥遥相对,温玉堇霎时如遭雷霆,僵立原地。
她绝不会看错——
那张脸,分明就是裴洲!
刘嬷嬷惊得倒退半步,“竟有这样的事!”
那会儿,四爷裴洲他,他明明人都不在京城呐!
6. 山雪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温玉堇长长叹息。
她出身于江南船商巨贾之家,祖父曾对老伯爷有救命之恩,老伯爷便就此许下她与伯府长子裴晖的婚约。
成婚后,她随裴晖赴任江南明州盐运司判官,夫妻和睦,官邸距离娘家亦不远,她也能时时坐车归家见爹爹娘亲,那几乎是她此生最后的纯粹快活时光。
谁料好景不长,温家被卷入震动江南的两淮盐引大案,被指“知情不报,包庇赃银”,自此家产抄没大半,父兄相继入狱,祖父忧愤成疾,月余便离世,自此温家分崩离析,再无往日半分辉煌。
裴晖也受此案牵累,差点被削官到底,京中老伯爷几番求人运作,才给他求到了回京的调令。
她那时已有两月身孕,被裴晖拽上了回京的船,憾未能见到祖父临终最后一面,船上阴湿震荡,她又忧思悲痛,食不下咽,行至一半,就已不幸小产,回京后得大夫诊断,此番元气大伤,往后怕是极难有孕。
仕途深受牵连,裴晖自是不再如往日对她的温柔小意,几乎判若两人,她求他打听温家人如今境况,他甩手便走,道她如果再执迷不悟,他也只能给她一纸休书。
她闭门为祖父守孝之时,他那头已纳了美妾,她身心俱伤哀毁骨立之时,他新纳的妾室已然有孕。
等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终于辗转收到了父兄消息,知晓他们已带家人回乡安定,裴晖的长女便已出世。
温玉堇本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早已磨灭干净,却仍觉阵阵心痛。
大约是老伯爷的施压,又有外界流言相逼,他又回了正院同她亲近,却也不影响他继续偏宠妾室。
——徐氏再度有孕,顺利产下他的长子,他欣喜若狂,乃至亲手教养。
而后不久,她幸而不幸地,被诊出了身孕。
她寻来大夫问诊,得知这一胎来得极不易,若是再度小产,恐怕此生再无可能有孕。
“那时徐姨娘膝下儿女双全,又极得老爷偏爱,太太娘家偏又……大不如前……”
“您若不能一举得男,又再不能生,今后膝下无子,老爷一去,您晚年莫非还需仰仗姨娘庶子鼻息?……”
“再说本就是老爷失信在先,太太又何曾无情无义!”
是啊,当年过定时,裴家许下的也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承诺。
如今温家失势,时移世易,谁还记得呢……
温玉堇终于狠下了心,“这一胎若是男孩,那自然最好。”
“若是女孩……”
她闭了闭眼,“那就是龙凤双胎之中的女儿。”
裴洲,便就是在珠儿降生那日,被悄悄抱养进府,成了她命里本不会有的儿子,成了珠儿本不会有的的双胞哥哥。
这孩子虽说幼时孱弱多病,但天生乖觉,自小就疼爱妹妹,体贴娘亲,偏又天资聪颖,努力刻苦,几乎就是全天下做母亲的都期盼的好儿子。
她犹觉幸运,誓要待他如己出,永不能让他发觉真相。
只是到底纸不包火,墙不蔽风,他还是知道了。
洲儿一向心思通透,即便知晓内情,却也从不在自己面前点破,行事间却处处表示,他认自己为亲母,晨昏定省,承欢膝下,从无差错……
她便怀着一丝庆幸,想着这样也好,便同从前并无分别。
直到老伯爷过世,她察觉二房联同三太爷一早便得知了真相,寻到了当年的接生婆母女,准备灵堂发难时,他亦不知从何得了消息,深夜来跪求自己。
——他恳求,若是堂上对峙,母亲不必出言维护他,只顾好自己便是,他本就不是裴家人,便是被除宗逐出府也理所应当。
后来一切发展,果真如他所言。
可即便不是骨肉至亲,但十多年养育之情,怎会是假的?
温玉堇自认对他的疼爱不亚于珠儿,从来都问心无愧。
可他怎会?
他怎能!——
前两日她再度见到这孩子时,那幅紫藤花架下的画面总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温玉堇总忍不住细瞧他与珠儿的之间的相处,再比对府中的那几对亲兄妹……
他每每看向珠儿的细腻目光。
脸上浮现的温柔笑意。
话语间无有不从的亲昵。
……
无一不昭示着,当年她无意间瞥见的那一幕,并非错觉!
他对珠儿,并非是纯粹的兄妹情谊。
那分明是男女之情!
“……知好色而慕少艾,是了,他一早便知珠儿不是他的亲妹,待珠儿自己又知晓内情……”
“三年里就连遥遥分隔两地,都要月月寄信送物……既这样亲近,如何能不起心思!”
刘嬷嬷见她胸脯起伏不止,呼吸都变急促,忙在她肩背安抚。
“太太您消消气……这事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她连声安慰了太太半晌,忽而耳畔响起了午前碰见的那位吴夫人的话,心底福至心灵地,浮现了一个念头。
刘嬷嬷忙不迭低声开口,“……要老奴说,那位吴夫人错眼有错着,您正四处忙着替五姑娘寻夫婿,可说不准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这京里,上哪儿能找到个如咱们四爷这般,品貌不消提,才干不用说,对五姑娘百依百顺,对您恭敬孝顺,这样十全十美的好夫婿呀……”
“外头不也常有将那养子,收做上门女婿的嘛……”
话音未落,温玉堇却骤然变色,厉声道,“嬷嬷,这样的话,你往后断不可再提!”
刘嬷嬷见主子竟罕见地如此疾言厉色,立即便告罪止声。
半晌后,温玉堇才长长叹气。
“嬷嬷,你怕是不懂,洲儿年后就要下场春闱,以他才学即便中不得一甲,中一个二甲想必不是难事,将来不论是留京还是外放,总要走上仕途……”
“朝中清流文官,最重声名,他一旦落得个娶养妹的污名,将来恐怕难有寸进……”
她神色凝重,重声道,“现下他或许因着年少情迷,一时不会在乎,可将来呢?他能一世都不在乎吗?”
“他能赌,我的珠儿,能陪他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将来吗?”
“更何况,男女之事,珠儿是女子,则更易受世人指摘,我那天真纯挚的女儿,又怎能受这样的苦楚……”
说到最后,她已话不成声。
刘嬷嬷忙将她紧紧搂住,忍泪安慰,“太太莫哭,莫哭啊……”
“咱们五姑娘一向最是贴心孝顺,从不违逆您的意思,老奴看她对四爷只有兄妹之情,万万没有什么男女心思……”
“您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
裴珠醒时,正值午后天光最亮的时辰。
她一骨碌从榻上起身,穿好衣裳,精神抖擞便要领着锦雁出门,却见四哥的小厮修竹正候在门口,仿佛正等她醒来。
“咦,你在这儿,你们爷呢?”
修竹像早打好腹稿,忙道,“四爷和友人一道上山赏雪去了,晚些才回来,说若是姑娘醒了要出门,叫小的一道跟着。”
上山赏雪?
难不成对着雪景吟诗作画去了?
说到作画,裴珠心头一动。
她立即回屋,环视一圈,果然在书案上看到一张尺许见方,还未装裱的画。
“他果真已画好了!”
画里雪地红梅旁立有一位身披银白狐裘的女子,冬风中微微露出一角藕荷裙摆,鬓发如云,竟簪有一簇冬日不得见的紫藤,双目潋滟,眉心点了枚朱砂小痣,正莹莹含笑看向画外人。
不愧是金牌画师四哥的手笔!
——前世她在现代,出门必拍照出片,一朝穿到古代,唯一还能记录美貌日常的方式,只剩作画了。
可是苦哈哈连日画自画像,哪有手机自拍来得轻松便捷!
幸好,懒人有捷径。
她很早便发现四哥笔下画出的自己,活脱脱就是加滤镜精修过的绝佳版本,便就此缠上了他。
这不他刚一回京,裴珠便求他再给自己画张他归府当日她的新造型,谁料才过去两日,他竟已画成了。
她喜盈盈在案边坐下,不假思索提笔蘸墨,在画中空白处落笔题了几列字。
再起身时,又有了新的主意。
她在这禅房中四下摸索,满意地翻出了个熟悉的檀木长匣,启盖一看,一把桐木七弦琴果真静卧在其中。
幸好四哥把琴也带来了!
锦雁不明所以,“姑娘您这是……”
裴珠再取出随身小铜镜对照,摘下多余的簪钗,只余一根棠梨白玉簪,再散了脑后一半发髻,任由乌发倾泻而下。
她敛了神色,手结法印,朝锦雁道,“信女灵豫居士,正在本寺清修……”
——灵豫,母亲给她起的别号,取聪慧通达,顺时安乐之意。
锦雁扑哧笑了,“姑娘,你这还真有几分像大师俗家弟子呢……”
“大师俗家弟子”抱琴在前,锦雁紧随在旁,便就推门而出,朝禅院外而去。
“五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修竹小跑跟上,急忙问。
裴珠头也没回,话音却舒畅带笑。
“自然是,登山。”
还是四哥给了灵感。
既来了雁南山,自不能错过这山雪奇观,不如先上山去取取景摆摆造型,她回来后便只需画个草图交给画师四哥即可。
免得等他赏雪归来,天都要黑了。
只是四哥这小厮实在过分老实忠心,叠声劝个不停,“四爷说了,就请姑娘在寺中转转便好,山路雪滑,不宜远行啊……”
“放心,我只在山外围转转,不往里头去。”
……
雁南山主峰巍峨耸峙,两侧余脉渐次低伏延展,恰似一只振翅南翔的鸿雁,因此得名“雁南”。
山之东麓是香火鼎盛的隆兴寺,西麓则重峦叠嶂,深谷幽邃。
此刻这深山之中,却肃杀地围了一群按刀而立的玄甲近卫。
最中间的那位将领模样的人闭目盘坐,面色发青,隐隐泛紫,裸着的上身肌肉虬结,上扎了数十根银针,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只见他浓眉紧锁,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猛地向前倾身,吐出了一大口紫黑色的淤血,脸上那骇人的青紫之气,竟随之立即消退了几分。
在他身侧,立有一位披青色袈裟的老僧,眉须皆白,缓缓睁眼,声如古磬道,“阿弥陀佛,贫僧已为闻施主施针,逼出了脏腑毒邪,后续只需按时服用药汤,清涤余毒,性命便无大碍了……”
闻言,立刻便有一位高壮将领喜色连连,“太好了!谢谢玄智大师!太谢谢您了!”
其余众将士及一位文士亦纷纷行礼道谢。
却另有一道声音沉声询问,“敢问玄智大师,此伤是否会影响寿数……”
开口这人身着漆黑玄衣,覆黑铁面具,上能见奇异繁复纹饰,雪地中浑身静寂若一株古木。
玄智大师目光缓缓移向他,垂目摇首,“寿数乃天机,贫僧岂可妄断,闻施主吉人天相,今后好生将养,或可无碍根本……”
高壮将领立即揽住面具人的肩头,“奚老弟你就是心太细,担心太多,咱们公爷这么多年沙场拼杀,什么伤没受过,他就是长命百岁的命!哪儿能被这蛮族人小小毒箭给整治了……”
“老姜你这什么屁话,什么叫整治……”
将士们嬉笑间,玄智大师已将闻铮身上的针尽数取下,纳入布囊之中。
面具人垂首抱拳,郑重一揖,“多谢大师出手诊治……”
玄智大师再度深深望他一眼,“闻施主既已无碍,贫僧告退。”
在众人齐声送别中,他踏雪而去,转瞬便在数丈之外,雪地却无痕。
英国公闻铮终于能起身,敛好衣裳后便朝那玄衣人一笑,“奚止,陪我再往里头走走吧?”
又向一旁的文士道,“黄先生你也一道。”
三人缓步至山林更深处,此处四野阒然,唯闻松针坠雪。
奚止率先开口,“公爷信中说您中了北蛮人的毒箭,余毒难清,恐有性命之危,才快马送书回京禀明圣上,恳请恩准让您归京,到隆兴寺求玄智大师治伤……”
“可我细观那伤,箭簇入肉三分即止,创口平整如削,皮肉外翻之状全然不似强弩所伤,倒像是……”他指尖凌空一点,“像是有人握紧箭尾,自己发力送入肩胛的……”
闻铮与他视线相撞,忽而欣慰笑了,“果然瞒不过你……”
奚止神色一凝,“您早有旧伤,这次又——”
“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放低声音,低叹道,“十年筹谋便见今朝,若不能手刃奸佞,若不能亲眼见你归位,我便是无病无灾长寿百年,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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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益?”
奚止静默片刻,才轻声开口。
“我早便向舅舅说过,如今剩这最后一步,我一人足矣。”
闻峥立时怔住。
为防隔墙有耳,他几乎从未从这孩子口中听到过“舅舅”这个称呼,心中不由酸涩难忍,好一会儿才痛快道,“……好!舅舅便等着!”
而久候在此的黄谦眉心微动,绕着奚止踱步一圈,细细端详他露出的半张脸,半晌才捋着长须感叹。
“若非我亲眼所见,若不是公爷提醒,我是万万不能相信……”
他们上山入寺之时,恰与一位披氅的书生隔着数米擦肩而过,那人面白如玉,笑得温煦如春,不知瞧见了什么,眼神甚是温柔。
而眼前此人深幽如渊,玄衣紧束,浑身笼着肃杀寒霜,与那温文书生,分明判若两人。
他意味深长,“我实在好奇,不知哪个才是公子的真面目?”
奚止疏淡答,“都不是。”
黄谦一怔,随即拊掌大笑,“好好好——”
“不愧是公子,此等技艺,举世难寻呐!”
奚止淡笑,“还需多谢我师父他倾囊相授……”
闻铮慨叹,“的确要好好谢谢他,当年我不过托他来京为你找调理身体的法子,他却留京悉心教导你数年,更将一身技艺都授于你……”
甚至,包括易容的技艺。
“他惯爱浪迹江湖,一向逍遥自在,前些日子倒是忽然来信说,不久也将抵京,到时我们三个再喝一场……”
“只是不知,那时你会是哪个身份了,是奚止,还是……”
是奚止,还是……
奚止,或该称裴洲,抬手自压弯的枝杈上拨下一团雪,抛撒向半空。
雪粒簌簌散落,霎时融入茫茫雪地,了无痕迹。
“公爷也知,奚止这一身份,便如这雪粒,散尽便归尘世,从不曾真正来过,又谈何消失……不过是当初的权宜之计。”
三年前,他南下颍州守孝不久,便收到西北急信,得知舅舅闻铮旧伤复发,恐命不久矣,便将修林易容成自己留在颍州,随即昼夜兼程奔向北疆,恰逢北蛮铁骑突袭压境,他便就此披甲上阵,直至半年前大捷告成后,才悄然重返颍州临谷。
“……至于往后如何,既尽人事,且听天命罢了。”
闻铮摇首一笑,“你倒是心性如一……”
“公爷——”
远处忽有近卫疾奔而来,匆匆急禀,却是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三皇子携侍从来了隆兴寺,据说是为病中的胞妹六公主祈福进香,只是他礼佛叩拜后,又绕道登山赏雪,恰好路过您的禅院,说是想探望您……”
闻铮抬眉错愕,“他来看我做什么?不对,他怎地这样快就知道我回京了?”
他长驻西北近二十年,甚少归京,与这些皇亲贵胄可没半分交情。
裴洲似笑非笑,“……公爷竟不知,纵使您远在千里,也仍在庙堂有一射之地……”
“……朝中二皇子与三皇子夺嫡之争势如水火,二皇子外祖为京营总督,舅舅是兵部侍郎,不日或将擢升尚书,朝中根基厚若磐石,三皇子外家清誉卓著,门生遍朝野,外祖容尚书却已是致仕之年……”
“公爷虽远镇边陲,远水难解近渴……”
他语意微顿,“但聊胜于无……”
正在此时,忽传来利器破空之声,疾若星火,数道箭矢直直取向闻铮心口。
裴洲迅疾旋身横剑,将箭矢格挡至一侧,扬声喝道,“保护公爷!”
刹那间,雪地之中鬼魅般现出了数十个握刀黑衣人,已将他们团团合围。
“杀!”
……
雁南山东麓,隆兴寺后山。
有一众侍从簇拥着位身着锦衣大氅的青年,正缓步登山,山路化雪,石阶路滑,一不小心他便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下陡坡。
随侍的一位面白无须的内官唉声呼道,“哎呦殿下,奴才早便劝过您,这大雪天里,为公主殿下祈福进香后,还是早些回宫……”
“就算您体恤那英国公,天放晴了再来探望便是……”
那青年生得丰神俊朗,温和儒雅,并无寻常贵胄的凌人盛气。
“古时有昭烈帝三顾茅庐,我虽德才不比先贤,但冒雪探访戍边名将,却也算不得什么,路遥且艰,反倒映衬我的心诚呢……”
内侍叹气,只牢牢扶着自家殿下臂膀,“奴才是参不透您这心诚了,唉……那英国公既带伤回京,正应多在房中休养,这样冷的天还上山做什么,累得您也跟着一道受苦……”
三皇子关晟笑意不改,语气却沉了,“周泰……”
内侍周泰忙不迭朝面上轻掴了下,“奴才失言了,该打,该打……”
关晟不再言语,只侧首凝望,但见眼前这山寺银装,层峦素裹,只深深吸入一口寒冽清气——
冒雪亲临拜访是心诚,而山中偶遇则是缘分。
世事两全才最合他心意。
正此时节,万籁俱寂,唯余风声鸦鸣。
只是不知何时起,那琼枝玉树深处,竟幽幽传来一缕丝弦清音,时而低微时而悠远,萦绕于空山雪幕之间,绵绵不绝。
他不禁沉心细听,许久后才反应过来,这支曲子竟是少闻世人提起或弹奏的《寒山曲》——
据传是唐末宫廷乐师崔缕所作,其人因安史之乱避入深山,平生所作曲谱皆已失传,唯有这支据说是他青年时进山访友偶作之谱,得以流传于世。
关晟素谙音律,听得渐渐入迷,脚下不觉循着琴音,朝那弹奏之人靠近。
他沿路拨开覆雪琼枝,举目四顾,忽地怔住——
但见山林尽染霜素,浑无杂色,而十数步外覆雪枯石之上竟倚坐一抱琴女子,乌发逶迤,饰白玉簪钗,通身裹一领银白狐裘,素色裙裾在雪石铺展开来,仿若空谷幽兰,只一眼便被摄住了心神。
恰此时,漫天雪霰又起,纷扬落于她乌发莹面,旋即消融。
她仍垂目抚琴,神色未见半分动容,正若这尘世万物,亦不在她双目之中。
神女降世,莫过如此。
忽又来一阵冬风携雪,直扑得关晟睁不开眼来,待他再次看过去,那枯石之上早已空寂无人。
关晟空落落上前,却又瞥见雪地中余有一抹碧色,他俯身拾起。
——竟是一方素绢丝帕,绣着簇新绽梨花。
7. 惊鸿
关晟凝视手中丝帕半晌,才朝左右问,“方才,确有一女子在此处弹琴?”
伊人随风而逝,竟不知那惊鸿一瞥是否仅是山雪空梦。
周泰自幼随侍三皇子身侧,殿下的一言一行,乃至其间深意,他皆能体察入微,这世上除却殿下母妃宫中淑妃娘娘,怕再无人能比他更懂三皇子心意。
——他自是能看出,主子分明已对那女子起意。
只是周泰心中另有思量,便斟酌回道,“殿下瞧得不错,确有一女子弹琴……”
“奴才听说隆兴寺中,多有女子带发修行为家族亲眷祈福,方才见那女子想必也是如此……”
关晟睨他一眼,如何不清楚他言下之意,正欲开口,远处有随从急声来报,“殿下,英国公在山中遇刺,传信来请殿下速速下山,以防逃窜刺客来袭!”
“什么!”
周泰倒吸一口凉气,“快快护驾!”
身侧扈从纷纷拔刀,瞬息间已将三皇子护在中间。
关晟将那丝帕纳入袖中,一撩袍角转身,“下山!”
……
约一刻钟后,又有两名女子并肩行至此处,她们身后还跟着位苦着脸的小厮。
“来时路上都找遍了却也不见,那应当就是落在这里了……”
其中一位慌忙在枯石畔巡视一圈,又猫下腰,焦急拨弄脚边厚雪。
抱琴的那位从容立在一旁,见她这掘地三尺,也要刨出张帕子的架势,不由莞尔。
“好啦好啦,一张帕子而已,丢便丢了,何必这样着急……”
这两人,自然就是来山中取景的裴珠与锦雁。
锦雁眼圈都快红了,“那可是姑娘的贴身之物!这落在外头,要是到了什么外男手上,可如何好……”
说到此,她忽地反应过来,“定是刚刚那群人,在树后鬼鬼祟祟偷瞧,怕不是趁机拾走了……”
裴珠也记得清楚。
那时山雪幽静,她在雪地枯石上闭眼抱琴,信手弹起从前和四哥从书坊淘来的古曲,正幻想着若还在现代,她的相机该架在什么位置,她应做什么样的表情……
结果陶醉到一半,刚睁眼——
就见不远处树丛后,居然有一排陌生人组团围观……
正和她大眼瞪小眼。
这些人都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她刚才一系列的自恋姿势造型,不会都被他们看了个正着吧!
要命。
裴珠上次这么尴尬,还是在上辈子。
于是便趁风雪来袭,她拉起锦雁,拽上修竹,就飞快择路遁逃。
这才有了遗失帕子这事。
“都怪奴婢不仔细,姑娘你罚我月俸吧……”锦雁红着眼请罪。
裴珠在她掌心重重一拍,作势凶道,“罚什么罚,快随我下山!”
“管那帕子落到谁手里,上头又没绣着我名字……”
“……哪个不要脸的登徒子,敢举到你家姑娘我跟前,他还能让帕子叫我一声裴珠不成!……”
锦雁噗嗤转涕为笑,“姑娘……”
“嘘——”裴珠忙捂住她的嘴,转身向修竹做个噤声手势。
谁料修竹面上竟也十分凝重,显然亦有所察觉。
三人同时矮身,迅速躲在覆雪山石背后。
远处忽而传来粗重的脚步声,踩着雪地枯枝嘎吱作响,有一群精壮大汉,握刀背弓,从林深处现出了身影。
“大当家的,那帮人的架势一看就不是咱们道上人,搞不好是官府的……”
“给那么多银子,要让咱们大雪天翻过雁南山,把东边山上能看见的活人都劫杀了……”
“你说说,他们这是图什么?”
“有这钱有这功夫,干嘛非让咱们赚啊!”
被称作大当家的那位,不耐斥道,“少废话,收钱办事,知道得越多死的越快!”
近处忽听得一道枯木断裂的咔嚓声,在寂静山林中格外清晰。
“有人!”
几人一跃而起,朝发声处冲去。
而山石后,修竹猛地在裴珠与锦雁背后一推,厉喝道,“快跑!”
裴珠紧握着锦雁的手,迟疑一瞬,咬牙使出最大的气力,朝前发足狂奔。
只是她实在不忍留修竹一个人抵御这帮匪徒,修竹自进府起就跟着四哥,她从没听说过他会武啊!
裴珠忍不住回头,只见修竹似乎已夺过了柄短刀,旋身挥斩,与匪徒缠斗在了一起,刀光血影之间,雪地中已倒下数人。
显然功夫不浅。
修竹竟然这么深藏不露!
她稍安心不过一秒,“嗖”地一声利响,身旁的锦雁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左腿已中了箭。
“锦雁!”
裴珠慌忙去扶。
她仓皇回头,只见修竹也早已寡不敌众,脸上,胸前,处处弥漫血迹,数名匪徒左右夹击,有人从侧方劈向他的肩膀,他费力格挡,正面却当胸被劈一刀,血液霎时喷涌,溅了那匪徒满脸。
他失了力,倒退几步,仰身倒落在雪地中。
闷重砸出了个深坑。
雪粒扑散而落,几乎好似一座坟冢。
匪徒抹了把溅满鲜血的脸,狞笑着再次举刀——
裴珠脑中一空。
她惊骇高呼。
“不要杀他!”
“我有一千两银子,全都给你们!”
那匪徒的刀顿住,沾满血污的脑袋,提线木偶般朝她一格一格转了过来。
裴珠已高举着银票,手发抖着,在另外几个匪徒的横刀威胁下,慢慢朝他们走近。
她牙关打颤。
修竹此番都是受她连累,不论如何,她绝不能眼睁睁看他为自己送命!
“他已身受重伤……便就是好汉们不杀他,怕也活不过今夜……何必多此一举动手呢……”
握刀的匪徒似乎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当家,他将刀“锵”地一声插在雪地上,哼笑一声,“这小子打伤了我这么多弟兄,他这一条命可不够赔……”
说着,他踱步逼近裴珠,眯起双眼,目光如黏湿的蛇信,在她周身细细舔过一遍。
“要是再加上你,恐怕就够了……”
一旁的匪众们淫|笑起哄,“咱们寨子里可从来没掳到过这么标致的娘们儿,大当家的,你这把有福了!”
“还往东边去干什么?”
“不如带着大嫂回去成亲,今晚就入洞房!”
裴珠心中作呕,脸颊被风雪刮得生疼麻木,她却强自镇定,“我要是诸位,现在就拿上我给的银子,赶紧逃命……”
大当家眼中寒光一闪,“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珠心念飞转,神情却愈发肃重。
她沉声道,“方才诸位所言,我皆已听得一清二楚,有人重金雇你们来这雁南山行凶,所出何目的,各位就不曾想过吗?”
“哪怕你们佯装劫杀,不下山不入寺,难道旁人就不知你们曾来过?”
“只怕在诸位没现身前,那雇你们之人,早已假借尔等之名,在此杀了该杀之人,就等着要将这罪行嫁祸给诸位身上,好叫他们自己轻松脱身!”
她目光不避,同样哼声道,“而天下最不能说出的真相的,只有死人!”
大当家听闻此言,神色顿时一变。
裴珠冷笑,“你们猜,他们现在会不会正朝这儿赶来,为得就是……”
“将你们尽数灭口!”
“毕竟,只有留下诸位的尸身,才能算是铁证如山!”
那大当家脸色几番变幻,最终却扯出一个似叹似笑的表情,“好见识,好相貌,更是重情重义……”
“我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冷硬的刀锋已贴上裴珠颈侧。
他压低嗓门,故作温存道,“老天既安排你我相遇,便就是逃命,我又怎舍得将你丢下?……”
裴珠闭眼。
草|他爷爷的。
费尽口舌,这帮不知死活的蠢货,竟然还是要把她也劫走。
“各位爷,你们带我走吧!……”
“不要带我们姑娘去,求求你们了,求求了……”
锦雁拖着伤腿,在雪地里硬生生爬出了一道血路。
她挣扎着不停叩首,额角顷刻间便磕破见红,血丝混着雪水泥泞,狼狈不堪。
裴珠眼眶一热,视线登时模糊。
她猛地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只强压着翻涌心绪,冷淡道。
“她腿受了伤,带上她就是累赘,你们不好逃命。”
又一把刀,立时架到了裴珠的脖颈另一侧。
“好啊,我有你便已够了!”
大当家扬声大笑,志得意满。
“都走快点!”
裴珠最后深深向锦雁看了一眼,无声吐出二字,“快跑”。
锦雁,快走。
快回去告诉四哥。
他一定能想到办法,带人来救我。
转身之时,她的眼眶终于盛不住眼泪,静悄悄地,滑落进了衣襟。
“姑娘——”
瘫在原地的锦雁嘶声哭喊,直到几近失声。
她茫然望向远处,天地间只剩灰白山林,周身痛楚麻木,几次挣扎都因剧痛不能起身,直到耳畔传来了细微的呼声。
“锦雁……”
她这才低头急呼,“修竹!修竹你还能撑住吗?……”
只见遍身是血的修竹嘴唇翕动,气若游丝,“我……胸口……”
“什么?”
看他似乎费力指向自己的胸口,锦雁不明所以,强抑颤抖,小心翼翼掀开他被血浸湿透的衣襟,赫然见一个手掌大小的铁制筒状物。
锦雁将这小铁筒捧在手里,泣声急问,“这……这是什么?能救姑娘吗?”
“拔……”
铁筒尾端有个环状的卡扣,正摇摇晃晃。
她福至心灵,伸指扣住那铜环,用尽全身力气朝天一拔——
刹那间。
一道金红焰火腾空而起,冲破林间暮霭,直射向那青空白日,映红了半片苍穹。
……
“禀公爷,已分三路合围,只是这批人个个都是死士,恐怕……难留活口……”
闻铮携侍从疾步下山,“尽力而为,不必强求。”
黄谦是此行唯一不会武的文士,气喘吁吁勉力跟上,“公爷回京一途已经遭了五次刺杀,此番更是明目张胆……
“几乎不必再审,那幕后之人,我们都心知肚明……”
他压低声音,“倒是那账簿名册……”
闻铮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先生放心,我早已有安排。”
料想刺客必是兵分两路,一路在山中截杀,一路潜入禅房搜寻账簿名册下落。
他早另收在了别处。
裴洲手握一柄从刺客处缴来的弯刀,指节轻抚过刀身弧度,沉吟道,“此刀形制特殊,非中原常见样式,倒像边外蛮族所用……”
“莫非此次,他们是打算推给蛮族?”
“或有可能,形制虽类蛮刀,锻打之技却隐约透着京造痕迹,大约是刻意仿制所为……”
正在此时,一道尖啸般的烟火破空绽放,流光四溅,映亮半面山林。
众人皆举目望去。
裴洲蓦然怔住,眼底震动。
“公爷,属下先行一步!”
不待闻铮回应,转瞬之间,他的身影已在山林枝头几个起跃,便不见了影踪。
黄谦疑虑,“您人在这里,谁在山里放的信号?”
金红火焰。
最为紧急的求救讯号,高于一切上峰指令。
军中只有闻帅,还有身份秘而不宣的公子能用。
闻铮只眉峰骤锁,当即喝令,“你们这队,跟着奚指挥,朝信号焰火的方向去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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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前方山道忽见一行人马,仪仗兵器皆显宫中规制,正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
——其人身份,不言自明。
他忙敛去忧色,振衣近前,朗声道,“臣闻铮,见过三皇子殿下!”
……
“走快点!”
匪徒们呼呼喝喝,越走越快,裴珠却如赴刑场,一步三颤——实际无异。
她佯作虚弱,走得拖拖沓沓。
匪徒厉声呵斥,她便装作惊吓欲泣,再磨蹭两步。
路上不便横刀走,匪徒们又认定她是娇弱女子,料她也逃不出掌心,便只将她围在中间,刀早已放了下来。
“你少耍什么花样!前面就是断崖,不跟着我们从小路下崖,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山林走到尽头,四处朔风呼啸,刮得她衣裙飘摇,远处寒鸦啼鸣,声声摧肝裂胆。
裴珠忽地跌倒在地,掩面抽泣道,“实在走不动了,我在家中日日都有仆从抬轿,哪儿走过这等山路……”
大当家举刀就要威吓,却见她仰起脸来,泪眼盈盈,乌发散乱,一张芙蓉面被风刮出几分薄红,此等绝色,哪怕他再铁石心肠,也下不去手。
他听此女难得娇怯求道,“你既要娶我,怎能让我苦走山路?你合该将我背回去……”
此女生性狡诈,恐怕不能信。
四目相望一会儿后,他又转念道,也罢,这娇生惯养的贵女,确是经不起这般折腾。
待此女上了他的背,更是贴着他耳畔羞声道,“其实,我方才就想说……”
听完她这话,他四肢酥麻透顶,几乎飘飘欲仙。
他轻咳了两声,“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会!”便就背着她,顺着她的指挥,朝附近偏僻处去。
待至一斜坡处,他就要将这娇弱贵女放下地,强自板着脸道,“你就在这儿解决吧……”
贵女仍有气无力倚着他,“好呀……”
下一刻,他的脖颈像被夏日蚊蚋叮了一口,一缕冰凉刺入皮肤,随即浑身酸软,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裴珠抬脚,将这匪首猛踹下斜坡,掉头便逃。
她用的是好友丹微道长从前赠给她防身用的麻醉针,现在想来,光有“子弹”也没用,她还需要“枪”啊!
到时候就不用这么费力,才只能干掉一个了!
谁料那剩余匪徒中也有精明的,早已暗中盯着动静。
“那娘们要跑!快追!——”
“快救大当家的!”
箭矢接连破空而来,擦着裴珠的衣角没入土中,她竭力狂奔,跌倒也翻滚爬起身,心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两辈子加一起,也没有比此刻还要更惊心动魄!
“啊——”
“小心!”
“有人在射箭!”
天呐,是匪徒中招的声音!
太好了!
是救兵来了吗?
下一瞬间,心凉透顶。
那匪徒之中跑得最快的那位,已飞身过来扣住她脖颈,拖着她往崖边退去。
而方才惨叫连连的林间,随着几道箭声嘶鸣过境,已陷入死寂。
那些匪徒,好像都被干掉了!
裴珠强忍喉间闷痛,勉力扭头望去——
这苍茫山林之中,不知何时现出了一位通身玄衣的陌生男子,覆黑铁面具,看不清容颜,分明与雪色截然相反,却冷寒若如一体。
他身负长剑,手握弓箭,从枝杈之上一跃而下,轻飘飘朝她和匪徒而来。
匪徒一手死死扣着她的脖颈,一手横刀发抖,几乎色厉内荏,“你别过来!别过来啊!”
“再敢过来一步,我就杀了她!”
这、这人是谁啊?
谁给她叫的天降神兵!
“神兵”本尊,漠然无声,眼里似乎没有这个正在哆嗦的匪徒,只是缓缓抬弓,搭箭。
等等!
这位覆面系神兵,你、你的箭法有保障吗?
这个匪徒扣着她晃来晃去,你可千万别射歪了啊!
身后崖下山雾弥漫,深不见底。
裴珠心头一紧,苦着脸默默祈祷,忍着被勒得生痛的脖颈,费力从怀中去掏她的“子弹”麻醉针。
终于,掏出了一根。
她颤颤巍巍抬手向后,摸索到了匪徒的脖颈位置,奋力一扎。
“啊——”
与此同时,来自神兵的一箭,精准无误正中了他的咽喉。
裴珠绝处逢生,欣喜笑开,而这笑转瞬即滞。
她惊惶朝下看去。
那垂死挣扎的匪徒,露出了个极狰狞恶毒的笑,“都怪你这……臭娘们……害我们兄弟几个都……死了……”
他倒下崖的同时,死死攥住了裴珠的脚踝。
“我老八临死前……还有个美人陪葬……”
“这辈子也值了……”
裴珠的身子失力朝后仰倒,不待挣扎,便如断线纸鸢,直直往崖下坠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位覆面系神兵,竟也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飞扑而来。
隔着那块面具,裴珠仿佛能看见他双目之中极其忧急的神情。
大概是错觉吧……
神兵不愧是神兵。
怎么落崖都来救……
可惜,她裴珠此生,恐怕没法付他这条命的酬金。
裴珠阖上眼睛。
崖下风雪倒卷,裹挟她眼尾沁出的泪珠,一并逸散飘向天际。
但愿,娘亲和四哥听闻她的死讯时,不要太过伤心。
但愿,再投胎时还能保存记忆。
永恒梦境降临之前,忽而听见滋滋电音,断断续续——
“完美人生系统,识别运行环境,检测到宿主有严重生命危险,即刻自动激活,默认启动紧急自救程序……”
“系统电量不足百分之一……”
“开启超级省电模式……”
8. 落英
裴珠是被一阵勾人的香气唤醒的。
那香味丝丝缕缕飘过来,她鼻尖微动,凭着老饕本能便分辨出来,那是炙烤的滋味。
隐隐约约间,有鲜气混着辛香窜入鼻腔,是鱼!
还有辣椒孜然胡椒粉,与鱼皮油脂一道烤出的焦香……
——分明才一日未沾荤腥,她却馋得不行。
唉,这隆兴寺怕是与她八字相冲。
不仅令她这崭新一生草草结束,临死前竟还没吃上顿好的。
什么素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碰!
嗅着扑鼻烤鱼香气,她暗自满意,这阴曹地府还挺人性化,居然会按她口味来准备鬼生接风宴。
裴珠本能想抻个懒腰睁,却觉眼皮厚重,浑身更如被巨石碾过,稍一牵扯便处处刺痛——
怎么成鬼了还有痛觉啊?
听说鬼魂会保持死前的模样,那她落了个坠崖身亡,岂不是死得七零八落,甚是可怖?
但愿睁眼后不要先看到镜子!
她试探性睁开条眼缝。
眼前稍显幽暗,头顶横着歪斜旧梁,左侧似乎是粗泥糊的墙壁,身下是枯草铺就的简陋床榻,眼梢有昏黄火光跳动。
这就是阴曹地府吗……
可真够破的。
裴珠偏头再朝右侧望去,瞬时呆住。
这破败屋舍的正中,一团篝火烈烈燃烧,火上支着简陋木架,串着条烤得焦香四溢的鱼,那勾得她馋到醒来的香气正源于此。
跃动辉光之中,篝火旁的身影也倏然映入她的眼帘。
那人身着玄衣,面覆漆黑面具,屈膝倚墙壁而坐,身侧长剑静竖,他正凝神望着篝火中正烤着的鱼,时而伸手娴熟转动位置。
半破门窗外风雪呼啸,暮色昏暗,他却静谧与之浑成一体。
这——
这活像是从经典武侠片中穿越而来的剑客,分明是她坠崖时,随她飞身扑下山崖的那位覆面神兵!
裴珠彻底清醒。
什么阴曹地府,什么鬼生接风,全都是没有的事!
她浑然忘记自己全身各处的酸痛,只一骨碌起身,恨不得放声大喊——她裴珠!没有死!
她还好好活着!
她还能见到娘亲和哥哥!
“哎呦——”兴奋后却禁不住痛呼出声。
眼下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她飞快去摸索自己胳膊和腿,这才发觉臂上颈间火辣辣生疼,左脚踝更是肿得老高。
裴珠自我安慰,坠崖之后没有断头断胳膊断腿,已是万幸,这点疼痛且先忍一忍。
她只顾垂首打量自身,自也就不曾见那面具人下意识要起身过来,却又滞住一瞬,坐了回去的模样。
“姑娘坠崖受了伤,现在最好不要乱动。”
一道低沉嗓音响起,语调冷淡至极。
显然是来自那覆面剑客。
裴珠下意识屏住呼吸向后微仰,借墙壁支撑,缓缓在这干草矮榻上直起身,再不敢大幅动作。
覆面剑客的目光仍停在篝火烤鱼上,她斟酌开口问,“方才,是阁下救了我吗?”
那人闻声微微偏头看她,面具下那一双深幽眼中似映着跃动篝火,通身却静若沉璧,如披霜雪。
他略顿了顿,像在解释,“在下稍晚了一步,令姑娘不慎撞到崖壁树冠,才受的伤……”
这算什么?
生死一线,能捡回一条小命已经是谢天谢地。
她再怪人让自己受伤,那就真不知好歹了。
哎,这位覆面剑客看着凛若冰霜,心肠倒怪实诚。
裴珠真心实意道,“那也要多谢阁下救我……”
她环顾四周,“……又将我带至此处,不然我人在昏迷中,又受风霜侵袭,恐怕也……”
天寒地冻,山崖荒野,恐怕捱不到天明。
覆面剑客仍伸手适时转动烤鱼,目光再未投来,口吻却是详尽。
“此处应是山中猎户暂居之所,在下沿途已留有记号,想来今夜,或是明日天亮时,公爷派来搜救之人就会寻至此屋,先请姑娘在此静候。”
随着他的话音,裴珠再度望一眼这陋室,才意识到,若无这间屋子遮蔽风雪,怕只能在这山中风餐露宿,还胆敢嫌什么破旧……
倒是他这样熟稔提起的“公爷”,又是谁?
裴珠脑海隐有画面闪过——京郊灰蒙官道上,那一队人马自西北而来,道也要去隆兴寺。
对!
这隆兴寺中,正有这样一位公爷!
她脱口问,“阁下口中的公爷,莫不是英国公?”
虽有面具遮挡,她仍隐约在此人神情之中察觉到一丝讶异。
他答,“不错。”
那就对得上了!
匪徒来袭,英国公爷既坐镇隆兴寺,以他爱民如子的声名,绝不会坐视不管,那派手下人上山追踪围堵匪徒,也合情合理。
她笑盈盈续问,“那,阁下就是英国公麾下的将领了?”
“是。”
真是惜字如金呐。
不过,当真有其帅必有其将。
想来是英国公和善近人,宽仁御下,麾下才能有这等决然随坠深崖,舍身相救的义士吧。
冷淡话少算什么,跳崖后毫发无伤,还能从容烤鱼的高手,正该如此。
只是他通身气度全然不似沙场武将,倒更像一柄孤峭青锋,江湖风雨中独行而来,纵然面具覆面,难辨容色,但向来男子外貌风仪,有时看脸,有时看氛围。
——这位覆面将军在氛围感此道,天然登峰造极了!
裴珠正出神间,那烤鱼的香气竟愈发浓郁诱人。
她偏头一见,才在心底暗自品评过的覆面将军,竟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立于塌前,正将串着烤鱼的树枝一端递至她眼前。
这是……给她的?
她下意识仰首望他,只瞥见他线条锋利的冷白下颌,薄唇微抿,不见笑意。
“啊……将军您不吃吗?”
覆面将军不作答复,只是将这烤鱼又往她眼前递了递。
真是面冷心热!
居然出手就要把这一整条鱼都分给自己……
她忙摆手婉拒,但实在没掩饰好小心思。
“不如各自分食一半?这是您亲自捕来烤了的鱼,怎能我一人独享……”
客套话还未完,裴珠腹中忽传出两声清晰空鸣,在这寂静雪夜里格外分明。
她自认得体知礼的浅笑,顿时僵住。
该死!
怎么恰在此时唱什么空城计……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今日两度登山,本就体力殆尽,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又遭挟持坠崖,撑到此刻腹中早已空空如也,饿得出声也正常吧……
孰料那覆面将军竟恍若未闻,只淡声道,“先吃吧。”
他转身回去篝火旁时,又补上一句,“姑娘醒来前,在下已用过。”
竟这般贴心!
话已至此,裴珠再顾不得矜持,饕餮进食般大口啃上了烤鱼。
荒山旧屋之中,覆面将军做的烤鱼竟也细心调了味,方才嗅到的辣椒孜然胡椒这些香气果真不是错觉,正是源于这烤鱼!
他还细心将鱼腹清空鱼鳃剥了干净,入口外焦里嫩,脆香无比,毫无涩苦。
覆面将军居然有这样的手艺……
比之四哥也不差了!
跌宕起伏的凶险一日过去,忽然吃上这样一顿,裴珠感动得几欲热泪满面,快要疑心此刻莫非正在做梦……
待整条烤鱼被她风卷残云吞吃入腹后,只觉暖意渐生,精神也恢复了大半,不由就着余味感慨。
“将军出行时也会随身携带调味香辛吗?我尝着有盐巴、辣椒、枯茗(孜然)、姜粉,葱蒜粉……”
“这同我家中的炙肉烤鱼口味,倒颇为相似呢……”
简直和她一样有品!
据她观察,本朝风俗大约介于明清,唐时价比黄金的胡椒,如今只算稍贵品类,至于辣椒孜然磨粉后洒在炙肉烤鱼上的做法,却不算盛行,似乎只有京中名贵酒楼中将其当做精致宴饮佳肴,不是寻常市井小食。
作为烤肉烤鱼忠实爱好者,她一早便在府里厨房中备齐调料,隔三差五就得吃上一回。
四哥南下回乡守孝时,她还亲自分装一大堆这些调味粉,塞进了他回颍州的行装中呢——
听说南地守孝清苦,她叮嘱四哥别太老实守规,记得偷空上山打个牙祭。
覆面将军稍作停顿。
“……我常年行军在外,三餐时常就地取材,随身带些香辛总是方便。”
却是含糊了这调料配制由来。
但裴珠不过随口闲谈,自不会深究。
“将军常年随公爷驻守西北,近日才归京的吧?”
“是。”
“那老家也是京城吗?”
“是。”
他是不是除了“是”这个字,不会回答别的?
裴珠暗笑,又正经问,“还未请教将军尊姓大名?”
这次,他没有立即回答“是”了。
只垂首凝视篝火良久,也不曾回话。
裴珠方才察觉,自己的问话,大约有些唐突。
今日情况太过特殊,她坠崖后蒙他所救,风雪山崖,唯有此屋,她又脚踝受伤不良于行,便自然而然变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令她险些忘了,这完全不符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
说直接些,倘若她和外男在山中共度一夜的事传了出去,恐怕名声立时毁了大半,就算不被送往家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怕也要被她那个严苛迂腐的亲爹立刻打发嫁去外乡,此生都不允她再归京。
当然,还有个最显而易见的选择,强硬命她直接嫁给这位恩人将军,勉强成就一番“佳话”。
想到这,裴珠心里不由好笑,那可不是报恩,倒是结仇了。
但见这人即便同处一室,也只侧身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目光更是从未乱瞟,言谈间也丝毫不见轻佻,显然是个守礼君子。
不肯通报名姓,想必也是为避男女之嫌。
裴珠不愿为难他,就神色轻松理了理斗篷一角,望向别处,假作不曾出口发问。
谁料那面具将军稍作偏头,似乎正眺向她,目中幽沉映辉,不知想到了什么,只停了一停,才道。
“在下姓奚。”
他竟折衷只答了姓。
裴珠弯了唇角,“可是溪水之溪?”
他摇首,“是无水之奚。”
既他坦然答了,裴珠自不会扭捏,只大方道谢。
“我是京中威远伯府裴家长房之女,奚将军今日救我之恩,我与家中亲长必不敢忘,来日定有重谢!”
他只疏离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真是将云淡风轻高人姿态贯彻到底啊……
裴珠在心底啧啧感慨。
只是,她这轻松心绪未能持续多久,很快又迎来一桩新的难事——
简言之,她得去净房更衣如厕。
以眼下这不良于行的姿态……
白日里对付匪徒扯的谎,竟然这么快就应验……
老天何必这样整她!
裴珠心如死灰长叹。
人生可能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
她出门倒霉被劫持,又不幸落崖摔伤,再得一个人杵着伤腿雪日出门,解决生理问题……
可是,总不能请奚将军帮忙……
别说是在古代,哪怕还在现代,她也不好意思请个陌生男人扶自己去洗手间呀!
裴珠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通,最终只得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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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拳,心中呐喊口号,激情给自己打气——“裴小葵你可以的!”
当务之急,是先要下床。
她尝试动了动左腿,慢腾腾挪到了榻沿,才稍一用力,又痛得“嘶”地出声。
这伤肿的脚踝根本没法落地。
裴珠生性不爱服输,忍痛环顾四周,却不期然撞上奚将军那不知何时投来的目光。
——可他旋即转开,仿佛只是无意一瞥。
也许是她的叫痛声太大,惊动了他吧。
这倒令裴珠灵光一闪,视线落到了他身侧竖立的那柄长剑上。
这剑长约三尺有余,墨色剑鞘看起来质料十分坚厚。
她打好腹稿,委婉开口,“不知……能否借将军长剑一用?”
……
不久,那道玄色身影便至塌边,立于她面前,遮蔽了大半篝火辉光。
如同先前递来烤鱼时那般,他默不作声调转手中长剑方向,将剑柄那头递给了自己——
竟问也不问……
她在心中本已预备好了数种说辞……
用来应对他万一拒绝——“剑是剑客性命”,或是“剑乃剑客之妻”时的体面回复。
可他竟然不假思索就借给自己了!
果真是……奚将军,奚大侠,真豪杰,无需多言!
裴珠深吸口气,开始了她这近二十年里最艰难的征程……
她双手握紧剑柄,浑身的力都拄在此处,颤巍巍终于起身,半挪半跳,极缓慢地往这木屋门口去。
奚将军仍旧周到,非但未问自己出木屋的缘由,更先行一步为她打开漏风的木门。
霎时间,山谷凛寒风雪就迎面扑来,冻得她浑身一哆嗦,左脚下意识落地,顿时疼得一个趔趄,幸而及时扶住门框,方才稳住身形。
余光里,竟见奚将军就在自己身侧一尺之外,正静默望她,不发一言。
裴珠扬脸冲他一笑。
“待会烦请奚将军,再替我开一次门。”
说罢又呼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转身重又拄剑出门。
……
她的身影在石阶上摇摇晃晃,每一步都踏得惊心动魄,随时都有摔落之险——
而她身后,那道沉寂目光从未移开半分,面具青年的手欲伸又止,最后只得垂在身侧,紧攥成拳。
伫立原地,亦无法上前。
火光摇晃,照得屋舍门栏忽明忽暗,细看地面,竟见那儿不知何时落了张纸笺。
他俯身拾起,原是张签纸,上书——
“灵鹊衔春返旧枝,凝魂双照玉墀时,东风若问两生契,梅雪同参两不知。”
……
入夜之际,天光尚存几分清明,木屋似乎建在山谷高处,一侧溪水竟未结冰,仍听得潺潺流水声响。
裴珠不敢离木屋太远,亦实在走不太远,只是迟缓且费力地绕到屋侧,草草解决后,再拄着剑,一步步往回去。
回程竟比去时更难。
她试图踩着自己来时留下的脚印前行,但单足吃不住力,雪地湿滑,一时踉跄,便整个人失了平衡,左右摇晃起来。
裴珠本能地乱挥手臂,尝试重新站稳,可实在回天乏术,最后认命抱头,直挺挺朝雪地栽去。
电光石火间——
一只手臂不知从何而来,倏地紧紧揽住她的腰,稳稳托住了她下坠的身形。
!
裴珠愕然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半覆面具的面庞,仍旧淡漠至极,并无笑意,但她竟然品出来了一些,诡异的天经地义。
——仿佛他早已察觉,亦早有准备。
他足下轻挑,陷在雪中的长剑竟应声飞向半空,不偏不倚,落入他扬起的另一只手中。
而他的嗓音几乎是贴着耳畔响起,沉冽而清晰,一瞬间风雪反倒远去。
“得罪了。”
话音未落,裴珠只觉膝弯被另一只手臂托住,身体轻盈腾空,天旋地转间,她便落入了个温实怀抱之中。
扑通——
扑通。
心跳……擂鼓般忽然加快……
她不由自主抬手,触碰了下耳朵。
……
那儿竟然……也有些发烫……
怎、怎么回事?
裴珠你、你怎么这么没有定力!
思绪几近空白之际,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四周游移。
却见山溪一畔竟生了好几株野梅,枝干盘虬,一树繁花映雪而绽,沉沉暮色之中,亦灼灼可见。
裴珠脱口雀跃呼道,“那儿的梅花也都开了!”
耳畔忽又传来奚止的低低嗓音,裴珠听到他问,“你想去看看吗?”
嗯?
下一刻,在她毫无预料的瞬间里,只觉身子一轻,再度凌空而起。
只是与大半日前不同,那时她被被匪徒粗暴拎在半空中,凄惶恐惧。
此刻她窝在个极具安全感的怀抱里,丝毫不觉可怖,风声过耳,只余飞扬的欣喜。
眨眼间,那一树梅花已开在眼前——
恰有一阵山风掠过,半树琼英翩跹纷飞,花落若雨,漂在流水之中,栖上她的衣裙发间,亦沾在了抱她那人的衣袖一角……
恍若神牵,裴珠不由抬手,从他的衣袖上拈起了一片薄软花瓣,举至眼前,于这昏昧雪夜中凝神细看。
稍一抬眼,却蓦地撞见他低垂的目光,不知何时,他似乎早已垂首在望她。
面具遮面,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更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山中万籁俱寂,反倒只听得胸腔下愈来愈响的搏动——
怦然一声,是开花的声音。
……
裴珠忽然想开口问,问她本不打算追问的那个问题——
你既姓奚,那你的名字叫做什么?
9. 梦醒
“你的名——”字是……
话音未落,她的脑海深处,陡然钻出来了一道近二十年都不曾听过的电子音——
“完美人生系统充电完毕,系统正常运行,开始进行更新……”
“更新进度百分之一,预计需要八小时……”
“请宿主耐心等待……”
几乎天雷作响,轰隆将裴珠炸得呆住。
下一秒,眼前竟然幻觉般地跃出了个数字与符号!
——裴珠上辈子无比熟悉,却太久未曾得见的阿拉伯数字和百分比!
半透明的灰白字体,就这样凭空浮在了她身侧,以这山谷夜幕为背景,现出了一个“1%”。
甚至1%后面,还跟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转圈进度动画……
怎么回事?!
难道她坠崖后其实身受重伤,神智错乱,出现了幻觉?
难道自醒来后种种——
这破屋、篝火、烤鱼香气、乃至眼前正抱着她的这个人,都只是她弥留之际的南柯一梦吗?
她究竟置身何地?
今夕何夕?
前所未有的恐慌潮水般涌来,裴珠不由焦急拽紧身边人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逐渐发白……
她颤抖指向悬浮进度数字的位置。
“你,你能看见这个吗?……”
奚将军似乎也被她这反常的神情惊到,立即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这里,有什么吗?”
裴珠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究竟怎么回事?……”
她喃喃自语,“是我疯了吗?”
……
眼前缓而柔地陷入了昏暗……
她的脑袋往一侧轻轻歪去,阖上了眼睛。
山夜之中她的面庞苍白若雪,唯见眉心一点清晰小痣,半空中缓缓落下片纤薄花瓣,恰巧落在她微启的唇畔之上。
裴珠就这样窝在了他的怀里,静悄悄睡着了。
他亦这样抱着她,缓步走回了木屋之中,动作极轻地,将她安放回了那张干草榻上。
昏黄篝火跃动,他静立在榻旁凝望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
“果真还是受了不少惊吓……”
他将自己的外衫解下,细致盖到她的身上,最后才轻柔将那片花瓣拾起,在掌心默然注视片刻,最终纳入了怀中。
“阿珠,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
“珠儿……”
“珠儿……娘在这里……快醒醒……”
谁的声音,好熟悉……
谁在叫她……
裴珠的眼前是空茫朦胧的白,影影绰绰,有道低柔急切声音亦是忽远忽近……
是娘亲……
她费力掀动眼皮,慢慢睁开眼,娘亲那张写满担忧的憔悴脸庞便出现在眼前。
见裴珠睁眼,第一反应便就是猛地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声音哽咽。
“珠儿……你终于醒了!”
裴珠神思恍惚,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娘亲……我这是怎么了……”
我怎会在这里……
分明刚刚还在崖下,雪夜梅香,还有那个沉默身影……
莫非一切真的皆是梦境吗?
还有……
对了!还有那幻觉般的数字!
她心下一惊,急忙环顾四周。
床榻边只见不知何时出现的锦雀锦莺锦鹃三人,皆是满面忧色,另一侧则立着位中年大夫,身后跟着背药箱的小童。
——周遭并无任何异状,那浮于空中的灰白数字,已无踪影。
裴珠长吁了口气,心神方定,却听母亲急急转向大夫问,“劳烦先生再仔细瞧瞧,小女除却外伤,可还受了什么暗伤?……”
她起身为大夫让开位置,请他再为裴珠诊脉。
大夫只道万幸未伤筋骨,只是扭了经脉,气血瘀滞,方才已施针正位,往后每日敷上活血膏,好生将养便能痊愈,身上的擦伤亦需按时敷药,悉心照料,想必不会留疤。
娘亲闻言连声道谢,急命春佩取来丰厚诊金,又让刘嬷嬷亲自送大夫出门,才重在裴珠榻边坐下,再次将她紧搂入怀,嗓音犹颤。
“昨日刚听到你被……娘险些不能活了……”
昨日温玉堇在禅房休憩片刻后,便遣人去叫珠儿随她一道下山回府,谁知春佩回来后只道四爷禅房门紧锁,姑娘怕也不在里头。
随即就见一队将士抬了遍身是血的修竹,还有腿中一箭的锦雁回来。
锦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姑娘她、她被匪徒掳走了!”
温玉堇脚下一软,近乎魂飞魄散。
而那曾有一面之缘的英国公竟忽然现身于此,劝慰说他已派人前去救援裴小姐,只是雪夜山险,路途难行,恐需晚些方能有所结果。
温玉堇强自敛衽一礼。
“有劳公爷……”
一屋人就这样点灯熬了一宿,直到天快亮时,外头的下人才跌跌撞撞冲进来,道姑娘找到了,正由英国公的部下护送回院中。
众人急急迎至院门。
只见一名高壮健妇小心抱着尚在昏睡的裴珠,一路稳当地送入内室榻上,一早请来的大夫把脉后,只道小姐应是受惊过度,昏睡过去了。
直到片刻前,终于醒来。
……
裴珠垂眼望着自己被敷药裹上的左脚踝,长长呼出了口气,伸臂将娘亲环住,轻拍安慰。
“娘亲,不要担心害怕了,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
说着她弯起嘴角笑,“大难不死,说明我必有后福呀!”
她忙又问,“修竹和锦雁呢?他们的伤可还好?”
温玉堇怜惜道,“锦雁那丫头的腿拔了箭上了药,大夫说未伤筋骨,只需好好休养一阵,倒是修竹那小子,胸前背后都是刀伤,伤势颇重,幸好我此行给你哥哥带了老参,倒正好先给他用上,救回了一条命……”
裴珠松了口气,“那太好了!”
“这两个忠心护主的好孩子,我回府得好好赏他们!”
“那是自然!”
母亲厚赏一份,她再加上一份,这两个受她连累的小苦瓜,只能用银子补偿些了。
她思忖片刻后,再环视一圈,忽然发现屋里少了个人,“哥哥呢,怎地不见他?”
她都受伤在床了,四哥不可能不来慰问她的吧?
温玉堇又叹道,“你哥哥昨日同友人上山赏雪,谁料下山时跌了一跤,也扭伤了脚,只得就近在友人院中歇了一晚,今早才回来……”
“我见他行走不便,就让他先回房歇着了……”
正说话间,就见四哥拄着拐杖自门外蹒跚而入,温声问,“阿珠可醒了?”
温玉堇忙又要亲自扶他,“你这孩子,腿脚受伤了怎地还出来,不在屋中多歇息?”
裴洲连忙含笑解释,“实在心中记挂,我才要来看看阿珠伤势如何……”
温玉堇扶他在圈椅中坐下,目光来回看这同样带伤的一双儿女,不由叹气,“唉,早知会有此劫,我便拦着些,不叫你们来这……”
说到此,又收了声。
——到底是在佛祖跟前,不能说这些大不敬的。
“若是,耽误了你春闱科考该如何是好?”
裴洲宽慰笑道,“母亲担忧得也未免过早,春闱尚有数月,那时我腿脚早便痊愈了……”
恰在此时,春佩领着锦雀等人捧着羹汤入内,一人在裴珠榻上支起小几,布好汤盏,扶她靠上软枕坐起用膳,另一人则在裴洲手边的案几上妥帖放下一碗,随即领着众人退至一旁,垂手静候。
温玉堇柔声道,“这是一早便炖上的补气养神汤,里头添了老参还有滇南来的文山三七粉,最是养血合伤,宁神定惊,你们俩都快趁热用一碗……”
“这三七粉,还是今早锦雀她们得了消息,赶来寺中时捎来的,真是及时……”
裴珠目光越过母亲肩头,与四哥悄然对视一眼,忍不住抿唇偷笑。
不由想起儿时光景,那时四哥是多病之身,她一年倒只偶尔病上一两回,每逢两人都需服药时,母亲便总是这般温言哄劝。
素日寡言的娘亲,也唯有这种时候才会格外絮叨些。
待裴珠与裴洲各自饮罢药汤,温玉堇将这双儿女一并“训”了几句,又让刘嬷嬷亲自送裴洲回房去歇息,才在裴珠塌边坐下,轻抚几下她的后背,轻声问。
“可要再睡一会?”
裴珠轻轻摇首。
先前的昏沉已让她睡去了太久,久到山崖雪夜那些画面氤氲朦胧,如远去的前生,又似一场将醒未醒的残梦。
梦里那人她快看不清他的面容,唯余一道沉静的嗓音,与山雪溪畔那一树繁花,以及……落花纷飞间,他垂望她的那一双眼睛。
她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娘亲,送我回来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位戴着面具的……将军?……”
娘亲一怔,忽又盯着她细细瞧了一会,才答,“没有,抱着你回来的是一位高壮的妇人,听闻她是国公爷麾下的女将,甚是英勇,身边跟随的是几位身着便装的仆从,不曾见过有谁蒙面……”
“哦……”
他果然,做事收尾也这样滴水不漏——
请女将大张旗鼓送她回来,这样便谁都不会猜到,昨夜在山中救她,山崖下与她共处一室的是位男子,这便丝毫无损她的名节声誉。
“这样很好……”
哎,明知这样的做法再对不过,不知怎地,裴珠心底竟隐约有些失落……
她心底一愣。
自己这是在失落什么?
失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吗?
温玉堇抬首扫视禅房一圈,此刻留在屋内的只有她心腹的春佩,还有女儿身边的三位大丫鬟,便低首轻问。
“昨日,是否就是这个将军救的你?”
裴珠清楚,奚将军不提他曾施以援手是为她考量,她却不愿对最亲近的母亲全然隐瞒,便大略说了她遭匪徒掳掠时,这位将军现身射杀匪徒,她不幸坠落山崖时,他一跃而下来救她,又带她去崖下木屋中歇息的事情。
之后的种种细节便就此隐去,不再详谈。
她怕愈描愈黑,反倒令娘亲误会。
但温玉堇何等心智,如何看不出裴珠面上隐隐的罕见小女儿情态,她按捺不言,只道。
“既如此,在给国公府备谢礼的时候也需专程另备一份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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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将军高义,施恩不图报,我们却不能因此失礼忘恩。”
裴珠这才欣喜笑了,又紧紧将娘亲环抱住,“多谢娘亲!”
不久,母亲叮嘱她好生歇息,便带着春佩离开了禅房,屋内一时只余下刚从府中赶来的三个大丫鬟。
锦鹃心直嘴快,双目放光,忙凑到榻前追问,“姑娘,救您的那位面具将军……生得俊不俊呀?”
锦雀伸手要捂她的嘴,轻斥道,“死妮子,姑娘才缓过神,你倒只顾打听这些!”
锦鹃却笑嘻嘻一躲,压低声说,“我这不是想着,若是一位英俊公子,与咱们姑娘站在一起,岂不正好相配?”
锦莺老实敦厚,一贯不插进她们斗嘴,只抿嘴在一旁笑,但显然也十分好奇。
裴珠故作沉思,最后只给一个字,“俊。”
锦鹃更好奇,“姑娘您亲眼见过他摘下面具的样子啦?”
见她只神秘摇了摇一根手指,锦鹃顿时失望,裴珠笑意更深。
——这丫头懂什么,覆面系自有有覆面系的妙处。
半遮半掩,才最引人遐思呢!
“那比起咱们四爷呢,谁更俊些?”锦雀另有追问。
裴珠失笑,“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能相比……”
四哥温润如春水,见之便似风和日暖,而那位奚将军却凛冽似寒刃,望之如雪覆千山。
分明是两种极致,各入各眼罢了。
她张口正要打趣,孰料恰在此刻,脑中再度响起了一道电子音。
十分熟悉——
“完美人生系统更新完毕,正式启动运行……”
“客服零零玖登录中……”
裴珠的笑意与身体同步僵住,她长长呼了一口气,慢慢道,“你们三个先出去吧,我有些困了……”
三人道了声“是”,便一并退出了屋。
裴珠闭上眼睛,沉默数秒后,在心里发问,“喂,系统,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到底是真的系统,还是我的幻觉?”
一声活泼得多的卡通音立刻跳了出来,十足热情洋溢。
“亲爱的宿主您好,我是您的专属客服零零玖,您是我作为完美人生系统的客服上任后的首位宿主,期待与您今后的美好合作。”
“现在回答您的第一个提问,是的,现在与您对话的是真的完美人生系统,不是您的幻觉。”
……
还真有回复啊……
难道……这真不是自己坠崖伤了脑袋后,出现的幻觉?
前世看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一穿越落地,脑子里便冒出个系统,再洋洋洒洒告诉她们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到她这里,怎么胎穿后摸索前行近二十年了,才忽然迎来一个系统?
该不会,这个系统接下来就要给她发布什么鬼任务,逼她去做,不做就会各种电击惩罚吧?
客服零零玖仿佛已有应对腹稿,“亲爱的宿主,本系统存在的唯一目的,旨在辅助您拥有完美的幸福人生,将只会恰当的时刻,为您提供建议与帮助,绝不会以任何手段强迫您完成任何任务,请您放心……”
这声音越听越有些熟悉,像她前世喜欢的某个经典卡通人物,颇为亲切。
裴珠不由更为警惕。
——全方位掌握了她的“大数据”的系统,似乎更可怕。
“那你存在于我大脑中,能听见我所有想法,我不就毫无隐私了?”
零零玖依旧开朗。
“现在是宿主您与我对话的时间,想法就是您的语言,但您不需要我上线的时候,系统默认休眠,不会听到您周边的声音,或看到您周边的画面的……”
“好吧……”
姑且先相信它的说法。
——毕竟,她其实拿这个家伙根本没有办法。
别说现在是身处古代,哪怕人还在现代,她也没法去医院开刀动手术,把这个虚无缥缈的系统给取出来。
“那你们这个系统究竟做什么用的?”
名字是“完美人生系统”,旨在达成完美幸福人生,幸福人生的感受多半相似,但完美这个定义,究竟按照什么标准衡量?
“我们将通过完美人生评估程序为您进行评估,量身定制专属于您的完美人生目标……”
很快,零零玖热烈宣布它已开启该评估程序,自动输入了本时空时代背景、生产力水平、宿主个人素质、家庭背景等等相关信息。
一分钟后,在裴珠的眼前,凭空竖起了块全息大屏,上面是一份字体密密麻麻的评估结果报告。
第一行的结论是:
「根据所输入的本时空相关影响因素,分析得出,宿主裴珠的完美人生的终极目标,即成为本时代最尊贵的女性。」
「注:参考近一百年内的尊贵女性数据」
?
下面还有四个大字——
「太皇太后」
裴珠的嘴角抽了抽。
她一头倒回被窝,拽起被褥蒙住了脸,无语透顶。
竟然不仅仅是当上太后,还要至少熬走或者干掉两任皇帝,才能达成目标。
哈。
“那你干脆改名叫‘太皇太后升级系统’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