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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镜花冬雪

作者:望日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谢昀的声音传来,可谢忱攥着她的手腕,力道丝毫未松。


    “兄长!”谢昀声调骤然拔高,“父亲在书房寻你!”


    “父亲”二字入耳,谢忱指腹在她腕骨上摩挲了好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贺春舒踉跄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


    她垂着头,贝齿紧咬下唇,沉默着去揉自己腕上的红痕。


    ……好痛。


    “二弟不一同前去?”谢忱声音紧绷。


    谢昀挑了挑眉,语调恢复之前慵懒,“父亲召见,自然是一同去书房聆训。”


    谢忱“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那兄弟二人的对话贺春舒一句也不想听,却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耳朵里钻。真想捂着耳朵赶紧逃走!


    谈话声渐远,直至消弭于廊角,贺春舒才敢抬眸,却恰好撞上,转角处谢昀回眸投来的一瞥。


    那一眼太过复杂,转瞬即逝。


    顷刻间,祠堂里的画面窜入脑海,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指尖一片冰凉。


    贺春舒不禁在心底冷嗤。


    一个疯子!一个伪君子!


    谢家祖坟冒的不是青烟,是瘴气!才能养出这两朵奇葩!


    贺春舒快步回到东院,进了内室,背过身,“啪”一记将门合上。重重喘息几下,背脊缓缓离开门扉,她目光落在了门闩上。


    等谢忱从书房回来,已经日暮西沉。


    “舒娘,舒娘?”


    “舒娘,开门。”


    “春舒开门!贺春舒!”


    他的语气从试探转为急切,几声呼唤未得回应,便耐心告罄,抬手拍门!声音一下下砸在门板上,震得门板颤动作、震得人心发颤!


    好不容易清静了半日,贺春舒被吵得头疼欲裂。她冲到门前,隔着门板冷声喊道:


    “谢忱!当初许我安稳至除夕的人是你,如今出尔反尔、屡屡相逼的也是你!你究竟要我如何?!”


    门外的拍打声戛然而止。


    贺春舒正要转身,门外谢忱语气却软了下来,低声讨好道:“……那你,好好歇息。”


    脚步声仓惶远去。


    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贺春舒心底微叹。


    趁着未到宵禁时刻,她修书一封,赶忙让梨渠送出,几乎是一夜无眠,直到三更天,收到了回信,才敢沾枕小憩一会。


    腊月二十四,天霁雪融。


    檐上积雪熬不住暖阳,淅淅沥沥地落在廊下,溅起寒意。


    湿冷得挨过正午才好些,贺春舒坐在梳妆台前,前些日子马球会因大雪延期,若是今日放晴,怕是又要重开了。这样,谢忱去赴约,她又能得半个好日子。


    可偏偏,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没有远去走向前院,却朝着内室奔来。


    谢忱?


    脚步声逼近,贺春舒忙出声开口:“有事在外头说。”


    门外的脚步应声停住。


    “还锁着?”谢忱的声音传来。


    门锁今早确是卸了,不然晨间事杂,下人进出频繁,不大方便。


    沉默片刻,谢忱的声音才再度传来,语气忽然柔和许多,转而问道:“今日府里备了辆马车,你要出门?”


    又来了。


    贺春舒正由梨渠侍候更衣,闻言动作微滞,随即应道:“是。”


    “去哪?”


    “去田庄再看看。”


    “不是刚去过?”他语调陡然收紧。


    贺春舒心头一凛,不给个妥当的理由,今日这门怕是出不去了。


    她压下不耐,解释道:“上回是收成不好,免了他们佃租,又拨了些米粮,让他们好过年。这回,是去核对账目,看看底下的人有没有阳奉阴违,从中牟利。”


    她答得有理有据。


    谢忱一时无话,随意嘱咐道:“也好,记得早去早回。”说罢,脚步声渐远。


    梨渠早就备好一顶帷帽,帽檐薄纱垂下,将贺春舒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而出,登车离去。


    马车辘辘驶向主街,高墙渐渐被抛在身后,贺春舒收回目光,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融雪的湿寒涌入车厢,呛得她不免咳了几声。自由不易,却也呛人。


    ……


    城郊田庄,寒风萧瑟。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暖房外,贺春舒推门而入,薛太医坐在里面,身前小炉上温着壶酒。


    房里漫着股醇厚酒气,贺春舒揉了揉鼻心,而后解下帷帽,上前行礼:“有劳您久候。”


    薛太医捋着胡须,笑呵呵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贺小女,你要是再晚来半个时辰,老夫这壶青梅酿可就见底了。”


    贺春舒执过酒壶,俯下身,酒液如丝绦一般,潺潺没入酒杯。“春舒尚有一事不明,还望薛伯伯解答。”


    薛太医接过:“但说无妨。”


    “敢问太医,”贺春舒问,“我夫君那日,当真……是头风发作么?”


    杯沿离唇,薛太医坦然道:“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那般怪异的病症。”


    “世子当时的脉象,平稳有力,气血无虞,绝非头风发作之兆。可他痛楚的神情,又绝非伪装。”


    “但老夫依症用药,却次次皆能缓解,故而归为头风之症。”


    “您的意思是……”贺春舒拢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并非依据脉象断症,而是因用药见效,反推而致?”


    薛太医颔首:“正是。”


    “那、那要是病灶,根本不在他身上呢?”贺春舒惊疑一问。


    薛太医皱眉,一时没明白,“此话何意?”


    “春舒的意思是……”贺春舒上前一步,先指了指自己,又拉过一旁的梨渠,做了一个大胆的比方:


    “譬如,是她受了伤,伤口在她身上,除了她会疼,那皮开肉绽的痛楚,亦会应验在我身上。”


    “又或者,我被针扎了,但我能咬牙忍下,她忍不了,便会惊叫出声。”


    “这般情形,在医理之上可有先例?”


    “痛觉共感?”薛太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随着吐息间弥漫开来,他眉峰紧锁,断然摇头道,“……闻所未闻!”


    贺春舒不死心:“可若我心存此疑,执意要查呢?该如何验证真伪?”


    这下把薛太医难住了,捻须思忖良久,他还是摇了摇头,“医术上并未有此先例,若执意要验,依你所说……或许亲眼一见,方能辨其虚实。”


    亲眼一见?这两次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若想取得实证……


    贺春舒双眼倏地放亮了些。


    薛太医捋着胡须的手一顿,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从小看着她长大,从深闺娇养,步入侯门深宅,如今却要独自周旋,一双澄澈双眼,竟然磨出几分锐气。


    “老夫虽未能断定症结何在,却看清了你的不易。”


    他叹了一声,“下回,若再要演什么戏,不妨提前知会老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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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与二公子演的认真,倒让老夫猜着演了,实在费神。”


    “谢昀”二字一出,贺春舒刚提起的几分气势,又垮了下去,脸上泛起不自然,讪讪垂首。


    ……原来都被看出来了啊。


    “老夫并非多嘴之人,亦不想越俎代庖去见你父亲。此事……还是你亲自与他言明为好。”


    薛太医不好下重话,手指虚虚一点,“你这丫头……当初老夫便劝过你,世子隐疾侯爷岂能不知?你何苦信誓旦旦要替他保密?傻丫头!”


    是啊她多傻,竟然以为自己幸运万分,有个不过问内宅的公爹,有个体贴入微的丈夫。


    无论是谢忱隐疾,还是谢氏兄弟两的秘密,他们从未想过让她知晓,只将她蒙在鼓里。


    心口酸涩翻涌,眼眶又蓄满泪珠,她慌忙垂首,将那点湿润藏进衣袖的阴影里。


    她强忍泪意,薛太医也心疼,结结实实说了句心里话:“你父亲将你视若掌珠,侯爷如此待你……可真教人心寒啊。”


    薛太医一席话,成了移开她心中最后一块的堤石。


    有些话,贺春舒已闷在心里多日,无处倾诉。


    她抬起泛红眼尾,“薛太医,不瞒您说,我早就动了和离的心思。”


    对她这番心思,薛太医却不见半分惊讶,又摇了摇头,语气笃定道:“侯爷,定然不允。”


    “为何?”贺春舒不解,“待云家表妹入了府,我自请下堂,哪怕散尽嫁妆,只求一封和离书归家,于他而言并无损失,他为何不允?”


    她怕薛太医顾及贺家立场,紧接着又道,“父亲那边,定会站在我这边。”


    “你父亲自然疼你。”薛太医望了一眼窗外渐密的风雪,语重心长,“老夫与你父亲相识二十载,知他脾性,更知于他而言,你重于千金。”


    “可问题,不在贺家。”他将目光转回贺春舒身上,“此事恐怕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是啊,谢忱如今看她看得如此紧,怎会轻易放手?除非……他有什么不得不放的理由。贺春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不得不放的理由……


    除非紧握什么把柄……


    把柄……


    她脑海中蓦地浮现谢昀那双戾气横生的眼睛。思绪千回百转,还是落回那对兄弟之间。


    她攥紧手心,念头逐渐清晰。


    贺春舒俯身感谢,“多谢薛伯伯指点迷津。时候不早了,春舒先行告辞。”


    “明白就好。”薛太医点了点头,临别又叮嘱,“家书,还是要写的,让你父亲心里有个底。”


    贺春舒点点头,“会的。”


    何止家书,原本连贺府的年礼,她都打算与谢忱一同送回。


    每年腊月二十八,都是她独自归宁。


    本以为今年会有所不同,到头来,年年如此,竟是半点也未能免俗。


    回侯府的路上,雪势渐猛,她一路沉思,丝毫未觉马车在积雪中行进得越发缓慢。


    等回到侯府都错过了午膳的时辰,


    贺春舒才下马车,却意外在府门前撞见一道身影——


    谢昀斜倚门墙而立,玄色大氅的襟缘积了一层薄雪,不知在此伫立了多久。


    他没有撑伞,任由雪花落满眉睫,那双漆黑眼望着她,却不染半分寒意。


    而在他脚边,还孤零零地立着个雪人,有他半个身子高,以煤球为目、胡萝卜为鼻,两根树枝歪歪扭扭地伸向前方——


    仿佛在招手等她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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