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脚。
踩灭了刚刚燃起的烟火气。
阿宁和小景吓得发抖,死死拽着陆时安的衣角。
陆时安没动。
她抬眼,视线越过那只碾动石块的脏鞋底,扫向不远处的粥棚。
那里,刚才喝了她“润喉汤”的差役,正倚柱剔牙。
视线相撞,差役意味深长地扭过了头,只当没看见。
陆时安心头一凉。
哪有什么地头蛇,不过是官养的狗,闻着腥味来分食了。
若不舍财,别做生意,今日命都得搭在这儿。
她忽然笑了。
“葛三爷。”
陆时安声音平静,转身,一把从阿宁护着的背篓里抓出钱袋。看也不看,“哗啦”一声,全数倒入空碗。双手捧上: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一点茶钱,请弟兄们消暑。”
葛三爷一愣。
接过碗,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三角眼一眯,寒光乍现,一步逼近,汗臭扑鼻。
“小娘子。”
铁胆在他掌心咔咔作响。、
“拿钱堵我的嘴?……还是想借我的名,当护身符?”
陆时安后背一凉。被他看穿了。
她给钱,不止是买平安,更是要告诉所有窥伺的人——
这摊子,葛三爷罩了。
她索性抬头,直视他:“瞒不过三爷。”
“这世道乱,没个镇场面的,生意做不下去。我等若没了活路,也都没法再孝敬您。”
葛三爷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只有铁胆转动的声音,一下,一下……
突然——
他猛地出手,铁钳般掐住她肩膀。骨头咯吱作响。
“唔……”陆时安死咬着唇,硬是一声没吭。
葛三爷阴恻恻笑了,手劲一松,油滑的手背蹭过她的脸。
“胆子挺肥。老子就借你这把刀。但鸡得下蛋,蛋,我也要。”
“但这鸡若是哪天不下蛋了……”
他眼珠一转,阴冷地扫过阿宁和小景。
“老子就把鸡宰了,炖肉吃。”
说完,他将铜钱揣入怀中,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块。
“明日此时,备好三成利。少一个子儿,扒了你的皮!”
一群人呼啸而去。
风一吹,陆时安才感到冷汗已湿透后背。
此时,喧嚣已散。茶寮二楼,窗棂半开。
楼下那女子正将一块石头重新垫回摇晃的锅灶下。
浑浊的热风裹着尘土飘入。顾云舟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刚碰到窗框的小指。
“爷,这茶……”影七递过粗瓷碗,茶汤浑浊,浮着碎末。
顾云舟瞥了一眼,抬手止住。目光却未离开楼下那个忙碌的身影。
“这小娘子窝囊透了!”影七声不高,“刚焐热的钱,转手就喂了狼。”
“窝囊?”
他将拭过指的帕子弃于窗台。
“你只看见她送钱,”他视线扫过楼下那女子,又掠过远处粥棚下正剔牙的差役,最后定格在葛三爷离去的方向。
“却没看见,这钱是送给谁的。”
影七一愣。
顾云舟随手丢弃雪帕,视线冷冷罩住楼下那个忙碌的身影。
“那是分赃。”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案摊开的舆图上重重一叩。
指尖之下,正是五十万石漕粮凭空蒸发之地。
粮没了,官粥成了水,百姓喝出了病,民怨沸腾,眼看就要激起民变。
就在这节骨眼上。
她出现了。
一碗糊糊,恰好解了无药可救的“水毒”,恰好安抚了暴躁的灾民,更恰好……
把这群饿鬼兜里最后的铜板,榨得干干净净。
顾云舟眸光骤冷。
好一个粉饰太平的连环局。
官府施粥做样子,□□设卡敛钱财,再派个面善的女人,唱一出“悬壶济世”的白脸……
既掩盖了贪墨的罪证,又吃干了百姓的骨髓。
若非亲眼见她给钱时的利索,连他都要被这“清苦坚韧”的皮相骗了。
“这青石镇的官,烂到根里了。”
顾云舟起身。
“既然是毒疮,就该剜掉。”
他负手而立,眼中再无探究,只有上位者的审判:
“去。不管她是谁的人。”
“找个由头。”
“把这摊子,给我封了。”
日头西斜,最后一抹残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喧嚣了半日的粥棚,终于归于死寂。
陆时安瘫坐在树根下。
她太累了。汗水湿透了衣背,两条腿像灌了铅,止不住地打颤。
“阿姐……”
阿宁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用袖口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小丫头眼睛红红的,却笑得眉眼弯弯:
“阿姐,咱们把锅刷干净了。我和小景还捡了好多没烧完的柴,够明日用的。”
旁边,小景正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像抱着个金元宝,傻乎乎地咧着嘴乐。
自逃荒以来,直至今日,陆时安才有点真实的活人感。
她把鼻酸憋回去,直起身,冲弟妹招招手:
“来,数数咱们赚了多少。”
夕阳下,三个脑袋凑在一起。
“一百……一百二十三……”阿宁数得结巴,眼睛却越瞪越大。
抛去开销,净赚,八十六文。
对于流民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陆时安伸手,轻轻捏了捏小景磨出了血痕的脚丫。
她不是他们的阿姐。
她刚穿过来时,原身已经饿死在路边。
作为理性的现代人。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甩掉这两个拖油瓶。
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逃荒,等于找死。
她装睡,盘算着等天黑就悄悄离开。
可就在那时。
一只冰凉的小手,哆哆嗦嗦地给她嘴里塞了东西——
是半块硬得像石头、沾着泥土的糠饼。
只有五岁的小景,饿得肚子像打雷,却死死捂着那块饼,拼命往她嘴里塞:
“我不饿……阿姐吃饱了……就不发热了……”
那一刻。陆时安尝到了嘴里的土腥味,也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她理性的现代灵魂,在那块沾泥的糠饼面前,彻底投降。
她占了人家姐姐的身子,就得替人家护住这两条命。
“阿姐?”见她发呆,小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陆时安回神,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明日收了摊,阿姐先去给咱们阿宁、小景买双新鞋。从今往后,你们再不穿草鞋了。”
两个小家伙眼睛亮亮的,“那阿姐呢?阿姐的鞋也破了……”
“阿姐不急。”
陆时安揉了揉弟弟枯黄的头发。
只要小吃摊子能支下去,去京城的盘缠,总能攒够的。
风轻轻吹过,带走一日的燥热。
然而这温情,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能维持。
“这黑糊糊的东西,就是神药?”一道声音突兀插入。
陆时安猛地抬头。
夕阳下,一个黑衣青年抱臂而立,指尖沾了点釜底的残浆。
凑近,嗅了嗅。随即,像沾了屎一样嫌恶地甩手。
“烂野菜,粗盐。”
影七居高临下,眼神如看蝼蚁:“就这喂猪的玩意儿,敢卖两文钱?”
陆时安浑身刺起,刚要辩解这是药膳,影七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冷笑一声,指了指周围面黄肌瘦的灾民:
“衙门榜文说是疫病,连官医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小丫头,拿几根草根拌盐,就敢妄称解毒?”
一步逼近,杀气森然。
“我看你不是救人,是奇货可居。欺负灾民不懂,榨他们的保命钱。”
被当成趁火打劫的恶人,陆时安张了张嘴,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在这个时代,跟一个先入为主的古人讲“电解质”,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不打女人。”
影七眼神冰冷:“但也不能留着你这祸害,在这儿吸百姓的血。”
话音未落,脚尖一挑。
“哐啷——!”
那口伴随姐弟三人一路逃荒的陶釜,翻滚着飞出……
撞上石头,四分五裂。
阿宁哭着要扑上去,被陆时安死死抱住。
影七无视满地狼藉,他拍打了几下衣摆:
“今日小惩大诫。若明日再见你行骗——”他目光扫过陆时安惨白的脸,“送你见官。”
说完,转身欲走。
“站住。”陆时安的声音响起。
青年脚步一顿,略带诧异地回头,刚好对上双眼通红的陆时安。
“砸了我的锅,想就这么走?”
影七挑眉:“你想如何?
陆时安冷笑一声,突然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不如何。”她仰头盯着他,眼神冷厉,“咱们现在就去见官。我要问问青天大老爷,地痞当街砸人饭碗,该当何罪。”
影七身形一僵。
他万没算到,这村姑敢直闯那吃人的衙门。
“松手。”他内力暗涌,眼底杀机已现。
陆时安非但不退,指甲反而更深地掐进他袖口:
“练家子的身手,却藏头露尾……这位爷,你的身份,更怕见光吧?”
影七再次愣住。
赌对了!
陆时安不等他反应,气沉丹田,朝着差役方向嘶声厉吼:
“差爷!有人造反啦!”声如惊雷。
方才施粥的差役一个激灵,提棒冲来:“谁敢造反!”
影七脸色大变,欲捂其口,已迟了一步。
陆时安如八爪鱼缠死他胳膊,泣声指控:
“就是他!砸我锅灶,还要砸官爷您的场子!”祸水东引,句句诛心。
差役怒目,杀威棒直指影七鼻尖:“狂徒!报上名来!”
影七僵立。袭官?不敢。暴露身份?那绝不能。
他没想到,自己堂堂观风使暗卫统领,竟被一村姑架在火上烤。憋屈至极。
“不说话就是心里有鬼!来人,锁了!”差役厉喝。
帮闲手中的铁链哗啦作响,眼看就要动手。
“官爷息怒。”
陆时安松开手利落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一步跨出,满脸谄笑地挡在差役身前:
“这点小事,哪值当您费神?没得脏了手。”
视线一转,狠狠刮过对面那黑衣人腰间精致的钱袋。
“我看他就是个疯汉。不如……”她伸出脏兮兮的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让他出点血,给官爷孝敬点茶水钱。”
对面,那黑衣人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陆时安也慌,她掌心沁出冷汗,心跳如雷,面上却不敢露怯半分。
她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这行头……五两,不算多。”
黑衣人怒目圆睁,眼看就要发作。
陆时安反应极快,“嗖”地缩回差役身后,死死攥住官衣一角,尖声告状:
“官爷,他瞪我。这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给!”
一声怒喝伴着银光破空,挟着劲风狠狠向陆时安。
她双手猛抄,“啪。”沉甸甸的雪花银落在了掌心。
她连一瞬都没敢耽搁,转身就把银子塞进差役受中,满脸堆笑:
“疯子给您的茶钱。”
差役一掂分量,横肉瞬间笑成了花:
“算这小子识时务!”
银子入怀,他便没了耐性,挥手如驱蝇。
陆时安如蒙大赦,刚要退,脊背却猛地一寒。一道视线,死死钉在了她身上。
冰冷,刺骨。
她下意识抬头,正撞上那黑衣人离去的背影。
黑影挟着满身杀气,顷刻消失在人群中。
长街尽头的青帷马车,隐于死寂暗巷。
车帘掀开,影七钻入,脸色铁青。
车厢内,檀香袅袅。
顾云舟倚枕阅卷,眼皮未抬。指尖漫不经心,翻过一页书。
“五两。”
声音慵懒,透着凉薄的揶揄:
“这茶钱,给得痛快。”
影七膝盖一软,单膝跪地,羞愤欲死,刚要请罪——
“啪。”
书卷合拢。顾云舟抬手,止住了他的废话。
他挑起窗帘一角望去,缝隙中,远处那个瘦弱的身影还在忙碌,像只斗胜的小兽,扎眼得很。
顾云舟眼底寒意褪去,化作浓浓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