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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石镇

作者:一只桃狸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一脚。


    踩灭了刚刚燃起的烟火气。


    阿宁和小景吓得发抖,死死拽着陆时安的衣角。


    陆时安没动。


    她抬眼,视线越过那只碾动石块的脏鞋底,扫向不远处的粥棚。


    那里,刚才喝了她“润喉汤”的差役,正倚柱剔牙。


    视线相撞,差役意味深长地扭过了头,只当没看见。


    陆时安心头一凉。


    哪有什么地头蛇,不过是官养的狗,闻着腥味来分食了。


    若不舍财,别做生意,今日命都得搭在这儿。


    她忽然笑了。


    “葛三爷。”


    陆时安声音平静,转身,一把从阿宁护着的背篓里抓出钱袋。看也不看,“哗啦”一声,全数倒入空碗。双手捧上: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一点茶钱,请弟兄们消暑。”


    葛三爷一愣。


    接过碗,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三角眼一眯,寒光乍现,一步逼近,汗臭扑鼻。


    “小娘子。”


    铁胆在他掌心咔咔作响。、


    “拿钱堵我的嘴?……还是想借我的名,当护身符?”


    陆时安后背一凉。被他看穿了。


    她给钱,不止是买平安,更是要告诉所有窥伺的人——


    这摊子,葛三爷罩了。


    她索性抬头,直视他:“瞒不过三爷。”


    “这世道乱,没个镇场面的,生意做不下去。我等若没了活路,也都没法再孝敬您。”


    葛三爷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只有铁胆转动的声音,一下,一下……


    突然——


    他猛地出手,铁钳般掐住她肩膀。骨头咯吱作响。


    “唔……”陆时安死咬着唇,硬是一声没吭。


    葛三爷阴恻恻笑了,手劲一松,油滑的手背蹭过她的脸。


    “胆子挺肥。老子就借你这把刀。但鸡得下蛋,蛋,我也要。”


    “但这鸡若是哪天不下蛋了……”


    他眼珠一转,阴冷地扫过阿宁和小景。


    “老子就把鸡宰了,炖肉吃。”


    说完,他将铜钱揣入怀中,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块。


    “明日此时,备好三成利。少一个子儿,扒了你的皮!”


    一群人呼啸而去。


    风一吹,陆时安才感到冷汗已湿透后背。


    此时,喧嚣已散。茶寮二楼,窗棂半开。


    楼下那女子正将一块石头重新垫回摇晃的锅灶下。


    浑浊的热风裹着尘土飘入。顾云舟从袖中抽出一方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刚碰到窗框的小指。


    “爷,这茶……”影七递过粗瓷碗,茶汤浑浊,浮着碎末。


    顾云舟瞥了一眼,抬手止住。目光却未离开楼下那个忙碌的身影。


    “这小娘子窝囊透了!”影七声不高,“刚焐热的钱,转手就喂了狼。”


    “窝囊?”


    他将拭过指的帕子弃于窗台。


    “你只看见她送钱,”他视线扫过楼下那女子,又掠过远处粥棚下正剔牙的差役,最后定格在葛三爷离去的方向。


    “却没看见,这钱是送给谁的。”


    影七一愣。


    顾云舟随手丢弃雪帕,视线冷冷罩住楼下那个忙碌的身影。


    “那是分赃。”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案摊开的舆图上重重一叩。


    指尖之下,正是五十万石漕粮凭空蒸发之地。


    粮没了,官粥成了水,百姓喝出了病,民怨沸腾,眼看就要激起民变。


    就在这节骨眼上。


    她出现了。


    一碗糊糊,恰好解了无药可救的“水毒”,恰好安抚了暴躁的灾民,更恰好……


    把这群饿鬼兜里最后的铜板,榨得干干净净。


    顾云舟眸光骤冷。


    好一个粉饰太平的连环局。


    官府施粥做样子,□□设卡敛钱财,再派个面善的女人,唱一出“悬壶济世”的白脸……


    既掩盖了贪墨的罪证,又吃干了百姓的骨髓。


    若非亲眼见她给钱时的利索,连他都要被这“清苦坚韧”的皮相骗了。


    “这青石镇的官,烂到根里了。”


    顾云舟起身。


    “既然是毒疮,就该剜掉。”


    他负手而立,眼中再无探究,只有上位者的审判:


    “去。不管她是谁的人。”


    “找个由头。”


    “把这摊子,给我封了。”


    日头西斜,最后一抹残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喧嚣了半日的粥棚,终于归于死寂。


    陆时安瘫坐在树根下。


    她太累了。汗水湿透了衣背,两条腿像灌了铅,止不住地打颤。


    “阿姐……”


    阿宁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用袖口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小丫头眼睛红红的,却笑得眉眼弯弯:


    “阿姐,咱们把锅刷干净了。我和小景还捡了好多没烧完的柴,够明日用的。”


    旁边,小景正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像抱着个金元宝,傻乎乎地咧着嘴乐。


    自逃荒以来,直至今日,陆时安才有点真实的活人感。


    她把鼻酸憋回去,直起身,冲弟妹招招手:


    “来,数数咱们赚了多少。”


    夕阳下,三个脑袋凑在一起。


    “一百……一百二十三……”阿宁数得结巴,眼睛却越瞪越大。


    抛去开销,净赚,八十六文。


    对于流民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陆时安伸手,轻轻捏了捏小景磨出了血痕的脚丫。


    她不是他们的阿姐。


    她刚穿过来时,原身已经饿死在路边。


    作为理性的现代人。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甩掉这两个拖油瓶。


    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逃荒,等于找死。


    她装睡,盘算着等天黑就悄悄离开。


    可就在那时。


    一只冰凉的小手,哆哆嗦嗦地给她嘴里塞了东西——


    是半块硬得像石头、沾着泥土的糠饼。


    只有五岁的小景,饿得肚子像打雷,却死死捂着那块饼,拼命往她嘴里塞:


    “我不饿……阿姐吃饱了……就不发热了……”


    那一刻。陆时安尝到了嘴里的土腥味,也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她理性的现代灵魂,在那块沾泥的糠饼面前,彻底投降。


    她占了人家姐姐的身子,就得替人家护住这两条命。


    “阿姐?”见她发呆,小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陆时安回神,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明日收了摊,阿姐先去给咱们阿宁、小景买双新鞋。从今往后,你们再不穿草鞋了。”


    两个小家伙眼睛亮亮的,“那阿姐呢?阿姐的鞋也破了……”


    “阿姐不急。”


    陆时安揉了揉弟弟枯黄的头发。


    只要小吃摊子能支下去,去京城的盘缠,总能攒够的。


    风轻轻吹过,带走一日的燥热。


    然而这温情,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能维持。


    “这黑糊糊的东西,就是神药?”一道声音突兀插入。


    陆时安猛地抬头。


    夕阳下,一个黑衣青年抱臂而立,指尖沾了点釜底的残浆。


    凑近,嗅了嗅。随即,像沾了屎一样嫌恶地甩手。


    “烂野菜,粗盐。”


    影七居高临下,眼神如看蝼蚁:“就这喂猪的玩意儿,敢卖两文钱?”


    陆时安浑身刺起,刚要辩解这是药膳,影七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冷笑一声,指了指周围面黄肌瘦的灾民:


    “衙门榜文说是疫病,连官医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小丫头,拿几根草根拌盐,就敢妄称解毒?”


    一步逼近,杀气森然。


    “我看你不是救人,是奇货可居。欺负灾民不懂,榨他们的保命钱。”


    被当成趁火打劫的恶人,陆时安张了张嘴,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在这个时代,跟一个先入为主的古人讲“电解质”,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不打女人。”


    影七眼神冰冷:“但也不能留着你这祸害,在这儿吸百姓的血。”


    话音未落,脚尖一挑。


    “哐啷——!”


    那口伴随姐弟三人一路逃荒的陶釜,翻滚着飞出……


    撞上石头,四分五裂。


    阿宁哭着要扑上去,被陆时安死死抱住。


    影七无视满地狼藉,他拍打了几下衣摆:


    “今日小惩大诫。若明日再见你行骗——”他目光扫过陆时安惨白的脸,“送你见官。”


    说完,转身欲走。


    “站住。”陆时安的声音响起。


    青年脚步一顿,略带诧异地回头,刚好对上双眼通红的陆时安。


    “砸了我的锅,想就这么走?”


    影七挑眉:“你想如何?


    陆时安冷笑一声,突然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腕。


    “不如何。”她仰头盯着他,眼神冷厉,“咱们现在就去见官。我要问问青天大老爷,地痞当街砸人饭碗,该当何罪。”


    影七身形一僵。


    他万没算到,这村姑敢直闯那吃人的衙门。


    “松手。”他内力暗涌,眼底杀机已现。


    陆时安非但不退,指甲反而更深地掐进他袖口:


    “练家子的身手,却藏头露尾……这位爷,你的身份,更怕见光吧?”


    影七再次愣住。


    赌对了!


    陆时安不等他反应,气沉丹田,朝着差役方向嘶声厉吼:


    “差爷!有人造反啦!”声如惊雷。


    方才施粥的差役一个激灵,提棒冲来:“谁敢造反!”


    影七脸色大变,欲捂其口,已迟了一步。


    陆时安如八爪鱼缠死他胳膊,泣声指控:


    “就是他!砸我锅灶,还要砸官爷您的场子!”祸水东引,句句诛心。


    差役怒目,杀威棒直指影七鼻尖:“狂徒!报上名来!”


    影七僵立。袭官?不敢。暴露身份?那绝不能。


    他没想到,自己堂堂观风使暗卫统领,竟被一村姑架在火上烤。憋屈至极。


    “不说话就是心里有鬼!来人,锁了!”差役厉喝。


    帮闲手中的铁链哗啦作响,眼看就要动手。


    “官爷息怒。”


    陆时安松开手利落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一步跨出,满脸谄笑地挡在差役身前:


    “这点小事,哪值当您费神?没得脏了手。”


    视线一转,狠狠刮过对面那黑衣人腰间精致的钱袋。


    “我看他就是个疯汉。不如……”她伸出脏兮兮的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让他出点血,给官爷孝敬点茶水钱。”


    对面,那黑衣人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陆时安也慌,她掌心沁出冷汗,心跳如雷,面上却不敢露怯半分。


    她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这行头……五两,不算多。”


    黑衣人怒目圆睁,眼看就要发作。


    陆时安反应极快,“嗖”地缩回差役身后,死死攥住官衣一角,尖声告状:


    “官爷,他瞪我。这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给!”


    一声怒喝伴着银光破空,挟着劲风狠狠向陆时安。


    她双手猛抄,“啪。”沉甸甸的雪花银落在了掌心。


    她连一瞬都没敢耽搁,转身就把银子塞进差役受中,满脸堆笑:


    “疯子给您的茶钱。”


    差役一掂分量,横肉瞬间笑成了花:


    “算这小子识时务!”


    银子入怀,他便没了耐性,挥手如驱蝇。


    陆时安如蒙大赦,刚要退,脊背却猛地一寒。一道视线,死死钉在了她身上。


    冰冷,刺骨。


    她下意识抬头,正撞上那黑衣人离去的背影。


    黑影挟着满身杀气,顷刻消失在人群中。


    长街尽头的青帷马车,隐于死寂暗巷。


    车帘掀开,影七钻入,脸色铁青。


    车厢内,檀香袅袅。


    顾云舟倚枕阅卷,眼皮未抬。指尖漫不经心,翻过一页书。


    “五两。”


    声音慵懒,透着凉薄的揶揄:


    “这茶钱,给得痛快。”


    影七膝盖一软,单膝跪地,羞愤欲死,刚要请罪——


    “啪。”


    书卷合拢。顾云舟抬手,止住了他的废话。


    他挑起窗帘一角望去,缝隙中,远处那个瘦弱的身影还在忙碌,像只斗胜的小兽,扎眼得很。


    顾云舟眼底寒意褪去,化作浓浓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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