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青石镇。
日头毒辣,像是要把人身上的油都熬干。
土地龟裂,一脚下去,鞋袜便被滚烫的粉尘裹住,烫得人一哆嗦。
官棚施粥的差役,把木勺在桶沿上磕得震天响。
“晦气!这鬼天气,漕河那头水位都见底了,粮船过不来,上面还要咱们省着点施……都给老子排好队!别挤!”
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老远。
人群中,陆时安被裹挟着向前。
听到“漕河见底”,她心下一沉。下意识按了按胸口贴肉藏着的食谱。
这是原身亡父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们姐弟三人,上京认亲的唯一凭仗。
京城在北,遥遥八百里。
如今漕运受阻,流民遍地。
若没有足够的盘缠雇车,光凭这一双脚,她们姐弟三人怕是还没摸到京城陆家的大门,就要变成路边的枯骨。
“阿姐……”身侧,小景吞着口水,眼巴巴地盯着粥桶。
陆时安收回思绪,看了一眼碗里像淹死苍蝇般的几粒米,眉头微蹙。
不对劲。
周围灾民的脸不似干瘪,反而一个个浮肿发亮,像被水泡发的馒头。
“死人了!又死了一个!”
凄厉的尖叫撕裂沉闷,粥棚前死水般的队伍骤然骚动。
队伍前列,一个老翁直挺挺倒下。
身体剧烈抽搐,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脖颈,眼球外凸,嘴角溢出带血丝的白沫。
“晦气!抬走抬走,别挡着后面领粥。”差役满脸厌恶地敲着木桶边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爷爷……”小孙女跪地痛哭,却被争抢稀粥的灾民挤得东倒西歪。
一个刚蹭到粥的老妇,双手死死箍着破碗,佝偻着腰,麻木地从抽搐的老翁身边绕了过去。
混沌中,陆时安几步上前蹲下,指尖用力按向老翁小腿迎面骨。
果然,指痕深陷,周围皮肉死白,久不回弹。
陆时安瞳孔微缩。
这不是简单的饿晕,是急性低钠血症。
这是短时间内大量灌入淡水,导致体内盐分失衡引起的“水毒”。如果不马上干预,脑子里的水排不出去,这老翁必死无疑。
“阿宁。竹筒!!”
陆时安厉声喝道,同时撕下衣摆扎住老翁大腿,右手已探向其颈侧。
小妹慌乱递来竹筒。
陆时安拔开塞子,狠抠出一坨墨绿盐膏,迅速抹入老翁舌下,随即发力按压。
差役见有人扰乱,提棍呵斥:“干什么的!”
“差爷明鉴!”
陆时安手下动作不停,声音高扬:
“此人未死!乃是虚脱至极又猛灌淡水所致。若此刻不救,顷刻毙命,岂不污了官家的赈济善举?”
棍子,硬生生悬在了半空。
差役脸色铁青,晦气地啐了一口,终是咒骂着收回了手。
他不在乎人命,却忌讳人死在自己当值之时。
陆时安无暇他顾,全部心神都在手下这具逐渐失温的身体上。
她一下下按压,掌根感受着胸骨下方微弱的搏动,额角渗出汗珠。
突然——
老翁喉头剧烈滚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嗝气,原本僵直的身体猛地弓起,侧头呕出几大口水。
"咳……咳咳……"
他眼皮颤动,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茫然看向四周,最后定格在陆时安满是汗水的脸上。
“活……活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周围原本麻木抢粥的人群,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一双双灰败的眼睛里,那涌起了一丝许久未见的亮光。
而后,灾民们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看着陆时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差役见状,恶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将木桶敲得震天响,似是在掩饰方才的尴尬:“看什么看!继续领粥!”
陆时安刚松了一口气,身形微晃被阿宁搀住。然而当她再次抬眼时,心头却是一凛。
那些眼神变了。
敬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裸的贪婪。
那一双双饿红了的眼睛,死死钉在她手中那节竹筒上。
在这年月,神药比命贵。
怀璧其罪。
方才救人情急露了白,若不给个交代,这群饿红了眼的人,下一刻就能将她们生吞活剥。
她迅速将竹筒塞回怀中,一把拉过弟弟小景。
掌下孩子那瘦骨嶙峋的触感,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躲是躲不掉的。
与其等着被抢,不如把这烫手的“神药”变成路费。
必须弄到盘缠。
必须活下去!
打定主意,陆时安眼底惊惶散去,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断。
她拉着弟妹退到粥棚后的老槐树下。
果然,几个灾民迟疑地跟了过来。
“姑娘……方才救命的,真是这里头的东西?”
汉子哑着嗓子问,视线像钩子一样挂在她怀里。
陆时安不语,再次掏出竹筒,拔开塞子。
一股带着草药清香的微酸咸味瞬间散开。
“是盐,也是菜。我自个儿腌的马齿苋,齁咸齁咸的,能压饿。”
“光喝那清汤寡水的粥,走两步就心慌脚软。”
陆时安用小签挑出一点墨绿色的膏体:“把这膏化开,熬成糊,吃一口,肚里踏实,才能撑到明日。”
她顿了顿,继续道:
“更重要的是,这东西能压住肚子里的‘水气’。方才倒下的老丈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想喝稀粥喝死,就得吃盐。”
“那……可否跟姑娘讨上一口?”
陆时安目光扫过那汉子腰间的粮袋,装作面有难色:“我带着两张嘴,也要活命。这东西费盐费粮,要不……您用两个铜板换一勺,半碗糙米也成。”
汉子死死盯着竹筒,终于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两枚带泥的铜钱,往陆时安面前一拍:“来一勺!老子这两天嘴里淡出鸟来了。”
“好嘞。”
陆时安收好铜板,挑出一勺膏抹在他的粥碗边沿:“含着化开,再喝粥。”
只见那汉子迫不及待地用舌头直接在膏上一卷。
下一瞬,他整个人猛地打了个激灵,紧缩的五官瞬间舒展,满脸陶醉。
“哈——!爽利!”
这一声长叹,胜过千言万语,周围观望的再也按捺不住。
“我也换!我有半个饼。”
“姑娘,我也要!我有糙米。”
眼见众人要涌上来,陆时安却反手将竹筒盖子一扣,清叱一声:
“且慢!”
喧闹骤停。
“这膏单吃太咸,糟蹋东西,也解不了真正的饿。”
她抬手一指旁边的空地,“我这就起灶,把它化成热乎乎的菜糊!谁若愿去拾些枯枝打桶水来……”
她顿了顿,笑对众人:“这头一锅热乎的咸菜糊,我分文不取,请他喝一大碗!”
免费的诱惑胜过黄金。
人群瞬间动了,争抢着去捡柴打水。
看着四散忙活起来的灾民,阿宁和小景有些发懵。他们不明白,阿姐怎么还没开始卖,反倒先使唤起人来了?
陆时安蹲下身,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低声对弟妹道:
“这叫借鸡生蛋。”
“咱们的生意,开张了。”
有“免费午餐”吊着,这群饿慌了的汉子干起活来利索得吓人。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柴火堆成了小山,井水也倒了一大桶。
“阿宁,看火。小景,守着背篓。”
陆时安声音沉稳:
“收进来的钱粮,一颗米都不许漏。”
弟妹虽懵懂,却被长姐那镇定的气场感染,立刻挺直了腰杆,各司其职。
水沸,冒泡。
“刺啦——”
墨绿的盐膏入水化开,激起白烟。
霸道的酸咸味混着野菜清香,瞬间炸开,像钩子一样钻进这群饿狼的鼻孔。
但这香味,先招来的却是杀威棒。
“哪来的烟?咳咳……熏着老子了!”
差役捂着鼻子,提棍闯入。
一眼瞅见那冒热气的陶釜,三角眼顿时一瞪:“好大的狗胆!”
“官家在这儿施粥,你在边上起小灶?这是嫌皇粮馊,还是想跟官家唱对台戏?”
“给我砸了!”
千钧一发。
“官爷息怒!”
陆时安双手高举。
手里捧着一碗浓稠的糊糊,直接递到差役鼻子底下:“借了官爷的地界,这头一碗自然得孝敬您。”
她笑道:“若没官爷施粥吊命,我这野菜汤也就是个刷锅水。大家伙儿说是这个理儿不?”
差役喉结滚动。
确实被这咸香勾得魂不守舍。
“算你识相。”
他接过碗,仰头灌下一大口。滚烫的咸糊入喉,竟瞬间压住了燥火。
“痛快!”差役抹嘴扔回碗,棍子顿地,“买卖归买卖,若是挡了官道,老子定要棍棒伺候!”
此言一出,人群静了一瞬。
随即,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陆时安。
“笃。”
陆时安木棍敲响锅沿,脚踩石头,一声高喝:“官爷允了!开张!”
食客瞬间汹涌扑来。
阿宁慌了手脚:“阿姐,没碗了……”
“要什么碗!”
陆时安朗声大笑,她一指那口沸腾的破釜:
“我这儿没碗筷,就这一锅。有破碗的用破碗,有瓦片的使瓦片,哪怕找个凹石头……”
“能盛,我就卖!”
这一声,点燃了一切。
葫芦瓢、破瓦片、甚至没洗的碗,都伸了过来。
铜板“叮当”落入背篓,不过一刻钟,满釜糊糊见了底。
陆时安抹了把汗,看着鼓起的布包,眼底精光闪动。
就在这时,一道阴恻恻的影子,倏地盖住了锅口。
喧嚣戛然而止。灾民们缩着脖子退开。
陆时安直起身看去,只见几个短打敞怀的彪形大汉围拢上来。
为首那哥三白眼皮笑肉不笑:“生意不赖啊,小娘子。”
他一脚踩上架锅的石块,鞋底狠狠碾了碾:
“在青石镇摆摊,拜过码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