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星一走,陆时安一步跨出,拦住差役的去路。
她伸手、摊掌:“官爷,茶钱您收了。但我那口锅的本钱……”
“您得给。”
差役瞪大眼,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横肉一抖:“你敢跟老子要钱?”
杀威棒在他手里掂了掂,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不是要。”
陆时安往前逼了半步:“是分。”她竖起一根手指,“五两银子,我只要一两。”
“那是我的本钱,民女看得可是比命都重。”
她直视那双凶狠的眼,赌这贪官也讲“江湖规矩”:
“再说了。您吃肉,总得给小的……留口汤吧?”
差役盯着她,像是在看个怪胎。
半晌,他嗤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
约莫一两。
“算你这丫头心黑。”
手一扬,银子划出一道弧线。陆时安稳稳接住。
虽然少了,但那是整整一两!
“多谢官爷赏!”
她拉起还在发抖的弟妹,迅速钻进人群,消失在暮色中。
次日午时。日头依旧毒辣。
老槐树下,原本空荡荡的地方,此刻竟竖起了一杆旗,旗面上四个写得不怎么样的大字——
【陆氏药膳】
旗子下,换上了一口锃光瓦亮的大铁锅!足足有澡盆那么大。
锅底架着熊熊柴火,锅里翻滚着比昨日更浓稠、更绿莹莹的糊糊。
霸道的咸香味,借着热浪,横扫整条长街。
“我的天爷……昨天才被砸了摊子,今天这就换大锅了?”
“这小娘子,是个狠角色。”
陆时安站在锅前。
她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袖口扎紧,手里握着一把长柄木勺。
“当——!”
小景抱着一面破铜锣,敲得震天响。
“开张咯!”
陆时安清亮的嗓音穿透人群:“陆氏五行菜糊,集天地五气,管饱,保命!”
“两文钱一碗,童叟无欺!”
茶寮二楼。
“啪。”
茶盏重磕桌案。
顾云舟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面迎风招展的破旗,还有那口比昨日大了整整三倍的铁锅。
气笑了。
“好!好得很。”
他昨日让影七砸锅,是为了给个教训,让她知难而退。
可这女人倒好,变本加厉,甚至还挂牌经营了。
这是在打他的脸。
“爷。”
影七脸色铁青,按刀就要下楼:“属下去掀了她的摊子!”
还……“掀?”
顾云舟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嘲弄:
“再去给她送五两银子?”
影七身形一僵,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憋屈地松开刀柄,垂头不语。
顾云舟抬手,理了理袖口,眼神冷冽:“她敢卷土重来,仗的就是那所谓的‘药膳’没人懂。”
“只要当众揭穿她奇货可居的把戏,不用我们动手,愤怒的灾民就能把她的摊子拆了。”
他转身,拂袖下楼。
“我去会会她。”
老槐树下,热浪滚滚。
陆时安忙得脚不沾地,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生疼。
突然,耳边的喧闹诡异地消失了。面前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空出一大片令人心慌的空地。
她直起腰,只见一个靛蓝身影缓步逼近。
那人眉目疏朗,在这满地泥泞的难民堆里,脚上那双墨色长靴竟连一点灰尘都没沾。
陆时安眯眼瞥向他,这人虽然穿着布衣,但这身气度,还有他袖口的绣纹……和昨日那个黑衣人,是一路货色。
原来是主儿来了。
顾云舟隔着翻滚的铁锅站定,目光冷冷地罩下来:
“姑娘好手段。昨日刚碎了陶釜,今日便换了铁锅。看来这‘国难财’,确实比正经生计来得快。”
陆时安手中的木勺在锅沿轻轻一磕,刚要开口,却见对面那人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掩住了口鼻,面露嫌恶。
“我看是索命。”
他折扇一合,直指她身后那堆野菜:
“漫山遍野的贱草,牲畜都不吃的东西,起个雅名便敢卖两文钱。欺负灾民不懂药理,奇货可居。你这吃相,未免太难看。”
一语惊雷。
陆时安清晰地听到了周围抽气的声音。
刚才还伸着手排队的灾民,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回铜板,那一双双原本渴望的眼睛,瞬间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
阿宁吓得想哭,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哐。”
陆时安把木勺丢回锅里,没有半句辩解。
她弯腰从野菜堆里抓出一把带泥的新鲜植株,一步跨出,直接怼到了那张清贵的脸前。
泥腥气扑面而来。
她看到那双好看的眉眼瞬间皱紧,身体下意识后退。
“躲什么?怕脏了您的眼?”
陆时安冷笑,高举植株,声音脆响:“满山都是草,贵人知道哪一株救命,哪一株索命吗?”
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指着手中的植物厉喝:
“看好了!红梗、绿叶、黄花、黑根、白籽!五色俱全,应天地五行——”
“这是货真价实的救命草!”
话音未落,她又弯腰从杂草堆里捡起另一株,“啪”地一声扔在他脚边:
“而这一株,叶尖根毛,才是真有毒。”
两株并排,几无二致。
陆时安盯着那双在两株草之间游移的眼睛,步步紧逼:
“您锦衣玉食,分不清是雅趣。但对他们来说,分不清就是一家老小的命。”
她手一松,将毒草狠狠踩进泥里,反手将那株马齿苋重重拍在案板上。
汁液飞溅。
险些沾上他一尘不染的衣摆。
“两文钱,救一条命。”她直视那双错愕的眼,字字如雷:“这位爷,您摸着良心说,贵吗?”
陆时安能清晰看到对方瞳孔微微收缩。
良久,那人收起折扇,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似探究,又似意外。
“受教了。”
没有任何纠缠,他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陆时安紧绷的脊背才猛地一松。
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抓起勺子,狠狠搅动着锅底,借此压下指尖的颤抖。
尽管过程惊险,但这广告效果出奇的好。
周围那些原本惊疑不定的目光,此刻重新变得狂热起来——
连那挑剔的贵人都被说服了,这还能有假?
陆时安深吸一口气,再次扬起笑脸,冲着人群高喊:
“都看见了吧,贵人都没话说了。这野菜就是救命药!最后三锅,卖完收摊!”
铜板雨点般落下。
陆时安一边盛汤,一边摸了摸怀里越来越鼓的钱袋,嘴角终于真切地勾了起来。
管他是谁。只要不妨碍她搞钱——
爱谁谁。
*
入夜,风中透着股不祥的燥热。
陆时安总觉得心神不宁,破庙外的野狗叫得一阵紧过一阵,格外凄厉。
她刚把最后一把野菜整理好,一股刺鼻的桐油味,就顺着夜风猛地灌了进来——
几乎是在闻到气味的同一瞬,一点火光“呼”地在破庙窗棂上炸开,火舌遇油,轰然腾起!
“走水了!!”
陆时安大喊着,一把抄起小景,拽着阿宁冲出火海。
院墙上,几道黑影翻身而过。
“救火!”
陆时安放下弟妹,发疯般扑向火堆。
一只手铁钳一般猛地拽住了她。
“不想死就别动!”
陆时安回头。
顾云舟一身狼狈,靛蓝直裰沾满黑灰。白日里的一桌光纤的贵公子,此刻却站在最脏乱的火场中央。
“影七,封锁后巷!一个不留!”
他一把推开陆时安,厉声喝令:
“护好你的人!”
说完,竟亲自抄起沙土,扑向火源。
……
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灭了。
野菜化作了一地焦黑的余烬,空气中弥漫浓烈的焦苦味。
陆时安满地狼藉,胸口堵得生疼。
院中火把通明。
影七提着两个熏黑的汉子,像扔死狗一样狠狠掼在地上。
“爷!抓到了。带着火折子和桐油,正想跑。”
顾云舟坐在石墩上,用帕子擦拭指尖的黑灰。听到动静,他动作未停,只掀起眼皮冷冷扫了一眼:
“谁指使的?”
那两人脖子一梗:“没人指使!俺们饿急了来偷吃的,不小心走水。”
“偷吃野菜带火油?”顾云舟嗤笑。
“冤枉啊!那不是火油,是俺们身上馊了……”
死鸭子嘴硬,显然是早就对好了供词。
陆时安心头的火气再也压不住。
她一步上前,没废话,蹲下身直接伸手,按在那汉子的小腿肚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紧实,用力按下后皮肤迅速回弹,没有半分虚浮的水肿感。
“干什么!”汉子慌乱后缩。
陆时安猛地站起,转头看向顾云舟:“他在撒谎。他们根本不是灾民。”
顾云舟挑眉,来了兴致:“何以见得?”
“真灾民长期饥饿,必有水肿,一按一个坑。”陆时安指着那汉子的小腿,“但这人肌肉紧实,回弹极快。”
“不仅如此……”她绕着那人边走边解释,“看他这体态,腹部微收,两腮有肉。是长期食用精细白面才能养出来的身子。”
轰!一语惊雷。
那汉子浑身一颤,眼神里的惊恐藏都藏不住。
周围那些饿得眼冒绿光的灾民,呼吸瞬间粗重起来,像是被点燃的干柴。
怒吼声震天,无数拳脚雨点般落下,场面瞬间失控。
混乱的火光中,陆时安看到坐在石墩上的顾云舟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她,那双原本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此刻仿佛有光亮起。
顾云舟确实意外。
这姑娘好毒的眼力。
在缺粮的青石镇,能养得起“细粮死士”的,除了那个掌管粮仓、却天天喊穷的县令,还能有谁?
不仅如此。
他看向那堆还在冒烟的灰烬,心头最后的一丝疑虑,也随着这把火烧了个干净。
若她真是贪官用来粉饰太平的棋子,那这把火,又是谁放的?
看来,她那一碗糊糊解水毒的本事,已经扎到了某些人的痛处。
既然不是贪官的狗,那就能——
为他所用。
顾云舟挥手,示意影七趁乱将人提走,免得被当场打死,断了线索。
人群也散了,残垣断壁间,只剩下陆时安还在清理残存的野菜。
身后脚步声停驻,那道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陆姑娘,借一步说话。”
陆时安回头,见顾云舟站在阴影里,已挥退了左右。她警惕地走过去,却见对方突然伸手入怀,掌心一晃。
一块金牌一闪而过。陆时安瞳孔骤缩,借着月色,她看清了那镏金的二字——【观风】。
钦差?!
“嘘。”顾云舟竖指抵唇,截断了她的惊呼。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顾云舟。”
他看了一眼那堆焦黑的废墟,语气里多了几分难得的坦诚:
“昨日砸锅,是我走眼。我曾以为你是那帮贪官推出来的幌子。”
陆时安抿唇,没说话,突如其来的道歉当她有些不知所措。
顾云舟上前一步。竟是微微躬身,向她拱手一礼:
“锅,我赔。不止一口锅……”他言辞恳切,“官道口那个新搭的粥棚,明日起就归你。”
他话锋一转:“但这棚子,往后不能只卖粥。”
“青石镇这潭水,面儿上是灾,底下是鬼。”他目光重新锁住陆时安,“我要你坐在这个棚子下,替我盯着——”
“谁在倒米,谁在半夜运粮,葛三爷的钱流向了哪。”
诱饵抛出,紧接着他又给了承诺。
“作为交换,”他语气笃定,“我保你和你弟妹,往后在青石镇,不必再对任何牛鬼蛇神低头。”
他看着她,再追问了一句:
“这笔买卖,做,还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