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少年自会春园里出来后,便径直和身边的小厮上了角落里的一辆马车。
只见他随手将帽子取下,松了松头绳,一头长发便如瀑般倾泄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那偷穿了兄长衣衫的虞兰若。
她嫌穿女装出门麻烦,又怕被府里人认出来后去找阿娘告状,索性便翻出景启的旧衫换上,扮成这番书生模样上了街。
就连贴身侍女四喜,也被她打扮成了小厮模样,一主一仆偷偷溜出了府。
虞兰若早就听闻姐夫吴琏从明州赎了个名唤“白牡丹”的妓子,甚至还因此事对姐姐兰君大打出手。
她本就为姐姐嫁入吴家而感到委屈,一怒之下便想找吴琏算账。又经打探得知吴琏今日午时会带着这白牡丹去会春园寻乐,便憋着一股子气,带着四喜径直来到自家酒楼。
甫一进门,她的目光便迅速锁定了姐夫常驻的厢房,正好见房门打开,走出个人来,便顺手从一旁小二的托盘上抓起一碟刚出锅的花生米,朝那人泼了过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厢房里非但没有吴琏和白牡丹的身影,走出来的反而是那吴琏的弟弟吴瑚,更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男子逼着当众道歉,丢了好大的脸面。
一想到这,虞兰若便愤愤不平,心里暗骂着这吴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小姐,到府上了。”一旁的四喜轻声提醒道,虞兰若这才回过神来。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门口张灯结彩,心里暗道不好。
她掐着指头算下时间,此时已经过了未时,阿爷应当是已经在府上了。
虞兰若连忙对着门口那些小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便一个利索地翻下身。她踩着墙根绕到侧门,借力一翻便轻盈地落进了院中。
正当她蹑手蹑脚地朝着自己屋中走去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兰若,你可让阿母一阵好找。”
林可笙本想亲自去幺女房中一看究竟,却不想在路上便碰到了对方。虞兰若虽穿着哥哥的男装,可那背影和走路姿势却骗不过自己的母亲。
看着女儿这一身穿着,林可笙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出身于绍兴乡绅之家,自十六岁及笄便嫁来了舟山。东海诸岛不似那温暖湿润的江南内地,这里寒风凛冽,岛礁竦峙,林可笙嫁过来后花了整整三年才适应这里的生活。
岁月是把无情的刀,二十五年过去了,她的鬓角也染上了白霜,期间为虞家生了下二子三女,其中最让她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小女儿兰若。
当年她怀兰若时,因车马颠簸不慎受惊导致小产,是虞大有不顾海上风浪,连夜快马加鞭去绍兴请来名医,才保住了母女二人的性命。
可兰若也因此伤了肺腑,落下了娘胎里带的病根,一到冬月便咳嗽不止。
因这一遭,夫妇俩对兰若便十分疼爱,哪怕这女儿从小上墙揭瓦、着男装出门也由着她去。夫妻俩还专门从明州为她重金聘请了武行的师父,教她习武健体。
如此却也养成了兰若今日这般骄纵自由的性情,她不似长姐兰君老成持重,也不似二姐兰心那般温柔软糯,全无半分江南大家闺秀的样子。
林可笙也曾担心过这般放任是否妥当,可虞老太爷却不这么认为。
“兰若这个孩子,像我,但更像我长姐月娥,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虞老太爷这句话一出,她和虞大有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任由兰若这般混迹市井,四处玩乐,但也没少暗中派家丁随行保护。
可是,如今的兰若年已及笄,终究是要谈婚论嫁的。
更何况,何家的人此时已经在正堂等着了。
“罢了,先跟阿母回屋换衣裳。”林可笙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女儿的额角,一边细心地替她收拾鬓角的碎发,一边吩咐着一旁的婢女。
“去把前段日子我娘家送来的天水碧云裙取来,给三小姐换上。”
“是。”婢女应声退下。
“阿母,这是……?”虞兰若抬头问道。
“这是你外公特意差人从绍兴带来的,是江南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林可笙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衣领,语气里带着几分兰若没察觉的郑重。
“你阿爷在正堂等着,今日有贵客,你得去问安。”
……
却说这虞府正堂,此刻早已是热闹非凡,一桌桌的山珍海味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居于正中的是一只重达一斤的梭子蟹,掀开蟹壳便能看见满溢的橘红色蟹黄;
旁边是一道黄鱼鲞烤肉,由厨师精选三斤以上的野生大黄鱼晒制成鲞,炸至金黄后与五花肉同炖,汤汁浓稠,鲜咸交织;
另有一品雪汁浸肥蛏,用冬日收集的洁净雪水化开,只加少许椒料,将肥美的蛏肉浸熟,肉质之嫩,恍若无物。
除此之外,椒盐龙头鱼、酒淘黄鱼、白泉白斩鹅、手撕乌贼鲞摆满了桌面,周围还点缀着宁式点心,令在座诸客食指大动。
婢女和小厮们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
坐在上座的自是虞家老太爷虞文正,此时的他正在与右手边一位七旬老太闲聊着。
那老太穿着件深紫色的小袖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满脸皱纹,眼神却格外清亮。正是虞文正的长姐何老太,闺名月娥。
站在何老太身边的那个少年,年约二十的样子。他身着一身白衣,就如同如那画中的翩翩公子,腰间则悬着一枚润如甜瓜的玉坠。此人正是何老太的孙子、何家独子何以舟,此刻正毕恭毕敬地向虞老太爷敬着茶。
说起这何家,来头可不小。
古时士农工商以士为首,这何家便是兰秀名士。清代浙东学术,以宁绍地区为核心,由黄宗羲、万斯大等文人为代表,其学风素来以兼治经史、博通文史而著称。而何家崛起于浙东之海上,成为了后起之秀,其在当地的声望很快也盖过了虞家。
上一代虞老太公为了攀附这户人家,便将长女虞月娥嫁给了刚中进士的何家长子。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那何进士婚后两年便不幸离世,留下妻子和遗腹子于世。
可当年那个虞家大小姐也不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娘子,愣是一把将独子何照拉扯长大,后又重振何家。几十年过去,成为了如今德高望重、人人称羡的何老太。
长姐这些年吃过的苦,虞文正也看在眼里,他自幼丧母,由虞月娥拉扯而大,向来是最敬爱这位长姐的。
因此,在何家提出要再度与虞家联姻结亲之时,虞文正想都没多想便一口应允了下来。
亲上加亲,通婚的又是浙东名士之家,本来就是件极好不过的事。
可是,这嫁入何家的人选却让虞文正犯了难。
他早年与已故的亡妻周氏育有两子,之后也没有续弦。长子虞大有娶了出身绍兴大族的林可笙,育有三个女儿,兰君、兰心和兰若。
而次子虞大元素来随性,向往自由,寄情山水,并未娶妻。虞文正对此也不求,只由得他去。
如此一来,这婚嫁联姻之事便落在了长子大有这一脉上。
兰君早于三年前嫁入吴家,如今待字闺中的也就只有兰心和兰若了。
照理说,姐姐尚未出嫁,妹妹也不好抢先,更何况那兰心温柔聪慧,虽是性子内敛寡言,但也是个能持家的。
虞文正本想将兰心许配给何老太的孙子何以舟,却不想何老太看上的另有其人——
正是那整日爱好出游,性格风风火火的虞家三小姐兰若。
许是在兰若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又许是那双桃花眼让何老太想起了自己的亡母。仅是回娘家拜访了几次,她便相中了这个孩子。
正好借着虞文正赋闲回乡这个时机,何老太带着自己的孙子何以舟上了门,一来是让以舟拜见多年不见的舅公,拉近拉近关系;二来是想当面和虞文正说说这门婚事。
虞文正喝着那绍兴来的佳酿,一边听着身旁长姐的絮叨,一边晃了晃酒杯。
对他而言,兰心也好,兰若也罢,只要能与何家联姻,便是好事。可眼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那便是关于兰秀岛北部海塘的垦荒事宜。若此事成了,那么虞家便可得沃土数千亩,根基也能更稳。
从凤凰山到乌岩头,那都是土地,也是未来的财富啊……
此时宴席尚未正式开张,人来人往,上座的两位老人各怀心思,底下的小辈们也没闲着。
何以舟敬完茶后便坐到了虞景启和虞景声两兄弟中间,可他的眼神却不停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方才祖母提起婚事时,他心下不由欢喜,以为终于能向自己的心上人提亲。
可在祖母说出兰若名字的那一刻,他手里的茶盏险些脱手,差点将茶水抖到了舅公身上,失了仪态。
怎么会是兰若……
何以舟有点丢了魂似地走下来坐在虞家兄弟中间,眼前正放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鱼羹,可他此刻却连吃一口的心思都没有。
“以舟,听说老太太要为你在我们虞家寻一门好亲事。”
坐在何以舟右手边的虞景启端着酒杯,揶揄地碰了下对方的肩膀,打趣道。
“以后怕不是不叫你表哥,要叫你妹夫啦。”
前不久,林可笙也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虞景启已故祖母周氏的娘家人。听闻那周家小姐端庄淑雅,性子温婉,只待年关一过便会入门。
“阿兄,你要迎娶的那位周家小姐好不好看啊。”一旁的虞景声见二人聊得这般上头,凑过去说道。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虞景启脸一红,一把揪住了自己弟弟的后脖颈,把他推到一边。
“别在这添乱,去看看阿母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兰若还没过来,阿母都快急坏了。”
打发走了景声,他又转过头去,找何以舟八卦了起来。
“话说回来,老太太给你指的是我哪个妹妹?是兰心还是兰若?以舟?以舟?”
此时的何以舟似乎发现了谁,目光迟迟停留在对面那桌,怎么移都移不开,丝毫未注意到身边的虞景启正在喊自己。
虞景启顺着何以舟的视线向那边看过去,正好对上自家二妹兰心的目光。兰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试图错开哥哥的视线。
难道,以舟表哥喜欢的是兰心?想想便是了,每次以舟来虞家拜访,总是二妹兰心出来接待,一来二去,两人看对眼了也不是不可能。
虞景启这么想着,杯中的酒也是一口一口地下肚。倒不是为了今日阿爷回乡,而是为了那未过门的周家小姐。
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子。
自他祖母周氏过世之后,虞家和周家便少有往来,反而是母亲林可笙念及家婆旧恩,平日里对周家多有照拂,如今更是为自己的长子说了这门亲事。
一想到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共度一生,虞景启的心便砰砰跳了起来。此时的他,竟突然地有些羡慕起何以舟来。
又一杯热酒下肚,虞景启顿觉自己脸上发烫,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感到浑身燥热,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儿女情长的念头甩出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连一直失神的何以舟都侧过头去。
虞景启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恍惚间,他似乎看到自己的母亲林可笙正领着一个女孩进了正堂。
只见那女孩身着一袭天水碧云裙 ,裙裾如雨过天晴般好看。脸上薄施粉黛,梳个极清简的发髻,只以一枚白玉云头簪固定,余下青丝如瀑垂落。
虞景启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重新看向那人。
竟是兰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