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会春园,原是虞家先祖于康熙三十七年所建,坐落于兰秀古城的玉带河边,大门正对着车水马龙的长水桥。
会春园面阔七间,进深六架,楼总高三层,雕梁画栋,檐角衔月。虽深处东海之滨,却仍不失江南雅致之意,加之厨子手艺精湛,专做本地海味,这些年在定海县内,倒成了文人雅士、富商乡绅聚集的好去处,日日宾客满座,人气颇旺。
吴家次子吴瑚今日特在二楼厢房设下宴席,为从明州府回乡探亲的同窗好友接风洗尘。
此友名唤李天元,亦是兰秀岛人士,如今在明州府衙当状师,身长八尺有余,面容俊朗,嘴皮子利落,脑子也活络,与吴瑚是桐庐游学时结识的知己。
“天元兄,你我自桐庐相识,算来已有五年,去年我先回了岛上,今日总算得见,这杯酒,我先敬你!”吴瑚举起酒杯敬道。
与他那性格暴戾,喜欢处处沾花惹草的兄长吴琏不同,吴瑚性子温和,虽生于商贾之家,却自小浸在书卷里,眉宇间总带着几分书卷气。
“瑚弟有心了,请——”李天元也不含糊,抬手与他碰了碰杯,随后便一饮而尽。
吴瑚夹起一筷子鱼肉递到他碗里。只见那鱼肉表皮泛着清淡的浅金黄色,蒸得恰到好处,筷子一碰,紧实的肌理便裂开细密的缝隙,露出底下雪白如蒜瓣的肉,还带着淡淡的海腥气,却一点不冲鼻。
“此等美味,天元兄纵使在明州府也吃不到,如今回了家乡,可得好好品尝。”
李天元定睛一看,脱口而出。
“抱盐鮸鱼!”
“哈哈,正是!”吴瑚笑了笑,“早在桐庐,便听得天元兄整日念叨着这道美味,我今日特意提前跟会春园的掌勺打了招呼,让他按你说的法子做,来,尝尝。”
“唔——”李天元夹起鱼肉送进嘴里,牙齿轻轻一抿,鱼肉便化在舌尖。
这抱盐鮸鱼若是要做得正宗,可少不得一条肥美的鲜鮸鱼,需得洗净后不去鱼鳞,直接从背部剖开,掏去内脏,将其平整展开并用粗海盐细细揉搓。待静置一两个时辰后放入锅中清蒸,美味即成。
李天元吃到的这份便和记忆中的毫无二致。
“没想到,这会春园的厨子也有两下子,竟然能做出如此正宗的味道。”他不由得感叹道。
“天元兄有所不知,这会春园可是我们当地虞家的产业,经营了六七十年,掌勺的厨子可是虞老太爷重金请来的本地名厨。”吴瑚端起酒壶,给李天元续上酒,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
“原来如此。”李天元抬起头,开始环顾起这会春园的布置来。
他祖父本是明州府慈溪县的布商,因做生意来到此地长居。父亲后来娶了明州府药行街老板的女儿,这才发迹起来,逐渐成为岛上颇为富裕的人家。
而李天元自小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明州外祖家度过的,长大后又在明州谋生,故而对这兰秀岛上的风土人情可谓知之甚少。
某种程度上来讲,李天元和祖籍闽南的吴瑚倒算是同一类人,两人都不算土生土长的兰秀人,也正因如此,当年才会在桐庐一见如故,颇有共同语言。
“这么说来,瑚弟想来也是这会春园的常客了?”李天元坐在厢房靠窗的位置上向下望去,只见那长水桥上人来人往,又有挑着货担的小贩来回吆喝,好不热闹。
“也算不得常客,只是……这虞家如今和我家是姻亲,我总得来捧捧场。”吴瑚又啜饮了一口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哦?!”李天元顿时来了兴致,转身凑过来,眼里带着几分八卦的神色。“难不成是瑚弟你与虞家姑娘定了亲?我记得当年在桐庐,你说有个心上人。”
“害,我哪有那福气。”吴瑚摆了摆手,眼神暗了下去,“是我大哥吴琏,去年娶了虞家长女兰君。定亲那会儿我还在桐庐没回来,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虞家……听吴瑚这么多说了几次,李天元心中也有了些许印象。
今日巳时,他乘船登岛,却在码头处见到一众人等,好不热闹。那为首的船工还差点把他当成了来客,险些闹了个乌龙。
“可是今日在码头迎人的虞家?”李天元问道。
“正是。”吴瑚放下酒杯,语气里多了几分敬重,“虞家老太爷虞文正,之前在京中做了十年官,如今卸了职,今日刚赋闲归乡。码头那阵仗,全是为了迎他。”
“原来是京官归乡,怪不得这么大排场。”李天元咂了咂嘴。
“……说到这虞老太爷,早年间在我们兰秀岛上也是个人物,诶哟——”吴瑚正说着虞家那些事,突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想来是吃多了腥腌之物。
他匆匆起身拉开房门正要去行个方便,却不想没走出几步,无数颗豆大的花生米劈头盖脸砸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啊!”吴瑚吃痛得捂住眼睛,向后撤了几步,后腰正好撞上那栏杆,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天元听到这般动静,连忙起身走出厢房,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书生衫的少年站在门前,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清瘦,眉眼却带着几分桀骜。
少年身后跟着个小厮,皮肤白得晃眼,正手足无措地站着。
“你,你,你——你泼我作甚。”吴瑚被气得语无伦次,他手指着眼前这个少年,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天元走了上去,掸了掸粘在友人衣襟上的几颗花生米,对那少年问道:
“这位小友可是和我瑚弟认识?”
却只见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又喃喃自语道:“咦?泼错人了?”
“泼错了人,还不赔礼道歉!”吴瑚耳朵极灵,听到这句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谁知听到这话的少年不但不赔罪,反而面露厌恶之色。
“哼,道歉?你先告诉我,你哥哥买的那个‘白牡丹’,藏在这厢房何处了!”
“什么白牡丹红牡丹的,我不知道!”吴瑚揉着发痛的腰,对着楼下大喊,“掌柜的呢?光天化日之下有人闹事!”
没过一会,一个身着长袍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此人正是会春楼的掌柜郭林春。他一眼便瞥见了吴瑚衣衫上的斑斑油渍,连忙拱手问道:“吴二姑爷,这是怎么了?”
“就是他!” 吴瑚指着少年,脸涨成了猪肝色,“我刚出门,他就泼了我一身油花生米!”
郭林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对上那少年的目光,心脏却猛地抽了一下——
这姑奶奶怎么扮成男装来了!
他连忙打起了圆场:“吴二姑爷,这定是有些误会。您要不先回厢房歇息,我这就差人送套新衣裳来。”
吴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在虞家的地盘闹事,自己作为虞家的姻亲,会春楼掌柜还胳膊肘往外拐!
他气得满脸通红,看了看郭林春,又看了看那生事的少年,想出口反驳几句,可那多年读下来的圣贤书此刻却如同一团浆糊般堵在自己的胸口,硬是憋不出来几句,最后只得从口中蹦出来一句:“岂有此理!”
一旁的李天元看了看那双手叉腰的少年,手指纤细,面如玉脂,又看了看站在一旁面露难色的郭林春,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他拍了拍吴瑚的肩,上前一步对着少年说道:“小友若是找错了人,便是误会。可我瑚弟平白遭了殃,衣裳污了,腰也撞了,一句道歉总该有吧?”
“是啊是啊。”一旁的吴瑚附声说道。
楼下的食客早已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他们一边指着那少年还有吴瑚,一边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却只见那少年耳根子泛着微红,低声问身旁的小厮:“四喜,你不是说吴琏那厮带着新赎的白牡丹来这儿寻欢吗?怎么是他?”
那个小厮挠着头,尴尬地说道:“小…… 少爷,我也不知道啊。”
郭林春见状,连忙带着小二疏散人群:“没事没事,大家各回各座,只是个小误会!”
李天元见此情景,看向那少年,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
“这位小友,你当众伤人毁物,人赃并获。既是误会,又不道歉,那我可要按律说事了。”
他接着说道。
“按律,毁人财物、伤及身体,轻则杖刑,重则囚禁。你是现在赔礼道歉,还是等我把你扭送官府——”
“你!”少年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郭林春怕事情闹大,也在一旁不停劝着。
“好,那我便依你就是。”少年咬了咬牙,走到吴瑚面前。后者感受到一阵怒气迎面袭来,下意识地向后颤了几步。
“对不起。”那少年用低得如蚊子般的声音说道。
“再大声点,我没听见。” 李天元似是无意地说道。
“对——不——起!” 少年憋着一口气,对着吴瑚的耳朵大喊。吴瑚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一哆嗦,歘地一下直直坐在了地上。
“好了好了。”吴瑚连忙摆了摆手,捂着胸口站起身,“道歉了就好,天元兄,我们回厢房。”
就在这时,那个叫四喜的小厮突然凑到少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少年皱了皱眉,狠狠瞪了一眼厢房的方向,拂袖而去。
吴瑚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整理着身上的脏袍:“实在晦气,平白摊上这事。”
李天元看着那少年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样子。
“天元兄,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真没想到今天平白无故摊上这么一出,让你扫兴了。”吴瑚说道。
“哪里的事。”李天元摆了摆手,“不过我刚听那人说起白牡丹,瑚弟可有何印象?”
白牡丹……吴瑚先是一愣,随即双眼一亮。
自己的兄长吴琏前些日子去了趟明州府,说是做生意,可是却偷偷从那风月之地赎了个名妓回来,差点把父亲吴雍气瘫在床上。
可吴琏却不为所动,反而金屋藏娇,宠着那白牡丹,去哪里都带着。
说起来,今日这厢房,还是吴琏突然有事不来,腾出来让给他的。
“可是这白牡丹,是我阿兄所赎,和方才那少年有何关系?”吴琏挠了挠头,又似大梦初醒般说道,“哦!我晓得了,定是那少年心仪白牡丹,却被我阿兄抢先一步,所以来此闹事要人!天元兄,你说对不对!”
李天元看着吴琏那憨憨的样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刚才那少年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