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桥边月》 第1章 归乡 今日是虞家老太爷虞文正赋闲回乡的日子。 东海兰秀岛的码头一早便被虞家人的阵仗占了大半,各路人马忙得不可开交。吹唢呐的,放炮的,往来奔走的管事、侍立待命的家仆,一个个的脚步匆匆,却又不敢乱了章法。 这满码头的排场,皆是为了那位在京中为官十年、如今衣锦还乡的虞老太爷而设。 且说这东海虞家,早在明太祖朱元璋建国之初,便是那世袭的千户,承镇守海疆、扫荡海匪之责。后清兵下了江南,破了舟山诸岛,鲁王遁走福建,留的岛上一干军民惨遭屠戮。 虞家自此也元气大伤,但所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已不复为千户之位,但经过百年调息与苦心经营,却也成了东海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乡绅。 上至城中最负盛名的会春园酒楼,下至热闹非凡的龙光坊,皆挂着虞家的名号。 如今这虞家族长,便是虞文正长子虞大有,此人无心致仕,却有着经商的好头脑,故而接手了虞家所有产业。此刻他正携着一众家眷立在码头,只等老太爷过来。 “大有,阿爸还有多久到?” 出声的是站在虞大有身边的一位妇人,此人身着石榴色暗红锦服,头戴碧玉点翠珠钗,仪态端庄。正是出身绍兴林氏的虞家当家主母、虞大有之妻林可笙。 “快了吧。”虞大有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又朝着远处的海平面望了望。“阿爸前日便差人送了信来,说他和二弟已经到明州府了,今日未时便从镇海坐船一路向东,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说罢,他又似想起来了什么,回过头看向家眷人群里,目光在男女老少中来回逡巡,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长子景启早已候在一旁,正低声和身旁的幼弟景声说着什么;次女兰心尚未出阁,此刻正站在林可笙身后,垂着眉眼;至于小女儿兰若…… “对了,兰若呢。”虞大有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 “阿爸,小妹今日起得迟了,说是梳洗妥当便即刻出府赶来。”兰心率先抬起头,手指轻轻绞着裙摆,声音带着几分嗫嚅。 “胡闹,你们就由得她去。”虞大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平日里惯着也就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老爷子回乡这么重要的日子她还敢不来。” 他心里暗自叫苦。 这小女儿兰若性子跳脱,骄纵张扬,偏生老爷子最疼她,说她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若是让老爷子见不到人,少不得要责怪自己治家无方。 一想到虞老太爷那锐利的目光,虞大有便下意识地心慌起来。 “阿爸……”兰心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她向来性子温顺,管不住这个说一不二的小妹,便是母亲林可笙的话,兰若也多半当耳旁风。 虞大有看着女儿怯懦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家这几个孩子的脾性,他怎会不清楚?虞大有叹了口气,正要再吩咐人去催,却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老太爷到了!” 众人齐刷刷地朝海面望去,果然见得一艘气派非凡的客船正缓缓朝着码头驶来。 啊,老爷子到了。 虞大有顿时顾不得再想兰若的事,连忙提步小跑着冲到码头边缘,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身后的家眷们也忙不迭地跟上,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瞬间热闹起来。 只一炷香的工夫,那大船便稳稳地靠了岸。这虞老太爷乘坐的乃是一艘巨大的客船,以杉木为龙骨,首桅和主桅座都用樟木制成,甚是庞大。 听得“嘭”的一声,随着大船正式靠岸,船工们手脚麻利地将粗壮的系船绳牢牢绑在岸边的石桩上,灵活地打了几个结。随后又架起一块宽大厚实的木板,一端搭在船舷上,一端固定在岸边,由两名身强力壮的仆役分立两侧,随时准备搀扶贵客登岸。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锦袍,手持楠木杖的老人便从船上走了下来。 他年近六旬,须发皆白,目光却甚是锐利,扫过人群时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傲气。 此人正是在京为官十年的虞家老太爷——虞文正,紧跟在他身后从船舱里头出来的,则是随他一同致仕归乡的次子虞大元。 虞大元身着一身藏青色常服,长髯飘飘,缓步走在父亲身后。 “儿虞大有,携虞家一众家眷,恭迎阿爸衣锦还乡!”虞大有快步上前,在木板前双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跪拜大礼,身后的家眷们也纷纷效仿。 一时间,唢呐声,锣鼓声再次响彻码头,原本安静的码头又热闹了起来。 虞文正缓缓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他捋了捋长须,向人群中扫了一眼,里头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 站在虞大有身旁的中年妇人,正是自己的儿媳林氏。十年不见,林氏的两鬓早已斑白,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想必这些年操劳家事也是付出了不少心力。 至于林氏身后的两个少年,大的那个年近二十,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正是自己的长孙景启。 景启身旁牵着的那个圆脸小子,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神灵动,想来便是次孙景声了。 而站在林氏身侧的那位年轻女子,则身着浅碧色衣裙,面如粉黛,唇若含脂,举止温婉得体,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的影子,虞文正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 “这是……兰君?”他看向林可笙,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老爷子,这不是兰君。”林可笙笑着将女儿往前推了推,柔声解释道,“您忘了,兰君三年前便嫁去了本岛吴家,如今已是吴家的宗妇。这位是兰心。” 哦哦,原来是兰心。 虞文正脑海中似乎是有了些印象。 十年前那个文静内向、体弱多病的孙女,如今竟然也长得这么大了。 兰心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福礼:“见过祖父,见过二叔。” “好,好啊……”虞文正连连点头,眼中满是对后辈的赞许,可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却没见到另外两个孙女的身影。 “兰心既在,那兰君与兰若呢?” “阿爸,兰君已嫁入吴家,今日家中事务繁忙,便未让她前来打扰。”虞大有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哼,什么吴家。”虞文正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语气不自觉地高了八度。 他自然知道这吴家——不过是早些年从闽南沿海一带迁来的外来户,靠着捕鱼起家,仗着几分小聪明和狠手段,才成了东海诸岛的渔商头子。 说到底,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商贾之家,能攀上虞家已是高攀,如今自己归乡,他们竟敢让儿媳不来拜见,分明是不给虞家面子。 兰君就算是他吴家的宗妇又怎样,那也是他虞文正的亲孙女! 看来自己离乡十年,这东海的天,倒是让些阿猫阿狗都忘了规矩。 虞文正一想到这,心中满是不悦,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见父亲不高兴,虞大有愣了下,连忙岔开话题:“阿爸,回府上的马车已经给您备下了,就在码头外等候——” “等等。”虞文正抬了抬手打断了他,他环视了下人群,却不见小孙女兰若的身影。“兰若呢?” “呃……”虞大有下意识地用袖口擦了擦汗,倒是一旁的林可笙先出声给他解了围:“老爷子,兰若今日身子不太爽利,在府上歇着呢。等您安顿好,再让她来给您请安。” “歇着?”虞文正笑了笑——谁不知道他那小孙女是个上蹿下跳的混世魔王,寻常头疼脑热哪能困得住她? 可他也没点破,只抬手用楠木杖轻轻点了点地面,沉声道:“罢了,先回府。有什么事,回府里再说。” 说罢,他率先朝着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走去。两兄弟对视一眼,便知父亲是有重要的事吩咐。 两人不敢耽搁,连忙快步跟上,一左一右搀着虞文正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上了马车。 其余家眷见状,也纷纷登上了各自的马车。一时间,码头边的马蹄声、车轮滚动声和唢呐声交织在一起,长长的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虞府的方向进发。 坐在马车里的虞文正先是闭目养神了半晌,随后又掀起车帘一角,目光落在窗外连绵起伏的滩涂上。 那片滩涂泛着潮湿的暗灰色,只零星长着几丛耐盐的芦苇,风一吹,便簌簌地晃,透着几分荒凉意味。 虞文正看着外头的海滩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对着两个儿子说道: “你们可知,这兰秀岛上,总共有多少亩土地?其中能耕作的,又占几成?” 虞大有闻言一怔,随即沉吟片刻,笃定地答道:“回阿爸,全岛共三万四千亩土地。只是这岛四面环海,盐碱重,能耕作的不到一成,剩下的都是些潮涨潮落的滩涂泥地,种不了庄稼。” 一旁的虞大元也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可除了茫茫滩涂,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父亲为何归乡首日突然提起这事,两兄弟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阿爷去世前,曾跟我提起过这片滩涂。他说,这里海涂开阔,若是能筑塘御潮,再改良土壤,至少能得数千亩良田。只可惜那时候我刚接到入京的旨意,这事便搁置了十年。” 虞文正盯着不远处的海岸线,喃喃自语道。 “如今我赋闲归乡,有的是时间。若是真能成了这桩事,我虞家在东海的根基,才算真正扎稳了。” 兄弟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归乡不是要安享晚年,竟是要干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话又说回来,这筑塘围田哪是易事?先不说要召集多少人力,单是筑塘用的石料、木料,还有改良盐碱地的草木灰,哪一样不要耗费巨额财力?实施起来可谓是困难重重。 虞大有斟酌着开口:“阿爸,您的心思,儿子们懂了。只是这筑塘是百年大计,耗费实在太多,得从长计议,先算清账目,再召集族中长辈商议才好。” “我今日让你们同乘一车,就是要把这事定下来。” 虞文正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筑塘之事,福泽后代,不能等。待我在府里安顿好,便会召集族人,商议开垦的事。你们俩是虞家的顶梁柱,这事必须上心,万万不能出纰漏。” 见父亲这么说,两兄弟也不敢再劝,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后续这些田地的开垦投入与收益。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小厮响亮的吆喝声:“老爷,老太爷,到府上了!” 兄弟俩连忙扶着虞文正下车,抬眼望去,虞府大门早已张灯结彩,几个小厮正卖力地擦拭着灯笼,见他们来了,连忙丢下布巾,齐刷刷地跪下行礼:“恭迎老太爷、老爷、二老爷回府!” 府内更是热闹非凡,飘着阵阵鲜香。厨娘和婢女们早已把接风宴安排妥当,上百道海味被摆到了正堂的八仙桌上。 林可笙知道老太爷在北边的京城待了十年,早就馋家乡的海味,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这些;又想起老爷子爱喝酒,两个月前就托人从绍兴娘家运了十几坛正宗的女儿红,此刻正温在酒壶里,就等开席了。 可眼下,这位虞家主母却没半分欢喜,只在正堂里来来回回地踱步,眉头拧得紧紧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小女儿兰若到现在还没踪影!今日是老太爷归乡、一家团圆的大日子,这丫头又跑去哪里疯玩了? 林可笙哪里知道,此时的虞家三小姐虞兰若正在自家的会春园里,上演着一出大闹天宫的戏码。 第2章 闹事 且说那会春园,原是虞家先祖于康熙三十七年所建,坐落于兰秀古城的玉带河边,大门正对着车水马龙的长水桥。 会春园面阔七间,进深六架,楼总高三层,雕梁画栋,檐角衔月。虽深处东海之滨,却仍不失江南雅致之意,加之厨子手艺精湛,专做本地海味,这些年在定海县内,倒成了文人雅士、富商乡绅聚集的好去处,日日宾客满座,人气颇旺。 吴家次子吴瑚今日特在二楼厢房设下宴席,为从明州府回乡探亲的同窗好友接风洗尘。 此友名唤李天元,亦是兰秀岛人士,如今在明州府衙当状师,身长八尺有余,面容俊朗,嘴皮子利落,脑子也活络,与吴瑚是桐庐游学时结识的知己。 “天元兄,你我自桐庐相识,算来已有五年,去年我先回了岛上,今日总算得见,这杯酒,我先敬你!”吴瑚举起酒杯敬道。 与他那性格暴戾,喜欢处处沾花惹草的兄长吴琏不同,吴瑚性子温和,虽生于商贾之家,却自小浸在书卷里,眉宇间总带着几分书卷气。 “瑚弟有心了,请——”李天元也不含糊,抬手与他碰了碰杯,随后便一饮而尽。 吴瑚夹起一筷子鱼肉递到他碗里。只见那鱼肉表皮泛着清淡的浅金黄色,蒸得恰到好处,筷子一碰,紧实的肌理便裂开细密的缝隙,露出底下雪白如蒜瓣的肉,还带着淡淡的海腥气,却一点不冲鼻。 “此等美味,天元兄纵使在明州府也吃不到,如今回了家乡,可得好好品尝。” 李天元定睛一看,脱口而出。 “抱盐鮸鱼!” “哈哈,正是!”吴瑚笑了笑,“早在桐庐,便听得天元兄整日念叨着这道美味,我今日特意提前跟会春园的掌勺打了招呼,让他按你说的法子做,来,尝尝。” “唔——”李天元夹起鱼肉送进嘴里,牙齿轻轻一抿,鱼肉便化在舌尖。 这抱盐鮸鱼若是要做得正宗,可少不得一条肥美的鲜鮸鱼,需得洗净后不去鱼鳞,直接从背部剖开,掏去内脏,将其平整展开并用粗海盐细细揉搓。待静置一两个时辰后放入锅中清蒸,美味即成。 李天元吃到的这份便和记忆中的毫无二致。 “没想到,这会春园的厨子也有两下子,竟然能做出如此正宗的味道。”他不由得感叹道。 “天元兄有所不知,这会春园可是我们当地虞家的产业,经营了六七十年,掌勺的厨子可是虞老太爷重金请来的本地名厨。”吴瑚端起酒壶,给李天元续上酒,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 “原来如此。”李天元抬起头,开始环顾起这会春园的布置来。 他祖父本是明州府慈溪县的布商,因做生意来到此地长居。父亲后来娶了明州府药行街老板的女儿,这才发迹起来,逐渐成为岛上颇为富裕的人家。 而李天元自小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明州外祖家度过的,长大后又在明州谋生,故而对这兰秀岛上的风土人情可谓知之甚少。 某种程度上来讲,李天元和祖籍闽南的吴瑚倒算是同一类人,两人都不算土生土长的兰秀人,也正因如此,当年才会在桐庐一见如故,颇有共同语言。 “这么说来,瑚弟想来也是这会春园的常客了?”李天元坐在厢房靠窗的位置上向下望去,只见那长水桥上人来人往,又有挑着货担的小贩来回吆喝,好不热闹。 “也算不得常客,只是……这虞家如今和我家是姻亲,我总得来捧捧场。”吴瑚又啜饮了一口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哦?!”李天元顿时来了兴致,转身凑过来,眼里带着几分八卦的神色。“难不成是瑚弟你与虞家姑娘定了亲?我记得当年在桐庐,你说有个心上人。” “害,我哪有那福气。”吴瑚摆了摆手,眼神暗了下去,“是我大哥吴琏,去年娶了虞家长女兰君。定亲那会儿我还在桐庐没回来,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虞家……听吴瑚这么多说了几次,李天元心中也有了些许印象。 今日巳时,他乘船登岛,却在码头处见到一众人等,好不热闹。那为首的船工还差点把他当成了来客,险些闹了个乌龙。 “可是今日在码头迎人的虞家?”李天元问道。 “正是。”吴瑚放下酒杯,语气里多了几分敬重,“虞家老太爷虞文正,之前在京中做了十年官,如今卸了职,今日刚赋闲归乡。码头那阵仗,全是为了迎他。” “原来是京官归乡,怪不得这么大排场。”李天元咂了咂嘴。 “……说到这虞老太爷,早年间在我们兰秀岛上也是个人物,诶哟——”吴瑚正说着虞家那些事,突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想来是吃多了腥腌之物。 他匆匆起身拉开房门正要去行个方便,却不想没走出几步,无数颗豆大的花生米劈头盖脸砸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啊!”吴瑚吃痛得捂住眼睛,向后撤了几步,后腰正好撞上那栏杆,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天元听到这般动静,连忙起身走出厢房,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书生衫的少年站在门前,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清瘦,眉眼却带着几分桀骜。 少年身后跟着个小厮,皮肤白得晃眼,正手足无措地站着。 “你,你,你——你泼我作甚。”吴瑚被气得语无伦次,他手指着眼前这个少年,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天元走了上去,掸了掸粘在友人衣襟上的几颗花生米,对那少年问道: “这位小友可是和我瑚弟认识?” 却只见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又喃喃自语道:“咦?泼错人了?” “泼错了人,还不赔礼道歉!”吴瑚耳朵极灵,听到这句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谁知听到这话的少年不但不赔罪,反而面露厌恶之色。 “哼,道歉?你先告诉我,你哥哥买的那个‘白牡丹’,藏在这厢房何处了!” “什么白牡丹红牡丹的,我不知道!”吴瑚揉着发痛的腰,对着楼下大喊,“掌柜的呢?光天化日之下有人闹事!” 没过一会,一个身着长袍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此人正是会春楼的掌柜郭林春。他一眼便瞥见了吴瑚衣衫上的斑斑油渍,连忙拱手问道:“吴二姑爷,这是怎么了?” “就是他!” 吴瑚指着少年,脸涨成了猪肝色,“我刚出门,他就泼了我一身油花生米!” 郭林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对上那少年的目光,心脏却猛地抽了一下—— 这姑奶奶怎么扮成男装来了! 他连忙打起了圆场:“吴二姑爷,这定是有些误会。您要不先回厢房歇息,我这就差人送套新衣裳来。” 吴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在虞家的地盘闹事,自己作为虞家的姻亲,会春楼掌柜还胳膊肘往外拐! 他气得满脸通红,看了看郭林春,又看了看那生事的少年,想出口反驳几句,可那多年读下来的圣贤书此刻却如同一团浆糊般堵在自己的胸口,硬是憋不出来几句,最后只得从口中蹦出来一句:“岂有此理!” 一旁的李天元看了看那双手叉腰的少年,手指纤细,面如玉脂,又看了看站在一旁面露难色的郭林春,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他拍了拍吴瑚的肩,上前一步对着少年说道:“小友若是找错了人,便是误会。可我瑚弟平白遭了殃,衣裳污了,腰也撞了,一句道歉总该有吧?” “是啊是啊。”一旁的吴瑚附声说道。 楼下的食客早已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他们一边指着那少年还有吴瑚,一边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却只见那少年耳根子泛着微红,低声问身旁的小厮:“四喜,你不是说吴琏那厮带着新赎的白牡丹来这儿寻欢吗?怎么是他?” 那个小厮挠着头,尴尬地说道:“小…… 少爷,我也不知道啊。” 郭林春见状,连忙带着小二疏散人群:“没事没事,大家各回各座,只是个小误会!” 李天元见此情景,看向那少年,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 “这位小友,你当众伤人毁物,人赃并获。既是误会,又不道歉,那我可要按律说事了。” 他接着说道。 “按律,毁人财物、伤及身体,轻则杖刑,重则囚禁。你是现在赔礼道歉,还是等我把你扭送官府——” “你!”少年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郭林春怕事情闹大,也在一旁不停劝着。 “好,那我便依你就是。”少年咬了咬牙,走到吴瑚面前。后者感受到一阵怒气迎面袭来,下意识地向后颤了几步。 “对不起。”那少年用低得如蚊子般的声音说道。 “再大声点,我没听见。” 李天元似是无意地说道。 “对——不——起!” 少年憋着一口气,对着吴瑚的耳朵大喊。吴瑚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一哆嗦,歘地一下直直坐在了地上。 “好了好了。”吴瑚连忙摆了摆手,捂着胸口站起身,“道歉了就好,天元兄,我们回厢房。” 就在这时,那个叫四喜的小厮突然凑到少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少年皱了皱眉,狠狠瞪了一眼厢房的方向,拂袖而去。 吴瑚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整理着身上的脏袍:“实在晦气,平白摊上这事。” 李天元看着那少年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样子。 “天元兄,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真没想到今天平白无故摊上这么一出,让你扫兴了。”吴瑚说道。 “哪里的事。”李天元摆了摆手,“不过我刚听那人说起白牡丹,瑚弟可有何印象?” 白牡丹……吴瑚先是一愣,随即双眼一亮。 自己的兄长吴琏前些日子去了趟明州府,说是做生意,可是却偷偷从那风月之地赎了个名妓回来,差点把父亲吴雍气瘫在床上。 可吴琏却不为所动,反而金屋藏娇,宠着那白牡丹,去哪里都带着。 说起来,今日这厢房,还是吴琏突然有事不来,腾出来让给他的。 “可是这白牡丹,是我阿兄所赎,和方才那少年有何关系?”吴琏挠了挠头,又似大梦初醒般说道,“哦!我晓得了,定是那少年心仪白牡丹,却被我阿兄抢先一步,所以来此闹事要人!天元兄,你说对不对!” 李天元看着吴琏那憨憨的样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刚才那少年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3章 何家 却说那少年自会春园里出来后,便径直和身边的小厮上了角落里的一辆马车。 只见他随手将帽子取下,松了松头绳,一头长发便如瀑般倾泄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那偷穿了兄长衣衫的虞兰若。 她嫌穿女装出门麻烦,又怕被府里人认出来后去找阿娘告状,索性便翻出景启的旧衫换上,扮成这番书生模样上了街。 就连贴身侍女四喜,也被她打扮成了小厮模样,一主一仆偷偷溜出了府。 虞兰若早就听闻姐夫吴琏从明州赎了个名唤“白牡丹”的妓子,甚至还因此事对姐姐兰君大打出手。 她本就为姐姐嫁入吴家而感到委屈,一怒之下便想找吴琏算账。又经打探得知吴琏今日午时会带着这白牡丹去会春园寻乐,便憋着一股子气,带着四喜径直来到自家酒楼。 甫一进门,她的目光便迅速锁定了姐夫常驻的厢房,正好见房门打开,走出个人来,便顺手从一旁小二的托盘上抓起一碟刚出锅的花生米,朝那人泼了过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厢房里非但没有吴琏和白牡丹的身影,走出来的反而是那吴琏的弟弟吴瑚,更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男子逼着当众道歉,丢了好大的脸面。 一想到这,虞兰若便愤愤不平,心里暗骂着这吴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小姐,到府上了。”一旁的四喜轻声提醒道,虞兰若这才回过神来。她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门口张灯结彩,心里暗道不好。 她掐着指头算下时间,此时已经过了未时,阿爷应当是已经在府上了。 虞兰若连忙对着门口那些小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便一个利索地翻下身。她踩着墙根绕到侧门,借力一翻便轻盈地落进了院中。 正当她蹑手蹑脚地朝着自己屋中走去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兰若,你可让阿母一阵好找。” 林可笙本想亲自去幺女房中一看究竟,却不想在路上便碰到了对方。虞兰若虽穿着哥哥的男装,可那背影和走路姿势却骗不过自己的母亲。 看着女儿这一身穿着,林可笙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出身于绍兴乡绅之家,自十六岁及笄便嫁来了舟山。东海诸岛不似那温暖湿润的江南内地,这里寒风凛冽,岛礁竦峙,林可笙嫁过来后花了整整三年才适应这里的生活。 岁月是把无情的刀,二十五年过去了,她的鬓角也染上了白霜,期间为虞家生了下二子三女,其中最让她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小女儿兰若。 当年她怀兰若时,因车马颠簸不慎受惊导致小产,是虞大有不顾海上风浪,连夜快马加鞭去绍兴请来名医,才保住了母女二人的性命。 可兰若也因此伤了肺腑,落下了娘胎里带的病根,一到冬月便咳嗽不止。 因这一遭,夫妇俩对兰若便十分疼爱,哪怕这女儿从小上墙揭瓦、着男装出门也由着她去。夫妻俩还专门从明州为她重金聘请了武行的师父,教她习武健体。 如此却也养成了兰若今日这般骄纵自由的性情,她不似长姐兰君老成持重,也不似二姐兰心那般温柔软糯,全无半分江南大家闺秀的样子。 林可笙也曾担心过这般放任是否妥当,可虞老太爷却不这么认为。 “兰若这个孩子,像我,但更像我长姐月娥,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虞老太爷这句话一出,她和虞大有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任由兰若这般混迹市井,四处玩乐,但也没少暗中派家丁随行保护。 可是,如今的兰若年已及笄,终究是要谈婚论嫁的。 更何况,何家的人此时已经在正堂等着了。 “罢了,先跟阿母回屋换衣裳。”林可笙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女儿的额角,一边细心地替她收拾鬓角的碎发,一边吩咐着一旁的婢女。 “去把前段日子我娘家送来的天水碧云裙取来,给三小姐换上。” “是。”婢女应声退下。 “阿母,这是……?”虞兰若抬头问道。 “这是你外公特意差人从绍兴带来的,是江南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林可笙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衣领,语气里带着几分兰若没察觉的郑重。 “你阿爷在正堂等着,今日有贵客,你得去问安。” …… 却说这虞府正堂,此刻早已是热闹非凡,一桌桌的山珍海味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居于正中的是一只重达一斤的梭子蟹,掀开蟹壳便能看见满溢的橘红色蟹黄; 旁边是一道黄鱼鲞烤肉,由厨师精选三斤以上的野生大黄鱼晒制成鲞,炸至金黄后与五花肉同炖,汤汁浓稠,鲜咸交织; 另有一品雪汁浸肥蛏,用冬日收集的洁净雪水化开,只加少许椒料,将肥美的蛏肉浸熟,肉质之嫩,恍若无物。 除此之外,椒盐龙头鱼、酒淘黄鱼、白泉白斩鹅、手撕乌贼鲞摆满了桌面,周围还点缀着宁式点心,令在座诸客食指大动。 婢女和小厮们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 坐在上座的自是虞家老太爷虞文正,此时的他正在与右手边一位七旬老太闲聊着。 那老太穿着件深紫色的小袖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满脸皱纹,眼神却格外清亮。正是虞文正的长姐何老太,闺名月娥。 站在何老太身边的那个少年,年约二十的样子。他身着一身白衣,就如同如那画中的翩翩公子,腰间则悬着一枚润如甜瓜的玉坠。此人正是何老太的孙子、何家独子何以舟,此刻正毕恭毕敬地向虞老太爷敬着茶。 说起这何家,来头可不小。 古时士农工商以士为首,这何家便是兰秀名士。清代浙东学术,以宁绍地区为核心,由黄宗羲、万斯大等文人为代表,其学风素来以兼治经史、博通文史而著称。而何家崛起于浙东之海上,成为了后起之秀,其在当地的声望很快也盖过了虞家。 上一代虞老太公为了攀附这户人家,便将长女虞月娥嫁给了刚中进士的何家长子。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那何进士婚后两年便不幸离世,留下妻子和遗腹子于世。 可当年那个虞家大小姐也不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娘子,愣是一把将独子何照拉扯长大,后又重振何家。几十年过去,成为了如今德高望重、人人称羡的何老太。 长姐这些年吃过的苦,虞文正也看在眼里,他自幼丧母,由虞月娥拉扯而大,向来是最敬爱这位长姐的。 因此,在何家提出要再度与虞家联姻结亲之时,虞文正想都没多想便一口应允了下来。 亲上加亲,通婚的又是浙东名士之家,本来就是件极好不过的事。 可是,这嫁入何家的人选却让虞文正犯了难。 他早年与已故的亡妻周氏育有两子,之后也没有续弦。长子虞大有娶了出身绍兴大族的林可笙,育有三个女儿,兰君、兰心和兰若。 而次子虞大元素来随性,向往自由,寄情山水,并未娶妻。虞文正对此也不求,只由得他去。 如此一来,这婚嫁联姻之事便落在了长子大有这一脉上。 兰君早于三年前嫁入吴家,如今待字闺中的也就只有兰心和兰若了。 照理说,姐姐尚未出嫁,妹妹也不好抢先,更何况那兰心温柔聪慧,虽是性子内敛寡言,但也是个能持家的。 虞文正本想将兰心许配给何老太的孙子何以舟,却不想何老太看上的另有其人—— 正是那整日爱好出游,性格风风火火的虞家三小姐兰若。 许是在兰若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又许是那双桃花眼让何老太想起了自己的亡母。仅是回娘家拜访了几次,她便相中了这个孩子。 正好借着虞文正赋闲回乡这个时机,何老太带着自己的孙子何以舟上了门,一来是让以舟拜见多年不见的舅公,拉近拉近关系;二来是想当面和虞文正说说这门婚事。 虞文正喝着那绍兴来的佳酿,一边听着身旁长姐的絮叨,一边晃了晃酒杯。 对他而言,兰心也好,兰若也罢,只要能与何家联姻,便是好事。可眼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那便是关于兰秀岛北部海塘的垦荒事宜。若此事成了,那么虞家便可得沃土数千亩,根基也能更稳。 从凤凰山到乌岩头,那都是土地,也是未来的财富啊…… 此时宴席尚未正式开张,人来人往,上座的两位老人各怀心思,底下的小辈们也没闲着。 何以舟敬完茶后便坐到了虞景启和虞景声两兄弟中间,可他的眼神却不停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方才祖母提起婚事时,他心下不由欢喜,以为终于能向自己的心上人提亲。 可在祖母说出兰若名字的那一刻,他手里的茶盏险些脱手,差点将茶水抖到了舅公身上,失了仪态。 怎么会是兰若…… 何以舟有点丢了魂似地走下来坐在虞家兄弟中间,眼前正放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鱼羹,可他此刻却连吃一口的心思都没有。 “以舟,听说老太太要为你在我们虞家寻一门好亲事。” 坐在何以舟右手边的虞景启端着酒杯,揶揄地碰了下对方的肩膀,打趣道。 “以后怕不是不叫你表哥,要叫你妹夫啦。” 前不久,林可笙也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虞景启已故祖母周氏的娘家人。听闻那周家小姐端庄淑雅,性子温婉,只待年关一过便会入门。 “阿兄,你要迎娶的那位周家小姐好不好看啊。”一旁的虞景声见二人聊得这般上头,凑过去说道。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虞景启脸一红,一把揪住了自己弟弟的后脖颈,把他推到一边。 “别在这添乱,去看看阿母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兰若还没过来,阿母都快急坏了。” 打发走了景声,他又转过头去,找何以舟八卦了起来。 “话说回来,老太太给你指的是我哪个妹妹?是兰心还是兰若?以舟?以舟?” 此时的何以舟似乎发现了谁,目光迟迟停留在对面那桌,怎么移都移不开,丝毫未注意到身边的虞景启正在喊自己。 虞景启顺着何以舟的视线向那边看过去,正好对上自家二妹兰心的目光。兰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试图错开哥哥的视线。 难道,以舟表哥喜欢的是兰心?想想便是了,每次以舟来虞家拜访,总是二妹兰心出来接待,一来二去,两人看对眼了也不是不可能。 虞景启这么想着,杯中的酒也是一口一口地下肚。倒不是为了今日阿爷回乡,而是为了那未过门的周家小姐。 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子。 自他祖母周氏过世之后,虞家和周家便少有往来,反而是母亲林可笙念及家婆旧恩,平日里对周家多有照拂,如今更是为自己的长子说了这门亲事。 一想到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共度一生,虞景启的心便砰砰跳了起来。此时的他,竟突然地有些羡慕起何以舟来。 又一杯热酒下肚,虞景启顿觉自己脸上发烫,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感到浑身燥热,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儿女情长的念头甩出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连一直失神的何以舟都侧过头去。 虞景启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恍惚间,他似乎看到自己的母亲林可笙正领着一个女孩进了正堂。 只见那女孩身着一袭天水碧云裙 ,裙裾如雨过天晴般好看。脸上薄施粉黛,梳个极清简的发髻,只以一枚白玉云头簪固定,余下青丝如瀑垂落。 虞景启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重新看向那人。 竟是兰若。 第4章 说亲 兰若趁人不注意,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腰带。 这身天水碧云裙绣工极为繁复,层层叠叠的料子裹着身子,对于经常穿男装的她来说,似有些不自在。 可林月笙却说穿得极好。 随着母女二人在婢女的簇拥下走入正堂,满室的喧闹便静了几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兰若身上。 上座的虞文正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兰若看了半晌。他年纪大了,双眼有些昏花,看了一会才转向身旁的虞大有问道: “这……便是兰若?” “是的,阿爸。”虞大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您去京城时,兰若还是个才到腰际的小丫头,如今一晃十年,都长这么大了。” 他方才还在担心兰若缺席会惹父亲不高兴,见母女二人都来了,便暗暗松了口气。 “哈哈哈,好!”虞文正抚掌大笑,“我去京城那会,兰若这小丫头才这么点高。” 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仿佛眼前的小孙女依旧是当年那个孩子。 一旁的何老太更是眼前一亮,她朝着兰若轻轻一招手。 “若儿,来,到姑祖母这儿来。” 兰若依言走上前,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响亮。 “兰若见过阿爷,见过姑祖母。” 何老太拉过兰若的手,上下仔细端详了会,眼神越看越满意,连连说了三个“好”,随即转头朝台下喊道: “以舟,上来。” 兰若心里愣了一下,不知自己这位姑祖母是要有何打算。 而坐在下方的何以舟本就坐立难安,如芒在背,心里更像是揣了把乱跳的石子,咚咚作响。此刻他听到祖母传唤,当下暗道不好。 “以舟?”见孙子迟迟不动,何老太蹙起眉头,又催了一声。 何以舟心里一沉,终究还是站起了身,朝着那上座走去。 “若儿,这是你以舟表哥,可还记得?”何老太拉着兰若的手,指了指身旁的孙子,满脸笑容。 “姑祖母,兰若自然记得表哥。”兰若点了点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她下意识地看向了父亲虞大有,却只见阿爸抿了口酒,笑着说道: “以舟常来府里串门,和几位妹妹向来熟悉。” “那可再好不过了!”何老太一手拉着兰若,一手拽过何以舟,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转头看向虞文正,开门见山道: “阿弟,你看这两个孩子站在一起,真是一双璧人。今日趁你在此,不如就定下这桩婚事,你看如何?” 虞文正只是捋着胡须,笑吟吟地看着兰若,并未立刻接话。 啊?!兰若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下意识地朝着二姐那边看去,却只见兰心此时正端坐在桌前,双手紧紧绞着丝帕,脸上血色褪了大半,一双杏眼更是牢牢盯着何以舟。 不要啊!兰若顿时觉得自己和那只被架在黄汤上烹煮的螃蟹没什么区别,急得满脸通红。 以舟表哥明明是二姐的心上人,她对其从来只有兄妹之情,半分儿女心思都没有! 她慌忙看向何以舟,见他只是低着头,一副不敢说话的模样,心里更急了。 趁着何老太不注意,兰若绕到其身后,偷偷拧了把何以舟的胳膊,不停向其使着眼色。 快,快拒绝啊,快和姑祖母说你喜欢的是兰心啊。 可那何以舟此刻却如只木鸡般站在原地,任凭兰若怎么暗示,都一动不动,连头都不敢抬。 而何老太还沉浸在自己一手策划的虞何两家联姻的喜悦中,丝毫未察觉到眼下这对年轻人的不对劲。 “以舟,把你腰间的汉玉取下来。” 何老太示意道,又轻轻拍了拍兰若的背。 “这是当年我嫁入何家时,你太爷爷送我的陪嫁,我戴了四十年,以舟加冠后我便传给了他,原就是要他亲手交给未来妻子的。” 兰若闻言,心里猛地一紧。 何以舟每次来府里都戴着它,有一次她还看见何以舟将这枚玉坠放入了二姐手中。 姑祖母当下这番话,二姐听了该有多难过。 而台下的兰心看着这一幕,手指将丝帕绞得更紧,竟是绞得那指节泛白,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丝,她都浑然不觉,抬头间正好对上何以舟看向她的目光。 兰心对着何以舟缓缓摇了摇头,眼底翻涌着惊惶与不甘,甚至带有些许恳求的意味。 “以舟,你今天是怎么了?”何老太再次看向孙子,语气中似有几分不满。 在祖母的催促下,何以舟咬了咬牙,解下了腰间那枚玉佩,他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兰心的眼睛。 就在这一刻,兰心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暗了下去,犹如那被秋风吹灭的残烛。 兰若则震惊地看向何以舟,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想到这以舟表哥,一到关键时候,竟如此窝囊,平日里高谈阔论,四书五经信手拈来,可没想到在何老太面前,竟然连自己的真实心意都不敢表露。 不行,绝不能让这桩婚事成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对何老太说道:“姑祖母,兰若还小,想在爹娘身边多尽孝几年。更何况二姐尚未出嫁,我作为妹妹,哪有先谈婚论嫁的道理。” 席间众人闻言,都纷纷点头附和,觉得她说得在理。 可何老太却不以为意。 “无妨,虞何两家本就是亲上加亲,不必拘着那些俗礼,你既和以舟般配,不如就这么定了。” 糟了,姑祖母根本没懂她的意思!兰若暗暗着急。 她可还不想那么早嫁人啊。 一想到长姐兰君在夫家整日以泪洗面不说,就算摊上的不是那吃人的吴家,嫁人后也将就此被困于这深宅大院里,全无半分自由。 “姑祖母,我——”兰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席间传来哐当一声,杯盏碎裂的声音打断了她。 她原以为是二姐兰心在那喝醉了,转头却发现这声音来自幼弟虞景声那边。 “景声,怎么回事?” 虞大有语气一沉,随着他的目光扫过去,十二岁的虞景声被吓得一哆嗦。 “阿爸,不是我摔——唔——” 他刚想辩解,嘴就被虞景启捂住了。 “哎呀,看你这小子,小小年纪这么馋,偷喝酒打碎杯子了吧。” 虞景启打了个哈哈,随后便拿起酒杯走到虞文正和何老太面前,“幼弟无状,惊扰了阿爷和姑祖母,我在此替他赔个不是,敬两位长辈一杯!” 何老太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景启吸引了过去,拉着他唠起了家常,如此一来,方才的婚事,竟是被岔了开去。 过了三晌,席上众人已皆有醉意,或是离场歇息,或是原地闲聊,唯有何老太还拉着虞文正和虞景启说个不停。 兰若只觉得屋里闷得慌,便吩咐了四喜在门口等着,随后自己独自走出正堂,穿过几丛修剪整齐的灌木,来到了后花园。 她刚走没几步,便听得假山后似有一男一女的争吵声。兰若顿时起了好奇心,赶紧躲在一旁石墙外,悄悄附耳倾听。 “兰心,你听我解释!” 出声的正是何以舟,他的声音里满是焦急,听起来还有几丝颤抖。 “我不听!” 兰若听到了二姐的声音,“何以舟,方才你祖母为你指婚时,你为何不辩解?现在才想起解释,晚了!” “我……唉!” 何以舟一时语塞,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你也知道我祖母的性子,说一不二,她认定了兰若就只能是兰若。更何况,没有她,就没有何家,也没有我的今天,我不能违逆她……” “何家,何家,何家,你满脑子就只有你何家,你可有考虑过我?”兰心的声音带着哭腔。 “兰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祖母又一手把我带大……”何以舟的语气里有些慌乱,不停解释着。 “何以舟。” 兰若听到二姐打断了对方,语气也突然变得平静起来。 “你是何家人,可我不是。我原本以为你会推辞掉这门强行安排的婚事,可是你今天的表现我也看到了,我不想多说什么,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 “兰心!” 兰若听到“啪嗒”一声,,似乎是有东西被摔在了地上。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远去,兰若知是二姐走了。她探出头一看,只见何以舟还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枚摔成两半的汉玉坠,紧紧攥在手里,肩膀微微颤抖。 真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唯唯诺诺、不争不抢的二姐,在感情上竟这般决绝。 兰若看看着何以舟那副窝囊模样,暗暗哼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料脚底踩到了一根木枝,发出了“咯吱”的声响,惊动了对方。 “谁在那?!” 何以舟猛地抬头,快步走了出来。看清是兰若后,他松了口气,脸上却也浮现出几分尴尬。 “兰若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我方才吃得有些多,出来透透气消消食。”兰若随口答道。 “哦……那方才我和你姐姐的对话,你可是都听见了?”何以舟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 空气在此刻凝固了半晌,倒是兰若率先打破了沉默,开门见山地问道: “以舟表哥,你既心仪二姐,方才姑祖母指婚时,你为何不直说?” “兰若,我祖母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何以舟叹了口气。“她既认定了你,便很难更改。” “可是……”兰若愣了愣,“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我的哥哥,并没有其他想法。更何况,你和兰心既早已彼此属意对方,家中长辈的意见就真有那么重要吗?” 虽然兰心平时在家寡言少语,但对兰若这个小妹妹却极好。而兰若也见证了二姐和何以舟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竟落到这般地步,并且还和自己有关,这不由让她心里一紧。 “兰若。”何以舟的语气里满是无奈,他讪讪地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祖母也是快七十的老人了,最后一个愿望便是看着我成家,并将我何家的家学发扬光大,如果她一定要让我娶你……我,我也会尽好做丈夫的责任。” 听到这番话的兰若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 “既然如此,我和我阿爷说去,让他劝劝姑祖母!” 何以舟看着眼前天真的兰若,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祖母的想法,一旦定下,就很难改变,更何况对于舅公来说,我娶虞家的哪个女儿不都一样,何劳他废那口舌去劝。” “那……那我和我阿爸阿母说去。”兰若说罢,便拎起裙摆一溜烟地朝着正堂去了,留下何以舟一个人独自在原地。 她才不要嫁给何以舟呢。 第5章 夜诉 却说那酒席散罢,众人方退场。 作为虞府当家主母的林可笙先是命仆人带着虞老太爷回房歇息,自己在那应酬了大半天倒也是累得腰酸背痛,也是早早回了厢房,坐到那太师椅上,唤着丫鬟来给自己揉会肩。 不过一会,一双手便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揉了起来。 “今日这力道还可以,有长进。”林可笙端起桌上的一杯龙井,只稍看了一眼,便细细啜饮起来。 这茶叶也是她父亲林老太爷托人一道带来兰秀岛的,看着色泽嫩绿,光扁平直,是今年清明前采的第一批新茶。 “老太爷今日归乡可还尽兴?”林可笙又抿了口茶,察觉到那茶水似有些烫,又捻着盖放了回去。 可过了半晌,那身后之人倒也不出声,按摩的力道却渐渐重了些,与往日丫鬟轻柔的手法截然不同。 林可笙正要转过头去,却听得虞大有在她身后笑着说道: “夫人今日累着了,且好生歇歇。” 林可笙见是丈夫为自己揉肩,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红晕。 “都是老夫老妻了,还整这些作甚。” 她扫了眼屋内,屏退了那些婢女和小厮,随后又往后一仰躺在那太师椅上。 “老爷。” “嗯?”虞大有俯了俯身,手上的力道依旧不减。 “你说,今日我们这般把兰若和以舟凑一起,会不会不太合适。”林可笙的脑海中闪回着白日里发生的事,叹了口气。 “既然是姑姑有这意思,又是亲上加亲,岂有不合适的理。”虞大有说道。 “哎,怎么就合适了。”林可笙按住虞大有的手,转过身来看着他。“你可知,兰心和以舟早已是情投意合,今天整这么一出,我看二姑娘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好。” 她端起茶杯见有些凉了,又抿了一口。“更何况嫁了一个去那吴家不够,还要再嫁一个去何家。” “这何家和吴家不一样。” 虞大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色坐在她面前,顺手拿起了另一杯茶。 “当年兰君非要嫁入吴家,我拗不过她,如今想来甚是后悔。现在这两个女儿的婚事,我自然要格外上心。” “那老爷为何反而拆散兰心和以舟?”林可笙不解地蹙起眉。 “正因兰君的前车之鉴,我才不敢再让女儿们凭着一时意气选夫婿。” 虞大有放下茶杯,语气满是沉重。 “自古以来,婚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看中的,怎会有错?何家是本地名士之家,又与我们是远亲,无论哪个女儿嫁过去,都不会像兰君那般受亏待。” 林可笙听着丈夫这一番话,心里依旧沉沉的。 “可兰心愿意。更何况,我看咱们三姑娘对那何公子也没什么兴趣。” “哐当” 一声,虞大有将手中那盏茶放回了桌上,茶水溅出了几滴。 “姑姑自有她的考量!兰心性子太过柔弱,以舟你今日也见了,著书立说尚可,可要撑起一个家,却没那般担当。” 兰心作为家中次女,一直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既不如长姐兰君受重视,也不如小妹兰若受疼爱,更不似两个弟弟那般被寄予厚望,渐渐养成了软弱寡言的性子。 何老太深知自己孙子的脾性,自然不愿选一个同样柔弱的孙媳妇。 这一点,虞大有早已看穿。 “所以,姑母就相中了兰若?可是……”林可笙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丈夫摇了摇手。 “罢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啪嗒!” 一声轻响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谁在那?!” 虞大有猛地回头,只听得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可笙当即迈过门槛走出门,她环顾四周,却发现空无一人,只是不远处的回廊地上,掉落着一条手帕。 她走过去拿起来一看。 正是兰若的。 …… “四喜姐,小姐还没回来吗?” 兰若房中的几个丫鬟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今儿是虞老太爷归乡的日子,全府上下都得了打赏,兰若房里的丫鬟更是得了不少稀罕物: 比如那成熟于今年夏季的奉化水蜜桃,皮薄易剥、入口即溶,每人便各分得了一篮;还有那用明州生丝,辅以金银绣技法制成的香囊,早已悬挂在了众人的腰间上;另外还有若干小巧的瓷罐摆在桌上,看做工似是越窑青瓷。 林可笙又格外大方,还额外赏了三倍例钱,让众人喜不自胜。 四喜是她们当中资历最深的,五岁便入了虞府,又是兰若最信任的贴身婢女,自然成了领头人。 “小姐忙着呢,你们急什么,先把夫人赏下来的这些物什分了。”她手里拿着一根小秤杆,只瞟了一眼,便将那些瓷罐往前各一扒拉,很快点好了数。 “观澜,这几瓶给你;静海,喏,拿好了;还有听漪,别在那干站着,你也有份的;月潮,你的这份在这里。” 点到名的丫鬟睁大了眼,纷纷上前领取。 观澜、静海、听漪、月潮,这 “观海听潮” 四名,并非她们的本名。 说起来这些丫鬟也都是苦命人,或是出身贫苦的渔家女,因父亲出海遇难后只得卖身为仆,以求温饱;抑或是逢那饥荒灾年,族亲皆饿死,只求能得一口饭充饥;更有甚者,如那月潮,竟是被家里人发卖,却只为了得那十两银子给哥哥娶亲。 起初府上的厉嬷嬷按惯例给她们起了阿鱼、阿螺之类的小名,但兰若知道了后觉得不好听。 “我这厢的女孩子,名字怎么可以是如此粗俗之词,真煞风景。就算是丫鬟,也不可如此叫法。” 可兰若整日习武,既不爱看那劳什子书,自己也憋不出几个词,只念叨着嬷嬷起的名不好听,最终还是缠着二姐兰心给重起了名,这才有了今日的“观海听潮”。 “好了,都分好了,你们且下去吧。”四喜揉了揉腰,正要转身,却被静海拉住了衣角。 “四喜姐,听说小姐要嫁给何家公子,可有这事?” 四喜抬手往她额上凿了个暴栗,嗔道:“啐啐啐!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瞎打听的?这么些人就你最八卦,还不快干活去。” “哎呀四喜姐好凶!” 静海揉着额头,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观澜见状笑出声,拿起针线笸箩道:“小姐前几日翻墙,袖口擦破了,我得赶紧补上,别让夫人发现。” 说罢便和听漪一同退了出去。 一旁的观澜见状,不由笑出了声,拿起针线笸箩说道: “四喜姐,你就由着她去吧,静海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小姐前几日翻墙,袖口擦破了,我得赶紧补上,可别让夫人发现了。” 说罢,她便和听漪、月潮一同退了出去。 见众人都走了,四喜下意识地踱步到了门口。 小姐怎么还没回来,那何府的马车明明刚从正门走开,自己还亲眼看见了。 就在这时,却听得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南向传来,似有些熟悉。 这虞家有家传的风水堪舆之术,和注重中轴对称的传统江南四合院不同,整个府邸遵循着后天八卦的方位来排布。西南位属坤卦,自然是林可笙所在的厢房,而兰若为家中小女,则居住在正西的兑位。 四喜估摸着,应是夫人房中来人了,却不知是为何事而来,正走出门没几步,却见得一抹熟悉的身影。 原来是小姐回来了,只是这脸色……似和以往不太一样。 “四喜,把那坛甜酒酿拿出来。”兰若快步走进屋子,衣角飞扬。 她的脸上异常地平静,看不出是喜是悲。 但是四喜听到这话,就知道自家小姐此刻的心情可谓是糟糕至极了。 虞兰若自小爱喝那甜酒酿,长大后也没变,每逢不开心的事便会拉着四喜抱上一坛跳上屋顶,在那对着月亮共饮。 四喜怕误事不敢喝多,每次都是兰若在那喝得醉醺醺了,再由她差观澜和听潮过来一起扶着小姐回房。 只怕这次,小姐又要喝多了。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坛还未开封的甜酒酿,又从一旁的柜架上掏出一个竹筒和两个竹杯,合抱在一起,随着兰若沿梯子上了屋顶。 夜明月如钩,竹动影幢幢,清风袭来处,却有蝉鸣声。 “四喜,我想长姐了。”兰若不知是喝了多少口酒,语气微醺,斜靠在四喜的肩膀上,“小时候我身体不好,阿娘又忙着管府里的事,总是长姐照顾我。” 四喜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一阵凉风袭来,兰若打了个酒嗝,眼眶微红:“可阿姐现在离了家,过得一点都不开心。我可能也快要离家了,可我还不想走…… 我不想像阿姐那样,被困在别人家里,连笑都不自在。” “小姐,不会的。” 四喜从那竹筒掏出几块点心递了过去,“虞府永远是你的家,老爷和夫人都疼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糕点的香气扑鼻而来,兰若坐直身子,咬了一口。 “这样式倒新鲜,是郭林春又捣腾新吃食了?” “小姐,这可不是郭掌柜他们做的。”四喜笑了起来,眉眼如天上那一轮弯月。“是我做的。” “四喜,你的厨艺越发好了。” 兰若嚼着点心,话锋突然一转,“话说回来,如果哪天我不在这个家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四喜被这么突然一问,有些愣住了。 小姐是指嫁入何家后离开虞家吗,可是自己也会随着小姐一起过去呀。 “小姐您不用担心,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呸呸呸,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兰若一把手捂住了四喜的嘴,看了眼月亮。 “好……四喜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姐去哪我自然是跟着去哪的。” 兰若只是盯着手中的半块糕点,沉默着。 过了良久,她才开口说道,“如果不跟着我去呢,你可有自己的打算?” 听到这话的四喜突地有些慌了神,“小姐是不要四喜了吗?四喜想一直跟着你,给你做点心,陪你说话。” “自然不是不要你。”兰若笑了笑,“只是你和我进那深宅大院又有什么好的,白瞎了你这一门手艺。” “不会的,无论是在何家还是虞家,对于四喜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在小姐身边就好。”四喜说完,又暗暗懊悔。 这门亲事还没定,自己倒先提了。 “你也觉得我会嫁去何家?” 兰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四喜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用说了,何家我是绝对不会嫁的。”兰若叹了口气,“我问你,若不是虞府的丫鬟,你想做什么?” “如果我不是这虞府的丫鬟,我……我会想开家酒楼,让岛上的人们都尝到我的手艺。可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小姐……唉?小姐,小姐?” 兰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此刻正静静地靠在四喜的肩头,身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可她的这番问话却瞬间将四喜拉回到了十年前。 如果不是这虞府的丫鬟…… 十年前的四喜,还是那个被父亲绑在牛车上售卖的五岁稚童,至于这个所谓的父亲是生父还是养父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晓得自打她有记忆起便跟在这个男人身边走南闯北,身上更是留下了无数条被毒打后的伤疤。 直到有一天,那男人说再也养不起她了,要把她卖了换钱买酒喝。 那年正好是腊月,他们一路卖艺来到了绍兴府,为了博得路人同情,那个男子竟硬生生扒下了她身上的外衣,将她用绳索捆在牛车上吆喝着。 路过的男女老少纷纷侧目以示同情,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她。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来了个操着明州口音的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的娘子。 “可笙,这个小囡囡看着和我们的兰若一般大,却甚是可怜,不如带回去一起做个伴罢。” 第6章 滩涂 虞兰若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六岁那年,阿爷虞文正和二叔虞大元登上了客船,即将进京赴任,阿爸和阿母则带着虞府众人一起去送行。 码头上人声鼎沸,海风吹得船帆欻欻作响,就连空气里都混合着着鱼干与海盐的味道。 走着走着,人群突然涌了过来,有人喊了句“船要开了”,她便被挤得一个趔趄,再抬头时,阿爸阿母的身影已经被淹没在人潮里。 她急得大哭,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她想顺着人流往外挤,却越挤越远,最后竟与众人走散,独自一人来到了一片遍布芦苇的滩涂上。 此时的天空突然变得漆黑,弯月失去了色彩,是那般的暗淡无光。仅有漫天繁星顺着云层的缝隙,洒下些许光来。 “阿爸,阿母,你们在哪里!” 任凭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回应她的却只有潮水拍打礁石的声响和几只海鸥凄厉的尖叫。 不远处的海面上,几道庞然大物的身影若隐若现,时不时发出短促的嚎鸣,朝天喷射出一道道巨型的透明水柱。 随着那几条巨大的尾鳍猛地冲出海面,恐惧也如同一双利爪般扼住了她的喉咙。 寒冷的海风裹着咸腥味呼啸而过,带着一股冷气直直地往她脖子里钻。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血腥的味道瞬间从她舌根处蔓延开来。 她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模糊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夫人,方才那叫喊声是从这里传来的。”过了一会,身后的芦苇丛被人用双手拨了开来,一位身着简朴布衣的老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身后还站着一位妇人。 那妇人见有孩子倒在滩涂上,顾不得裙摆会被泥浆污湿,快步上前。 她跪在地上用双手抱着兰若,仅是相接触的一瞬间,她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妇人先是用手背贴了贴兰若的额头,惊觉烫得出奇,当即便伸手搭起了脉。 “李忠,这孩子病了,又带有先天的肺疾,你快去马车上取些镇惊祛风的药来。” “好嘞,夫人。”被唤作李忠的老仆瞥了眼翻涌的海面,喃喃道:“这个时节海上常有巨鲸出没,想来这孩子独自一人在这,天又黑,必是受了惊。” 那妇人抚摸着兰若的额头,又上下端详了下,见其穿着不俗,叹了口气,“必是因为如此,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孩子,竟流落在此。” 兰若感受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还萦绕着一股奇特的香气,像是混杂着多种药材的清苦味,却又像是阿母身上的香粉味。 只片刻,她便听得一声瓷瓶封盖被打开的声音,只见那妇人从里面夹出两颗药丸,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嘴喂了下去。 一股冰冷中带着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唇齿之间荡漾开来。 “夫人,咱们陆氏药行的药可真是灵验呐!”李忠看那方才晕倒的小女孩动了动眼皮,不由得叹道。 “可不是,此番我随季明来兰秀岛上行医,收获良多。待我年后随船回了明州,再对自家药行街的方子加以改良,想必见效会更快。”那妇人含笑道。 兰若刚想张口谢谢她,却发现嘴巴如同被蜡封住了般动不了半点,伴随着一阵潮水涨起的声音,那妇人和老仆的身影也逐渐模糊,最后竟随风而散。 “不要走!” 兰若猛地从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映入她眼帘的,不是那滩涂,也不是那妇人,却是母亲林可笙那张略显憔悴的面容。 只见她正侧坐在床头,紧张地看着自己,手上还紧攥着一条溽湿的汗巾。 “不走,不走,阿母就在这。”林可笙见兰若这般样子,先是连声哄道,随后又拾起一旁的帕子抹了把泪。 原来方才是个梦。 梦里那个妇人,兰若总觉得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关于六岁之前的事,她也早已模糊一片。阿爸阿妈只说是那年她旧疾发作,大病一场,从此便忘了许多往事。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林可笙又抹了把泪,声音带着些沙哑,她转头对身旁的厉嬷嬷吩咐道:“快去告诉老爷,三小姐醒了。” 可那厉嬷嬷却是悄悄抬头看了眼林可笙的脸色,随即又赶紧垂眸。 “夫人……老爷今日一早就和老太爷一起去了那乌岩头,现场督工筑塘事宜去了。” “筑塘!筑塘!又是筑塘!”林可笙到这时候再也顾不上什么主母的体面,一抬手拍在那枕箱上,声音响彻屋内。“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女儿!” 昨夜不知怎的,兰若多年未曾发作的肺疾又突然犯了,是四喜连夜来屋中报的消息,她才火急火燎地赶来照料,守了整整一夜。 而虞大有不敢悖逆父亲的意思,既是要筑塘圈地,他自是一大早便跟着虞文正马不停蹄地跑去乌岩头规划起来了。 “夫人息怒。”厉嬷嬷和身后一众丫鬟跪在地上,屋子内的气氛顿时显得压抑了起来。 不过,经林可笙这么一怒,本就有些惧内的虞大有,饶是作为虞家族长,也不敢再说什么,父亲叮嘱的筑塘之事他依然是上心的,却再也没提联姻之事。 何老太那边虽有微词,但也碍于兰若卧病在家,暂时将这门亲搁置了下来。 兰若倒是难得过了一段清静日子,随着身子渐渐痊愈,她便按捺不住想出门的心思。 可林可笙生怕女儿又像当年那般旧疾复发,执意让她在家中静养,还特意吩咐了下人好生盯着她。 终于有一日,兰若趁着屋内丫鬟们不注意,换上她早已备好的男装,偷偷从窗子里翻了出去。 快步穿过假山之后,她悄悄来到了院墙下,踏着墙角微微隆起的青石板,稍一用力便翻到了外头。 四喜早早便在她的吩咐下,让府里掌马的小厮备了一匹枣红马,此刻那匹马正站在侧门几步之外的街边。 接过小厮手中的马鞭后,只一个利落的翻身,兰若便潇洒地上了马,她摸了摸辔头,随着一阵风吹过,消失在了街巷尽头。 比起坐在封闭的马车里,被家仆们引着去往既定的目的地,她更爱独自骑马的自由,可以嗅着雨后青草地的芬香,享受着风在耳边呼啸,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一个地方。 自打她六岁那年突发旧疾,身体愈发虚弱之后,父母便准许她习武,还特意从明州请来了一位女武师来教授她武艺。 师父姓陆,名游尘,师承不详,只说是杭州葛岭一带的武人,与道门颇有渊源。其少时便下山云游江湖,还曾留下一段侠名,一手上清弦月剑法更是使得出神入化。 陆游尘未曾嫁人生子,三十岁从江湖退隐后便投奔了明州的亲族来此定居,还顺手开了一家武行。她和兰若的二叔虞大元是旧时好友,因其武艺高超、品性端方,被举荐给了虞大有。 在陆游尘的指导之下,兰若的身体竟慢慢好了起来,虞家对其心怀感激,兰若也舍不得师父,好说歹说才留人在兰秀岛上住着,一过便是五年。 二叔说师父年轻时的故事很精彩,除了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外,还曾协同杭州当地官府参破了多桩密案。小兰若便常缠着陆游尘给自己讲那些往事,陆游尘倒也惯着她,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带着小兰若跳上屋顶,一边喝着府里老人做的甜酒酿,一边对着月亮讲着她在杭州的那些故人。 陆游尘曾笑言,兰若的骑术天赋甚高,丝毫不逊于她的一位旧友。 或许是那晚的梦境太过于真实,兰若不知不觉骑着马来到了乌岩头。 这里正是梦里的那片滩涂,绵延曲折的海岸线一望无垠,和海天融为一色。海水与泥涂来回拉扯着,扯起一团团白色的泡沫。 这里原先野蛮生长着一大片有两人高的芦苇,如今早已被砍地只剩下零星几丛。 倒是再往前几步的地方,是一片潮间带。这里地势平缓,能避免海浪直接冲击,又因其地质坚硬,便成为了绝佳的筑塘造田之地。 光秃秃的滩涂上,一道蜿蜒的土黄色塘堤早已筑成,看样子是刚填好石料。 塘堤的一旁有十来余处排列整齐、大小一致的深坑,是用来安放塘柱的,只待填料完成,再将这几条塘堤头尾相合拢,后期加以开垦改良,这片潮间带便可成为良田。 另有数以千条计的车辙印和脚印,或深或浅,遍布在滩涂上。 此刻已是酉时,太阳落了山,乌岩头附近已看不到什么人,筑塘的虞家族人也早早收工回家休息去了。 唯有不远处的大路边支着一个小面摊,摊上的铁锅似还冒着热气,一位白发老人正在忙不停地收拾着碗筷。 枣红马载着兰若,沿着海岸线缓缓踱步,在滩涂上留下一串串蹄印。 突然,马儿似被什么惊了,猛地扬起前蹄,径直转头朝着那片残存的芦苇丛冲去。 兰若来不及反应,只得抓紧缰绳,猛地朝着那里看去,隐约间瞥见里头似乎有个人影。 糟糕。 她心里一惊,死死勒住缰绳想要控制住马儿,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让开!”兰若急声大喊,可那枣红马受惊后力道惊人,蹄子踏得滩涂咚咚作响。 芦苇被马蹄撞得簌簌作响,那人似乎听到了兰若的叫喊,下意识地将身子往一侧躲闪,可滩涂本就湿滑泥泞,他刚一抬脚,脚踝便猛地一崴,整个人重心失衡,扑在了地上,落得一身脏。 兰若因骑术高超,又凭借多年习武功底,终究是制住了那马,只见那匹枣红马还在原地不停地打着眼鼻,但已不再挣扎,只是烦躁地甩着尾巴。 她扭过头一看,却只见方才那人正趴在地上,摸样狼狈不堪。 糟了,偷偷跑出来就撞了人,这要是被阿母知道,往后怕是连院子都翻不出去了! 兰若在心里暗暗发怵。 “你…… 你还好吗?” 见那人还趴在地上,兰若跳下马来,快步上前,伸手想去拉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 那人撑着泥泞的地面,艰难地抬起头,正要开口,却瞳孔一震。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同时愣住了。 “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这句话,下意识地举起手指向对方。 李天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本是奉兄长之命来乌岩头核对舆图,正要趁那些虞家族人收工离开之后,好好测绘一番。 却不料碰上了当日那个在会春园闹事的少年,不对,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虞家三小姐。 在这荒僻的乌岩头,还是以这般狼狈的方式重逢,李天元觉得有些尴尬,他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又踉跄着跌坐了回去。 兰若见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先前的慌乱竟消了几分,忍不住抿了抿唇。 “起来吧,我拉你。” 第7章 食面 虞兰若一把将李天元拉了起来,对方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李天元没想到,虞家的这位三小姐看着娇俏,手劲却这般惊人。原以为像这样的大户千金,多是描眉画眼、研习女红的娇弱模样,女扮男装出门已是稀罕,更别说刚才那般利落的力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当初自以为识破她女儿身,是不是看错了。 他甩了甩被抓得有些泛红的手腕,低头看向自己的长衫,却只见上面沾满了黑褐色的斑斑泥点,比那日吴瑚在会春园被洒花生米还要狼狈几分。 正要开口说道几句,在对上兰若那双桃花眼后,到了嘴边的话又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罢了,是我没注意。”他故作无事般地抖了抖长袍,又理了理沾上了泥污的袖口,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得虞兰若在身后说道: “那怎么行,既是我撞了你,赔礼道歉是应该的,不如就请你去城里会春园吃一顿,我做东,如何?” 李天元闻言愣了下,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又抬头看向兰若,有些哭笑不得: “我穿这一身去会春园吗?” 虞兰若上下打量着对方那件有些不忍直视的外袍,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有何难,大不了我让老郭给你换一件便是。” “老郭?”李天元挑了挑眉。 “哦……是会春园的郭掌柜。”见李天元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虞兰若心里暗暗懊恼,连忙找补。 真的是,嘴太快,差一点就暴露自己和会春园是什么关系了。 李天元的目光扫过那匹枣红马,又望了望通向城里的那条大路,心里暗道不行。 从这里骑马进城,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更何况眼下只有一匹马,孤男寡女共骑一程,未免太过逾矩,反倒轻薄了她。 更何况兄长交代的测绘舆图之事还未完成,岂能因一顿饭耽误正事。 “不必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李天元婉言拒绝道。 可他话音刚落,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那声音一分不差地钻进了兰若的耳中。 李天元只觉得脸颊发烫,恨不得当场便挖个洞钻下去。 兰若见他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这家伙倒是有趣,嘴上说着不去会春园,肚子却先叫起来了。 “好了好了,都这般样子了,还不去吃点?” 见她笑意盈盈,又是盛情难却,李天元指了指路边那个小面摊,顺势找了个台阶下。“这位小兄弟既然执意要赔个不是,不如就请我去那边吃碗面吧,简单填填肚子便好。” 兰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大路边支着的那个简陋面摊还在,老头似乎是已经收拾地差不多了,看起来正要打烊。 “那儿?”兰若的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些许诧异。 她自小在兰秀岛长大,竟从未留意过这乌岩头滩涂边有这样一个小摊。 “正是那儿。”李天元话音刚落,便扬了扬袍子,朝着那面摊走去,扬声喊道:“老板,来两碗光面!再上些浇头!” 那个摆摊的老头约莫六旬的岁数,上身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褂,腰间系着一条粗布带子,下半身则是条宽大的藏蓝色龙裤,裤腿上打着好几块补丁,裤口处用麻绳束起,防止海风灌进去。脚上趿着一双磨损严重的木屐,许是穿了多年,根底都有些被磨平了,在石板路上走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抬眼看了眼李天元,又望了望远处渐渐沉入海面之下的夕阳,摆了摆手。“年轻人,现在这个时候我都快收摊了,这面啊,你还是明天再来吃罢。” 说着,他又指了指自己摊位上的已经涮洗干净的铁锅,铁锅旁边放着一个绞得快要变形的木桶,桶内几乎空无一物,只剩下两三块鱼肚腌答答地粘在桶壁上。 “你看,我这桶里的海货都所剩无几了,这几块东西都是今日做剩下的,要拿它们做浇头也有些勉强——” 老头正和李天元解释着,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 “阿公,您就应了他吧。”兰若快步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锭啪得拍在桌上,又指了指那个木桶,“还剩多少浇头,都一并端上来,我俩一人一半,这银锭,够付面钱了吧?” “这……”老头看着那块银锭,原先还混浊的双眼突然一亮,他一把抓起这好东西,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确认是真的后,连忙揣进怀里。 “够!够的!两位客官快先坐下,我去那滩涂上再抓些新鲜货来!” 说罢,他麻利地拉过两把木凳摆好,示意二人坐下,又从摊位下搬出一坛烧酒,往灶上添了些柴禾烧起水。 随后,老头便提着那木桶,一溜烟地朝着滩涂跑去,中途还嫌那双木屐碍事,索性一脚踹了开去,光着脚踩在那湿滑的泥涂上。 东海的晚风吹了过来,铁锅上方刚冒出来没多久的热气便猛地被吹转了个向,面摊旁瞬间只剩下李天元和虞兰若二人,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安静。 倒是李天元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落在兰若脸上,带着几分试探:“这位兄弟,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敢问如何称呼?” 兰若听他这般问,眼珠子咕噜一转,随口编了个假名:“小弟姓林,名若,兰秀岛人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李天元看着那口锅中逐渐沸起的气泡,嘴角微微一扬。“在下姓孟,名章,明州府人士。” “孟兄既然是明州人士,怎的来了我们这方小岛上,上次会春园一见,似是和吴家二公子相识?”兰若试探着问道。 “吴瑚与我是旧时同窗,我那日来岛上,他特意在会春园设宴款待我。” 李天元淡淡地回应着,见说起那日的事,对方脸上似有些不快,他便话锋一转: “不过数日之后我便回了明州,最近因我阿母冥寿,这才又回到岛上来。” 兰若上下打量着李天元的脸,见对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竟已没了母亲,心里不由得愣了一下,问道: “你母亲,可是兰秀人?” “不是。” 李天元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烧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喝了一口,目光望向远处的海面,语气带着几分怅然和酸楚,“她曾来这里行过医,没来得及回明州,便永远留在了这里。” “对不起……”兰若意识到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有些内疚,低着头说道。 “无妨,都是过去的事了。” 李天元叹了口气,又一口酒下肚,让他浑身热了起来。“每个人心里,总会有那么一个挂念着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是啊,总会有挂念的人。兰若心里默默念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师父陆游尘的身影。 师父当年从明州来兰秀岛,如今不知是否还在那里? 她想向眼前这个叫孟章的男子打听打听师父的消息,刚要开口,却被老头的吆喝声打断。 “两位客官,没想到今儿退潮后滩涂里藏了这么多好东西,哈哈,可有口福了!” 只见那老头手里提着的木桶似比之前的沉了些,边沿还不停滴着咸腥的水珠。 待他弯腰将木桶搁在桌上一看,里头竟装着数十只海蛎子和蛏子,它们偶尔伸出斧足向前试探,又倏地缩了回去,外壳上还沾着湿润的泥沙。 老头一把拎起木桶,手脚麻利地将里头的海货依次洗干净,随后将它们噼里啪啦尽数倒入滚烫的沸水中,随后便抄起一旁的漏勺放入锅中搅了起来。 一股浓郁的咸鲜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勾得两人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 “阿公,这里人迹罕至,您怎么会来到这里摆摊?”李天元伸出脖子看了眼那口铁锅,只见里头的蛏子已经半熟,壳口微微张开,露出嫩白的肉。 “年轻人,你有所不知,现在的乌岩头可不比从前了。” 哗啦。老头麻利地拿起漏勺,捞出那些鲜味,随后又将那锅中浓厚的汤水留下一小部分在碗中,其余尽数泼掉。 “这不是虞老太爷要开垦这片滩涂嘛,发动了主岛和周边小岛的虞姓族人来垦荒。白天这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老头不紧不慢地从桶底掏出那两块仅剩的马鲛鱼肉,放入锅中,加了勺事先熬制好的猪油,又撒了把海盐。 只听得锅中响起嘶啦一声,随即便升腾起几股白烟。 “我之前一直在码头摆摊,见这里吃面的人更多些,我便搬过来了,取材也方便。”老头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一边煸炒着马鲛鱼肉,一边不忘往里头浇入此前准备好的汤汁,动作甚是娴熟。 “您说您之前在码头摆摊?”李天元突然看向老头,瞳孔微张,似乎是认出了什么。 “可不是嘛!我在码头卖了三十年面,周边的渔民没有不认识我的!”老头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见那马鲛鱼肉似乎熟得差不多了,他便眼疾手快地加入了两碗冷井水和两把面团。“论起味道,我这面可不比会春园差!” “不逊于会春园?”兰若闻言笑了笑,心里只觉得这老头在吹牛。 那会春园的厨子,可是自己阿爷当年重金从府城名酒楼里挖来的,论起做菜的手法,无论是色、香、味,那可都是当地最上乘的。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小摊位,由一架捡漏的木棚临时撑着,棚顶铺着油布,边角被风吹得微微作响,棚下的灶台用砖石仓促垒就,甚是简陋。 老头似是看出了兰若的心思,抬头哈哈一笑。 “小兄弟,我老头可不是吹牛皮!敢说这话,自然有几分底气。”他见那面团浮了上来,知道已经煮熟,便用漏勺咣咣敲了两下铁锅,随着汤汁颤动,一晃眼便将之前焯熟的那些海货倒入锅中。 “两位客官,面好了,请慢用。”老头将锅里的面依次装入两只粗瓷大碗中,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李天元从筷筒中抽出两双竹筷,递了一双给兰若。 兰若接过筷子,朝碗中看了一眼,只见那面丝滑嫩筋道,根丝分明,蚝肉和蛏子隐隐浮现于汤水之中,另有数片马鲛鱼铺在最上头,肉质如白玉般嫩滑。 她夹起一片,含入口中,细细品嚼,竟比会春园的味道还鲜上几分。 “阿公,这味道绝了!” 她自幼在海岛长大,深知沿海面食的精髓全在浇头的新鲜度。 这面摊的海货都是老头刚刚从滩涂里现捞的,鲜味十足,光这一点就已经胜出城里那些酒楼一分了。 “说起来,当年明州的陆女医来我们岛上行诊,就最爱吃我这马鲛鱼面。”老头擦了擦手,似乎是回忆起了数年前的事。“每逢她有空,便会带着她的小儿子一起来,我这老头子记着老主顾,又感念陆女医为我治好了腿疾,当日最鲜的马鲛鱼我总是留给她的。” “陆女医?” 李天元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放下了筷子,猛地抬起头看向老头,眼神中满是震惊。“你是说,十年前来兰秀岛上和丈夫一起行医的陆女医?” “是啊,就是陆女医。” 老头沉浸在回忆中,脑海里也逐渐浮现出了当年那个妇人的样子,“她来自明州药行街,丈夫是兰秀岛的李槐李季明先生,两口子四处行医,对贫苦人家从不收钱,是难得的好人啊。” 说到这,他嘴角抽了抽,眼眶似有些湿润,下意识用袖角抹了抹。 “只可惜后来,唉,不说也罢……” 李天元静静地听着,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筷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兰若见他这般样子,不由出声问道:“孟兄,怎么了,这面不好吃吗?” 听到这话的李天元沉默了半晌,再次拿起筷子,夹起一口面放入口中。 “没有,很好吃,和小时候别无二致。” 第8章 诗会 小时候?兰若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如果她方才没听错的话,这位孟兄的母亲也是明州人士,也曾来兰秀岛行过医;而眼前这位卖面老头口中的陆女医,同样也来自明州,行医足迹也遍及此岛—— 难道说那位陆女医便是孟章的母亲? 可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这老头明明说陆女医嫁了兰秀岛的李槐先生,按常理,孟章若真是她的儿子,就算不是姓李,理应也是姓陆才是。 罢了罢了,天下巧合之事本就多。更何况兰秀岛孤悬海外,医者本就稀缺,医术高明的能人更是凤毛麟角,当年说不定是有不少明州医者结伴来此义诊,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兰若对李天元也无由地产生了一丝好感。 只是这人口才太过犀利,嘴皮子不饶人。一想起会春园时的事,她心里又忍不住暗暗蛐蛐道。 那卖面的老头似乎并未察觉到眼前两个年轻人的心思,反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唠个不停。 从他年轻时第一次出海捕鱼,遭遇狂风巨浪险些葬身鱼腹,到后来上岸谋生,在码头支起面摊一干就是三十年,桩桩件件,说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我们这兰秀岛虽小,却也藏龙卧虎。” 老头抹了把脸,眼中闪过一丝向往。 “五年前,本地名士何照先生,就在码头南侧的龙光坊办了一场诗词茶会,那场面,真是热闹得紧!我这老头子挤在人群里看了一眼,到现在都没忘!” 何照? 兰若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可是她的表叔,何老太的独子,何以舟的父亲。 难道说,正是当年那场? 对于当年那场茶会,她是有点印象的。当时她才十一二岁,长姐兰君还未出阁,便带着她和二姐兰心一起去现场观赛,好不热闹。 龙光坊平日里也是条商业街坊,虽说也是人来人往,可那日却最为热闹。整条街被装点得焕然一新,青石板路两旁的廊下悬着各色纱灯,往来皆是身着长衫、手摇折扇的文人雅士。空气中飘着茶香与墨香,一派风雅景象。 表叔何照见她们虞家姐妹三人前来,自是喜不自胜,连忙吩咐下人在第一排设了座,又命人送来上好的龙井和精致的茶点,对她们关怀备至。 兰若和姐姐们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可谓一览无余。 何照举办这场茶会,本意是发扬东海文风,提携后辈学子。因此,岛上当时各家大户刚成年或即将成年的后生们,也都前来踊跃参加。一来是想在浙东名士何照面前露个脸,二来也是想切磋学识,试试自己有几斤几两。 大哥虞景启当时也上台凑了热闹。 虞家向来专攻古学,祖辈多研究经史子集,在诗词歌赋上本就不算擅长。大哥平日里又更爱舞枪弄棒,对笔墨之事向来不上心,登台后只勉强应对了几个回合,便红着脸败下阵来,铩羽而归。 与大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台的何以舟。那日他登台攻擂,一袭长衫,手持狼毫笔,从容不迫,无论是渔舟唱晚的写景诗,还是怀才不遇的抒情作,都写得意境深远,连挑数名当地子弟,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表叔何照坐在主位上见他一路过关斩将,脸上更是难抑喜色。 也是,毕竟何以舟是何照的独子,自幼便深得何家家学真传,三岁跟着何照读《论语》,五岁学作诗,又在何老太的严格管教下,每日寅时便起身读书,直到深夜才歇,长大后诗词文章样样精通,连书法都写得一手好柳体。就连阿爷都曾夸赞过,说何以舟以后定是要高中的。 不过,兰若对这些倒是不甚在意,什么诗词歌赋,吟风弄月,她不甚关心。自从师父陆游尘离开兰秀岛,继续云游江湖后,她便觉得日子无趣得很。平日里要么被阿母逼着学女红,要么被先生盯着背书,连骑马都要报备。此番前来,不过是陪着姐姐们散心罢了。 她坐在座位上,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期间有丫鬟端来新的茶点,她随手抓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也没让她提起多少兴致。 反倒是一旁的二姐兰心,自打何以舟上台后便再没见过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每次何以舟一落笔,兰若只觉得二姐的心脏都要提到嗓子尖了。 那紧张又痴迷的样子,兰君和兰若都看在眼里,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就在大家都以为何以舟会稳拿头筹之时,台下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晚辈愿上台一试!” 台下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少年,负手缓步走上台来。他身形挺拔,眉目清秀,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神色间带着几分青涩与倔强。 “不知这位小兄弟是哪家之后?”何照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却发现并无印象,看着也不像是东海本地哪家的子弟。 “晚辈来自闽南吴家,去年随家人迁居至此,在渔港附近居住。”那个少年拱手答道,声音朗朗,虽带着几分闽南口音,却吐字清晰,毫不怯场。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哄然大笑。 “这是我们东海的诗词茶会,你们外乡人来这作甚?” “闽南来的渔民子弟,也敢来凑何家诗词茶会的热闹?” 台下有人毫不客气地打趣道,语气中满是轻蔑。 当时的兰秀岛,往来的闽人皆是渔民,和舞文弄墨是根本沾不上边,而当地那些大族早在明清之前就从浙东平原移居至此,向来以诗书耕读传家自居,自是看不上这些在风浪里拿命淘饭吃的外来移民。 那少年听到这话,脸涨得有些红,却依旧挺直了脊梁:“闽南人又怎么了,既已定居在这东海,参加这诗词茶会,又有何不可?” “说得好!” 却只听得何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抬起手拍了拍。他转过头环视台下诸人,原本沸腾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诸位,今日我们何家在此借龙光坊之地举办诗词茶会,意在发扬我东海文脉,而非以出身论高低。海纳百川,方可源源不断。这吴家小后生虽非本地人士,却也有勇气登台,这份精神便值得敬佩!我何某先在此敬他一杯。” 说罢,他举起桌上的茶杯,一旁的下人连忙会意,端着托盘快步走到吴琏面前,奉上一杯热茶。 那吴家少年也不怯场,双手接过茶杯,对着何照深深一揖,随后仰头饮尽,动作干脆利落,全程未失半分礼数。 “好!”何照又赞了一声,对少年的欣赏更甚,吩咐下人给对方添设书案,铺上宣纸,磨好墨汁。“既然吴小兄弟有此雅兴,敢问名讳?” 那少年听到何照这般问,却不知怎的眉头一紧,喉结上下滚了滚,随后慢悠悠地在口中吐出了两个字: “吴琏。” “好,那就有请这位吴小兄弟上台攻擂!” 台下再次哗然,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安静!”察觉到台下似有异动,何照大袖一挥,现场又恢复了平静。 众人皆屏气凝神,看着那少年坐到何以舟对面的书案,开始拾笔提词。 “阿叔倒是好气量。”兰心转过头去,嘟囔了几句。 一旁的长姐兰君却是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刚出现的少年,“我倒是觉得,这吴琏虽出身闽南,却气度不凡,说不定真有几分才情。” 兰心听到这话,又发现那少年的文笔辞藻丝毫不逊于何以舟,顿时紧张得不行,紧紧攥着兰君的衣袖,小声道:“阿姐,你说…… 以舟哥哥会不会输?” “怎么?担心你的以舟哥哥会输?”兰君捏了捏二妹的脸,开始打趣道。 “长姐你欺负我……”兰心缩了缩脖子,脸颊一红,只是将目光继续投向何以舟身上。 兰若听着两边姐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想到要在这个文绉绉的地方泡上一个下午的墨水,她就头晕。 她开始出神,幻想着自己提着师父的那把剑,使着师父教自己的剑法,行走江湖。 先去那明州府,再去杭州府,去看那西湖的夕照雷锋,逛逛断桥;若是遇到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恶贼,便一剑将其封喉,像师父当年那样,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封喉,对,一剑封喉! “踏破关山欲封侯!好诗!” 何照的一声好,震得兰若一哆嗦,将她从幻想中拉了出来。 嗯?比完了?兰若往台上一看,却只见何照站在那个少年的案边,捧着他写的词,赞叹不绝。 反观一旁的何以舟,则垂着头,神色间带着几分沮丧,却也对着那少年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吴兄之才,在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很明显,这场比试,那个自称是吴琏的闽地少年,胜了。 …… “那年的茶会,真是盛况空前啊!” 卖面老头沉浸在回忆中,脸上满是感慨,“当日,我特意把面摊搬到了龙光坊外,生意好得不得了!谁能想到,何照先生的儿子都守擂失败了,最后胜出的,竟是个闽南来的后生!那后生后来还来我摊子上吃了碗面,付账时还多给了我几个铜板,说是谢我煮面好吃呢!” “闽南来的?” 李天元听到这里,突然放下筷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是不是姓吴?” “是啊是啊,姓吴没错!” 老头连连颔首。 “那想来便是吴瑚,瑚弟了。”李天元笑了笑,“早在桐庐之时,他的才情便令我钦佩,如此想来,在这茶会上夺得头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吴瑚?”那老头挠了挠头,仔细回想了片刻,随后又摇了摇头,“倒不是叫吴瑚,好像是叫…… 吴琏?对,是吴琏!” 李天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而一旁的兰若听到后更是将手中的筷子都抖了下来。 “阿公,您说那年茶会的胜出者,叫吴琏?”她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那个声名狼藉的姐夫。当时的她参加茶会心不在焉,早就忘了那个得胜者的名字叫什么,只依稀记得姓吴。 “啊,是啊,老头子我虽然上了年纪,可这听力却不差,记性也不糊涂。那年的胜出者,就是叫吴琏!” 第9章 私生 时值正午,秋阳缓缓升至中天,庭院里的梧桐叶被晒得发亮。雀儿蹲在树杈间,发出啾啾的鸟鸣。 日光照进吴家大院,绕过那朱红色的檐角,斜斜地打在虞兰君的半侧脸颊上。 她僵在吴琏的屋外,屋内传来的浪语□□如针一样扎进耳朵,每一声都让她心头的寒意更甚几分。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少夫人,这碗汤,还要给大少爷送过去吗?”身后的丫鬟采英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抬头看了眼虞兰君,声音细如蚊蚋。 话音刚落,屋内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手掌拍打皮肉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女子娇媚的嗔笑。 虞兰君皱了皱眉,当即抄起托盘上的那盅汤,掀开盖子,冲着一旁的万寿菊将那滚烫的汤水尽数泼了过去。 “少夫人……”采英吓得有些发颤。 “要喝,就让这些花草替他喝吧。” 虞兰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说罢完便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屏退了所有下人。 待众人离开后,屋子内安静了下来。虞兰君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床上,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嫁入吴家三年,她从满怀期待到心灰意冷,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走向一旁的书柜。只在缝隙处轻轻一按,便露出个巴掌大的夹层,她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锦盒。 随着“咔嚓”一声,锦盒的扣子被打了开来,一张略有些泛黄的纸呈现在虞兰君面前。 “ 潮起云落卷戍楼, 烽烟遥遥岛前流。 一身孤胆守沧州, 踏破关山欲封侯。 ” 五年前龙光坊一瞥,让她记住了这个才华横溢的闽地少年,此后无论父母为她说哪家的亲,她都婉言推辞。 最后,饶是她百般恳求,终是说动了父亲松口,让她下嫁到这吴家,可是最终结局却不遂人愿。 那吴琏,早已不是那个茶会上一鸣惊人、意气风发的少年,竟成了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终日流连于烟花之地,对她视若无睹。 想起新婚当夜,她向丈夫提起五年前那惊鸿一瞥,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厌恶。 吴琏接过那纸,只扫了一眼,便冷着脸将其扔在地上,拂袖而去。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踏入过她的房间,反倒是变本加厉地在外面寻欢作乐。 前些日子,他更是借着去明州行商之名,从那烟花之地带回来一个妓子,名唤白牡丹,此女生得甚美,眼含秋波,唇若衔丹,连瞳仁都是少见的琥珀色,把吴琏迷得神魂颠倒。 这位吴家大公子迷她迷得发狂,近些日子竟是连渔港生意都不管了,整日与白牡丹厮混,一度将父亲吴雍气得卧病在床。 兰君不是没有劝过,可换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巴掌打在脸上,彻底打碎了她五年来的梦。她至今不明白,为何这五年来吴琏对自己如此厌恶,明明当年,可是自己不顾身份,执意下嫁的啊。 她抬起手抚过自己的脸颊,似乎还能隐隐感受到当日那阵疼痛。罢了,这样的日子,她再也过不下去了。 她要和吴琏和离。 “砰砰砰 ——”门外突然传来采英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少夫人,老爷让您去前厅一趟。” 吴雍怎么会突然喊自己过去?兰君心里一紧,将那张写有诗文的纸放回锦盒,藏入书架夹层后,缓缓打开了门。 穿过回廊,兰君便来到了那荷花池边,如今已是深秋,荷叶早已枯萎,只留下那些光秃秃的茎杆。 再往前几步,就是正厅。 公公吴雍已在此等候多时,此人年近五旬,颧骨高耸,眉毛浓密,一双锐利的鹰眼里藏尽沧桑,使人对上后顿觉心生寒意,如芒在背。 作为早年北上闯荡的闽地渔民,他和同乡们靠划着一条小舢板,从泉州一路沿着海岸线前来东海,凭着一股狠劲和不择手段,在这里赤手空拳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如今的吴雍,早已不再是那个从风里来浪里去,拿性命在海里讨口饭吃的底层渔民了。 他摇身一变成了东海当地小有名气的渔商头子,旗下更是坐拥上千条渔船,群岛境内共计十二个港口,就有六个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可再风光的人,也有烦心事。吴雍最担心的,便是身后的接班问题。 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吴琏是原配妻子施氏所生,施氏与他青梅竹马,同样出身贫寒,婚后随他北上闯荡,更是吃了不少苦,却在吴琏四岁那年,被府中一个婢女活活气死。 那婢女趁吴雍酒醉主动勾搭,珠胎暗结后,竟跑到施氏面前耀武扬威,施氏本就积劳成疾,身体虚弱,一怒之下动了胎气,最终一尸两命。 出于对原配妻子的愧疚,吴雍将那婢女赶出了府邸,但又念及其怀有身孕,只得在郊外为其找了间宅子安置,待孩子出生后便将其赶走。 至于那个生下来的孩子,吴雍也是眼不见心为净,取名为吴瑚后寄养在城郊的外宅里,从不让其踏入吴家大宅半步,就连宗谱也未曾加上其名,吴家上下都不曾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幼时更不允许其以吴家子弟身份在外行走。只有几个老仆在私底下提起此人时,才会偶尔称为二少爷。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吴雍发现这两个儿子的能力品性竟是天差地别: 许是因为生母早逝、父亲又溺爱,导致长子吴琏终日游手好闲,成了当地有名的纨绔,打理生意时也是连连亏损; 而那次子吴瑚,却因无人在意,反而发愤图强,再加上天资聪颖,竟在学业上也小有所成,在经营之道上也初显天赋。 这样的反差,让吴雍感叹命运弄人。他默认了吴瑚是吴家子弟,也曾动过将吴瑚接回吴家的念头,却遭到了吴琏的强烈反对。 “他的母亲逼死了我的母亲,还要入我吴家的大门,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每当提起施氏,吴雍心中便满是愧疚,只得将接回吴瑚的念头暂且搁置,默默调和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 再后来,吴琏娶了虞家长女,听闻还是那虞大小姐非要下嫁,这让吴雍对这个儿子多了几分期待,以为他成家后能收敛心性。 可如今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 可随着吴雍年岁渐长,他觉得自己等不起了。 “阿爸。”兰君走入前厅,看到吴雍的手里正握着三柱清香,跪在那蒲团上,桌案前放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泉州吴施氏芳娣之位”。 “兰君,你来了。”吴雍起身将那三柱清香插在牌位前的香炉上,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我有件重要的事和你说。” 兰君还是头一次在公公脸上看到如此凝重的表情,她不知道是有何事要发生,难道自己想要和吴琏和离的事被公公知晓了? “您请讲。”她定了定神。 吴雍抬起头盯着她的双眼,语气中带着些许沉重,“琏儿最近,可有出门打理生意?” 兰君一想起方才在吴琏门外听到的那番动静,冷冷地笑了笑。 这细微的表情,全被吴雍看在眼里。 “我知你最近受了委屈,这事说到底,是琏儿有错在先。可他毕竟是你的丈夫,你既嫁入吴家,便该尽到妻子的本分,劝他回头。”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在敲打兰君。她嫁来吴家三年,一直没有身孕,吴雍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期待,渐渐变得冷淡。 可这孩子,是她一个人能生出来的吗? 兰君心里满是委屈,她很想这么反问自己的公公,许是有些太伤自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罢了,不如直接说明来意,和离算了。 正当她要开口时,却听得吴雍话锋一转:“既然长房这一支没什么希望,我也不得不把瑚儿接回来了。” 兰君心中一震。她知道吴瑚这个人,是吴琏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吴琏心中的一根刺。她久居内宅,虽隐约听这里的老仆口中说起过吴府的这段秘辛,却从未见过这位小叔子的模样。 怎么今日,公公突然要将他给接回来了。 若是以前,兰君或许会担心吴瑚回来后,府中会再起波澜。可如今,她早已心灰意冷。 反正她已经铁了心要和离,待和离书拟好,便诉至官府,从此与吴家再无瓜葛。 吴雍不知她的心思,见她没反应,又自顾自地说道:“琏儿那边,我还没知会,也不用知会了,待瑚儿回到家中,我便将他正式纳入宗谱,让他拜过祖宗。” “一切都听公公的。”兰君淡淡地说道。 吴雍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 “既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只是这府中没个主事的主母,迎瑚儿入门一事,还要劳烦你多费心。” 兰君闻言,也没拒绝。吴家夫人早逝,府中不少来往应酬之事,都由她这个长房儿媳代劳。 只是她从没见过这个小叔子,对于其人品能力也一概不知。 想必又是个和吴琏一样的纨绔子弟吧。 她点了点头,问道:“阿爸,敢问小叔大概何时到府上?” 吴雍看向一旁的漏壶,“如今是申时,算着时间,酉时便到正门了。” 酉时…… 兰君在心里默念着。不知为何,今日早起时,她便有些莫名的心慌,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没过多久,屋外传来小厮的传报。 “老爷,二少爷到了!” 听到这话的吴雍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兰君也跟着起身,在那小厮的带领下走到了前院。 她从采英手中接过茶盏,准备递给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叔子。 这是吴家的规矩,长嫂需为新入门的小叔子奉上入门茶。 前院,一名年轻男子正静静站在那里,他身着一袭素绿色长衫,外头套着件短褂,袖口微微卷起,露出半截骨节分明的手腕。 此人正是吴瑚。 兰君端详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形,又看了看五官,心里似有一道流电划过。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到指尖,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五年前龙光坊的画面。 那个文采撼动全场的少年,眉眼与眼前之人,竟有八分相似! 不对,这人,这人,怎么会是他!明明五年前……不是的,不可能…… 兰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见过阿爸。” 吴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对着吴雍深深一揖。转过身,看到站在一旁的兰君,他又微微欠了欠身。 “想必这位便是长嫂,小弟吴瑚,见过阿嫂。” 过了许久,眼前之人仍未有所回应,吴瑚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见眼前这位长嫂面色苍白,双唇不停颤抖。 啪嗒! 茶盏从兰君手中滑落,碎成了满地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