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蝉鸣像是浸了蜜,黏糊糊地搅动着南城一中的午后。
许眠趴在课桌上,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鬼鬼祟祟地瞄着斜前方。
江屿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校服外套一丝不苟地穿着,连拉链都规规矩矩地停在锁骨下方。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在他浅栗色的短发和线条干净的后颈上跳跃,把他整个人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人模狗样。许眠在心里嗤了一声。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狸花猫,盯着江屿课桌抽屉里那个露出一角的、印着草莓图案的布丁盒。那是今天早上江屿他妈,也就是许眠亲切称呼的周女士,特意塞给江屿的。据说是进口货,甜而不腻,口感丝滑。
许眠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他惦记这口惦记一上午了。
趁着讲台上语文老师正陶醉于“生存还是毁灭”的当口,许眠悄无声息地伸出了“罪恶之手”。指尖刚触碰到那微凉的塑料杯壁——
“许眠。”
一个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淡淡响起,不高,却像颗小钉子,精准地把许眠钉在了原地。
他浑身一僵,抬头就撞上江屿侧过来的视线。那双眼睛颜色很浅,像浸在清水里的琉璃,此刻没什么情绪,却明明白白写着“我就知道”。
讲台上的老师推了推眼镜:“许眠,你有什么高见?”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许眠干笑着站起来,挠了挠头发:“啊?我……我觉得哈姆雷特吧,他……他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不如学学我们中国人,该出手时就出手!”
哄堂大笑。
老师气得直瞪眼:“你!给我站着听!”
许眠悻悻地撇嘴,趁老师转身板书,立刻扭头,对着江屿的后脑勺龇了龇牙,无声地做口型:“都、怪、你!”
江屿连头都没回,只是右手手指夹着的那支黑色中性笔,灵活地转了一圈,笔尾“不小心”地往后轻轻一磕,正好敲在许眠支在桌上的手指关节。
“嘶——”许眠吃痛缩手。
战争从穿开裆裤时期就开始了,绵延十余年,胜负难分。
许眠偷吃江屿冰箱里留给爸爸的生日蛋糕上的樱桃,第二天就发现自己的奥特曼被拆了一条腿;许眠在学校广播站深情并茂地朗诵他给江屿起的外号“江美人”及其由来(三岁那年因为长得太漂亮被隔壁班小胖子追着送糖),结果午休时就被江屿“失手”撞进了游泳池,成了落汤鸡。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用许眠他爸的话说:“你俩上辈子可能是互为对方的痒痒挠,这辈子接着挠。”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老师前脚刚走,许眠后脚就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江屿课桌旁,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前倾,形成一个小小的压迫圈。
“江屿!你故意的!”
江屿慢条斯理地把课本收进抽屉,连眼皮都没抬:“什么?”
“你刚才就是故意的!害我被罚站!”
“哦。”江屿终于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他比许眠高了小半个头,此刻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许眠因为气愤而微微泛红的脸上,“我只是提醒你,上课不要做小动作。”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真好”。
许眠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到那个草莓布丁上,计上心头。他猛地伸手去抢:“这个归我了!赔罪!”
江屿似乎早有预料,手腕一抬,轻松避过。
“想得美。”
“就一个布丁!江屿你还是不是兄弟!”
“不是。”江屿绕过他,往教室外走,声音飘过来,“是仇人。”
许眠:“……”他竟无法反驳。
他咬牙切齿地跟上去,像条小尾巴似的缀在江屿身后,喋喋不休:“小气鬼!喝凉水!长大了变魔鬼!江美人你等着,等我找到你的把柄,我让你哭着求我把布丁还给我……不对,是求我收下十个布丁!”
江屿脚步不停,只留给他一个清瘦挺拔、油盐不进的背影。
报复的机会,在晚自习时悄然降临。
许眠被一道数学题折磨得抓耳挠腮,想找江屿的作业本“参考”一下,结果摸遍了那人的课桌抽屉都没找到。他贼心不死,目光溜向了江屿放在椅子上的书包。
趁着江屿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的间隙,许眠做贼似的摸了过去。他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开脱“我这是为了知识的融会贯通,不得已而为之”,一边拉开了江屿书包的拉链。
手指在里面摸索着,触碰到一个硬壳笔记本。许眠心里一喜,以为是课堂笔记,赶紧抽了出来。
笔记本是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图案,看起来平平无奇。许眠随手翻开,里面确实是江屿那手漂亮的行楷,写的也确实是物理公式和化学方程式。
他撇撇嘴,正要放回去,指尖却无意间带起了最后一页。
一张对折的、边缘有点毛糙的信纸,从笔记本的封底夹层里滑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许眠愣了一下,弯腰捡起。
什么东西?藏得这么隐蔽?不会是……情书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江屿哎!那个从小到大收情书收到手软、却连信封都懒得拆的江屿!居然会写情书?还藏得这么严实?
强烈的好奇心瞬间击败了那点微弱的道德感。许眠心脏砰砰跳,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展开了那张信纸。
确实是江屿的字迹。比平时作业本上的字迹要潦草一些,带着点急促的、不受控的力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些,大概是因为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永远也说不出口。】
许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就像个小太阳,莽撞,明亮,有时候烦人得想把你捆起来塞进柜子里,但又忍不住想靠近。看你笑,会觉得天气真好;看你皱眉,就想把全世界所有的草莓布丁都堆到你面前,虽然你偷吃的样子真的很欠揍。】
许眠的眼睛一点点瞪圆了。这、这什么跟什么?小太阳?烦人?草莓布丁?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冷水浇头。
他的手指有点抖,飞快地往下扫,目光死死钉在最后那几行字上——
【许眠,我……】
后面的字迹似乎被笔尖用力划过,有点模糊,但那个名字,清晰无比。
许眠。
是他的名字。
收件人……是他自己?!
轰隆一声,许眠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被这道无声的惊雷给劈开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脸颊、耳朵、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烧了起来,烫得能煎鸡蛋。
江屿……喜欢他?
那个从小和他打到大的江屿?那个撕他作业本、踹他下泳池、连个布丁都舍不得给他的江屿??写情书给他???
荒谬!离大谱!这比哈姆雷特穿越来南城一中还要离谱!
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好像那是什么烫手山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声声,震得他耳膜发疼。
然后,一个在多年后回想起来足以让他羞愤到脚趾抠出秦始皇陵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
好啊!江屿!你小子藏得够深啊!
这一定是最新研发出来的、高端至极的报复手段!比撕作业本高级一万倍!是想让他看到这封信后,尴尬到原地爆炸,社会性死亡,从此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许眠,稳住!你能赢!
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这是一场关乎尊严的较量!比的就是谁先让对方社死!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行把脸上滚烫的温度压下去,把心里那头快要撞死的小鹿强行摁住。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锁定在教室后面那台连接着打印机的电脑上。
一个绝(丧)妙(心)无(病)比(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要把这封“情书”(战书!)打印出来,复印他个百八十份,在天亮之前,贴满学校的每一个公告栏!让全校师生都来看看,高冷学神江屿,究竟写了怎样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
江屿,你想让我社死?呵,老子先下手为强!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解救了许眠。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回到家和江屿合租的公寓(两家父母图方便,早在高一时就给他俩在学校附近租了这套两居室),一头扎进自己房间,反锁了门。
他打开电脑,手指颤抖着,把那份被他揉皱又抚平的信件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文档。每敲一个字,脸上刚降下去的温度就又回升一度。
敲到“你偷吃的样子真的很欠揍”时,他忍不住对着屏幕龇了龇牙。
敲到“许眠,我……”时,他心跳骤停,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落不下去。
最后,他心一横,眼一闭,啪啪啪敲下最后几个字,然后连接打印机。
嗡嗡的打印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张张雪白的A4纸被吐出来,上面印着江屿那潦草却依旧好看的字迹,以及那些让他面红耳赤的文字。
许眠看着那越堆越高的“罪证”,感觉自己像个正在准备爆破装置的恐怖分子,紧张,刺激,还有一丝……莫名的亢奋。
他找出早就准备好的透明胶带和一大沓打印纸,塞进背包,深吸一口气,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悄悄溜出了家门。
南城一中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夏夜的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拂过少年滚烫的耳廓。
许眠鬼鬼祟祟地翻过矮墙,落地时差点崴了脚。他猫着腰,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溜到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前。
心跳如雷。手心里全是汗。
他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确认连只野猫都没有,这才迅速抽出一张打印纸,“刺啦”一声撕开胶带,动作飞快地贴在了公告栏最醒目的位置。
白纸黑字,在路灯下清晰无比。
他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杰作”,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慌和扭曲快感的情绪攫住了他。
江屿,等着明天迎接全校的“注目礼”吧!
他如法炮制,在食堂门口、宿舍楼下、体育馆外……所有重要的公告栏上,都贴上了这份“江屿真情告白许眠”的惊天大作。
干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许眠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以及一颗因为过度兴奋和后续涌上的心虚而狂跳不止的心,偷偷溜回公寓。
他连衣服都没脱,直接把自己摔进了床里,用被子蒙住头。
黑暗中,他眼前反复浮现的,却是信纸上那些字句。
【……看你笑,会觉得天气真好;看你皱眉,就想把全世界所有的草莓布丁都堆到你面前……】
“骗子……”他在被子里闷闷地嘟囔,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异样,“真那么想,早上干嘛不把布丁给我……”
困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混乱思绪交织着,他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后的南城一中,将因为他这夜的“壮举”,迎来怎样一场史无前例的爆炸性新闻。
也更不会知道,他以为的“终极报复”,即将把他拖入一个怎样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甜蜜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