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孩子的谎言
社区的晒谷场在午后泛着白花花的光,水泥地上的裂纹里嵌着去年的谷壳,被晒得发烫。几个半大的孩子蹲在角落里弹玻璃珠,玻璃珠碰撞的脆响混着蝉鸣,像根被拉得紧绷的弦。
林夏抱着刚领的配给粮往家走,布袋里的糙米硌得胳膊生疼。经过晒谷场时,最小的那个男孩突然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成一缕缕,手里攥着颗透明的玻璃珠,珠子里裹着片小雏菊花瓣——和她去年种在仓库后面的那丛一模一样。
“林姐姐。”男孩的声音像被晒蔫的草,“你要不要玩?赢了能换糖。”
林夏停下脚步。那男孩叫小石头,上个月还跟着赵爷爷在菜窖里藏红薯,现在却穿着巡逻队发的小制服,左臂上别着“少年观察员”的红袖章,和其他几个孩子一样,眼神亮得有些刺眼。
“换糖?”林夏的声音有点干,“什么糖?”
“水果糖。”另一个稍大的女孩抢着说,她的辫子上系着红绸带,是规则组发的“优秀观察员”奖励,“告诉我们谁家里藏了吃的,或者谁没按规定减重,就能去巡逻队领糖。昨天我举报了三楼的张奶奶,她偷偷在花盆里种土豆,我领了两颗橘子糖呢。”
女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颗糖纸皱巴巴的糖,剥开一半塞进嘴里,故意发出“吧唧”的声响。阳光照在她脸上,唾沫星子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沙。
林夏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布袋。今天的配给粮比上周又少了两勺,糙米里的沙子倒是多了些,硌得她手心发红。她想起赵爷爷被带走那天,小石头还哭着拽住巡逻队的裤腿,说“爷爷是好人”,现在却蹲在这里,用别人的苦难换糖吃。
“张奶奶的土豆……”林夏的喉咙发紧,“那是她留着给生病的孙子当药引的。”
“那又怎样?”小石头把玻璃珠弹得老远,珠子在地上滚出道亮闪闪的弧线,“规则说了,私藏粮食就是违规。李叔叔说了,我们帮巡逻队做事,才能领到更多糖,才能长高高。”他说着挺了挺胸,像是在炫耀身上那套明显不合身的小制服。
林夏想起自己的幻想日记。就在上周,她还在本子上写:“等秋天收了土豆,就分给孩子们做土豆泥,小石头肯定爱吃带黄油的那种。”那时她总觉得,孩子的眼睛是最干净的,像晒谷场的阳光,能照透所有阴沟里的龌龊。
可现在,小石头正踮着脚往王奶奶家的方向看,眼睛瞪得溜圆,像只盯着猎物的小狼崽。王奶奶昨天偷偷塞给林夏半个窝头,说自己“牙口不好,啃不动硬的”,其实林夏看到她夜里在月光下啃干硬的饼子,嘴角都磨出了血。
“王奶奶家的窗台上,是不是放着个瓦罐?”小石头突然问,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李叔叔说,那里面肯定藏着东西。”
林夏的心猛地沉下去。那瓦罐里是王奶奶泡的咸菜,用的是自己种的萝卜,因为太咸,能放很久,老人舍不得吃,总说要留着给“路过的苦命人”。
“那是咸菜。”林夏把布袋往怀里紧了紧,“不是粮食。”
“是不是,得让巡逻队看看才知道。”穿红绸带的女孩撇撇嘴,“上次三楼的刘爷爷说他的罐子里是酱油,结果打开全是腌肉,我们领了五颗糖呢。”她说着,还冲其他孩子眨了眨眼,像是在分享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蝉鸣突然变得聒噪起来,晒谷场的光也仿佛更烫了,刺得林夏眼睛生疼。她想起幻想里的画面:孩子们围着竹筐分糖,小石头把最大的那颗给了掉牙的王奶奶,说“奶奶吃了糖,牙就不疼了”。可现实里,他正琢磨着怎么把老人最后一点念想变成自己嘴里的甜。
“你们不觉得……”林夏的声音轻得像叹气,“这样不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小石头捡起玻璃珠,珠子在他手心里转得飞快,“李叔叔说了,这是为了大家好。你看林姐姐,你就因为不举报,上次差点被带走,要不是张医生帮你说话……”
提到张医生,林夏的指尖突然发冷。那天巡逻队闯进她家,说有人举报她“私藏米汤”,是张医生拿着她的病历赶过来,说她“体质特殊,需要流食”,才把人拦了回去。可昨天在诊室,她分明看到张医生的抽屉里,藏着小石头他们领糖的登记本,每一页都写着“举报成功,奖励XX糖”。
“我不要糖。”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说,她一直蹲在角落里没说话,手里的玻璃珠是颗不透明的白珠子,“我想爷爷了,他以前总给我烤红薯,比糖甜。”
“你爷爷是违规户!”小石头立刻喊道,声音尖得像划破纸,“李叔叔说,违规户的家人也不能同情!”
羊角辫女孩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攥着白珠子的手指关节发白。林夏认得她,是赵爷爷的孙女,老人被带走后,她就被安排住进了“儿童之家”,听说每天只能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烤红薯……”林夏蹲下身,看着女孩冻得发红的脚踝,“我知道哪里有种红薯的地,等晚上,我带你去挖好不好?”
女孩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暗下去,摇摇头:“不行的,会被举报的。上次小柱子偷偷摘了个野果,就被取消了三天配给。”
林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想起自己藏在地板下的米,想起王奶奶瓦罐里的咸菜,想起张医生抽屉里那些写满名字的纸团——原来在孩子们心里,规则早就像晒谷场的水泥地一样,硬邦邦地压着,连偷偷摘颗野果都成了罪过。
“看!巡逻队来了!”穿红绸带的女孩突然跳起来,指着村口的方向。
几个孩子瞬间站直了,像排小卫兵,只有羊角辫女孩往后缩了缩。林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李队长正带着两个队员往这边走,手里拎着个铁皮盒,盒子上画着颗大大的水果糖,晃得人眼睛疼。
“今天有薄荷糖!”小石头兴奋地拍手,“我闻到味儿了!”
李队长走到孩子们面前,打开铁皮盒,里面的糖纸在阳光下闪得晃眼。“怎么样?”他笑眯眯地问,眼角的疤跟着动了动,“有发现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只有小石头没开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奶奶家的方向。林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悄悄往王奶奶家的方向挪了挪,想挡住他的视线。
“小石头?”李队长拍了拍他的头,“你昨天说的那家,有动静吗?”
小石头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铁皮盒里的薄荷糖,突然指着林夏:“林姐姐刚才跟王奶奶说话了!还塞给她个纸包!”
所有目光瞬间砸在林夏身上,像晒谷场的光一样烫。李队长的笑容收了起来,眼神像根冰锥,刺得她后背发麻。
“纸包?”李队长往前走了一步,“什么纸包?”
林夏攥着布袋的手指在发抖,里面的糙米硌得她生疼。那是王奶奶给她的咸菜,用旧报纸包着,说“就着米汤能多吃两口”。
“是咸菜。”林夏抬起头,迎着李队长的目光,“王奶奶自己腌的。”
“是不是咸菜,搜了才知道。”李队长挥了挥手,“去看看。”
两个队员立刻往王奶奶家走,脚步声踩在晒谷场上,像敲在林夏的心上。她看到羊角辫女孩低下头,白珠子在她手心里攥得变了形,看到穿红绸带的女孩得意地挑了颗橘子糖,看到小石头盯着薄荷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幻想日记里的画面突然涌进脑子里:孩子们把糖纸叠成小船,放在水沟里漂,王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摇着蒲扇,说“慢点跑,别摔着”。阳光是暖的,风是软的,连蝉鸣都透着甜。
可现实里,蝉鸣像在哭,阳光像在烧,孩子们嘴里的糖,甜得发苦。
“报告队长!”队员的声音从王奶奶家传来,“瓦罐里确实是咸菜!还有……还有半袋糙米!”
林夏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那糙米是她昨天偷偷放在王奶奶窗台上的,她想着老人牙口不好,糙米泡软了能好嚼些。
“私藏糙米,还互相包庇。”李队长的声音冷得像冰,“把王奶奶带过来,还有林夏,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小石头终于拿到了他的薄荷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就知道……”
林夏被队员架着胳膊往村口走时,回头看了眼晒谷场。羊角辫女孩蹲在地上,用白珠子在水泥地上画着什么,远远看去,像个小小的“家”字。穿红绸带的女孩正给其他孩子分糖,阳光下,她们的笑脸像画上去的,甜得一点都不真实。
蝉鸣还在响,晒谷场的光依旧刺眼。林夏突然想起张医生说的话:“有些甜,是用别人的苦熬出来的。”她以前不懂,现在尝到了——那糖的甜里,有王奶奶的咸菜香,有赵爷爷的红薯味,还有她藏在地板下的米,在暗夜里发过的芽。
走到村口时,她看到张医生站在诊所门口,白大褂的袖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折断翅膀的鸟。他手里拿着颗糖,是颗橘子味的,和穿红绸带的女孩嘴里的一模一样。看到林夏,他突然把糖往口袋里塞,手指抖得厉害,糖纸发出细碎的响声,像谁在无声地哭。
林夏突然明白,这社区里的孩子,其实都一样。有的用别人的秘密换糖吃,有的把秘密藏在心里烂掉,还有的,像张医生手里那颗糖,明知甜得虚假,却还是舍不得扔。
只是不知道,等这些孩子长大了,会不会记得,自己嘴里的第一颗糖,是用什么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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