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子同床共枕,宁久向来睡得很好,整宿都不会醒一次。
今夜是个例外。
可能是白日里葡萄吃多了,半夜她被一股憋涨感唤醒。
帐中熏香缭绕,香气也比平时更加浓郁,熏得她头脑昏沉,眼前一阵阵发晕。
半梦半醒间,宁久伸出手摸索,想跟老婆贴贴。
被褥又冰又凉,手边空落落的。
奇怪,怎么没人?
难道成泠也把葡萄吃多了,可白天好像没见老婆怎么吃……
躺在床上默数一分钟,屋内毫无动静,院外却隐隐传来两道模糊人声。
睡意瞬间清醒大半。
宁久心跳骤停,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
她顾不上点灯,匆匆披上外衣,踩着鞋履,径直往外跑。
穿过前屋,穿过小院明亮的水塘,边跑边大声呼喊:“成泠,成泠——”
喊到第三声,宁久的声音戛然而止。
今天是农历十六,极好的满月夜。
夜深人静,万家灯火尽歇。小镇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徒留月影万千,依依徘徊。
月光温柔照耀着世间,就连她们小小的院子里,也落满银白。
这景致无比美好。
而她的妻子正站在小院里,挂满花苞的茶树下,抬起头,静静遥望着那轮无法触及的月亮。
墨发白衣,姿影飘渺,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寂寥。
这般情态,几乎不太像平时的成泠。
盯着妻子的背影看了半晌,宁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她动了动嘴唇,正准备开口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对方却忽然转过了身。
衣袂随风飞舞。
女子眉目清冷,墨发飘扬,浑身亮得像落了雪。
抬手指向天边,对她一笑:“阿久你看。”
宁久愣了下,抬起头,顺着妻子所指的方向极目望去。
明月高悬,不染纤尘。
“……”
敢情成泠是专程出来看月亮的?半夜三更的,这也太扯了吧。
不过还好。
还好,她的珍宝还在。
直到此时,沿着头皮泛开的麻意才逐渐消褪,心跳也恢复如常。
宁久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快步走过去,牵住妻子的手。
刚握住,便忍不住询问:“怎么突然跑到外面来了?”
“做梦做醒了,躺在床上睡不着,便想出来赏月。”
成泠神容温和,轻握着宁久的手,看不出丝毫端倪。
“……好吧。”宁久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还好只是赏月。”
她心有余悸,开了个玩笑,“方才看见你站在那儿,袖子到处乱飘,还以为我家成泠终于渡完情劫,要变成神仙飞升上界了。”
对于古代人而言,这笑话显然并不好笑。
成泠却笑了,捏了捏宁久的手:“哪来的这么多奇怪念头。”
当然不可能说是看仙侠小说看的。
宁久岔开话题,抬眼望向天边,纳闷道:“月亮真有这么好看?值得你特意出来看。”
成泠走近几步,恰好挡住黑衣人藏匿的方位。
她笑得温柔:“刚才没有很好看,但现在阿久在这儿,便十分好看。”
这话她爱听。
宁久嘴角不自觉翘起,却板着脸,故作严肃:“那你今晚不准看月亮,只准看我。”
成泠笑着应声:“好,我只看你。”
小院月色朦胧,皎洁如雪。
宁久看着成泠的眼睛,一点点凑近,伸出手,捧住妻子的脸颊,在飞雪漫天中交换了一个吻。
她闭上眼,吻得忘情,成泠的回应亦是极尽缠绵。
待到逐渐动情,成泠紧紧扣住宁久的指节,凑近耳畔,轻声低语。
“外面冷,先回房。”
宁久不假思索应下:“都依你。”
但就在转过身,牵着成泠回房的刹那,她的余光悄然瞥向角落。
一片黑色衣角,贴着墙角极速掠过,遁入黑暗。
*
“宁妹妹,你是说,你家里闹鬼了?”
宁久揉了揉酸痛的关节:“只是模模糊糊瞧见一道影子而已,但总感觉有点像个人。”
苏轻大惊:“什么人?竟然半夜三更出现在你家院子里,这也太大胆了!”
昨夜的情景犹在眼前,宁久欲言又止,内心无数个声音在替成泠开脱。
她与成泠成婚两年,相处和睦,情意绵绵,在床笫间亦是愉快合拍。
除了穿书这件事,她对成泠有所隐瞒。
其它方面,她以真心待成泠,成泠亦以真心待她。
虽然成泠的行为偶尔会让她感到困惑,可是和她们的情谊比起来,这些都不重要。
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过往,她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与成泠生出嫌隙。
无论如何,成泠始终是她的妻子。
宁久的左右脑打了一架,最终恋爱脑战胜了理智脑,缓缓吐出一句。
“大抵是进贼了……苏轻姐,我先观望观望,若是以后还敢再来,我便去衙门报官。”
“嗯,好!”
苏轻仍有些不放心,切切嘱咐,“宁妹妹,你要多加小心,也要保护好成泠妹妹,她身体不好,人又柔弱,碰上这种事情,该是比你更怕些。”
宁久点点头。
是啊,成泠如此善良,平日里连杀鸡都有些不敢,绝无可能认识那种人。
一定是她想多了。
*
茶坊顶层,暗室。
四周一片昏暗,只亮着几盏微弱的灯。
“哗啦——”
狂风刮过,层层轻纱迎风飘飞,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在空旷屋室间回荡。
仿佛在楼阁殿宇穿行,成泠眉目微垂,慢步走下台阶。
如雪的衣摆一级一级拂过阶梯,未曾沾染半分尘埃。
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她身前,正站着一个僵立不动的黑衣人。
黑衣人仿佛被药物操控,明明杵在跟前,身体却十分僵硬。
唯有那双剧烈颤动的眼眸,暴露出他的恐惧。
“殿下,属下知错,真的知错了……”
哀求声回荡在耳畔,成泠神情温和,语气却毫无起伏,仿佛已经盖棺定论。
“可你犯了死罪。”
语罢,她不再理会黑衣人的哀求,缓缓从袖间抽出一柄短刀。
刀刃藏于鞘中,看不出有多锋利。
但那刀鞘玲珑精巧,表面錾刻的青鸟纹无比繁复,想来应该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好刀。
瞧见那只刀鞘,某些可怕的记忆涌上心头。
黑衣人瞳孔骤然紧缩,不由自主开始向成泠求饶。
“殿、殿下,求您发发慈悲!属下家中还有老小,属下不想死……”
成泠恍若未闻,宽慰般冲黑衣人笑了笑:“别怕,本宫的刀很快。”
“叮!”刀锋出鞘。
如同在即将断裂的绳索上起舞,刀尖明亮如雪,于空中慢悠悠转了一圈。
旋即猛地扎入黑衣人的脖颈。
持刀者漫不经心,一点点加重力道,支使着刀尖,戳向血肉更深处。
力道极其克制,未曾割破血管,黑衣人却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声音犹如从嗓子眼里挤出,彻底变了调。
“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属下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会悔改的,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暗室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成泠面露怜悯,但割喉的动作并没有停,甚至还有心思闲聊。
“本宫在民间待了两年,已经学会了杀鸡。”
“杀鸡之前,得先把刀伸进嘴里,找到喉咙里的血管,一截一截割断,这样血才能流得干净。”
在血衣使做事的人,不可能听不懂主子的弦外之音。
黑衣人完全听懂了,瞬间出离恐惧:“殿下,我不想死!”
“属下虽然一时失手,放走了许敬峰的儿子,但今后一定会将功补过,不会再让您失望!!”
成泠面容清和,讲出来的话语,却温柔而残忍。
“本宫知道,你不想死。可你与叛徒里应外合,故意放走许敬峰的幼子,本宫该怎样饶你不死?”
完了,全完了。
黑衣人面如死灰,瞬间明白,主上已经知晓了一切。
这位殿下向来手段残忍,就算临时反水,供出许敬峰幼子的下落,此事也不可能善了。
事已至此,黑衣人咬了咬牙:“既然殿下已经知道了,属下罪无可恕,不敢奢望您能放我一马。”
“但有一点,我一定要说明白。许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无论殿下如何折磨我,我都不会吐露许少爷的行踪半分!”
成泠微微挑眉:“是吗?”
黑衣人言辞铿锵,仿佛已经下定决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许少爷还活着,许家的香火就不会断。他会长大,会替枉死的家人报仇,到时候,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听完这番话,成泠非但不恼,唇畔笑意反倒更盛。
她轻轻俯身,注视着黑衣人的眼眸:“好一个主仆情深,本宫都快被感动了。”
“但你似乎没有想过,他的儿子倒是保住了,那你的呢?”
一个时辰后。
陵阳城上空阴云密布,飘落细雨。
烟雨朦胧间,青衫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下驴车。
雨脚如注,鞋履边很快聚集起一滩水洼。
宁久抬起头,瞧了瞧茶坊上方悬挂的那块乌木牌匾。
“忘忧阁!好名字啊。”
身侧的黄衫女子赞叹不已,“宁妹妹,成泠妹妹就在这里面当乐师吗?”
“……大概是这样。”
宁久盯着眼前这座高华气派的建筑物,眼角有些抽搐,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陵阳城这种不怎么繁华的城池,什么时候有这么高大上的茶坊了?
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穷苦地方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宁姐姐,苏姐姐,是你们!”
宁久抬眼望去,只一眼,便愣在原地。
穿碧色衣衫的年轻女子满脸惊喜,提裙走下台阶。
脚步轻快,踩着水洼一路跑过来,一下子窜进她的伞底。
顾不上擦去发顶沾染的水珠,女子仰起一张芙蓉面,语气笑盈盈:“是我呀,若岚,宁姐姐不认识我了?”
徐若岚,清水镇徐秀才家的女儿,她当然认识。
不仅认识,还差点成了她的未婚妻。
因着这段孽缘,宁久的眼角抽得更厉害了。
完全没注意到,茶坊顶层站着一道雪白身影,就这么立在高楼上,一言不发,目光深静地盯着她们看。
想了一会儿,宁久终于组织出语言。
她指了指茶坊的檐角,嗓音温和,但杀人诛心。
“我这伞小,落不了脚,要不你还是去那边避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