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尾随一辆车与开车尾随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难度。
跟着一辆车时,不用刻意隐藏,车流中同行本就自然,隔着几行车道或是几辆别的车就行。
但人的移动没什么规律,背后也不会装转向灯,可能临时就会拐进某条分叉路,而一辆车保持十码以下的龟速在车道上爬行实在太过显眼,因此司机老姚只能一路驶驶停停,每次都在前面那个人影马上要消失不见时才开车追过去。
直到停在一条巷弄口。
小巷太窄,若要在这样的小路上开车,和直接在车头前挂一块“快来看我”的牌子也没什么分别了。
赵越声留下一句“你先回去吧”,便下了车,自己往巷子里走去。
江橘问提着袋子不急不缓地走着,从表哥家到她住的地方有段距离,大概有两公里多,但她没选择打车,一路步行回来。
拿时间换车费,是很划算的,过年的时候打车还要加价,她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江橘问拐进了一所老旧小区,穿过一片小花坛径直进了楼道。
就在她走到一楼门口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按在了掉漆的铁门上。
江橘问紧了紧手里的袋子,水果有些沉,勒得她手指已经有点发麻了。
她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背后的人。
“赵越声?”
赵越声低着头背着光,离得太近,看起来竟像是把她圈在了怀里似的。
“你该请我进去坐坐。”
江橘问皱了皱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赵越声目光落在她头顶,抢在她说出一些他不想听的话之前开口道:“大年初一不能拒客,否则一年都门庭冷落。”
感谢于清女士时常在他耳边念叨的一些没用的规矩,依着江橘问的性格,她真有可能给他吃闭门羹。
“不速之客也是客吗?”
“江橘问,我记得你以前很有礼貌的。”
“我以为礼貌的定义不应该包括强行造访别人家吧。”
“……没带礼物,确实失礼,我很抱歉,下次会注意。”
“……”
江橘问到底还是打开门,请赵越声进去了,一男一女堵在门口拉扯不清,这场面实在说不上好看。
赵越声一进门便快速打量了一圈整个房间。
客厅面积不大,靠墙摆着一组深棕色的木柜,上方钉着个圆形老式挂钟,另一侧摆着张布艺沙发,淡紫色的底,大片的百合花,没有茶几,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榆木大方桌,桌面被磨得光滑温润,木地板有几处被磨花了纹路,窗帘只拉开了一边,朝南的木框窗斜切进来几缕阳光。
整个房间没有亮眼的颜色,全是深色陈旧的沉缓色调,陈设简单得近乎朴素。
没有男性生活过的痕迹。
赵越声在沙发上落座,这张沙发明显地尺寸有些偏小了,江橘问窝在上面很合适,但赵越声一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坐下来,就显得太过逼仄了。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茶叶,只能烧点热水请你喝了。”
赵越声不在意地点点头,他又不是为了来喝茶的。
江橘问把水果拎到厨房,不想洗,也懒得给他切,于是便从里面挑了两个略带青色的橘子出来,又接了点水到水壶里烧着。
“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吃点橘子吧。”
赵越声盯着桌面上那两个圆滚滚的橘子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镇定自若地拿了一个在手上剥开。
好酸。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然后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江橘问在另一侧坐下来,“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赵越声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鬼使神差地跟了她一路,腆着脸强行进了女孩子的家,现在要说“我没什么事”,想必会被抄起扫帚赶出去吧。
我就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你一直留在夏安市吗。
你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
……
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张口说出的却是最糟糕的那一句:“你的脸,还会好吗?”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赵越声以为江橘问会翻脸请他出去,可结果并没有。
她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语气慢悠悠的,“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就算不会好也没关系,我习惯了。”
又酸又苦的汁液从舌根处泛上来,赵越声往嘴里又塞了一瓣橘子。他倒是宁愿江橘问发火把自己赶出去,而不是用这种无所谓的,毫不在意的口吻轻飘飘一句“习惯”带过。
哪有女孩子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他不敢去深想,她会为此经历多少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议论。
只要稍微一想,他就像被人撕开了皮肤上刚刚结好的痂,肆意去戳弄底下翻开的血肉。
她就是他的报应。
她的存在,是他余生都不得安宁的根源。
即便她对这一点浑然不觉。
在她的角度,他赵越声只是一个曾经与她同窗的普通同学,高考前不知因什么缘由突然出了国,从此成为她人生中的过客,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偶然遇见。
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愿意跟他打招呼,借钱给他,放他进了家门,还好心给他吃橘子。
但赵越声心里清楚明白的很,他在她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
所以此刻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语气低落,“我可以帮你找来最好的皮肤科医生,江橘问,你不应该……”
“没有这个必要。赵越声,你看在曾经的同学情谊份上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但我并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需要改变,你跟我之间的关系,本来也没有要好到这种程度。”
赵越声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从来都是这样,在她那里,他们两个一直是“你”“我”分明的,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你现在的生活……”赵越声喃喃重复道,目光扫过狭小的客厅里过时的装潢,突然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厨房传来一声微弱的“啪嗒”声,江橘问侧过头看了一眼,起身道:“水烧开了,我去给你倒一杯。”
片刻后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回来了。
“喏,喝完这杯水,你就离开吧。”
主人家下了逐客令,有礼数的客人都该知道起身告辞了。但赵越声不一样,他不要脸,纹风不动地坐在那,像长在了沙发上。
“不急,晾凉了我再喝。江橘问,你还没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这好像跟你没什么干系。”
“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那么敬而远之?”
赵越声本不想说出这句话,这只会让他的卑鄙程度更上一层楼。
但江橘问就像一只铁壳王八,他找不到可以撬开的缝隙。
果不其然,在听到他说完后,江橘问沉默了一瞬,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迟疑了下,还是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好吧,我现在在我表哥表嫂开的一家小公司里做会计。”
赵越声怔怔的,半晌才道:“为什么?以你的学历……”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又落在她脸上的疤上,只觉得眼里刺痛。
江橘问知道他想岔了,笑了笑,“我没什么学历,我只有高中学历。”
“你说什么?!”
赵越声看起来比她本人还要激动,扬声质问道:“凭你的成绩想去哪去不了,怎么会?”
他忽然想到一个极其荒谬的可能,这个想法简直让他如坠冰窟。
那个人不在了,她便连自己的理想,前途,未来,都一股脑儿不要了吗?
江橘问不知道赵越声在胡思乱想什么,脸色才会变得如此难看,她解释道:“那时候家里出了点变故,我没有精力继续学业了,就没去上大学。”
好拙劣的借口。
这跟学生说,没交作业是因为落家里了,员工想请假,便敷衍地来一句家里有事有什么分别?
赵越声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压着声音道:“江橘问,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不用这样不走心地来糊弄我!”
江橘问不知道他的怒气从何而来,顿了顿,说道:“我没有糊弄你。高三下学期,我爸爸妈妈先后去世了,家里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债主们每天上门要债,晚上在我家里打地铺也不肯离开,我只能出去赚钱,就算考上了大学也是没法去读的,学费也要交钱。在把欠的债全部还上之前,他们不会允许我一个人跑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
江橘问寥寥数语,就好像扇了赵越声数个巴掌,他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把她话里的每一个字组合起来重新理解了一遍,脸上不禁血色尽失,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没有最噩梦,只有更噩梦。
他不是个很能共情别人的人,每年批出去的慈善费用也只是为了维护企业形象,如果身边哪个熟人有一天破家荡产贫困潦倒求到他面前,他也只会心平气和地请管家把人丢出去。
但当江橘问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跟他诉说那些过往的时候,他感觉心底被凿开个大洞,有冷风呼呼地往里面刮。
他以为他带给她的就已经是最惨烈的伤痛,但江橘问告诉他,不,这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在他掩耳盗铃地躲到国外的时候,他梦里的女孩被毁了容,被人上门逼迫,被一点钱财硬生生断了前路,折断翅膀丢到烂泥塘里。
她喊过痛吗?找人求救过吗?大概是没有吧,她能求谁啊,亲人,朋友,全都一个个死去,在摧毁她的幕后推手中,他赵越声不也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个吗?
赵越声眼底一片猩红,像是要沁出血来,江橘问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嗫嚅道:“赵越声,你……你还好吗?”
赵越声嗓音嘶哑,像把浸了血的破提琴,“为什么不找我?”
“你?你不是出国了吗,再说了,就算你没出国,也没有拿我个人私事去麻烦你的道理啊,难道我要拜托我的同学拿他家里的钱出来,去填平我家里的账吗?”
“对!”
赵越声受够了听她在那里你你我我的,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愿意,我对你是有求必应的。”
“哦。”江橘问的表情很平静,“那么我又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呢?”
赵越声僵在了原地。
那些隐秘的可耻的心思被她一竿子掀翻遮羞布,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了。
“我……”
“有求必应?赵越声,你就这么喜欢看我求你吗?”
赵越声喉咙发紧,一时失语。
他在她漠然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丢盔卸甲,连囫囵的只言片语都组织不起来。
“怎么不说话?说啊,说你想要什么。”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江橘问垂下眼,把杯子往赵越声面前推了推,“水凉了,喝吧。”
赵越声像尊沉默的雕塑般,将两个酸到发苦的橘子慢慢都吃完了,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个干净。
他就不该来这里。
除了自取其辱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是我不该冒昧来打扰你,谢谢你今天还愿意让我进门。”
赵越声从那张空间局促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步,回过身道:“多谢款待。”
然后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赵越声几乎落荒而逃。
回到溪山别墅时,他整个人仍是浑浑噩噩的。
十八岁的江橘问和二十八岁的江橘问在他眼前摇摇晃晃,重叠又分开,两张相同的脸,一左一右,在他耳边开启3D环绕声。
“赵越声,我求你。”
“赵越声,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赵越声,我好疼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你对不起我是吗?”
“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看到了。”
“赵越声,你松手吧,死人是拉不起来的,又重又冷。”
……
真是阴魂不散!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她最擅长说着软弱忍让的话,步步后退,等到退无可退不想再退时就换了副脸色,釜底抽薪地拔出剑来,眼皮都不眨一下地捅你个三刀六洞,还能笑吟吟地来一句“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撞我剑上了”。
还会用那种了然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审视人,赵越声那些自以为是的伪装在她面前形同虚设!
杀人又诛心!
越是咬人的狗看起来就越无害!
她哪怕跪在地上的时候,看他的眼神也是俯视的!
一个满脑子一根筋的死心眼儿!一块冷硬顽固的铁秤砣!
所以他怎么可能不恨她?
她为什么又要出现?
他本来早已经忘了她!
眼前人影变幻,忽远忽近。
赵越声又陷入了一场深沉的,黏腻的梦魇里。
等到再次醒过来时,他急促地喘息两声,摸到额上已是涔涔冷汗,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他呆怔两秒,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却看到满屏的未接电话和信息。
赵越声心中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坏了,庄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