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月光》 第1章 头香 冬日清晨的风总是要格外冷些。 天色未明,普济寺的朱红大门紧闭,大雄宝殿前的香炉就已经燃起袅袅青烟,赵越声从蒲团上直起身,将手中三炷香插在香炉正中。 大年初一的头香,讨个好兆头,家里长辈年事渐高,总不好叫他们拖着副老骨头大清早来登山门,是以赵越声只能在这新春佳节月黑风高之际被二位高堂大人从床上踹了下来,一路滚来了普济寺,被迫尽尽他那点平日里难以挖掘的孝心。 赵越声顺着面前缓缓上飘的香雾抬头看去,佛像金身,垂目敛容,木鱼声和僧人的诵经声从后殿传出来,混着檀香弥漫在大殿里,端的是一派庄严肃穆。 神佛有灵吗?赵越声在这片静穆里不合时宜地想,若真有灵,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就被人叫出来上班,别说保佑世人普度众生了,别赐他三天霉运就算好的了。 不过好在,佛法高深,专渡有元人。 心里想着些不着边际的话,面上却仍是一副光风霁月。 赵越声朝莲台上拜了拜,立在供桌旁的小和尚余光偷眼看了看他,面前人是天生的好相貌,肤色瓷白匀静,身姿颀长,神色隐在烟雾后面淡然无波,殿内神像环立,他像是从其中某座高台上走下来的菩萨化身,一枚温润蕴藉的君子玉。 见他往功德箱里放了香火钱,小和尚侧过身双手合十朝他点头示意了下,走到殿内一侧的方桌旁,提笔在一块小木牌上写下他的名字,轻车熟路地挂在身后石壁上。 那小和尚自然是认识赵越声的,赵家年年初一都会来寺中上头香,近几年都是面前这位赵家大少来点的香,出于对这份虔诚以及满怀诚意的香火钱的尊重,熟记赵家人姓名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写着赵越声三字的木牌被高高挂在那石壁最上首,赵越声对着小和尚颔首道:“有劳小师傅。” 随即便转身跨过门槛往后院走去。 他在后院的净手池旁停下,舀起一瓢水洗了洗手,指尖被冰得缩了缩,一旁的住持上前递来干帕子,笑着道:“新年好。” 赵越声顺手接过,含笑回礼道:“莲心住持,新年好。” 院中有几个僧人在角落围成一圈,不知在焚烧些什么,明火窜动,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和前殿飘过来的檀香,赵越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季冰冷的空气在肺部打了个圈儿,天际恰好吐出一抹曦光。 正当此时,庙门打开,香客入内,嘈杂的人声铺开,团团香雾很快汇在一起摇摇晃晃地浮上了庙宇屋檐。 赵越声被僧人引着往后堂屋里去吃早饭。 普济寺的斋饭做得味道还可以,赵越声吃过后泡了壶红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凌晨三点多就被于清女士喊起来催他来上香,脑仁有股胀胀的疼,这会胃里吃了点东西,又被屋子里点着的火炉暖意一熏,困意便丝丝缕缕地冒了上来。 但很快被一阵铃声打断。 是于清女士。 赵越声拿起手机按下接听,“妈,怎么了?” “赵越声,中午你庄叔叔他们会过来吃饭,你记得早点回来,别卡着饭点到。” “你们吃你们的,怎么还非得我作陪啊?” “少那么多废话。”于清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回来时顺便转道去一趟小庄那,接上她一块过来。” 赵越声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脑仁更疼了,“怎么,她家司机全都休假了?劳动您亲自指挥我去接?” “你少在这明知故问的,总之你去一趟就是了,大过年的,别给我找茬。” 说完就挂了电话。 做个孝子真难。 赵越声有点迟来的中年叛逆期想发作了。 不怪赵越声平时不想回家住,实在是受不了他妈左一句“再过两年你就三十了”,右一句“你王阿姨上个月抱孙子了”,中间夹杂着几声辗转哀婉的长吁短叹,末了再以嗔怨谴责的眼神作结,回回都能唱念做打出一台大戏来。 赵越声长久以来的良好家教束缚着他听了几出戏,装模作样地聆听了几回慈母教导,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挑了溪山路那儿其中一处房产常住,唯有逢年过节时才不得不回家看看。 几十公里的路程愣是叫他住出了分隔异地背井离乡的架势。 他知道他妈有心想撮合他和庄霏言,赵庄两家常年交好,知根知底,家世相当,他在国外那几年又和庄霏言同校求学,看起来很有一些“感情基础”,把这个基础深化一下,从同桌吃饭变成同床共枕,顺理成章地完成某些商业资源的交换与共享,两家都能各自得利,共同发展,没什么不好的。 他本人对庄霏言也没什么恶感,对待婚姻更是没有多余的期待,从各个方面来说,庄霏言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联姻对象。 赵越声静默片刻,端起那盏没再冒热气的茶水喝了。 尚有余温,茶香未散,没什么不好的。 他起身朝外走去。 大过年的,回家尽孝吧。 赵越声往回走至寺庙门口,下山的路曲折延绵,长阶漫漫,一眼望不到头。 普济寺香火鼎盛,加之今天是年初一,香客更是比往常多了几倍。 赵越声逆着成群的行人往下走,目光略过路边卖吃食的小贩,蓦地在人群中某个点顿住。 半张熟悉的侧脸落入眼底,眉眼柔和,垂落的长发被隐在围巾里,身后的香客错身而过时不小心碰了她的肩膀,她微微侧身,整张脸露了出来,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她左耳畔延伸往上,斜斜划过颧骨,最终落在眼下。 华贵的丝绸被毫不留情地撕裂,直挺挺地扔到赵越声脸上。 “咚——” 山顶塔楼的钟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厚重绵长的回音绕过殿宇的飞檐,落在他的耳畔。 那一记钟捶好像直接撞在了赵越声后脑勺上,立时砸得他神智逸散,四肢冰凉,变成一棵扎在地里木头木脑的稻草人。 他神情恍惚地瞥了一眼大雄宝殿的方向。 神佛确实是不好得罪的。赵越声心道。 否则他的报应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呢。 第2章 新年快乐 没有人能十年如一日地爱着另一个人。 就算有,也绝对没有人会在十年未曾见面的情况下,仅凭记忆持之以恒地保留爱意。 赵越声一直坚信这一点。 七年就足够一个人全身所有细胞更新一遍,更遑论十年。 再深刻的感情,再铭心的回忆,在时间长河亘古不灭的一遍遍冲刷下,除了些淤泥细沙,也剩不下什么了。 赵越声的记忆力算不上特别好,他又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神童,因此十年前的那些人和事,早就已经在他脑海中斑驳泛黄成一页模糊的旧书,连带着很多张形形色色的脸和一连串繁多的无关紧要人士的姓名,被他一并糅杂成一堆看不出颜色的废纸团,远远扔到了记忆深处。 所以当他回过神来,抓着对面人的手腕,脱口而出“江橘问”时,他比对方还要惊诧。 她的五官没有太大变化,眉目清澈,睫毛纤长,但一点也不翘,是向下的弧度,因此低头垂眼的时候会在眼下投下一大片阴影,是很可怜怯生的模样,亮黑的眸子像沉在水缸底的石子,清凌凌的,鼻尖一点小痣,唇色浅淡,半截纤细的脖颈被拢在柔软的棉织围巾底下,细软的发梢依然卷着微小的弧度。 江橘问仰头看了他两秒,才恍然道:“赵越声,是你啊。” 她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礼貌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 赵越声本来应该已经忘记了她的脸,太久了,谁还会记得自己曾经班上的高中同学一个个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这很正常,时间车水马龙地过,日子被纷杂琐事填充,忘记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了。 他都不记得自己昨天中午吃的什么。 他觉得自己早已经忘记了,事实上他也确实很少想起。 她看起来几乎没怎么变,这实在可恨。 就连惯用的那种礼貌疏离的表情都一如昨日,像牢牢焊在了她的脸上似的,但除此之外,此时此刻焊在她脸上的还有一条长长的、略显狰狞的疤。 那条疤痕就那么明晃晃地盘踞在那张脸上,太过清晰,可见主人也并没有费心思去遮掩,十年的光阴在方寸之间被压缩凝实,狠狠在赵越声头上敲了一闷棍,导致他有种头晕眼花之感。 也可能是因为昨晚睡眠不足,头晕是正常的。 大概是因为赵越声太久没有出声,杵在原地像根木桩子似的一直盯着她看,江橘问脸上的笑意收了收,抽了抽自己的手。 没抽动。 “赵越声,你的力气好大。” 赵越声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她的手。 他那塞满了稻草的脑子终于开始慢慢转动,嘴唇动了动,“你胖了。” 江橘问的脸好像更冷了点。 赵越声难得地升起了一阵无措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也来上香么,好巧。” 江橘问点了点头,看起来没有想要继续交谈的兴趣。 赵越声手指微蜷,好像又一次浸在了寺庙后头净水池的露天冰水里,他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试探着发出邀请:“一起走吧。” 江橘问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轻轻嗯了声,抬脚朝前走去。 赵越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再次踏进庙里。 人流如织,江橘问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来时,赵越声也跟着跪在了她身侧,与她并肩,她闭着眼默念祈愿,赵越声只轻轻偏过头去看她,动作幅度轻得像是在看一场梦。 佛像高高在上地俯瞰信徒,与二人遥遥相对。 江橘问俯下身叩首,赵越声就盯着她圆圆的后脑勺看,她会求什么?她想要什么?她什么时候开始信神佛了? 又颇有点以己度人地猜测,还是表面做做样子,实际上心里在走神琢磨别的什么事情? 赵越声想说“你不必求神拜佛,回过头来求我就可以”,无论要什么,他都可以竭尽所能地去满足她,现在的他也确实有这个能力。 但他知道她不会求他,不仅不会,还会用那种平静的、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是路边一片落叶,或是桌上一个摆件。 其实若要追根究底,他才是那个应该跪在她面前,祈求宽恕与原谅的人,他的神佛不在莲台宝座上,而是跪坐在他身边,正在低低叩首。 赵越声的外表很有欺骗性,披着一层谦谦君子的皮,日常里也很乐于扮演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社交方面,他既可以做到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沐春风,也可以三言两语就将人挤兑得七窍生烟,他的待人接物如同他的道德底线一样灵活多变。 他这辈子只在江橘问身上碰过壁,并且碰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窜。 现在看起来还有即将继续碰壁的趋势。 礼毕起身,江橘问往旁边侧行几步,从兜里摸出一张十元纸币塞到功德箱里。 守在一旁的小和尚道了声谢,瞥见她身后的赵越声时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赵越声在江橘问诧异的目光中苦笑了一声,说道:“出门急,忘记带现金了。” 见她不搭话,赵越声只能再次开口问道:“你能先借我点吗?” 江橘问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从兜里慢吞吞地摸出来五块钱,递到他面前,“只有这么多了。” 赵越声笑着接过来,“没关系,多谢你了,敬佛看心不看财。” 然后在小和尚复杂的眼神里将那张钱对折后丢入箱内。 走出殿门口后,赵越声问道:“可以加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我把刚才的钱转你。” 江橘问没有假装客气地婉拒,默默掏出了手机。 五块钱也是钱,她不是慷慨大方的散财童子,赵越声也不是佛祖,她没道理平白给他供奉,她对自己的钱一向很爱惜。 看着她通过了自己的好友申请,又收了他转过去的红包,赵越声笑了笑,问道:“你要下山了吗?我知道另外一条道,山路要好走些,就是稍微有些绕……” 江橘问打断了他:“不好意思啊,我还要等人,你先走吧。” 赵越声话音顿住,片刻后,若无其事道:“好,正好我还有点事,那我就先走了。” 江橘问跟他道过别,转身往廊下另一个方向走。 走了几步,赵越声忽然在背后喊住了她。 “江橘问。” 江橘问驻足回过头来看着他。 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光洁如初,是并未受伤的那一侧。 好像从未变过。 一切都好像从未变过。 在香火的余味中,隔着一个大殿门口的距离和中间穿梭来往的行人,赵越声静静注视着她,“江橘问,新年快乐。” 江橘问怔了怔,然后弯了弯眼睛,也道:“新年快乐。” 好了,赵越声,就停在这里吧,她看起来过得不错,他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已经太久了,也太远了,谁还会记得呢?曾经同学一场,多年后再度相逢,能笑着互相说一句,新年快乐,已经是留给彼此最大的体面了。 赵越声逐渐释怀,看着她的背景逐渐远去,看着她拐过转角穿过连廊下了台阶。 然后迎上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们看起来颇为亲密熟稔,不知道交谈了什么,然后走过来一个年长的妇女,牵着一个小孩。 赵越声死死盯着这一幕,见她蹲下来摸了摸那小孩的脸,又碰了碰他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捂在手心里搓了搓,那个陌生男人笑了声,随手去揉了把小孩的脑袋,说了句什么,惹来旁边的妇女佯怒着一巴掌拍在他的肩。 几个大人有说有笑地牵着个小孩走远了。 好一副和谐友爱的合家欢场面。 是啊,他怎么忘了,大年初一来烧香拜佛的,最常见的不就是举家出行了吗。 哈哈。 赵越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 一直波澜不惊的平静面容轰然碎裂。 从普济寺到山脚下的台阶将近上千级,赵越声不作任何停顿地冲下了山,疾步走到停车场,不等司机开门就自己上了车,重重关上车门,吩咐道:“把车给我开到山门口旁边的路上。” 司机不敢怠慢,立刻把车开了出去。 在山门口停下后,司机握着方向盘大气不敢出,也不敢问。 赵总很少冷脸,不高兴时经常是面无表情的,他长得白,一双眼睛又黑沉沉的,不作表情的时候就像个瓷做的假人,任何人被他这样阴森森凉飕飕地盯上片刻,心中就先怕了三分。 更别说他此刻明显地黑了脸。 有看不见的黑雾在从他身体四周飘散出来。 司机莫名地想到了吸血鬼,冷白面孔,阴气森森,往车后一坐抱着手半天不说话,眼看着棺材板快压不住了,好像下一刻马上就要长出两只大翅膀来扑棱扑棱飞走了。 就在司机如坐针毡之时,终于听见赵越声开了尊口:“跟上前面那辆车。” ……好吧,突然从奇幻恐怖片穿越到警匪动作片了。 司机看了看赵越声指的那辆车,他刚才瞧见有一家子先后上了车,好像还抱着个孩子,和周围三三两两成群的普通游客并无区别。 不知道这家子怎么惹到赵总头上了。 总不能有人胆子大到在菩萨面前抢了赵总的钱吧。 一路尾随跟到了城北,车子最后停在了一栋三层小民房对面。 一层铁门上爬着几缕绿叶植物,小院里栽着几株小葱和多肉,二三层左右分布着并排的白色窗框,挂着浅色窗帘,屋顶铺着暗红色瓦片,阳台上搭着晾干的衣物,外墙上有些经年累月的纹路。 那几个人进了这栋建筑后就没再出来,只能隔着一楼的玻璃门隐约看到里面走动的人影。 赵越声不言不语,目光在阳台上停留了许久,然后隔着车窗盯着那扇门不动。 司机觑着他的脸色,识趣地保持沉默,并且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半度。 被动的等待无疑是煎熬的,就在不知过去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后,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一个女孩从门内走出,送她到门口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往女孩怀里塞,女孩推辞不过便接了过来,然后和夫妻俩脚边站着的小孩挥了挥手道别,转身离开了。 赵越声认真地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伸手使劲搓了搓脸,将脸埋在掌心长长地松懈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走亲戚。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堵在别人门口盯着看又是要做什么,如果那扇门一直不打开呢?如果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家过年,他难道要在这里坐到第二天天明吗? 就算江橘问真的已经结婚生子了又怎么样,她这个年纪,不是很正常吗?如果他真的介意,这么多年,想办法找到她也是很容易的,但是他根本没有,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下意识躲避。 但是此时此刻,他坐在路边的车里,自我折磨般地守着一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开的门,当那扇门真的如他所愿地打开了,江橘问并不是以女主人的身份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只有庆幸。 原来他不是不想见她,他只是怕见她。 刚出国的时候,他经常会梦到她,江橘问流着满脸的血,睁着眼睛问他,“赵越声,你高兴了吗?” 有时她的脸上没有血,但布满了泪,怨恨地看着他。 她也会冲他笑,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她从不会这样对他笑,他不敢靠近她,因为怕她一张嘴就喊出另一个名字。 那些光怪陆离的,荒诞不经的噩梦或者春梦,最后统统都会在一片深海里结束,橘红色的海漾起细碎的光粒,她在那片海里缓缓沉下去,闭着眼睛,失去知觉,顺从地被水吞没,不管他怎么发疯地去拉她,去拽她,都只能徒劳地捞起一捧带着橘色碎光的水,无力地从指缝滑落。 每次醒过来的时候,赵越声都觉得很想死。 他恨江橘问,恨她太过恶毒,怎么也不肯放过他,连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一面也要是那样血淋淋的,残酷的,她简直心狠到了面目可憎的地步! 所以他将她的脸,她的名字,她的一切,都打包在一起上了锁,钥匙被他丢到不知道哪个垃圾堆里,这辈子都不想再打开。 甚至他从那一天后就再也没有吃过橘子。 忘记一个人并不难,他做得很好。江橘问的模样早已在他记忆里风化成沙,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当然,他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好的,从小到大,他过得顺风顺水,不论是物质上的满足还是精神上的享受,他想要的都能得到,而他本人也很争气,没有被家里养成个二世祖,回国后接手家里产业,几年间就让赵氏集团扩张了好几倍,明里暗里的奉承和羡慕他听了不知道有几箩筐,他的人生好得不能再好了! 江橘问只是他锦绣人生里的一个污点,是白衬衣上不慎滴落的墨水渍。 她无足轻重,但实在碍眼! 赵越声下定决心,对这点污渍实行眼不见为净的政策。这座城市很大,大到两个人若是不刻意去寻找机会,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有再次相遇的机会。 一别两宽,从此天涯陌路,这就很好。 熬夜又早起后的一番折腾令赵越声感觉身体有些发飘,耳畔也传来嗡嗡的耳鸣声,他似乎听见江橘问在说:“赵越声,我该怎么办。” 少年恶劣的声音响起,“很简单,你来求我吧。” …… 司机又重复了一遍,小心翼翼道:“赵总,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越声听见自己开口说:“跟着她。” 第3章 升级加强版噩梦 开车尾随一辆车与开车尾随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难度。 跟着一辆车时,不用刻意隐藏,车流中同行本就自然,隔着几行车道或是几辆别的车就行。 但人的移动没什么规律,背后也不会装转向灯,可能临时就会拐进某条分叉路,而一辆车保持十码以下的龟速在车道上爬行实在太过显眼,因此司机老姚只能一路驶驶停停,每次都在前面那个人影马上要消失不见时才开车追过去。 直到停在一条巷弄口。 小巷太窄,若要在这样的小路上开车,和直接在车头前挂一块“快来看我”的牌子也没什么分别了。 赵越声留下一句“你先回去吧”,便下了车,自己往巷子里走去。 江橘问提着袋子不急不缓地走着,从表哥家到她住的地方有段距离,大概有两公里多,但她没选择打车,一路步行回来。 拿时间换车费,是很划算的,过年的时候打车还要加价,她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江橘问拐进了一所老旧小区,穿过一片小花坛径直进了楼道。 就在她走到一楼门口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按在了掉漆的铁门上。 江橘问紧了紧手里的袋子,水果有些沉,勒得她手指已经有点发麻了。 她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背后的人。 “赵越声?” 赵越声低着头背着光,离得太近,看起来竟像是把她圈在了怀里似的。 “你该请我进去坐坐。” 江橘问皱了皱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赵越声目光落在她头顶,抢在她说出一些他不想听的话之前开口道:“大年初一不能拒客,否则一年都门庭冷落。” 感谢于清女士时常在他耳边念叨的一些没用的规矩,依着江橘问的性格,她真有可能给他吃闭门羹。 “不速之客也是客吗?” “江橘问,我记得你以前很有礼貌的。” “我以为礼貌的定义不应该包括强行造访别人家吧。” “……没带礼物,确实失礼,我很抱歉,下次会注意。” “……” 江橘问到底还是打开门,请赵越声进去了,一男一女堵在门口拉扯不清,这场面实在说不上好看。 赵越声一进门便快速打量了一圈整个房间。 客厅面积不大,靠墙摆着一组深棕色的木柜,上方钉着个圆形老式挂钟,另一侧摆着张布艺沙发,淡紫色的底,大片的百合花,没有茶几,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榆木大方桌,桌面被磨得光滑温润,木地板有几处被磨花了纹路,窗帘只拉开了一边,朝南的木框窗斜切进来几缕阳光。 整个房间没有亮眼的颜色,全是深色陈旧的沉缓色调,陈设简单得近乎朴素。 没有男性生活过的痕迹。 赵越声在沙发上落座,这张沙发明显地尺寸有些偏小了,江橘问窝在上面很合适,但赵越声一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坐下来,就显得太过逼仄了。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茶叶,只能烧点热水请你喝了。” 赵越声不在意地点点头,他又不是为了来喝茶的。 江橘问把水果拎到厨房,不想洗,也懒得给他切,于是便从里面挑了两个略带青色的橘子出来,又接了点水到水壶里烧着。 “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吃点橘子吧。” 赵越声盯着桌面上那两个圆滚滚的橘子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镇定自若地拿了一个在手上剥开。 好酸。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然后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江橘问在另一侧坐下来,“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赵越声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鬼使神差地跟了她一路,腆着脸强行进了女孩子的家,现在要说“我没什么事”,想必会被抄起扫帚赶出去吧。 我就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你一直留在夏安市吗。 你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 …… 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张口说出的却是最糟糕的那一句:“你的脸,还会好吗?”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赵越声以为江橘问会翻脸请他出去,可结果并没有。 她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语气慢悠悠的,“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就算不会好也没关系,我习惯了。” 又酸又苦的汁液从舌根处泛上来,赵越声往嘴里又塞了一瓣橘子。他倒是宁愿江橘问发火把自己赶出去,而不是用这种无所谓的,毫不在意的口吻轻飘飘一句“习惯”带过。 哪有女孩子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他不敢去深想,她会为此经历多少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议论。 只要稍微一想,他就像被人撕开了皮肤上刚刚结好的痂,肆意去戳弄底下翻开的血肉。 她就是他的报应。 她的存在,是他余生都不得安宁的根源。 即便她对这一点浑然不觉。 在她的角度,他赵越声只是一个曾经与她同窗的普通同学,高考前不知因什么缘由突然出了国,从此成为她人生中的过客,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偶然遇见。 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愿意跟他打招呼,借钱给他,放他进了家门,还好心给他吃橘子。 但赵越声心里清楚明白的很,他在她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 所以此刻他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语气低落,“我可以帮你找来最好的皮肤科医生,江橘问,你不应该……” “没有这个必要。赵越声,你看在曾经的同学情谊份上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但我并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需要改变,你跟我之间的关系,本来也没有要好到这种程度。” 赵越声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从来都是这样,在她那里,他们两个一直是“你”“我”分明的,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你现在的生活……”赵越声喃喃重复道,目光扫过狭小的客厅里过时的装潢,突然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厨房传来一声微弱的“啪嗒”声,江橘问侧过头看了一眼,起身道:“水烧开了,我去给你倒一杯。” 片刻后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回来了。 “喏,喝完这杯水,你就离开吧。” 主人家下了逐客令,有礼数的客人都该知道起身告辞了。但赵越声不一样,他不要脸,纹风不动地坐在那,像长在了沙发上。 “不急,晾凉了我再喝。江橘问,你还没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这好像跟你没什么干系。” “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那么敬而远之?” 赵越声本不想说出这句话,这只会让他的卑鄙程度更上一层楼。 但江橘问就像一只铁壳王八,他找不到可以撬开的缝隙。 果不其然,在听到他说完后,江橘问沉默了一瞬,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迟疑了下,还是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好吧,我现在在我表哥表嫂开的一家小公司里做会计。” 赵越声怔怔的,半晌才道:“为什么?以你的学历……”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又落在她脸上的疤上,只觉得眼里刺痛。 江橘问知道他想岔了,笑了笑,“我没什么学历,我只有高中学历。” “你说什么?!” 赵越声看起来比她本人还要激动,扬声质问道:“凭你的成绩想去哪去不了,怎么会?” 他忽然想到一个极其荒谬的可能,这个想法简直让他如坠冰窟。 那个人不在了,她便连自己的理想,前途,未来,都一股脑儿不要了吗? 江橘问不知道赵越声在胡思乱想什么,脸色才会变得如此难看,她解释道:“那时候家里出了点变故,我没有精力继续学业了,就没去上大学。” 好拙劣的借口。 这跟学生说,没交作业是因为落家里了,员工想请假,便敷衍地来一句家里有事有什么分别? 赵越声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压着声音道:“江橘问,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不用这样不走心地来糊弄我!” 江橘问不知道他的怒气从何而来,顿了顿,说道:“我没有糊弄你。高三下学期,我爸爸妈妈先后去世了,家里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债主们每天上门要债,晚上在我家里打地铺也不肯离开,我只能出去赚钱,就算考上了大学也是没法去读的,学费也要交钱。在把欠的债全部还上之前,他们不会允许我一个人跑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 江橘问寥寥数语,就好像扇了赵越声数个巴掌,他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把她话里的每一个字组合起来重新理解了一遍,脸上不禁血色尽失,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没有最噩梦,只有更噩梦。 他不是个很能共情别人的人,每年批出去的慈善费用也只是为了维护企业形象,如果身边哪个熟人有一天破家荡产贫困潦倒求到他面前,他也只会心平气和地请管家把人丢出去。 但当江橘问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跟他诉说那些过往的时候,他感觉心底被凿开个大洞,有冷风呼呼地往里面刮。 他以为他带给她的就已经是最惨烈的伤痛,但江橘问告诉他,不,这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在他掩耳盗铃地躲到国外的时候,他梦里的女孩被毁了容,被人上门逼迫,被一点钱财硬生生断了前路,折断翅膀丢到烂泥塘里。 她喊过痛吗?找人求救过吗?大概是没有吧,她能求谁啊,亲人,朋友,全都一个个死去,在摧毁她的幕后推手中,他赵越声不也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个吗? 赵越声眼底一片猩红,像是要沁出血来,江橘问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嗫嚅道:“赵越声,你……你还好吗?” 赵越声嗓音嘶哑,像把浸了血的破提琴,“为什么不找我?” “你?你不是出国了吗,再说了,就算你没出国,也没有拿我个人私事去麻烦你的道理啊,难道我要拜托我的同学拿他家里的钱出来,去填平我家里的账吗?” “对!” 赵越声受够了听她在那里你你我我的,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愿意,我对你是有求必应的。” “哦。”江橘问的表情很平静,“那么我又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呢?” 赵越声僵在了原地。 那些隐秘的可耻的心思被她一竿子掀翻遮羞布,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了。 “我……” “有求必应?赵越声,你就这么喜欢看我求你吗?” 赵越声喉咙发紧,一时失语。 他在她漠然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丢盔卸甲,连囫囵的只言片语都组织不起来。 “怎么不说话?说啊,说你想要什么。”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江橘问垂下眼,把杯子往赵越声面前推了推,“水凉了,喝吧。” 赵越声像尊沉默的雕塑般,将两个酸到发苦的橘子慢慢都吃完了,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个干净。 他就不该来这里。 除了自取其辱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是我不该冒昧来打扰你,谢谢你今天还愿意让我进门。” 赵越声从那张空间局促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步,回过身道:“多谢款待。” 然后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赵越声几乎落荒而逃。 回到溪山别墅时,他整个人仍是浑浑噩噩的。 十八岁的江橘问和二十八岁的江橘问在他眼前摇摇晃晃,重叠又分开,两张相同的脸,一左一右,在他耳边开启3D环绕声。 “赵越声,我求你。” “赵越声,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赵越声,我好疼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你对不起我是吗?” “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看到了。” “赵越声,你松手吧,死人是拉不起来的,又重又冷。” …… 真是阴魂不散!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她最擅长说着软弱忍让的话,步步后退,等到退无可退不想再退时就换了副脸色,釜底抽薪地拔出剑来,眼皮都不眨一下地捅你个三刀六洞,还能笑吟吟地来一句“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撞我剑上了”。 还会用那种了然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审视人,赵越声那些自以为是的伪装在她面前形同虚设! 杀人又诛心! 越是咬人的狗看起来就越无害! 她哪怕跪在地上的时候,看他的眼神也是俯视的! 一个满脑子一根筋的死心眼儿!一块冷硬顽固的铁秤砣! 所以他怎么可能不恨她? 她为什么又要出现? 他本来早已经忘了她! 眼前人影变幻,忽远忽近。 赵越声又陷入了一场深沉的,黏腻的梦魇里。 等到再次醒过来时,他急促地喘息两声,摸到额上已是涔涔冷汗,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他呆怔两秒,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却看到满屏的未接电话和信息。 赵越声心中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坏了,庄霏言。 第4章 没有哪里不好,也没有哪里很好 赵越声赶回家推开门时,大厅内灯火通明,于清上身裹着轻薄的绒毯,双手抱在胸前,端坐在厅内,目光如电地朝他射来。 “稀客啊,赵少爷,天黑路滑,难为你还摸得清我这儿的大门往哪开,我正准备着明天一早满二十四小时去警局报失踪人口立案呢。” 赵越声边往里走边脱下外套递给一边的佣人,无奈道:“妈,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临时有事……” “有事有事有事,你一天二十五个小时都有事,那你有手机吗?不知道来个电话吗?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在你庄叔叔和小庄面前圆过去的,我从小是这样教养你的吗?临时失约,饭局缺席,对人家姑娘置之不理,大过年的抛下家里人和登门拜访的客人玩失联。我问过了,你没去公司,项目也都放假了,老姚说你从庙里出来就打发他自己开车回来,你一个人不知道上哪干啥去了,赵越声,你给我老实交代,别告诉我你来这么一出就是专门下小庄的脸来给我看的。” 于清摆出一副坦白从严抗拒枪毙的架势,赵越声深知这种时候事实不重要,态度很重要,便坐到于清身边忙不迭地给她捏肩道歉,又招来佣人吩咐去炖一盏燕窝来,“气大伤身,别把你鱼尾纹给气出来了。” “你既然知道就给我省点心!我这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你和你爸的全责。” 赵越声好声好气地说了些软话,最后亡羊补牢地承诺道:“妈你放心,我明天就去找庄霏言赔罪行吗,再在鸿楼摆一桌请庄叔叔他们过来,正好聊聊年后文县岷茶古镇开发那个项目的进程。” 于清神色缓和些,“你庄叔叔那就不必了,我替你说过话了,逢年过节的,你也松快几天,别拿工作的事去烦人家,过完年够你忙的。小庄那里你是要上点心了,你别欺负人家性子文静就敷衍了事。” “是是是,我一定礼数周全,保证忏悔到位。” 于清皱了皱眉,“我是叫你去说礼吗?我是叫你去谈情说爱,你别给我避重就轻模糊重点。” 赵越声叹了口气,“妈,您把这乱点鸳鸯谱的劲头花在保养上,准能再年轻十岁。” 于清柳眉一竖,“什么叫乱点鸳鸯谱?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事业上我指点不了你什么,但你这把岁数也该成家了,小庄哪里不好?性子乖长得好,家世也算相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越声沉默片刻,“她没有哪里不好。”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她没有哪里不好,也没有哪里很好,好到让我觉得,我想要跟她过一生。” “你又犯轴了是吧?”于清瞪他一眼,“你要的好究竟得有多好?是不是非得天上的仙女下凡才能配得了你?” “不是仙女。”赵越声盯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 “什么?” “没什么。”赵越声抬起脸来冲她笑笑,“妈,我饿了,你还没吃呢吧,陪我吃点吧。” 于清侧过头看了他好一会,道:“越声,妈不是要逼你,只是你总该定下来了。人越老,就越是爱想象自己的身后事,我有时候想着我和你爸要是不在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我就觉得难受。你赚再多的钱,雇再多的人,可以让八大菜系的名厨排着队给你做饭,但没一个陪你一起吃饭的人,又有什么滋味呢。小庄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总要有那么一个人的。” 赵越声收回手,看着地上瓷砖映着的水晶吊灯的倒影,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既没法向她承诺些什么,也没打算做坚定的不婚主义分子,横竖早晚有一天会妥协,他又何必说些煞风景的话来惹她伤心呢。 餐桌上很快摆好了饭菜,明亮柔和的灯光从吊顶上泻下来,在桌上的玲珑瓷珐琅碗碟间流转,于清给赵越声盛了碗鸽子汤,赵越声接过来喝了几口。 远远的山上突然腾起一簇明黄的烟火,“嘭”的一声炸开后化作漫天金鳞簌簌坠在山尖。 赵越声侧过脸,缩小的光影落在他瞳孔,映得里面无波也无澜,他表情淡淡,眉眼精致,是一尊明彻剔透的艺术品,美人剪影,光束朦胧。 万家灯火连成一片暖橙的海,又是一年春。 …… 赵越声在大部分时候都算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答应了于清女士,第二天他便让秘书宁泽去订了两张月影剧院的票,准备邀请庄霏言与他一同前往观赏。 虽然他并不觉得这种无病呻吟的东西有哪里值得“赏”的,但庄霏言从小接受国外教育,对一切装腔作势的高雅艺术都很是追捧。赔礼道歉,当然是要投其所好。 赵越声本人的审美爱好与他的外表极其不相衬,或者可以说他就没什么爱好。光看表面,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位金帛珠玉的富贵乡里养出来的矜贵少爷,又得益于于清女士从小耳提面命的言教灌输,给他织了一层温良恭俭让的假面,糊弄一些不明真相的围观人士是绰绰有余的。 他对如何扮演一位金风玉露的伪君子这一套很有心得,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若是不走从商这条路,想必进娱乐圈做一个演员也是会大红大紫的命。 于清在思想上拘着他竭力不让他长歪,在物质上却从未亏待过他,赵父也并不信奉穷养儿富养女那一套,因此赵越声自幼便是过着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生活,任何要求都能被顶格满足还有富余。 **被超出满足后,就容易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赵越声养尊处优地长大,却渐渐对很多事物都失了兴趣,生活品质上也没什么讲究和派头,吃穿住行好一些,差一些,他都不觉得有什么所谓。他既不爱好吃喝嫖赌,也不热衷于纵情声色,年岁渐长,该玩的都玩过了,还是那句话,没什么意思。 日常不怎么消遣,便只剩下了赚钱这一件事。公司在他手上发展得很好,并且还在与日俱增地持续扩张,赵父对他的手段和头脑也十分满意,早几年就退居幕后,挂了个董事的职位钓鱼打高尔夫去了。 银行账户上的数字日渐增长,也只是被他拿来扩大再投资。曾经他还会有兴致玩玩股票期货,狙击一下对家公司,放点似是而非的内幕消息做空股价又低价收购,反反复复整垮了不少老牌企业,兼并掠夺蚕食殆尽他做得信手拈来,直到集团成为了一个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路过的狗看了都要啐一声:寡头,他也就对资本博弈那一套心生怠懒了。 事业越是成功,他的内心就越是寡淡,挣钱,孜孜不倦地挣钱,挣花不完的钱,然后呢?他并没有什么规划。就连眼下这一切也只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某项任务,他应该这么做,并且做得很好,而这个很好的结果又反过来印证了他做的没错,鼓励他在这条无休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一切都很完美,皆大欢喜,除了他愈发地活得有点存天理灭人欲了。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 就如同此刻他坐在月影剧场的演出厅里,陪一位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女士,看一场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话剧。 “伟大的爵士!伟大的葛莱密斯!尊贵的考特!” “你想要的那东西正在喊:你要到手,就得这样干!” …… “把我的剑给我。那边是谁?” “不要听它,邓肯,这是召唤你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的丧钟。” …… 城堡的钟声敲响,灯光骤然熄灭,麦克白手中的匕首挥落,舞台上瞬间铺满的红光刺得赵越声瞳孔缩了缩。 剧院的造景华丽,音响、灯光、演出团队无一不是一流水准,堪称一场视听盛宴。 赵越声对此最大的观后感是:接近三个小时的时长,实在坐得他腿有点麻。宁秘书这回办的事属实很没眼力见儿,难道就没有一个小时以内的剧目了吗?回去后找个由头扣他奖金。 庄霏言挽着赵越声胳膊往外走,见他一脸的心不在焉,笑着问道:“你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刚才睡着了吗?” “没有,演出很精彩。” 庄霏言眨了眨眼,“哪里精彩?” 赵越声避重就轻道:“莎士比亚的作品,总是发人深思的。” 庄霏言横他一眼,“你这人,我跟你聊演出,你跟我说作品。算啦,其实我早知道,你平时压根不看这些的,对吗?” 赵越声迟疑道:“我认为,偶尔接受接受艺术的熏陶,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是奉旨来向她致歉的,总不好让女孩子觉得他毫无诚意,反而罪加一等,虽然他们二人都对这歉意的起源默契地避而不谈,但庄霏言没有刨根问底是她的善解人意,赵越声对此表示感激,所以也不介意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上陪她装装样子。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不如明天再陪我去听一场交响乐?”庄霏言笑眯眯问道。 “……” 赵越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庄霏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很乐意在赵越声那张冷淡的脸上看到别的表情,这会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假人。 “逗你的啦,明天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去长连山脉露营呢。” 赵越声点头肯定道:“那里的雪景值得一看。你要多带几件厚外套。” 庄霏言忽然把脸凑近他几分,“赵越声,你今天约我出来,是你的意思,还是清阿姨的意思?” “……当然是我的意思。”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一场约会?”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车子旁,赵越声没回答,只是伸手绅士地帮庄霏言打开车门,“先上车吧,外面风大。” 等到上了车后,庄霏言还是用亮晶晶的眼神盯着赵越声,等他一个回答。 赵越声对上她的视线,不得不解释道:“霏言,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是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给过你了吗?” “你的答案不曾变过吗?” “不曾。” “好,那我换一个问题,在你所有的选择中,我是不是最合适的那个?” 赵越声犹豫了一瞬,他想起昨晚于清用略带哀伤的目光注视着他,说的那句:总要有那么一个人的。 “霏言,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庄霏言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从前我喜欢音乐,喜欢绘画,就想要你也来和我一起喜欢这些。但现在我知道你不喜欢看话剧,我想要的已经变成了你愿意陪我坐着浪费三个小时,你做到了,这就足够了。” 赵越声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个人若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去撞那堵南墙,旁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毕竟这一点他也深有体会。 直到把庄霏言送到她的住处,车子停稳后,赵越声看着她从包里掏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递给他。 “我最近新学着烤的曲奇,你帮我带回去给清阿姨尝尝,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下次见面时,你能亲自告诉我味道怎么样。” 赵越声盯着那盒子上的缎带看了两秒,伸手接过,“我妈应该会很喜欢,多谢,你用心了。” 像上级夸赞下级的口吻,一如既往的人机感。 他朝庄霏言点头道别,“再见,祝你明天旅途愉快。” 庄霏言转身下车关上车门,连句客套话也不想讲了。 她恨他像块木头。 司机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看着赵越声,问道:“赵总,您是回溪山别墅还是去赵董那?” 赵越声抬手揉了揉眉心,半晌没说话。 直到司机以为他睡着了,才突然听见后座传来声音:“去新园巷。” 司机额上缓缓滑下一滴冷汗。 新园巷,那巷子里住着谁他可太知道了,毕竟昨天才刚刚去过。 他觉得赵总的情路看起来有点危险,眼看着要滑向两艘并列的船去了,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于夫人会不会盛怒之下把他一并开除了? 不能吧……看在他老姚帮赵总打过掩护的情分上,他昨天可是在于夫人面前守口如瓶,半个多余的字都没讲,赵总到时候应该会捞他的吧?哪怕调到公司去开车也行呢…… 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姚刚刚把车开出去,又听见赵总说:“等会,先不去那里,找个附近的商场。” 老姚悄悄松了一口气。 半小时后。 这口气还是松早了。 赵越声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回到车上,吩咐他继续往那个地方开。 老姚一路视死如归地将他送到了巷弄口。 赵越声提着礼品下车,把他打发走,自己熟门熟路地往街道里走去,跟回自己家似的。 老姚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然后含泪驶离现场。 赵越声第二次站在这扇掉漆的铁门前,心绪很是烦杂。 他来这里干嘛?自讨苦吃的戏码还没玩够吗?就这么想看江橘问的脸色?还特地送上门来供人嘲讽?被打完左脸,就这么眼巴巴地把右脸凑上来了?要是她对打他的脸都没兴趣,直接将他拒之门外呢? 狭小的楼道里,赵越声对着铁门的一张脸五颜六色的,一个人在心里唱了出独角戏。 就在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男人站在玄关处提着包,正要往外走,和他来了个面面相觑。 男人愣了下,诧异道:“诶?你是?” 赵越声所有的纠结瞬间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白瓷似的沉静脸庞隐隐有龟裂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