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十年如一日地爱着另一个人。
就算有,也绝对没有人会在十年未曾见面的情况下,仅凭记忆持之以恒地保留爱意。
赵越声一直坚信这一点。
七年就足够一个人全身所有细胞更新一遍,更遑论十年。
再深刻的感情,再铭心的回忆,在时间长河亘古不灭的一遍遍冲刷下,除了些淤泥细沙,也剩不下什么了。
赵越声的记忆力算不上特别好,他又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神童,因此十年前的那些人和事,早就已经在他脑海中斑驳泛黄成一页模糊的旧书,连带着很多张形形色色的脸和一连串繁多的无关紧要人士的姓名,被他一并糅杂成一堆看不出颜色的废纸团,远远扔到了记忆深处。
所以当他回过神来,抓着对面人的手腕,脱口而出“江橘问”时,他比对方还要惊诧。
她的五官没有太大变化,眉目清澈,睫毛纤长,但一点也不翘,是向下的弧度,因此低头垂眼的时候会在眼下投下一大片阴影,是很可怜怯生的模样,亮黑的眸子像沉在水缸底的石子,清凌凌的,鼻尖一点小痣,唇色浅淡,半截纤细的脖颈被拢在柔软的棉织围巾底下,细软的发梢依然卷着微小的弧度。
江橘问仰头看了他两秒,才恍然道:“赵越声,是你啊。”
她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礼貌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
赵越声本来应该已经忘记了她的脸,太久了,谁还会记得自己曾经班上的高中同学一个个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这很正常,时间车水马龙地过,日子被纷杂琐事填充,忘记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了。
他都不记得自己昨天中午吃的什么。
他觉得自己早已经忘记了,事实上他也确实很少想起。
她看起来几乎没怎么变,这实在可恨。
就连惯用的那种礼貌疏离的表情都一如昨日,像牢牢焊在了她的脸上似的,但除此之外,此时此刻焊在她脸上的还有一条长长的、略显狰狞的疤。
那条疤痕就那么明晃晃地盘踞在那张脸上,太过清晰,可见主人也并没有费心思去遮掩,十年的光阴在方寸之间被压缩凝实,狠狠在赵越声头上敲了一闷棍,导致他有种头晕眼花之感。
也可能是因为昨晚睡眠不足,头晕是正常的。
大概是因为赵越声太久没有出声,杵在原地像根木桩子似的一直盯着她看,江橘问脸上的笑意收了收,抽了抽自己的手。
没抽动。
“赵越声,你的力气好大。”
赵越声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她的手。
他那塞满了稻草的脑子终于开始慢慢转动,嘴唇动了动,“你胖了。”
江橘问的脸好像更冷了点。
赵越声难得地升起了一阵无措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也来上香么,好巧。”
江橘问点了点头,看起来没有想要继续交谈的兴趣。
赵越声手指微蜷,好像又一次浸在了寺庙后头净水池的露天冰水里,他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试探着发出邀请:“一起走吧。”
江橘问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轻轻嗯了声,抬脚朝前走去。
赵越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再次踏进庙里。
人流如织,江橘问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来时,赵越声也跟着跪在了她身侧,与她并肩,她闭着眼默念祈愿,赵越声只轻轻偏过头去看她,动作幅度轻得像是在看一场梦。
佛像高高在上地俯瞰信徒,与二人遥遥相对。
江橘问俯下身叩首,赵越声就盯着她圆圆的后脑勺看,她会求什么?她想要什么?她什么时候开始信神佛了?
又颇有点以己度人地猜测,还是表面做做样子,实际上心里在走神琢磨别的什么事情?
赵越声想说“你不必求神拜佛,回过头来求我就可以”,无论要什么,他都可以竭尽所能地去满足她,现在的他也确实有这个能力。
但他知道她不会求他,不仅不会,还会用那种平静的、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是路边一片落叶,或是桌上一个摆件。
其实若要追根究底,他才是那个应该跪在她面前,祈求宽恕与原谅的人,他的神佛不在莲台宝座上,而是跪坐在他身边,正在低低叩首。
赵越声的外表很有欺骗性,披着一层谦谦君子的皮,日常里也很乐于扮演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社交方面,他既可以做到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沐春风,也可以三言两语就将人挤兑得七窍生烟,他的待人接物如同他的道德底线一样灵活多变。
他这辈子只在江橘问身上碰过壁,并且碰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窜。
现在看起来还有即将继续碰壁的趋势。
礼毕起身,江橘问往旁边侧行几步,从兜里摸出一张十元纸币塞到功德箱里。
守在一旁的小和尚道了声谢,瞥见她身后的赵越声时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赵越声在江橘问诧异的目光中苦笑了一声,说道:“出门急,忘记带现金了。”
见她不搭话,赵越声只能再次开口问道:“你能先借我点吗?”
江橘问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从兜里慢吞吞地摸出来五块钱,递到他面前,“只有这么多了。”
赵越声笑着接过来,“没关系,多谢你了,敬佛看心不看财。”
然后在小和尚复杂的眼神里将那张钱对折后丢入箱内。
走出殿门口后,赵越声问道:“可以加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我把刚才的钱转你。”
江橘问没有假装客气地婉拒,默默掏出了手机。
五块钱也是钱,她不是慷慨大方的散财童子,赵越声也不是佛祖,她没道理平白给他供奉,她对自己的钱一向很爱惜。
看着她通过了自己的好友申请,又收了他转过去的红包,赵越声笑了笑,问道:“你要下山了吗?我知道另外一条道,山路要好走些,就是稍微有些绕……”
江橘问打断了他:“不好意思啊,我还要等人,你先走吧。”
赵越声话音顿住,片刻后,若无其事道:“好,正好我还有点事,那我就先走了。”
江橘问跟他道过别,转身往廊下另一个方向走。
走了几步,赵越声忽然在背后喊住了她。
“江橘问。”
江橘问驻足回过头来看着他。
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光洁如初,是并未受伤的那一侧。
好像从未变过。
一切都好像从未变过。
在香火的余味中,隔着一个大殿门口的距离和中间穿梭来往的行人,赵越声静静注视着她,“江橘问,新年快乐。”
江橘问怔了怔,然后弯了弯眼睛,也道:“新年快乐。”
好了,赵越声,就停在这里吧,她看起来过得不错,他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已经太久了,也太远了,谁还会记得呢?曾经同学一场,多年后再度相逢,能笑着互相说一句,新年快乐,已经是留给彼此最大的体面了。
赵越声逐渐释怀,看着她的背景逐渐远去,看着她拐过转角穿过连廊下了台阶。
然后迎上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们看起来颇为亲密熟稔,不知道交谈了什么,然后走过来一个年长的妇女,牵着一个小孩。
赵越声死死盯着这一幕,见她蹲下来摸了摸那小孩的脸,又碰了碰他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捂在手心里搓了搓,那个陌生男人笑了声,随手去揉了把小孩的脑袋,说了句什么,惹来旁边的妇女佯怒着一巴掌拍在他的肩。
几个大人有说有笑地牵着个小孩走远了。
好一副和谐友爱的合家欢场面。
是啊,他怎么忘了,大年初一来烧香拜佛的,最常见的不就是举家出行了吗。
哈哈。
赵越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
一直波澜不惊的平静面容轰然碎裂。
从普济寺到山脚下的台阶将近上千级,赵越声不作任何停顿地冲下了山,疾步走到停车场,不等司机开门就自己上了车,重重关上车门,吩咐道:“把车给我开到山门口旁边的路上。”
司机不敢怠慢,立刻把车开了出去。
在山门口停下后,司机握着方向盘大气不敢出,也不敢问。
赵总很少冷脸,不高兴时经常是面无表情的,他长得白,一双眼睛又黑沉沉的,不作表情的时候就像个瓷做的假人,任何人被他这样阴森森凉飕飕地盯上片刻,心中就先怕了三分。
更别说他此刻明显地黑了脸。
有看不见的黑雾在从他身体四周飘散出来。
司机莫名地想到了吸血鬼,冷白面孔,阴气森森,往车后一坐抱着手半天不说话,眼看着棺材板快压不住了,好像下一刻马上就要长出两只大翅膀来扑棱扑棱飞走了。
就在司机如坐针毡之时,终于听见赵越声开了尊口:“跟上前面那辆车。”
……好吧,突然从奇幻恐怖片穿越到警匪动作片了。
司机看了看赵越声指的那辆车,他刚才瞧见有一家子先后上了车,好像还抱着个孩子,和周围三三两两成群的普通游客并无区别。
不知道这家子怎么惹到赵总头上了。
总不能有人胆子大到在菩萨面前抢了赵总的钱吧。
一路尾随跟到了城北,车子最后停在了一栋三层小民房对面。
一层铁门上爬着几缕绿叶植物,小院里栽着几株小葱和多肉,二三层左右分布着并排的白色窗框,挂着浅色窗帘,屋顶铺着暗红色瓦片,阳台上搭着晾干的衣物,外墙上有些经年累月的纹路。
那几个人进了这栋建筑后就没再出来,只能隔着一楼的玻璃门隐约看到里面走动的人影。
赵越声不言不语,目光在阳台上停留了许久,然后隔着车窗盯着那扇门不动。
司机觑着他的脸色,识趣地保持沉默,并且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半度。
被动的等待无疑是煎熬的,就在不知过去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后,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一个女孩从门内走出,送她到门口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往女孩怀里塞,女孩推辞不过便接了过来,然后和夫妻俩脚边站着的小孩挥了挥手道别,转身离开了。
赵越声认真地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伸手使劲搓了搓脸,将脸埋在掌心长长地松懈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走亲戚。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堵在别人门口盯着看又是要做什么,如果那扇门一直不打开呢?如果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家过年,他难道要在这里坐到第二天天明吗?
就算江橘问真的已经结婚生子了又怎么样,她这个年纪,不是很正常吗?如果他真的介意,这么多年,想办法找到她也是很容易的,但是他根本没有,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下意识躲避。
但是此时此刻,他坐在路边的车里,自我折磨般地守着一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开的门,当那扇门真的如他所愿地打开了,江橘问并不是以女主人的身份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只有庆幸。
原来他不是不想见她,他只是怕见她。
刚出国的时候,他经常会梦到她,江橘问流着满脸的血,睁着眼睛问他,“赵越声,你高兴了吗?”
有时她的脸上没有血,但布满了泪,怨恨地看着他。
她也会冲他笑,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她从不会这样对他笑,他不敢靠近她,因为怕她一张嘴就喊出另一个名字。
那些光怪陆离的,荒诞不经的噩梦或者春梦,最后统统都会在一片深海里结束,橘红色的海漾起细碎的光粒,她在那片海里缓缓沉下去,闭着眼睛,失去知觉,顺从地被水吞没,不管他怎么发疯地去拉她,去拽她,都只能徒劳地捞起一捧带着橘色碎光的水,无力地从指缝滑落。
每次醒过来的时候,赵越声都觉得很想死。
他恨江橘问,恨她太过恶毒,怎么也不肯放过他,连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一面也要是那样血淋淋的,残酷的,她简直心狠到了面目可憎的地步!
所以他将她的脸,她的名字,她的一切,都打包在一起上了锁,钥匙被他丢到不知道哪个垃圾堆里,这辈子都不想再打开。
甚至他从那一天后就再也没有吃过橘子。
忘记一个人并不难,他做得很好。江橘问的模样早已在他记忆里风化成沙,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当然,他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好的,从小到大,他过得顺风顺水,不论是物质上的满足还是精神上的享受,他想要的都能得到,而他本人也很争气,没有被家里养成个二世祖,回国后接手家里产业,几年间就让赵氏集团扩张了好几倍,明里暗里的奉承和羡慕他听了不知道有几箩筐,他的人生好得不能再好了!
江橘问只是他锦绣人生里的一个污点,是白衬衣上不慎滴落的墨水渍。
她无足轻重,但实在碍眼!
赵越声下定决心,对这点污渍实行眼不见为净的政策。这座城市很大,大到两个人若是不刻意去寻找机会,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有再次相遇的机会。
一别两宽,从此天涯陌路,这就很好。
熬夜又早起后的一番折腾令赵越声感觉身体有些发飘,耳畔也传来嗡嗡的耳鸣声,他似乎听见江橘问在说:“赵越声,我该怎么办。”
少年恶劣的声音响起,“很简单,你来求我吧。”
……
司机又重复了一遍,小心翼翼道:“赵总,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越声听见自己开口说:“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