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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五十四章 初啼

作者:猛毒沼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伦敦的雾气在第七个没有西亚的清晨,依旧如期而至,如同一种刻薄的嘲弄,弥漫在组织新安全屋的窗外。


    这间位于泰晤士河南岸某座废弃仓库阁楼下的隐蔽据点,比从前那处少了些许“家”的人气,更多的是堡垒的森严。空气里漂浮着灰尘、旧木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取代了以往总由西亚带回来的、属于街头的烟火气息。


    叙月坐在曾是仓库办公室的房间里,面前摊开着暮也连夜整理出的伤亡报告和资产损失清单。纸张冰冷,数字客观,像一块块坚冰,试图将她胸腔里那团灼烧的、名为悲恸与愤怒的火焰压灭。


    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同样是黑色的男式工装马甲,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底两抹浓重的青黑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昭示着她正承受的极限。


    公羊严道司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他将茶杯放在桌角,避开那些文件。“喝点东西,叙月。你一整晚没合眼。”


    叙月的目光没有从报告上移开,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下头。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像结了冰的河面:“暮也在哪里?”


    “在临时通讯室。她在尝试恢复与我们在北区最后两个潜伏点的联系,希望渺茫。”公羊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疲惫,他眼角的皱纹似乎在一夜间深刻了许多。


    他看着叙月,这个他倾尽所有守护的老板,此刻像一尊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的石像。西亚的死,抽走的不仅是组织最锋利的刃,更是叙月灵魂里仅存的一点暖色。


    “让她过来。还有,叫上林治和达利亚。”叙月终于抬起眼,那双深灰色的眼眸里,曾经翻涌的暴风雨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真空。那不是平静,而是所有情感被抽干后,纯粹理性主导的虚无。


    公羊心头一紧。他熟悉这种状态,这是叙月将自身也工具化的前兆。“老板,或许你应该先休息……”


    “我们没有时间休息,公羊。”叙月打断他,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西亚用命换来的时间,不能浪费在无用的哀悼上。BXX不会等我们。”


    公羊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转身出去传话。


    很快,暮也率先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像一道移动的阴影,只有指尖沾染的些许机油痕迹透露了她刚才正在进行的工作。她向叙月微微颔首,便安静地站到一旁,目光快速扫过叙月的脸,冰冷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评估。


    接着是林治和达利亚。林治——“鸽子”——的脸色比叙月好不了多少,眼中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她的世界在西亚死后似乎只剩下守护达利亚这一件事。而达利亚——“夜莺”——虽然也难掩悲伤,但相对沉稳,她轻轻拍了拍林治紧握的拳头,试图传递一丝安抚。


    “人都到齐了。”叙月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那张简陋的橡木桌旁,手指按在粗糙的桌面上,“西亚不在了。哀悼留在心里,行动必须继续。”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核心成员的脸。“从现在起,组织的首要目标,从生存和扩张,变更为对BXX的全面复仇。直至一方彻底毁灭。”


    话语如同冰锥,刺入空气。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复仇被如此明确、如此冷酷地定为最高纲领时,还是带来一股寒意。


    “暮也,”叙月转向情报官,“西亚最后传递的信息,那个名字,‘狄谙·库伊’,是唯一的线索。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挖出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BXX的结构、库伊家族的秘密、他们为何要遗弃我……所有相关情报,享有最高优先级。动用我们所有埋藏最深的棋子,启用所有备用渠道,哪怕会让整个情报网络瘫痪。”


    暮也冷静地回应:“明白。我已经在尝试切入几个与欧洲古老家族有关联的保密数据库,风险很高,但值得尝试。另外,连野漪先生那边,或许有额外的信息渠道。”


    “我会亲自和他谈。”叙月点头,然后看向公羊,“道司,组织的防御体系需要全面重组。西亚的战术风格已不再适用。”


    “放弃所有他习惯使用的激进前哨站,收缩防线,以这个安全屋为核心,构建多层、绝对可靠的防御圈。人员重新筛查,即使是最外围的成员,也要确保背景绝对干净。我们现在承受不起任何一次来自‘内部’的意外。” 她的话语里,隐约带着钟肆事件留下的刺痛。


    公羊沉重地点头:“我会立刻着手。但全面收缩,意味着我们会失去大部分外部收入和影响力。”


    “活下去,才能复仇。”叙月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收入和影响力,在摧毁BXX之前,都是次要的。”


    最后,她看向林治和达利亚。“林治,达利亚。你们负责内部肃清和人员稳定。安抚伤员,处理牺牲者的后事,确保剩下的人心不能散。尤其是……看好那些情绪容易波动的年轻人。” 她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西亚的死对组织内许多将他视为兄长或偶像的年轻成员打击巨大。


    林治猛地抬头,眼中燃着火焰:“肃清?我们要先找出内奸吗?是不是还有BXX的虫子没挖干净?” 她的语气充满了攻击性。


    “内部排查要继续,但不必过度猜疑,自乱阵脚。”叙月否定了她的冲动,“心腹不会背叛。钟肆的事件是特例。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团结,而不是互相怀疑。你们的任务是维系这个‘家’,不让它从内部崩溃。明白吗?”


    达利亚拉住了还想说什么的林治,沉稳地应道:“明白,姐姐。我们会尽力安抚大家。”


    会议简短而高效。没有多余的情绪宣泄,只有一条条冰冷的指令。叙月用惊人的意志力,将个人的巨恸转化为驱动整个组织复仇机器的冰冷能源。她成了真正的“湾鳄”,潜伏在深水之下,只待致命一击。


    众人领命离去,房间里只剩下叙月和一直沉默旁观的公羊。


    叙月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伦敦天空。雾气缠绕着远处工厂的烟囱,如同纠缠不清的命运。


    “老板……”公羊担忧地开口。


    “道司,”叙月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斤重负,“我没事。我只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西亚要毁掉证据,为什么他最后喊的是我的名字。”叙月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他怕我知道真相。那个真相,或许比死亡更可怕。所以,我必须知道。我必须亲眼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污秽’,值得他们这样对待我,又值得西亚用命来掩盖。”


    公羊的心沉了下去。他预感到叙月正走向一个危险的深渊,不仅是与外部敌人的战争,更是一场与自身起源的残酷对决。“无论真相是什么,我们都在你身边。”他只能这样说,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承诺。


    叙月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真空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冻结、固化。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们才能赢。”


    她走回桌边,重新拿起那份伤亡报告,目光落在“红狼-西亚”那一栏后面的“确认死亡”字样上。她没有流泪,只是伸出食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划过那个名字,仿佛要透过纸张,触摸到那个再也无法回应她的灵魂。


    然后,她翻过了这一页。


    炉火在房间角落的壁炉里噼啪作响,努力散发着热量,却似乎无法驱散这间屋子,以及叙月心底,那正在蔓延开来的、彻骨的冰冷。复仇的机器已经启动,以逝者的骨灰为燃料,以生者的灵魂为耗材,向着那个名为“狄谙·库伊”的黑暗真相,义无反顾地驶去。这冰冷的炉火,将照亮他们通往最终毁灭的道路,抑或是……救赎?无人知晓。


    接下来的几天,安全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叙月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除了暮也送进去的情报简报和清水,几乎不接触任何人。她需要时间,需要独自舔舐伤口,更需要将滔天的悲痛转化为毁灭敌人的冰冷燃料。


    公羊则忙得脚不沾地。西亚的牺牲留下了巨大的权力和行动真空,他必须立刻调整防御部署,安抚人心,应对BXX可能乘虚而入的打击。


    此外,还有一项琐碎却必须的任务——补充消耗品。悲伤不能当饭吃,武器需要保养,兄弟们需要物资。


    这天下午,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冷雨。公羊穿着一件不起眼的深色大衣,竖起衣领,压低帽檐,走进了东区一家他常去的、鱼龙混杂的杂货店。


    采购清单上的东西很快备齐,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像往常一样,踱步到隔壁一家门面狭小、光线昏暗的旧书店。


    书店老板是个聋哑老人,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擦拭一个旧烟斗。这里是组织一个不起眼的信息中转点之一。


    公羊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积满灰尘的航海日志,心思却全在窗外,警惕地扫视着湿漉漉的街道。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早已被雨水打透的旧夹克,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他提着一个看起来空瘪破旧的行李袋,静静地站在街对面一栋破败公寓楼的门口,仰头望着三楼一扇紧闭的窗户。


    雨丝打在他脸上,他却像毫无知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茫然,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洞。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纯黑的瞳仁,像两口深井,映不出丝毫光亮,与这阴雨的天气、破败的街道,以及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形成一种极不协调的疏离感。


    公羊记得这个少年。前几天,这栋楼里发生过一场因赌债引发的暴力纠纷,一个臭名昭著的赌鬼男人横死家中。没过两天,男人的妻子,一个长期遭受折磨、精神早已不正常的可怜女人,在同一个房间里上吊自尽。


    当时有邻居报警,警察来处理尸体时,这个少年就站在楼下,也是用现在这种眼神,静静地看着,仿佛里面死去的是两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当时公羊只是路过,但这少年异常的反应给他留下了一丝印象。


    现在,他又出现了。


    而且,他手里那把生锈的钥匙,反复插进公寓大门的锁眼,却怎么也打不开——看来,那间发生过惨剧的公寓,已经被债主或者房东收回,不再属于他了。


    少年试了几次,终于放弃。


    他收回钥匙,没有愤怒地踹门,也没有无助地哭泣,只是默默地将钥匙揣回口袋,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冰冷的雨幕中,背影单薄而决绝。


    严道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见过太多悲惨,太多绝望,但这个少年身上散发出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彻底的“无”。仿佛他与世界最后的联系,也随着那把打不开门的钥匙,彻底断裂了。


    一种混合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让公羊做出了决定。他快速付了书款,压低帽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尾随了这个黑发少年三天。


    他看着他像幽灵一样在伦敦东区脏乱的街巷间游荡。


    白天,他会在码头找些零碎的搬运活计,换取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够买最硬的黑面包充饥。晚上,他蜷缩在桥洞下、废弃的货箱里,或者任何能稍微遮蔽风雨的角落。


    他从不与人交谈,面对地痞流氓的挑衅和抢夺,他会用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不要命的凶狠反击,哪怕头破血流,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也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锐利得不像个孩子,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严道司越发确信,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儿。他有着超乎年龄的坚韧、冷静,以及在极端环境下快速评估危险和机会的本能。


    这种特质,在严道司看来,既危险,又蕴含着巨大的潜力。更重要的是,那少年眼底深处那片荒芜,让严道司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被世界遗弃、在雨夜中挣扎求生的自己,以及他后来遇见的那个女孩——叙月。


    第四天傍晚,少年在试图从一个鱼贩的摊子上“拿”一条别人挑剩的小鱼时,被发现了。鱼贩和两个帮工围住他,拳脚像雨点般落下。少年蜷缩在地上,双手护住头,不吭一声,也没有求饶。


    严道司就在这时走了过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了鱼贩。鱼贩看了看严道司沉稳的气度和不容置疑的眼神,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严道司蹲下身,向地上的少年伸出手。“能站起来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少年缓缓放下护着头的手臂,黑色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严道司,没有去碰那只手,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他嘴角破裂,渗着血丝,但眼神依旧像两口深井。


    “为什么帮我?”少年的声音沙哑,没什么起伏。


    “你无家可归了。”严道司陈述事实,而不是提问。


    少年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跟我走吧。”严道司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有个地方,或许能给你一个‘家’。虽然那个家……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但至少,有食物,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不会让你无缘无故挨打。”


    少年——江涉阳,抬起他那双空洞的黑眼睛,第一次真正对上了严道司的视线。


    他在评估,衡量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另一个陷阱,还是……一丝渺茫的机会?他看到了严道司眼中那种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谨慎,但底层,似乎还有一种他许久未曾见过的、类似于“责任”的东西。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江涉阳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问去哪里。只是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个空瘪的行李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站到了严道司的身侧。


    严道司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带回组织的,可能是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也可能是一团终将灼伤所有人的火焰。


    但在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眼神荒芜、无依无靠的少年,他无法袖手旁观。组织正在用人之际,而悲伤,也需要新的血液来冲淡。


    他带着江涉阳,消失在伦敦东区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走向那个隐藏在地下、被悲伤和复仇**填满的“家”。


    在安全屋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刚刚被公羊带来的、浑身湿透的黑发少年江涉阳,正用他那双空洞的、黑色的眼睛,默默地观察着这个阴暗、潮湿、弥漫着悲伤与铁锈气息的“新家”。


    他并不知道,自己踏入的,不仅仅是一个避难所,更是一个即将被血与火、真相与复仇重新定义的,风暴的中心。


    新火已引入,而旧疤,正被残忍地揭开,露出下面脓血交织的、关乎起源的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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