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的长眠》 第1章 第五十二章 群鸦失首 西亚死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沉闷的丧钟,在叙月组织每一个成员的心头轰然敲响,余音化作冰冷的死寂,笼罩了总部每一个角落。 往日里即便紧张却仍有序运转的机器,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最核心的引擎,陷入了停滞与瘫痪。 没有正式的宣告,但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那抹标志性的、如火般炽烈的红发再也没有出现在训练场、战术室或走廊上。 那种混合着桀骜不驯与对叙月独特依赖的强大存在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虚空。 公羊严道司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银灰色的头发失去了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严谨,显得有些凌乱,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墨染,刻满了疲惫与蚀骨的悲痛。 但他不能倒下。 他是叙月之外的最后一道支柱,是这艘在暴风雨中失去船长的巨轮的大副,必须强撑着掌舵,避免它彻底倾覆。 他像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处理着永无止境的事务:安抚情绪失控的成员,重新部署漏洞百出的防御,应对来自各方势力的试探性窥探,处理西亚牺牲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引发的细微动荡…… 每一个指令下达得依旧清晰准确,但那双总是沉稳锐利的银灰色眼眸深处,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不见底的哀恸与无力。 他时常会下意识地望向某个方向,仿佛在期待那个红发的身影会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硝烟味和些许不耐烦的表情出现,但每次,迎接他的只有空洞的回响。 虽然西亚臭屁、爱说大话。别看平时他们总是吵架,但是都舍不得对方。 而真正的风暴眼,位于总部最深处,叙月那间如今紧闭得连光线都难以透入的书房。 叙月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她拒绝见任何人,包括公羊和暮也。送进去的食物和水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已经冰冷。房间里终日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未散尽的烟味、陈年威士忌的烈香,以及一种更可怕的、如同血肉腐烂般的绝望气息。 偶尔,值夜的人会听到门内传来压抑的、介于呜咽与咆哮之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像是受伤濒死的母兽在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又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无法忍受的哀鸣。 她并没有像西亚得知钟肆死讯时那样爆发式的崩溃。 她的崩溃是内敛的,是坍塌式的,是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无声地碎裂、化为齑粉的过程。西亚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左膀右臂,不仅仅是“鲸鲨”。 他是她从泥泞中亲手捡起的残骸,是她倾注了无数心血打磨而成的、最锋利的刃,是她冰冷生命中罕见的一抹暖色,是她构建的这个扭曲“家庭”里,最像“家人”的存在。 他是她的过去拯救雅尼失败的救赎,是她的现在组织最坚实的武力依靠,甚至曾被她潜意识里视为某种模糊的“未来”。 而现在,他为了守护一个可能摧毁她的“真相”,用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了她的敌人手中。这种失去,不仅仅是断臂之痛,更是抽筋剥髓、焚心蚀骨。 她赖以构建整个世界的基石,在她脚下轰然崩塌。复仇的誓言言犹在耳,但支撑誓言的力量源泉却已干涸。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虚无”的恐怖,它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淹没膝盖,正一点点吞噬她的理智和生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整个组织拖入深渊时,一个冰冷而稳定的声音,如同手术刀般划破了死寂。是暮也。 在所有人都被情绪淹没的时候,唯有她,这个永远与数据和逻辑为伴的“渡鸦”,保持着近乎非人的冷静。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的悲伤是沉默的,转化为了一种更可怕的、精准到极致的工作效率。 她没有去打扰叙月,也没有参与安抚人心的琐事,而是将自己锁在情报中枢那布满仪器和线路的房间里,日夜不休地处理着西亚牺牲后留下的最后遗产——那些从惨烈战场上回收的、支离破碎的装备和通讯器材。 这些东西大多严重损毁,沾满了血迹和污垢,如同它们主人的结局。 但在暮也眼中,它们是最后的密码,是西亚用生命传递回来的、可能指向胜利或真相的残片。 她的手指在键盘和解码器上飞舞,快得只剩下残影,银灰色的眼眸紧盯着屏幕上滚动的、常人无法理解的数据流和信号波纹,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弱的异常。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到第三天凌晨。 当时钟指向凌晨四点,一天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暮也面前一台负责分析西亚战术腰带内置加密芯片残骸的仪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的提示音。 屏幕上,一段被多次覆盖、几乎无法辨识的底层缓存数据,在经历了无数次算法修复和信号增强后,终于勉强显现出几个模糊的字符。 那不是坐标,不是行动计划,甚至不是完整的单词。那更像是一个人在生命最后时刻,凭借本能和残存的意志,用指甲或某种尖锐物,在芯片最不易损坏的物理层面上,反复刻划下的印记。由于损坏过于严重,大部分信息已永久丢失,只剩下两个依稀可辨的字母,以及一个残缺的姓氏。 “D… A… K… U… I…” 暮也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姓氏——“KUI”。库伊。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 她立刻调取了之前从连野漪处获得的、关于BXX核心“库伊”家族的所有情报碎片,进行交叉比对。 同时,她动用了最高权限,接入几个极为隐秘的、与欧洲古老贵族家谱和尘封户籍档案有关的数据库,进行模糊匹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死鱼肚般的灰白。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尚未完全驱散黑暗时,暮也面前的屏幕上,终于跳出了一个匹配度极高的、被层层加密和刻意抹除的古老档案条目摘要。 条目编号已被销毁,但关联的姓氏清晰无误:库伊 (Kui)。而在名字栏的位置,经过复杂还原后,隐约浮现出一个几乎被完全涂黑的名字: 狄谙 ·库伊 (Di''an Kui) 暮也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声响。但她毫不在意。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名字,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银灰色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她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整理仪容,径直冲出了情报室,快步走向叙月书房那扇紧闭的、如同墓碑般沉重的橡木门。守在门外的两名核心成员试图阻拦,但在接触到暮也那双冰冷得近乎燃烧的眼睛时,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路。 暮也甚至没有敲门,直接用力推开了房门。 浓烈的酒气和一种近乎实质的绝望感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壁炉里将熄未熄的余烬,投射出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的光影。 叙月蜷缩在壁炉旁巨大的扶手椅里,银白色的长发散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身上还穿着多日未换的黑色衣裙,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想要消失在这个世界里。听到动静,她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暮也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停下。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彻底击垮的女人,这个她效忠的、某种程度上甚至扭曲地依存着的“银毫”,心中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刺痛。 但她知道,此刻任何软弱的安慰都是徒劳的,甚至是一种侮辱。 她俯下身,将随身携带的便携式显示屏,直接递到叙月低垂的视线前方。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叙月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颊,也照亮了屏幕上那行触目惊心的字: 【西亚遗存数据复原结果 - 高概率关联目标:狄谙 ·库伊 (Di''an Kui) - 关联组织:BXX核心 - 库伊家族】 叙月涣散的目光,起初没有任何焦点。但几秒钟后,那行字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强行穿透了她厚重的绝望壁垒,刺入了她混沌的意识深处。 狄谙……库伊…… 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层层封锁、布满尘埃的区域。 “狄谙……库伊……”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死寂的、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灰色眼眸,在接触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骤然收缩!瞳孔急剧放大,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恐怖的事物!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震惊、茫然、恐惧、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悸动的战栗,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的全身! 她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之前更加惨白,白得近乎透明。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她身下的扶手椅都发出了咯咯的声响。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眼神仿佛要将其生吞活剥,又仿佛看到了某种来自地狱的召唤。 “……不……不可能……”她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下一秒,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狠狠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又因为虚弱和巨大的冲击而踉跄着向后跌倒,狼狈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地抱住头部,发出了介于尖叫与呜咽之间的、撕心裂肺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痛苦深渊的哀嚎! “啊——!!!!!” 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混乱和一种被命运残酷捉弄后的、彻底的崩溃! 公羊闻声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暮也面无表情地站在房间中央,手中拿着发光的显示屏。 而他们强大、冷酷、永远掌控一切的领袖叙月,此刻却像疯了一样蜷缩在墙角,浑身颤抖,发出绝望的嘶吼,泪水混合着汗水,在她苍白得可怕的脸上肆意横流。 “老板!”公羊惊骇地上前。 暮也拦住了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靠近。她的目光依旧冰冷,但深处却藏着一丝了然。 她知道,最残酷的真相,往往才是唤醒将死之人的唯一强心剂。 第2章 第五十三章 葬礼 这个消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叙月组织的核心成员间蔓延,所带来的死寂比任何爆炸和枪声都更具破坏力。 总部所在的、伪装成废弃船舶修理厂的庞大空间里,往日器械的轰鸣和训练时的呼喝早已消失,只剩下压抑的、几乎要凝滞的空气。 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眼神里交织着悲痛、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茫然。 公羊严道司站在叙月房间的门外,像一尊一夜之间被风蚀严重的石像。他眼下的乌青浓重,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一整夜,门内没有任何声息,没有哭泣,没有咆哮,甚至连一丝脚步声都听不见。这种极致的安静,比任何形式的崩溃都更让他心慌。 他知道叙月和西亚之间那种超越血缘、近乎共生的羁绊,西亚的离去,无异于从叙月灵魂上硬生生撕扯下一大半。他担心她能否承受得住。 “公羊,”暮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依旧冰冷,但细听之下,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报告,是刚刚从外部渠道传回的、关于西亚最后时刻的零星情报确认。“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吗?” 公羊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没有。渡鸦,我……”他想说些什么,关于担忧,关于组织未来的重压,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他是组织的守护者,是秩序的维系者,但在这种近乎毁灭性的损失面前,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暮也沉默了片刻,冰灰色的眼眸扫过紧闭的房门,低声道:“让她独自待着是必要的。但组织不能一直这样停滞下去。‘鲸鲨’的仇,必须报。而且,要快。”她顿了顿,将手中的报告递向公羊,“这是初步确认的信息,袭击者风格高度符合‘黑缘兄妹’。另外,西亚最后传递出的信号虽然微弱且混乱,但我们的技术员在尝试修复,或许能有碎片化的数据残留。” 公羊接过报告,却没有立即翻开。他知道暮也的意思。 复仇,不仅是情感的需要,更是维系这个刚刚遭受重创的组织不立刻分崩离析的关键。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一场凌厉的反击,才能将弥漫的悲痛转化为凝聚的恨意。 但他更担心叙月的状态。没有她的意志作为核心,任何行动都可能失去方向,甚至踏入更深的陷阱。 就在这时,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叙月站在门口。 她换上了一身纯黑的及地长裙,面料是没有任何反光的哑光绸缎,紧紧包裹着她消瘦但依旧挺拔的身躯。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戚,也无愤怒,像一张打磨光滑的白玉面具,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 但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蕴含着无尽深渊、时而冷酷、时而闪烁着掌控者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死水,深不见底,仿佛所有的光和热都随着西亚的离去而熄灭了。然而,在这片死水的极深处,又隐隐燃烧着一点冰冷的、决绝的幽焰。 “公羊,暮也。”叙月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通知所有人,一小时后,大厅集合。为西亚送行。” “老板……”公羊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担忧,“你的身体……” “我很好。”叙月打断他,目光扫过公羊和暮也,“西亚不会白死。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要付出代价。现在,先去准备葬礼。” 一小时后,巨大的修理厂主厅被临时布置成了灵堂。 没有繁复的花圈和挽联,只有正中央摆放着一具覆盖着黑色鸦羽斗篷的空棺椁——西亚的遗体未能找回,这已是残酷的现实。斗篷上,用银线绣着组织的徽记:一只栖息在权杖上的乌鸦。 没有遗体,只有他常穿的那件旧皮夹克,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粗糙的木匣里。地点是组织在伦敦东区一个废弃仓库地下的安全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机油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悲伤的味道。 所有核心成员,以及有资格进入总部的骨干成员,全部身着黑衣,肃立无声。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叙月站在最前面,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却不肯倒塌的石像。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泪水,也没有咆哮,只有一种冻结的、深不见底的死寂。那双曾经燃烧着野火和掌控欲的眼睛,此刻像是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她的手指蜷缩在身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新月形的、渗血的印记,这是她唯一外泄的情绪。 公羊站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像一座沉默的山。他穿着肃黑的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但眼下的乌青和嘴角深刻的纹路暴露了他的疲惫与煎熬。 他不仅要承受失去“鲸鲨”——那个他亲眼看着从野性难驯的少年成长为组织利刃的西亚——的痛苦,更要分神支撑着随时可能彻底碎裂的叙月,维系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不至于当场分崩离析。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带着沉重的忧虑。 暮也站在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西亚的死只是一条需要归档、分析、并据此制定复仇计划的关键情报。 但若有人能靠近,或许能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正以极细微的频率颤抖着,而她冰冷的眼底最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名为“失控”的裂纹正在蔓延。她是组织的“渡鸦”,情报的核心,任何情绪的波动都是奢侈品,现在尤其如此。 林治紧紧挨着达利亚,她的脸色比暮也更加苍白,眼神里是某种近乎疯狂的恐惧。西亚的死像是一记重锤,敲碎了她本就脆弱的安全感。她死死攥着达利亚的手,仿佛一松开,达利亚也会像西亚一样,瞬间被黑暗吞噬,消失无踪。 达利亚则轻轻回握着她,低声哼唱着一段没有歌词的、安抚性的旋律,试图驱散林治周身的寒意,但她自己的眉宇间也凝结着化不开的阴云。 良久,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脸。 “我们失去了西亚。”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红狼’,‘鲸鲨’,我的利刃,我们的家人。” 公羊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沉默:“西亚……回家了。他走得不孤单,他心里装着大家。”他没有说太多华丽的悼词,那不符合组织的风格,也不符合西亚的性子。“这笔债,我们会讨回来。用血,加倍奉还。” 简单的几个词,定义了西亚在组织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也定下了这次葬礼的基调——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死亡,而是家庭核心成员的陨落。 “悲伤,是留给活人的奢侈。”叙月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但对我们而言,悲伤之后,只能是血。敌人的血。” 她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那死水般的眼底,幽冷的火焰开始跳跃。 “BXX,还有那条阴险的‘黑曼巴’,他们以为除掉西亚,就能摧毁我们。他们错了。”她微微抬起下巴,一种绝对的权威和冷酷的意志弥漫开来,“他们只是点燃了鸦群的怒火。从今天起,生存不再是唯一的目标。复仇,将是我们新的信条。直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让敌人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但这平静之下蕴含的决绝,比任何激昂的演说都更具震撼力。人群中,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被悲痛压弯的脊梁,也渐渐重新挺直。复仇的火焰,被叙月亲手点燃。 “现在,”叙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送我们的家人,最后一程。” 她率先抬起手,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低头默哀。所有成员,包括公羊和暮也,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这是组织内部最高的致意,献给为组织付出一切的英灵。 整个大厅,只剩下无声的誓言和沉重的呼吸。 葬礼结束后,叙月没有片刻停歇,直接回到了指挥室。公羊和暮也紧随其后。 “暮也,”叙月站在巨大的城市地图前,目光锁定在城东的一片区域,“我要BXX设在码头区三号仓库的据点。一个小时之内,从地图上抹掉。用最激烈的方式。” 暮也眼中闪过一丝计算的光芒,立刻应道:“明白。那个据点防御工事不弱,强攻需要投入相当力量,可能会造成我们的人员伤亡。”她是在提醒叙月评估风险。在遭受重创后,任何有生力量的损失都需要谨慎权衡。 叙月转过头,看着暮也,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犹豫:“那就强攻。告诉行动组,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打击,这是一次宣告。宣告鸦群的王座即便染血,也依然矗立。宣告西亚的死,需要敌人用百倍的生命来祭奠。至于伤亡……”她顿了顿,声音冰冷如铁,“复仇之路,本就由尸骨铺就。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继续走下去。” 公羊嘴唇动了动,想劝说叙月是否需要更周密的计划,但看到她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将话咽了回去。此刻的叙月,需要的是绝对的执行,而不是谨慎的建议。他只能点头:“我立刻去调配人手和武器。” “不,公羊,你留下。”叙月叫住了他,“你有更重要的任务。暮也,行动由你全权指挥。我要看到爆炸的火光,照亮半个码头区的天空。” 暮也微微颔首:“如您所愿。”她转身离去,步伐依旧精准冷静,但速度比平时更快了几分。 指挥室里只剩下叙月和公羊。 “叙月,”公羊担忧地开口,“这样的报复,会不会太急躁了?BXX肯定预料到我们会反击,这可能是陷阱……” “他们当然预料得到。”叙月打断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我就是要告诉他们,即使知道是陷阱,我们也会踩进去。我要让他们恐惧,让那个躲在暗处的‘梦蛇’知道,他激怒的不是一个可以算计的对手,而是一群即将不死不休的复仇之鸦。” 她转过身,看着公羊:“公羊,西亚死了,我们不能再按照以前的规则行事。秩序和谨慎很重要,但现在,展现力量和决绝更重要。我们必须让内部的人看到复仇的决心,也让外部的敌人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公羊沉默了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叙月的意思。在巨大的创伤后,组织需要一根强大的主心骨,需要一个明确到近乎疯狂的目标,来凝聚即将涣散的人心。叙月正在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重新确立她的权威,并将整个组织绑上复仇的战车。 “我明白了。”公羊说,“我会确保后方稳定,支援暮也的行动。” 一个小时后,码头区方向传来了连续、剧烈的爆炸声,即使相隔遥远,也能感受到地面的轻微震动。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那边的天际,浓烟滚滚升起,如同为死者献上的黑色祭奠。 暮也的声音通过加密通讯传来,冷静地汇报:“目标据点已清除。抵抗激烈,我方三人轻伤,一人重伤,无阵亡。任务完成。” 叙月站在窗边,凝视着远方的火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倒映着跳动的火焰,冰冷而炽热。 “很好。”她对着通讯器轻声说,然后切断了联系。 她转过身,对公羊道:“接下来,我们需要知道西亚用命换回来的信息,究竟是什么。让技术部门不惜一切代价,修复他最后传回的数据碎片。我要知道,‘狄谙·库伊’……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她的语气中,除了复仇的冰冷,终于渗入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对真相的追寻。葬礼结束了,烽火已经点燃,通往更深黑暗与残酷真相的道路,就在脚下。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第3章 第五十四章 初啼 伦敦的雾气在第七个没有西亚的清晨,依旧如期而至,如同一种刻薄的嘲弄,弥漫在组织新安全屋的窗外。 这间位于泰晤士河南岸某座废弃仓库阁楼下的隐蔽据点,比从前那处少了些许“家”的人气,更多的是堡垒的森严。空气里漂浮着灰尘、旧木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取代了以往总由西亚带回来的、属于街头的烟火气息。 叙月坐在曾是仓库办公室的房间里,面前摊开着暮也连夜整理出的伤亡报告和资产损失清单。纸张冰冷,数字客观,像一块块坚冰,试图将她胸腔里那团灼烧的、名为悲恸与愤怒的火焰压灭。 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同样是黑色的男式工装马甲,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底两抹浓重的青黑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昭示着她正承受的极限。 公羊严道司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他将茶杯放在桌角,避开那些文件。“喝点东西,叙月。你一整晚没合眼。” 叙月的目光没有从报告上移开,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下头。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像结了冰的河面:“暮也在哪里?” “在临时通讯室。她在尝试恢复与我们在北区最后两个潜伏点的联系,希望渺茫。”公羊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疲惫,他眼角的皱纹似乎在一夜间深刻了许多。 他看着叙月,这个他倾尽所有守护的老板,此刻像一尊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的石像。西亚的死,抽走的不仅是组织最锋利的刃,更是叙月灵魂里仅存的一点暖色。 “让她过来。还有,叫上林治和达利亚。”叙月终于抬起眼,那双深灰色的眼眸里,曾经翻涌的暴风雨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真空。那不是平静,而是所有情感被抽干后,纯粹理性主导的虚无。 公羊心头一紧。他熟悉这种状态,这是叙月将自身也工具化的前兆。“老板,或许你应该先休息……” “我们没有时间休息,公羊。”叙月打断他,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西亚用命换来的时间,不能浪费在无用的哀悼上。BXX不会等我们。” 公羊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转身出去传话。 很快,暮也率先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像一道移动的阴影,只有指尖沾染的些许机油痕迹透露了她刚才正在进行的工作。她向叙月微微颔首,便安静地站到一旁,目光快速扫过叙月的脸,冰冷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评估。 接着是林治和达利亚。林治——“鸽子”——的脸色比叙月好不了多少,眼中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她的世界在西亚死后似乎只剩下守护达利亚这一件事。而达利亚——“夜莺”——虽然也难掩悲伤,但相对沉稳,她轻轻拍了拍林治紧握的拳头,试图传递一丝安抚。 “人都到齐了。”叙月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那张简陋的橡木桌旁,手指按在粗糙的桌面上,“西亚不在了。哀悼留在心里,行动必须继续。”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核心成员的脸。“从现在起,组织的首要目标,从生存和扩张,变更为对BXX的全面复仇。直至一方彻底毁灭。” 话语如同冰锥,刺入空气。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复仇被如此明确、如此冷酷地定为最高纲领时,还是带来一股寒意。 “暮也,”叙月转向情报官,“西亚最后传递的信息,那个名字,‘狄谙·库伊’,是唯一的线索。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挖出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BXX的结构、库伊家族的秘密、他们为何要遗弃我……所有相关情报,享有最高优先级。动用我们所有埋藏最深的棋子,启用所有备用渠道,哪怕会让整个情报网络瘫痪。” 暮也冷静地回应:“明白。我已经在尝试切入几个与欧洲古老家族有关联的保密数据库,风险很高,但值得尝试。另外,连野漪先生那边,或许有额外的信息渠道。” “我会亲自和他谈。”叙月点头,然后看向公羊,“道司,组织的防御体系需要全面重组。西亚的战术风格已不再适用。” “放弃所有他习惯使用的激进前哨站,收缩防线,以这个安全屋为核心,构建多层、绝对可靠的防御圈。人员重新筛查,即使是最外围的成员,也要确保背景绝对干净。我们现在承受不起任何一次来自‘内部’的意外。” 她的话语里,隐约带着钟肆事件留下的刺痛。 公羊沉重地点头:“我会立刻着手。但全面收缩,意味着我们会失去大部分外部收入和影响力。” “活下去,才能复仇。”叙月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收入和影响力,在摧毁BXX之前,都是次要的。” 最后,她看向林治和达利亚。“林治,达利亚。你们负责内部肃清和人员稳定。安抚伤员,处理牺牲者的后事,确保剩下的人心不能散。尤其是……看好那些情绪容易波动的年轻人。” 她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西亚的死对组织内许多将他视为兄长或偶像的年轻成员打击巨大。 林治猛地抬头,眼中燃着火焰:“肃清?我们要先找出内奸吗?是不是还有BXX的虫子没挖干净?” 她的语气充满了攻击性。 “内部排查要继续,但不必过度猜疑,自乱阵脚。”叙月否定了她的冲动,“心腹不会背叛。钟肆的事件是特例。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团结,而不是互相怀疑。你们的任务是维系这个‘家’,不让它从内部崩溃。明白吗?” 达利亚拉住了还想说什么的林治,沉稳地应道:“明白,姐姐。我们会尽力安抚大家。” 会议简短而高效。没有多余的情绪宣泄,只有一条条冰冷的指令。叙月用惊人的意志力,将个人的巨恸转化为驱动整个组织复仇机器的冰冷能源。她成了真正的“湾鳄”,潜伏在深水之下,只待致命一击。 众人领命离去,房间里只剩下叙月和一直沉默旁观的公羊。 叙月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伦敦天空。雾气缠绕着远处工厂的烟囱,如同纠缠不清的命运。 “老板……”公羊担忧地开口。 “道司,”叙月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斤重负,“我没事。我只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为什么西亚要毁掉证据,为什么他最后喊的是我的名字。”叙月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他怕我知道真相。那个真相,或许比死亡更可怕。所以,我必须知道。我必须亲眼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污秽’,值得他们这样对待我,又值得西亚用命来掩盖。” 公羊的心沉了下去。他预感到叙月正走向一个危险的深渊,不仅是与外部敌人的战争,更是一场与自身起源的残酷对决。“无论真相是什么,我们都在你身边。”他只能这样说,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承诺。 叙月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真空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冻结、固化。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们才能赢。” 她走回桌边,重新拿起那份伤亡报告,目光落在“红狼-西亚”那一栏后面的“确认死亡”字样上。她没有流泪,只是伸出食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划过那个名字,仿佛要透过纸张,触摸到那个再也无法回应她的灵魂。 然后,她翻过了这一页。 炉火在房间角落的壁炉里噼啪作响,努力散发着热量,却似乎无法驱散这间屋子,以及叙月心底,那正在蔓延开来的、彻骨的冰冷。复仇的机器已经启动,以逝者的骨灰为燃料,以生者的灵魂为耗材,向着那个名为“狄谙·库伊”的黑暗真相,义无反顾地驶去。这冰冷的炉火,将照亮他们通往最终毁灭的道路,抑或是……救赎?无人知晓。 接下来的几天,安全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叙月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除了暮也送进去的情报简报和清水,几乎不接触任何人。她需要时间,需要独自舔舐伤口,更需要将滔天的悲痛转化为毁灭敌人的冰冷燃料。 公羊则忙得脚不沾地。西亚的牺牲留下了巨大的权力和行动真空,他必须立刻调整防御部署,安抚人心,应对BXX可能乘虚而入的打击。 此外,还有一项琐碎却必须的任务——补充消耗品。悲伤不能当饭吃,武器需要保养,兄弟们需要物资。 这天下午,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冷雨。公羊穿着一件不起眼的深色大衣,竖起衣领,压低帽檐,走进了东区一家他常去的、鱼龙混杂的杂货店。 采购清单上的东西很快备齐,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像往常一样,踱步到隔壁一家门面狭小、光线昏暗的旧书店。 书店老板是个聋哑老人,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擦拭一个旧烟斗。这里是组织一个不起眼的信息中转点之一。 公羊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积满灰尘的航海日志,心思却全在窗外,警惕地扫视着湿漉漉的街道。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早已被雨水打透的旧夹克,黑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他提着一个看起来空瘪破旧的行李袋,静静地站在街对面一栋破败公寓楼的门口,仰头望着三楼一扇紧闭的窗户。 雨丝打在他脸上,他却像毫无知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茫然,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洞。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纯黑的瞳仁,像两口深井,映不出丝毫光亮,与这阴雨的天气、破败的街道,以及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形成一种极不协调的疏离感。 公羊记得这个少年。前几天,这栋楼里发生过一场因赌债引发的暴力纠纷,一个臭名昭著的赌鬼男人横死家中。没过两天,男人的妻子,一个长期遭受折磨、精神早已不正常的可怜女人,在同一个房间里上吊自尽。 当时有邻居报警,警察来处理尸体时,这个少年就站在楼下,也是用现在这种眼神,静静地看着,仿佛里面死去的是两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当时公羊只是路过,但这少年异常的反应给他留下了一丝印象。 现在,他又出现了。 而且,他手里那把生锈的钥匙,反复插进公寓大门的锁眼,却怎么也打不开——看来,那间发生过惨剧的公寓,已经被债主或者房东收回,不再属于他了。 少年试了几次,终于放弃。 他收回钥匙,没有愤怒地踹门,也没有无助地哭泣,只是默默地将钥匙揣回口袋,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冰冷的雨幕中,背影单薄而决绝。 严道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见过太多悲惨,太多绝望,但这个少年身上散发出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彻底的“无”。仿佛他与世界最后的联系,也随着那把打不开门的钥匙,彻底断裂了。 一种混合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让公羊做出了决定。他快速付了书款,压低帽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尾随了这个黑发少年三天。 他看着他像幽灵一样在伦敦东区脏乱的街巷间游荡。 白天,他会在码头找些零碎的搬运活计,换取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够买最硬的黑面包充饥。晚上,他蜷缩在桥洞下、废弃的货箱里,或者任何能稍微遮蔽风雨的角落。 他从不与人交谈,面对地痞流氓的挑衅和抢夺,他会用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不要命的凶狠反击,哪怕头破血流,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也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锐利得不像个孩子,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严道司越发确信,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儿。他有着超乎年龄的坚韧、冷静,以及在极端环境下快速评估危险和机会的本能。 这种特质,在严道司看来,既危险,又蕴含着巨大的潜力。更重要的是,那少年眼底深处那片荒芜,让严道司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被世界遗弃、在雨夜中挣扎求生的自己,以及他后来遇见的那个女孩——叙月。 第四天傍晚,少年在试图从一个鱼贩的摊子上“拿”一条别人挑剩的小鱼时,被发现了。鱼贩和两个帮工围住他,拳脚像雨点般落下。少年蜷缩在地上,双手护住头,不吭一声,也没有求饶。 严道司就在这时走了过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了鱼贩。鱼贩看了看严道司沉稳的气度和不容置疑的眼神,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严道司蹲下身,向地上的少年伸出手。“能站起来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少年缓缓放下护着头的手臂,黑色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严道司,没有去碰那只手,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他嘴角破裂,渗着血丝,但眼神依旧像两口深井。 “为什么帮我?”少年的声音沙哑,没什么起伏。 “你无家可归了。”严道司陈述事实,而不是提问。 少年沉默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跟我走吧。”严道司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有个地方,或许能给你一个‘家’。虽然那个家……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但至少,有食物,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不会让你无缘无故挨打。” 少年——江涉阳,抬起他那双空洞的黑眼睛,第一次真正对上了严道司的视线。 他在评估,衡量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另一个陷阱,还是……一丝渺茫的机会?他看到了严道司眼中那种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谨慎,但底层,似乎还有一种他许久未曾见过的、类似于“责任”的东西。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江涉阳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问去哪里。只是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个空瘪的行李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站到了严道司的身侧。 严道司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带回组织的,可能是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也可能是一团终将灼伤所有人的火焰。 但在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眼神荒芜、无依无靠的少年,他无法袖手旁观。组织正在用人之际,而悲伤,也需要新的血液来冲淡。 他带着江涉阳,消失在伦敦东区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走向那个隐藏在地下、被悲伤和复仇**填满的“家”。 在安全屋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刚刚被公羊带来的、浑身湿透的黑发少年江涉阳,正用他那双空洞的、黑色的眼睛,默默地观察着这个阴暗、潮湿、弥漫着悲伤与铁锈气息的“新家”。 他并不知道,自己踏入的,不仅仅是一个避难所,更是一个即将被血与火、真相与复仇重新定义的,风暴的中心。 新火已引入,而旧疤,正被残忍地揭开,露出下面脓血交织的、关乎起源的致命伤。 第4章 第五十五章 金丝笼 伦敦的夜色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东区是贫穷、肮脏和挣扎的泥沼,而西区,尤其是梅菲尔区那些灯火辉煌的宅邸,则如同漂浮在尘世之上的、用金钱和权力构筑的仙境。库伊家族的宅邸便是这其中最幽深、也最令人不安的一座。 与其说它是宅邸,不如说它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小型堡垒,只是外面巧妙地包裹着新古典主义的优雅外衣。 高大的铁艺大门后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庭院,但在那些看似装饰性的雕塑和灌木丛阴影下,隐藏着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致命的触发式警报。 宅邸内部,空间高阔,装饰极尽奢华,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缺乏人气的精致感,仿佛一座巨大的、精心布置的舞台。 舞台的中心,或者说,最耀眼的展品,是狄娅·库伊。 二十五岁的狄娅,拥有着令人屏息的美丽。一头与叙月几乎毫无二致的、流泻着月华般冷光的银白长发,被精巧地编成繁复的发髻,缀着细小的珍珠。 她的面容精致得如同古罗马雕像,皮肤白皙剔透,灰色的眼眸颜色比叙月略浅,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的冰川湖泊,在灯光下折射出某种天真又疏离的光泽。 此刻,她正端坐在长长的餐桌主位旁,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淡紫色绸缎晚礼服,颈项间戴着一条镶嵌着巨大蓝宝石的项链,熠熠生辉。 餐桌上铺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桌布,摆放着成套的银质餐具和水晶杯,仆人们悄无声息地穿梭,奉上一道道精致如艺术品的菜肴。 坐在主位的是她的父亲,伊森·库伊,BXX组织的实际掌控者之一。他年纪约莫五十多岁,保养得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举止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但那双与狄娅相似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鹰隼般的锐利和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狄娅的母亲,莉娜·库伊,一位风韵犹存、仪态万方的贵妇人,穿着墨绿色天鹅绒长裙,笑容温婉,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她那精心描画的笑容弧度从未真正触及眼底,那里只有一片精心计算过的柔情和…空洞。 “狄娅,亲爱的,尝尝这个,厨师的新作品,白松露鹅肝。”莉娜用银叉将一小块食物温柔地递到狄娅面前的碟子里,声音甜美得如同浸了蜜糖。 “谢谢母亲。”狄娅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地用餐刀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然后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依赖的甜美笑容,“美味极了,母亲总是知道什么最适合我。” 伊森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女儿,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无瑕的作品。“下周的慈善晚宴,礼服已经准备好了。记住,你代表的是库伊家的脸面。” “我明白,父亲。”狄娅轻声应道,眼神温顺,“绝不会让您失望。” 这样的场景,是狄娅生活的常态。她是库伊夫妇的掌上明珠,被毫无底线地宠溺着。她拥有世界上最华美的衣服、最珍贵的珠宝、最周到的仆人。 她接受最顶尖的教育,学习音乐、绘画、多国语言,以及……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关于武器、毒理、情报分析和心理操控的“课外辅导”。 她的每一个愿望,只要说出口,甚至无需说出口,仅仅是一个眼神,就会被立刻满足。她就像一只被豢养在黄金笼中的珍稀鸟儿,羽毛被梳理得光鲜亮丽,喙与爪却被磨得锋利,只为在需要时,为她的主人发出致命一击。 她是“兔叉姬”,BXX内部一件精致的、美丽的、令人胆寒的**武器。 晚宴在一种看似温馨实则僵硬的气氛中结束。狄娅在母亲的陪伴下回到自己那间如同公主寝宫般的卧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伦敦的璀璨夜景,室内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香水气息。 “晚安,我的小公主。”莉娜亲吻了她的额头,指尖拂过她的银发,动作充满爱怜,但狄娅能感觉到那指尖的冰凉,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力度。 “晚安,母亲。”狄娅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当厚重的雕花木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狄娅一人时,她脸上那完美的、温顺的面具如同潮水般褪去。 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不属于她的繁华,灰色的眼眸中那片薄雾似乎更浓了。她没有开灯,任由城市的霓虹在她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空虚感,像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她拥有的一切,华服、美食、宠爱,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能看见,能触摸,却感受不到丝毫真实的温度。 她的人生是一张被精心绘制的图纸,每一笔都由她的父母勾勒,她只需要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扮演好“库伊家完美女儿”的角色。 她走到华丽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美丽,却陌生。有时候,她会对着镜子长时间地发呆,试图在那张脸上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真实的痕迹,但每次都徒劳无功。她是谁?除了“库伊家的女儿”,除了“兔叉姬”,她还是什么? 这种虚无感,最近变得越来越强烈。尤其是……自从她无意中听到父母那次压低声音的、激烈的争吵片段之后。 那是在几天前,她路过父亲书房时,厚重的门扉并未关严,里面传出母亲莉娜略显尖锐的声音:“……那个名字!伊森!不能再提!尤其是不能让狄娅知道!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完美的女儿!” 父亲伊森的声音则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罕见的焦躁:“我知道!但‘渡鸦’那边追查得太紧!西亚那个疯子临死前肯定留下了什么!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狄谙……她是个错误,一个必须被抹去的错误!” “错误……”莉娜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我们当初就不该……不该留下狄娅……” “闭嘴!”伊森厉声打断她,“狄娅是我们的未来!她才是完美的!那个污染源……早已不存在了!” “污染源”……“狄谙”…… 这两个词,像两颗投入冰面的石子,在狄娅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无声的涟漪,然后迅速被深水吞没,只留下冰冷的寒意和巨大的疑惑。 狄谙是谁?为什么父母提到这个名字时会如此恐惧和厌恶?为什么说她是“错误”和“污染源”?而自己……这个“完美的”狄娅,又是因为什么而存在? 她不敢问。一种本能的、深植于骨髓的恐惧让她闭上了嘴。她隐约感觉到,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足以摧毁她现有世界的秘密。 她像一只敏锐的兔子,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气息,却只能竖起耳朵,不安地蜷缩在自己的领地里,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这种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的空虚,日夜啃噬着她。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父母,尤其是当他们以为她不在场的时候。 她发现母亲莉娜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嘴里无声地喃喃着什么;父亲伊森的书房深夜亮灯的时间越来越长,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她甚至开始偷偷利用自己学到的“技能”,试图在宅邸里寻找线索。她避开监控,潜入过父亲那间防守严密、她平日被禁止进入的书房,但除了大量她看不太懂的商业文件和加密档案外,一无所获。那种无力感和不安感与日俱增。 今晚,这种不安达到了顶峰。晚宴上,父亲看似随意的问话:“狄娅,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传闻?”母亲立刻投来警告的一瞥,虽然迅速被温柔掩盖,但狄娅捕捉到了。 她得体地回应:“没有,父亲,一切如常。”心里却警铃大作。 她回到卧室,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华美的礼服裙摆铺散开来,像一朵颓败的花。她将脸埋进膝盖,银白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 狄谙…… 这个名字,像一个幽灵,开始在她完美的世界里徘徊。 她是谁?和我长得像吗?为什么提起她,父母会像是提到了瘟疫? 而我……我这个“完美”的替代品,究竟是为了替代谁的存在?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怀疑,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一直被精心呵护、却也一直麻木的心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这个金丝笼,或许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更是为了……囚禁她,隔绝某个可怕的真相。 她抬起头,望向镜中那个美丽而苍白的倒影,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不属于温顺兔子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迷茫、以及一丝被压抑的、蠢蠢欲动的……探究欲。 完美的瓷器表面,出现了第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而裂痕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关于起源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