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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内部发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转眼已是三月,将近的圣帕特里克节像一场狂热的梦般席卷雪岛。爱尔兰人的圣帕特里克节少不了狂饮威士忌和黑麦啤酒,禁酒令之下这项节日传统变成了少数富人独享的特权。


    兰伯特先生正在为了节日前后筹备。他从面试我的那一次后就未和我再有什么直接交集,我们的工作由玛吉安排统管,但兰伯特先生的身影始终活跃在台前幕后,尽管他看上去只是端着杯子和各种各样的人聊天社交。


    我仅在雪岛俱乐部呆了近半年,但在我的感受中我好像是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年了。如同我在前文已经提过的,我不擅长体力劳动,乃至深恶痛绝,这种厌恶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也不擅长人际交往,更不擅长随意与人攀谈闲聊和**,而这些在这里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雪上加霜的是萨姆的预言也成真了:我比我想象的要吸引人。


    我母亲的金发、我父亲的绿眼睛,以及我十六岁时下巴那柔和的几乎雌雄莫辨的轮廓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关注。如今当年见过我的那些人都早已作古,我只能无凭无据地厚脸皮自夸一句:在那些日子里,我几乎仅凭外貌而成为了一个令人垂涎的奖品。有一群人一直在暗中打赌谁会第一个带我到楼上的房间去,奖池已经累积到了相当庞大的数额。


    倒不是说我会害怕来到这里的人。兰伯特先生像蛛网中间的蜘蛛一样精密地监控着俱乐部里的人们,他看上去并未刻意关注着全场的情况,但无论是我这样的服务生还是他的伴游先生(这当然是男妓的委婉说法)们遇到麻烦时,他都会神秘地突然出现并干预解围。客人们知道这里的规矩并非付过酒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并不敢多么过分,其中最逾越的举动也不过是在给我小费时用手指故意划过我的手腕内侧,或者眨眼笑着叫我“波斯猫”。


    说到这里,我一度怀疑波斯猫这个诨名是贾斯珀叫开的,他对我如同初见一样冷漠而鄙视,我无法理解也从未费心去弄明白。


    体力工作是对身体的折磨,而我应对身体的疲劳的方式就是在结束轮班后躲在小小的寝室里阅读或写作。在那里写日记是最安全的,因为我亲爱的室友萨姆一直到年满三十岁的时候才真正学会了阅读。退缩回精神世界的外壳很舒服,也使我无暇经营人际关系,贾斯珀刻意让我被其他侍者和“伴游先生”孤立的举动也因而并没有起到他预期的效果。但我与萨姆和厨房工作人员(那些黑人帮手、厨师、杂工)之间却有一种奇怪的亲近。在那个种族隔离的时代,这样的联盟本不太可能形成:我们的住处是分开的,连我们工作时途经的道路都很少交汇。黑人有他们自己的社区和集体活动,我从前在乡间远远见过他们去自己的教堂礼拜,也见过路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所以我知道这个社区的敏感与排外不是没有原因的。但萨姆是个天生的外交官,他就像一座桥梁,他是如此擅长在两个拘谨内向的世界之间建立联系,甚至将我这样一个内向的人引入了一个同样内向的圈子。我的一生都为此惊叹,也从中受益。


    闲暇时,厨房帮工和清洁工人们会聚集在后厨,在一张擦得油亮的深色木桌上打牌,玩□□或惠斯特之类的游戏,纸牌摔打在桌上的响亮啪啪声和人们低沉的欢笑声响作一团。萨姆和我经常过去观战,有时他也会加入,总是输多赢少,但他从不介意,当他以特别愚蠢的方式输掉时,他看起来倒是笑得很高兴呢。


    我从不加入这些牌局,萨姆帮我推说是我还太年轻,其实真相并非如此。与我的掩饰相反,我相当熟悉这些游戏,我的父亲自打我能认识字母就开始教我如何玩扑克和桥牌了。也许我所有的计算与数学天赋都是从他这里得来的。我太了解这些游戏的规则,一旦开了个头,我就不得不每次都加入,再要拒绝这些友善的人们可就要花好大一番气力了,所以我也顺水推舟佯装懵懂无知,若有人打趣我,我就装作腼腆地笑笑。也许是我面善看起来不像说谎者,也许是书呆子白人男孩的身份不易引起怀疑,人们一直很吃这一套。


    那是一个下午,送货马车的铃铛声在厨房后门外响起,我反射性的抬头,一个身材魁梧,脸庞看上去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他穿着件粗布衬衣和有许多口袋的马甲,一下车就瞧见了我。我当时正靠在墙上,看着萨姆笨手笨脚地玩□□,这时陌生人的声音打断了牌局,他高兴地举起双手,向我走来。


    “亨利!亨利·苏利文,竟然是你!我永远记得你,”他一边说,一边在裤子上擦手。“天呐,我离开泽西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我不擅长记忆人脸,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但只要他一开口,那口音就立刻唤起了我的记忆,“啊,汤姆——是你!”


    汤姆是镇上杂货店老板的儿子,那时他总是坐在柜台后面看店。我母亲去世后,我父亲总是在下班后带着我在他那里解决大部分生活采购,有时候他会从柜台底下的锡罐拿出水果糖给我吃。


    他大步走过来,热情地与我拥抱,又转身看见了桌上的牌局:“怎么?你们在打牌吗?”


    “亨利不打牌的。”萨姆插嘴。“他不会玩。”


    我本想制止他,但话已出口,太迟了。汤姆已经嚷嚷起来:“不会打?怎么会?你从才到我这里高——”他比划了一下自己腰的位置,“——的时候就是个打牌高手了。”


    帮厨们转过身来,他们的好奇心被勾起了,我感到脖子上一阵发红。


    “赌博是不对的,赌博源于内心的贪婪,通过不劳而获和投机取巧去夺取别人的钱财,这违背了天主的诫命。”我僵硬地说。


    汤姆哈哈大笑,“这都是马蒂斯神父教你的?天啊,他真的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小修士。”


    “一个小娃娃,能有多厉害?”厨师汤普森好奇。


    “这我可不知道,但他父亲是个高手,厉害到工厂附近已经没人愿意让他加入牌局了,所以这孩子顶替了他父亲的位置。”


    “真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汤普森不敢置信。“他现在才多大?”


    “十岁,最多不过十二吧。”汤姆想了想说。“那时候我亲眼看见他在码头玩二十一点,帮他父亲赢了好一大笔钱呢。”


    后厨员工们精神一振,眼睛里闪烁着兴趣。瘦高的洗碗工伊莱笑得像只抓住了金丝雀的猫。“二十一点?亨利,你可得给我们看看。”


    “不,我——”我开始说,但他们已经在洗牌,在桌子上腾出空间。汤姆用手肘轻推我,脸上露出阴谋般的笑容。


    “来吧,让我试试你的厉害。”厨师汤普森兴致来了,不停撺掇我上场。“放心,我们不赌钱,只是玩玩而已。”他掏出一盒火柴,示意用这个作为记分工具。此时再继续拒绝就有点太不近人情了。我只得坐下。


    其实我之前所说的借口并非是信口胡诌,我的确认为通过赌博获利是不对的。诚然我在过去也这样做过,但在我看来,当时的情况多少是生活所迫:我赢来的钱没有一分用在了不道德的用途,而是拿来购买维持生计的杂货,我当时也显然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我仍然厌恶这种行为,可同时我又热爱纯粹的数字游戏,二种双重思想的矛盾下我决定一次性展现出自己的实力,让他们知难而退,以免今后还需要无休无止地加入他们的活动。


    我在桌前坐了下来,手中捏着纸牌的感觉就像穿进一件旧衣服,舒适和熟悉让人头皮发麻,也许这就像骑脚踏车,一旦会了就没法忘记。四手尤克牌之后,我一局又一局地赢了下去,随着我的火柴堆越来越大,工人们开始在我胜利时大声叫喊,拍打桌子。“这孩子简直是条鲨鱼!”伊莱叫嚷。


    忽然,余光里有一道阴影落在门口,人群瞬间一寂,我抬起头,看见兰伯特先生正倚在门框上,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难以捉摸,我吓了一跳。


    “苏利文,”他说道,声音如天鹅绒般柔滑。“请跟我来。”


    我惴惴不安地随他过去,他带我上楼,转入了一条我从未去过的走廊,我想这里并没有不允许员工私下玩牌的规定,他应该没有生气。


    人人都知道兰伯特先生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一切情绪都挂在脸上,谁惹了他他都会当场发作,我甚至见过他把香槟泼在客人的脸上再叫保安把人赶出去,若有员工犯错他也总是即刻训斥,从没有秋后算账的先例。可是话说回来,这里的客人们并不讨厌他的脾气,多得是当面挨了骂,下次来时还要腆着脸送他礼物赔罪呢!胡思乱想着,兰伯特先生冷不丁地开口:“你会玩什么?”


    我愣了一下,紧张地攥着手,老实回答:“常见的都会,二十一点,惠斯特,桥牌,□□……”


    他意外地回头,“桥牌?你会玩桥牌?是他们教你的?”


    “不,是我父亲。”


    他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那样更好。”


    撂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和摸不着头脑的我,他推开了一扇门。


    此刻我忽然感觉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我也是被玛吉领进了这样一扇门,只不过彼时门内的人此刻和我站在了同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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