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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作者:月上明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日子在卫霁的“朽木”和“萝卜”声中滑过。静思苑的书房,渐渐有了些活气。


    卫霁授业,果然不同寻常。


    他不讲蒙学老套,也不拘泥于识字描红。今日兴许指着院中梅树,让云潋背“疏影横斜水清浅”;明日又不知从哪翻出本破旧的《山海经》,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异兽,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过。


    偶尔兴起,还会夹带些市井俚语、坊间趣闻,听得云潋一愣一愣。


    卫霁懒散,时常倚在窗边晒太阳,到了盛夏,索性躺在书房的竹榻上,闭着眼听云潋背书,只在错得离谱时才哼一声。


    批改功课,字写得软了,便弹弹纸:“写的什么,狗爬么。”意思不通顺了,眼皮都懒得抬:“梦话留着夜里说。”


    云潋起初战战兢兢,久了,竟也慢慢咂摸出一点先生的真性情。


    ——先生厌烦虚礼,他便省了那些揖让周旋;先生言辞刻薄,却从不因他愚钝而施以责罚;先生总将“朽木”挂在嘴边,可无论风雨,日日都来这静思苑,不曾间断。


    于是,他那总是绷紧的小身子渐渐松弛下来,问话也带上了孩童独有的直白与执拗。


    “先生,那‘刑天’没了头,真能舞干戚?它……怎么喘气呢?”


    卫霁撩起眼皮睨他:“你吃饭用头喘气?”


    云潋噎住,挠挠头,是了,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自然是用‘肚子’喘气!——先生常说神鬼志异本就不拘常理,那刑天既能无头而战,喘气又何须依循人头?


    他偷瞥一眼阖目养神的卫霁,咽下话头,低头描字。


    这日午后,暑气烤得人发懒。卫霁半蜷在圈椅里,听云潋结结巴巴念一段《韩非子》寓言;


    讲的是宋国一富人,雨淋坏了墙,他的儿子劝道:“父亲,需得快快修墙,不然怕会有盗贼。” 邻家老翁见了,也好心提醒他:“您这墙得修补了,以防盗贼啊。”富人不听,当夜果然遭了窃。事后,富人连连夸赞自己的儿子有先见之明,却怀疑那老翁是贼。


    “此何遽不为福乎?此何遽不为祸乎?”云潋念完,抬头看先生。


    卫霁没睁眼,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读完了?说说,这富户蠢在何处?”


    云潋拧着小眉头想:“他……他不该疑心好心提醒的老翁?”


    “唔,”卫霁懒懒道,“皮相,再剥。”


    云潋努力想:“他……太信儿子?”


    “沾点边。”卫霁终于睁开一只眼,手指在桌上虚点,“他蠢在,只凭自家亲疏定是非,不凭事理。儿子放屁是香的,外人说话就带钩。此乃人之常情,却也最易蒙心蔽目。韩非子写此,是叫人看事,别只盯着说话的是谁,得看他说的在不在理。懂否?”


    云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那……老翁是好心,真被疑了,岂不冤枉?”


    卫霁嗤笑一声:“冤枉?世间冤枉多了去了。与其等人辨冤,不如自己行事站得直,省得落人口实。譬如那雀儿,若不自个儿勤快捉虫,专等人喂,迟早饿死。”


    他随口一句,本是惯常的刻薄,不料云潋听了,小脸一黯,抿着嘴不说话了。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


    云潋想起那只被阿白叼过的花雀,也想起自己缩在静思苑的日子,可不就像在等“喂食”?


    花雀不来了,阿白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唯独他……先生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恰在此时,廊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果然,陈管事推门进来,面色紧绷,语气急促:“小公子,快随老奴去前院罢。太子殿下、大殿下过府探望老太爷,方才在前厅……问起小公子了!老太爷命老奴即刻带你过去见礼!”


    云相年前因顾御史弹劾之事在家“自省”。此事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朝堂暗流始终未平。


    近来又逢国事不稳,更是波谲云诡——年初,西北胡虏突然犯边,北獠国太子乌承烈亲率五万铁骑叩关南下,河朔九镇接连失守,戍边大将军陆鸿影力战殉国,朝野震惊。


    皇帝连夜宣左相云朔、太师裴景及六部尚书入宫议事。


    吏部兼兵部尚书温绥之力荐仓庸关守将萧远山挂帅出征,又迅速调集京畿、关中及邻近诸道精兵驰援。援军之中,陇西侯、陈郡守军等劲旅均归其节制,成功遏制了乌承烈的攻势。


    萧远山随即挥师反击,捷报频传,不到半载,沦陷的河朔九镇竟悉数收复。


    彼时圣心大悦,惠贵妃趁此良机,再次为儿子宁昭衍请封王爵。此番,皇帝竟出乎意料地一口允了,不仅准其在京畿开府建牙,更破格赐下了唯有亲王方可享用的金宝金册!


    此逾制之举犹如巨石投湖,瞬间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清流士大夫们视此为动摇国本之大忌,群情激愤,纷纷跪伏于丹陛之前,日日涕泣进谏。他们声称“两位皇子尚在舞勺之年,储位未稳而又封长王,古来大忌”,更有甚者直斥“贵妃惑主,祸乱纲常”。


    而拥温一派却出奇地安静。


    一时间,御案之上谏书堆积如山,宫门外悲泣之声不绝。


    值此清流亟需领袖振臂之际,作为百官之首的左相云朔,却偏偏染了热症,且病势汹汹,好几日都不曾上朝。


    太子殿下此番过府,正是为探病而来。


    “小公子,快些!”陈管事又连声催促。


    云潋浑身一僵,竹简“啪嗒”掉在案上。


    又是他们!小年那日在花园的惊惶、云礼的辱骂、陈管事的冷汗瞬间涌上心头,他小脸煞白,下意识就想往书案底下钻。


    卫霁却已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那点慵懒散了个干净,眼神清清冷冷地扫过陈管事,又落在云潋煞白的小脸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抬手,在云潋绷紧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怕什么?”卫霁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稳,“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砸不到你这小萝卜头。走罢。”


    陈管事急得跺脚,脸上却硬堆出一个笑容:“卫先生,两位殿下都在前厅等着呢!要不,您也一同过去?”


    卫霁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当先走出书房,丢下一句:“带路。”


    前厅里气氛肃然。


    云老太爷云朔坐在下首,脸色尚有些病后的苍白,精神却还好。太子宁昭宸端坐主位,一身杏黄常服,神色温和。


    大皇子宁昭衍坐在他右下首,今日一身银色锦袍,衬得他眉眼愈发清冷俊朗。


    云礼垂手立在祖父身后,低眉顺眼,身旁还站着他的表哥温不迟。


    云潋被陈管事半推着进来,甫见满厅人影,小脑袋几乎埋到胸口,只觑见几双华贵的靴尖。


    他慌忙跪倒在地,声音细如蚊蚋:“云……云潋给太子殿下、大殿下请安,给祖父请安。”


    厅中静了一瞬。


    云朔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庶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来吧。”


    卫霁跟在后面,随意拱了拱手:“草民卫霁,见过太子殿下、大殿下,云相。”动作说不上恭敬,却也挑不出大错。


    太子宁昭宸的目光在云潋身上停留片刻,温声道:“免礼。抬起头来。”他又转向卫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这位是……”


    云朔道:“此乃老臣为愚孙所请西席,卫霁卫先生。”


    “卫霁?”一直沉默的大皇子宁昭衍忽然开口,“庆熹十四年榜眼?”


    卫霁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回殿下,正是区区。”


    宁昭衍不再言语,目光在卫霁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回云潋身上,沉静无波,却似带着无形审视。


    太子和煦地对云潋道:“不必拘谨。前次在园中匆匆一见,见你似有清减。如今看着,倒比年前长高了些。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云潋心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先生刚教的《韩非子》,脱口道:“回、回殿下,在读《韩非子》……”


    “哦?”太子略感意外,一个七八岁稚童读《韩非子》?“读的哪一篇?可有所得?”


    云潋更慌了,本就一知半解,被太子一问,只记得那倒霉富户、被疑心的老翁,还有先生最后那句“雀儿不自个儿捉虫会饿死”。


    他小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道:“读、读的是宋国富户,墙坏了……邻家老翁劝他修……他不听,丢了东西,反疑老翁……先生、先生说……”越说越乱,急得快要哭出来。


    满厅目光落在他身上。


    卫霁站在云潋侧后方,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先生说!雀儿不自个儿勤快捉虫,专等人喂,迟早……迟早饿死!”云潋几乎是喊出来的,喊完才觉失言,吓得立时噤声,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满厅寂静。


    云礼险些嗤笑出声,强自忍住,嘴角却掩不住讥诮,身旁温不迟也撇了撇嘴。


    云相眉头微蹙。


    太子宁昭宸也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继而莞尔。


    他看向卫霁:“卫先生以此喻人?”


    卫霁这才懒懒抬了抬眼皮,目光掠过地上缩成一团的云潋,嘴角极淡地勾了一下,却非嘲讽。


    他面向太子,语气平淡:“回殿下,草民不过就事论事,讲那富户蠢在依赖亲疏,不重事理,遇事便如待哺雏鸟,只知怨天尤人,不知自省自强。这学生愚钝,”他下巴朝云潋方向微抬,“只记得个雀儿捉虫的糙理,倒把前头的‘亲疏定是非’给囫囵吞了。让殿下见笑。”


    他这番话,明着是说云潋愚钝,只记得皮毛,实则四两拨千斤,把云潋那看似荒谬的“雀儿论”,巧妙地圆回了《韩非子》寓言的本义——人当自立,明辨事理,不可依赖亲疏偏见,更不可坐以待毙。


    云潋跪在地上,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先生似乎没骂他,反而把他那丢人的话给“圆”上了?他悄悄抬起一点眼皮,觑了觑先生淡漠的侧脸。


    太子宁昭宸看着卫霁,眼中赞赏愈浓,抚掌笑道:“好一个‘亲疏定是非’!好一个‘不知自省自强’!卫先生见解精辟,深入浅出,以雀喻人,更是发人深省。云相,令孙能得此良师,实乃幸事。”


    他转而看向云潋,清朗眉目间既有少年储君威仪,亦带几分如兄长般的温润。他语气更加温和,“云潋,你先生教得极好。这‘雀儿捉虫’之理,看似粗浅,却是立身根本。你要用心体会。”


    “是!殿下。”云潋慌忙应道。


    他祖父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下来,捋须微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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