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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作者:月上明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庆熹十七年,腊月初一。


    京城的雪下得有些潦草,细盐似的颗粒敲在青瓦上,沙沙响一阵,又歇了。


    一辆覆着青帘的马车,在云府侧门外缓缓停了。车门打开,一股京城冬日的干冷气儿卷着细雪沫子扑进来。


    赶车的老仆缩着脖子,声音闷在厚棉领子里:“小公子,到了。”


    车里钻出个孩子,六七岁模样,脸白唇薄,尖下颌,瘦骨伶仃,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蓝棉袍,显得空荡荡的。


    小孩的嘴唇冻得有些发青,一双眼睛却格外清亮,像山涧里未冻的泉眼。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扇乌沉沉的大门,门楣高得有些吓人,檐角上蹲着石雕的狻猊兽。灰墙向南绵延开去,看不到头。


    老仆引着他,没走正门,绕到旁边一道更窄的小门。守门的仆役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了?”,侧身让开一条缝。


    门里是条长长的夹道,青石板路扫得干净,只墙角堆着些残雪。两边是极高的灰墙,把天也挤成窄窄的一条灰蓝。


    没走多远,拐进一个小院。院子不大,几间厢房,一棵老梅树虬枝盘结,枝丫上稀稀拉拉的缀着几个苞芽。


    几个仆妇聚在廊下嗑闲话,见一老一少走进来,声音停了停,眼神在小孩身上溜了一圈,又低下去,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是清川少爷生前在常州做官那会儿留下的种……”


    “……啧,眉眼倒有几分像……”


    “少夫人为这事都怄得吐血了……”


    引路的老仆咳了一声,仆妇们噤了声,讪讪散开。


    到了一间厢房前,老仆去敲门。


    小孩有些无措地立在廊下,宅子里的仆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让他很不自在。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屋里踱出来,穿着体面的藏青棉袍,脸上没什么表情,上下打量了男孩一番。


    “这就是小公子?”


    “是,陈管事。”老仆躬身。


    “叫什么名?”


    “云潋。”


    陈管事点点头,目光落在云潋脸上,语气平平,但还算温和:“老太爷事忙,老夫人已故多年,少夫人身子也不爽利。小公子先在这静思苑住下,缺什么少什么,跟张嬷嬷说。”


    他指了指廊下一个板着脸的婆子,又道:“府里规矩大,没事别乱跑,尤其前院。老太爷、少夫人和长孙少爷住那儿,常有贵客,莫冲撞了。”


    “……”云潋点点头,怯怯地看着陈管事。那眼神太干净,看得陈管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移开视线。


    “带他去东厢房。”陈管事吩咐完,转身进了屋。


    张嬷嬷走过来,脸上像糊了一层浆糊,硬邦邦的。她没看云潋,只对老仆说:“交给我吧。” 老仆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


    东厢房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炭盆,炭还没点。


    东墙立着个古色古香的大书阁,每一格都摆着竹简和书,很整齐,上面落了浅浅一层灰。


    屋里充斥着一股久未住人的阴冷。


    云潋忐忑地环顾四周,感觉这里要比他常州住的房子好很多,也大得多。


    “以后小公子就住这儿。”张嬷嬷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热水待会儿给您送一盆来。饭食一日两顿,自有人送来。记住陈管事的话,莫乱走。”她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嬷嬷,”云潋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我……祖父呢?”


    张嬷嬷脚步顿住,没回头:“老太爷是当朝左相,日理万机,岂是你能随时见的?安分待着。”门吱呀一声关上,落了栓。


    云潋站在屋子中间,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更单薄。他静静站了会儿,直到外面的脚步声走远,他才轻轻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院子里的枯枝戳着灰蒙蒙的天,墙那边似乎传来隐约的丝竹声和笑语,隔得很远,像另一个世界。他把冻得有点发红的手缩回袖子里。


    酉时,张嬷嬷送来晚饭,一碟红烧肉,一碟腌萝卜丝,一小碗青菜汤,两个馒头。


    云潋把那碟肉和青菜汤都吃了,萝卜丝太咸,他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馒头只吃了一个,另一个他看了看,揣进了怀里。


    他记得娘亲死时,他在家里饿了好几天,直到那个老仆人从京城回来时,才发现房里吊着个人。


    在此之前,云潋曾尝试把他娘的尸体,从房梁上取下来,但实在太沉了。他家住在常州府城南,周围全是竹林并没有几户人家,而且,他娘生前从不和别人来往。


    从小,他就没见过他爹,听他娘讲,他爹是京城人氏,在常州做过几年父母官,很有才华,他出生那年,他爹就被调回了京城。


    “娘,那爹为何不带我们一起回去?”问这话时他刚满五岁。


    “你爹家里……有夫人。”


    “夫人是什么?”


    “夫人就是你爹的妻子。”


    “那您不是爹的妻子吗?”


    他娘一愣,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哇地哭了,他娘也捂着脸哭了起来。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惹他娘伤心,但每次出门,他总发现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喊他逃生子。


    至于那个老仆,也不是他娘的仆人,而是他爹以前的家丁,特意留下照顾他们母子的。


    去年,他六岁时,她娘把他送到私塾去念书,他开始识文断字。今年初,京城来了信,她娘看了信,木木呆呆地半晌不语,夜里也没吃饭。


    半夜,云潋被隔壁房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惊醒。


    第二日,他娘就病倒了,饭也不吃,药也不喝,头也不梳,话也不说。云潋给他娘亲喂药,药汁全顺着嘴角流到了衣裳和被子上。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他娘亲还是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直到第六日,云潋也不吃饭了,那几日学堂他也没去,他日日守在娘亲榻前,不哭也不闹。


    因为他偷偷看了京城的那封信,上面的字大部分不认得,但“清川君病故”几个字他认得,也猜到病故是什么意思,清川是他爹的名字,云清川死了。


    见此,老仆跪在他娘的榻前说:“锦姑娘,您若再这样,小公子……只怕熬不住了。”


    听到‘小公子’三个字,他娘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眼神落在云潋身上,眼泪就慢慢流了出来。


    “潋儿……”


    “娘!”


    “我苦命的儿呀……”他娘紧紧搂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那日之后,他娘终于开始喝药,但饭吃得很少,身体越来越弱,病断断续续总没好全,后来还染上了咳疾。


    今年盛夏,云潋母亲将一枚玉佩递给老仆,又写了一封信让他亲自去趟京城。


    本来两个月就可以回返,但老仆到了入冬都没回常州,他娘搂着云潋绝望地哭了一夜,第二日,云潋就看到他娘亲挂在房梁上。


    “娘!”云潋抱着娘亲悬着的腿,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脱力了,就抱着娘亲掉下的一只鞋,蜷在地上。


    半夜冻醒了,就起来找吃的,他家里没什么粮食,拢共只剩下半碗粟米和几片烂菜叶,他全煮了。


    没等煮熟就连米带汤囫囵吞下,结果第二天拉了一天的肚子,夜里才稍觉好受些。他就搬了把凳子,想把他娘取下来,但他娘亲太沉了,够了半天那两条腿还是在半空晃来晃去。


    最后只能放弃,他替娘亲穿好鞋子,自己则跑到床边,把他娘亲平日盖的被子全拽了下来,铺到娘亲脚下的地面上,然后就在那儿睡了,一睡就是好几天。


    期间,他饿醒过,哭醒过,吓醒过。最后哭着哭着迷迷瞪瞪,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沉混沌之际,额上仿佛拂过一丝微凉,似有若无;喉间则滑入一缕奇异的清甜,转瞬即逝,快得像一场濒死的幻梦。


    等他再清醒时,眼前就是老仆那张脸,老仆一边哭,一边给他喂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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