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江宁府上空的薄雾,将运河水面染成一片碎金。昨夜雨后的清新空气并未能涤荡这座城市的暗流,反而因两位钦差大人心照不宣的同盟,让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与机遇。
馆驿门前,杨舒明翻身上马,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黑红色束袖劲装,少了平日的华丽,多了几分干练利落。纪云紧随其后,同样一身短打,眼神警惕。
“杜泽,馆驿这边,还有温大人那边,就劳你多费心了。”杨舒明对送行的杜泽吩咐到。
“大人放心。”杜泽拱手,目光沉稳。
另一边,温序竹也带着青渠青黛出了门,方向依旧是漕运衙门库房。她依旧是一身靛青官袍,神色清冷如常,但细心观察便能发现,她步履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凝的力道。
“青渠,按昨夜商议的,你去盯着潘允文府邸及常去的几处地方,注意他与哪些人密会,尤其是非官面上的人。”
“是,大人。”青渠领命,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青黛,带上药箱,我们去仓场那边看看。”温序竹对青黛道。查账是明线,暗中接触底层人员,获取活的信息,同样重要。
两人在馆驿门前短暂交汇。
杨舒明勒住马缰,看着站在阶上的温序竹,嘴角勾起一抹外人看来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但眼神却传递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意味:“温大人,今日又要去与那些账册死磕?未免太过无趣。”
温序竹抬眸,神色平淡,公事公办的语气:“职责所在。将军今日又要去体察民情?”
“是啊,”杨舒明懒洋洋地甩了甩马鞭,“这江宁风土人情,总要深入了解才是。温大人且忙,我先行一步。”说罢,一夹马腹,带着纪云汇入街道的人流。
看似寻常的对话,不着痕迹的告别。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一场分头并进的深入虎穴,已然开始。
码头,漕帮青龙堂口。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堂口,不如说是一个大型的货栈和力工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粗野的吆喝声、号子声不绝于耳。杨舒明和纪云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他们低调地混在人群中,观察着。
纪云早已摸清门路,低声道:“公子,那边那个穿着褐色短褂、腰间系红色腰带,脸上带疤的汉子,就是青龙堂的副堂主,外号‘疤脸刘’,掌管码头货物调配和夜间巡防,是核心人物之一。”
杨舒明目光扫过去,那疤脸刘身材魁梧,面容凶悍,正指挥着几个力工搬运货物,嗓门洪亮,周围的人都对他颇为敬畏。
“走,去会会他。”杨舒明整了整衣襟,脸上瞬间挂上了那副纨绔子弟好奇又带着点跋扈的神情,径直朝疤脸刘走去。
“喂!那个脸上带疤的!”杨舒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疤脸刘眉头一皱,转过身,看到杨舒明和纪云的打扮,眼神警惕中带着一丝不屑:“你谁啊?有什么事?”
“本公子是谁你不必知道。”杨舒明掏出一锭不小的银子,在手里抛了抛,“听说你这青龙堂路子野,能弄到些‘特别’的船运货?本公子有批货,见不得光,想找条稳妥的路子,价钱好说。”
疤脸刘眼神微变,上下打量着杨舒明,似乎在判断他的来历和意图。他混迹码头多年,眼力不差,看得出眼前这人非富即贵,那股子纨绔气也不似作伪。
“这位公子说笑了,”疤脸刘皮笑肉不笑,“我们青龙堂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按规矩办事,没什么见不得光的货。”
“规矩?”杨舒明嗤笑一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威胁,“疤脸刘,明人不说暗话。‘鬼船’的生意做得,‘辰’字号的银子收得,怎么,本公子的生意就做不得了?是嫌银子烫手,还是……看不起本公子?”
“鬼船”、“辰”字号!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疤脸刘耳边炸响!他脸色骤变,眼中凶光毕露,下意识地手就按向了后腰别着的短斧。周围几个漕帮汉子也立刻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纪云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挡在杨舒明侧前方,眼神冷冽如冰。
杨舒明却浑不在意,反而笑了,拍了拍疤脸刘的肩膀,力道不轻:“别紧张。本公子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砸场子的。有钱大家一起赚,不好吗?”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诱惑,“还是说,你们只认‘京里’那位贵人的银子?”
他这话试探意味极浓。疤脸刘脸色变幻不定,死死盯着杨舒明,似乎在权衡利弊。对方知道得太多,要么是背景极深,不能得罪;要么……就是来者不善!
漕运衙门,卷宗库房。
温序竹并未直接去仓场,而是先回到了库房。她需要将昨夜与杨舒明商议后的一些思路,尽快落实到账目核查中。
她重新调出了所有标记有“异常损耗”的仓廪记录,不仅仅是“丙字柒号仓”,还有其他几个疑似存在问题的仓号。这一次,她的核查更加具有针对性。她不再局限于单一年度或单一仓号,而是将时间线拉长,进行跨年度、跨仓号的交叉比对。
“青黛,你帮我找出近三年来,所有与‘辰’字号私户有关的款项往来记录,无论金额大小。”温序竹吩咐道。既然杨舒明提到了“辰”字号,这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的资金枢纽。
“是,小姐。”青黛虽不通账务,但做事细心,很快便在浩如烟海的支取记录中翻找起来。
温序竹自己则专注于寻找“鬼船”可能对应的船只信息。她将漕帮名下的船只登记记录,与那些进行过“特殊加固”的船坞记录进行比对,同时对照漕粮运输的船次时间表。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突然,青黛轻呼一声:“小姐,您看这个!”
温序竹立刻走过去。青黛指着一笔不起眼的款项支出记录,收款方是一个代号“石”的私人船主,用途是“临时雇船运杂货”,金额不大,但支付来源,赫然正是那个“辰”字号私户!而这笔支出的时间,恰好与一艘在“顺发”船坞进行过“特殊加固”的漕帮船只的空闲期吻合!
“就是它!”温序竹眼中光芒大盛。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这极大可能就是“鬼船”运作模式的一角!用私户资金,雇佣或调动经过伪装的船只,在夜间进行非法运输!
她立刻将这条线索记录下来,并标记出与之相关的所有账目节点。
同时,她也在长期的账目比对中发现了一个规律:那些异常损耗,往往发生在几次大规模的、涉及多位皇子母家或亲近派系官员的“冰敬”、“炭敬”输送前后。这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利益输送,将漕运贪墨所得,以各种名目洗白,输送至京城各方势力手中。
她将这些发现一一整理,心中的脉络越来越清晰。这不仅仅是一桩贪墨案,更是一张盘根错节、深入朝堂骨髓的利益网络。
码头,青龙堂口。
对峙的气氛依旧紧张。
疤脸刘死死盯着杨舒明,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公子既然知道这么多,也该知道,有些生意,不是有钱就能做的。沾上了,甩不掉,可是要掉脑袋的。”
杨舒明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掉脑袋?在这江宁地界,还有能掉本公子脑袋的人?疤脸刘,你也太小看本公子了。”他笑容一收,眼神变得锐利,“本公子只问你一句,这生意,你做,还是不做?若做,一切好说。若不做……”他拖长了语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疤脸刘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摸不清杨舒明的底细,但对方的气势和所知的内情让他感到极度不安。他咬了咬牙:“此事……我做不了主,需禀明堂主。”
“可以。”杨舒明满意地点头,“本公子等你的消息。记住,本公子耐心有限。”他留下一个联络的暗号,不再多言,带着纪云转身离去,留下心神不宁的疤脸刘和一众面面相觑的漕帮帮众。
走出码头,杨舒明脸上的张狂瞬间收敛,对纪云低声道:“盯紧他,看他去找谁。另外,查清楚那个‘辰’字号的底细,看看资金最终流向了哪里。”
“明白。”
仓场外围。
青黛背着药箱,以游方郎中的身份,为几个在搬运货物时受了轻伤的力工处理伤口,温言细语地询问着他们的劳作情况和所见所闻。力工们见这女郎中模样俊俏,心地也好,话匣子也打开了些,抱怨着工钱被克扣,说着夜间有时看到神秘大船靠岸,还有同伴因为“多嘴”或“走错了地方”而莫名消失的传闻……
青渠则如同影子般,潜伏在潘允文府邸外的一棵大树上,看着潘允文送走几波访客后,终于等到了一个穿着普通、却气质阴鸷的中年男子从侧门进入。她记住了那男子的容貌特征。
夜幕再次降临。
馆驿书房内,烛火通明。
杨舒明和温序竹再次聚首。
“青龙堂那边,算是敲开了一道缝,就看他们下一步如何反应。”杨舒明将今日码头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账目上,找到了‘辰’字号与私船雇佣的关联,基本可以锁定‘鬼船’的运作模式。而且,贪墨款项的流向,与京城几位皇子及权臣的‘孝敬’周期吻合。”温序竹将她整理的线索和规律一一说明。
两人交换着信息,将各自探查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一张由地方到中央、由漕运到朝堂的庞大利益网络图,变得越来越清晰。
“看来,我们离真相,又近了一步。”杨舒明看着舆图上被标记出的一个个节点,眼神冰冷,“接下来,就是要把这些点,一个个钉死!”
事情总算有了突破口,虎穴虽险,但他们已然找到了深入的方向。接下来,将是更凶险的较量,以及,对那隐藏在幕后的“京中贵人”,更直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