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嫁给于平第一年,就生下了于盈盈。
盈盈虽然是个女孩儿,却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夫妻俩对她百般疼爱。
女儿长得好,专门挑他们夫妻二人的优点长,很小的时候带出门,就俏的像观音座下的仙童,谢夫人听说这样的孩子,是神仙转世,将来是要收走的,因此养女儿是尽了十万分的心思。
甚至怕再生一个孩子照顾不过来,直到盈盈五岁立住了,才有了澄哥儿。
家里拮据,谢夫人依旧花了银钱请女夫子教导女儿,于盈盈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算是很能拿出手,加之样貌出众,可谓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可是,女儿的婚姻在他们精挑细选之下,依旧不幸。
谢夫人心酸地说,“原想着三郎是个好的,怎么就命这么薄……”
于盈盈自己一个人时也想不通,但面对爹娘,却要装作想开了的模样,反而宽慰母亲道:“娘,只是三郎太好,老天看不下去罢了,我这次回来,还要长长久久地麻烦爹娘了。”
于平早在一边哭成了泪人,他走过来,牵着八岁的于袅袅,叹息一声,“说什么麻烦,盈盈,怎的和家里生分了?”
于袅袅从小就是在长姐屁股后面跟着长大的,过来抱着于盈盈的腿,黑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阿姐,不走了,和袅袅一起住。”
于澄跳出来反对,“袅袅,你已经大了,应该自己住!”
小妹真是不懂事,没看阿姐心情不好吗?必须让阿姐自己缓缓!
于盈盈被家人簇拥着,心里就像在数九寒冬抱着个暖炉一样,别提有多舒服了。
谢夫人让仆妇去做饭,一家人进了堂屋说话,她直接问道:“你走时,你婆母可有说什么?”
于盈盈低下头,脸色失落,“还能说什么,就是怪我没给三郎守满三年。”
谢夫人脸色沉了下来,骂道:“圣上已然改了律法,严氏平日给你立规矩,三郎死了还要折腾他的未亡人,简直是可恶!”
可不是,于盈盈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是婆母的仇人,这辈子才对她这么厌恶。
于平皱着眉说,“夫人,你也少说两句吧,毕竟那是三郎的母亲。”
他不是不疼女儿,是怕这话传出去,盈盈不好做人。
谢夫人就不再提起这些事,高高兴兴地和于盈盈说起家里的趣事,吃饭的时候,一直观察着女儿的情绪。
这一观察,就发现不太好。
桌上有一道芦笋脍粉丝,于盈盈举起筷子,直直地看了一会儿,红着眼埋下头。
谢夫人和丈夫对视一眼,心里都叹息了一声。
这道菜,是女婿生前最喜欢的。
女儿也喜欢,夫妻二人上次来探望他们时,还分着吃了一碟子,厨娘也许是想到女儿爱吃才端上来,不知会勾起盈盈的心事。
吃完饭,于盈盈精神不济,就先回屋休息。
她依旧住在出阁之前住的东屋,这是宅子里五间屋子里光线最好的,于盈盈一进门,屋里还保持着原样。
除了她带回来的箱笼还堆在地上。
芙蓉过来给她更衣,交代道:“娘子的嫁妆送进库房了,这里是一些衣物和器具,并一箱书,娘子看什么时候整理好?”
于盈盈换上松软的寝衣,只想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大睡一场,随口说,“先放到角落里,要穿的拿几身出来,其他的明日再收拾。”
反正那些鲜艳的衣裙,她也暂时穿不了。
芙蓉点头,于盈盈抱着软枕睡了,她将帘子轻轻放下,退了出去。
于盈盈在梦里又见到了徐清霁。
他倒在马场上,一袭白衣被血染的鲜红,满含歉意地对她说,“盈盈,对不起,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于盈盈在梦里也一直哭,她伸手去抓徐清霁,他却像一阵风一样倏地飘散了。
醒过来以后,果然枕头被哭湿了。
她望着青色帐顶,怔怔地出神。
其实她不知道徐清霁坠马时是什么样子,因为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装进了棺椁,身上被收拾过,脸色是泛死的白。
她不想住在徐家,除了婆母的磋磨以外,还有就是徐清霁还缠着她。
他几乎每夜都会入她的梦,跟她道歉,跟她缠绵,或者就是什么都不说,眼里流血看着她。
于盈盈总觉得这样下去,她会被折磨死,不管是被婆母,还是被徐清霁。
晚上于盈盈心情不佳,没有来吃饭,谢夫人让下人给她送饭,等夜里对丈夫说,“盈盈这样,我看着心疼。”
于平又何尝不是,“改日你带她去庙里走一趟吧,或者是去庄子上住几天。”
谢夫人两条细眉紧皱着,“这也不是个办法,老爷,不如……再给盈盈说一门亲吧。”
有了新人的呵护,盈盈应该可以忘掉徐清霁。
于平担心地问,“这样会不会招来闲话?”
盈盈的名声本来也不是很好,如果这么快又再嫁,不知道外面要怎么传她。
谢夫人嗔了他一眼,“你怕这怕那儿,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盈盈将来活不下去,到时你再后悔,可晚了!”
于平赶紧安抚她,“怎么会?夫人,我知道了,明日起就帮盈盈留意着,这回定要找个身体康健的,再不能是个短命鬼了。”
当时徐三郎哪儿都好,就是身子有点瘦弱。
于平和谢夫人完全没有考虑过萧宁渊,他是什么人?贵妃亲子,盈盈别说是嫁给他,就是给他做侍妾,都还不够格。
于盈盈不知道爹娘的打算,第二天,她刚吃完早饭,门房于叔就来禀告,说是大理寺的人请她去一趟。
于盈盈点了点头,回屋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芙蓉在一旁嘀咕,“这杨大人都查了一年了,怎么还没问完?”
于盈盈无奈地说,“芙蓉,别这样说,杨大人秉公办案,我理应配合。”
她们口中这位杨大人,是大理寺少卿杨璋。
徐清霁是朝廷官员,死于意外坠马,严夫人认为自幼不喜欢骑射的儿子不会去与人赛马,因此上报大理寺请求查验,杨璋目前接手这桩案件。
于盈盈是徐清霁出事那天见过的最后一个家里人,所以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大理寺回话。
依旧是大理寺派人来接她,于盈盈已经认得驾车的小厮,点头打了个招呼。
明镜等她们坐稳,才架着马车往大理寺驶去,郎君特意交代了,不能对这位夫人粗鲁。
大理寺听着名字吓人,其实也很吓人。
杨璋办事的地方是在大理寺的一座院落里,审人就是在外面衙署,朱红的牌匾上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对面就是诏狱,每一次来,都能听到犯人的惨叫。
于盈盈走进衙署,瞬间感受到一阵寒冷,她怀疑那块牌匾上不是刷的红漆而是人血。
杨璋已经在大堂里等她了,他面容清俊端肃,穿着一身大红云雁补服,活生生就是个判官模样。
“臣妇于盈盈拜见杨大人。”
来多少次,于盈盈也不敢看他,规规矩矩地跪下来行礼。
“起。”杨璋声音亦如性格一样冷冽,不会多说废话。
这也是于盈盈会愿意接受他的问话的原因,之前来查案子的官员,总是会对她报以不舒服的眼神,要么是因为她貌美露出垂涎之色,要么是怀疑她与他人有染害死徐清霁,她不喜欢,就总是敷衍了事。
后来这事被杨璋接手了,于盈盈看他眼神很正派,就特别配合。
这回也是一样,杨璋先说道:“你的小厮已经查明跟此案无关,你可以将他领回。”
于盈盈感激地磕了个头,“多谢大人。”
寒松终于能回家了。
三日前,婆母之前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对,非说是寒松害死了徐清霁,因为那天徐清霁出门是寒松给他穿的衣服。
杨璋已经习惯严夫人的疑神疑鬼,不过亲属提出要求,他还是依照律法把于盈盈的小厮寒松带过来查探了一番。
杨璋继续问道:“不过,他交代了一些事,你先看看。”
于盈盈惊讶极了,吏目将书简交到她手中,于盈盈飞快地看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杨璋看见她这表情,就知道她不知情了。
他按照审案的程序问,“你可知道卢回舟一直跟踪你的事?”
于盈盈摇头,还处于迷蒙状态。
卢回舟是丈夫徐清霁的好友,二人是同科进士,一同在翰林院任职,也时常出入徐家,与于盈盈还算相识。
寒松交代,一年半以前,他发现卢回舟一直在暗中窥伺于盈盈。
难道是他害死了徐清霁吗?
于盈盈有些颤抖,可是徐清霁死后,卢回舟并没有任何冒犯之举,还屡次宽慰她。
杨璋凝视着大堂中微微发抖的女人。
水磨的黑色石砖,衬得她格外的苍白,她穿着一身白衣,六月的天,脖子也包的很严实,身上没有戴首饰。
她微微颤抖着,像一朵夏季里被雨滴打湿的栀子花。
嫁过人的女子,偏偏还保留着一份浑然天成的清纯。
杨璋以前听说过她艳冠京城的名声,不过于他只是耳边清风,不值得留意。
今日看来,传闻确实……
杨璋收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