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随着钟声响起,众人听见嘈杂的虫鸣鸟叫中混入了乌鸦啼叫的声音。
他们立即转头看向身后,只见浓雾里忽然飘来许多暖黄色的幽火,诡异缥缈,却莫名让人联想心里那盏暖灯,照亮来路,指明归途。
眼睛男想到老家的一条泥路,一下起雨来就是遍地坑坑洼洼,一踩一个水坑。路两旁没有路灯,小小年纪的他走路上下学,早起晚归,只能打手电筒。
他胆小,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胡思乱想。同行的小伙伴还会故意捉弄他、吓唬他,嘲笑哭泣的他是胆小鬼,没有男子气概。
他至今没能改变自己,就是胆小,就是怕死,就是没有安全感。
有一次他生病了,虚弱得走不动路,爷爷一路背着他回家。
他趴在他后背上默默地哭,心里满是委屈与感动,打湿了他的衣衫。
爷爷问,宇娃子,你哭啥子嘛?
他太小了,说不清自己在哭什么,只知道活得不开心,他们帮不了他。
后来天气突变,一阵狂风暴雨说来就来,整个世界一片昏暗。
爷爷背着他一路狂奔到别人屋檐下躲雨,用湿答答的袖子给他擦脸,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取暖。
奶奶举着伞,打着手电筒来接他们。
那一幕,那一抹光,铭刻在他脑海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长大后的他想明白了,这些瞬间可以帮到他。
然而生命对他太不友好了。
上司刁难、朋友背叛、女友出轨……什么坏事都给他撞上了。
没关系,还能回家和爷爷奶奶吃团圆饭,他就能沉默地坚持下去。
遗憾的是,就在他去接他们入住新家那日,他亲眼目睹他们出车祸,当场死亡。
他再也没有团圆饭可以吃了。
他再也没有家可以回了。
那么,他还继续活着的理由和快乐是什么?
谁知道呢。
眼镜男看见一艘乌篷船从浓雾里缓缓飘过来,爷爷奶奶站在船头向他招手,跟他说话,“宇娃子,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回家,对的,他想回家。
他忽然纵身往下跳,胳膊却被人死命地拽住。
“蠢货!你找死啊!”楚云淮大声吼醒他。
可他也救不了他。
眼镜男垂眼看见一条银环蛇缠在他的脚上,莫名露出释然中透着遗憾的笑容。
自从“渔火”出现后,蛇群就在陆续地往水里跳,逐光而去,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这条银环蛇刚要准备跳水,被眼镜男一脚踩住尾巴,下意识地回头咬他一口,紧紧缠绕着他的脚。
银环蛇是剧毒蛇,外号是“国服一哥”。它咬人时经常让人意识不到被咬了,直到身体出现中毒反应。如果不能及时送去医院急救,人只能等死。
这对此刻的眼镜男而言却是好事,既没感觉到疼痛,又不必期待奇迹发生。
“我已经被咬了,松开我吧。”
“……”
当事人情绪稳定,旁观者又能怎么办?
楚云淮只能皱着眉头,果断地松开他的手。
眼镜男盯着脚上的银环蛇,看它通体黑白环纹,漂亮细长,又很阴毒,活得比他这种胆小鬼潇洒自在吧?
他看准位置,一把捏住它,把它从脚上扯下来扔进水里。
“我这样算不算勇敢?”
“算。”
“谢谢。”
眼镜男不再多言,径直离开木牌坊,独自走在栈桥上,背影孤寂又不失洒脱。
楚云淮目送他离开后,低声说了一句:“能够坦然面对死亡就是极致的勇敢。”
卷发女问了一句:“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吗?”
“没人帮得了、留得住一个没有求生欲的人。”他冷静又微妙地回答,“我们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秦问疏侧头看他,看见他眼里流露熟悉的无奈与哀伤,知道他不只是在说眼镜男,应该有在说他妈妈。
人人心里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伤痛,撑得住就能继续活着,撑不住就想寻求解脱。前因后果、是对是错之类都不重要,只看当事人在当下的表现与选择,努力挣扎反抗也好,躺平摆烂等死也罢,苦果自吃,后果自负,旁观者只能尊重并接受。
游戏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凌晨1点,四人安全地回到木屋。
秦问疏问马尾女:“王宇回来了吗?”
“没啊。”她摇头,疑惑地问,“他不是跟你们在一块儿?”
“他被银环蛇咬了。”
“啊……”她当即愣住了,大脑卡壳一般,好一会儿才说,“这……草药没用吧……”
“嗯,他放弃求生,不知道去哪儿了。”秦问疏没再多言,转身嘱咐众人,“大家都累了,回屋睡觉吧,早上10点再来集合讨论谜题。”
他们没有时间为死者惋惜和默哀,只能作为侥幸存活的生者尽快解谜通关。
第二天上午9点,日上三竿,天色大白。
秦问疏去眼镜男的房间看了一眼,没有人。
洗漱之后,他想了想他可能会去哪里,抬脚走向枫林。
果然看见那根枫树枝上替换成了一块新的枫叶木牌,写着:【疑心生诡,死于愚蠢】。
这是[引路人]为眼镜男写的死局判词。
秦问疏猜想,她应该为每个人都写了死局判词。
所谓的“死局”就是,针对每个人的经历与个性设计的“个性化难题”,简单、阴毒、致命,全看当事人能否扛过去,旁观者很难帮得上忙。
他们在副本里遭遇的一切,哪怕是微不起眼的细节,都在引导他们走向死局。
这是杀人于无形之中的致命危机。
从他们进本的那一刻就是“正在进行中”。
身后传来楚云淮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王宇在文档里给我们留了一段话。”
秦问疏摸出手机一看——
[王宇]:【忘记跟你们说了,我很高兴认识你们。谢谢你们容忍我的疑心病,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很抱歉。祝你们顺利通关,我先走一步。】
看完之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最后一句话值得我们铭记。”
“确实,他在告诉我们,淡看生死与感情是通关秘诀。”楚云淮点点头,看了一眼枫树枝上的木牌,“其实每个人的死局都能归纳为‘死于愚蠢’,只不过蠢在不同方面。”
“嗯,根据目前情况来看,除了第一天,每天都可能有人死去。我们最好争取在今晚10点之前解谜通关。”
楚云淮顺势思考之前猜想的“副本标记”情况。
他在进谷山路上陷入幻觉,西装男摸木牌,眼镜男因诡影视频陷入幻觉,寸头男和卷发女在湖里侥幸逃生,孙大姐差点被蛇咬……说明他们在死亡名单上了。
下一个死亡的人应该就在他们之中。
没准儿就是他。
“走吧,速度回去解谜。”
上午10点,幸存的6人准时地坐在长桌旁边集合讨论,桌上摆着所有线索。
秦问疏看着昨晚在渡口的录像,开口说明:“我们在渡口发现的新线索是,00:14,钟声响起,乌啼与渔火出现,水面如电影屏幕,显现[引路人]撑船靠岸的画面。”
楚云淮叹气,“就是印证‘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正确性,不算什么新线索。”
“不。”秦问疏摇头,“你忽略了我强调的时间点。”
他挑眉,仔细想了想,“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恍然大悟。
“艹!又是暗藏致命杀机!”
还有些许困意的寸头男被他彻底吓醒了,结结巴巴地问:“啥啥意思啊?”
“意思就是,我们进本时间是4月14日晚上10点,限时7日通关,我们只能活到4月21日晚上10点!‘客船到’的时间点是‘七日夜半’,也就是4月22日的00:14!”
“这……这也行?”马尾女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那,那我们怎么等船来啊?”
“不是等,是逼着我们主动引船提前到来。”卷发女回答,“应该要用到一号枫叶木牌的提示?”
秦问疏便把一号木牌拿过来放在桌中央。
【酒入愁肠,一曲误人,一舞惊鸿,月为我倾】。
卷发女分析:“这句话的关键点就是‘月为我倾’……但月亮怎么为‘我’倾倒呢?”
楚云淮脱口而出:“喝酒唱歌跳舞给它看。”
“啊?”马尾女又是一脸问号地看着他,“这……也行?”
“因为每晚7点准时出现的月亮是一轮‘假月亮’,是一种不能用科学解释的游戏机制!”
“对,现实的月亮不可能这样准时出现。”
秦问疏点头,细看渡口的录像,联想核心诗词里的关键词。
“‘月落乌啼’,‘月落’就是‘月倾’,随后引出乌啼、渔火、钟声等,提前制造‘夜半’,提前引来客船。”
“还有一点,”楚云淮想起一件事,“邹铭出事那晚,王宇说他陷入梦中花海诡境,提到天上的血月像一颗诡物的眼睛,觉得它在缓缓下掉,迟早要吃掉他。眼睛嘛,当然要用来看人喝酒唱歌跳舞咯。”
“对,这句话化用‘举杯邀明月’‘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等诗句,就是在表达‘月为我倾’的意思。”
秦问疏用核心诗词做补充说明,同时发现新的问题。
“诗里是一人喝酒唱歌跳舞,但也可能是要我们三人分工合作。”
“啊,对对对,又来‘致命二选一’难题呗。”楚云淮秒懂他的意思,“根据之前通关八卦密室的经验,哪个选项最有恶趣味就是正确选项。加上APP格外强调团队合作,我倾向于是三人分工合作。实在不行,都试一遍。”
“好。我们接着讨论二号木牌。”
秦问疏将它拿出来与一号木牌并放。
【花间有酒,以血为引,添日魄月魂,融花肉叶骨】。
“难点在于‘叶骨’是指哪种枫叶,怎么加入?”
楚云淮陷入思考,APP设计线索的原则明显有一条是,“该严谨就严谨,该折腾就折腾”。它有时会主动给他们排除错误选项,有时会逼着他们冒险“二选一”。
“我认为可以结合‘自制花酿’配方来思考。”
“怎么说?”秦问疏侧头看他。
“配方上明确给出花的种类,各种东西的加入比例等,你们是严格按照它来酿的酒,对吧?”楚云淮问马尾女。
“对!”马尾女点头,“厨房里有食物秤,我和孙大姐是严格称重后开始酿酒,不敢有一丝少加和多加!”
楚云淮便问:“那为什么制作‘花间酒’就不给这种配方了?”
秦问疏猜想:“也许是因为我们还没找到?”
“我觉得不是。”卷发女摇头反驳,“就是想让我们冒险做测试吧?”
“我也这样想。”楚云淮点头,“参考八卦密室里的红色机关按钮,它既是通关按钮,又是引发致命危机的按钮,富有恶趣味。”
“哦……的确可以这样猜想。”秦问疏被说服了。
“所以,这酒可能需要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喝。”楚云淮用食指点了点桌上的酒,“你想想,快要通关了,还要玩家们选出送死的人,算不算致命危机?够不够有恶趣味?”
所有人面露异色,陷入微妙的沉默。
没过一会儿,孙大姐主动举手说:“我来喝吧。”
“你……”马尾女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必多说什么。”孙大姐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又看着楚云淮说,“你们都是聪明善良的孩子,不嫌弃我拖后腿,处处关照我。这种时候就该我发挥作用了,请你们尊重我的想法,好不好?”
楚云淮心里的“最佳人选”的确是她,但真要对着她的眼睛,做出可能是送她去死的决定,他很难不犹豫。
“好。”秦问疏冷静地答应她,并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这不是你们的错。”孙大姐面带微笑,温柔平和地说着,“不管结果如何,我希望你们答应我,所有人都要配合起来完成共同目标,顺利通关,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求生,可以吗?”
“好。”秦问疏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会的。”楚云淮郑重地点头。
“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马尾女语带哭腔地说着,用力擦着眼睛。
“我们也会的!”寸头男握着卷发女的手晃给她看。
“那就好。”孙大姐擦了擦眼睛,主动抱着马尾女安慰她,“好孩子,不要哭了……”
“呜……我讨厌这个游戏!”
马尾女大声说着,满心的恐惧与痛苦让她彻底崩溃,扑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卷发女看着她们,深受触动,沉重地叹一口气,转身把脸藏进寸头男怀里,闭上双眼,眼角溢出热泪。
她原以为冷情心狠如她,只是与这些人合作求生,不会和他们产生多余感情。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楚云淮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想的是:比起这个游戏,我觉得人生更加阴毒恶心。
秦问疏沉默地盯着三号枫叶木牌,想着今晚10点之前解谜通关,应该就不会有人牺牲了。
然而他毫无头绪。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有太多如此无能为力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