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宁溪茫然的神色出现一瞬,又化作平静的湖泊。
“本君罚你禁足,可你却不知好歹破坏仙阁的大典,”君奉雪盯着悦宁溪,打量着他的表情,“你说,本君该当如何处置你?”
那声音仿佛雪峰上的飓风,冷冽且力道之大,让悦宁溪平静的面庞瞬时裂开了一条细缝。
全场顿时静默。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谁也猜测不了君奉雪到底是何意,此时楚云湛猛地攥紧剑,刚要上前一步,悦宁溪就轻笑一声,嗓音干涩道:“我没做错。”
暗地里若有似无的目光,如潮水般将他包围起来。
这就是原身所遭遇的么?
不。
应该比原身要好上一些,至少他们没那么明目张胆取笑他。
可他依旧会觉得有些难受。
这时鹤老三人也察觉不对劲,正打算呵斥议论的弟子,可却有人扬声道:“仙尊是打算废除少主之位吗?”
君奉雪置若罔闻。
楚云湛几步来到玉阶前将悦宁溪挡在身后,朝君奉雪长长一揖道:“仙尊请三思!少主…..”
下一瞬,凛冽的威压骤袭。
楚云湛身体一瞬间无法动弹。
悦宁溪担忧望去,而淡漠的君奉雪此刻眼神阴沉,仿佛正面对令他厌恶至极的人,清浅的寒眸中透着一股不耐杀意。
他沉声道:“你是想本君以背叛仙阁的罪名处置你,还是以妖言惑众的妖孽处死他?”
明哲保身的众人屏息凝神,而楚云湛对太师椅前强悍无比的灵压视若无睹,哪怕嘴角渗血,也只是单膝跪地,一字一句喊道:“请仙尊三思。”
君奉雪眼中神色愈深,几乎幽沉看不见底,他恍若没听到身旁鹤老的声音,只因方才还怔愣的人此刻竟眉宇释然。
他心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不愉地蹙了下眉,随意一指着身边长老,厉声问道:“你觉得他可有错?”
被指问的刚好是一直想对悦宁溪不满的三长老,他迟疑一番,在君奉雪几近逼问的目光中站起身来,作揖道:“有!”
君奉雪霍然起身,高大修长身形在此时压迫感十足,亦如那源源不断向底下悦宁溪施来的灵压,“这些日子本君亦听闻许多,身为少主不顾仙阁安危与邪祟苟合,越俎代庖尚自替仙阁应承委托,该不该罚?”
原本噤声的众人不少露出惊骇之色,惊疑同情的视线来回打转,悦宁溪却垂下眼睫。
此前,他尚能安慰自己,可当亲身听见日暮相处的师尊用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众目睽睽否定了他,心中除了惆怅,竟有隐隐刺痛。
书里情景在此刻悉数放大几倍,他的师尊...不,君奉雪就像没有感情的冰霜铁人,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就跟那个书中从未温柔过的人一样。
人群中慕雅琴被云诗云意拽住,而悦宁溪静静立在原地,听着那些罪名,两侧紧攥着衣衫的手青筋暴起。
君奉雪看了他良久,语气冷然:“但今日拜祭大典不易见血,罪人悦宁溪革去少主之名,永禁竹峰,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格杀。”
“仙尊!”
三道来至不同方向的惊呼声,君奉雪手指一颤。
可他眉宇那份冷漠仿佛融入每一寸,裹挟着不易察觉的恨意,像锋刃,划破曾经的流言蜚语。悦宁溪听着这传遍整个仙阁的声音,眉间终于忍不住波动。
身后听命行事的弟子再次来到身侧,一左一右正打算将人从地上拖离,悦宁溪上下唇抿得死紧发白,下一刻周身灵力暴涨,震开左右两人。
云台富丽堂皇的雕刻龙翔,一股异常霸道的气息骤发,众人大惊失色,等反应过来发现有道灵帐护下来,强悍无比的灵力化为剑光,一下子将前一股镇压下去。
金光流转间,悦宁溪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金色与蓝色的光芒碰撞成一簇簇火树银花。君奉雪冷眉一挑,似乎颇感意外。而悦宁溪抬起那被额前发遮住的眼眸,无动于衷地拭去嘴角的鲜血,扫了眼那两名弟子,最后一一划过其他人。
他沉声道:“我自己能走。”
曾经那句“我君奉雪的徒弟任何人都不可欺”好似笑话,悦宁溪眼眸微微垂下,双手举至额前,朝玉阶上太师椅前的君奉雪微微俯身,“如您所愿,悦宁溪不会再出现。”
整个云台只听得到他那毫无起伏的声线。
灵帐微微波动,提醒着主人心绪的不稳,君奉看了半响,然而本该丑态毕露的青年目光清明依旧,平静转身,头也不回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中,君奉雪久久回不过来神,扶手上手指狠狠颤动了下。
刺着莲花绣纹的华袍下,原本下意识迈出的靴尖在楚云湛没发现前,悄悄又收回进衣摆下。
他的确有意逼人泄露魔气,这样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仙阁未来继承人,就算仙阁众人被蛊惑,也不会再求情——明明是他的计划,可方才情况下,他竟连一丝辩解都没有吗?
太师椅上君奉雪对长老们议论丝毫不在意,视线一直盯着那雕花八开门,他额角突突,握住扶手的手背布满可怖的青筋。
“仙尊?”
最先发现君奉雪不对劲的是楚云湛,他疾步上前,惊骇道:“你又——”
君奉雪冰眸中隐隐泛着血光,他对耳边声音恍若未闻,刻意忽略心口中传来奇怪的一阵阵刺痛感,眼睛仍定定看着早已的消失背影的方向。
大典结束突然,连弟子们都发现天妄仙尊的异样,可在三位长老威严下,心照不宣默然看着楚云湛护送仙尊离开。
仙阁对天妄仙尊这病症是知晓的,听说是两百年前渡劫留下的后遗症。
可鹤老三人与楚云湛却知晓更多,天道给了君奉雪一颗坚定的心,与出众的天资,让他这名天之骄子很早时候便有了一番作为。
可上苍是公平的,得到越多,失去的代价也愈发沉重,君奉雪的执念仍在困在两百年前,成为守界人的他,几乎失去身边所有人。
在角落中,有一人从头到尾观看了这场闹剧后,若有所思盯着门外....
云台外悦宁溪连跑带飞,只想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跑到廊道转角,他猛地停了下来,五指收拢,忽然砸在古雅刻纹的廊柱上,哐哐指骨直响,发泄似地往廊柱忿力砸,须臾,廊柱凹进去,他紧攥的拳头也红了一圈。
悦宁溪却没有感觉到疼痛,正当他欲锤两下时,他身后悄然无息地出现道青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该如此对待自己。”
叶初淮温润的嗓音缠绕几分担心,“我认识的悦宁溪不会这么简单认命。”
悦宁溪缓缓侧过脸去。
叶初淮刚开口,瞥见那双上挑的眼尾红丝时,话音戛然而止。
他沉静的黑眸看着他,默默掏出锦帕,轻柔擦拭手背的鲜血之后,洒上药粉包扎好。
无论平时表现如何不在乎,在失去时总能看得分外清楚,悦宁溪离去的背影,叶初淮仿佛又看到小时候无数次期待落空的自己。
这一刻,叶初淮是庆幸自己追出来的。
他正要说话,却见云台一道白光闪过,楚云湛带着天妄仙尊离开了。叶初淮眉间染上几分阴霾,直直望着天空那道掠痕。
悦宁溪总算是缓了过来,唾弃自己行为后,又发现叶初淮还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眼睛也直勾勾盯着上方,顺着视线,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敛起狼狈的情绪后,嗓音有些不自然道:“你,都看到了。”
就算他再怎么将自己当成局外人,在受到那样天差地别的对待后,心境怎么可能不受到影响,明明一直以来他都是被迫接受。
叶初淮都能感受得出他的难过,可偏偏教他的人,却什么都忘记了。
叶初淮长睫轻颤,垂下眸,“抱歉,若不是控梦术出现问题...”
“你不关你的事。”悦宁溪打断了叶初淮,他深吸了口气,“是噬心印比我们想象难驱除,要怪就怪我没防备,让人有机可乘。”
自君奉雪醒来,他就知晓这一天迟早会来。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幸福,似乎是他这永远追逐不到的。
所以,他就不该奢望。
“我也没有那么的难过。”悦宁溪嘴硬道。
叶初淮沉吟片刻,看向悦宁溪,轻声附和:“嗯,你没有。”
良久静默,悦宁溪扯出勉强能看的笑容来,叶初淮不语,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悦宁溪现在需要有人陪伴,只不过他还没做出下一步动作,果然有人急匆匆来找。
当然,随行的人还有押送悦宁溪回去的任务。
没想到仙阁竟也如那些小门小派一样,只会落井下石,狗仗人势,看着前来的弟子对待悦宁溪与之前天差地别的态度,叶初淮神情微冷。
可他却无法插手。
叶初淮在离开前,握住悦宁溪的手,附耳低语道了“灵镜”二字。
*
叶初淮回屋,就看到站在圆桌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玄衣男人。
他脚下微顿,带上门后,快走到男人身后,低声道:“谷主。”
叶初淮一身医术来自银峰谷,又是叶赫言极力推荐之人,故而仙阁才会让他医治君奉雪,但君奉雪醒来后的状况所有人始料未及,鹤老等人不得不传书医圣。
只是没想到,叶赫言会这么快来。
叶赫言转身,扫了眼明显思绪杂乱的叶初淮,径直走到圆凳上撩摆坐下。
“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本座说?”
如沙燕般浓厚的声音在摇曳的火烛下响起。
之前,他是看到叶初淮追出去的身影,如今悦宁溪算是正式被君奉雪除名,就算仙阁其他人对这个‘少主’有意,也无法再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叶初淮抬眸望去,叶赫言若有所思的模样隐在火光下,有几分神秘莫测,他眼眸微闪,忽道:“小叔。”
仿佛是带着某种决定。
“您说过若能得到天妄仙尊亲传,便能找到抑制诅咒的办法,”叶初淮顿了顿,目光清明望进了叶赫言的深邃的眸底,“可我...不想要不属于的我东西。”
屋子旁人进不来,也听不到声音,叶赫言早布下结界,所以叶初淮的声音无论如何都透不出去。
“什么意思?”叶赫言顿然,送往唇前的茶盏一时间停住。
叶初淮倏地跪下去,单刀直入道:“初淮不愿做那背刺朋友的小人。”
闻言叶赫言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叶初淮脸上,彼此视线交织半响,也让叶赫言知悉从小被他带大的青年终于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沉道:“就算你不要,悦宁溪也不会是仙阁少主。”
尤其是他半魔之身。
“弟子只愿问心无愧。”
叶初淮清俊的眉宇紧拧着,修道之路遥遥不可及,当今世道多少天才在这些岁月中从斗志满满到最后认命,他不是没有见过。能拜君奉雪为师,以仙阁实力,无意是最好的办法。
可他不愿是踩着好友走上这条道。
叶初淮明白谷主从小让他熟悉天妄仙尊一切,是想让他拜师顺利,好借仙尊与仙阁查出叶家诅咒真相,以及将他托付给天妄仙尊。毕竟谷主也是叶家人,哪怕外界都称他化骨手医圣,却拯救不了自己身上的诅咒。
叶赫言修为仍在金丹,便是以修为跟丹药压制诅咒的代价。
老实说,叶初淮最初是犹豫的,害怕谷主会对自己失望,可这段日子想了又想,还是过不了心底那一关....即便不依靠仙阁,不依靠君奉雪,难道他就找不出解开诅咒的办法?!
叶赫言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叶初淮没有回避,可手指却不安地摩挲着两侧的衣料。
这像极小时候被其他人为难,每次回来又怕他知道的小动作,叶赫言怎没看出来。他无奈地揉了揉两下眉间,沉吟了片刻,将他扶起道:“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
听到事情有转机,叶初淮蓦地眸子一亮,立即应道:“谢谷主。”
然而,世间的事却从来不会因个人的希冀而停止。
【悦宁溪:拜拜就拜拜,下个会更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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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众惊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