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好胜心在他转回头的一瞬哑然熄火,许昭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背影,试图用眼神在他背后盯出个火烫的洞。有那么一刻,许昭感到诧异,明明他什么都不说,只一个不屑眼神或是轻蔑勾唇,就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一场火药味十足的交锋。
可她,并不是个好战的人。
几分钟后,渔船顺利抵达西岸,沉鲸岛的西岸很小,山背没有建筑,一眼便能看到头。
周玲早就候在码头,待母女二人上了岸,便快步迎上前。许昭看到她时有点诧异,按理她的年纪应该和傅明徽相当,可面前这个消瘦的女人,脸色枯黄而憔悴,一丛黑发间隐约透着几根银丝,看模样要比傅明徽大十岁不止,和家中相册里青春明媚的少女判若两人。
“终于到了,路上还好吗?辛苦了吧。”
她看了眼面前这个个头超过她的女孩惊诧道:“是昭昭吗?那么大了?大姑娘了。”
又感慨:“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相比起周玲的热情和欣喜,傅明徽的表情要复杂得多,惊讶、错愕,眼底的心疼要多过于久别重逢的愉悦,
傅明徽背过身,偷偷地抹了抹眼泪,转头时已经恢复如初。
“嗯,是啊。”
她轻轻把许昭往前推:“叫人。”
许昭礼貌地颔首:“表姨好。”
“唉,走吧,去表姨家。”周玲伸手去接傅明徽手里那只大行李箱,傅明徽没拒绝,随她。
临走前,许昭又看了眼陈烬,他在暮色下卸货,汗水顺着下颌,滴在手背。
一路上,周玲都在诉说她这几年的生活,大部分都是围绕着这座岛的鸡零狗碎的事儿,也是,她的世界被圈在小小一隅,能聊的可不就这些?傅明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玲家就在海边,离码头不过几百米,她们没走多久就到了。她家房子在第二排,面朝大海,斜对面还有一间房子。天色已暗了,石厝房里都亮了灯,散布在山间像点点萤火,唯独这间房子漆黑一片,像座沉默的石盒子。
晚饭是一桌时令海鲜。陈有民在露台靠墙的一侧安了一只瓦数不高的暖黄色小灯,又在一旁点了蚊香,几个人坐在露台上,围着圆桌,有说有笑地吃着晚餐。
周玲有个女儿,叫陈莉,年纪只比许昭大半岁,陈莉和许昭的模样完全是两种风格,相比起陈莉完全长开的身体和脸蛋,许昭则更显清丽稚嫩,一头齐肩的短发,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蛋,生得乖巧,两只眼睛却透着份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果决。
久别重逢,要说的话自然很多,傅明徽无暇顾及许昭,倒是陈莉发现许昭好像对这一桌海鲜兴致缺缺。
她双手搭在凳边,慢慢凑近许昭,面露疑惑,小声说道:“你不喜欢吃海鲜吗?”
许昭没否认,只说:“我爱吃辣。”
“那你等着,我给你去拿辣酱。”
“你家有吗?”
“有啊。”
“谢谢表姐。”
等辣酱的间隙,许昭百无聊赖地拨动面前的海螺,又托着腮,东张西望,目光不自觉被斜前方那栋黑漆漆的二层小楼吸引,因为它实在太过离奇,刚来的时候没注意,现在露台的暖光照着,房子背面一览无余,后方的玻璃被砸出许多洞,大小不一,遍布所有窗户,而且所有窗户都被木板挡着,无法窥见里头模样。
陈莉坐回原位,舀了一大勺辣酱,许昭很配合地将碗挪到辣椒酱面前,此时,陈莉的手一顿,停了。
许昭一脸困惑,看向陈莉,只见她嘴角露出个不怀好意的坏笑:“不白给。”
“嗯?”
陈莉沉默几秒,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狡黠的缝隙,声音降得很低。
“你得帮我个忙。”
许昭没惯着她,慢条斯理地收回碗筷,不紧不慢地说:“那算了。”
“......”
陈莉懵了。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我还没说帮什么呢?”
做亏心事才鬼鬼祟祟,许昭笃定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帮。”
呵,态度还挺坚决,陈莉立即把满满一勺辣酱重新倒回罐子里。
许昭筷子一放,干脆不吃了。
“......”
这招真狠!
客人到底是客人,陈莉提了口气,双肩蓦地一塌,服软道:“给你给你,快把筷子拿起来,一会儿我妈看到以为我欺负你呢。”
许昭笑笑,双手捧碗去接,嘴上讨好:“谢谢表姐。”
有了辣酱,许昭动筷的频率和速度都有提升,吃得半饱,她用手扯了下陈莉的衣角,看着那栋小楼问:“那个房子没人住吗?”
陈莉顺着目光看去‘嗐’了一声:“有人啊,可能没回来吧。”
“那玻璃碎了为什么不换啊?”
陈莉露出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摇头说:“修不了,今天修了,明天还得坏。”
“为什么?”
“想知道?”
糟糕,陈莉脸上又露出刚才那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了,不等她开口,许昭口是心非道:“不想知道了。”
陈莉:“......”
吃完饭,傅明徽带着许昭去浴室洗了个澡,岛上条件有限,没有城里完善的设施,但许昭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她穿着柔软轻快的睡裙来到露台上,露台的灯已经熄了,而皓月清朗,月光如抛洒的银粉,悄然落地,遍布全岛。
是从哪个瞬间开始,原本浑浑噩噩的一天变得有趣的呢?
许昭手肘抵在围栏上,单手托着腮,思绪散在起伏的海面上。此时,几道被无限压低的私语掺杂在聒噪的蝉鸣声中。
“妈的,运气真背,怎么都是我输啊?”
“你手气差又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改天去庙里拜财神。”
“气死我了,不行,我得找个事儿发泄一下。”
许昭顺着声源往下看,两个年纪相仿的男生勾肩搭背走在小径上,其中有个微胖男生突然停在那栋二层小楼前。
“来,砸!”
“啊?”
那男生给另一个稍高的男生递了块石头:“怕什么,他又不在。”
稍高的男生显然有点犹豫:“不好吧,无缘无故的。”
微胖的男生瞧他磨叽,口吻急促:“什么叫无缘无故,你瞧他每天一副看谁都像看蠢货的高傲表情,你看得惯?你没被他这样瞧过?你说他算什么东西,敢这样看我们。”
两个人一个犹犹豫豫,一个不停拱火,是准备砸玻璃?这般想着,余光中,许昭瞥见房子边上的另一身影。
那人站在房子另一头的小径阴影里,月光被树冠筛得细碎,只能勾勒出一个高高瘦瘦的剪影。他斜倚着树干,姿态随意而松散。
是同伙吗?
许昭猜测。
不及细想,稍胖男生陡然拔高的声音入耳,许昭的目光调转回去。
“再说了,他爸欠大家伙儿的钱还没还清呢,砸了他又能说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也对。”高个男生接过石头,嘴角扯出一抹泄愤的笑:“谁让今天小爷我难受呢,只能说算他倒霉。”
说时迟那时快,许昭刚要劝阻就听到‘哐当’一声,玻璃被砸得粉碎。
几乎是本能,许昭厉声呵斥。
“你们在干嘛!”
底下两人一惊,慌乱间一时寻不到是谁在说话,彼此快速对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拔腿就跑,迅速消失在小径尽头。
许昭收回视线,目光不自觉瞥向树下的剪影,那人从树干上直起身子,原本松垮的姿态瞬间收敛,步子不徐不疾,甚至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意味,三两步便走出了阴影。
又是他!
许昭不由一怔。
陈烬走到小楼后门,双手插兜站定,视线上移,看了眼被砸的玻璃,门框尚存,中间空空荡荡。又低头看了眼散落在地的玻璃渣,碎渣泛着幽冷光泽,
许昭还在愣神,他却突然半转过身,微微抬头,淡漠视线撞进她的眼底。
他沉默,不置一词,或许是当时月光格外清朗,显得他不着情绪的眼底透着抹令人捉摸不清的冷冽。
什么意思?怕被我揭穿?怕自己的同伴暴露吗?
他动了动嘴,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多、管、闲、事。
“......”
许昭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是什么时候开始浑浑噩噩的一天变得有趣的呢?是现在,是这一秒,是此时此刻!
没愤怒,没反驳,甚至没有表情及眼神的回应,许昭就这样平静的看着他,等他做出下一步动作时再做出反击。谁承想,对方根本没有给她反击的机会,直接转过身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而更意想不到是,陈烬居然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后门。
然后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