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记忆是段默片电影,那总有几帧画面,既不绚烂夺目,又不惊心动魄,平淡如常,却记忆犹新。
第一次见到陈烬,便是如此。
或许是这一帧画面过于深刻,以至于每每想起,连同那些细枝末节都在脑海中一一涌现。
高二暑假,有高三生因学习压力过大而轻生,这事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学校备受争议,因此没敢在假期开设补习班,班主任也很难得地提倡大家到处走走,旅旅游,劳逸结合。
因此,十七岁的许昭随母亲第一次前往沉鲸岛。岛上有她素未谋面的表姨周玲,周玲和母亲傅明徽原本是一起长大的表姐妹,两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高中毕业后,傅明徽顺利考上政法大学,开启平坦而顺遂的人生,毕业便结识了父亲许厉生,两人坠入爱河,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而表姨周玲却没那么幸运,高考落榜后在省城打了两年工,结识了丈夫陈有民,便在那座偏僻贫瘠的小岛上安定下来。
每每提起沉鲸岛,傅明徽总要皱着眉头感慨两声。
“那地方太偏了,思想又落后,你表姨鬼迷心窍了非要去那种地方。”
当时许昭被起伏不定的客船晃得恶心难受,全身乏力,但她鲜少听到傅明徽如此主观地评判一件事,记忆中傅明徽对是非的评判向来是理性而客观的。她只是疑惑,那座名为沉鲸的小岛到底是有多偏僻荒凉才让傅明徽如此抱怨。
少年的恢复能力极强,许昭稳稳踏在岸上的那一刻,恶心眩晕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这座小岛的新鲜好奇。
这是她第一次上岛,细软的金沙,无边的银浪,石厝房鳞次栉比,或是错落山间。一切都很美妙,唯一不足的是整个小岛似乎都萦绕着一股鱼腥味,随着海风的轻拂,渐渐充盈鼻腔。
小岛尚未开发,傅明徽扫过面前这条石子路,几块稍大的石头横在路中央,边上两道凹陷的车辙,或许是不久前下过雨,至今仍积着两汪泥浆水。
如她所想,一如既往的破败不堪。
沉鲸岛分东西两岸,上岸点是东岸客运码头,周玲家在西岸,去西岸要从另一边的码头坐船。
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横在码头待客厅门口,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犹犹豫豫地朝母女二人走来。
“是有民的表妹?”
听到有民二字,傅明徽愣了一瞬,记起是周玲丈夫的名字后弯起笑眼,语气温和:“是的,你是来接我们的?”
男人连连点头:“对对。”
“那有劳你了。”
“哪里的话,上车吧。”
“来,昭昭,上车。”
车子行驶在小道上,相连的水洼如同破碎的镜子,车轮在一个个“坑洼”上打滑颠簸,许昭有种被颠得浑身都要散架的错觉,除此之外,那股熟悉的,翻江倒海的不适感又从喉口漫了上来。
许昭欲哭无泪,降下车窗,脑袋伸出窗外贪婪地汲取着清新空气。
也就在这时,许昭第一次见到陈烬。
当时车子刚拐过遮天蔽日的林荫小道,面前世界豁然开阔,入眼的是一片无垠的草海,许昭从未觉得书本上‘绿油油’、‘沉甸甸’这几个字如此具象化。半山的海风比码头的风力更大,吹得她微微眯眼,吹得草海如浪,连绵起伏,沙沙入耳。
许昭双手交叠,脑袋低下去,枕在手臂上,兀自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这时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视线。
少年上身是洗得发黄又薄如蝉翼的白色背心,下身被疯长的野草淹没,海风劈面刮来,发丝被掀向脑后,几缕倔强的发丝直直立于头顶,深邃的眼眸坚定地望向海面。
一张清俊的侧脸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许昭面前,少女的心,微妙地颤动着,目光随着他的眼神投向海面。
几艘渔船正在归港,远处一轮红日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车子在蜿蜒的路上不停歇,角度慢慢偏移。或许是目光过于明目张胆,少年的视线不自觉偏向许昭,视线相触,少年眉心微拧,稍纵即逝,但眼底那抹不屑又如此肆无忌惮。许昭目光一滞,不闪躲,不回避,面无表情地回应着他无声的挑衅。
车子还在驰骋,画面终于在一个九十度大转弯后抛在车后。许昭再次探出头试图追寻那道视线,证明自己并非落荒而逃的逃兵,可惜,看不到了。
后半程的路相对僻静,没有凹陷的车辙,车子在路上只有微微的抖动,并没有大幅颠簸,偌大的车子恍若摇篮,许昭靠着傅明徽慢慢地合上了眼。
十分钟后,车子抵达码头。
许昭属于浅眠,车一停,她也醒了。车窗一直没关,她偏过头,往外打量。不远处的岸边矗立着一个破旧简陋的岗亭,边上两艘露天小渔船。
这就是所谓的码头?
下车后,傅明徽冲着驾驶座的男人道了谢,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岗亭。岗亭里坐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说起话来口音略重。许昭看着她的嘴巴上下翕动,大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东西两岸的船每小时一班,最早是早上六点钟,最晚是傍晚六点钟,如果人凑齐也能提前开船。现在是下午五点十分,赶得上最后那趟。
傅明徽不敢置信地朝售票员指了指岸边的小渔船,口吻也相当诧异。
“就坐这个过去?”
傅明徽的穿着不算时髦但很得体,布料的材质和缝合都很考究,与边上一众朴实的岛民格格不入。加之她神态和语气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优越,无一不让售票员感到反感。
“就这条件。”
就这条件,爱坐不坐!
傅明徽沉了口气,没话了,她拉着许昭站在一旁,目光望向渔船。
“一会儿上了船你别乱动,万一掉下去那可是大海。”
许昭点了点头:“嗯,我知道的。”
母女俩干站着等了大半个小时,许昭腿脚有些发酸,两只眼睛把周遭能打量的都打量了,新鲜感一过,等待时间就被无限拉长,她打了个哈欠,耐着性子继续等。
岗亭边上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许昭大步走向岗亭,傅明徽喊住她:“昭昭,干嘛去啊?”
“问个事儿,马上回来。”
她走到岗亭前,等买票的人买完才将脑袋凑到窗口,礼貌地询问说:“您好,我想问一下,一船能坐几个人?”
“十个。”
“好,谢谢。”
许昭目光扫过稀稀拉拉的人群,巧了,九个,还差一个。她慢吞吞地走回傅明徽身边,刚起步就被一记响彻天际的鸣笛声给惊到。
马路尽头一辆三轮摩托车由远及近驶来,三轮车速度很快,一个急弯,草海少年的身影再一次闯入她的视野。
少年坐在三轮车后面的排座上,单手稳稳抓住车头边的把手,纵使车子急转,急刹,他也稳如泰山,风轻云淡。他身上还是那身白色背心,只是这一次背心上沾满了灰黑色污渍。
他瞥过岸上一众人,也包括许昭,轻轻扫过,不作停留。
许昭定在原地,在那一瞬,全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而视线却追随着他。
他的眼眸好似永远深沉而漠然。
出于某种奇怪而微妙的好胜心理,许昭的唇线逐渐绷紧,眼神也沉了起来。
他肯定看到她了。
她想。
刚才的对峙她做了‘逃兵’,而这一次,他显然没给她任何较量的机会。深深的挫败感油然而生,那道虚张声势的锋利目光也逐渐柔软下来。
许昭走回傅明徽身边,安静地等待上船通知。或许是周遭实在无趣,也或许是那件沾满油污的白色背心过于吸引眼球,许昭的视线再一次落到少年身上。
三轮车停稳,少年纵身一跃,稳稳落地。
“陈烬。”
有人从远处呼唤,少年闻声冲那头抬了抬手。
他叫陈烬。
这是许昭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陈烬熟稔地打开三轮车后挡板,车上叠满了白色塑料筐,每个框里装满了海鱼。三轮车司机走到售票窗口,歪着脖子说了几句,之后又冲陈烬打了个手势,陈烬会意,双手抓住塑料筐的握把猛然一提,整个箱子被他凌空提起。
一筐沉甸甸的海鱼,少说也有百来斤。
许昭意外于他能提起那么重的东西。他看着并不壮,甚至可以说有点清瘦,虽然个头已经高出普通成年人大半个脑袋,但因身高太高,身形略显单薄,尚未完全长开。
她不厌其烦地看着陈烬一趟又一趟地搬运海鱼,也目睹他的背心变黑的全过程。也从中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他们要跟海鱼一起被运往西岸吗?陈烬也会在吗?
胡思乱想一番,许昭看到陈烬将三轮车上的鱼全部搬上船,之后站在三轮车前,屈指叩了叩玻璃,动作不重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司机叼着烟慢吞吞地冲他吐了一口烟,烟雾弥漫在他周身,许昭看不清楚,只隐隐约约看到他扯了扯唇角。
许昭不自觉上前几步,海风把陈烬的话吹进她耳朵。
“钱呢?”
不喜不悲,听着还挺轻巧。
司机狡黠一笑:“回头给你,月底一起结。”
“行啊。”陈烬也笑,语气依旧轻松:“那我不跟船了,一会儿这鱼到了那头,我看谁给你搬。”
“啧,怎么还学会威胁人呢?”
“叔,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要给就给,不给我就当做好事给你免费搬一程,其他您自己看着办,省得一会儿时间到了,船开了,您哭天抢地说我的不是。”
司机低头看了看表,又看了眼渔船,最终妥协般从皮夹里抽出两张二十,甩他手上,不耐烦道:“给给给。”
陈烬拿了钱笑笑:“下次再找我。”
“看什么呢?”
傅明徽不知何时走到许昭身边,扯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前带。
“人齐了,快上船。”
齐了?
许昭看向人群,默默清点,八、九、十,果然齐了,视线从陈烬身上收回,她跟着傅明徽坐上了另一艘渔船。
如果说海岛的鱼腥味是弥散而微弱的,那这艘渔船上的腥味可谓浓重而刺鼻,还没上船,浓烈的刺激让许昭忍不住流出眼泪。
“忍忍就好。”
傅明徽顺了顺她的后背轻声说:“两三分钟就到了。”
这话不假,其实东西两岸距离特别近,肉眼看也就三四百米。
两艘船几乎同时驶离码头,那么近的距离,许昭不可能完全忽视陈烬的存在,那艘船只载了他一个客人,他坐在船尾,双手后撑,迎着海风,眼眸朝上。
许昭随他一同往上看。
几颗星星稀稀拉拉的缀在幽蓝幕布上,而天际的另一头,夕阳刚刚沉入海底,海面尚存火红余烬。
也就在这一秒,余光瞥见,陈烬毫无征兆地回过头看向她。
许昭还未想好该用什么眼神回应他的视线,只见他唇角微微一勾。许昭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作,并不是友好的微笑,而是带着淡淡轻蔑、充满挑衅,甚至仿佛能听到一声无声嗤笑。
这是在向她下战书呢!
因为都是存稿,我一天放一章的样子,评论都会看,非常感谢[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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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