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竹斋的日子缓慢而安静。每日清晨,我会打开店门,清扫掉一夜的微尘,然后将那些珍贵的瓷器、玉器、字画一一擦拭整理。它们沉默不语,却仿佛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往事。我常常对着一只青花瓷瓶或一方古砚出神,猜测它们曾经的主人有过怎样的悲欢。
客人不多,大多只是进来随意看看,真正成交的很少。我也并不在意,开店与其说是为了营生,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一个存在的支点。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窗棂洒进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拿着软布,小心地擦拭一支白玉簪子。那簪子品相很好,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是前朝宫中的样式。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它,我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
店门上的风铃轻轻响动。我抬头,看见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穿着时下不算很新潮但料子很好的衣裙,颜色素雅,却衬得她肌肤胜雪。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眉眼灵动,嘴角天然微微上扬,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娇憨与活力。这与我这店里的沉静气息,有些格格不入。
她并未立刻招呼我,而是被博古架上的几件瓷器吸引了目光,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将视线转向我手中正在擦拭的玉簪。这一看,她似乎怔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向我走来,目光牢牢锁在那支簪子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伤感。
我停下动作,静静地看着她。她看了许久,才仿佛回过神来,抬头对我展颜一笑。那笑容极为明丽,像春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店中惯有的清冷。
“掌柜的,这簪子……”她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可否让我仔细瞧瞧?”
我将簪子递给她。她接过,指尖轻轻拂过簪身,动作轻柔而珍重。“像,真像……”她低声喃喃,然后抬头看我,笑容更甜了几分,“我叫唐肆,肆意妄为的肆。姑娘这簪子,像极了我祖母当年心爱的那一支,我小时候常看她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唐肆”这个名字。我点了点头,并未多言。我一向不擅与人寒暄。
她却似乎很健谈,将簪子还给我,自来熟地问道:“掌柜的怎么称呼?我看你这店里的东西,都很有味道,不像别处那般俗气。”
“戚十一。”我简短地回答。
“戚十一?好奇特的名字。”她眨眨眼,并未追问,反而笑道,“十一姑娘,这簪子我很喜欢,不知可否割爱?”
我看了看簪子,又看了看她明亮的眼睛,心中微动,报了一个公道的价格。她爽快地付了钱,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店里又转悠起来,时不时问我一两句关于某件古董的来历或寓意。我虽话少,但涉及到古董本身,还是会简单回答几句。
自那以后,唐肆便成了磐竹斋的常客。她似乎总有理由过来,有时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小玩意,有时是纯粹路过进来坐坐。她总会带些小点心,有时是刚出炉的桂花糕,香甜软糯;有时是街角买的糖炒栗子,热乎乎、香喷喷。
“十一,尝尝这个,可好吃了!”她总会不由分说地塞给我,然后自己也很没形象地拿起一块大快朵颐。
起初我很不习惯。我独处太久了,早已忘了如何与人,尤其是与这样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子相处。我总是僵硬地接过,淡淡地道谢,然后看着她在我面前吃得香甜,自己却食不知味。
但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冷淡,依旧我行我素。她发现我似乎不识字,看账本也很吃力(我确实只认得少数与古董相关的字),便自告奋勇要教我。
“这怎么行?做生意不识字怎么可以!”她搬来小凳子,坐在我旁边,铺开纸笔,一笔一画地教我写“磐竹斋”,写“戚十一”,写那些古董的名字。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握着毛笔的样子很好看,字也写得清秀工整。
我握着毛笔,感觉比握棍还要吃力。笔尖总是不听使唤,墨迹常常晕开一团。她也不恼,会凑过来,握住我的手,带着我一笔一画地写。“喏,这样,手腕要稳,力道要匀……”她靠得很近,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桂花香气。
有一次,我写得满脸都是墨点,自己却浑然不觉。她看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拿起帕子,轻轻替我擦拭。“阿戚,”她不知何时开始这样亲昵地叫我,“你绷紧脸认真写字的样子……真像一只护食的小猫儿,可爱得紧。”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她按住。“别动,还没擦干净呢。”她的指尖隔着帕子,触碰到我的脸颊,温温软软的。那一刻,我心中某处坚冰,仿佛悄然融化了一角。
除了识字,她还教我算账。那些繁琐的数字和收支,在她口中变得生动起来。她讲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眼神里闪烁着聪慧的光芒。我渐渐知道,她出身岭南一个经商世家,家里本是做丝绸茶叶生意的,她自幼跟着长辈耳濡目染,极有经商天赋。
月光好的晚上,我们会坐在后院的小石桌旁,泡一壶清茶。她会叽叽喳喳地给我讲她家乡的趣事,讲岭南的荔枝多么香甜,讲夜晚的萤火虫如何像星河落入了凡间。
“阿戚,等明年开春,生意不忙了,我带你回岭南看看好不好?”她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们那儿有片好大的竹林,晚上的萤火虫才叫多呢,飞舞的时候,就像绿色的星星雨,可美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看着她充满向往的脸,心中一阵恍惚。岭南?竹林?萤火虫?那是我从未想象过的,遥远而美好的生活。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那里空荡荡的,萧家的竹纹古玉早已在流亡途中遗失。我低头,看着自己因常年握棍而带着薄茧的手指,沉默着。
忽然,一阵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我起身,走进里间,取出了那支我珍藏多年、却从未再吹奏过的竹箫。那是仿照祖父那支紫竹箫做的,音色虽不及,却也清越。
我走到院中,对着皎洁的月光,轻轻吹奏起来。吹的是记忆中祖父常吹的那支曲子,调子悠远,带着淡淡的哀愁。箫声在寂静的夜里飘荡,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鸟儿。
唐肆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一曲终了,她依旧托着腮,望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半晌,她轻轻开口,声音有些缥缈:“阿戚,这曲子……真好听,可也好悲伤。它让你想起了什么,对吗?”
我指节僵硬地握着竹箫,没有回答。多年来筑起的心防,在她温柔的目光和话语中,竟有些摇摇欲坠。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凉的箫孔上,溅开细微的水花。
我竟然……哭了?
后来我才偶然得知,那时的唐家,正遭遇巨大的危机。家族产业被一股神秘的势力恶意打压,生意一落千丈,濒临破产。唐肆此次离家,表面上是游历,实则是想寻找机会重振家业。她日日当掉自己心爱的首饰,才能维持表面的光鲜,才能每次都给我带来那些精致的点心和蜜饯匣子。可她在我面前,从未显露过一丝愁容,永远都是那么明媚,那么快乐,仿佛世间所有的风雨都与她无关。
她就像一盏灯,温暖而坚定地,照亮了我阴冷潮湿的世界。而我却浑然不知,这盏灯,也即将被无形的风雨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