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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竹韵萧然

作者:繁星上的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记忆里的故乡,是望不到边的竹海。风一过,便是层层叠叠的绿浪,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像是天地间最宁静的音律。萧家的大宅便坐落在这片竹海深处,白墙黛瓦,清幽得不似凡尘。


    我是萧家第七女,名遥,取“逍遥自在”之意。祖父是前朝太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却因不喜朝堂倾轧,早早致仕,带着全家隐居于此,以竹为伴,以诗书传家。父亲萧望性子淡泊,最爱在竹亭里煮茶抚琴。我孩童时最常做的,便是趴在他的膝头,听他一遍遍吟诵那些关于竹子的诗句。


    “解箨新篁幼,亦有岁寒姿。筠心似君子,澹如自相持。”父亲的声音温和,像亭外流淌的溪水,“阿遥,你看这新竹,虽幼嫩,却已有了耐寒的品格。竹心是空的,象征谦虚;它的节,代表气节。我们萧家人,当如竹君子,无论顺境逆境,都要守住内心的宁静与坚持。”


    我那时懵懂,只觉得诗句好听,父亲的手掌温暖。他会将一块触手温润的竹纹古玉系在我的颈间,玉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刻着几竿疏竹,那是我的周岁礼,也是萧家女儿的身份象征。“愿我儿如竹,坚韧清朗。”他说。


    祖父最是宠我。他是严肃的太傅,却会在我扯他胡须时假装吹胡子瞪眼,然后趁我母亲不注意,偷偷塞给我最甜的蜜饯。他书房里有一柄珍贵的紫竹箫,据说是前朝古物,音色空灵。我总缠着他要学,他却摇头晃脑:“小阿遥,吹箫需静心,你这猴儿性子,怕是学不来。”可每当我瘪嘴要哭时,他又会无奈地叹口气,将我抱在膝上,握着我的小手,一个音一个音地教我。其实大多时候是他吹,我听着,箫声呜咽,穿过竹林,飘向很远的天际。


    母亲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温柔似水。她会在午后为我们煎茶,茶香混合着竹叶的清气,氤氲在空气中。她会轻声细语地纠正我的礼仪,告诉我女孩家该有的模样,但眼神里从未有真正的苛责。管家林叔是家里的老人,沉默寡言,总是拿着剪刀,一丝不苟地修剪着庭前的每一根竹子,让它们保持最挺拔的姿态。


    那是我作为萧遥,最为安宁的岁月。我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在竹海的怀抱里,平静地流淌下去。


    变故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黄昏。夏日的雷雨刚过,天边还挂着半道彩虹。宅子外突然传来了急促而杂乱马蹄声,打破了竹海固有的宁静。紧接着是粗暴的叩门声,甚至不是叩,是砸。


    林叔快步去应门,门刚开一条缝,就被蛮力撞开。一群披坚执锐的官兵鱼贯而入,为首者面容冷硬,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布,声音尖利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萧氏一族,与前谢逆党勾结,意图谋逆,罪证确凿!满门抄斩,即刻执行!”


    “谋逆”二字像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父亲猛地站起身,将我和母亲护在身后:“冤枉!我萧家世代忠良,岂会……”


    他的话被刀锋打断。


    杀戮开始了。原本清雅的庭院,瞬间变成了修罗场。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哀求哭喊声取代了往日的琴箫和吟诵。我看到平日温和的仆役倒在血泊里,看到试图理论的叔伯被长□□穿。母亲将我死死搂在怀里,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但我还是从缝隙里看到,祖父被人粗暴地拖拽出去,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却依旧挺直着脊梁,口中高呼:“萧氏清白,天地可鉴!”


    然后,是车裂。那是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五匹马,五个方向……我甚至没能看清最后,母亲的手已经死死捂住了我的眼睛,但那种撕裂的声音,和空气中瞬间弥漫开的血腥气,让我浑身冰冷,连哭都哭不出来。


    混乱中,林叔浑身是血地冲了过来,他一把从母亲怀里夺过我,声音嘶哑低沉:“夫人,保重!老奴带七小姐走!”母亲泪如雨下,却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开,决绝地喊道:“带阿遥走!活下去!”


    林叔不再犹豫,抱着我,凭借对宅子地形的熟悉,在假山、竹林间拼命躲闪。他找到了一处隐蔽的狗洞,那是以前我养的小狗跑出去玩的地方。他毫不犹豫地先将我塞了出去,自己再艰难地挤过。身后,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家,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将竹海也染上了血色。


    我趴在泥泞里,回头望着那片火海,小小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刻进掌心,渗出血来,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恨,一种冰冷刺骨的恨意,在我心中疯狂滋生。萧遥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林叔带着我,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亡。他变卖了随身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当掉了自己的外袍,只为了换一点吃的给我。他本就年迈,又受了伤,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常常咳出暗红的血块。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躲避着一切盘查和追捕。


    “阿七,”他不再叫我七小姐,而是用更隐蔽的称呼,“记住,萧家的风骨,在韧不在刚。竹子能被风雪压弯,但雪化之后,它依然挺直。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我听着,却不语。夜晚蜷缩在破庙或桥洞下,我闭眼就是冲天的火光和祖父惨烈的景象。韧?何为韧?血海深仇,岂是“韧”字可以化解?


    几年颠沛,我们终于到了相对安全的钱塘,投靠一家早已疏远的远亲。然而,林叔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他长年卧病不起,在一个下着冷雨的夜晚,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颤抖:“阿七……如果有一天阿叔不在了……以后的日子……只能靠你自己了……忘掉仇恨……做个普通女孩……嫁人生子……安度此生……才是老爷夫人……所愿……”


    忘掉仇恨?怎么可能。萧家十一条人命,岂能白死?


    我知道,寻常女孩的路,从我家族覆灭的那天起,就已经断了。我需要力量,复仇的力量。历经千辛万苦,我打听到峨眉山有一位隐世高人,武功卓绝。我徒步走上峨眉,在山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高人最终被我的执念打动,或许是看出了我眼中无法熄灭的火焰,收下了我。练功是极其艰苦的,棍法沉重,每一下挥动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身体的极限。但我从未哼过一声。我将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痛苦,都倾注在了那根冰冷的棍棒上。


    十年磨一剑。当我终于能将一套棍法使得滴水不漏,内力初成之时,我走到山崖边,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斩断了一头长发。青丝纷纷扬扬落下悬崖。我看着水中倒影,那个眉目间只剩下冷冽和决然的陌生女子。


    “戚十一。”我对自己说。从今往后,世上再无萧遥,只有戚十一——戚家第十一人,无族无源,孑然一身。


    “澹如自持?”我对着虚空冷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这世间,早已无公道。萧家的冤屈,唯有仇人的血,才能洗清!”


    山风猎猎,吹动我利落的短发,也吹动了我心中早已生根发芽的复仇之念。我握紧了手中的棍,转身下山,踏入了茫茫江湖,走向那条无法回头的复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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