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
夜深人静,一声咒骂在意识的深海炸开,许千赢的念头翻滚着,带着难以言喻的憋闷。
他感受着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传来的沉重疲惫和刻骨仇恨,极大的荒谬感和不公平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别人被车撞了,穿越了,哪个不是天胡开局?
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就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再不济也是个落魄皇子等着逆袭。
最倒霉的穿成乞丐,好歹也有个完整属于自己的身体,能自由自在地呼吸说话,感受世界。
可他呢?
许千赢穿到许千叙身体里,名字听着挺霸气,结果呢?
穿是穿来了,却直接绑定了这么个地狱难度的剧本,灭门惨案,血海深仇的幸存者。
这就算了,复仇嘛,听着也挺带感,符合龙傲天的升级路线。
但凭什么?凭什么他连个自己的壳子都没有?
他要和这个苦大仇深的本土灵魂,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不,比合租还惨,像连体婴挤在这个化名为徐谦旭的身体里。
感受着他的痛苦,承接着他的仇恨。
他想吃美食,得考虑徐谦旭愿不愿意张嘴,他想欣赏美人,得忍受徐谦旭那煞风景的杀意,他甚至不能自由自在地放声高歌,因为那会影响徐谦旭沉稳的人设。
这算什么穿越?这简直是坐牢!还是无期徒刑!
巨大的郁闷和烦躁啃噬着他。
他帮徐谦旭分析局势出谋划策,难道最终就是为了陪着徐谦旭完成复仇大业,然后呢?
然后他这个异世之魂该何去何从?
跟着这具身体一起被当成弑君逆贼千刀万剐?
还是等徐谦旭大仇得报,心满意足地消散,他再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被弹出这身体,彻底湮灭?
绝不。
他许千赢,就算是穿成了个灵魂,也绝不能接受这样为他人做嫁衣的结局。
强烈的念头如同实质,将沉睡中的徐谦旭强行惊醒。
“你又发什么疯?”
徐谦旭的意识有些不悦,长时间的共存,让他们已经能清晰地分辨彼此的存在。
许千赢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徐谦旭,我们得谈谈,谈清楚合作的条件。]
徐谦旭冷然回应:“助我复仇,我允你存在,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许千赢的意念几乎在咆哮:[我帮你杀人,帮你夺江山,不是来给你当免费工具魂的。]
[你要复仇可以,我倾力相助,但复仇之后呢?]
[这天下,这皇位,你待如何?]
徐谦旭的意念泛起纯粹的恨意:“皇位?那是云家的脏东西,我不屑。”
[你不屑?老子稀罕!]
许千赢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报仇雪恨之后可以一死了之,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缅怀过去。]
[那我呢?凭什么要跟着你一起死,或者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东躲西藏?]
他的意念如同连珠炮,将积压的郁闷全数倾泻:
[我要的,是稳稳地坐在这天下至尊的位子上,享尽荣华富贵,手握无上权柄,这才不枉我来这世间走一遭。]
[这才对得起我帮你出的力费的心,你复仇,我享受成果,这才叫公平交易。]
徐谦旭的意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能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在激烈地对峙权衡。
徐谦旭那冰冷得如同磐石般的意念,才缓缓传递过来,平静道:“可以。”
“我只要昭雪的命,祭我许家三百亡魂。”
“至于这江山,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于徐谦旭而言,这具身体在复仇之后便已毫无价值:“待血债得偿,世间便再无徐谦旭。”
说是这么说定了,可提到昭雪,许千赢便又郁闷起来,就这么郁闷了几日。
不过还没等他郁闷明白,就到了围猎的日子。
新绿铺满了广袤的山林草场,野花星罗棋布,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禁军侍卫早已将猎场围得铁桶一般。
王公贵族、文武重臣们皆着猎装。
徐谦旭穿着合体的青色劲装,骑在颇为神骏的黑马上,位于随行官员的队伍中。
他面容沉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仇恨刻入骨髓的警惕。
[场面挺大嘛。]
许千赢在他脑中点评着[可惜了,这么好的天气,不能亲自策马奔腾一番。]
他语气里带着点被关禁闭的无聊。
徐谦旭没有理会他。
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最前方,那个被众多侍卫和内侍簇拥着的身影上。
昭雪换了身利落的骑射服,墨发用金冠高高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靡丽,多了几分少年的飒爽英气。
他骑着一匹通体雪白,毫无杂毛的御马,马鞍镶嵌着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似乎心情极好,左顾右盼,对猎场充满了新鲜感,眼尾那颗小痣,在明烈的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昭雪忽然回头,在人群中找到了徐谦旭的位置,朝他招了招手:
“徐爱卿,到朕身边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份殊荣让不少官员侧目,眼神复杂。
徐谦旭心中一凛,驱马上前,保持着恭敬的距离:“陛下。”
“你看那边,”昭雪用马鞭指向远处一片水草丰茂的洼地,兴致勃勃,“据说往年那里常有麋鹿群出没,今日不知能否遇上。”
“陛下洪福齐天,必能得遇祥瑞。”
徐谦旭依照惯例,说着恭维的话,语气平淡。
昭雪却似乎不喜欢他这般刻板,撇了撇嘴,转而问道:“徐爱卿,朕记得你策论中曾提及,前朝因皇家猎场肆意扩张,侵占民田,以致怨声载道。”
“你觉得朕这西苑猎场,可算奢靡?”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带着试探。
若回答是,便有指责君王之嫌;若回答否,又违背了自己策论中的观点。
徐谦旭斟酌着用词:“陛下,猎场乃演武之地,不可或缺。”
“关键在于度,西苑猎场规模适中,并未扰民,且陛下春秋正盛,借此演练骑射强健体魄,亦是国朝之福。”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维护了君王的体面,又未完全放弃自己的立场。
昭雪听后却并未深究,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投向更远的山峦,语气变得有些缥缈:
“朕登基之初,曾有人上书,请求将西山脚下那片林地也划入猎场,说那里野兽更肥美。”
“朕没答应。”
他声音轻了下来,仿佛在自言自语:“那时朕刚看完江淮水患的折子,灾民流离,易子而食……”
“朕想着,留着那片林子,附近的百姓还能进去砍点柴火摘些野果……”
“或许能多活几个人吧。”
徐谦旭看向昭雪的侧脸。
少年天子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神情平静,甚至带着点茫然,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这句话,却让徐谦旭心中泛起波澜。
这个昏君也会考虑百姓的死活?也会因为灾民而放弃扩充自己享乐的猎场?
可这微妙的动摇立刻被仇恨掩埋。
许家三百余口的冤魂还在皇城西市的地下哀嚎,他怎能因为仇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而动摇了心志?
徐谦旭用力攥紧了缰绳,指节泛白,强行将那不该有的柔软掐灭。
号角长鸣,骏马奔腾,箭矢破空。
侍卫们驱赶着猎物,供君王贵族射杀。
昭雪的箭术竟意外地不错,身手矫健,接连射中了几只獐子和野鹿,引得周围喝彩。
徐谦旭跟在他身侧,履行着护驾的职责,心思却愈发纷乱。
他看着昭雪因为射中猎物而雀跃,因为看到小鹿逃脱而微微蹙眉,看着他与几位年轻宗室子弟比赛箭术时那认真的模样……
这真的是位残忍的昏君吗?会不会……
会不会他真的只是年少登基,被权臣蒙蔽,被奸佞环绕?
那些祸国殃民的政令,是否并非出自他本意?
就像姐姐当年在宫中的遭遇,是否也只是后宫倾轧,而他被宠妃蛊惑,才做出了那般极端的选择?
如果他能铲除那些奸佞,肃清朝纲,好好辅佐,将这个看似还有善念的少年引向正途……
是不是比掀起腥风血雨的叛乱,造成更多的伤亡和动荡更好?
将这尚有可能引导向正途的皇帝拉下龙椅,导致朝局动荡血流成河,这真的是对的吗?
许家的血仇是仇,那因改朝换代而可能死去的万千将士与百姓,他们的血,又该算在谁的头上?扶持明君,推翻昏君,哪个对天下苍生更有利?
哪个……更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父亲一生忠君爱国,若他在天有灵,是希望看到自己手刃君王,还是希望看到自己匡扶社稷?
就在徐谦旭心神激荡,陷入前挣扎之际。
“咻——!”
一支淬着寒光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侧面茂密的灌木丛中疾射而出!
直指正在搭弓瞄准一头麋鹿的昭雪!
速度快得惊人!角度刁钻狠辣!
“陛下小心!”
惊呼四起!距离最近的侍卫反应已是慢了半拍!
电光火石之间,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徐谦旭黑马如同离弦之箭般蹿出。
他整个身体从马背上探出,不顾一切地扑向昭雪。
“噗——”
是利刃切入皮肉的声音。
徐谦旭只觉得左肩胛处传来钻心的剧痛,因为冲势过猛,直接从马背上摔落,重重跌在昭雪面前。
“护驾!护驾!!”
“有刺客!拿下!!”
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纷纷涌上,将跌落在地的昭雪和徐谦旭团团护在中心,更有精锐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扑去。
徐谦旭压在昭雪身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这具身体的单薄和微微的颤抖。
他抬起头,正对上昭雪惊魂未定的眼眸。
那双极美的凤眼里,此刻没有了平日的慵懒好奇,如同受惊的幼鹿,左眼皮那颗小痣,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醒目。
他在害怕。
原来,这个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人生死的帝王,也会害怕死亡。
“徐卿……”
昭雪看着徐谦旭肩臂那正汩汩渗血的伤口,嘴唇动了动:“你受伤了……”
徐谦旭回过神,迅速从昭雪身上撑起,退开到几步后单膝跪地,垂下头:“微臣失仪,陛下恕罪。”
“陛下……可安好?”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稳之下,是如同飓风过境般的混乱。
他刚才竟然想的是救他?
随即他又转念想,昭雪现在还不能死,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里。
他要亲手杀了他,这才算报仇。
昭雪在手忙脚乱的内侍搀扶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到徐谦旭面前。
“朕无事。”
昭雪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徐谦旭低垂的头顶,认真道:“徐谦旭,你救了朕。”
“随行的太医呢,快给徐卿包扎。”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年轻的帝王唇角微勾。
而徐谦旭,跪在冰冷的草地上,肩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我去可以啊室友]
[英雄救美还真让你赶上了!]
许千赢在他脑中兴奋道:[这下好感度不得刷爆?不过刚才也太险了,你小子反应够快啊!]
徐谦旭没有回应。
刺客是谁派来的?目的为何?
这些暂时都不重要了。
护驾有功,身负箭伤。
这八个字如同最光耀的护身符,让徐谦旭这个名字在朝野上下再次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嫉恨者有之,艳羡者有之,更多是审时度势者开始重新评估这位皇帝新宠的分量。
昭雪的赏赐更是毫不含糊。
除了金银绢帛如流水般送入徐谦旭那间依旧简朴的宅邸,官职也连跳数级,直接从户部观政擢升为户部郎中,实权在握,可谓一步登天。
唯有徐谦旭自己知道,这每一日的清闲,都是对他意志的凌迟。
许千赢只能安慰道:[别纠结了,那种情况换了谁都会下意识扑上去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徐谦旭闻声来不及细想,立刻起身,便要整理衣袍行礼迎驾。
昭雪竟是不等通传完毕便已快步走入内室:“徐爱卿。”
他今日未着龙袍,少了些许帝王威仪,倒更像是个昳丽风流的世家公子。
他手里没拿任何奏折或文书,身后也只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内监。
见徐谦旭还要挣扎着行礼,昭雪上前伸手虚虚按住他的肩膀,恰好避开了伤处。
“有伤在身,这些虚礼就免了。”
他目光在徐谦旭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眉头微蹙:“脸色还是不好,太医开的药可按时吃了?”
“劳陛下挂心,微臣已无大碍。”
徐谦旭垂眸,避开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声音有些干涩。
他能感觉到昭雪身上那股暖香,随着他的靠近,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让他身体不自觉地僵硬。
许千赢在他脑中啧啧有声:[这波温情牌打得,我都快感动了。]
徐谦旭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帝王的关切如同滚烫的蜡油,滴落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既疼,又带来即将融化的错觉。
昭雪示意内监将锦盒放在桌上依次打开:“爱卿护驾有功,朕心甚慰。”
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溢满整间静室。
有鸽卵大小的东珠,有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佩,有金丝编织嵌满各色宝石的玲珑球,还有面额惊人的银票。
“这些,是赏你的。”
昭雪语气随意,仿佛送出的不过是几碟点心:“好好养伤,缺什么,只管跟内务府说。”
徐谦旭连忙推辞:“陛下,这太贵重了,微臣受之有愧。”
心头那点因关切而生的动摇,被这泼天的富贵冲击得七零八落。
这就是帝王,赏罚不过一念之间,可以用财富轻易衡量臣子的性命。
昭雪却摆了摆手,浑不在意。
他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这些不算什么,朕还给你准备了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