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火车发出即将靠站的鸣笛,速度渐缓,车厢内人流涌动,本来就吵闹的环境愈加嘈杂。
空气湿热得不行,燕来喝了一口橘子汽水,从车窗涌进的风将他额前几缕碎发吹起,略微短的白衬衫随着抬手的动作,只堪堪遮住了一截雪白的腰肢。
“我车拿回去没”
“提了!等你来骑”
“不许骑”
“得嘞,我给您背回去”
他皱了皱眉,认真扣出具有操作性的做法:“就许骑到你家,到了立马下来”
“不小心坐垫踩了一个脚印…”
“丁小辉!你完了!”燕来咬牙,喝了一口汽水。
“一点就炸,哪能呢,我真的给你背回来的”
“嘁”,燕来合上手机盖,随手放回兜里,嘴角溢出轻蔑的声音,懒得和对面的人废话。丁小辉还不值得他这么用话费。
他边喝汽水,边看着眼前脑袋歪向一边,时不时发出几声轻微鼾声的青年。
青年看起来累极了,燕来上车时就发现他在睡觉,两个小时下来都没有醒过。他盯着青年手里捏着的车票,天水——上海。
列车播报适时响起:“本站到达上海站,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
车厢内人流涌动,眼前的哥们丝毫没有要醒的趋势。
燕来“啧”了一声,直接站起来推了推他,“兄弟,醒醒,你到站了。”
徐蔚只感觉脑袋钝痛,像是酒喝多了,可是昨晚只喝了几口红酒,意识还停留在他扣微信问何博远自己和燕来到底哪里相像。
此后再没有记忆,也许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可是现在谁在叫他?似乎还有自然风吹过他的脸颊。
徐蔚慢慢睁眼,眼前赫然一张明艳到极致的脸。冲击力太强,他缓缓聚焦,眼前人鼻侧一颗小红痣,凤眼上挑,整体轮廓偏柔和,他在水波粼粼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但很陌生。
但是小红痣,卷翘细密的睫毛,徐蔚确定,是昨夜他看了无数遍的人。
燕来见他醒了,眼神却算不上聪明,他怀疑下一秒口水就要从青年嘴里流出来。
他不自觉嫌弃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好心地拿了一瓶未开封的橘子汽水递到青年面前,“睡懵了?喝口醒醒神。”
徐蔚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燕来被他的眼神搞得毛毛的,心里“嘶”了一声,暗骂“傻逼吧”,但是手上只犹豫了一瞬,就轻轻将汽水贴在了青年脸上。
燕来站着,阳光正好打在他大半张脸上,晒得他有点不耐烦,“哥们,喝不喝,你到站了。”
一滴水沿着玻璃瓶瓶壁倏忽坠下,徐蔚的领子滴湿了一角。瓶子在他眼前晃悠,阳光明媚,瓶子流光溢彩的,他回神,感觉到颠簸,扫视周围环境,意识到自己在一列行驶中的火车上。
徐蔚不再看向眼前人,车窗外的风呼呼吹进来,吹着他的脸,这才让他有了实感。周围人声涌入耳朵,旁边的姑娘举着让他格外眼熟诺的基亚,一边语调柔柔地通话,一边照着小桌板上立起来的化妆镜。
徐蔚瞥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短短的寸头,看起来就扎手,耳朵至两颊带着西北高原晒出来的红黑,和眼下的一小块皮肤形成色差。
是二十出头的徐蔚,土气难掩。
燕来再次晃了晃瓶子,向眼前这个奇怪的青年面前递了递,“喝不?”
橘子汽水被燕来晃悠得直冒泡,蓄势待发,酸甜的橘子味道似乎要溢出来,徐蔚难得感到宿醉后的口干舌燥。
徐蔚定神,他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在上海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成熟稳重,尤其工作的时候气势逼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这个样子的自己。
他不知道眼下是何情况,没有贸然出声。
燕来疑惑地敛眉,觉得眼前青年刚才懵懂甚至有些愚蠢的眼神是装的,因为现下青年的眼神神奇地一片清明。
他顶着青年近乎审视的目光,颇觉冒犯,不自在地扣了扣瓶子上的包装条,未及开口,眼前奇怪的青年接过他手里的橘子汽水,声音沙哑:“谢谢。”
他看着青年不太熟练地撬开瓶盖,刚想阻止,橘子汽水就如迫不及待一般向外喷涌而出。
燕来闭了闭眼睛,周遭似乎几秒安静,他再次睁开眼时,青年衣襟上已经一片狼藉。
燕来叫了一声,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来几张卫生纸,手忙脚乱,“不是哥们,对不住对不住。”
徐蔚脸上、衣襟上沾满了橘子汽水,他眨了一下眼睛,感到汽水从眼睫滴落,他抵了抵后槽牙,没出声。
二十多年后熟悉徐蔚的人都知道,他嘴角微动的时候,大部分不是在笑,而是在爆发的边缘,而且此爆发也并非歇斯底里,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给惹怒他的人一记下马威。
燕来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给他擦衣襟。浓密的黑发之间,徐蔚看到了一个小发旋,目光下移一点,少年略显空荡的T恤领口下坠,露出一截漂亮的锁骨。
徐蔚看他的脸,刚才匆匆一瞥扫到的小红痣果然绽在鼻侧。此时恰好一束阳光打到少年脸上,几点光斑随着列车前进在他脸上摇晃,小红痣也好像在跳跃一般。
徐蔚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唇瓣上沾到了几滴橘子汽水,酸甜的气味立刻在口腔炸开。他接过少年递过来的纸巾,将脸上的果汁擦去。
“对不住哥们,你要放一下再开。”燕来擦完他的衣襟,抬头,一眼撞进了眼前青年深如潭水的黑眸。
似乎有很多情绪,不止是愤怒。
燕来定了定身子,有些疑惑,拿着剩下的半瓶汽水,“还有半瓶你喝不?”
徐蔚接过险些又洒出来的半瓶汽水,像是在解释为什么直接撬开了瓶盖:“刚才我很渴。”
燕来抿了抿嘴,心说没喝过吧,土狗。
二人都没注意到列车早已晃悠悠地停下了,此刻车门又重新关闭,鸣笛声再次响起。
说话之间,列车播报再次响起:“旅客请注意随身携带的物品,下一站绍兴站。”
燕来抬头环视了一下,列车正缓缓驶离,月台上的旅客越来越远,他看了一眼这个从西北来的,大概连汽水也没喝过的青年,语气颇为同情,一字一顿:“哥们,你过站了。”
出乎意料地,眼前青年没有露出慌张的神色。
徐蔚这才发现左手一直捏着一张车票,上面赫然写着:“天水站——上海站 2002年7月3日”
看到熟悉的2002年,徐蔚脑海里最先蹦出来的是昨天晚上他所窥探的贴子。
寥寥几句话加上当时流行的颜文字,莫名让他觉得语气可怜兮兮,他听着耳边少年清澈干净的嗓音,冷漠地想原来年少时是这样的声音。
所以,他这是穿越还是重生?徐蔚望向窗外,掀开的玻璃车窗外是再真实不过的南方田野,不同于西北的荒凉,眼前绿意极盛,火车加速行驶带来的呼啸风声裹着高温扑面而来,热浪在他脸上翻滚。
眼前少年眉眼明媚,光影流转之间,无比真实。
无一不再提示着他眼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他甚至觉得昨天的雨夜、公寓、红酒逐渐渺远,就好像他二十三年的记忆不过是火车上二十几个小时的南柯一梦。
不,都是真的。他记得二十二岁的徐蔚如何每天在生活和学业之间周旋,更记得四十五岁的徐蔚杀伐果断,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下波澜不惊的平静是二十二岁的徐蔚做不到的,经年岁月淬炼出的徐蔚,胸有丘壑,此时仿若与生俱来的气定神闲作不得假。
徐蔚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见他抬起手稍微挡了挡迎面而来的阳光,白皙的胳膊如嫩藕,被镀上一层金色,皮肤细腻得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
他敛眉,隐去眼底晦暗神色,听见自己久违的青年时代低沉音色:“嗯,我过站了。”如果没记错,他腿上的布包,装着东华政法学院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燕来呲了呲牙,看向青年脚上沾满灰尘、旧得不能再旧的帆布鞋,不免给他加上了一层小可怜的滤镜,此时仅听他嘴里蹦出来的寥寥几字,脑补出了几分可怜无助的意思,他说道:“你下站下车回去呗,补一站票。”
没等到可怜巴巴的青年回答,只听后面一道女声:“小宝,回来,不要乱跑!”话音未落,一个小胖墩捧着一盒方便面汤横冲直撞过来,“我要接点水再吃一口!”
燕来稍微往里侧了一下身子,小胖墩从他身边经过的一刹那,被不知谁的行李绊了一下,听起来相当厚实地摔倒在地,方便面盒在半空洒出一些汤汁,然后整个......连汤带水地泼到了徐蔚身上。
卡座顿时乱作一团,靠窗打电话的姑娘被殃及,尖叫一声,“我的新衣服!”燕来嘴巴半张,愣了一瞬。
周围只剩衣襟上、裤子上以及脖子上挂满汤汁的徐蔚看不出情绪。
他将小胖墩扶起,用手里攥着的橘子味纸巾,去擦脖子上的方便面汤。
周围聚了几个人过来,另一个座位区的大婶递了几张卫生纸,接过徐蔚手里的胖墩,给他擦了一把鼻涕,“哎哟,小胖别哭了,哥哥都没哭。”
车厢里的视线都往这里看过来,徐蔚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后面的女人跑过来一把抓住小胖墩,狠狠打了几下,才看向徐蔚,连连道歉:“对不起小伙子,没事吧?”
方便面汤早已没什么温度,除了一身调料味。徐蔚眉毛都没皱一下:“没事。”
女人将嚎啕大哭的孩子掐走,几个大爷大婶在后面让她不要打孩子,车厢又开始人声鼎沸。
燕来啧啧惊奇,这哥们真是牛,一脸死感,真不生气假不生气?这么会装。他屁股往座位上猛地一坐,随意叉开腿,打开了话匣子“哥们,你去上海做什么?”
“打工。”徐蔚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就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盲目从内陆过来,随大流趋之若鹜,赶往上海闯生活。他翻了一下布包,“回去需要补票吗?”说着,他停下翻包的动作,眉头皱起来,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燕来犹豫问道,“你......钱丢了?”
“嗯。”徐蔚看着少年,少年好像有点苦恼,抓了抓头发,发丝看起来很柔软,不像他的嘴——那么硬。徐蔚在少年视线移开的瞬间,频率稍高地,再次抵了抵后槽牙。
“你找好工作了吗?在上海。”他听少年问。
——“没有,碰碰运气,不想种田了。”
“我给你补票。”
两人同时说话,徐蔚被脑补得可怜兮兮,实则面无表情;燕来脑补的自己是路见不平,实则如囊中之物,等着别人瓮中捉鳖。
徐蔚眉间不知何时展开了,但是欲说还休的样子,好像有解不开的愁。
燕来止住了补票话题,也不抓头发了,笑起来:“这么勇,反正去哪打工都是打工,那你跟我走吧。”
“跟你?”青年看起来十分犹豫,面色踌躇。
燕来扬了扬下巴,“跟我去安桥,先赚点钱再去上海呗。”
旁边的姑娘撂下诺基亚,看向徐蔚:“这位小哥嘞,你身上一点钱没有怎么去上海呀,怕是要睡桥洞里,你先和这个小帅哥去安桥,多少有个住的地方,我们浙江台商企业很多的,不愁找不到工作。”
刚才的大婶一直注意他们这边,听到姑娘说完这话,也笑说:“我们从徐州过来就是去绍兴看女儿,听说那里工厂企业都挺多的,小伙子不如先去安桥找点事,再去上海,现在上海吃住都可贵咯。”
正好乘警过来,大婶拉住他,指着徐蔚:“警察同志,这位小伙子说他钱丢了。”
乘警停住,徐蔚面色不改,只含糊地说可能在火车站就丢了。
乘警没有其他信息,只得对他说:“我们会注意车上的乘客,你自己再找找。”
大婶抓了一把瓜子给他们,“不要紧小伙子,你再找找,我女儿在服装厂一个月工资一千多呢。”
徐蔚道了谢,婉拒了大婶的一把瓜子,倒是燕来笑嘻嘻地接过,边嗑瓜子边打量徐蔚。
青年神色淡淡,微微偏头看着窗外,仿佛眼下窘况不是他自己的,手里皱巴巴的车票不知何时被他插在了胸前的口袋里,浅浅的口袋岌岌可危,看起来随意得很。
短短的寸头,看起来扎手,贴着额头的一圈皮肤和脸上肤色色差很大,黝黑的面庞算得上俊朗。他腿上放着打了几个布丁的布包,浑身风尘仆仆,唯一算得上新的可能就是青年身上的涤纶短袖褂子,几年前的样式,领子洗得发白,露出比脸上肤色还黑的手臂,肌肉紧实遒劲,大概干过很多活。
一时间只看见燕来仓鼠一般嗑瓜子的样子,燕来则收回打量的目光,没再追问他丢了多少钱。
徐蔚想着昨天百科里的燕来,江苏苏州人,面上不显:“你去安桥也是打工吗?”
少年举起胳膊,薄薄一层肌肉发力,伸了一个懒腰,“去我外婆家,过暑假。”随即他掏出身份证在徐蔚眼前晃了一下,“不骗你。”
徐蔚接过身份证,烂熟于心的身份信息:燕来,出生日期1983年3月12日,民族汉族,户籍地苏州市吴中区......旁边是一张无比少年气的神采飞扬的证件照,徐蔚没看过。
他下意识在心里思量了一下,十九岁。
少年套着一件棉质白T恤,宽松的牛仔裤上夸张地破了两个不规则的洞,刻意做出的拉丝棉线之下露出更白皙的腿,双腿随意叉开着,脚上是高帮匡威......腰上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浅色丝巾。
穿着张扬,但气质温和无害,似乎还没有那么嘴贱。
徐蔚把身份证还给他,点头:“谢谢,我先跟你去安桥,到时候还要麻烦你。”
燕来将身份证随意往裤兜里一插,眼尾弯弯,语调愉悦:“下个月我也去上海打工,找不到工作你再跟我回来。”